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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圣诞进行一个漫本的解禁。


是关于甜点、回不去的办公室、照常再开的祭典、变化和不变的口味的故事


番外:《没能处理好的东西》 

趁着圣诞进行一个漫本的解禁。


是关于甜点、回不去的办公室、照常再开的祭典、变化和不变的口味的故事


番外:《没能处理好的东西》 

山眠Serein

神秘天国王朝·姐弟向|终将应许之地(完)

本章字数2.6w+,这篇的灵感主要来源于举世欢腾里伯利恒之星的剧情,刀刀就是很适合跟一些历史上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神迹放在一起!


这篇完全是按照我心目中的dw式结局写的,在不违背历史大致走向的情况下见缝插针凭空捏造小奇迹的故事永远都能戳到我的心窝


这里涉及到dw一个“重生”的设定:简单来说就是,博士和Missy可以通过重组细胞改变样貌改变性格欺骗死神重获新生,Missy在重生前叫Master,但因为重生后性别变了所以取了Mistress的简称作名字


身着华服的西比拉同盖伊并肩走在铺满玫瑰花瓣的地毯上,瞧见红宝石般鲜艳的烛火将他们面前的圣坛映得流光溢彩,而鲍德温四世端坐于祭坛前方的...

本章字数2.6w+,这篇的灵感主要来源于举世欢腾里伯利恒之星的剧情,刀刀就是很适合跟一些历史上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神迹放在一起!


这篇完全是按照我心目中的dw式结局写的,在不违背历史大致走向的情况下见缝插针凭空捏造小奇迹的故事永远都能戳到我的心窝


这里涉及到dw一个“重生”的设定:简单来说就是,博士和Missy可以通过重组细胞改变样貌改变性格欺骗死神重获新生,Missy在重生前叫Master,但因为重生后性别变了所以取了Mistress的简称作名字


身着华服的西比拉同盖伊并肩走在铺满玫瑰花瓣的地毯上,瞧见红宝石般鲜艳的烛火将他们面前的圣坛映得流光溢彩,而鲍德温四世端坐于祭坛前方的王座,银色面具下一双深邃宁静的眼睛辨不出半分喜怒。


她瞥向手边的盖伊,这位姗姗来迟的新郎被昂贵考究的服饰修饰得恣意不失庄重,倒真有了些许成熟坦荡的气宇,这个发现让西比拉稍稍安下心来。


两人走到圣坛前面对面站定,大主教手捧圣经立在国王身侧,望向这对新人的眼神里多出几分复杂神色,他用低沉而庄严的嗓音宣布道:“在他们即将进行婚姻誓约之时,让我们为这位男人和这位女子祷告。”


几只鸽子振翅掠过高耸的教堂穹顶,飞向遥远的蔚蓝天际,街道上因为公主的婚礼置办得张灯结彩,装饰着五颜六色的花环与挂毯,游行的乐队争先恐后地制造着节日的热闹气氛,人们身穿漂亮华丽的衣服,和着四角琴,齐托勒琴和竖琴的乐声唱喜庆的颂歌。


一队飞驰的铁骑打破了这种祥和。为首那人身穿蓝色束腰袍服,锁子甲迎着烈日现出金属的冰冷光泽。在他的呼喝声下,马蹄肆无忌惮地践踏着柔软的地毯,他的士兵们勒紧马腹紧随其后,毫不留情在游行队伍中冲出一条狭窄的小径,人群的惊呼如潮水般此起彼伏。


“……当他们奉您的名,愿意在爱心、信实的婚约中立下承诺,祈求您的圣灵临到他们身上,让您的爱浇灌他们,从今时直到永远,奉我主耶稣基督的名祷告。阿门。”


大主教说完将手中的圣经轻轻阖上,询问的眼神从新人身上转到了国王这边。鲍德温四世并没回应他的请求,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尽管被白布包裹的修长脖颈微微低垂着,但他还是抬起眼眸注视着面前的盖伊。


在这不安的沉默中,就连悠扬的管弦乐也变得刺耳许多——这位年轻的国王尽管谈吐间的语调温柔,但他身上却有种令人不敢亵渎的不怒自威之感,仿佛陨落时撕裂潮汐的月亮。


鲍德温四世讨厌这个男人看自己的眼神——又或者,他讨厌所有人眼里那或怜悯,或畏惧,或轻蔑的神色,好像他注定只会在这样的目光里草草了却此生。


似是注意到盖伊身旁西比拉略带疑惑和谴责的表情,鲍德温略显僵硬地举起胳膊,只轻轻一挥手,侍从便将一对戒指呈上,猩红的绸缎里静静地安放着名贵的婚戒,“在你戴上这枚戒指之前,盖伊·德·吕西尼昂,”


鲍德温四世这时开口道,他的话说得很慢,却竭力做到吐字清晰,因高热而凌乱的呼吸被压抑在冰冷的面具以下:“你必须在神面前发誓效忠未来的鲍德温五世,这个孩子将由泰比拉瑞斯和伊贝林的巴利安共同辅佐和抚养。而你,终生不得干涉西比拉公主的合法权利,也决不可萌生篡位的念头。”


这话一出便在人群中掀起骚动,就连西比拉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瞧见她弟弟被白布细致包扎的手腕露出一线凄厉的红,年长的大主教看起来倒是波澜不惊,只悄无声息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托住他无力支撑的后背。


她让他等得太久了,甚至都让鲍德温错过了原本换药的时间,西比拉抢先从弟弟手中接过戒指,她几乎能感觉到他的手在细密地发抖。原来他那时说有话要亲自告诉盖伊,就是为了在他死后也能确保她和儿子不处于下风,因为他已经把外甥视为圣城明日的延续。


“发誓。”鲍德温四世声音平静地命令道。


“……如您所愿。”盖伊夸张地向他施了一礼,随即解下腰间悬挂的刀剑,单手将它横举到胸前,对着鲍德温和圣坛之上的神像开口道:“我发誓,将终生——”


泰比拉瑞斯的到来打断了他懒洋洋的宣誓,众人的目光一时间都被这个不速之客转移了过去,就连弦乐的演奏与乐者的歌声也被打断了,风尘仆仆的泰比拉瑞斯在人群异样的注视礼下快步来到国王面前,他眼神凶恶地掠过仍举剑作势发誓的盖伊,俯身到鲍德温四世耳边低声说道:“陛下,盖伊袭击了贝都因商队。”


鲍德温蓦地按紧掌心之下的扶手:“……你说什么?”


“这些商人只是途径圣城贩卖木材还有一些香料,但雷纳德却残忍地屠戮了他们并窃取了商人全部的财物。盖伊和雷纳德已经打破了君主间的合约,萨拉丁正率领二十万人越过约旦。他会最先攻打卡拉克跟沙蒂永,我们现在是不是该中止婚礼,然后召——”


他的话只在鲍德温一个轻飘飘的眼神下便截断了,现在贸然中止婚礼反倒会让全国上下人心惶惶,而西比拉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总是在朝着他们两个人的方向张望,这种做法同样会使公主的名誉受损。


他们必须装作无事发生好让这场婚礼顺利进行,泰比拉瑞斯只得恭敬地垂下头准备告退,却在这时瞧见鲍德温四世裹着白布的手正晕开一块触目惊心的红,他本能般地后退一步:“陛下,您的手上有血……”


鲍德温用左手遮盖住那块猩红,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希望他不会在婚礼上因高热失去意识,然后毁掉他姐姐人生当中最重要的日子,更何况随时都可能失守的卡拉克与沙蒂永也不允许他昏死过去。


“老师,请继续主持婚礼吧。”鲍德温勉强开口道,“至于你,泰比拉瑞斯,”他停顿了一下,示意让泰比拉瑞斯再凑近一点,但对方似乎有些顾忌他白布之下慢慢渗出的脓血,过了片刻后才逼着自己附耳过去。


在听清这位时日无多的国王所说时,他震惊道:“如果长途奔袭,您会死的!”


但鲍德温平淡的语气如常:“按我说的做。”


目前知道他情况的两个人,一个必须主持婚礼无法脱身,一个必须要去召集军队刻不容缓,泰比拉瑞斯忧愁地看了一眼正在交换戒指的西比拉与盖伊,向国王建议道:“我这就为您找个医师过来,让他送您回寝宫。”


“太引人注目了,”鲍德温四世轻声道:“我自己就好。”


他离开时对西比拉颔首示意,尽管看起来仍旧镇定自若,但她的眼神里丝丝缕缕缠绕着对未知的担忧,直到主教在旁低声催促她点燃同心烛时才回过神来,中间最大的那盏烛光跳动着落进她的视线,两侧的蜡烛已经熄灭,不甘地燃烧着将死的灰烟。这象征她和盖伊将告别各自的家庭,点燃“婚姻之烛”走向崭新的生活。


在以后的很长时间,西比拉总是会想起这盏不详的烛火。


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眼神不由自主朝着下面望去,在那些杯筹交错间客套寒暄的贵族中,西比拉又看到了那抹熟悉的黑。这次对方并没有佩戴面纱,而是盘起利落的发髻,头戴一顶造型花哨的黑纱礼帽,手里转着一把纯黑的长柄伞,脸上露出好整以暇的冷笑。


在注意到西比拉的目光后,她躬身做了个标准的绅士礼,这不速之客的姿态高贵得体,眉眼间笼罩着近乎能刺伤人的危险与甜蜜,让人想起悠然自得的黑天鹅。


她如同被上帝敲响的丧钟。西比拉如此想到。


身旁跟随的侍从并不是常服侍他的,因此并没有做过多防护,只能伸出双手无济于事地在他渗出脓血的胳膊下半虚扶着,鲍德温移动着几乎没有任何感觉的双腿,缓慢而谨慎地走下大理石蜿蜒的台阶,世界在他的视线里天旋地转,天蓝的古老穹顶与石壁油画交织成鎏金的光影,拖映着宝石与金银器具折射出斑驳迷离的色泽,这让他渐渐无法聚焦于脚下的台阶了。


但至少在这些参加婚礼的贵族们眼中,他们的国王依旧保持着惯常的优雅与体面,在这之前,鲍德温本以为自己不会弄得如现在这般狼狈,如果不解决高热的问题,他或许会死在行军途中的第一天。这位被咒诅的国王总是错误地估计上帝对他施舍的宽容,总是以为他能够赶在时间的前一步做好所有的布局,却忘记了,时间与神祗在俯视苦难时只是沉默着无动于衷。


鲍德温四世将教堂内宾客的欢声笑语抛诸身后,在耳边天地倏忽寂静的一瞬间,他忽然感到难以言喻的孤独与无助。于个人而言,他早就将死亡视为无足轻重;但若是对这座神圣而荣耀的城而言,他的死无疑会成为大厦将倾前的先兆——圣城俨然已燃尽了他。


身旁的随从已经抖如筛糠,也不知是在惧怕随时会落到头上的惩罚,还是他身上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麻风,鲍德温暂时压下胸腔翻滚的情绪,轻声道:“退下吧。”


侍从得到指令,向他行过礼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走了,鲍德温按住右臂慢慢晕开的血迹,肆虐的高热让他几乎站立不稳,现在他只剩自己了。


“我们应该帮帮他。”博士躲在大理石廊柱后面,Clara躲在博士身后,探头探脑地看着远处背靠栏杆歇息的国王,博士疑惑地打量她一眼:“要帮你去帮。”


她不可置信地朝他摊了摊手掌,略显低落地开口道:“他就要死了,是不是?”


博士沉声回答道:“现在这样也未必算是活着。”


“我知道,就是……”她瞪着那双小鹿似的眼睛看向不为所动的博士,表情郁郁寡欢:“我就是觉得难过。”


“死亡是人类无法逾越的鸿沟。包括你,Clara Oswald。”


这样模糊的忧郁情绪竟罕见地从她这里转移到了博士身上,Clara突然心里一跳,胸中开始泛起酸涩的不安:“我还挺想见识你能为我的死做到什么程度呢。”


想了想她又改口道:“不,还是不了,你应该向前跑。”


博士没再回答她,沉默着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离开这里:“我不会让你死的。现在你是打算继续在这儿感慨生存与死亡,还是和我一起把基路伯送回老家?”


她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小声嘀咕着:“我们把约柜偷走了真的没关系吗?你是不是还趁乱放火了?”博士闻言阴阳怪气地嘲讽道:“如果你非要说的话,那只是一个失事的外星黑盒子。本来也不是人类的所有物。”


“是啊,记录着‘应许之地’计划的黑盒子啊。大卫王在建造圣城时把这些数据巧妙地转化成了城市图纸,数以万计的代码被规律地嵌入工事图代表规格与尺寸的数字之中,而耶稣只是碰巧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成为了这项起死回生实验中唯一生效的对象。”


博士打住她的话茬,眼神掠过空荡荡的玫瑰花圃:“当你这么直接地把话讲出来的时候,最好确保身边没人。”


Clara象征性地捂住嘴巴: “你认为克鲁赫刻斯是黑盒子飞船的驾驶员,失事时它被砸晕了,最近几个世纪才苏醒。但我们总不能真让它把圣城一把火烧了吧?”


“倒也不用这么激进。我确信它已经找到了一个非常聪明,但对人类不太友好的办法解决了这个问题。”


“什么办法?”


“扰乱人类的脑电波,让他们无法停止愤怒。克鲁赫刻斯用延绵的战火,巧妙地掩饰了宇宙最神秘的复生技术就存在于地球这一事实。它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转了转眼珠,撇嘴感叹道:“挺不道德的。”


西比拉快步走着,胸前繁重的珠宝首饰随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月亮将整座圣城镀成清冷而寂寞的银色,一旁的泰比拉瑞斯低声补充道:“只要陛下的高热退去,他就会立刻召集大军向卡拉克进发……”


“简直就是胡闹。”她毫不客气地评价道,“他是完全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吗?”“如果不是雷纳德和盖伊——”


她停下脚步,泰比拉瑞斯意识到自己失言,就算西比拉是陛下的亲姐姐,现在也已经与盖伊缔结了婚姻,若不是气昏了头,他断然不会说出这样冒犯的话来。


但泰比拉瑞斯等来的并不是西比拉的斥责,她站在阴冷的月光之下,面上忧郁的表情仿佛凝结着寒霜:“我确信盖伊已被恶魔所引诱,这是主教告诉我的。”


“恶魔?”泰比拉瑞斯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没错,就是恶魔。”她一步步逼近他,涂着殷红口脂的唇间吐出比夜色寒冷的字句:“现在只有神才能帮我们。你知道盖伊为什么去袭击那支与他毫不相干的商队吗?他们贩卖皂荚木与精金,那是打造约柜的材料,无论盖伊以为自己在做什么,他都已成了恶魔的俘虏。”


“请原谅,您说的话实在毫无根据。”泰比拉瑞斯坦承道。


“所有人都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你甚至不知道盖伊还独自前往欣嫩谷祭祀那可怖的恶魔,我不管你相信与否,我们都必须停止这个恶魔对圣城的亵渎。”


“就这点而言,是的。”他盯着西比拉的眼睛,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这位公主的信仰是否虔诚,如果不是,她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关于恶魔与亵渎的话来;可如果是,她怎么会在得知这样的“噩耗”后表现得云淡风轻,到头来,泰比拉瑞斯还是不懂这位女子究竟在想些什么。


鲍德温四世远远地隔着屏风,看向那个坐在地板上摆弄战车模型的孩子,他许久都没看清过小外甥的脸了。尽管在西比拉丧夫后的几年里她已经回归宫廷,但或许是对弟弟的病症有所忌惮,这些年她从未和他见过面,就更不用提被她视作珍宝疼爱的儿子了。


那孩子绕过屏风,似乎是战马上的士兵被卡住了,他拿不出来,于是便想跑到大人身边寻求帮助,但很快就被鲍德温抬手制止,他放缓声音道:“你不该靠近。”


他看着那孩子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显然对大人的拒绝感到失落,鲍德温没有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只能让语调愈发温柔下来:“退到屏风的后面去,那样很安全。”


房间里一时陷入了夜色般的宁静。在来之前,鲍德温曾设想过交待给这位年幼君主的诸多事宜,因为他已决意明日便率领大军前往卡拉克与萨拉丁谈判,而长途奔袭对现在的他来说无疑是致命性的重创,但这就是他能为这片土地与子民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也许今晚就是他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夜,在这样的时刻,他突然推翻了来到这里之前的所有念头。


“如果感到这重担已经难以承受,我允许你放手。”


他思来想去,似乎能交待的就只剩这一句话了。


西比拉即将推开大门的手停在半空,她忽然记起加冕礼上那个眼中难掩迷茫与懵懂的少年。鲍德温作为圣城的象征,几乎与耶路撒冷的纯洁与荣光相得益彰,仿佛只要他尚在人世,圣城便一日不会陨落,但此刻他却在月光寂静的一隅,给予了后继者放弃的自由。


她要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一切?西比拉背靠着门边的墙壁,近乎憎恨地望向高悬于夜空的冷月。她抱着膝盖靠墙坐着,在本该喜庆热闹的新婚之夜,西比拉就这样坐在与他仅有一墙之隔的门外望了一晚上的月亮。


“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鲍德温四世难得被她吓了一跳,他温声说着,白衣被微冷的夜风吹拂着摆动。


西比拉甚至能够嗅见他身上苦涩的草药气味,味道说不上多好闻,但却总能莫名让她安下心来。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抱歉今天婚礼上让你错过了换药的时间,泰比拉瑞斯说你现在可能还在发烧,还有盖伊的事,我没想到他会蠢成这样……”


也许是在宴会上喝了酒的缘故,西比拉的话有些颠三倒四,这场婚礼在贵族们得知盖伊凌晨袭击商队的事后变得微妙的难堪起来,这事以后,她的新婚丈夫在权贵们的风评只会越来越糟——他会变成众矢之的。


“那不是你能左右的事,不需要道歉。”


“鲍德温,如果我能……”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鲍德温下意识想去搀扶她,但很快就后知后觉缩回了手,而西比拉紧紧盯着他:“带你逃走呢?”


他显然没听懂她的意思:“我知道你不同意我去卡拉克。”


“非去不可?”西比拉蓦地压低眼尾,凌乱的发丝从花环中垂落,面颊传来微痒的触感。尽管因酒劲显得有些头脑发热,但她还没有到失去仪态与理智的地步。


“保护那里的居民不受战火威胁是我的义务,姐姐。”


她无言地沉默半晌,哑声道:“即使你会因此而死?”


“即便我会因此而死。”


西比拉抬起手轻轻落在他的肩膀,借着酒劲吻上他额前的面具,她原以为这面具会向他所象征的圣城一样冰冷,可眼中那行温热的眼泪却替她否决了这个答案。


“在为神所唾弃的地狱,我将跟随着你的脚步前往。”


鲍德温错开目光,仿佛那滴眼泪蓦地刺痛了他,他的语气简直轻柔得不像话:“……你自该有你的去处。”


博士蹲在被绸缎细致包裹的箱子前,手里的音速起子发出嗡嗡的响声,Clara开口道: “这个东西不是只有大祭司才能打开吗?我记得有个故事是说,一个人想贸然打开约柜,结果就被里面释放的闪电给活活打死了。”


博士调试着音速起子的参数,对她的警告置若罔闻:“你未免也太紧张了,那就是一个愚蠢的小故事!”


“Doctor,我还是不敢相信我们居然真把它偷出来了。”


他随手掀开碍事的绸缎,毫不客气地把它扔到了Clara手上,做工精美的鎏金箱子在Tardis的灯光下泛着剔透清莹的光泽,两只逼真的基路伯雕像安静地放置于两端,他拍了拍它们金色的翅膀说道:“没错,我们真把它偷出来了,所以历史上的约柜才不知去向了啊。”


女孩愣愣地抱着柔软的绸缎,似乎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她凑到他身边,一会看看巨大的金色约柜,一会看看忙得不亦乐乎的博士:“等等,你的意思是?不会吧!”


他抽空赏给她一个敷衍至极的假笑:“就是你想的那样。”


“这真的挺疯狂的。我是说,就算我们在一起旅行了这么久,这次也肯定算得上是史上最疯狂的冒险之一。”


箱子内部骤然传来机关转动的咔哒声,这记载着应许之地计划的黑盒子正在博士和Clara眼前掀开神秘的面纱,但没有想象中的十诫石板,发芽的手杖或者金罐子;更没有任何看起来像外星科技存储器的东西,在箱子底部只有一张羊皮纸,上面的墨水甚至没有干——


Did you miss me?


博士把那张纸放在掌心,两道凶巴巴的眉毛愤怒地紧蹙着,像是恨不得要把这张纸划得稀巴烂,Clara好笑地锐评道:“你现在看起来就像被老鼠踩到尾巴的猫。”


“Tardis的翻译矩阵帮你自动将文字转化成了英语。”


“既然你这么说了,原本的语言是?”


“一种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的失落语言,伽里弗雷语。”


Clara的沉默震耳欲聋: “你就来自伽里弗雷。上帝是你老乡?”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那张仿佛在冒傻气的圆脸蛋,纠正道:“不是!上帝就是一个闲着没事杜撰了物理法则的疯子!”


“好吧好吧,”她暂时举手投降,“你觉得这个在约柜里放纸条的人,就是你那时候和我说的The Master?”


“八九不离十。”博士面色阴沉地狠狠扣上了箱盖。


昏黄的天际与荒漠接连之处扬起铺天盖地的烟幕,这位雄心勃勃,势如破竹的苏丹不再专注于狼狈落败的巴利安,而是勒紧手中缰绳,策马将黑云蔽日的军队远远落在身后。耶路撒冷大军银色的海浪自云端倾泻而下,神圣的真十字架在威风凛凛的旗帜间闪烁着晨星般的光泽,埃及苏丹与鲍德温四世的战马相对而立,他们的谈判就在这样剑弩拔张的紧张气氛里开始了——萨拉丁率先沉稳而威严地宣布道:“我希望你能够撤回大军,把后续事宜交给我处置。”


“而我请求你平安返回大马士革。”尽管竭力克制,但细听下去仍能察觉出他语气里疲惫而虚浮的颤抖。他的眼睛四周呈现出病态的猩红,长途奔袭与荒漠肆虐的风沙几乎已替鲍德温的敌人赢得了这场战争。


他身后的披风飘扬着,宛如雏鸽殒命前无力的羽翼,鲍德温单手攥住缰绳,作为他仅剩的支撑:“雷纳德会受到惩罚,我发誓。要么撤军,要么一同葬身于此。”


“……我们的条约仍然有效吗?”


或许是因为胜利已经唾手可得,自己只需静候鲍德温四世的死亡;又许是向来以仁义著称的君主风度让萨拉丁回转了心意,令他在死神面前展现出了应有的慈悲与敬畏,“我们的条约依然有效。”他颔首应允道。


这以燃尽生命最后一丝余热为代价的王,令萨拉丁久违地记起许多年前那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他曾真心将他视为一生中最可敬的对手。


1177年,萨拉丁的军队在夜间遭到法兰克人强势的突袭,这场突如其来的进攻把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也使他终于重视起这位原本并不被视作威胁的鲍德温四世,萨拉丁在兵荒马乱中瞧见他被旁人搀扶着下马,真十字架闪耀的光辉如神降临于他身后的荣光。


这一晚萨拉丁为他的大意轻敌付出了代价,他和个人卫队被耶路撒冷王的骑兵重重包围,但鲍德温却并未趁胜追击,那时候他的脸上还没有佩戴面具,年仅16岁的他还是个英姿飒爽的少年。


“胜利现在是你的了。”被俘的萨拉丁沉声感慨道。


“但是我会释放你和你的卫队。”


“……为什么?”


年轻的国王被人搀扶着,模样像是疲乏至极,他的脸被真十字架的光辉映得惨白:“有朝一日,若是我请求你撤兵,希望你能如我所愿。”


萨拉丁看向身后如黑云过境般浩浩荡荡的大军,但待他再转过头时,却只看到一副辨不出喜怒的银色面具,他向鲍德温给出了保证:“我会把最好的医师派过去。”


细长的马鞭惊起一阵破空之声,马蹄飞速掠过滚烫的沙砾,荒漠灼热的风将她衣摆明艳的金色丝绸高高扬起,刺眼的日光让西比拉的头脑有些发晕,她攥紧手中缰绳,朝着卡拉克的方向飞驰——


“每年都有不少朝圣者想要葬在圣城,期望能够重返人间,不管这个传说是谁散播出去的,它确实符合应许之地计划的初衷。如果Master启动了这项计划,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为了什么呢?”


“Clara,这里的死亡从未停止过,死者的愤怒也是。想想他们复活后会发生什么吧!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变成基督。”


这位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公主看着满脸写着诚恳的女孩:“这能拯救鲍德温吗?”Clara的眼神有些闪烁,只能不知所措地瞥向身后的博士:“我很抱歉。圣城关于复生的传说起源于一场名为‘应许之地’的生化实验,当年十字军攻城的屠杀把一群阿莱克人逼到了绝路,他们的献祭转变了一只叫做克鲁赫刻斯的高维生物。你可以认为克鲁赫刻斯掌握着应许之地的所有信息,它很可能把信息代码嵌入了鲍德温罹患麻风的基因数据里……”她看着西比拉越来越迷离的表情,心虚地停住了话头。“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对吧?”


博士简短地总结了他们的困境:“你们的城市现在变成了一个炸弹,没人知道它爆炸的范围有多广,也没人知道它会带来什么后果,现在唯一能阻止爆炸的只有你弟弟。”


“你说你们来自未来。”西比拉并没直接回答他,反倒变相回避了这个话题:“告诉我,这就是鲍德温最后的日子了么?”博士皱起眉,他本不该泄露于她而言的天机,但此刻他却一反常态给出了确切的答案:“。”


她向后拉紧缰绳,身姿矫健的骏马响亮地嘶鸣一声,转了几圈后便温驯地停在原地。西比拉揭开鹅黄色的面纱,明艳动人的面容泛起浅淡的红晕,她稳坐于马鞍之上,横眸扫视着庭院中央的仆从们:“陛下呢?”


为首一位侍女答道:“夫人,陛下正在里面接受治疗。”


西比拉翻身下马,鲍德温当众责罚雷纳德的事她已有所耳闻,这想来是他与萨拉丁谈判后的结果,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拖着一副沉疴之躯劝说勃然大怒的苏丹撤兵的,但她却知道鲍德温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她只是,不能忍受一个人守在沉闷的宫殿,枯等远方传来亲人的死讯。


摇曳的烛火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慢慢地靠近那张被白色帷幔笼罩的床榻,房间里除却蜡烛燃烧的噼啪声响,便只剩下将死之人沉重而粗粝的艰难喘息。


鲍德温已被人换好了不同平素洁白轻盈的华贵长袍,他的身上透着玫瑰水,脂膏与甜酒腻人的香味,西比拉很难把这些味道与死亡或是葬礼联系在一起,她反倒更希望能再次嗅到混着清冽晚风的苦涩气味。


他的眼睛微微阖着,那病态而异常的猩红色让她略微心惊,犹豫半晌才试探着将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她怕她会吵醒他,可又怕这轻浅的梦带走他的生机,她没怎么和他说过体己话,他们都不是情感外露的人。


大概她不违背本心说过最直白的坦承,便是那晚趁着醉意,她被那双眼眸里的月色蛊惑,脱口而出想要带他逃走。


她憎恨这座城,憎恨它为她带来的苦难与不公,因此当她的悲愤无路可走时,便只能将其倾注在鲍德温身上。似乎所有人都把他视作圣城的化身,一种荣光的象征,可是当他在婚礼上逼迫盖伊终生禁止干涉她的合法权利,当他隔着屏风默许小外甥作为继承人具备放弃职责的自由,当他告诉她地狱不会降临在她头上,而她自有她的去处时,西比拉突然意识到,她其实并不恨这个与她有着血缘牵绊的弟弟。


只是这城太过沉重,它的阴霾遮蔽了她对他的爱。


鲍德温若有所觉睁开近乎失明的眼睛,他只能看到一点模糊的影子,但却还是能够辨认出她的身形,他费力地喘息着,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你来了。”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好像回到了16岁那年的夏天,我打败了萨拉丁。我那时才只有十六岁……你还记得吗?”


“那时你还是个貌美的少年。你一直都是这样,在方方面面。”她说着俯低腰身,垂落的卷发顺势抚过他冰冷的银色面具,她的眼眸在烛光的映衬下一如记忆中那般剔透而美丽——但他从没说过他想她。


“如果你曾因我感到痛苦,我真的很抱歉。”


西比拉感到心里柔软而隐秘的地方被刺了一下,这让她咬紧嘴唇险些落下泪来,他一直都知道她的痛苦,可她却被这张毫无温度的面具隔绝了许多感受,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用悲伤的微笑送他回到上帝的怀抱。


从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忽而刮来一阵异样的风,纱幔与烛光飘摇着随风舞动,她下意识地握住弟弟的手,侧过头查看这阵奇怪的风究竟是从何而来,但她却只看到一座造型奇特的蓝色木盒子安静地停在房间中央。


那扇写着警用电话亭的木门被人粗暴地拉开,而博士炮仗一样从里面冲了出来,他一眼便瞧见了病榻上的鲍德温,语速飞快地开口道:“一次机会!我只能给你一次机会!暂时恢复你所有病变的肌体与严重损坏的神经,但值得一提的是,你的痛觉也会随之恢复。”


“你在说什么?”西比拉猛地站了起来,但博士却挥舞着双手,语速飞快地打断了她脱口而出的指责:


“一位麻风病人却在蒙吉萨的山谷击退了如日中天的萨拉丁,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事有多神奇吗?历史的进程决定了你们对圣城的统治日渐式微,但为何蒙吉萨战役如此与众不同?因为它想引起某人的注意!”


鲍德温挣扎着开口道:“请不要给我残酷的希望,医师。”


“这才不是什么无济于事的临终关怀!”


“这是历史对一位时日无多,无力回天的君主的嘉奖。”


一个新增的时间定点,宇宙难得的网开一面。


博士俯身说着,他需要得到鲍德温被克鲁赫刻斯篡改的基因信息,而1177年的十字军需要一位果断而勇敢的统帅,这确实称得上一桩划算的买卖:“现在的你肯定知道什么时候突袭敌军才是最佳时机,也肯定知道你该向落败的萨拉丁提出怎样的要求。”


这位将死的国王略微眨着蝶翼般脆弱的长睫,面具之下的呼吸绵长而稀薄,似乎是在衡量博士这番话的真假,又或者那只是这具残败的躯壳最后仅剩的本能。


“……你到底是谁?”西比拉难以置信地问道。


她看见这位神秘的医师云淡风轻地耸了耸肩,唇角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伽里弗雷的最后一个时间领主。听着,这绝不是什么神迹。时间定点已经铸成,你弟弟必须得在临死前最后一刻回到1177年。”


蒙吉萨被血染红的溪水边散落着敌军仓皇丢下的战利品,泛着金属色泽的甲胄与盾牌长矛流光般在水面闪烁,而鲍德温在其中瞧见了自己模糊的倒影,他嗅见山谷里风的味道,触碰到日光落在肩颈间的温热。


似乎有人在呼唤他,这少年循声回过头,却只看到茂盛青葱的原野上悬着深海般沉闷的蓝,他忽然感到怅然若失。十六岁的鲍德温意识到自己从神明手中赢来一场奇迹,仿佛命运也为之垂怜,那时他以为他会屹立百年。


做工精美的金银器盏被扫落在地,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18岁的西比拉愤怒地注视着端坐在她身前的阿涅斯,这位刚经历丧夫之痛的年轻妻子凌乱的长发只松松垮垮系了一截发带,此时已随着她摔碎杯盏的动作全然散落:“真的吗,你非要在这个时候讨论这事吗?!”


她的母亲冷漠地瞥了她一眼,沉声道:“西比拉,现在也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你那短命的丈夫无福消受你为他带来的殊荣,而耶路撒冷公主的婚姻就象征着圣城的未来!我没要求你现在就嫁出去,直到明年春天你都可以一直待在宫里,我只是想把这件事提上日程!”


“你们根本就没把我当作一个人看待。”她绝望地控诉道。


“西比拉……”


她濒临崩溃地打断了阿涅斯的话,她母亲口中所说的每一句言语都能轻易撕裂她的理智,而这几乎要让她发疯了:“这次你们想让我嫁给哪个不能继承任何土地的领主,比如你留在伊贝林家族的某个亲信?我那个好弟弟亲自为我挑选的勃艮第的于格?又或者是其他默默无闻的无名小辈?你们的选择肯定多的是,需不需要我现在把我刚出生的儿子也抱来,让他也为我参谋一下他未来父亲的好人选?!”


阿涅斯不再继续说下去了,她的眼神掠过地面上碎裂的杯盏,有些不甘地望向窗外的花圃:“宫里在为你弟弟准备庆功宴,你至少应该好好把自己收拾一下。”


“看来我的好弟弟身体康健,打了个漂亮的胜仗。”


“你是他的亲姐姐,你们理应互相照顾,更别提鲍德温已经成了那个样子……天啊,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成熟一点?”


从门外小心翼翼走进的侍女打断了她们的争吵,阿涅斯接过侍女呈上来的信笺,在读完信上的内容后说道:“我希望在晚宴上能见到一位得体的公主。未来你也该多和你弟弟出席这样的场合,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西比拉对此的回应只剩一声凄厉而愤恨的冷笑。她望着地面上倾倒的一片狼藉,仿佛从这上面看到了与她命运别无二致的未来,她忽然感觉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甚至就连继续与她母亲争辩的念头都不再有了。


当她捂着隐隐作痛的额头走出自己的寝殿时,眼前却只望见天空中深邃而静谧的蓝。想来在这宫廷之中唯一不变的,唯一澄澈如旧的,也就只剩这方逼仄的苍穹,这让她忽然感到难以言说的烦闷与委屈。


远处的天空倏忽划过一颗银色的流星,西比拉皱起眉头似是想要看清,于是便提起裙摆穿过茂盛葱郁的橄榄树林,盛开的鸢尾与蔷薇花吻过她黑银相间的衣衫,她抬手挡住朝自己脸侧伸来的橡叶,却瞧见在花圃中间的小径上竟放着一座深蓝的木盒子。


盒子上面用英文写着“警用电话亭”的字样,一颗被困在罩中的星星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它有两扇看不清里面景象的白色窗户,右侧还有道可以推开的木门,西比拉甚至能看清把手上那一点稀薄的锈迹。


她谨慎地来到这座奇怪的巨大盒子前,随时提防着那里面可能会冲出来的怪物,鬼使神差地,她屈起食指敲响了那扇木门,但是却没等来任何回应。


在木门的另一侧,博士和Clara正蹲在约柜两边大眼瞪小眼。


“我完全没有一点头绪。按理来说,我应该能通过克鲁赫刻斯篡改鲍德温家族基因信息的科技推断出它所在的星系跟文明,然后我就能弄懂被藏在这堆图纸里的基本代码了,但这台约柜外面好像有某种保护协议让我无法介入……”


Clara言简意赅地总结道:“所以你拿它没办法?”


“话也不能这么说……”博士似乎还想狡辩,但很快就被她故作凶狠地瞪了回去,“如果这项保护协议来源于一种精神屏蔽器,那么它很可能是非常小的物件,我们没时间再去找一个可疑的小戒指或者是一个打火机!”


“这完全是死路一条,难道我们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这样,我去找克鲁赫刻斯想办法让它离开这里,你去找你那个神秘的朋友,她肯定会愿意帮你的。”


“那可是一个十四维生物Clara,你甚至都不能直视它超过三秒的时间!”


“好吧,那就给我找点什么防护的东西!”


“如果它想要伤害你呢?如果你受伤,甚至是死掉了呢?”


她忽然沉默下来,伸出手似是想抚上博士的脸颊,而他的睫毛顺势垂下,Tardis昏暗的灯光在眼睑处投下浅淡的光影。


“那我要你成为一个医生,而不是战士;我要你继续向前跑,永远不要为我停留在一个地方,不要愤怒,始终都要心存仁慈。”


博士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Clara,我……”


她紧紧地抱住了他,他们的心脏从未像这样紧密地贴合在一起,所有未竟的话语都消融在这个怀抱里。


有风吹过身后繁茂的橡树叶,西比拉在枝叶耸动的声响中回过头,那位神秘而危险的女士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如天鹅般骄傲地仰起脖颈,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面前的西比拉:“你没忘记我们的约定吧?”


这位饱经丧夫之痛的年轻妻子将手握成拳,那枚猩红的宝石戒指硌得她指间传来细密磨人的痛楚:“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哦,可怜的小糖果。你渴望一场战争。”神秘的女士从嘴里吐出毒蛇般阴狠的字句,然而语气中却带着令人脊背发凉的甜腻,她把手轻轻搭在西比拉的肩膀上,然后慢慢地拉近她们之间的距离,柔声引诱道:“只要毁掉这座圣城,你就会得到自由,我也会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她仿佛被女人口中所说的自由蛊惑,如同信徒临终前窥见的一隅天堂,这让她开始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戒指, 直到酒杯碰撞的轻响拉回了她的思绪。


餐桌上摆着紫金的酒器与漂亮的银碗,年轻的女子在竖琴手的伴奏声中起舞,宫廷歌者婉转的唱腔和空气里菜式的甜香奶油般交融,宴席上的贵族男女们正有说有笑地交谈着,如果一位男子夺得了女子的芳心,那么她便会让他用自己芳唇碰过的酒杯饮酒。


西比拉从宴席上站起身,眼前种种让她没来由想起她短命的丈夫威廉,那时她早已接受自己注定平淡而无趣的婚姻,只是没想到上帝连这样的平稳都不肯施舍给她。


她向前走着,全然没顾忌旁边阿涅斯警告的眼神,庭廊外凄清的月色离她越来越近,西比拉不安地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心跳如擂鼓般响亮,她不能接受自己像一件货物,一个工具被人推来推去,至少在明年她的服丧期结束以前她都会获得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


“这样的请求对我姐姐来说与冒犯无异。如果这位男爵还想继续侮辱荫庇整座圣城的王室,甚至是蔑视我的权威……那他明日便可以把领地交还给更合适的人。”


鲍德温四世居高临下审视着跪在他面前的大臣,少年人的嗓音清澈透亮,言辞文雅得体,但暗藏其中的威压却足以令一个年过半百的领主惶恐地屈膝跪倒。


他挥了挥手,示意那抖如筛糠的大臣可以离开了,在他没有想出适合他的惩罚之前。宴席间的吵闹声被鲍德温远远甩在身后,倒为他赢得了些许喘息的时间。


绿玉的镀金酒杯被他撑起手臂放到旁边的石台上,馨甜的葡萄酒里荡漾着一弯扭曲的银月,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全身溃烂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神经,他已经按照记忆击退萨拉丁的来犯,也与他约定了若干年后对方仁慈的宽限,至于剩下的事情,即便有诸多的不甘心,他也只能交给他的后继者完成了。


但他还有一件事,是必须得赶在记忆消散前要做的——他会说服一无所知的自己尊重西比拉的选择。如果她有朝一日寻得能令她奋不顾身的爱情,即使这段婚姻不被所有人看好,无关身份与地位,无关神明亦或是家族荣耀,他都会尽力减轻他为她带来的痛苦。


可惜两年后的鲍德温四世被日趋模糊的记忆所误导,这最终使他心软,间接促成了西比拉和盖伊错误的婚姻,王国的溃败如命中注定般重回历史既定的轨迹。


他看着自己缠满白布的手臂,从侧额滑过的冷汗滴落在上面,呼吸的本能与因剧痛不受控制的屏息正在抢占意识的主导权,仿佛在战场因高度集中而被忽视的痛楚,在万籁俱寂的这一刻如山洪般席卷而来,如果世上真的存在地狱,想来他遭受的惩罚也莫过于此。


镶嵌着绿玉的酒杯被打翻在地,酒液随之浸透他纱布之下已现出溃烂之势的血肉,鲍德温只能慌乱地扶住旁边冰冷的石柱,他已经遣散了身边的侍从,天边惨白的月色落在他眼中,散发着足以令他眩晕的光辉。


有道影子在这时款款落于他身前,为他遮住扰人的银月,那人犹豫半晌,最终试探着扶住他的肩膀,不至于让他更加狼狈地栽倒过去:“需要我把医师叫过来吗?”


这声音夹杂着不自然的别扭的冷淡,即使是在曾经失明的情况下,他也还是能辨认出西比拉的气息:“姐姐?”


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变得这么熟络,因此并没回应他,说实话,她现在都还在生他的气。但鲍德温站稳身子后很快就谢绝了她的搀扶,她瞥见他手臂处的白袍被浸湿了一大片,正往下滴落血一般的液体。


“你自己能走么?”她把停在半空的手缩了回来。


“……可以。”


鲍德温闭了闭眼睛,半晌才从干涩的喉咙里给出微弱的回应,而她看起来倒是不为所动,望向他的眼神里隐隐多出几分好奇,像在估量他究竟还能逞强多久。


事实证明,西比拉最后没有等多长时间,本能最先替她做出了反应——她伸直双臂稳稳接住了昏死过去的弟弟。


他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


但据她对麻风病浅显的了解,他理应不会疼成现在这个样子。她搂住他单薄的肩膀,突然意识到重病缠身的鲍德温能够在数十万大军厮杀的战场上幸免于难,甚至是取得大胜,褪去其本身的宗教光环,这本就是一件极可贵的事。


静谧的月光轻纱般落在这两道相拥的身影四周,时间仿佛也将这一刻凝结成了油画。


克鲁赫刻斯,请拯救我们吧

鞭挞傲慢者的虚荣!

让那地狱自人间便就亲临

残酷而永恒!

克鲁赫刻斯,请宽恕我们吧

咒诅可鄙者的贪婪!

那荣光之人于尘世便如炼狱

福薄而短命!


Clara Oswald戴着一个造型滑稽的防护头盔小心翼翼地走入欣嫩子谷,沿途的那些百年骸骨正无声地向她昭示生前所经历的恐怖,她勉强稳住心神,向深处的黑暗朗声喊道:“我知道你被困在这里了,所以告诉我让你出去的办法!”


空荡荡的山谷里除却她的回音外再没有任何声响,她突然想起在离开前博士交待过她的套话:“我有一个朋友,他的Tardis可以带你离开这里!但你必须得解除对这片区域的精神影响,还有关停‘应许之地’计划——”


一阵怪异而低沉的轰隆声打断了她。不光是这座山谷,仿佛整个世界都沦陷在这阵恍若千万人齐声惨叫的哭嚎声中,在最深处的黑暗里缓缓现出许多珊瑚色的瞳孔,这些眼睛开始痉挛着四处乱撞,坚硬的岩壁被硬生生凿出无数道印痕。她只感觉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声音也抖得不像话:“好,好了!我们可以沟通了!”


祂平均每一只眼白里都有六七个瞳孔,如果说每个瞳孔就代表一个死去的人,她简直无法想象在这个地方究竟发生过怎样血腥而惨烈的事。


Clara勉强忍住后背发凉的恶寒,现在她和祂就只隔着三米左右的距离,这个事实让她紧张地吞咽着口水,颤声说道:“……相信我,我们可以送你回家。”


防护头盔的显示屏失真般闪烁了一下,那一瞬间她的心跳都要被冻结了,要不是那上面又陆陆续续出现了零星的单词,她就要以为是防护头盔坏掉了——


家,群星,失事,同伴,

坠毁,无法,逃离

Did you miss me?Did you miss me?


她屏住呼吸,猛地瞪大了眼睛。


当博士终于找到他的目标对象时,这人正坐在石头上耐心削着一根尖木棒,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轻盈地翻飞着,像在雕刻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打从你走进五十公里外那片石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来了,真慢。”


她抖了抖落进衣裙褶皱里的沙子,对博士露出一个夸张的微笑。而后者见到她反倒像是见了鬼,他堪称谨慎地朝她靠近着,两条眉毛快要拧在一起:“你是谁?”


“哦,你知道我是谁。”


在看到博士紧张而疑惑的表情后,她失望地翻了个白眼:“拜托,努力跟上我的思路啊。我是Missy。”


“Missy是谁?”


“当然是Mistress的简称。毕竟,”她把尖木棒随手往旁边一扔,从石头上跳了下来,向他展示了一个优雅而标准的女士提裙礼:“我总不能还管自己叫——The Master吧?”


Missy亲热地按住博士的肩膀,似乎是想让他再仔细观摩自己这副重生后新得来的面容:“你知道人类最致命的战略失策点是什么吗?那就是他们的死人比活人多。”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博士近乎愤怒地质问道。


“好啦,总算问到点子上了。”Missy故作欣慰地叹了口气,她总是他们两个之中最聪明的那个,而欣赏博士的固执跟愚钝便是她的终身乐趣之一:


“我就是想抓一个宠物玩玩。我击毁了它们的宇宙飞船,杀了其中一个不太听话的领航员,让活下来的那个半截身体熔化进泥土里当成盆栽,不过我必须得承认,‘应许之地’计划确实是我的意外之喜。”


“……你的什么?”


“一个宠物!拜托,我又没像你一样贪心,非要把所有的地球人都当成你的小零嘴小宠物。人类喜欢管我的小宠物叫基路伯,是吧?”


“它会通过挑起战争制造越来越多的死人,而死人就会转化成活死人,一支足以向宇宙进发的大军,周而复始永远没有枯竭的那天。你就想要这个,一场战争。”


“这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而且没人该拥有这样恐怖的力量,你必须立刻把应许之地计划关停,Missy!”


她撇撇嘴,抬手整理着梳理整齐的发髻:“估计不行了,不听话的坏男孩可得不到奖励。那座城市将陷入炼狱,所有的人都会死去,然后他们就会在上帝的面前重获新生。”


“这算不算一个特别棒的宗教隐喻?”她满意地笑道。


西比拉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那块被酒浸湿的白布已经被她重新换过,创口也已清洗过,寂静的偏殿中似乎只有她的呼吸声能够证明时间仍在流逝。


事实是,她在修道院的时候也学习过一些医学方面的知识,虽然不能达到宫廷医师那般精通的程度,但清洗创口与更换绷带倒还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


她试探着伸手碰了一下鲍德温的额头,好在没有要发热的迹象,或许他只是太累了?长途行军本就对病人的健康损耗很大,在没有得到休息的情况下,她的母亲选择在这时候办庆功宴便多少显得刻薄无情了些。


西比拉嗤笑一声,想来阿涅斯也不会在乎。他们三个顶多只能算名义上的家人,除却血缘把他们牵连到一起以外,便再没有其他能使他们彼此亲近的理由。


确实,他们在这个世上本来就没有任何亲密的家人。


当磨人的疼痛把他从昏睡中唤醒的时候,西比拉已经从偏殿离开了。偌大的宫殿就只剩下鲍德温自己,看来她并没有召集一群医师过来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彻底败坏庆功宴上宾客的兴致,她向来能猜透他的想法。


从战争正式打响再到班师回朝参加庆功宴的这段时间,他的神经一直都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他不敢有任何松懈,因为他必须要向军队,向宫廷的王公大臣展现自己健康的一面。


守寡的公主仍在服丧,继承人也还尚在襁褓,而他作为王国的象征这时候绝不能倒下。鲍德温四世只能在极少数人面前流露出些许合宜的脆弱,而他姐姐也总是那个最先心软的人,所以他那时把自己完全交给她了。


大门被人轻轻推开,西比拉端着一碟盛着甜点的托盘走了进来,似是没料到他已经醒转,她的表情有些惊讶,但很快便被遮掩了下去:“你应该没怎么吃东西。”


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她继续道:“母亲大概正在因为咱们两个双双溜走大发雷霆,不过那也是她应得的。”


“那我想,我应该尽快回去才是。”


“待在这里,别动。”她近乎命令般地轻声说道。


鲍德温看见她熟练地拿起餐刀分切点缀着樱桃的白面包,像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上面,他试图向她解释:“我毕竟是国王,这样躲在这里于礼不合。”


但她显然不吃礼数跟责任这套:“我大可以现在就叫医师来给你诊断诊断。而且,我不会再把你拖回来第二遍。”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当然不。”西比拉想都没想地回答道,“那是你的义务。”


“那你就是在生气了。”


“很高兴你还没病糊涂。”


全身溃烂的疼痛实在令他的食欲欠佳,于是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着话,在他还没有戴上面具以前,他们还是会偶尔像这样漫无目的地聊天的:“你给小外甥取名字了吗?”


“鲍德温。”


“嗯?”


西比拉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名字叫鲍德温。”


“……如果你喜欢的话。”


她不再说话了,既没否定也没默认这句话里的“喜欢”。


“我很抱歉。”他沉吟着开口道,或许是这句道歉对他给她造成的伤害来说实在是太过无足轻重:“威廉的事是我考虑不周……他确实不是个好人选。”


“你道歉只是因为你觉得自己选错了人?”


“我的统治注定不会长久。”鲍德温停顿了片刻,他似乎并不是要为这件事跟姐姐道歉,他想跟她说些他没有机会坦白的东西,比如他会尊重她对婚姻的选择,她可以在他能力的最大范围内寻找自由。


但前一秒尚还清晰的记忆此刻却如水雾般消散了,西比拉还在等待他的下文,他只能顺着不甚清晰的思路说下去:“……我需要你的支持,姐姐。”


他瞧见对方的神情蓦然冷了下来,她那本就生得雅致而高贵的面容此刻像是覆盖了一层寒霜,这显然是因为他再次不合时宜地疏远了他们难得拉近的距离。


西比拉站起身,她不能说她在弟弟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只是从他们口中吐出的言语都同样令她脊背发寒:“算了。就这样吧。”


她失望地宣布道,但鲍德温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意思绝不代表她的顺从。他闭眼忍耐又一波绵长的疼痛过去,但西比拉却只是堪称冷漠地看他平复凌乱的呼吸。


她嗤笑着摇了摇头,像在暗自嘲讽自己居然还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就在她准备离开这里的时候,她的手腕却突然被他握住了。


“先等一下。”他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很轻,她绝对能不费任何力气甩开,但鲍德温却只是撑起身子,谨慎地盯着白色纱幔后那扇紧闭的窗棂。


此刻西比拉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在哪了——不知何时宴席上悠扬的歌声与弦乐已经停止,耳边也不再能听到远处的人声,王宫里安静得不像话。她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松开了,鲍德温拖着虚浮的脚步走到墙壁的刀架前,然后将一把长剑握在手中。


从紧闭的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怪异的沙沙声,西比拉瞧见一截明亮的寒光已从鲍德温手中的剑鞘显出,而她弟弟的脸色却惨白得几乎和那截刀光不相上下。


还没等她开口说些什么,耳边便涌来潮水般的惨叫声,宴会厅的人群似乎陷入了纯粹的混乱,西比拉甚至听见战马凄厉的嘶吼,还有刀剑与盾牌沉闷的碰撞声——而这意味着,这个地方已经沦为了战场。


但究竟是什么样的军队能够长驱直入,直接攻陷他们位于圣城中心的宫殿?烈焰肆虐的火光从窗格之外渗透进来,而当西比拉完全看清外面的景象时,她只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


在那火光中她瞧见许多歪歪扭扭,摇晃着前进的人,这些人的身上甚至还缠着被烈焰熏黑的裹尸布,有些披着光洁华丽的黑色天鹅绒,被铅包裹的尸身僵硬地走动着,圣殿骑士团的士兵们吼叫着用手里的长矛当场刺穿了它们,血洞中喷溅出支离破碎的腐朽内脏,落在地面的火焰发出令人牙颤的滋滋声,受惊的战马毫不留情踩碎死者们的头颅,嘶鸣着不安地乱窜。


一道鲜红甚至可能散发着温热的血迹泼洒在偏殿大门上,西比拉捂住嘴巴勉强压下喉咙里即将发出的尖叫,房间里的烛火已经被熄灭了,她眼前只剩下纯粹而嘈杂的黑暗,月光在窗户上给躁动的尸首们勾勒出模糊的剪影,这景象竟让西比拉想起圣经对地狱的描绘。


她听到鲍德温压抑但难掩颤抖的呼吸声,“我还能拖延一点时间,你从后面的出口逃跑。”“你在说什么?我怎么能让你……”西比拉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道,但对方紧随其后的提醒却像一盆冷水直接浇到她的头上:


“你是一位母亲。”


黑暗中,她看见他深蓝的眼眸仿佛闪烁着奇异的光彩,鲍德温说的确实没错,她已经有了远比他更重要的东西要守护。当意识到这一点后西比拉便不再犹豫,她随手拿起桌上的银制餐刀:“我会回来找你。”


她看起来被吓坏了,但却仍旧强迫自己保持着最后一丝镇定,窗外忽而映亮天际的火光将她的脸照得晦暗不明,鲍德温于是轻轻对她点了点头。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如闷雷猛然乍响,脚下的地面也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偏殿紧闭的橡木门终于不堪重负地被强硬的气流冲开,灼热的火焰,蠕动的尸体以及碎裂的石块与木板狂风骤雨般瞬间涌入。


银色刀锋毫不留情地斩断身披天鹅绒的尸体头颅,腥臭腐败的粘稠血液落在鲍德温单薄的白衣上,他盯着那些被残破血肉所包裹,隐隐露出阴森白骨的尸首,再过几年,自己的模样未必也会比它们好看到哪去。


这个想法让他下意识握紧湿滑的染血剑柄,缠在手上的绷带早就不知被哪个死人的腐血染透,而鲍德温只能不停重复着砍杀的动作,直到他行至地狱的边界。


西比拉攥紧满是尸血的餐刀跌跌撞撞朝她的住所跑去,她无意间瞟到血棕色的夜空里正浮着一个如同月亮般大小,浑身遍布着奇异眼睛的巨型轮状生物,恐惧便仿佛摄住了她全部的心神。


也许是她的错觉,在不远处被烟尘笼罩的钟楼上似乎有一道正在随风起舞的怪异人影,那人手里握着一把长柄伞,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划出优雅矜贵的弧度。


王宫上下此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但好在圣殿骑士团反应迅速,全副武装的重甲士兵很快就镇压了这些毫无反击之力的敌人,当她在浓烟滚滚中勉强认清道路时,却正好迎面撞见满身狼狈不堪的泰比拉瑞斯——


“我的儿子呢?”


“陛下呢?”


他们两个异口同声地开口道,西比拉这时才在浓烟中看见他怀里那个正不住哭闹的婴儿。她一路上悬在嗓子眼里的心脏终于在这时回归原位,而泰比拉瑞斯随手摸了一把沾满污血的脸,他看起来像是刚从一场恶战中脱身,语气异常焦急:“陛下到底在哪?!”


她颤抖着发软的手臂将那把血淋淋的餐刀扔到一旁,在接过孩子后如释重负般松了长长一口气,高度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后便险些站立不稳,西比拉紧紧抱住自己的儿子,声音简直抖得不像话:“你们跟我来。”


躁动的尸首已经被涌入王宫的士兵完全压制,只剩灼热的火焰肆无忌惮地吞噬着被死亡纠缠的建筑,空气中弥漫着腐朽刺鼻的味道,偌大的宫殿几乎完全被熊熊火势所围困,而西比拉站在被清理出的空地,烈焰的光亮刺得她两眼发痛——如果她当时留在那里呢?


泰比拉瑞斯还在一旁协调骑士团救火,从他沙哑到近乎变了调的声音里也能听出他的绝望与无力,许多重要人物包括圣殿骑士团的团长都在这次突如其来的袭击中丧命,这显然是对圣城极严重的折损。


他们不敢承认的是,没人能在这样的大火中幸存,更别提鲍德温本就是个身体孱弱的麻风病人。


“为什么没人进去?”她情急之下抓住从她身前跑过的侍从,但对方却只是战战兢兢地伏低身子:“夫,夫人,火势太大,我们没法进入……”


西比拉愤怒而错愕地扫视着在她身边跪倒成一片的士兵们,仿佛她现在就已经成了这见鬼的王国里唯一能享此殊荣的角色似的,她突然感觉胸腔中生出近乎悲哀的怨怼,指间也在这时传来灼热的刺痛感。


她松开揪着侍从衣襟的手,不顾泰比拉瑞斯和其他人的劝阻朝着烈焰之中的偏殿冲去。指间猩红的戒指如烙铁般刺痛着她的皮肤,她眼前恍惚浮现起漂着玫瑰花瓣的水面,而那时惊慌失措几欲作呕的她透过那抹猩红,便仿佛看到她弟弟身上溃烂而腐败的血肉。


随着她愈发深入火场,身后那些劝阻她的人声便离她越来越远,西比拉甚至还听到有人哭嚎着祈求她不能就这样抛下王国于不顾,可惜的是,她并不是鲍德温那样能把子民与国家视如生命的人。


她捂住口鼻,循着记忆在满是浓烟与火光的偏殿中费力地寻找着那抹圣洁的白,被烧断的房梁在她头顶重重落下,她只能勉强向后退让才险险躲过,手指在慌乱中触碰到被烈焰熏得滚烫的大理石廊柱,她猜想着那里肯定被烫伤了,辛辣的疼痛让西比拉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掌,却惊讶地瞧见她那枚宝石戒指正在发光。


“国民尽都过了约但河、耶和华就对约书亚说、你从民中要拣选十二个人、每支派一人、吩咐他们说、你们从这里、从约但河中、祭司脚站定的地方、取十二块石头带过去、放在你们今夜要住宿的地方。”


满室的火光仿佛将万物的光泽都遮蔽了,因此西比拉并没能看清,在她刚刚经过的那根大理石廊柱上早已浮现出一行行密集的数字与符号,夜空下的克鲁赫刻斯展开足以遮天蔽日的羽翼,遍布珊瑚色瞳孔的眼睛痉挛般四处转动,铺天盖地的吼叫声在广袤的荒漠中掀起如烟幕般的沙尘,原本被火光照亮的天地便骤然昏暗下来,仿佛所有的生灵都被关进了逼仄的棺材当中。


博士此时已经飞奔到钟楼的最顶端,尽管狂风吹得他差点直接摔下去,但他还是紧扣住墙壁喃喃说道:“至圣所……耶和华的云笼罩了帐幕。”


“如果克鲁赫刻斯是指约柜上的基路伯,那么两只基路伯翅膀相对的空间是上帝所在的居所,整座王宫就是一个大型的施恩座!而克鲁赫刻斯正在进行阿莱克人要求它完成的——赎罪祭祀!”


博士远远地看着随狂风而愈发凶猛的火势,如贪婪的野兽完全吞噬了西比拉刚刚跑进去的偏殿,他立刻就想到了这场赎罪的最佳祭品是谁——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神迹。


克鲁赫刻斯,请拯救我们吧

鞭挞傲慢者的虚荣!

让那地狱自人间便就亲临

残酷而永恒!

克鲁赫刻斯,请宽恕我们吧

咒诅可鄙者的贪婪!

那荣光之人于尘世便如炼狱

福薄而短命!


西比拉把那枚发烫的戒指摘了下来,这东西居然在奇异地震动,周身散发着诡异的猩红光芒,尽管快要被刺激性的浓烟呛得睁不开眼,但她还是固执地在火场里寻找着鲍德温的身影,她曾经说过即便是地狱,她也会追随着他前往——因为她是他的姐姐,是他仅剩的亲人。


她最终在一处角落里找到了他。但他被烧断的木头和倒塌的石板困住了,一具早已死去多时的尸体压在他身上,长剑贯穿了尸体的头颅与烧黑的木头台子,而鲍德温甚至还用手紧攥着剑柄,仿佛那就是他全部的支撑。


西比拉连任何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拼命地试图抓住他握剑的手,但鲍德温却骤然松开了手掌,她甚至没能碰到他的衣袖。


“……你想干什么?!”


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只能勉强辨认他的口型:“我在流血。”


即使是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西比拉也仿佛听见大脑嗡的一声。她的手刚才被烫伤了,而她唯一能够到的只有他的胳膊,白布已被层层血迹浸透,有些甚至已经脱落,如果她现在去贸然拉他——她会被传染上麻风。


越来越多的木制结构在她身后山洪般倒塌,掀起的热浪肯定已经烫伤了她后背的皮肤,她知道自己不该在这时候犹豫,从她冲进火场的那刻起她就已经是拿命在豪赌了。


但她的孩子才刚刚出生,难道她甚至没有机会看他长大成人吗?她怎么能丢下自己的儿子撒手人寰?从房顶溅落下来的火星灼烧着鲍德温溃烂的伤口,西比拉看到他猛地蹙紧眉头,但那双漂亮剔透的眼眸却仍旧在注视着她,他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没关系,离开这里吧。


从旁边似乎是门窗的位置突然传来轻微的异响,西比拉看到从黑烟中一只手径直拽住了鲍德温退缩回去的胳膊,那只手同样伤痕累累,显然是硬闯进火场来的,而她几乎立刻就认出了这人是谁:“……母亲?!”


阿涅斯不顾尚还燃烧着火焰的滚烫石柱,用尽浑身力气试图把它往旁边推,猖狂的烈焰瞬间便顺着她的衣袖缠绕上来,而阿涅斯却像是毫无所觉,她攥住鲍德温满是伤口与脓疮的手臂把他往外拉,然后扶住了他站立不稳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她在浓烟与火光中扭过头对西比拉撕心裂肺地喊道:“逃!快逃!”


她的魂魄仿佛这时才终于归位,西比拉刚迈出一步,她手里那枚猩红的戒指便爆发出一阵比火光还要刺眼的辉芒,石柱上本不显眼的数字与符号也回应般加速闪烁着奇异的光泽,以戒指为圆心屋子里的火焰仿佛被分割成了四部分,夜空中的克鲁赫刻斯随之发出凄厉的嘶吼。


“你们就对他们说、这是因为约但河的水、在耶和华的约柜 前断绝。约柜过约但河的时候、约但河的水就断绝了。”


“但另一只基路伯去哪了?”博士指着天空中巨大的轮状生物,然后朝面前的Missy步步紧逼地追问道:“如果整座圣城被‘应许之地’计划改造成了一个巨型施恩座,那么上面肯定有两只基路伯才能被正常启动,另一只呢?”


他忽然不再说话了,两条本就凶巴巴的眉毛蓦地舒展开来:“那只说古希伯来语的鸽子!”


Missy坏笑着向他欢呼了一声,然后摘下头顶的鸡尾酒帽,掏出一块洁白的魔术手绢,把它搭在帽檐边上抖了抖,片刻后里面竟真的凭空出现了一只鸽子,只不过那鸽子并没有直接飞出来,反倒是被固定在一个装满泥土的小花盆里:“来吧小家伙,跟我的朋友打个招呼。”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这个朋友还不如你听话呢,我还想着要不要也给他找个八音盒什么的,把他关起来……”


“所以那只在天上发疯的才是被你杀死的领航员?”


“Well,我又没具体说哪个是哪个,是你先入为主了。”


Missy笑着摇了摇头,抚摸着鸽子洁白柔顺的羽毛:“Doctor,Doctor,Doctor,你总是愚钝得让人发笑。现在只要我拧断这个小生命的脖子,它就会变成第二只在天上大喊大叫的克鲁赫刻斯,最终的应许之地计划也会被启动,你就耐心在圣诞树底下等着我的礼物吧?”


她看到博士对着她满脸失望地摇了摇头,又来了,这人又要摆出那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来说教她了。一个听话的宠物才是完美的宠物,她就是不能理解博士为什么偏偏喜欢放任他的人类小宠物满地乱跑:“我只是想要我的朋友回来!我们可以一起行走在宇宙当中,就像从前那样!”


“永远不。”博士沉声拒绝道。克鲁赫刻斯的翅膀掀起又一阵强劲的狂风,而他只是在Missy越发阴森与不悦的眼神里向后退,直到她立在风沙中的身影逐渐被更浓重的沙尘覆盖,他才转身朝着停放Tardis的位置大步跑去,Missy绝对想不到,他还有一次机会,他只有一次机会——


“Doctor,你刚刚做了什么?”在被阴影笼罩的一个不起眼角落里,Clara神色复杂地看了博士一眼,而博士给出的回应却是满脸无辜地耸了耸肩:“不知道。”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只高傲地立在王冠之上的白鸽,又环视了一周因为此等神迹而兴高采烈到发狂的人们:“——你觉不觉得,那只鸽子落在王冠上,其实是想阻止这场加冕?”


在狂热的人潮中,15岁的西比拉安静地看着她那个名义上的弟弟,这时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刚想回过头去,一枚猩红的宝石戒指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她的视野当中:“这是一个精神屏蔽器,你将来会需要它的。我要你一直把它戴在手上,永远也不能摘下来,听明白了没有?”


她警惕地后退一步,打量着这名不速之客:“你是谁?”


这个顶着一头灰白卷发,身材高瘦的男人对她露出浅淡的微笑,他的眼眸里闪烁着古老而智慧的光彩:“一个来自伽里弗雷的时间领主。听着,我将给你带来奇迹。”


地面开始剧烈震动起来,血棕色夜空中的克鲁赫刻斯烦躁地耸动着巨大的四翼翅膀,被精神屏蔽器干扰的它显然无法继续完成这场谋划数百年的赎罪祭祀,它的每一个珊瑚色瞳孔都在愤怒地转动,然而就在此刻,无数道希腊火呼啸着撕破翻涌的沙尘径直刺向轮状生物的躯干,猩红的血液瞬间如暴雨般倾盆落下,那粘稠的胶状液体中甚至包裹着数百年前残破的骸骨与血肉。


即使是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也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景象,因此这波以希腊火为主要攻势的进攻只进行了短暂的一轮,这群士兵们便有些胆怯地纷纷收手,而克鲁赫刻斯显然已经被激怒,它遍布眼睛的轮状躯干满是黑血,高悬于夜空宛如膨胀的血月——


“以上帝的名义!”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这样一句,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群士兵仿佛被按下了启动键似的,在狂热的激情面前即使是死亡的恐惧也无法震慑他们分毫,“以上帝的名义!”“以上帝的名义!”


这群家伙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当博士终于把精神屏蔽器送到15岁的西比拉手上,并再次返回1177年的这天时,他眼中所目睹的就是这样残酷,血腥,近乎荒谬的画面。


向来被人们描述为神之使者的基路伯被喊着上帝名号的十字军射杀,铺天盖地的血液混合着沙海集聚成厚厚一层,被阿莱克人的怨念所寄生的克鲁赫刻斯仿佛也被他们当年的恐惧所俘获,它几乎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黑色的鲜血泼洒在城中的每一条大街小巷,稀薄的日光为杀人者的轮廓镀上一层殷红的反光——原本它可以直接让这群士兵在数秒之内死于非命。


而博士的制止在这里起不到任何作用。这就是他讨厌战场也讨厌士兵的原因,狂热的信念感让他们看不见也不想看见真相,他突然就意识到Missy不久前那番话的含义了,一种能带来压倒性胜利的力量会让他拥有最强硬的主导权,所以她才会说他需要一支能逼迫所有人对他洗耳恭听的军队,因为他总是说个不停——


但他永远都不会这样做。


博士动作飞快地调试着控制台上的旋钮,他们答应过克鲁赫刻斯会送它回家,他猜至少Clara就是这么和它保证的。深蓝色的木盒子在耀眼的火光中便自动触发了保护力场,将克鲁赫刻斯笼罩其中。


这只被神化为上帝使者,此刻却又如同恶魔般被驱逐的十四维生物,已经在阿莱克人的寄生和Missy的摧残下丧失了自主意识,它的诅咒会继续蔓延在这片土地之上,战火将如它今夜洒向人间的鲜血般永不停止。


他捂着额头陷进控制台旁边柔软的椅子里,Tardis的外接屏幕上,这群自以为赶跑恶魔的士兵们高声欢呼着,他们迎来了又一次光辉的胜利,却不知毁灭的序曲早已在他们肆无忌惮屠杀无辜者的那一刻被奏响。


博士绷着脸看向早已空无一人的钟楼,他知道Missy早就离开了——人们抱在一起喜极而泣的场面会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的。


但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胜利,在他面前。


远处的天边泛起紫色与猩红交融的云雾,凌晨冷冽的风吹过博士的天鹅绒大衣,在被克鲁赫刻斯成片压倒的橄榄林间,他眯起眼睛瞧见那道向他奔跑而来的曦光,Clara Oswald紧紧地抱住了他,双臂一如他们分别前那样用力,她闷声说道:“Doctor!一切都还好吧?”


但博士这次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把头搭在她的肩膀上。这个动作看起来其实有些滑稽,可她似乎有所察觉,因此反倒故作老练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Clara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点灰扑扑的,显然是昨晚没少挨克鲁赫刻斯的吓,她最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闭上双眼在这个怀抱里全然地放松下来。



后记


“所以?你完全满血复活了?”


Clara头顶披着干爽的厚毛巾,湿漉漉的头发显然还没完全干透,正往她毛茸茸的睡衣不住滴着水珠,她手里捧着一个冒热气的马克杯,坐在Tardis的台子上悠闲地晃着腿,而博士正忙着擦拭他不知从哪个外星市场淘来的贝多芬雕像:“我哪天不是精神抖擞?”


她毫不留情地低笑道:“你应该用精神矍铄这个词。”


博士单手抱着贝多芬的雕像,来来回回地扫视她一眼,有些气急败坏地嘲讽道:“你话怎么这么多?我都不如买只鹦鹉去了,你难道不用回去对付你们班上那帮小怪物吗?”


她搓了搓头上厚实的毛巾:“今天可是休息日!”


“那就给自己找点事做,在宇宙大地图上扔骰子,扔到哪我们下次就去哪。”


“Doctor,”她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为什么书上关于圣城的历史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明明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死去了那么多人,可历史却还是不为所动。”


博士将贝多芬雕像放进最顶端的格子:“永远不要低估人们集体忽视未知事物的能力,他们总是摇摆不定,抓不到重点。人类擅长用自己熟悉的方式编撰历史。”


Clara捧着马克杯喝了口热可可:“也不是全无道理。”


尽管是休息日,但她照样还有作业需要批改,Clara从旁边的书柜里搬出一摞数量可观的作业本,那是博士专门给她预留的,用来存放她随手从家里带进Tardis的东西,不知不觉她已经占用了里面不少空间。


她叼着一根圆珠笔翻看着学生制作的剪报,上周的作业是查阅你最感兴趣的历史事件资料,并将它粘贴到作业簿上,而其中一份贴满河马,大象与北极熊贴纸的作业这时成功地吸引了她的注意。


敦刻尔克大撤退,历时9天拯救三十三万六千人的奇迹——


1940年5月21日,德军直趋英吉利海峡,把近40万英法联军围逼在法国北部狭小地带,只剩敦刻尔克这个仅有万名居民的小港可以作为海上退路。英国海军在沿海和泰晤士河沿岸征用船只,呼吁所有拥有船只的人前往敦刻尔克港口,德军立即对敦刻尔克港区和海滩进行了猛烈轰炸,但是英法联军却前赴后继,在重重围困中殊死拼杀,为大撤退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Clara盯着那张黑白的照片呆呆地看了半天,却忽然在里面瞧见了一个熟悉到让她讶异的面孔。那女子背着一个药箱,原本柔软蓬松的棕色卷发也被剪短,正在为从轰炸中存活的士兵固定断腿,尽管仅仅只是一道极不起眼的侧影,但她还是辨认出了这名女子的身份:


“……西比拉??”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问道:“Doctor,你到底做了什么?”


博士在她那仿佛能发射出激光的注视下心虚地抓了抓耳朵,眼神飘忽地解释道:“我说过,我只有一次机会。”


“天啦,你救了他们!你没有让克鲁赫刻斯的祭祀得逞,因为你在火场里把他们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她边说着边激动地站起身,甚至差点打翻手旁的那杯热可可,Clara兴高采烈地径直扑到博士对面的控制台上,时间转子柔和而温暖的灯光将她潭水般清澈的大眼睛映得熠熠发亮,这让她看起来活像一只正在伸懒腰的,心情不错的猫:“……你救了他们!所以很多时候你只是在假装自己很无情。”她微笑着重复道,既像是在跟他,也像是在跟她自己的心确认。


博士惊讶地挑起一边眉毛,似乎对她的措辞小有异议,但他最后只是扯起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轻笑,搭在Tardis操纵杆上的手向下一拉,四周的灯光旋转着闪烁起来,引擎运作的轰鸣声伴随着地面的震动——他需要一个答案,而这个问题似乎只有她才能解答。


1186年,圣墓大教堂。


时隔一年,日益倾颓的圣城再度迎来了它新的统治者,大主教将手中沉重的王冠加冕于盖伊·德·吕西尼昂的头顶,圣殿之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声。然而本该出席这场加冕礼的耶路撒冷女王却在一年前离奇地失踪了,在她参加完她弟弟的葬礼后,有仆从看见她浑浑噩噩走进国王生前的寝宫,再也没有出来过。


还有传言说,那日空中划过了一颗形如伯利恒之星的流星,那颗神秘的蓝色流星能发出奇异的嗡鸣声,顶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它悄无声息降落在王宫之中,从里面走出一位神的使者,接走了他们的女王。


但这些流言还没来得及在宫廷蔓延开来便被遏制了,盖伊以堪称鲁莽的方式让这些传言与秘密被永远隔绝在死者无法开口的唇舌里,作为他君临圣城全部权力与威望的来源,他不能允许西比拉毫无征兆地消失。


提尔的威廉在国王盖伊的密诏下只得惶恐地塑造着这位历史上并不存在的女王,她对盖伊和其婚约的忠诚,她为他亲手戴上的王冠,以她之名颁布的每一条律法,终末一战时她起到的象征作用,甚至是她的长相,她的性格,都被历史书上苍白简短的叙述模糊了。


他晚年时总是试图怀想她和她弟弟的相貌,可脑海中却只浮现出他发现幼年的鲍德温四世罹患麻风的那天,金发碧眼的少年奔跑在盛开着蔷薇,茉莉与鸢尾花的原野上,这位虔诚侍奉神明的主教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他的信仰产生了质疑,他伏在地上于神像面前低声祈祷:若您救赎世间所有的罪,何不施恩于您意志的践行者,何不宽恕您虔诚而温顺的追随者?


1170年,耶稣低垂着慈悲的眉目,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1940年,人们首次发现了治疗麻风的药物——氨苯砜。


—END—


敲冰煮鹿

【TSN/ME】消散在时代风暴中的友谊

*全文约1w+

*如果能够收到留言,我会非常开心❤️



Summary:Eduardo的养女、历史学家Euridice接受了一次采访。

通常而言,15分钟是一支烟的时间。Euridice说,她对Eduardo·Saverin的记忆总是与15分钟有关。还在念大学的时候,她偶尔会回家住;在夜里,有时剧烈的疼痛让她无法入睡,她就会走到花园里抽一支烟。而如果那时Eduardo还未睡下,就会走到她的身边,同她聊天。

像一只锚那样,这些时刻使Euridice有惊无险地度过了离开家前的最后时光。而这位父亲留给女儿的最后时刻也未超过15分钟。他的一生都在寻找一支失落的箭矢,直到最后...

*全文约1w+

*如果能够收到留言,我会非常开心❤️



Summary:Eduardo的养女、历史学家Euridice接受了一次采访。

通常而言,15分钟是一支烟的时间。Euridice说,她对Eduardo·Saverin的记忆总是与15分钟有关。还在念大学的时候,她偶尔会回家住;在夜里,有时剧烈的疼痛让她无法入睡,她就会走到花园里抽一支烟。而如果那时Eduardo还未睡下,就会走到她的身边,同她聊天。

像一只锚那样,这些时刻使Euridice有惊无险地度过了离开家前的最后时光。而这位父亲留给女儿的最后时刻也未超过15分钟。他的一生都在寻找一支失落的箭矢,直到最后的时刻来临,他将箭矢交给Euridice。后者据此完成了《扎克伯克传》,Facebook历史的拼图因此而完整。

在Eduardo生命的最后时期,他完成了此生中最后一次时空旅行。对于一位89岁高龄的老人而言,这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但Eduardo似乎对此很满意,在他的日记中同样提到了这段经历:

“曾经有许多人问我,Facebook是否是我最自豪的造物。我的答案无疑是肯定的...但Facebook并非全然是我的造物,真正的英雄另有其人。在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就应当将他带回历史。为此我决定再度回到过去,回到我们开始的地方。”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Eduardo·Saverin与Facebook的关系,就像那个小小的蓝色图标一样不可分割。因此引入一个全然陌生的英雄,对他们而言就好像在百事可乐之中混入可口可乐一样,令人迷惑且难以接受。

何况,他们当中不乏一些狂热的追捧者,能够对新罗马的历史倒背如流:2004年,the Facebook上线(是的,这个时候它还叫“the Facebook”);然后经过短短一个暑期,他们扩张至了大部分高校;2005年,他们迈向对公众开放之路。这些追捧者对建立者们的名字也了如指掌:Eduardo·Saverin,Chris·Hughs, Dustin Moskovitz,甚至...Sean·Parker。

那么,这位无名的英雄在哪里?

在新书的封面上,Euridice邀请她的父亲写下了这位英雄的名字:Mark·Zuckerberg。她说,这是一段消散在时代风暴中的友谊。

让我们把故事开始的时间点往前推11年——2003年秋,Eduardo敲响了柯克兰H33的门。

“Mark!”

他急切地推开房门,直到看见他的朋友正像往常一样坐在电脑前,Eduardo才放下心来。这个正埋头于电脑的卷毛,就是他的朋友:Mark·Zuckberg。

关于他们的友谊,Euridice在《扎克伯克传》中,有如下的记述:

“如果我们站在更高的维度来看,Eduardo与Mark的友谊是如此的短暂。就像其他任何的别离一样,他们相识在人生尚且崭新、命运还未来得及留下伤痕的时刻,是他们一生漫长征途的起点。直到他们离别以后,他们才终于开始了属于自己的战争。

然而,这段昙花一现的友谊却像黑暗中被抛出的小石子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发出回声。直到生命的尽头,Eduardo依然在渴盼一场重逢。”

而不知为何,这段友谊却被人为地隐匿起来,长达数十年,直到一个多年后的雨夜,Eduardo无意之中走入了时间,这场漫长的战争才第一次揭起了命运的面纱。

“这会是一个异常伟大的造物,Wardo。”

“什么?”

十分钟以前,Eduardo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毛头小子——Eduardo之所以这样称呼对方,是因为他看起来太年轻了。

对方对他的反应流露出不满:“凤凰社不会带给你任何足以改变世界的东西。”

“当然,”Eduardo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在同他探讨大学时代的一个决定,但他仍然回答了这句话,

“我想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是说,我们已经有了一个非常好的事业,我相信社交网络足以改变世界的未来。”

这句话他在很多场合都说过,无论Facebook遇到何等的困境,他都以这句话来激励他的股东和投资人们。

他的父亲和兄长曾经对他的坚定表达过吃惊。作为一个传统富裕家庭出生的孩子,他本应对父辈所经营的实体投资更有兴趣,何况他的确在这一行中体现出了耀眼的天赋。但大学的某一个暑假,Eduardo没有从哈佛回来。他给家中打来电话,说要去加州,他和朋友们创立了一个社交网站,而他将要在暑期将它变成一个真正的商业项目。

那就是Facebook的开端。

“...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使你改变了主意,但我很高兴你这样想。”卷毛似乎没有料想到他的回答,他干巴巴地继续说道,“所有人都渴望与他人的连接,渴望一种更加平面化的交往方式。”

“因为世界将会在这里变成一个平面,” Eduardo伸出手来,指向H33的方向,“社交网络会连接我们。”

“...世界上不存在永恒的事物,‘连接’也不是。”

“不,我们也许不会回到罗马。但我们将要建造新的罗马。”

卷毛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凝神看了Eduardo一眼,突然道:“也许我该离开了。”

“好吧,但真希望我还能见到你。”

Eduardo一边目送他走向远处的夜色,一边拧开门把手想要回到温暖的室内——不管怎样,这个突如其来的大学生的确令他感到满意。如果他愿意,Eduardo可以为他提供一个不错的职位。

他这样想着,然而门内却并不是他熟悉的办公室。嘈杂的乐声几乎令他踉跄,Eduardo惊愕地抬起头,近乎三十年前的一次party无比生动地出现在他眼前。

Eduardo在这个雨夜成为了一名时间旅行者,一个令他的生涯更显传奇的身份。然而,在他意识到的瞬间,他的反应是拔足狂奔,想要找到刚才的那个男生——Eduardo超群的记忆力让他瞬间回想起了这个晚上:那晚他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Dustin告诉他昨晚他大声拒绝了凤凰社的邀约。

他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个卷毛的男生!

一个对Facebook有着深刻而独到见解的人,却从来没有在他们的生活之中出现过。Eduardo不由得感到一阵悚然,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这个人。又或许是在冥冥之中他已经感到,他的人生之中有一块阴影,隐匿着不为人知的真相。

但据Euridice记载,Eduardo在当晚并没有找到Mark。在他追入雪夜不久,他就再次踏入时空缝隙回到了自己的时间。

“Eduardo曾经浏览过时间旅行者的报道,但那时的阅读掺杂了太多的商业考量。而在意识到自己无意之中也加入了冒险家的队伍之中后,他却花费了整整一个夜晚的时间来翻阅哈佛大学的校友名录,以期找到这个神秘出现的人。但他一无所获。在合上名录的清晨,他回忆起幼年时自己第一次见到飓风的情形:几乎只在一瞬间,他便为毁灭性的美所倾倒。成年以后,Eduardo曾数次驾车追逐飓风,为那个幼年下午所偶然瞥见的美,千万次走向未知的旷野。”

二零二三年九月,他再次从加州启程回到波士顿,在那场世纪飓风来临之前,与Euridice驾车前往剑桥市,回到哈佛。那时天空正陷入火焰一般的色彩,夏日最后的云朵在夕阳中燃尽。Eduardo缓步走上图书馆的台阶,在台阶的尽头,他将要向Euridice讲述他追逐一生的飓风。

 

Eduardo的寻找在最初并没有得到他的朋友们的重视。 Sean·Parker在听说这件事以后,甚至特意驱车前来,只为了嘲笑他这位曾经的合伙人。

“说真的,我并没有想过他是认真地在寻找谁,而不是那种到了一定年纪就因为精神空虚而折腾出来的什么幻想朋友。”Sean·Parker同样在他的传记中提到这件事,“如同我们大多数人所熟知的那样,facebook刻下了过于深重的Saverin的印记。这是属于他的造物——无论你在什么时候点开facebook的网页,底部总是写着@ES。我们或许可以分享关于它的历史,但你绝对无法想象,有人能够分享它的创造。”

他没有记录下更多关于他们之间的谈话,只在另一章之中提到,自己在酒醉以后才离开,也许是一种直觉,也许是一种指引,他在车子即将发动的时候转头回去看了看Eduardo。令人惊讶的是,这位老友依然站在原地,隔着窗户无声地说话。

那并不是在对Sean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或者说,是在与一个理应在当下出现、却又没有出现的幽灵对话。这话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像那行小字一样,时时刻刻烙印在Eduardo生命之中。

“It's raining.”

-

二零二三年的圣诞节,Euridice为Eduardo带回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她确诊了脊髓炎。这或许会使得她不得不选择休学,更重要的是,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痊愈。

Eduardo为她找来了最好的医疗团队,并允诺等她身体状况允许,两人就一同去中国旅游——在Euridice的少女时期,Eduardo曾带她前往中国。这也影响了Euridice日后的研究兴趣。在那时,她已经是哈佛大学东亚史学的学生。

“我们总是无话不谈。即使他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但总有一个十五分钟——在那十五分钟里,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我笑出来。但尽管如此,治疗的日子还是很无聊,于是我搬来大量的书籍开始阅读——我仍然想要尽快回到学校去。

而正是在这堆故纸之中,我发现了另一名时间旅行者的叙述。在当时的主流观点之中,人们仍然普遍性地认为“现在”并不是恒定的,因此对于时间旅行的叙事总是非常谨慎,不会透露太多信息。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这名来自日本的时间旅行者称,他在时间旅行之中邂逅了他后来的妻子,而如果没有那次时间旅行,他们本来应该是毫无交集的。

我将那一页纸折起,我想父亲或许会需要这个信息:过去的蝴蝶,究竟能够带来多大的命运风暴?”

Euridice无法告诉她父亲答案,这位书中提到的时间旅行者也没有——据书中记载,Eduardo在看完那一章之后,本想即刻动身出发寻找这位时间旅行者。然而Euridice的病情却在当天变得凶险,他无法抛弃自己作为父亲的职责,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留下。

Eduardo的一生,总是如同在暴风雨的大海之中与不可知的命运相搏斗。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女儿Euridice却在风暴之中拥有一个坚不可摧的锚点,永不熄灭的火焰。

这位时间旅行者最终没有等来Eduardo,他们或许是当时世上仅有的多次时间旅行者。如果他们能够尽早相识,或许时间旅行的面纱会被更早掀起。然而命运总是如此狡黠,只在许多的岁月之后,才肯露出微笑。

Eduardo最终在北九州见到了这位老人的遗孀,她是一位法籍日裔女性。对于丈夫的时间旅行一事,她遗憾地表示自己一无所知。然而,她却对Eduardo讲述了一个日本民间的传说。

一名男子在夜间赶路,途径一处荒野,突然看见荒野之中有一座巨大华美的宫殿,正在举行热闹的宴会。尽管十分害怕,但旅途奔波,还是让这名男子忍不住选择进入宫殿,寻求帮助。宫殿的主人热情地招待了他,不仅给了他温暖的食物,还为他提供了干净的住处。

男子满心欢喜地睡到了天亮,醒来才发现自己竟然睡在悬崖之上,侧旁就是万丈深渊。而那恍然的美梦,竟然只是他因为濒死而产生的幻想。

那位遗孀讲完这个故事以后,Eduardo出于尊敬,向这位女士鞠躬致谢。然而那位女士目光如炬,先生,我并不认为这个故事就在这里结束了。如果你是这位男子,你是否仍然有勇气继续前进,无论穿越荒漠以后会看到什么?

Eduardo的回答,曾经在他自己的演讲被提起。

他说,是的,但如果我无力穿过荒野,我仍会建造新的绿洲。

在那场演讲之前不久,Facebook曾因为用户数据泄漏,而被SEC处罚;Eduardo还曾就此事前往国会接受询问。某一位议员质疑Facebook是否有权永久存储用户的个人数据,是否能够承担起对于用户的责任。

尊敬的议员先生,建造诺亚方舟从来不是我们的使命。我们仅仅是向用户发出邀请,希望他们能够与我们一起,前往新罗马。

-

而以下的这段故事,正是发生在这次著名的演讲之前不久。这是一个属于父女二人之间的秘密,多年以来一直未曾为外界所知。在选择公开自己的时间旅行经历之前,Eduardo曾经询问Euridice是否想要自己将这段经历公布。

Euridice写道:“当父亲询问我的时候,我多么想脱口而出:‘不!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多么渴望他在某些时刻只是作为我的父亲而存在,但我知道,他有多么想要带另一个人穿越时代的风暴,回到消逝之前。”

Eduardo迈下了最后一级台阶:“真是见鬼了,这次又是哪里?”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才察觉身边的人僵硬了一瞬,然后缓慢地转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老天,Eduardo的喉咙中发出微弱的呻吟,谁家的仿生机器人没电了?

对方对于他的冷笑话明显有些不悦,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正想要脱口而出某些异常锋利的话。不知道为什么,Eduardo总觉得自己知道那些话的内容。比如:嘿Dustin,你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有记得带上脑子吗?

但在开口的前一秒,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口道,我不知道要怎么称呼你,或许——另一个世界的Wardo?

Eduardo终于在那双冰冷的、无机质一般的眼睛中想起来某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是他!那个雪夜之中莫名出现的卷毛男生!

就叫我Mr. Eduardo就好。

哦,Mr. Eduardo——你在某些方面,还真是始终遗传了老Saverin的那套。

Eduardo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自己的父亲,而且听他话中的意思,似乎在这个世界里仍然有Eduardo·Saverin这个人存在,还与他关系匪浅。

但他决定对这个年轻男生的冒犯忽略不计,Eduardo对于上一次谈话的内容仍然耿耿于怀。他决心要在这里得到答案。

在他开口之前,那个男生开口道,那么,来自另一个世界的Mr. Eduardo,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Eduardo哽了一下,为这个不按套路来的男生。对方似乎总是能够在他们的对话中掌握主动权,就像他们曾经日夜相对,而对方太过于熟知他的一切那样。

可惜在他想明白之前,他那因为受过良好教育的大脑已经飞速做出了判断,“时空旅行...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我的确是一名时空旅行者。”

——我到底在说什么?

他在内心崩溃地大喊起来,究竟有谁会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这种说辞。在他沉迷科幻小说的儿童时代,频发的绑架案也使得还是孩童的他不会再相信这种话。

但这名男生并没有任何的迟疑,他仿佛只是在等待一个答案。这个答案输入了某种程序之中,然后运行出了结果。

Mark, Mark·Zuckberg.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哦,今晚你和我一起去了酒吧。在那里有一个亚裔姑娘过来搭讪你。

...怎样?

你和她接吻的时候一直在看我,她骂你这个基佬为什么不滚去同志酒吧。

....我发誓我将再也不会和你一起出现在任何一家酒吧。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

听到Mark主动提起这个时空的自己,Eduardo感到好奇。他已经隐约体会到,Mark和自己的关系绝不寻常。然而他始终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和这样的人做朋友——好吧,他承认Mark很酷,是个非常不同的人。

“——你问我,他们是不是在潘趣酒里撒过尿。”

Mark平铺直叙,“然后我回答你说:"也许吧,他们看上去会喜欢。”

Eduardo预感到了惨不忍睹的结局,但还是没忍住问然后呢。

“你和我一起大笑,然后我们被扔了出去。那是兄弟会的第一次酒会,我们都没能通过。”

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眼睛里泛起一丝不属于无机质生命的笑意。

Eduardo捂住了脸,请告诉我他们有把衣服也扔出来。我还记得他们是一群多么无礼的家伙。

不,他们没有。

Mark的声音冷了下去,你和我一样,都只穿着底裤,然后我们就这样一起穿过了整个校园。

Eduardo已经无言以对自己的人生了。

他还记得,在他的大学时代里,自己只是按部就班地按照父亲的愿望读书,进入兄弟会,去纽约实习...直到facebook在某一刻突如其来地改变了他的人生。在那之后,他仿佛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离经叛道地背离了从前的轨迹。

有些时候,从梦中惊醒的Eduardo也会怀疑,自己是否仍然陷在一场更深的梦境之中。

对了,facebook?

Eduardo想到了这件至关重要的事,他着急地问道,那么Facebook呢?

机器人又卡住了。

或许这个问题十分困难,以至于Eduardo听见了细微的雨声。他的思绪像回到了水中的鲸,在夜空中游荡开来。

他看见更为年轻的自己在雨中徘徊,和某人争执,然后离开这里——

“很抱歉,刚才欺骗了你,Mr. Eduardo。”

Mark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他回到了一种更为冷漠、更为疏离的状态。

我们今晚并没有一起去酒吧,你和我因为facebook是否需要广告而争执,你离开了我。

他固执地重复了一遍,你离开了我。

Eduardo沉默了。不知道是为这个时空的自己竟然认为facebook需要广告,还是因为眼前这个男生流露出的哀伤。

我同样面临过这个选择。片刻之后,Eduardo决定开口。但那个时候我是孤身一人在做这个决定——不要觉得意外,我为facebook做过很多决定。

产品的本质是什么——或者说,在这里,我渴望创造的是什么?如果我只是打算写一个小程序,只是打算在我的暑假实习来临之前,再为我的简历增添一笔,我不必让它走出校园。需要被连接的不仅仅是东海岸的年轻人,而是整个世界,整个正在向未来敞开大门的世界。

我拒绝了广告。我想要这个产品的控制权。我想要这间公司带领我走向辉煌的罗马。

Mark轻声问道,如果最终没能走到罗马呢。

那我就会建造新的罗马。如果接下来的夏天比任何遥远的征途都辛苦,那就想想新英格兰——在千百年前垒起的石块,是这个国家新生的基石。

-

Euridice喜欢马,喜欢小鹿,她欣赏那些能够自由自在奔跑的动物。在她因为生病而被迫足不出户的那几个月中,Eduardo时常会在工作的间隙里搜寻一些动物的照片给她。那是她成年以后少有的时光。他们暂居在北加州Palo Alto的别墅里,这间住宅是老Saverin早年间购入的,Facebook在这里扬帆起航。

“那个如梦似幻的夏天——父亲曾经这样对我形容。他说起那段时光的时候,脸上流转着一种梦境般的光辉,一种令人之所以相信Facebook伟大的神色。和其他人一样,我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之中,执着地认为那是他一生之中珍藏的欢乐时光,是Facebook迈向罗马征程的夏天。

而事实上,父亲似乎是为了找寻什么才回到那里。他在此之前极少回到这座别墅。但我询问他的时候,他保持了困惑。

——或许我应该告诉你,好让你能够觉得安全。但Dissy,我并不知道我在寻找的是什么。或许是真相,或许如Sean所嘲讽的那样,只是我的幻觉。我无法告诉你它是什么,我唯一确信的是,我遗漏了非常重要的东西,而它就在这里。

好吧,我耸耸肩,也许我们可以叫它幽灵先生。

我并不知道幽灵先生是否也曾经到访过这间房子,如果是的话,我希望他没有在屋顶拉起过滑索,跳到下面的泳池中去,Dustin叔叔那么干过,所以我们的屋顶变得脆弱不堪。后来我想要将父亲收集来的非洲角马的照片挂在书房的墙上,才发现那里的墙壁破了个大洞,有人用纸糊住了那个洞。

那应该是房间里那台老旧打字机的杰作,泛黄的纸页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但我在某日回想起此后种种,才惊觉岁月的帷幕已经掀起,所有的谜团都从这里出发寻找它们的答案。

——A good fall."

-

Eduardo的第三次时间之旅,也正是落地的时刻。和前两次随机的时间旅行不同,Eduardo在硅谷组建了一个实验室。他邀请了斯坦福大学物理系中几位对这个感兴趣的教授参与研究,并表示自己将无偿捐赠所有的数据,以期为后来者提供尽可能平坦的道路。

这段数据被完整地记录在斯坦福瓦里安物理实验大楼东侧的玻璃幕墙上,任何一位路过的学生都能够看到这座人类历史上意义卓绝的丰碑,昭告着人类穿越风暴的勇气、决心,以及向永恒发起挑战的,自由意志。

“我在等你。”

甫一站稳脚跟,Eduardo便被阴影深处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转了转自己僵硬的脖子,才注意到在图书馆的阶梯上坐着一个人,一个他熟悉的人。

"Mark·Zuckberg."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男生应声站起身来,向他伸出手。这是一个邀请的姿势,Eduardo第一次在这个角度观察他。他们彼此沉默着对望,如同谜面与谜底,如同起始与终结。

“我们为什么不离开?”这是询问。

“我们在等待戈多。”这是回答。[1]

Euridice的叙述,在这里变得极为沉缓,像一篇真正的论文那样,字斟句酌地写尽了飓风眼中的一切。Euridice说,她不愿意也无法以她自身的角度去阅读这段被掩盖的历史,或许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正是那位戈多,又或许,戈多永远不会再来。

Eduardo·Saverin回握住了Mark·Zuckberg。他们迈上中央图书馆的数十级阶梯,恢宏的星光温柔地映照着象征了人类智慧的圆形穹顶,十根庞大的科林斯圆柱悄然而静默地伫立着。

Facebook断裂的历史在这里重逢。

Mark·Zuckberg,Facebook的联合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

Eduardo·Saverin,Facebook的联合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

Euridice在这里引入了平行时空的概念,认为根据已有研究发现,时间是线性的、可回溯的。而平行时空,则意味着同时存在数个不同的时间线。它们本应互不干扰,但时空旅行者打破了这一限制。这就是Eduardo通过时空旅行,看到发展进程不同的Facebook的原因。时空旅行并不是随机的,它诞生于人类对于时空裂隙的精密计算或者,强烈的个人意志。

Zuckberg先生以极为简短的语言,向Eduardo叙说了他所在的时间线上Facebook的发展历程;时间线,主要发展,都完全一样,唯一的不同是,Mark是那个幽灵。

他写下了Facebook的基础代码,在那个夏天启程前往加州,他找来了Sean,他主导了facebook的上市。

如同Eduardo·Saverin一样,Mark创造并领导了Facebook走向伟大;只是在这个时间线上,Mark亲手抹杀了Eduardo的存在。在第一个百万会员日之前,Mark找来律师设计了一场针对Eduardo的伏击,将Eduardo持有的股份降至0.03%。

“我必须征服罗马,我不愿作为斯巴达克斯。Wardo,我是指在这个时间线上的'你',他使我感到愤怒,我质疑他是否明白我向他展示的蓝图的意义,是否明白一间公司如果要走向不同,它必须不存在于已知的任何秩序之中,因为秩序之下会诞生阴影,而那就是无知。”

Eduardo感到自己的声音变得苦涩起来,他想起前一次的时空旅行,Mark告诉自己他被抛弃,但那或许并不是最终的答案,这个时空的自己同样被抛弃。

“...我记得你问过我的问题:如果最终没能走到罗马呢?”

Mark轻声回答:“那就建造新的罗马。——我直到那一刻之前,都是这么以为的。”

2041年,在漫长的经济衰退周期中,不堪忍受贫穷的阿肯色州工人爆发了Protest,此后全国各地纷纷响应,包括加州。Facebook刚刚在前一年将成熟的3D成像技术投入商用,并随着各地的投影设备网建设而推广开来。

在那场后来被命名为“钢铁与大豆大ba gong”的Protest之中,shi威者广泛地使用了3D成像技术。在向州议//会行进的过程之中,shi威者与当地j方爆发了冲突,j方使用了催泪瓦斯和烟雾弹。而shi威者之中则有人开gun还击。在认为生命受到威胁的状态下,j方向示威者人群开gun//zheng 压,最终造成了一名未满16岁的女性身亡。j方的回应称“在当时的环境下,j员的当场判断是合理的”,因此他们没有对该名j员做出任何的惩罚。

真正引起轩然大波的是Facebook的群组讨论,有人上传了一段现场录像。从录像中可以看到,由于该名女性在不断移动她的位置,能够明显看出她手中所谓的“gun”仅仅只是一个投影。人们感到愤怒,这种愤怒最终在三天后的国会山悼念活动中演变成了大规模冲突事件。

事态平息以后,联邦调查小组进驻,公布了调查的结果,指出那段现场录像是从侧面拍摄,而j方提供的执法记录仪则可以证实,从j方所处的位置上,的确无法判断枪支的真伪。根据第四修正案与Graham v. Connor[2],j方的开枪行为完全合理。

由于Facebook在这件事情之中的作用,人们开始质问Mark,为何Facebook没有承担相应的公共责任,以引导人们做出正确合理的判断。

Mark在三天后的新闻会上声明,科技本身不具有任何的zz属性,绝对的自由依赖于人们的绝对理性,现实之中不会存在任何的绿洲,人们必须为自己负责。

“——否则,历史将会抛弃那些不愿改变的人。”

他的这番发言可以说是引爆了人群的情绪,Fox将他评价为新时代的尼禄,指责他纵火焚毁罗马;NYT则更为直接,在头版刊登了一篇文章,名为“Democracy在这里毁灭?”,问号占据了半幅页面。

2042年底,Mark就此事接受国//会询问;同月,Eduardo在采访中表示“他仍然对Mark有着巨大的信任”,呼吁人们相信技术的中立性。

2043年,DOJ正式向联邦court提起诉讼,控诉Facebook违反了谢尔曼法案,认为Facebook利用其庞大市场配额控制引导舆论,同时存在限制竞争性收购行为。

2044年,联邦court判决Facebook违反了谢尔曼法案[3],要求限制未来收购,接受行为性约束和外部监督。Facebook随即决定上诉,但在同月,Mark宣布辞去Facebook的首席执行官职务。

“我去见了他。” Mark平静地叙述道,“在我们决定上诉之前。我和Wardo已经许多年没有再见,他总是拒绝出席股东会,将自己的投票权委托给Dustin。”

Eduardo点头——如果是他,他也会选择委托给Dustin,至于Mark?感谢双重股权结构吧,这个世界已经阻拦不了他了!

当然,他并没有把这段话说出来。

“我询问他,我们是否应该接受监管,如同微软那样,或许我们应该略微停止前进的步伐。他给了我不一样的答案,他说我们应该上诉。平台一旦接受regulate,就意味着有了zz倾向,去中心化将会彻底成为时代的泡影,未来必然走向封闭。

——而人们需要被连接。”

Mark在这里意识到,自己或许一个人走出了太远,是他自己放弃了被连接。他曾经以为,需要走到罗马意味着必须抛弃一切阻碍,乃至于良知,但他们本可以一起抵达。

Facebook提起上诉的当月,Eduardo因为长年累月的疾病去世。那一次在新加坡的见面,成为两人此生的最后一面。故人无处可寻,Facebook终于成为远洋中的孤舟。

Eduardo感受到一种无法遏制的巨大哀伤,他终于意识到命运的降临。在那片燃烧的夕阳之下,在他走向的飓风之中,原来始终回荡着一个幽灵,回荡着不灭的残响。

Mark得知了时空旅行的秘密,他决心通过时空旅行抹除自己的痕迹。和Eduardo的此次见面,是他旅途的起点。

“你将会从哪里开始?”

Mark露出了神秘的微笑,没有给出回答。那应当是他们——这个时空的Eduardo与Mark——共有的某一个夜晚,他们的过去与未来。

“我们会创造永恒吗?”Eduardo问道。

Mark小心翼翼地把啤酒放到地板上那些易拉罐的空隙之间。

“——No, Wardo.没有人能够创造永恒。”

他摊开手,任这间高等学府的灯光落在手上,然后虚虚一握。

“But we still change something.”

那一定是他们之间的黄金岁月。白蜡树,山榉木枝叶繁盛,夏日悠长,新的时代正要开启。他们这样年轻而赤忱,远远不知道命运暗流汹涌,不知道他们奋力逆流而上,天各一方。

-

让我们再次回到11年之后。

Eduardo在结束了那次时间旅行之后,一直试图在自己所在的时空中寻找Mark的痕迹。他或许有所收获,又或许一无所有。他们前往北加州的那个夏天,Eduardo终于找到了两个时空的交汇点——那张印着“a good fall”的旧纸张。这个寓言终于来到了序章,一侧是过去,一侧是未来。

Eduardo一生之中共经历了四次时空旅行,一直到第三次时空旅行,他才明白前两次或许是来自于另一个时空的Eduardo在生命最后时刻的强烈意志。有人想要抹除自己的存在,如同当初认为谁被落下,谁就应该从前往罗马的队伍之中离开;而Eduardo想要找回他的名字,想要在时代风暴之中,如同初见那样拥抱那个身影,和他一起到达彼岸。

Facebook是Eduardo辉煌一生的丰碑,而Mark·Zuckerberg的名字,是贯穿Eduardo生命的答案。

Euridice说,自己会选择学习历史,是因为父亲在她年幼时说过,历史征服了时间。那是在波士顿的剑桥市,他们一起在家中观看一轮巨大月亮的升起。银色的月光点亮了整个天空,照见了不为人知的岁月与真心。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Euridice曾经数次与Eduardo见面,但更多的时间里,Euridice只是无言地握着父亲的手,就像她还年幼的时候,父亲所做的那样。

“在那一刻我突然懂得了父亲的选择,关于为何不要唤回已死之人。那是因为生者的爱总是指向离别,而已逝者的爱指向重逢。”

Euridice遵从了父亲的遗愿,公开了Eduardo日记中关于最后一次时空旅行的部分。事实上,Eduardo的最后人生几乎一直围绕着这件事度过,他希望自己能够找到某一个时间节点,改变后来所有的事情走向,无论是自己与Mark的相识,还是此后关于Facebook的种种——他们应该一起前往罗马。

“我最终决定回到2002年的秋天,回到相识的那个节点。值得庆幸的是,即使已经过去七十年,哈佛仍旧没有太多的改变。

Mark·Zuckerberg正在与他的父亲交谈,关于一个古希腊的神话。Orpheus在即将带着妻子重返人间的时刻,情难自已地回头拥抱自己的妻子,妻子因此再度离开。Mark说,这正是命运的宽容,使生者再不必经受别离的痛苦。那是因为生者的爱总是指向离别,而已逝者的爱指向重逢。”

隔着灰色的雨幕,89岁的Eduardo与刚刚踏入大学生活的Mark遥遥对望。这是时代的伤痕以外的地方,一切野心、欲望和梦想的起点。Eduardo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他是否必须、必须带回…

Mark突然感到一阵风轻轻地穿过了他,他似有所感地偏过头:那里什么也没有。

七十年后的Eduardo与他错身而过,而Mark·Zuckerberg正要去参加一场兄弟会的酒会,一个名叫Eduardo·Saverin年轻人将要向他走来。






写在后面:

写下草稿的时候,没有想到这篇文章写完竟然经历了差不多四年半。

Facebook在这四年之中更名为Meta,十四年后的幽灵船重逢。

十四年前TSN窥见了命运的缝隙。在那个缝隙之中,Mark 与Eduardo相遇,然后他们决定要改变这个世界。

而世界的变换无休无止,开放式平台已经成为幻影,世界再度走向封闭。

二十来年过去,去中心化与anarchism已经不再被时代提起,技术中立始终只是一种美梦,一场未竟的征途。我在写作的过程中也不断疑惑,我们是否曾经抵达罗马?如果没有永恒,人类的自由意志在某种程度上,是否并不存在?

但我的人物给了我不一样的回答。

Mark始终是一个充满了野心的少年君主,他坚信community是democracy的延伸,理性假设才是制度的基石。在“钢铁与大豆”事件中,他否认了平台对于民众的责任,也如同他否认自己的爱意。他坚信“罗马”是他此生不俗的辉煌,而软弱的情感导向无知。而理智的崩溃来源于他面临了失去,他终于意识到前往罗马的征程只有和那个人在一起才能完整,于是他最终决定抹除自己的名字,他想要留给Wardo整个世界,留给Wardo他的罗马。

而Eduardo,无论是哪一个时空的Eduardo,都更加信任情感是命运的回响。在国会问答之中,他给出了类似于Mark但其实内核完全不同的答案:我们要共同抵达罗马。

他从风暴之中挽回另一个幽灵的名字,也用一生将爱写在故事里。

至于Euridice,她是故事的旁观者,也是故事的答案。人类的历史是被铭记的情感和意志,是从时空之中无数次回望但是无法触摸的命运。

希望你我最终可以抵达罗马,希望命运之上,有永恒的自由意志在闪耀。


[1] ESTRAGON: Let's go.
VLADIMIR: We can't.
ESTRAGON: Why not?
VLADIMIR: We're waiting for Godot.

[2]第四修正案:规定了公民不受无理sou查和dai捕的权利;
Graham v. Connor:j方对于是否使用“gun”等暴力行为的合理性(reasonable)判断依据当时的情景;

[3]谢尔曼法案:Sherman Act,美国的反垄断法。这里关于对Facebook的反垄断诉讼是我虚构的,和2020年的Federal Trade Commission v. Meta Platforms, Inc. 不是一个案子。(但是有参考2024 google案)

芝士年糕🧀️

【葬图】同病无病

*费德里科x阿尔图罗,上岛后的故事,对原作时间线存在一些修改

*全文1.8w+,短篇一发完

*很我流的塑造和解读

*可以接受的话,食用愉快吧



 

01.

 

费德里科从又一场药物导致的昏睡中缓缓醒来。

 

时钟显示现在是下午三点十三分,他记得自己是在午餐后开始睡的,休息了有两小时三十六分钟,符合医嘱里轻微副作用的描述,没有晕眩,没有哪个部位出现异常疼痛,判断身体恢复情况良好,无明显异常。萨科塔从病床上坐起来,决定执行医嘱的下一条——如果精力允许,那可以适当下床走一走,或者去医疗部特供的训练室做些基础复建。

 

这已经是他入院...

*费德里科x阿尔图罗,上岛后的故事,对原作时间线存在一些修改

*全文1.8w+,短篇一发完

*很我流的塑造和解读

*可以接受的话,食用愉快吧



 

01.

 

费德里科从又一场药物导致的昏睡中缓缓醒来。

 

时钟显示现在是下午三点十三分,他记得自己是在午餐后开始睡的,休息了有两小时三十六分钟,符合医嘱里轻微副作用的描述,没有晕眩,没有哪个部位出现异常疼痛,判断身体恢复情况良好,无明显异常。萨科塔从病床上坐起来,决定执行医嘱的下一条——如果精力允许,那可以适当下床走一走,或者去医疗部特供的训练室做些基础复建。

 

这已经是他入院的第三天——三日前费德里科随罗德岛某支作战小队一同出任务,本应是稀松平常的维持秩序制止暴乱,然而到了混乱中心才发现先遣情报有所疏漏,敌方队伍里有个狡诈异常的远程术师,操纵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源石技艺几乎将整个队伍的布局都打散,最终虽然艰难赢下战斗但几乎每个人都付出了惨重代价,那日午后医疗部人满为患,病床上挤满了从前线撤回的重伤干员。

 

外伤不算什么大问题,医疗部那些经验丰富的干员能轻松修好每一块碎裂的骨头,然而真正棘手的是那敌方源石技艺的影响,从仪器给出的深度检查看来,那种术法能侵入神经系统,造成无法预测的情绪紊乱和行为失控,似乎十分危险。

 

“不过解决手段也荒唐的很。”当天值班的精英干员对着终端屏幕叹了口气,“谁想得到呢……虽然药物干预不了它,但这不良反应只是一次性的,只要达成一些很简单的条件就会没事啦。”

 

哭出来就没问题了。

 

来看病的干员大跌眼镜,医者也忍不住笑,很无奈地解释说这种源石技艺其实只会导致患者在初次经历强烈情绪波动时不受控地流泪并伴随短时间的肢体木僵,但只要经历过这样一次狼狈的体验,之后就算做痊愈了,残余的术式影响会被泪腺全数排出的。

 

“换句话说就是……找个刺激让自己哭一场,然后你们就都可以出院啦!”

 

于是截止今日的七十二小时之间医疗部都处于异常混乱的状态,不断有人因各式各样的情绪爆发出哭泣声,然而他们哭过之后多半又都会找补似的笑笑,然后领一张出院通知书,挥挥手出门重新回到忙碌的生活里。值班的小护士打着哈欠从终端里标红的名单上陆续删除受影响的干员名字,直到那小队的名单最后只剩下一人还没被划去。

 

费德里科·吉亚洛,代号送葬人,三日前随那支队伍一起入院,因一处开放性骨折和两处贯穿伤接受手术治疗,术后辅以源石技艺治疗并恢复良好,但患者的情绪极其稳定,没有任何受敌方术式影响的迹象。

 

虽然检查报告显示送葬人干员也受到了颇为严重的源石技艺袭击。

 

费德里科本人已经被告知这些影响和可能出现的症状,只是萨科塔一如既往情绪很淡,只是简短地说自己会注意一切异常便结束了回应。他是位模范病人,遵医嘱,绝不逃避检查,然而他也是为让值班医生们太过头疼的病人——如果情况就这样僵持下去……他们很难保证长期残留在费德里科体内的术式痕迹不留下什么永久的后遗症。

 

“我来提交出院申请。”

 

白金色头发的青年人走过来,他身上的病号服亦是很浅的米白色,整个人几乎要与墙壁融为一体,以至于前台连值了两天班的医疗干员昏昏沉沉间差点没意识到他的靠近,直到对方把资料放到桌上才幡然醒悟过来。那个干员还很年轻,对于眼前的情况不由自主地犯难——费德里科的体检报告显示他的生理指标确实都康复得差不多了,然而他的名字却仍在源石受害一栏下标红加粗,说不好到底符不符合出院标准。

 

这里的事情我来负责吧,你先去歇会儿,眼睛都熬红了。此时恰巧有位老干员来接他的班,终于把无所适从的小新人从复杂的境地里解放出来。他躲到电脑后面去,同时也悄悄在听前辈和那位冷静到堪称冷淡的萨科塔先生之间的对话,前辈最终还是在出院文件上盖了章,不过末了补充说他们会把这事上报给博士听听他的意见,以及如果出现异常情况请随时回来复诊。

 

小新人目送费德里科离开,之后的两三分钟里他仍然在走神,不自觉地小声说,世上真会有什么事情让送葬人先生哭出来吗?哇,我简直不敢想。前辈滑着带轮子的办公椅冷不丁来到他身后,用手里的文件轻轻敲他的头,医疗干员要随时保持严谨,她低声提醒道,那不是真正的哭,只是情绪波动导致的源石技艺发作,惊讶、不解、愤怒……甚至喜悦都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可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诶……前辈前辈,这样复杂的事问博士真的有用吗?”

 

“我也不知道,但……也许博士能找到更合适的人选来解决这个问题吧,比如……”

 

严肃的医疗干员此时脑中也闪过一些舰船上流传颇广的八卦和私语,她想起送葬人先生的远亲,那位一定程度上更亲和,但也更神秘的萨科塔小姐,她没参与塑心干员的入职检测,但似乎那位小姐的源石技艺在情绪共感方面颇有建树?

 

“最近常常来医疗部转悠的……那位阿尔图罗小姐。”

 

 

02.

 

费德里科还没走出医疗部就在活动室门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尔图罗?请向我提供你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他停下脚步,公事公办地发问——阿尔图罗来罗德岛不久,程序上依旧是需要被一定程度监管着的身份,而费德里科早在黑发的萨科塔小姐踏上舰船的那天就顺理成章成为她的监管者,医疗干员摸不清她的真实意向,对于其源石技艺究竟该定义成危险还是精妙也颇具争议,只好在最初签署的文件里附加诸多条款,在禁止阿尔图罗自由演奏音乐的同时也希望她“尽量远离一些可能引发混乱的区域”,而医疗部便是列在其中的高危之地。

 

他的远亲姐姐抬起头,俏皮地眨眨眼,甚至轻轻抬起双手,似是优雅地投降,她说好巧呀费德里科,你今天直接出院么?明明昨天还在重症病房里……连探视都不允许的。

 

“你是想表达,来医疗部的原因是来探视我吗?我不认为……”

 

费德里科的表情终于迎来一点细微的变化,只是他还没说完就被阿尔图罗打断,笑吟吟的萨科塔从沙发上站起来与他平视,说你猜的对也不对,我确实有问过你的情况啦,但今天……或者说最近我来医疗部是为了别的事情——为了这个。

 

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张薄薄的小纸片,像是随意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有些铅笔涂鸦的痕迹,画的……像是一棵树。

 

“我最近在和露米学画画。”

 

阿尔图罗往右边挪了一小步,飞扬的裙摆后面露出一个小小的女孩身影,对方看起来大概十多岁的模样,双手手腕上都长着骇人的黑色结晶,费德里科认出她胳膊上是长期病患需佩戴的黄色手环,然而纵使病重,女孩的眼睛却依旧热情洋溢,亮得叫人吃惊。

 

黑发的萨科塔把她和那个女孩之间的事情说成是“艺术家之间的交换”,她说露米本来是对音乐很感兴趣,我也乐意教她,只是现在其他人不允许我开演奏会啦,所以我便让露米教我一些她所擅长的,这已经是我上的第三节美术课了,怎么样露米,你觉得我做得还不错吗?

 

“我喜欢阿尔图罗姐姐的画,而且她总会给我讲很多画背后的故事,可有趣了!”露米也站起来同费德里科打招呼,“您想必就是费德里科哥哥吧!姐姐也和我讲过一些关于您的故事,很高兴认识您!”

 

两位女士之间的一唱一和几乎将费德里科所有的话头都不偏不倚地堵住,此时阿尔图罗又接着说,放轻松些,我亲爱的弟弟,我在画画的时候可没法使用源石技艺,保证百分百无害且符合那些冗长的规矩。

 

“你现在的行为的确没有异常。”

 

这样欢快轻松的场面里通常不会有费德里科的身影,他在观察了一分钟后留下一句简短的结论便准备离开,然而阿尔图罗又叫住他,她用很平常的口吻问,费德里科,你不想猜一下……我画的是什么吗?

 

青年萨科塔停下来,转身注视着沙发上一大一小的两位。露米作为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姑娘自然是充满期待,阿尔图罗则是依旧保持着她标志性的浅笑,那种让人难以捉摸的笑容。费德里科也习惯于远亲姐姐的不按常理出牌,他竖起三份警惕走过去,却在低头的瞬间望见那双深黑瞳孔里划过一抹鎏金色泽的闪烁。

 

阿尔图罗的情绪较之平常有细微的变化,他几乎瞬间就作出判断。

 

费德里科不太能理解情感,但执行者的天性让他周遭对哪怕一分一毫的异样都极为敏锐。他开始思考,但在复杂的运算分析裹挟大脑之前视神经却已经给了他答案——

 

“你画的是我们少年时代的居所后院里那棵空心树。”

 

哇……阿尔图罗姐姐说得一点没错!费德里科哥哥真的一看就猜得出来!露米此刻成了在场最兴奋的存在,活泼的女孩不住地拍手称赞,说什么你们那么多年没见面还能这么默契,真好真好。这番话让罗德岛上任何一个对这对姐弟了解一二的干员听了估计都要失态,也只有最天真的孩子能以纯洁无暇的心态揣测复杂的人际关系。费德里科不置可否,阿尔图罗则是抿了抿唇,注视着画纸抛出下一个问题。

 

“你说的是后来我们一起种的那棵树吗?”

 

“不是的。”费德里科将画纸拿起来,他的指尖划过粗糙的铅笔印记,“树围粗壮,细枝枯死,也没有明显的叶片,纸上半部分画的是月亮。虽然是简笔画并不准确,但我判断这张图描绘的是秋季夜间,而这棵树我只见过一次,是我六岁随父母去叔叔家参加家族晚会的那天夜里,在庭院里见到的。”

 

“阿尔图罗,你画的场景是我们初次见面。”

 

露米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而阿尔图罗也愣了片刻,过一会儿才叹口气说好吧,你确实完全正确。费德里科在这场闹剧里停留了已经太久,他放下画纸,随后一如既往连再见都没有说就离开。

 

嘿,露米,你想听故事吗?萨科塔小姐看向身边的女孩,她开口仍是哄孩子的语气,可没说两句那精灵般清甜的声音仿佛就飘远了,凝视着远方的阿尔图罗任凭自己的瞳孔失去聚焦点,她很轻很轻地说,我知道他记性好,事无巨细,统统有印象,但我真没想到……他连那种事情都记得住。

 

 

03.

 

阿尔图罗和费德里科的正式初次见面是在费德里科十岁,父母双亡被马切洛叔叔和卢恰娜阿姨正式收养的时候。阿尔图罗记得很清楚,那天母亲拍拍她的肩,轻声告诉她以后这就是你的费迪弟弟,要好好相处,希望她能多照顾他一点。两个小朋友在前院被大人们注视着打招呼,阿尔图罗握住男孩那时还很柔软的小手,说初次见面,你好啊费迪。

 

费德里科抬起湛蓝的眸子看着她,时至今日阿尔图罗已经想不起远房堂弟看着自己的时候是怎样的神情,他那天似乎是要说些什么的,但也许是舟车劳顿,又或者刚失去双亲的迷茫盖过了一切,阿尔图罗只记得费德里科当时几乎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点头,一次又一次地点头。

 

今天费德里科终于有机会说出口了——他也记得的,那并不是他们的初次见面。稚嫩的男孩女孩第一次遇见对方要追溯到又四年之前,一切还未发生的平静童年里。

 

那是场由我的父母操办的家族晚会。阿尔图罗回忆道,虽然拉特兰没有什么贵族的说法,但吉亚洛这个姓氏还算过得不错,真要把那些远房亲戚都算上……也差不多是个大家族。晚会的主题我早就不记得啦,对于未满十岁的孩子来说除了美味的餐后甜点以外一切都很无聊。

 

远亲家也有好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阿尔图罗,也许你会和他们成为好朋友。母亲为她系好颈前漂亮的蝴蝶结装饰,随即温和地摸摸她的脑袋。父亲站在一旁的壁炉边,他眺望着窗外的后院景致,沉思了一会儿后说,也许该找人来铲掉那棵枯死的老树,它的树干都成中空的啦,铲掉之后可以再种一棵树,或者种别的花也好。

 

“阿尔图罗喜欢什么花?玫瑰?雏菊?满天星?”父亲笑吟吟地将他珍爱的女儿抱起来,逗她说你喜欢什么我们就种什么哦,然而被打扮得像个洋娃娃似的可爱女孩却没给出任何回应,她只是眨了眨眼,然后一言不发。

 

被抱起来后视角变高了许多,阿尔图罗望着那棵枯矮的老树漆黑空洞的中间部分出神。她从小就是个对共感过分敏锐的孩子,她当然知道父亲在期待一个普普通通的,符合那个年岁的女孩的可爱回答,可她说不出来啊——该说什么呢?说她其实很喜欢那棵空心树,希望父亲不要砍了它吗?

 

阿尔图罗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一棵枯死的树,但她脑中总有个古怪的念头,好像那黑洞洞的空树干是面镜子,能照出自己的心。

 

当中的部分我记不太清了。已经长大的萨科塔小姐一遍又一遍用铅笔涂抹着画纸中心,她努力从模糊的童年碎片里挑出有意思的部分,略过很无聊的宴会和大部分要么害羞过分要么聒噪得仿佛能掀掉房顶的远房兄弟姐妹们。我不算孤僻的小孩吧,她笑着辩解,如果你见过那个年纪的他们……我想你也不会想和他们玩的。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我打算溜回二楼的房间里弹会儿钢琴,然而路过后院时却听见几个孩子聚在那儿聊天,领头的那个男孩说,我觉得这棵空心老树就该早点砍掉,你们知道吗,听说……这种空树干到了半夜会闹鬼的!

 

好没礼貌的小孩!露米听到这里不禁气得挥了挥拳头,阿尔图罗却摆摆手,说哎呀,没礼貌的小孩可太多了,不过比起这个……我直到今天都还很好奇,他从哪里听来这种荒唐的鬼故事的。

 

我几乎是瞬间就打定主意,既然是他自己说的,那便借这个故事报复一下他。于是我蹑手蹑脚地往后院里溜,走到一半却听见那群吵闹的小孩里又传出来一个不太一样的声音,那还是个男孩,同样稚嫩,却一板一眼地,像个小大人似的说……你这个闹鬼的故事里证据不足,逻辑不足,我倾向于判断它是假的。空树干里什么都没有,不会有鬼。

 

快到最精彩处了。阿尔图罗眯起眼睛,领头的男孩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吵闹了足够久,久到阿尔图罗无声无息地走过草丛绕到空心树后面,那树干确实彻底枯死了,她找到一条裂缝轻轻地敲,敲开一处足够大的空隙,让自己钻了进去。

 

她坐在软草铺就的土地上,捡起一片还来不及枯黄的树叶开始吹一首尖锐哀婉的小曲。

 

后院很安静,风把叶片凑成的音符带得足够远,天色暗下去了,将恐怖的氛围也着墨得更浓。不满十岁的孩童到底还是胆小,在听清了来源不明的幽幽乐曲后个个都如临大敌,有人甚至尖叫起来,喊着真的闹鬼啦有鬼啦快跑……

 

躲在树干里的女孩笑得毫无优雅,前仰后合。

 

她等所有的孩子都跑散了才踢开堵住缝隙的草叶重新钻出来,然而忽听得窸窣一声,有个影子靠过来,一只柔软的小手很坚定地捉上了她的手臂,截住了她逃跑的去路。

 

“你不是鬼,这里没有鬼。”还是那个一板一眼的,堪称严肃的小男孩。

 

天太暗了,阿尔图罗打定主意对方看不清自己的脸,虽然她也认不清对方是谁家的孩子。她拉长声音叹了一声,镇定下来后依旧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告诉你的朋友?还是告诉大人?

 

他们不是我的朋友,我不认同他们说的话。小男孩说到这里时有些犹豫,最后却还是继续了,他说,我母亲告诉我有时候不是所有真相讲出来都能被人接受的,我……虽然不认同你装鬼的行为,但也没有要说出去的想法。

 

他讲话倒是有趣,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快点逃掉比较好。年幼的阿尔图罗丢下一句“那就快放我走啦”随即就用力甩掉了他的手,她借着别墅复杂的房间结构很快逃回自己的屋里,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偷偷去看花园里的场景。那个男孩没走多远,他似乎也在空心树干前站了好久,直到有位女士提着灯过来找他,将他带回前厅。

 

他们拥有一样的白金色头发,和漆黑的树干空洞毫无相似之处。

 

阿尔图罗理了理自己跑乱了的黑色长发,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礼服也是黑色的,父亲暗示过自己衣橱里的黑色裙子是不是有些太多了,也许不到十岁的小女孩该试试鲜亮的色彩,不过母亲还是理解并纵容了她,说黑色也很好啊,那是经典而优雅的颜色,喜欢就穿吧,没关系的。也许我真的该试试在穿搭里加入一些别的色彩?那会是个好主意吗?那时的她还太小了,只能不断地抛出问题,却想不出合理的答案。

 

别的色彩又该是什么颜色呢?嗯……从白色开始?

 

我不知道。

 

这一部分故事阿尔图罗就没有和她的小艺术家分享了。单纯的孩子只适合知道那些有趣的情节。萨科塔小姐为自己和远房堂弟的初次会面加上一个仓促的结尾,说后来到我们十岁的时候,费迪第一次正式来我家,被我父母收养,我瞬间就认出他来了,不过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他也从那时就认出了我,那个藏在树洞里吓人的怪姐姐。

 

而露米的关注点却好像落在了别的事物上,她很乖巧地举手发问,阿尔图罗姐姐,所以那棵树……最后还是被砍掉了吗?如果是的话好遗憾哦。

 

“确实砍掉啦,这也没办法,它确实死得不能再死了。”萨科塔小姐吐槽道,但很快又补充,“不过你之前也听见了——我和费迪没过多久又一起在后院里种了棵树,和枯死的那棵是同样的品种。虽然充满戏剧性的是……那棵树只长了没几年就又成了空心的模样,还没长大的树太细瘦啦,这次连钻进去的空间都没有。”

 

阿尔图罗说我们家没人修植物学,也许是土壤或者气候的问题?我也不知道。露米托着脸小声感慨,那后来新长的树也被砍掉了吗?那可真是……

 

“没有啦,新种的那棵树……至少在我离家前还立在哪里,虽然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摸了摸女孩的发顶,就像当年母亲对自己做的那样,“说起来,还是费德里科对父亲说,请不要砍掉这棵树,这样的行为会让阿尔图罗遭遇负面情绪的影响。”

 

很古怪的请求是吧?但至少父亲接受了。事后我问费德里科,你怎么会知道我难过?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想保留这棵树吗?他列举了十几条我日常行为的细微异常,那观察力太敏锐了,但对于我钟情于枯树的原因他同样直白——我不知道,我不理解。那回答直白的几乎要把我噎死,这就是我的弟弟啊,我们可爱又让人困惑的小费迪。

 

那一天分享故事的阿尔图罗在医疗部待到很晚,回到宿舍时费德里科都已经结束任务汇报和复健流程,坐在起居室里保养他的铳了——由于监管者和被监管者的关系,这对姐弟现在住在同一间宽敞的套间里,他们拥有各自的寝室,却共用一间设施完备的起居室。阿尔图罗没有对费德里科道晚上好,她只是径直路过他身边,摊开一张纸将其贴到空白的墙上。

 

费德里科看过来的时候她简短地解释道,“这是露米画的,我和她讲了我们后院里前后两棵空心树的故事,她觉得那场景很漂亮,所以就凭想象画了。”

 

“她画的有错误。”

 

不见外人的时候阿尔图罗没有那么爱笑,她颇有些无奈地叹息,说费德里科,这是艺术,不是纪实作品,露米从没去过拉特兰,她不可能真的知道我们的后院长什么样,更何况那棵树真的还长在那里吗?这么多年了……彻底枯死然后被砍掉也很正常吧。

 

“不是的。那棵树没有被砍去。”费德里科就是这样的性格,容易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较真,他将铳放回架子上,来到阿尔图罗的身边指向那幅画作,“八年前拉特兰经历过一场台风,风暴停后的春天我发现有一种藤蔓植物开始在树干上发芽,资料显示这样的关系属于共生,那棵空心树在此之后也有复苏迹象,它未曾彻底枯死,没有理由被砍去。”

 

“我说的错误之处在这里——现在是春天,树干上的藤蔓会开一种金色的五瓣花。”

 

这么多年都是你在打理那个花园吗?老房子没有被父亲卖掉吗?换作多年未归乡的旁人听到这番话估计会生出许多问题,但阿尔图罗不用问也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她双眼一眨不眨地望这那幅画,最后只是小声问,那些花开在黑色的树洞边上……漂亮吗?

 

“漂亮的。”出乎意料,费德里科几乎毫无犹豫,快速而坚定地作了答。

 

很意外,但也不算意外。

 

于是阿尔图罗终于笑起来,她很轻快地说好,我知道了,我会转达给露米的。画作旁边的墙上挂着镜子,镜子里倒映出她黑色的眼睛,和一闪一闪的金色瞳仁

 

 

04.

 

博士的介入来的很快,带着兜帽的神秘人总是关心着他的干员们的,只是没人知道博士给出的建议究竟是灵光乍现来的绝妙点子还是又喝多了应急理智浓缩液后胡写一气,只见发给送葬人干员的文书上赫然写着给他三天的假期,并建议塑心干员陪同其找寻病症的解决方法。医疗部干员急匆匆地在文书发出前加上备注,禁止使用过激手段,禁止一切会引发大规模骚动的方法。

 

“你想学画画吗?正好我今天也要去找露米。”阿尔图罗看过文件后倒是对自己的身份接受得很快,她掏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给费德里科看,本子一半左右的纸页都画着堪称印象派的涂鸦,“我知道,对于执行者来说高精度的素描写生也是必备技巧之一,但我们不画那些无聊的东西——露米和我都同意那种说法,艺术应该是跟随心声而动的存在。”

 

这是博士的要求,你的提议也没有违规的部分,阿尔图罗,我会照做。费德里科用那种接到工作任务似的语气答应下来。露米是重症患者离开不了医疗部,于是他跟着阿尔图罗又来到那个熟悉的休息室里,小姑娘见到他的到来有些意外,但很快热情地挥挥手,表示她的欢迎。

 

“能造成情绪波动的事件?”

 

露米把笔杆捏在手里转了个圈,年轻的孩子不假思索提出最直白的答案,说如果用我自己来当例子的话……如果见到了最想要的东西或者最不想看到的东西应该都会引发情绪的大起大落吧。不如来画这些试试?不过我也不喜欢看别人难过……所以,我们就只画“最想要的东西”吧。

 

这也许是世界上最简单的命题,就连读幼稚园还在牙牙学语的幼儿都能理解,用拙稚的笔法画一种玩具或者讨一块糖,然而对于大人来说这也可以是世上最复杂的题目,有人被现实框住不敢幻想,有人被纸醉金迷弄得挑花了眼,又或者……

 

“我无法得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我也不曾对这个问题进行过深度思考。”

 

费德里科在面前女孩几乎溢出的惊讶中简短地回答。露米差点喊出声来,她看得出费德里科受情绪的影响和普通人不一样,但没料到会是这样油盐不进的程度。女孩不死心,小声追问说那就当作是想收到什么礼物好了,新年、圣诞节、生日……总有收到过礼物的吧。费德里科放下笔,他认真地将小孩子的坚持纠缠当分析题来讲解,说礼物源于送礼者的心意,只要不含恶意不会造成负面影响,无论是什么物件我都会收下。况且我与旁人交往甚少,成年离家后便鲜少收到礼品,所以这个问题对于我的画作不会有帮助。

 

露米算是认识到了她听故事里听来的费德里科哥哥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她叹口气终于举手投降,然后那双大眼睛落到身旁的阿尔图罗身上,用半是撒娇的语气说,阿尔图罗姐姐,你画了什么呀,费德里科哥哥找不到答案的话……姐姐先和我分享好不好?

 

然而她的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空白,突兀的,本不该在此的空白。

 

——阿尔图罗是想好好作画的,可直到提起笔,才发现自己无论苦思冥想多少回,脑中却仍是一片空白。

 

她并非没有愿望,并非情感缺失,只是她想要的和见证过的实在太多太多了,回忆的闸门开启的刹那,有无数属于旁人的欢笑和哀哭涌上来,她想抓住它们,可渺小的人怎么捉得住纤长连绵的流水,它们化作洪流,从她的全身盖过去,将她打湿,将她淹没。

 

我想要什么?乐谱?母亲?共感?理解?

 

我不是孩子了,我不能给出浅薄的答案。可我真的成熟到能想明白这一切了吗?不,我答不上来。

 

白色是由什么组成的?颜色的白象征未被染指,光线的白则是无数不同种复杂光晕的结合体,白色好纯粹,白色好复杂,这里没有标准答案,这里亦没有错误答案。

 

露米好像自言自语了很多话,阿尔图罗姐姐也答不上来吗?天哪好出乎意料,我以为阿尔图罗姐姐是情感很丰富的人呢,如果是阿尔图罗姐姐遭遇了这样的源石技艺袭击,应该一瞬间就能挣脱出来反制对方吧,啊不对不对,怎么可以说别人遭遇事故呢,这不吉利,对不起对不起……

 

女孩绵延的呓语最终被青年男人淡然平静的话音制止了。费德里科看了一眼他的姐姐,说如果中源石技艺的是阿尔图罗,她亦无法轻易因情绪波动而哭泣。

 

“真……真的吗?”

 

“他说的对。”

 

费德里科也许无法理解阿尔图罗,但他绝对了解她。萨科塔小姐向困惑的女孩露出一个明丽如常的笑,她还只有露米这个年纪的时候倒是常常哭泣,因为对过量旁人的心声感到恐惧,或者听着听着周遭的故事就沦陷了进去,但不记得是从哪年开始她好像就不再哭了,她漫游在这片大地,演奏并聆听万物的情绪,然而她知道的,纵使感受他人的情绪会让五官摆出不同的神情,那些音符并不能真正抵达她的心。

 

也许她该拿回她的琴,然后试着去演奏她自己。

 

露米有些局促地坐回椅子上,她举着画笔小声说,那大家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好了,画什么都可以,线条或者色块也可以。休息室里很安静,安静得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好在阿尔图罗和费德里科没过太久就要结束这节荒唐的美术课了,他们准备离开前女孩凑上前去看终于被涂满的画纸,费德里科的那张上散落着一些图形符号,圆圈,三角,箭头……像几何解析题,但露米还太小,她看不懂也想不明白,而阿尔图罗的画纸就更抽象,那上面只有一些融在一起的色块,黑色白色金色蓝色……有些地方的色调很和谐,另有些就极其突兀,怪怪的,但也不至于让人讨厌。

 

露米举起那两张纸端详许久,她忽然灵光一现,将原本就薄得几乎透明的纸片叠在一起,举向头顶明朗的白炽灯。

 

“虽然是巧合,但是!可以重合一部分诶!”

 

沉迷于艺术的女孩忽然很激动地道出怪异的句子,“其实……你们思维里有一部分应该还挺像的!”

 

完全不了解这对拉特兰姐弟的人也许会说,毕竟是血亲嘛,一起长大的孩子总有些相似之处,但罗德岛上对他俩略有耳闻的其他干员估计要讲,你简直是疯了,他们简直一个白天一个黑夜,不可能有半点相似。费德里科没说话,他一般不对外人的言语作出什么点评,而阿尔图罗则低下头去,真的像吗?露米不是会乱开玩笑的坏孩子,也许她感知到了一些我们所忽略的?

 

费德里科帮忙去收拾桌上的调色盘,罗德岛工程部最新研发的特效洗剂是黑色的,乌黑的溶剂如游龙般追逐着杂乱的颜料,将他们逐一吞吃干净。阿尔图罗在整理纸笔之余瞥了几眼,她的脑中忽然升起来一个古怪的问题——黑与白在特定条件下会是一样的吗?

 

至少它们都是游离在普通色彩之外的异质者。

 

 

05.

 

罗德岛的舰船停靠在拉特兰边缘的荒野上,商业部和当地的商人有交易,他们会在这里停留两日,舰上拉特兰出身的干员虽不算多,但总有人为在出差中途还能回到家乡欢呼雀跃。

 

舰船完全停泊,办好交接手续时已是晚上六点,阿尔图罗在甲板上吹风,她望着已经进入视线的启示石塔和大理石教堂,柔声对身旁人说要回去看看吗?也许在故乡能找到病症的解决方法?

 

此时已经是博士批给费德里科假期的最后一天,严谨的执行者对于自己的病症出乎意料没有很上心,也许他也从一开始就明白,让自己情绪波动然后被源石技艺影响着落泪是件希望渺茫的事情。不过既然这三天的假期和建议还作数,他会接受阿尔图罗提出的所有被他评估为理性范围内的主意。

 

圣城的地理范围不属于一天能涉足完毕的大小,阿尔图罗,你的方案是前往具体哪一区域?费德里科点了点头,他开始整理过边境时需要的文件,并提出行程相关的问题。萨科塔小姐倚着甲板的栏杆笑起来,她说这还用说嘛,我们都好久没回去了……

 

“当然是回家啊。”

 

严格意义上那座初显老旧的别墅已经不能算作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家了——阿尔图罗十多岁被父亲送去莱塔尼亚留学后就几乎再也没回去过圣城,而费德里科成为执行者后自然会住在离公证所近得多的员工宿舍里,故乡是熟悉的,故乡却也变得堪称陌生,阿尔图罗在任务之余也实在好奇,那间屋子周围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好吧,答案是几乎没有一点变化。

 

费德里科在责任方面绝对无可挑剔,一路上他已经和多年未归的堂姐讲解完毕,说街边的店面在某年某月换过店主,说他们的中学在几年前搬去新的校区,说街心花园每年春天开嘉年华的习俗仍被保留。走进前院后他熟练地掏钥匙开门,屋里的家具都盖着白色罩布,有聘请的保洁人员定期回来打扫,地面很干净,最容易积灰的柜子也很干净,就连墙上还有四个人的全家福也仍挂在角落里。

 

马切洛叔叔原本在我十八岁那年想把房屋卖掉,但疗养院评估他的精神状况已经不支持他做这样的决定,于是他起草文件要把主权委托于我,但是阿尔图罗,你也是此不动产的合法继承人,没有得到你的许可,文件在律法意义上无法生效,我无权接受这个委托。费德里科补充上阿尔图罗缺席的这些年里最后一桩较重要的插曲,后者的瞳孔暗了暗,看不出具体情绪,只低声问,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还好吗?

 

——生命体征平稳,但精神状态严重受创,需要专人看护,如今仍住在疗养院里。

 

——这样啊,真是……遗憾。不过也不算意外吧。

 

随后阿尔图罗径直向楼梯走去,她路过曾经居住的二层,又猫着腰爬上对成年人的身高来说有点局促了的阁楼三层,那里的物什琐碎很多,不过也有被分门别类收拾整齐。阿尔图罗几乎记得每件东西对应的一切,她相信费德里科只会记得比她更牢。

 

这个季节是拉特兰的雨季,她伸手去拿窗边堆着的一个包裹时忽然感到风吹得老旧窗户微微都在颤动,包裹软软的,打开是两个几乎崭新的旅行睡袋,可惜现在实在不是露营的好天气,这物件就没那么应景了。

 

不过阿尔图罗永远有那么多新奇的、突发奇想的点子,她回过身望向自己的弟弟,几乎是用宣布的口吻说,我今天要在这间屋子里留宿。

 

你要彻夜整理旧物然后追忆往昔吗?这不是个明智的决定,我们明天最迟正午十二点就要回到罗德岛,熬夜有极高概率会增加迟归的风险。费德里科边检查终端的信息边提醒道。不啊不啊,我会好好睡觉的,阿尔图罗笑吟吟地摇头,她把睡袋从包裹里掏出来,我是说这个啦。

 

“你还记得你刚上初中时学校组织的那场最后因为天气取消了的露营吗?”她轻轻敲了两下被雨水浸湿的玻璃,窗外的乌云很配合地跌跌撞撞,让一道炸雷正巧在此时撕裂天际。

 

“本来全校都要去拉特兰城郊露营两天,学习野外生存技巧的,别提刚进初中的新生了,就连我们九年级的学生也都很兴奋,但校方实在是不会选季节啊,偏偏定了个台风来的日子,后来就只好取消,改为放两天假了。”阿尔图罗在起雾的窗玻璃上画了个小帐篷的形状,“但父母怕我们沮丧无聊,就提出在家里也可以露营,用这样的方式来补偿我们。”

 

我们都做了什么来着?哦……我们吃了烧烤,跟着父亲学做鱼钩和削木头,最后把家具都搬开,真的打地铺睡在了客厅里,用的就是这两个睡袋吧?真好,当年买的是成人款,现在想用还可以用。

 

费德里科沉默了一会儿,在阿尔图罗第三次擦掉她在窗玻璃上的涂鸦时还是妥协下来,“鉴于这已经是博士提出的治疗期的最后一天,如果这也是你想提出的治疗方案的一种的话,我可以接受。”

 

他们检查睡袋的状态,搬开家具,努力将场景还原成当年那场“露营”的模样。天色已经不早了,于是他们简单洗漱后很快躺下来。其实两个成年人学小孩子躺在地板上徜徉看不见的星空实在是滑稽的场面,不过费德里科无论在哪里都入睡很快,他安安稳稳地平躺在睡袋里,没再发表更多的评价了。

 

阿尔图罗需要的入睡时间要长的多——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的。她并不挑剔,但睡袋和地板确实比宿舍的床要硬上太多,更何况今天的她脑海里还积压着不少心事。辗转了一段时间后她终于索性把脑袋从睡袋里探出来,屋外的雨停了,窗帘缝隙里洒进来一点点月色,正好够她悄悄去观察身边人的睡颜。

 

费德里科的睡相极好,一动都不动。

 

我亲爱的费迪,你小时候可还不是这样子的。阿尔图罗弯了弯唇角,她翻了个身,自然而然陷入回忆里。父母在打算收养费德里科时就给他准备了专属的房间,他们即使在两小无猜的岁月里就成了姐弟,也未曾有过懵懂着同床共枕的机会,思来想去……那场哄人的露营确实是他们睡得最近的时候了。

 

——也许是风雨天太冷了,又或者半大的孩童适应不好成人规格的睡袋,记忆里直到第二天睁开眼时他们才发现彼此睡着睡着就滚到了一起,胳膊腿互相打架,却也相互依偎。

 

发现异常的大人们笑着拍照,姐姐愣了愣,但很快狡黠地去捏身边人的脸,弟弟则是刚醒来还有些懵,半晌儿才讲出一句早上好。

 

想到这里阿尔图罗忽然下意识地凑上前去,她学小时候的自己,轻轻点了一下费德里科已经不再软得像个蛋糕似的脸颊,而后又很快想起什么,做贼似的迅速抽回了手——我在干什么?他现在可是一等一优秀的执行者了,不会睡得和小时候一样死,他会醒来的吧?别一下子进入戒备模式……举着铳顶着我脑袋就好笑了……

 

可是出乎意料,费德里科完全没有被惊动的迹象。

 

费德里科?费迪?阿尔图罗好奇起来,她用气声轻轻喊对方的名字,然而后者仍然没有任何动作,月光是柔白色,将青年人棱角分明的五官轮廓都模糊了几分,她注意到他的神色颇为放松,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费德里科简直平静过头了,他似乎真的陷入一场太优质的睡眠,仿佛现在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会醒来。

 

是因为在家……才会这样安心,然后睡得这样好吗?

 

可我们这个家明明早就和安心一词彻底无缘了啊。

 

阿尔图罗不解,阿尔图罗叹息,阿尔图罗睡不着,于是又一次去戳费德里科最柔和的脸颊肉,她的指甲修剪得很圆润,不会疼,但也许会有点痒。迷茫的萨科塔小姐坏心眼地戳到第三下时意外终于发生——费德里科依旧没有醒,但他抬起了右手,精准无误地扣住了阿尔图罗的手腕,然后顺势翻身,就这样将姐姐禁锢在了一个狭小温热的空间里。

 

阿尔图罗僵住了一会儿,此番场景换做任何一个其他人都多少要染上些暧昧氛围,但那是费德里科,一瞬间那些旖旎和炽热好像就要尽数退场。阿尔图罗弄不明白对方到底为何会这么做,他在做梦吗?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触碰,又或者他只是想抓住她?但她不得不承认费德里科的靠近很温暖,暖热得让她终于开始困了,也许就这样睡着也好,现在已经太晚了,阿尔图罗终于无力去思考更多,只是放任自己合拢眼皮,就这样和身边人拥着入眠。

 

一夜无梦,她意外地睡得很好。

 

费德里科前夜有定下闹钟,于是他们几乎是在铃声响起第一个音节时同时醒来的。费德里科松开了姐姐的手,那里留下一圈浅浅的红痕。晨起的青年人对眼前景象有少许困惑,但较之儿时还是很快恢复理智,他把这场混乱归结于是自己的疏忽才导致的异常情况,未能判断出天气的影响和睡袋质量问题云云,但很快又恢复公式化的语气,说还有三十分钟我们就要启程回罗德岛,阿尔图罗,你理应做好起床的准备。

 

阿尔图罗揉了揉她并不疼痛的手腕,她忽然没由头地笑起来,边笑边望向面前人说,我知道了费迪,以及,早上好。

 

 

06.

 

为期三天的治疗方案最后不出意外以失败告终。

 

送葬人干员怎么会轻易产生情绪波动呢?这谁来想办法都没用啊。当值的医疗干员在写报告的间隙这样和同僚说道,他边说边在快速敲着键盘录入信息,不过好在他的生理指标看上去没什么异常,也许……这件事就能这么过去吧,博士都批准他重新回去工作了,希望不会再有变数。

 

话音落下没多久工作台前就走来一位黑色长发的萨科塔小姐,医疗干员笑着迎上去,塑心干员你好,是的,你提出的要求已经被批准了。他把一份盖过章的文件递过去,同时也向阿尔图罗牵着的那个女孩打招呼,小露米今天第一次出去玩吗?玩得开心!但也注意别忘了时间哦……

 

——阿尔图罗在这场为期三天的插曲前就答应过露米的,要带她出医疗部去舰艇上转转,二楼的大厅有一场后勤干员们自发开办的画展,露米盼着去那里好久了,近期她的检查指标终于趋于稳定,于是得到批准可以离开病房获得一天的新鲜空气。

 

费德里科哥哥不来吗?女孩眨了眨灵动的大眼睛,饱含期待地问,阿尔图罗虽不明白在人际交往方面堪称木讷的自家弟弟为什么意外很容易吸引孩童,但还是摸了摸女孩的脑袋,很耐心地同她解释,费德里科要回去工作了,他很忙,所以我们一般都是碰不到他的啦。

 

——阿尔图罗说的没错,忙碌的萨科塔先生此时刚从博士的办公室里离开,要回到制造站,像不用出外勤的每个平凡日子一样去完成他的日常任务。

 

你没事就好。博士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他的桌上趁助理不在放了不少拆开的零食,费德里科看不见对方的脸,但凭经验也能判断出面前人又熬了夜,一副精神不振的迷离模样。不算太清醒的博士忽然开始补充一些奇怪的,堪称多余的话,他说关于让阿尔图罗来帮忙想治疗方案也是我一时兴起,你们相处得还好吧?毕竟……我也不知道你们是否真的理解对方。

 

“我们能正常相处,但我无法理解阿尔图罗。”

 

好,好吧。博士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他听懂了费德里科想表达的意思——心意相通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更何况那是阿尔图罗,那是费德里科,他要是对他们俩讲和事佬的话就显得不知趣了,只要一切运作正常那就很不错了,不是吗?

 

之后的半天是寻常到平淡的程度,费德里科和几位同僚把制造站新出的产品送到工程部去,那里的前辈留他们吃了午饭,午后的时光闲适,工程部新来的年轻人三三两两讨论着周末能去哪里闲逛,可正当有人想去问费德里科拉特兰的咖啡是加一份糖还是两份糖的时候他忽然很警惕地站起来,一脸严肃地拿起铳就往外跑,只留下一句“有紧急事态”。

 

“什么?怎么了怎么了!”

 

“二层甲板右侧展会厅。我感受到异常源石技艺。”

 

终端没响,警报也没响,但费德里科就是听见了——他们的楼上突兀地响起一曲激昂而快节奏的乐章,那是阿尔图罗的琴声,阿尔图罗的源石技艺。

 

那场原本应该平静美好的画展此时此刻乱作一团。

 

“天呐!是送葬人干员!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费德里科刚踏进乐音的中心地带就被一群慌乱无措的人们围住,他们有的是后勤干员,另有些生面孔只是来罗德岛上疗养的,个个六神无主,为首的那个磕磕巴巴地同费德里科解释,比起解释却更像是急疯了乱咬一口,说目前的混乱全是阿尔图罗造成的,都是她拉琴的错,明明她在罗德岛上是被禁止演奏的不是吗!她……她害得那个危险分子发疯!矿石病都急性发作了……要害死我们所有人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展厅中央一幅巨大的彩色画前倒了个痛苦挣扎着的年轻人,疑似陷入神智不清的状态,有强烈攻击倾向,他身上染了血,手里握着的匕首也沾满血,血色在绒毯上拖出一道很长的红痕,然而那红痕的源头似乎不是失神行凶的青年,而是……厅前的黑衣乐手。

 

阿尔图罗腰部的衣料已经尽数被血浸湿,阿尔图罗却依然温和地笑着,奋力地继续着她的演奏。

 

塑心干员的确被禁止在罗德岛上演奏,她违反了规矩。费德里科按住那个告状者的双肩,迫使对方看着自己,他的目光划过面前人外套上的罗德岛标志,语速很快地说你确定你提出的全部情况属实吗?你亲眼目睹了凶案发生的全过程?塑心干员的源石技艺没有诱发矿石病的能力,而罗德岛的入职培训理应教过你,遇突发情况应尽快联系医疗部和行动部,冷静汇报时间、地点、事发过程等,而不是散播恐慌情绪和妨碍急救人员行动。

 

萨科塔先生不常笑,执行任务时神色就更冷,于是那本就吓破了胆的告状者被唬得几乎站立不稳,哆哆嗦嗦地连声说抱歉,我……我好像确实没看得很清楚吧,究竟是那个人先发病还是塑心干员先演奏的,我……我不记得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的,您原谅我……

 

费德里科放开了他,然后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他只是陈述事实,他不懂为什么那个人突然要开始道歉。

 

他拨开人群来到混乱的中心,发病的年轻人似乎没有方才这么疯了,但手里还是攥着匕首没松开,执行者当机立断冲上前打落他的匕首被敲晕了他,医疗干员也终于赶到了,他们接手了失控的病患,于是费德里科终于找到机会面向阿尔图罗。

 

琴声止了,萨科塔小姐已经苍白得几乎毫无血色,却依旧含笑打趣,哎呀费迪,你打断了我的演出。费德里科径直去看她的伤口,萨科塔瘦长有力的指节稳稳地压迫血管开始止血,昏暗的灯光下那双浅蓝色的瞳孔显得格外锐利,他说,阿尔图罗,结束治疗后你需要给出此次事件完整的解释。

 

阿尔图罗没再说什么,她收起了笑,那双漆黑的眼瞳长久地注视着面前人,她仿佛回到十多岁,重新变成那场葬礼上迷茫的小女孩,而这次那双黑眼睛里倒映出的却是自家弟弟已然长大成人的形象,但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她读不懂的变化。

 

医疗部终于介入并接走了所有伤者,一些情况不严重的则先留在原地接受简单的评估。费德里科环视着这个展会厅,他不会欣赏艺术,但也可以说出这里的画作都只拥有很平和的内容,看不出哪里有异样。观察到一半他的衣角忽然被人轻轻地拽了拽,是露米,小女孩哭得满脸泪痕,却在大哥哥面前强行忍住更多的眼泪,哑着嗓子说费德里科哥哥,谢谢你救了我们。

 

费德里科刚想纠正她,其实他没做出太大贡献,以及她该回医疗部接受全面检查,然而露米却很急切地抢先说了,都是我的错啊,我不该让阿尔图罗姐姐去救那个人的,可那个哥哥平时人真的很好!他还给我送过一套水彩颜料的!我……我知道发病真的很痛,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发病的时候会想拿刀砍我们……

 

“阿尔图罗姐姐说,她可以听见那个哥哥的心声,说他在和心里的魔鬼抗争,说他其实也不想伤害别人的,我知道阿尔图罗姐姐的能力很厉害,所以我就把角落里乐团的提琴拖过来了,是我求了姐姐救他,结果他竟然砍了姐姐一刀……”女孩讲到这里时还是没忍住眼泪,“对不起费德里科哥哥,我,我不想哭的,哭很没用很羞耻,但是我真的忍不住了……”

 

听到这里费德里科终于了解了六七成的事件起因,他思忖了一会儿,结果第一句说出口的竟是,阿尔图罗不是在救他。

 

他进一步补充道,在她的认知中,那种感情复杂、有趣,值得被演奏,所以她会将其奏响,至于造成的结果是拯救还是毁灭,那不是她奏乐时会考虑的。露米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她似乎很害怕,但也有些好奇。好啦好啦,抱歉打断,但您还是少说一些吧。看不下去的医疗干员终于走上来抱住了小女孩,她只是个孩子,听不了那么复杂的事。

 

“我还没有回复完。”费德里科却还是执着,医疗干员近乎哀求地看着他,好在他终于换了个话题,“露米,你可以哭泣,没有人有权利禁止你这么做。”

 

流泪只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与无用和羞耻没有必然联系。他一字一顿,很认真地解释道。

 

小女孩呆呆地盯着他,呆呆地喊了一声费德里科哥哥,然后忽然爆发了情绪,肆意地又哭又笑。她的背后正对着那幅染了血的画作,五彩的颜色似乎跳动起来,此番场景闹得头脑都发晕。费德里科下意识按了按太阳穴,这样微小的动作也被医疗干员捕捉到,对方贴心地问送葬人先生您还好吗?要不要也来医疗部做个检查?费德里科本会拒绝的,然而在目光对上溅到画作上的血迹的刹那,他忽然觉得身体有些不对劲。

 

很热,全身都裹挟着一种不正常的热。

 

 

07.

 

阿尔图罗在三个小时后完成手术,接受完源石技艺辅助治疗并从病床上醒来。前来的医疗干员告诉她那名突发急性感染的病人使用的匕首虽然没有源石成分,但她的伤口依然有感染风险,要在隔离病房里观察四十八小时才可以离开。

 

她精神还算好,礼貌地对医生说辛苦您了并目送对方离开,下一秒却在隔离病房的玻璃墙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费德里科等在门外。

 

他穿了防护服,应该接受过消毒程序,却没有要进屋的迹象,于是阿尔图罗站起来,走到墙边隔着玻璃与他对话,费德里科你来了?你仍是来问我关于先前事件的细节的吗?医护人员一走你就来了……你在那里等好久了吧。

 

你的治疗持续了三个小时,我在此过程中已经基本理清展会厅意外的事实。费德里科走近了一些,他们几乎是贴着玻璃在讲话,萨科塔先生几乎完整复述了临时报告书里总结的事件概况——那张两天前才加入展览的彩色画所用的颜料掺有微量源石粉末,是不合规产品,散逸的粉尘使受害人矿石病急性发作,也诱发他早年雇佣兵生涯中留下的创伤性应激障碍,所以才会突然产生暴力倾向。

 

源石颜料的来源有专人调查,阿尔图罗,你的演奏不合规矩,但医疗部的一些干员希望向你表达感谢,事发时受害人心中共存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他们认为你的源石技艺有帮助唤回受害人的理智。

 

听起来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阿尔图罗挑了挑眉,不过你为什么看起来格外严肃呢?你感到愤怒吗费德里科?先前进来给我做治疗的小医生都被吓到了呢,她说你平时看着就像板着脸,今天更是格外低气压……

 

“你真的在生气吗?为什么而生气呢?”

 

唐突的演奏和源石技艺有概率引发更多混乱,当时的最佳做法应是尽快制服受害人而非影响其情绪,你的做法大幅增加了伤亡和感染的风险,不合逻辑。费德里科停顿了一下,他的蓝眼睛像宝石制成的刀刃,坦诚地剖开自己也刺向对方,是的,他们说的没错,我确实感到愤怒,我不认同你的做法。

 

“这样啊。”

 

阿尔图罗其实想进一步问他,你今天好奇怪——你平日在任务里也经常愤怒吗?我想没有吧。但单纯的言语还是太过乏味了,她轻叹了一声,然后忽然伸手,捏住了病号服的纽扣。

 

一颗、两颗、三颗,全部。她就这样脱下了那件宽松的裙子。病房的灯照出瓷白的肤色,萨科塔小姐姣好的身体曲线一览无余,然而这些都不是最引人注目的部分——阿尔图罗的身体并不像养尊处优的大小姐那样无暇,正相反,她的身上有好几处淡淡的红痕,标志着那些地方曾经被伤口和鲜血浸染。

 

“可我坚持觉得这样的演奏是有意义的。虽然有时候确实会留下伤口,但这正是我聆听过的证明哦。”

 

我建议你把衣服穿好,阿尔图罗。费德里科皱了眉头,这样的行为会增加感冒和感染的风险,我也不理解所谓演奏的意义,用今日举例,如果情况得不到控制,有概率你会因你的演奏而死。他对面的萨科塔小姐却丝毫没有要照做的意思,阿尔图罗抱臂看着他,费迪,她又开始叫他那个属于儿时的昵称,你的状态好像不太寻常,你也被我的源石技艺影响了吗?但我明明从来没读到过你的情绪啊,怎么回事呢……

 

理解,理解,最近几天这个词汇的出现频率实在高得离谱,让理性者也困惑,让感性者更是跌入漩涡。阿尔图罗又看了面前人一会儿,她终于低下头放弃了和弟弟的对视,自嘲般地笑起来,她说,算了,今天真是个古怪日子,我们不会理解彼此的。

 

咔嗒。

 

隔离病房的锁开了,她话音刚落的瞬间费德里科就刷卡走了进来,他捡起被扔到床上的病号服给阿尔图罗披上去,后者被迫机械式地配合他的动作,然而阿尔图罗很快就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费德里科的手在抖,他不该手抖的,他连端枪夺刀都一向那么稳……

 

啪嗒。

 

很突兀地传来水珠砸在地面的声音,阿尔图罗难以置信地抬头,继而看到这会令任何人都终生难忘的一幕——费德里科在哭,泪水溢满他的眼眶然后直愣愣地下落,他看起来那么困惑,那么愤怒,却又……那么悲伤。所有不该出现在那张冷淡的脸上的表情这会儿简直汇聚齐了,那种荒唐的源石技艺后遗症在此刻真的发作了。

 

费德里科在哭,费德里科遭遇了巨大的情绪波动,但是为什么?阿尔图罗第一反应竟是这样质问自己,因为无法理解我吗?因为害怕我无意义地死亡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真的会有如此大的情绪起伏呢?

 

因为我吗。

 

下一个问题接踵而至——如果我们的身份互换,我成了那个中源石技艺的倒霉蛋,此时此刻……我也会像他现在一样落泪吗?

 

阿尔图罗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张了张嘴,嗓子哑着,发不出半点声音,但她的听觉变得好敏锐,听得见泪水砸落地面的声音,对面人轻微抽泣的声音,和自己几乎震耳欲聋,加速到快要从胸腔炸开的心跳声音。

 

黑色就是白色吗?

 

黑白等同于彩色吗?

 

也许我该演奏他的,也该演奏我自己。

 

也算好,费德里科终于从这场莫须有的疾病中彻底痊愈了,只要哭出来就没问题了难道不是吗?

 

不对,也许他身上还有无法被治愈的一部分。又或者……病的不是他,而是我。

 

我们查不出疾病,但我们也许从来都同病。

 

我们注定陌路,我们注定同行。

 

阿尔图罗几乎要喘不过气了,她强迫自己深呼吸,然后抬头去看同样快窒息的面前人。费德里科,呼吸,呼吸,看着我,你得清醒过来。阿尔图罗几乎花费全身力气才拼凑出这些话来,她伸手去按墙上联系医疗干员的呼叫铃,同时也踮起脚前倾了身体,凑到费德里科的面前。

 

她吻上去。

 

他们共渡一场最急促也最缓和的呼吸。

 

 

08.

 

我们会是对方的解药还是毒药呢?

 

我不知道,也许某天我们终会得出答案的,但此刻,我会选择停止思考。

 

 

END.

 


望北之川

【ME】 Rewrite the Stars(完)

前前一次的周年志文,解禁很久很久了,一直没放出来。

summary:Mark在FB做了一个交换房子度假的项目,作为CEO,他率先体验。交换来的房子在巴西的海滩边。

在假期开始的那个晚上,有不速之客造访原屋主。Mark打开门,竟然是阔别数年的Eduardo。

奇怪的是,Eduardo似乎不认识他了。


一个破镜不重圆,但是可以重新开始的故事。


【一】

亲爱的Mark:

非常高兴你对我的房子感兴趣。除了房子之外,如果你不介意,我们还可以交换别的一切,比如汽车什么的,这样会为我们接下来的假期提供更多的便利!

不得不说,你简直是我的救星!期待接下来的两周,热情的巴西欢迎你!

Ps...

前前一次的周年志文,解禁很久很久了,一直没放出来。

summary:Mark在FB做了一个交换房子度假的项目,作为CEO,他率先体验。交换来的房子在巴西的海滩边。

在假期开始的那个晚上,有不速之客造访原屋主。Mark打开门,竟然是阔别数年的Eduardo。

奇怪的是,Eduardo似乎不认识他了。


一个破镜不重圆,但是可以重新开始的故事。


【一】

亲爱的Mark:

非常高兴你对我的房子感兴趣。除了房子之外,如果你不介意,我们还可以交换别的一切,比如汽车什么的,这样会为我们接下来的假期提供更多的便利!

不得不说,你简直是我的救星!期待接下来的两周,热情的巴西欢迎你!

Ps,房子钥匙放在花圃左边第三个花盆下。

 

Diego Silva

 

Diego:

我不介意分享房子的一切,包括我的车。钥匙在信箱中,密码是“0589542”,请自便,同样祝你假期愉快。

 

Mark Bernal

 

敲下邮件的最后一个字,Mark点击了发送键。

邮件发送成功。

这是Facebook去年推出的一个叫Vacation Rental的新项目,有意愿的陌生人可以交换彼此的房子,在对方的城市过一个“逃离生活”,充满陌生的新鲜感和自由的假期。

Mark为了测试系统,在上面用一个叫“Mark Bernal”的账号(是的,假名,作为Facebook的CEO,使用一个假名通过实名验证并非一件难事)登记了一栋房子。这栋房子是当时Facebook市值还没有五千万美金时Mark买下来的,位于旧金山,只作偶尔落脚之用。它看上去就像美国最普通的那种中产独栋,毫不起眼,最大的好处只有地段优越这一点。

然而前几天,一个叫Diego Silva的巴西年轻人看上了这么一栋普通房子,并给Mark的Vacation Rental发送了交换申请。

跟Mark的房子不同,Diego的房子在Vacation Rental上有近千的热度,毕竟它在巴西圣保罗州桑托斯市的海边,两层高,卧室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正如Diego本人所说的那样,入住这房子是名副其实的“与海洋共眠,与日出同醒”。

这样一栋房子的主人为什么会看上Mark的房子?——鬼知道,但Mark还是答应了这份交换申请,或许在经历了无比糟糕的一周后,对方在Facebook主页上发布的那些阳光灿烂的海滩、充满南美风情的城市照片对Mark而言,比任何时候都具有吸引力。

 【二】 

这是一次计划外的度假——把Chris彻底惹毛的那种“计划外”。

在达成交换协议的第二天,Mark就乘搭早上的航班离开美国踏上巴西的沃土。

桑托斯没有机场,但好在距离圣保罗只有七十多公里,Mark离开机场后雇了一辆车前往,花了将近三小时,才在接近海岸线的地方找到了那栋别墅。

不得不说,Diego的房子即使以Mark自己的标准评定,也足够称得上豪宅,更别提屋子外大片无敌海景,跟几公里外人满为患的公共海滩完全不一样。

当然,加州也有不少优质海滩,但要知道,盛产维密天使的巴西,这里姑娘们的大长腿、蜜色肌肤还有深邃甜蜜的眼眸,绝对是一道在美国见不到的绝妙风景线。

Diego在私信里跟Mark打趣,说他并不介意Mark在他房子里制造一点属于这个假期的甜蜜回忆,毕竟来了巴西而没有艳遇,那对巴西人是极不礼貌的。

Mark倒没有想性爱,他只是想在深夜好好看会儿书,然后美美地睡一觉,次日在海浪声中自然醒来而已。

鬼知道他多久没有这样做过了,这种无所事事的悠闲在Mark的生活中比性爱更奢侈。

 

六月是个多雨的时节,桑托斯的天气在晴空万里和倾盆暴雨中来回交替。

Mark来到巴西后第三天的傍晚就遭遇了一场暴雨。这场雨来得很突然也很猛,午后没多久,天转瞬就变了脸,没多久,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门上砰砰作响。

到了傍晚,雨水依旧没完没了地下着,Mark打开电视,一边听着葡语新闻,一边开始准备他的晚餐,而门铃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Diego跟他说过,在度假期间,他所有访客都是计划外的,Mark都可以无视。不过在这样的雨夜,Mark认为还是应该告诉来人,主人暂时离开了桑托斯。

Mark刚把门开一条缝,哗啦啦的雨声就夹着门外人轻软的抱怨进入他的耳朵。

他的抱怨是葡语,Mark一句都听不懂,但仅是暴雨里模糊不清的音节,就足以让Mark的心脏漏跳一拍。

Mark太熟悉这声音了,但怎么可能是他?

那人的抱怨戛然而止。天空打了一道闪电,暗沉的海岸因为闪电而有那么一瞬间照亮了这位意料之外的客人身后密集的雨线。而Mark身上,还系着Diego厨房里可笑的围裙——那上面有个满身都是肌肉的巴西壮汉手托烧鸡。

“……Wardo?”

“你不是Diego?”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随后陷入了只有雨声的沉默中。

Eduardo最先反应过来,他冲着Mark伸手:“Eduardo Saverin,Diego的朋友,看来他对你提起过我,很高兴认识你。”

Mark因为他的话而眯着眼睛困惑地审视着他。

Eduardo仍像Mark记忆中的那样善于察言观色,他很快收回手,抱歉地笑起来:“我想你不会希望握一双湿漉漉的手,介意我进去吗?雨真的太大了……”

“当然不。”Mark回过神来,侧身让出。

得到允许,眼前熟悉的不速之客迅速溜了进来,带着一身的暴雨,水珠不停地从他的风衣、发梢和指尖滴下,很快把地板弄湿了。

“所以,Diego呢?”他一边脱下风衣扔在地上,一边问,“我是说,他什么时候回来?现在已经七点了。”

“他在旧金山。大约两周后才回来。”Mark下意识回答。

“旧金山?不,别开玩笑了,那不可能,他才不会去美国,他连圣保罗州都懒得离开。”Eduardo笑着说,“我认识他二十年了,我小时候从圣保罗移民迈阿密的头一年,几乎没交上什么朋友,孤独得要命,就差没求他来美国玩了,这家伙从来没有答应过我。但你猜怎么着,我还是跟这冷漠的家伙做了整整二十年的好朋友!”

“哦!”Mark从喉咙挤出一个字,事实上他没意识到自己对Eduardo的话做出了回应,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Eduardo的背影上。

他怀疑这是一场梦,毕竟在和解之后,Mark已经五年没见过Eduardo了。而在他使用一个虚假账号跟一个陌生人交换房子后,Eduardo却在一个雨夜不期而至,像多年前一样,浑身湿透地敲开他的门。

可为什么他却表现得好像压根不认识Mark一样?

如果这不是梦,则绝对是一场恶作剧,Mark想,或者什么阴谋。

“所以他真的去了美国?为什么?”Mark的沉默让Eduardo意识到他的回答并非玩笑。

“Vacation Rental,”Mark耐着性子解释,“Diego把这栋房子挂在了上面,所以我和他交换了房子度假。”

“该死的,他肯定是婚前恐惧症犯了。那家伙要结婚了,”Eduardo用一种亲昵的语气抱怨,“可是他却忽然开始担心很多东西,比如自己会不会忍不住劈腿,会不会每天都跟Lena吵架,或者他们未来的孩子——相信我,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存在,哪怕一个胚胎——会不会得遗传病之类的,所以我管这叫婚前……”

“这是什么恶作剧吗?”Mark终于忍不住打断他,“还是你的又一次报复?”

“恶作剧?又一次的报复?什么意思?”Eduardo面露不解,认真打量了Mark片刻,确认对方的愤怒是真实的,“你认识我?”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Mark的回答,但这并不妨碍Eduardo很快就猜出了真相:“你认识我。哦,天啊……你真的认识我,我早该想到的,谁会让一个陌生人进门,这可尴尬了……”

“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Eduardo。”Mark不耐烦地道,“这是你跟Diego Silva的合作骗局?”

“骗局?不,先生,你误会了。”Eduardo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事实上两年前,我遭遇了一次意外。不是什么大问题,但碰伤了脑袋。”

他揉了揉自己半干的棕色卷发,露出额头一道疤痕:“麻烦的是,因为撞击,我丢掉了五六年的记忆,是的,就是失忆。这听上去很像玩笑或是什么低成本的电影,不过是真的。”

他小心翼翼地求证:“如果你不知道这件事,那么你跟我并不算是非常亲密的朋友或是合作伙伴;而我不认识你是谁,那么我们的交集只存在于我丢失记忆的五六年里……所以,给我点提示?”

这个荒谬的答案令Mark紧紧抿着嘴,Eduardo这才发现这个卷发的男人有一双像海洋一样蓝的眼睛。他高挺的颧骨和鼻梁让他此刻看上去犹如削尖了的铅笔那般尖锐脆弱。

Eduardo读不懂他复杂的眼光。

在Eduardo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Mark还是开了口,而语气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Mark,我是Mark Zuckerberg。” 

“Jesus……”Eduardo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认出你来,我意思是说,我在试图找回我失去的那五六年记忆时了解过和你的事情,但你跟照片看上去不太一样。”

他比了比Mark那条可笑的肌肉猛男围裙:“我没想到你真人是这样的……”

“……这是你朋友的。”Mark解释。

“Yep,他的最爱。”Eduardo尴尬地笑了笑,“看来我最好还是离开这里,鉴于我们之间曾经的不愉快……”

他棕色的眼眸一如Mark记忆里,鹿一样透亮可爱。

雨水一滴滴从他的发梢滴落,像落在Mark灼烧的心口上,Mark实在搞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总能让自己淋雨淋成这样。

“你要去哪里?”Mark看了看外面的暴雨。

“酒店?”Eduardo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掏出手机查了一下,“一公里外的圣易特斯,那里的房间不错,我得赶紧过去洗个热水澡。”

“你可以留在这里。”Mark踌躇片刻,“现在下着雨……雨很大。”

Eduardo笑了:“圣保罗雨季的暴雨可是要下一整晚的,你还不太了解巴西。”

Mark回答他:“我不介意。”

“不介意巴西的雨季,还是不介意收留我直到雨停?”Eduardo大方地坦白,“要知道如果你承认确实被打扰了,我不会感到受伤,你不需要顾虑这些。”

“我没有被你打扰,也没有顾虑什么。”Mark看了看外面的暴风雨,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反倒恢复了平静,“我们的关系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至少没有糟糕到让你在雨夜冒雨离开的程度。”

 

 【三】 

Mark的挽留让Eduardo最终留了下来。

他迅速找到了更换的衣服,直奔浴室,熟悉得好像是自己家一样。

Mark回到开放式的厨房,他想了想,又拆了一包意面,把原本一人份的晚餐变成了两人份。

他的心烦意乱的程度一点都不比外面此刻的夜雨小。

Chris非常反对Mark的这次度假,始终坚持着标准严苛的实名制的Facebook CEO有一个非实名制的小号,而Vacation Rental的安全性建立在Facebook的实名制下,可Facebook的CEO本人却身体力行地证明了用户在上面进行房子交换的对象,很可能是个虚假身份——好极了,无论哪一样,都会变成Facebook的严重负面消息。

现在事实证明,Chris永远是对的。

 

Eduardo在浴室里将头发吹至半干才离开,他出来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放了两份晚餐,Mark正脱下那条可笑至极的肌肉猛男围裙。

Eduardo以一个充满水汽的温暖笑容大方地回馈了Mark所提供的晚餐——尽管那只是意面上浇了最普通的番茄肉酱,但那扑鼻的香味是雨夜里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的。

他取出一瓶白兰地:“喝一杯吗?”

“随意。”Mark在餐桌前坐下。

Eduardo把倒了酒的玻璃杯推到Mark面前后也坐了下来:“你看上去已经有点儿后悔把我留下来了。”

Mark看了他一眼。

“我能从你脸上读出来。”Eduardo笑了笑,“那不是欢迎的表情。”

“那真是抱歉了。”Mark没什么诚意。

“别误会,我不介意。”Eduardo非常开诚布公,“我理解你在担心什么,我刚刚看了Diego在Vacation Rental的交换记录,跟他交换的是Mark Bernal——Facebook一个没什么人缘的工程师,我猜那是你的另一个账号?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Diego——跟你换房子的那家伙。你知道,我的资产里Facebook的股份占比相当重,任何关于Facebook的不利传闻对我来说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我们在同一条船上,不,我是你这艘船的乘客,所以你没必要担心。”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轻而易举就读懂了Mark的想法,但是他谈论与Mark相关的事情的时候,再也没有以前那种来自于爱的关切和来自于恨的冷漠。

“你谈论这件事的语气让我不太习惯,”Mark以一种并不关心的语气问,“看来你是真的忘记了……”

他顿了一顿,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哦,倒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意外。”Eduardo一边吃着意面,一边回答,“玩命工作,然后有一天,或许是低血糖,或许是几个通宵后太困,我从楼梯上摔下来了——任何工作狂都有过的经历,我猜你也有过。”

Mark还真有过,所以他点了点头。

Eduardo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只是我特别倒霉,碰到了脑袋,醒来时脑子一片空白。不过我了解过我们之间的事情——新闻还有和解协议,我都仔细看过了,我还跟Gretchen谈过,所以我能理解你不希望见到我的想法。我想,如果我没有失忆,或许我也不会太愿意见到你,这可能解释了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联系过吧。”

“包括圣诞节也没有发过电子贺卡。Dustin倒是每年都发到我邮箱。”Eduardo或许只是想说点什么轻松的,但Mark看得出他确实十分喜欢Dustin那笨蛋的贺卡。

“新闻不是全部,Gretchen也并不知道所有的事情。”Mark随口说了一句。

“还有什么是我需要知道的吗?”Eduardo问。

Mark径自吃着盘子里的肉酱意面,他做得不太好,肉酱很淡,连带着意面也有点索然无味。

“那倒也没有了,不是多重要的事情。不外乎是合伙人散伙,朋友反目这样的事情,硅谷里很多,都是千篇一律的故事,忘了就忘了吧。”

“无论是不是千篇一律的故事,总归是我自己的经历。”Eduardo说,“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就像接到了哈佛的offer,还无比期待地要开始一段新生活,结果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但毕业了,有了投资公司,还变成了亿万富翁。我足足花了一年时间,才对那些东西真正属于我有了真实感觉,可笑的是,我还得重新学习去驾驭它们,而大部分人都不明白这为什么让我沮丧,因为确切来讲,在他们眼里,我还是人生赢家,我什么损失都没有……这么一想,好像确实是我矫情了。”

“你是觉得你的人生被偷走了。”Mark说,“这就像有人借用了你的身体活了好几年,然后某一天,他悄无声息地不告而别。”

“我喜欢你的比喻。”Eduardo因为他绝妙的比喻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什么都没给我留下,除了数额大得令人瞠目结舌的钱。”

“但有一点你还是该觉得庆幸。”Mark说,“你不是在大四时失忆,不然你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自己不但进了哈佛还白念了四年留下一大堆完全看不懂的、只写了个开头的论文和作业,还有一场让你焦头烂额的官司。”

“那我宁愿再从楼梯上滚下去一次。”Eduardo笑得不可自抑,“‘感谢’你让我知道原来还有更糟糕的可能。”

“You're welcome.”等他笑完了,Mark才耸耸肩。

Eduardo这才发现Mark眼里有笑意——尽管他看上去仍旧绷着脸面无表情。

那些说他像个纯粹理性机器,嘲讽他冷酷无情的记者和编辑们,是怎么会忽视他那双眼所传达的东西?

“看什么?”Mark注意到他的视线。

“Gretchen说,我和你曾经是好朋友。”Eduardo撑着下颚,“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但现在我信了。”

“毕竟你是人类里为数不多认为我幽默的‘异类’。”

Mark这句刻薄的话再次让Eduardo笑了出来,但他没有过多纠结这个话题,转而询问:“你明天启程回美国找Diego?”

“找他?哦,不,我只是给自己放了个长假……”Eduardo纠结了一下就对Mark坦白了,“Diego不是婚前焦虑吗?我原本打算来巴西邀请他进行他人生里最后一次的单身旅行,没想到他先一步跑了。看来我白跑一趟,接下来的旅行只能自己一个人了。”

“婚前焦虑症?”Mark冷哼一声,他显得有些不屑一顾,“依我看,那只是没有做好结婚准备的人的借口。就像考试一样,如果有充足的准备,压根就不会有什么考试焦虑症。同样地,如果想清楚了,很确定了,自然也不会有婚前焦虑。”

“你说得有道理,或许。但不是每个人在婚姻前都能想得那么清楚。”Eduardo辩白道,“毕竟爱情的冲动是谁都无法抗拒的。”

“而你为此还特意请了假。”Mark语气有点酸和刻薄。

“不,事实上……”Eduardo犹豫了一下,“需要散心的是我,我失恋了。”

“失恋?”Mark愕然地抬头。

“我的未婚妻……哦,现在不是了,”Eduardo耸了耸肩,他的故作轻松没有躲过Mark的眼睛,“有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去酒吧,次日,她说我喝醉后一直盯着一个男人看个没完,还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所以她悔婚了。”

“天啊……我连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Eduardo提起这事显得格外崩溃,“我虽然没有那么直,但也不至于弯到盯着一个男人没完没了地看的程度吧?”

Mark沉默着听他说。

“她是我事故时的主治医生,”他很快冷静下来,“哈佛医学院毕业的医学博士,理智、聪明绝顶、话不太多,但见解很独到。我承认她的哈佛经历确实是我最开始喜欢跟她聊天的理由,但是……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我就像海的女儿里那个王子,只是因为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她,所以才向她求婚,在我的人生里,她并没有那么重要的戏份。”

“或许你盯着一个男人看个没完并不是她真的离开你的理由,”Mark想了想,“真正的原因可能只是她想清楚了,跟你的婚姻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罢了。”

“她接受我的求婚戒指的时候为什么不想清楚一点呢?”Eduardo沮丧得很,“她答应我的求婚还不到一个月呢。”

“毕竟你是个英俊的亿万富翁,”Mark道,“这点就比你几克拉的求婚钻戒更吸引人。她这么快就想清楚,才是让人意外的事情。”

“哦,金钱又变成了原罪?我长得这么英俊可真是抱歉了。”Eduardo忍不住挖苦道,他记得Mark的Facebook上一直标记单身,“所以钻石级单身汉Zuckerberg先生,金钱也是你还保持单身的理由吗?”

“不……事实上,”Mark沉默了一会儿,“我也失恋了。”

“?”Eduardo完全没料到他会蹦出这么一句话。

“是真的。”Mark消灭了自己做出来的意面,他站起来把盘子放进盥洗台,像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那样,“我爱着的人没多久前向别人求婚了。”

“哦,这……”Eduardo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抱歉,我不知道……”

“没什么好抱歉的。”Mark说,“其实很早之前就结束了。”

“我明白,很多爱情并不是分手就能真正结束的。”Eduardo满怀同情地看着他的新朋友——或者旧友,“你需要一个信号作为新开始的标志,旅行和度假是一个好选择。”

“我不确定,”Mark把冲洗好的盘子放进碗架上,“这会不会是个新开始。”

 

 【四】 

Mark也失恋了这件事完全激发了Eduardo的同情心,他几乎立刻就认为自己应该肩负安慰失恋朋友的责任。比较可笑的是,在Mark看来,他的遭遇甚至更可怜一些,毕竟他才是那个几克拉钻石戒指送出去还被悔婚的可怜家伙。

基于这让Mark嗤之以鼻的善良以及毫无用处的体贴,Eduardo原本对Mark的防备和生疏全被同病相怜的亲近所取代。他兴致勃勃地要求加入Mark的电影之夜,Diego那瓶白兰地因不幸成为他接近Mark的筹码而被消灭得一干二净,以至于Mark在电影结束后都有点醉醺醺的了。

他看到Eduardo在对他笑,他想,这真奇怪,为什么呢?于是Mark告诉他:“电影并不有趣。”

“谁说的?你刚刚还笑了,我可都看到了。”Eduardo靠近他,亲昵地碰着Mark的肩膀。Mark像被电了一下似的躲了开来,像他的肩膀是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那样。

Mark立刻意识到自己过度的反应或许会传达令人不快的信息,但那并非他的本意,相反,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Eduardo裸露的皮肤上——他的手指撑着额头,他的腿伸展着,而光着的脚轻轻随音乐有节奏地点着地毯打拍子。

他非得要这么多的肢体语言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吗?Mark恼怒地腹诽,难道他不知道这样非常让人分心吗?

“你醉啦,Mark。”幸好Eduardo并没有在意,他包容地提醒着Mark。

这还用得着你告诉我吗?Mark愈发生气了。

“好啦,快去睡觉吧。”Eduardo说,他看着Mark摇摇晃晃地走向卧室,“晚安,Mark。”

Mark回过头,他还在笑,他到底在笑什么?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快乐的吗?

 

——好极了,这真是个令人快乐的做法。

 

Mark冷笑着说。

 

——记得吗,Mark,是你先把我踢走的。

 

Eduardo的声音比波士顿的冬天还要冷。

 

——所以你是在报复我?你在报复我,Wardo。

 

他尖锐的质问让原本已经离开会议室的Gretchen和SY都忍不住回头,以确保他们的当事人不会在刚签好那份和解协议后就大打出手。

 

——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但是,你把我踢出Facebook就不是报复了吗?你我都心照不宣,我冻结账户其实并不会对Facebook造成什么影响,毕竟服务器的租赁费我已经付了半年的钱了。所以,在一切结束之前,Mark,你告诉我,0.03%难道不是惩罚或者报复吗?股份被稀释的事情,为什么你认为直接跟我商量,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呢?

 

Eduardo所说的,Mark一句都反驳不了,因为事实就是这样。

 

——是你早就宣判我已经被落在后面了,在这件事上,我只是因为不想再被落下而先你一步罢了,你现在却反过来指责是我把你落下了?如果你认为这不公平,你也可以做一样的事情。

 

——我会的,绝对。

 

Mark恶狠狠地回答。

 

——请随意。

 

Eduardo站起来,他把和解协议收到他的公文包里,推开会议室的玻璃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The perfect ending to this piece-of-shit story.

 

Mark睁开眼睛,天亮了。

脑袋因为宿醉而倍受疼痛的折磨,同时心口处被梦魇压得沉甸甸的,Mark从床上坐起来,他呆愣了片刻,吐出一口浊气,才完全分清了梦境和现实。

Mark离开卧室时,下意识看向Eduardo的房间,房门敞开,显然他比Mark醒得更早。

他下了楼,然后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几乎每个房间都看一遍。

房子很安静,洗手间和浴室都没有人,厨房和饭厅同样空荡荡的。

哦,Eduardo走了。

Mark拉开饭厅餐桌旁的椅子坐下来。

Eduardo走了,他再次意识到这一点。

毕竟雨已经停了。

 

“Good morning,stranger.”Eduardo令人愉悦的声音随着被拉开的落地玻璃门传来。

Mark回过神,早晨的海风卷进屋子里,吹活了刚刚静止的一切,就连纹丝不动的时间也重新跳动起来。

桑托斯在暴雨冲洗过后,显得更加透亮清新,连吹进来的海风都带着干净的水汽,白花花的浪一层接着一层拍上沙滩。

Eduardo扔过来一个小瓶子,Mark下意识接住了。

“尝尝这个,Mate Tea做的饮料,”他笑着说,“没有Mate Tea那么苦,但格外提神。我猜你会宿醉,它对缓解宿醉的不适很有效——至少比红牛好。”

Mark拧开瓶子尝了一口。

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从小就吃那些充满人造糖分的东西,生活习惯跟天然健康背道而驰。Mate Tea做的饮品对Mark来说有点苦,味蕾因为草本植物的味道而微微发麻,并且这种味道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不少。

“很苦吗?”Eduardo笑眯眯地看着他。

“不过不算太难喝。”Mark点点头,咽下去。

Eduardo等了片刻又问:“现在呢,什么感觉?”

“余味……甘甜?”Mark咂了咂舌,不太确定地道,但不失为一种奇妙的令人愉悦的味道,于是他又喝了一口。

“我晨跑去了,”Eduardo解释,“结束的时候刚好看到有人在卖这个,我猜你不像是去旅游会融入当地生活的样子,应该没尝过这个,所以多买了一瓶。”

“确实,这很不‘美国’。”Mark捏着喝了一半的瓶子说,“我以为你走了。”

“走了?”Eduardo有点惊讶地挑起他的浓眉,“哦,不,虽然我今天确实要离开,但不告而别也太没有礼貌了。我只是有晨跑的习惯,起来的时候看你还没有睡醒。”

“你的下一站是哪里?”Mark问。

“我不知道,我原本是打算跟那家伙一起计划的,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准备等会查查机票,看哪里有兴趣,航班时间也合适,就买哪里好了。”Eduardo满不在乎地说。

“如果你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Mark说,他极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刻意,“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留下来。”

“反正都是假期,不是吗?”他耸耸肩装作不在意,“其实我也有晨跑的习惯。”

“你说得对,两个人晨跑比一个人晨跑有意思多了。”Eduardo尽管有些意外,但很快就笑起来,愉悦地接受了Mark的邀约,或许昨晚他们的谈话和看电影时异常合拍的讨论对他今天的决定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这是个好主意,如果你对巴西还有点额外的兴趣,而不仅仅满足于在这房子里宅上小半个月的话,我还可以当你的导游。”他说。

 

 【五】 

早餐过后,Eduardo抱着冲浪板兴冲冲地问Mark要不要去海滩走走,雨后桑托斯的海滩很棒。

这是个好主意,Mark把正在看的书夹在腋下,站了起来。

Eduardo打趣他:“沙滩上那么多漂亮姑娘,你却打算带一本书去?”

Mark坦然反问:“有何不可?”

他穿着宽大的运动短裤,踩着阿迪达斯的拖鞋,上身套着一件什么图案都没有的灰色T恤,看上去一点都不巴西。反观Eduardo,尽管穿着最普通的白色棉麻衬衫,但裤子上印满了浮夸的棕榈叶。

Mark这么直白,Eduardo反倒不好说什么了:“真不打算下水?”

“我连泳裤都没有带。”Mark如实回答。

“天啊,你到底来巴西做什么!”Eduardo作为一个巴西裔感觉被冒犯了,“阳光、海滩、桑巴、狂欢节、巴西姑娘,这些都不能让你的眼睛从书本上离开吗?”

“至少从电脑上离开了。”Mark耸肩。

 

雨停了已经有五六个小时了,但阳光仍然还没有把沙滩烘干。两人沿着海岸线走了一段,桑托斯沙滩上的沙子非常细腻,即使赤脚也不会被碎贝壳或冲上岸的小珊瑚划伤,而雨后半湿的沙子更是柔软清凉。

暴风雨后的晴天是冲浪的好时机,尽管桑托斯并不是冲浪的圣地,但在这样的好天气里过把瘾还是可以的。

因为是周末,沙滩上的人渐渐多起来,Eduardo到沙滩旁的小店里租了一把遮阳伞,Mark立刻完全把自己藏进阴影里。

Eduardo倒也并不是真的介意Mark只想在沙滩上做日光浴——还是躲在伞下的,因为很多海上运动项目都只能一个人进行。

但是从Eduardo抱着冲浪板下海后,Mark尽管摊开了他的书,却没能读进去一个单词。

阳光、海滩、桑巴、狂欢节、巴西姑娘或许不能让Mark的眼睛离开书本,但Eduardo可以。书里那些对贫穷的分析,对国家财富的论述,跟Eduardo相比都黯然失色,毫无吸引力。

阳光渐渐强烈起来,桑托斯的海闪烁着明亮的蓝,Mark眯着眼睛,视线追随着Eduardo在海里的身影,并不太清晰,他纤长矫健的身体在海浪中时隐时现,湿漉漉的身体折射出水光,像条矫健的鱼。

Eduardo脱掉了那件白色的棉麻衬衫,赤裸着上身下海了,衬衫被毫不在意地扔在Mark旁边。

Mark伸手摸了摸那件衬衫,材质柔软,他把衬衫握在手里,放在鼻尖下嗅了嗅,一缕陌生的、淡淡的清新的香气钻进Mark的鼻息中。

Mark对这些不甚了解,说不出也闻不出什么前调后调的不同,香味有点像草木植物,又有点像什么汁水丰沛的水果——血橙、红柚什么的,很干净。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味道总能让人想起Eduardo的甜蜜温柔。

他换了古龙水,Mark暗想。

Eduardo喜欢用熟悉的古龙水,说这样在社交上会让他更有识别度,别人会潜意识把那种香味和他联系在一起,这会让他们对他产生一种稳定安心的印象——这是哈佛投资协会会长的一点秘而不宣的社交小心机。

Mark对这些向来是嗤之以鼻。

他刚认识Eduardo那会儿,Eduardo用的那款古龙水Mark并不喜欢,那时候他又经常待在H33,在Mark床上睡一宿后,Mark的枕被往往染上他的淡香。Mark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时被Eduardo遗留的这种浅浅的香味弄得心烦意乱,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后来终于忍无可忍地向Eduardo表达了抗议。

 

——哦,抱歉,你不喜欢的话我以后再也不睡你的床了,真的非常抱歉。

 

Eduardo的脸红得像熟了的虾子。

 

——不,我不是对你使用我的床表示不满,我是对你的香水表示不满。

 

Mark记得自己这么纠正他。

那个周末,Eduardo生拖硬拽地把Mark从电脑前拉出来,两人来到百货,Eduardo说要挑一款Mark喜欢的古龙水。

Mark还记得那个尴尬的下午。

自己的帽衫和运动裤跟豪华的奢侈品牌专柜是多么的格格不入,他在柜台旁十分不耐烦,而那个穿着衬衫、把柔软的棕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英俊男孩儿红着脸,小心翼翼地一瓶瓶香水递给他,讨好地请他闻一闻,问他喜不喜欢。

专柜的小姐们全都误会了,以为他们是可爱的一对儿。对这样的误会,Mark倒是无所谓,Eduardo百口莫辩的样子像极了惊慌的小鹿。

Mark几乎像恶作剧成功般地为他这种惊慌的模样感到愉悦。

后来Eduardo一直在用的那一款古龙水就是那会儿买下来的,哪怕直到他们决裂、诉讼、和解,Eduardo都没有换。

Mark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衬衫,他想象着它被Eduardo穿在身上时碰触肌肤的感觉。

现在他又换了一种香味,是因为他把这些都忘记了?还是因为他早已决定走出来了,抑或这是刚把Eduardo甩了的那个女人所喜欢的味道?

 

Eduardo在海里折腾了大半小时,才抱着冲浪板尽兴而归。

他全身都湿透了,猛烈的阳光让他赤裸的上半身呈现出健康的浅蜜色,水珠在他身上闪闪发亮。

“睡着了?”Eduardo掀开Mark盖在脸上的书,然后发现Mark睁着眼睛。

他随意把冲浪板放在沙滩上,然后直接坐在上面,赤裸的脚上沾满了沙子。

“《贫穷档案》?”他把书名念了出来,“如果你想了解这个的话,我可以带你到里约的贫民窟转一圈。在里约,富人区跟贫民区只隔着一座山,想看看在耶稣像背后的那些人吗——怎么用两美元过一天的那些人,上帝从没把目光投注在他们身上。”

“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Mark在躺椅上翻了个身面对他,“不过我不想在私人假期里花几十万雇佣安保。”

“我也是。”Eduardo附和,但他嘟囔道,“不过安保费用我原本就打算买单的。”

Mark闻言翘起嘴角。

“参观贫民窟很快就要变成了里约旅游业的一部分了。”Eduardo坐在他身边的沙地上,“你知道那些贫民窟是黑帮划分的地盘么?他们打算跟旅游团合作,把贫民窟作为里约的景点之一。”

“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Mark说,“如果旅游收入的一部分能成为改善贫民窟状况的资金的话。”

“我是毫不怀疑如果发生重大公共问题,黑帮会站出来取代一部分政府职能。”Eduardo谈到这个问题显然略有忧虑,Mark知道他每年都会有一部分慈善基金投入到他的故乡。

“你知道吗,”Eduardo很快笑起来,“我小时候曾经被黑帮绑架过,我敢担保我家已经迅速寻求了警方的帮助,但是他们的速度实在不敢恭维。你知道我后来是怎么脱身的吗,我跑到了敌对黑帮的贫民窟里,绑匪们根本不敢进去,我就在那里等到了父亲雇佣的私人安保。”

“相当聪明的做法。”Mark赞扬道,他在Eduardo滔滔不绝地得意说那次童年“冒险”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棕色眼眸。

“等等,我是不是对你说过这件事。”Eduardo反应过来,“你看起来不像第一次听我说。”

“哦?第一次听的人会怎么反应?”Mark问。

“通常人们都会惊叹。”Eduardo抱怨道,“你应该提醒我的,这太尴尬了,第二次听没什么意思。”

“没有。”Mark由衷赞赏,“我觉得你很聪明。”

“我一定对你说过这件事!我怎么可能忍得住呢?我许多朋友都知道!”

“那或许你刚好把我忘记了。”Mark耸耸肩。

“那不可能,我跟你曾经是好朋友,怎么会忘了。”Eduardo还是不相信,但立刻就兴致勃勃地提议,“总之里约的海比桑托斯更好。去里约一趟吧,正好‘蓝色眼泪’的季节到了。”

Mark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对这个假期完全没有任何规划,全随Eduardo的喜欢。

 

他们在沙滩聊了片刻,有两个穿着巴西姑娘走到遮阳伞旁搭讪。

她们大方地邀请Mark和Eduardo一起玩沙滩排球。当然,Mark清楚她们的目标是Eduardo,毕竟Mark是那种一看就知道的典型的美国人,太白,而且不够高也不够健硕,这在巴西不太吃香,这点自知之明,Facebook的CEO还是有的。

Eduardo对这个提议非常心动,Mark本没有太大兴趣,但耐不住Eduardo对他说你忍心让我1VS2输得这么难看吗?

以Mark对他的了解,Eduardo这样的绅士,还不至于在跟姑娘的游戏里在意输赢,他不知道是Eduardo想泡她们中的一个而为了不让自己的意图看上去如此明显才请他一起,还是作为朋友认为不应该冷落Mark,让他单独在遮阳伞下度过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而进行的善意邀约。

无论如何都好,既然他都这么说了,Mark当然也不会拒绝他。Eduardo立刻喜笑颜开地拉着Mark去租借沙滩排球的网子。

 

沙滩的其中一个美妙之处就是充满了漂亮的肉体,那些大腿、手臂什么的,而沙滩排球则把这种美妙推到极处——因为没有人会赤着脚但穿着T恤在沙滩上打球,这显而易见会热死,而对于Mark这样的人来说,热死的过程只会更快,所以他很爽快地把自己的上衣脱掉扔到一旁。

“看什么?”Mark走了两步看Eduardo一直打量着自己。

“现在黑客身材都这么……”Eduardo比划了一下,“这么棒?”

Mark看着很瘦,但脱了衣服竟然有腹肌,身体非常紧实,看得出是每天都有锻炼的成果,这点是Eduardo完全没想到的。

“黑客的身材应该是怎样的?”Mark瞥了他一眼。

“苍白,瘦削?”

“你这是刻板印象。再说,我已经不是黑客了。”Mark说,“美联储天天盯着我的身体状况,我总得展示一下让他们放心。”

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嗤笑:“为美国健身。”

“既然你已经不属于黑客,那么你就没有任何立场反驳我的刻板印象是错误的了。”Eduardo笑嘻嘻地说。

“我现在觉得你ex未婚妻说得对了,Wardo,你这样讨论男人的身材看上去很gay。”

“我是巴西裔,”Eduardo理直气壮,“巴西裔欣赏所有好看的肉体,不分男女。”

事实上,不但Mark的身材让Eduardo感到意外,他在运动上也给了Eduardo不少惊喜,不但能跑能跳,反应能力和耐力都是S级的,作为一个拍档而言,Mark可算是非常完美了。

唯一不完美的是,这可不是要争输赢的比赛,网子对面的是两个超级大美女——其中之一可能还是Eduardo想泡的那种美女,但显然Mark一点都不在乎这个,他只要上了赛场,唯一的目标就是赢。

幸好两个巴西姑娘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反倒因为Mark没有感情的扣杀而燃起了强烈的好胜心。

 

等这场烈日下的游戏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四人回到遮阳伞下休息,其中一个棕发的姑娘邀请Eduardo一起到便利店买啤酒。

两人还没到便利店,热情的巴西姑娘拽着Eduardo就把他拉到一家潜水用品租借店后的更衣室里,将他推到木板上亲吻。

在她拽Eduardo的泳裤,想要蹲下来给他一个口活前Eduardo托住了她:“亲爱的,我觉得我们可以晚上约一下,去喝一杯怎么样?”

“为什么?现在有什么问题?”女孩儿站起来嗔怪地哼了哼,又去吻他。

“我朋友还在沙滩上等着呢。”Eduardo好脾气地提醒她,“还有你朋友。还是你在创造机会让他们独处?”

“你是在跟我装糊涂吗!”姑娘闻言竖起眉,脾气火爆十足地用力推了Eduardo一下,“还是你是gay?”

“什么?”Eduardo被她发脾气发得莫名其妙的。

“哼,”女孩儿泄愤般攀着他的肩膀用力咬了一口,“宝贝,我建议你注意一下你朋友看你的眼神,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你支到这里找乐子?”

“别开玩笑了。”Eduardo低笑,“那是不可能的。”

“是不是开玩笑,等会儿你自己看。”姑娘用力在他锁骨的地方吸了一口,那里立刻浮现一个暧昧的红印,“哼,没意思。”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比基尼,甩门出去了。

 

 【六】 

Mark正在跟那个金发女孩聊天,但并不算愉快,更谈不上调情,女孩跟不上他的思维,Mark很快就没了兴致进一步交谈。午后的太阳愈发火辣,Mark转而注意到Eduardo跟那个棕发姑娘一起离开的时间有点久。

他看了看四周,视线在人群中逡巡,便利店在数百米外的地方,这个时间别说去一趟,来回走五趟都绰绰有余。

因为Mark的爱答不理,两人之间的气氛迅速冷却下来,姑娘索性戴上了耳机听音乐。

终于,Eduardo和那个棕发姑娘抱了五六罐啤酒回来,金发的那个看到他俩仿佛看到救星似的,整张脸迅速亮了起来。

Eduardo笑着把啤酒递给Mark一罐,Mark接过来时看到Eduardo略带红肿的唇和赤裸的胸膛上、锁骨处的吻痕,一下便猜出迟迟不归的两人背地里做了什么。

Mark愣了愣,视线从Eduardo的锁骨处移开,伸手接过啤酒掰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口,冰过的酒淌过发烫的喉头,把火气和燥热压了下去。

Eduardo回来后,气氛重新热起来了。

他本来就是巴西裔,又绅士,很懂逗女孩的高兴,几句话就让姑娘们笑得前俯后仰。

Mark坐在他身边,话不太多,偶尔附和一下Eduardo。四人把这五六罐啤酒都干掉后,天已经将近傍晚。

分别的时候那个巴西姑娘用口红在纸巾上写了一串号码塞给Eduardo,把他拉过来咬耳朵,眼神暧昧地看向不远处的Mark:“宝贝,今晚如果你想喝一杯的话给我电话……只是你,只是我,两个人。”

Mark正好在收拾东西,心有灵犀般抬起头。Eduardo因为女孩的意有所指而下意识地看向Mark,两人的视线不期而遇,他忽然生出一股心虚的感觉,慌忙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Mark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拾起自己沾满沙子的书,即使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Mark也能猜出她对Eduardo说了什么。

 

和两个姑娘道别后,Eduardo跟Mark步行回去。

“去喝一杯吗,晚上?”Eduardo试探着提出邀请。

“不。”Mark拒绝了,他看了一眼Eduardo手里的纸巾,“没兴趣。”

被直接拒绝,Eduardo一下哑了声,好一会没说话。

夕阳已经变成一个小小的圆光,远远地挂在海天线上一指宽的地方,在海里玩了一天的人们拖着五颜六色的橡皮艇和冲浪板,套着泳圈纷纷上岸。

Eduardo把话题岔开,Mark还是回应了他,只是兴致显然没有上午时高,只是偶尔敷衍着回应。

回了家,Eduardo在入门时终于忍不住问Mark:“你是不高兴吗,那两个姑娘……”

“她们?”Mark脸上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不,我只是感觉不太好。”

“感觉不太好?”

“我好像晒伤了。”

Eduardo吃了一惊:“你没有擦防晒吗?”

“没有。”Mark脱掉满是沙的鞋子,“我原本没打算在沙滩上做运动。”

“哦!”Eduardo自责起来,“你应该跟我说,我以为你擦了,否则我不会让你跟我去打球……”

“我既然答应了,那就是我自己想去,跟你没有关系。”Mark回答他,“是我低估了巴西的太阳,明明现在已经是秋季了。”

“就算是秋季,桑托斯下午时最高温也得有30度,而且你指望海边的日光有多友善?”Eduardo懊恼得很,“快脱掉衣服让我看看!”

Mark本想拒绝,但Eduardo异常坚决,于是只好把T恤脱了扔在地上,Eduardo果然看到他身上肩膀和后背的地方全都红了,像被火烘烤过一样。

他本来就白,现在那一块块晒伤的地方遍布全身,更是触目惊心,显然他一直在忍受着,难怪他一个下午都表现得极其不耐烦。

“对不起……”Eduardo难过地说。

皮肤上的不适感和下午那两个巴西姑娘爽朗的笑声还在他脑海里不断来回轰炸,Eduardo身上似乎还带着其中一个姑娘的香水味,而另一个几乎每说五句话就要冲Eduardo抛一个媚眼。

“我说了,这跟你没关系。”Mark拔高的声音充满了厌烦。

Eduardo被他呛了一句,一时间接不上也不敢接话,脸上露出受伤的表情。

“我去洗个澡。”Mark快速而含糊地逃进了浴室。

 

Mark身上被晒得不轻,淋浴的热水洒在身上火辣辣地痛,他只好调成了冷水才算稍微缓解。但这种夹杂着痒感的疼很难忍受,让他的身上像低温烧起来一样。疼痛从皮肤处渐渐钻进他的皮肤,然后攻陷了他的骨肉,让Mark痛得心脏纠结,随之而来深深的挫败感击溃了他。

Mark花了很长时间才洗好澡,出来的时候屋子里没有人。

他看了看玄关,Eduardo的鞋子不在,显然被他穿走了。

或许是去找那个巴西姑娘喝一杯了,Mark想起他手里拿着的用口红写了电话号码的纸巾。廉价的口红膏体划在纸上留下的厚重的字迹让Mark作呕。

看来他今晚是不会回来了。

 

Mark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尽管已经是晚饭时间,但他一点食欲都没有,所以不打算做饭或者叫外卖。

然而在他快要把啤酒喝光的时候,本以为会夜不归宿的Eduardo回来了。

“Mark,你怎么可以这个时候空腹喝啤酒?”他一进门就看到Mark一边喝酒一边看新闻,立刻有点生气,“今天已经喝得够多的了!”

“你去哪里了?”对于他还未到8点便回来了,Mark看上去有点惊讶。

“给你买晒后修复的东西啊。”Eduardo晃了晃手上的袋子,“我不是写在纸条上了吗?”

他走进来时絮絮叨叨地抱怨:“周末这个时候就只能去华人的店铺里买了,巴西人才不会给你在周末开店呢。”

他放下手上的袋子,很快发现Mark既没有做晚饭也没有叫外卖:“你竟然没有准备晚餐!”

本来臭着脸的Mark一下理亏:“我没注意时间。”

“好极了!”Eduardo气呼呼地拿起电话,“我们得饿肚子到至少9点了!”

他翻开电话簿,连续拨了几个有外送服务的餐厅都一无所获,最后依然只有华人餐馆在这个时候仍在营业并贴心地提供外送。

“我给你抹防晒修复。”趁着外卖还没有送到,Eduardo坐到Mark身边,“不然明天你全身都要蜕一层皮了。”

“我自己来就好了。”Mark不太乐意,伸手要接他手上的修复膏。

“脱衣服,Mark。”Eduardo凭借身高优势,把小罐子举起来,声音有点拔高,“没有叫外卖导致我也一起饿肚子的人没资格抗议!”

他不适合命令人,Mark心里腹诽,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语气,谁会听从呢?

然后Facebook的CEO脱掉了自己的衣服乖乖趴到了沙发上。

“晒得不轻。”Eduardo评价道,他的语气不太好,或许是因为Mark在海边缺乏涂抹防晒的意识,又或许只是单纯的内疚,但他的手法很温柔,把粘稠的膏体在手中搓匀后,才抹在Mark身上。

“无论是哪里的海滩,无论什么季节,都必须把防晒做好。”Eduardo再次严肃强调。

“我知道。”Mark把脸闷在沙发里回答,“我只是忘记了。”

修复霜里大概有薄荷或者芦荟的成分——Mark对这些所知甚少,但随着皮肤被覆盖了一层膏体,火辣辣的感觉消退不少,晒伤的地方像被冰过一样舒服。

Mark能感受到他的手指力度适中地在自己的身体上按压和涂抹,这让他不得不强制自己开始思考一些与此无关的问题,以防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赤裸的背和Eduardo的手指上。

 

Mark的肩膀和后背上的晒伤尤其严重,Eduardo处理好他的后背,让他翻身处理胸膛。

“这是什么?”Eduardo看到Mark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小银链。

其实刚刚打沙滩排球的时候,Mark脱掉衣服后他就看到这个吊坠了。小东西似乎是银打造的,Eduardo现在仔细一看,才发现它造型奇特,可以说是毫无美感也毫无规律,像小孩子随意捏出来的。

“这个?”Mark把吊坠用手指托了一下,好方便Eduardo给他涂抹胸口,“3D打印的一个小模型。”

“所以是什么?”Eduardo好奇地多看了两眼,“为什么要打印出来?”

Mark看着他没说话,Eduardo等了好一会儿,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半赌气道:“不说就算了。”

Mark这才开口:“Wardo,你知道人类的感情,全部来自大脑各个不同区域的活动吗?换句话说,当你对某件事物产生反应是因为你大脑某个区域产生活动反应,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脑活动。”

“当然。”Eduardo回答,他立刻对这个话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所以这是你脑子里某个部分?”

“它确实是大脑中的某个部分,或者说‘坐标’。”Mark说,“当你看到你熟悉的人的时候,你会心跳,你会高兴,你会想亲近;而当你看到讨厌的人,你会产生抵触情绪。这些反应都是大脑控制的,是大脑中某个区域在活动,给出了这样的反应。”

“同样地,人们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没有任何反应,是因为人们的大脑对不认识的人没有建立任何可以激发脑活动的联系,也就是大脑里没有任何与这个人对应的区域会发生活动。”

“所以,这个小东西是你大脑里对某个人的反应区域?”Eduardo瞬间便把Mark话里的前后都联系起来了,“哦,天啊,你把它3D打印出来了?这真的太酷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Mark的银吊坠掂在手里仔细端详,在知道它是什么后,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东西在Eduardo眼里变得跟钻石一样珍贵,他带着好奇和敬畏仔细摸过上面每一处奇怪的弧度。

“不。”Mark任由他把玩,“这不是我的,这是我……前男友的。”

“哦,抱歉。”Eduardo像烫着了似的将它放下,显然,这并不是一个可以让他开玩笑的饰物。

“不用道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Mark扯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是他在明尼苏达州一所大学的实验室检测出当他想到我……或看到我时,脑部的反应区域罢了。”

“所以这就是他的脑子里关于你的爱情‘坐标’?”Eduardo羡慕地道,“这是……你们爱情的纪念礼物吗?”

“爱情纪念礼物?”Mark冷笑了一声,“分手信物更贴切。他检测确定区域后,就针对那里进行脑部训练了。”

“训练?”

“只要知道脑活动的原理,人们就可以像训练肌肉一样,有针对性地训练大脑的反射性活动区域……去控制大脑对什么产生反应,或对什么不再产生反应。这在现代医学领域上完全做得到,心理治疗上用这种手段进行训练的也比比皆是。”

“所以他……”Eduardo很快明白了Mark的话。

“对,他通过医学训练,让自己的大脑不再对我产生任何反应。训练结束后,他把那个不会再因为我而亮起来的区域3D打印出来,送给了我。”Mark嘲讽地翘起嘴角。

他弹了弹吊坠:“这是一颗已经死去的、不能再发亮的‘星星’。”

“他……”Eduardo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们曾经为了某些矛盾争吵了很久,”Mark静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以至于我们几近从相爱变成互相憎恨。”

身上的修复霜已经差不多干了,他一边穿上T恤,一边用平淡至极的语气说:“在我们之间最大的那个问题终于得以解决的那天,他把这个给我,然后告诉我,我在他脑海里拥有的专属反应区域已经消失了——情感在生理意义上的完全消失。

“换句话说,哪怕他面对我,他看着我,甚至和我说话、对我笑、跟我争吵,但我对他而言,并不比他的任何一个普通朋友,甚至街头与他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能引起他更多的情绪反应。

“而这,就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

“但你还是爱着他的,”Eduardo难过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抚摸他的膝盖表达自己的安慰,“否则不会一直戴在身上。”

Mark抬头看着他:“你想知道一个迄今为止没有人知道的秘密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Mark扯出一个近乎讽刺的尖锐笑容:“其实那天,我也带着一个小东西想送给他……我的求婚戒指。”

Eduardo忽然感觉到心脏一阵无来由地收缩。

“尽管我们吵了很久,”Mark的语气有一种近似残忍的温柔,“我还是希望他留在我身边。所以我定制了一枚戒指,打算在那一天向他求婚。当然,我不是立刻就要结婚的意思,”他解释,“我只是认为这是个好开始,经历过失败后,我们重新开始,可以学习更好地相处。”

“那你把戒指给他了吗?”Eduardo问。

“没有。”Mark摸了摸吊坠,这个小东西已经被他手心焐热了,“他先一步把这个送给我了。”

“所以他至始至终,都不知道你为他准备了求婚戒指?”Eduardo为他的爱情感到巨大的、无法呼吸的难过。

“不知道。”Mark回过神看了他一眼,“我没有拿出来。”

“你该告诉他这一切,包括戒指和你的想法。”Eduardo说。

“还有任何意义吗?”Mark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人们结婚是因为爱情,而他不会对我再有任何爱情的反应了。”

“那么戒指呢?”Eduardo问,“你还留着它吗?”

“我留着它做什么?”Mark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种愚蠢的问题,“我把它扔在了路边的一个垃圾桶里,这样至少它可以帮助一个流浪汉摆脱食不果腹的生活。”

说完这一切,他靠在椅子上。

在沉默中,讽刺的神情消退,Mark脸上罕见地恍惚起来,就像仅仅是回忆起这件事就已经掏空了他。

“他在报复我……”Mark最后说。

“我们无休止地吵架……吵架使我充满了攻击欲和好胜心,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击败他,如何有理有据地证明他是错误的,我每一次见到他,都刻薄地讽刺他的愚蠢。可我不知道,原来在我这么做的时候,他大脑里曾经为我亮起来的那颗‘星星’,已经一点点暗淡了。”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Eduardo说,“他这么做,并不仅仅是为了报复你……而恰恰是因为他爱你,才会这么做。”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觉得对同一个人的爱和恨或许恰好在脑部是同一个区域。”

“你说你们因为争吵而从相爱近乎变成相恨,”Eduardo说,“激烈的争执让一切变得无法控制,所以他或许选择了在爱变成恨之前,先把即将变质的爱情毁灭,把他对你的感情永远停留在‘爱’的这一刻,正如一朵花在枯萎凋谢前被摘下,而不是任由它跌落泥土被踩踏碾碎。”

“你是这么想的吗?”Mark问。

“是的。”Eduardo说,“既然你在关系差到极点时还愿意向他求婚,那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爱情在他心里其实是一样的呢?”

“……我不知道,我从没想过这样的可能……或许吧,谁知道呢。”Mark说。

“或许他只是宁愿和你做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也不希望去憎恨你。”

“但这已经是个永远得不到回答的问题了。”

 

 【七】 

因为Mark晒伤了,Eduardo再也没有邀请他一起进行过海滩运动。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没有把大量的时间花在桑托斯迷人的海岸线上。他们每天都会一起晨跑,沿着海岸线跑上大约五千米,尽管踩在被海浪打湿的沙子上会让他们的运动鞋因为沾满沙子而变得脏兮兮的,但谁能否认听着海浪声晨跑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呢?

Mark的体力很好,Eduardo在晨跑的时候再次确认了这一点,五千米对他来说一点都不是问题,Eduardo怀疑再来五千米,Mark都能应对自如。

桑托斯四季如夏,每个月都有诸多海滩夜间狂欢活动,很多DJ和本地的业余乐队选择夜晚在免费的公共海滩上表演。对于Mark这种夜猫子而言,这样的活动比白天的艳阳更有吸引力,两人常常在晚间驱车去海滩享受独属于巴西的热闹。

那晚的事情留在了那个晚上,Eduardo没有刻意再提起。

这种体贴让Mark感到舒适,他不想要Eduardo的同情——不止Eduardo的,任何人的同情对Mark来说都是侮辱,显然Eduardo深谙这点。

 

假期就在海滩、别墅和狂欢之中度过,快要结束的时候,大概是桑托斯这个小城让Eduardo有点腻味了,他提议开车去里约热内卢。

桑托斯到里约只有大概六小时的车程,Eduardo计划在那里度过这个假期的最后两天。

他们早晨出发,抵达里约热内卢的时候也不过是下午一两点,正是艳阳高照,整个城市最热闹的时候。

刚进入市中心,他们就遇上了不亚于狂欢节的庆典活动。道路因为游行、花车和舞蹈而变得拥挤不堪,即使Mark在巴西已经待了十多天,但还是忍不住要为巴西人对游行庆典的狂热而感到惊诧:“今天难道不是工作日吗?你们巴西人都不需要工作?”

“这是一个作为老板的担忧吗?”Eduardo大笑,他从一条仅有两车道的小路上拐了进去时笑着解开谜底,“今天是巴西的情人节,Zuckerberg先生。”

“情人节在六月?”Mark对巴西的节日几乎称得上毫无了解。

他看向窗外,即使偏离了庆典活动的主干道,但是依然到处是穿着艳丽裙子的姑娘和她们赤裸着上身、穿着打了补丁的牛仔裤的男朋友:“你不觉得特意驾车来里约参加情人节庆典活动实在太讽刺了一点?特别是对单身的来说。”

Eduardo忍着笑:“我可不这么认为,对我来说,最大的麻烦,就是我的前未婚妻如果看到了会说‘看吧,我没说错!你就是个gay’,毕竟我可是‘在酒吧盯着男人看个没完’而被甩了的可怜家伙。”

“好吧,那我没意见。”Mark尽管不敢苟同,但他已经学会了让步。

“别告诉我,你在有男/女朋友的时候也不过情人节。”

“情人节,确切来说是商家的节日。”Mark回答。

“这可是我听过的最煞风景的回答了。”Eduardo开着车在路上转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停车的地方,最后只好找了一家汽车旅馆直接把车放在了那里。

要下车时他对Mark眨眨眼:“再说了,巴西的情人节大概是世界上对单身者最友好的情人节了。”

“为什么?”Mark道,“我可不认为商家们能从单身汉那里要到钱。”

“当然不是商家的原因。”Eduardo笑着说,“传说从前有个姑娘非常想得真爱,可是等到快要出嫁的年纪,都没有邂逅满意的心上人,于是她诚心诚意地向圣人安东尼奥祈祷,并每天都虔诚地供奉着他的圣像。”

“哦,所以她因此找到了真爱?”Mark嗤之以鼻。

“没有。”Eduardo摇了摇头,“过了几年,这个姑娘依然没能遇到合适的男子。”

“哈。”Mark发出一声疑似嘲讽的笑。

“然后她当然很生气啊。”Eduardo说,“换了你难道不生气?”

“当然不生气。”Mark翻了个白眼,“我又不会做这种蠢事。”

“然后她就把圣安东尼奥的雕像从窗户扔了出去。”Eduardo说,“谁知道雕像砸中了一个年轻人,年轻人非常生气,上楼讨要说法,姑娘也赶忙道歉,可是接下来他们却越谈越投机,最后竟然成了夫妇。因为这个传说,每年安东尼奥的生日就变成了情人节,巴西的情人节也就变成了无论是否单身都可以庆祝的节日。”

“哦。”Mark回答,显然这个故事并没有打动他。

“那么理智的无神论者Zuckerberg先生,你会如何更有效地寻找真爱呢?”

“如果我知道的话,或许就不会跟你来里约热内卢凑巴西情人节的热闹了。”

Eduardo早就适应了他独特的刻薄:“既然真爱无法通过严密地规划寻找,为什么不期待一下人生的意外?”

但Eduardo没等到Mark对此发表的评论——又或者他压根并不在乎Mark对此的意见,注意力就被路过的游贩吸引了。

他笑着用葡语跟游贩交谈,最后买下了两顶夸张的草帽,自己戴了一顶,然后把另一顶扣在Mark头上:“我猜Facebook的PR肯定很不喜欢在某人的巴西情人节庆典活动的自拍照背景里看到自家CEO。”

“你永远是我们之中最为Chris着想的那一个。”Mark拉了拉帽檐,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可以称得上是笑容的弧度。

“或许我跟他都属于会穿西装的刻板正常人?”Eduardo笑着说,“你们这些计算机疯子们。”

Mark问:“你们巴西人在情人节会做什么?”

“如你所见,跳舞、音乐、美食和爱情。”Eduardo说,“任何一切可以带来快乐的事情,我们都做。”

说罢,他小跑着到路边的书店旁的甜品店里买了两杯杏汁,金黄色的果汁是鲜果榨取的,还混了巴西的果酒,上面插了一小把纸伞,冰块浮在上面咯咯作响。

Mark只是浅尝辄止地喝了一小口。

“拜托!”Eduardo大笑,“别跟我说你觉得它很难喝!从没人觉得它难喝!”

这玩意甜极了,就像Eduardo的笑容一样甜。

“敬Facebook!”Eduardo用手上的玻璃瓶子碰了碰Mark的,“敬情人节!”

“敬爱情。 ”Mark一口气把冰凉的果汁饮料都喝光了。

 

尽管他们特意驾车六小时从桑托斯来到里约,但里约的下午仍旧像他们在桑托斯的每一天那样,不过是又一次毫无计划的闲逛。

巴西的情人节因为安东尼奥的缘故,在这一天做弥撒的人总是特别多,即使不信天主教,也可以进去做爱情的祈祷。

路边店铺门外更是摆放着无数小小的木雕安东尼奥像供游人们入乡随俗参与情人节活动。可见这位神父在世时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去世后更是成了巴西人的爱神,让小丘比特在这个国家几近失业。

Eduardo买了一个小小的圣安东尼奥像,兴致勃勃地说要随俗去教堂扔进木桶里。

Mark刻薄地说他的真爱绝对不会蹲在桶里等他来砸,这样的活动简直毫无意义,还不如让大家拿着雕像在庆典里互扔,总有那么两三个人能砸中自己的未来真爱。

Eduardo下意识就拿木雕轻轻敲了他的脑袋一下,生气地道:“我的安东尼奥砸到你了,Mark!”

“Wardo,我觉得你未婚妻真的没说错。”Mark恶意地说。

Eduardo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脸一下就红了:“反正我的真爱绝不是你!”

“哦,”Mark双手插在短裤口袋里,他耸耸肩,无比愉快地说,“是的,你的真命天子此刻正蹲在教堂的木桶里等着你呢,快去吧。”

“混蛋!”Eduardo红着脸骂了他一句,转身气鼓鼓地走进教堂。

 

Mark倚在教堂外的墙下,笑着目送Eduardo满怀期待地融入人海去寻找真爱。

蔷薇从内墙攀上来往墙外伸展着枝叶,阳光穿过枝叶落在他脸上,身边的蔷薇花一朵朵开得正盛。

一对接着一对的情侣与Mark擦肩而过,每个人脸上的灿烂笑容都能媲美里约午后的阳光。今天的里约是名副其实的爱情天堂,到处都是甜美的幸福气息。

Mark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接吻、拥抱,心里想的,却是在不远的未来,他们会不会也在生活里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无休止地争执,会不会因为想要证明对方的错误而互相攻讦,直到爱意消失?

而路过他的这些情侣中,又有多少,可以在五十年后的情人节里,一起走进安东尼奥教堂做弥撒呢?

Mark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种充满爱意的午后有着如此“恶意”,所有人都受到了那善良神父的眷顾而成双成对,而只有他,在里约的街头形单影只。

 

“先生,买玫瑰吗?”一个小女孩抱着一大把玫瑰停在Mark面前,“买一枝吧,送给你的女朋友。”

“不了,谢谢。”Mark低下头看着她回答,“我单身。”

小女孩应该是贫民窟里的孩子,穿着洗白了的衣服,但这显然已经是她最漂亮的一条裙子了。

不少贫民窟的孩子在情人节都会来到市中心碰运气,因为看在爱情的份上,大部分人们在今天都比其他时候出手更加阔绰。

小女孩锲而不舍地用着生硬的英语央求他:“买一枝吧,她会很高兴的。”

“不是‘她’,是‘他’。”Mark怀疑她只懂说这两句英语,于是掏出钱包给了小女孩20美金,“都是你的。”

这远远超出了小女孩手上那捧玫瑰的总价,她稚气的脸上绽放出光彩,踮起脚努力把满满一把玫瑰往Mark怀里塞:“谢谢先生!”

Mark只抽了一枝开得最美丽的:“我只要这朵。”

小女孩大概听不太懂他的话,但她猜出了Mark的意思,小小的脸蛋红扑扑地满是幸福的笑意:“她喜欢!”

对于每天只要两美金就能养活全家的贫民窟家庭而言,这二十美金简直算得上是一笔巨款。

“是‘他’。”Mark再次纠正。

“愿安东尼奥赐您爱情!”小女孩也不知道听懂没有,跑了两步回头又冲着Mark重复了一遍祝福。

二十美金换来一句祝福,让Mark真心实意地笑了。

 

Eduardo从教堂出来的时候,看到Mark百无聊赖地站在街角,手里多了一朵红玫瑰。

“商家不可能从单身汉那里要到钱哈?”Eduardo冲他挤眉弄眼。

“是个贫民窟的小孩在兜售玫瑰。”Mark解释,然后把玫瑰递给他,“给你吧。”

“谢谢。”Eduardo大方地接受了他小小的赠礼,他把尚未完全绽放的玫瑰放在鼻尖下嗅了嗅,然后轻轻在花瓣上亲吻了一下,真心实意地说,“我很喜欢,它非常漂亮。”

她说得没错,Mark想,他是真心喜欢玫瑰,这二十美金让他得到了他花费六亿都没能得到的东西。

 

 【八】 

等Eduardo在情人节的欢庆活动中尽兴时,已经是黄昏临近了。他把Mark带到了科帕卡巴纳海滩,Mark这才知道他早就租了一艘游艇。比起这个,Mark现在才知道Eduardo因为有游艇证而压根没打算雇佣专业人员随行这件事,倒也不值得他再吃惊一次了。

Eduardo以开游艇为由,理直气壮地要求Mark包揽了今天的晚餐。游艇虽然不大,但卧室、厨房、浴室应有尽有,这显然是提供给客户用作海上派对的,食物酒水也一应俱全。

等Mark用丰盛的食材做完一顿简便晚餐时,Eduardo早就开着游艇远离了海岸线。

Mark不太在乎Eduardo把他带到哪里去,从他来到里约热内卢那一刻,就注定是一场只有终点而没有目的地的旅行。

当吃过晚饭,太阳完全沉入海中之后,四周一切渐渐隐入黑暗,远离了人类文明的璀璨灯光,属于自然的微光开始在黑暗中闪烁。

海风拂过海面,浪花撞击在游艇上,不断闪烁着幽蓝的光。

Mark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又奇异的景色。

“夜光藻。”Eduardo在游艇里调了两杯苹果马丁尼,来到甲板上的时候,看到Mark正半躺在甲板上看闪烁着蓝光的海水,“在巴西我们称它为‘蓝色的眼泪’。”

“人鱼的眼泪也是这样的吧。”Mark靠在甲板的栏杆旁说。

“那么她的眼泪只能在夜晚才能被看到了。”Eduardo把船舱的灯光关掉,只留了一盏淡淡的暖黄的小灯,让海面上不时闪烁着的点点细碎蓝光更加清晰。

“这种小东西,在这个季节有很多,只要海面上有一点点的扰动,就会发出蓝色的荧光。”Eduardo坐在Mark身边。

“很漂亮。”Mark回答。

他们的游艇静静地停在海中央,天上繁星闪烁,海面上像倒影一样也此起彼伏地闪烁着细碎的、流动的光点。

“我听说你是色盲。”Eduardo把手上的苹果马丁尼递给他,“但是可以辨认每一度的蓝色,所以在绝大部分时候,你所看到的,跟我们所看到的世界都不一样。”

“嗯。”Mark还沉浸在这样梦幻的景色里,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那么这一刻,我们看到的世界是完全一样的了。”Eduardo笑了,“没有别的颜色干扰,只有黑色的夜和蓝色的眼泪。”

Mark回过头,两人目光交接,星光和海水的蓝色泪光与他眼里的笑意相比都黯然失色。

“能跟我说说哈佛的事情吗?”Eduardo喝了一口马丁尼问。

“你想知道什么?”Mark问。

Eduardo穿着短裤——跟Mark一样,两双赤裸的腿自由地伸展着,挨得极近,Mark只要把自己的腿右移十多厘米就能和他的碰触、交缠。

他想用脚心轻轻磨蹭Eduardo的脚背或轻轻挠他的脚心,想看他会不会因此而笑出声或因怕痒而把足趾蜷缩起来。没有法律禁止Mark这么做,只是Mark的心没有在银河繁星中迷路,所以他的脚无法出现在它不应该在的地方。

“随便说点什么?关于哈佛,我只能拿出我的毕业证明,全是A+的好成绩,却说不出任何一件大学趣事。”Eduardo说,“要不,就先说说我们是怎样认识的吧。”

“我们是在犹太俱乐部的派对上认识的。那是个超级无聊的派对,在我想要走的时候,你主动走过来跟我搭讪。”

“我为什么跟你搭讪?所以你没有离开派对?”

“大概因为我们是派对上唯二觉得无聊的人?结果是我俩一起溜了。”Mark想了想,“离开派对后,我们沿着河畔散步了整整一晚上,谁都没舍得回宿舍。”

Eduardo眉眼弯弯地看着Mark:“我们聊了什么?”

“很多东西,乱七八糟的。”Mark说。

“听上去像个美妙的邂逅。”

“那天是那个冬季最冷的一个晚上,次日你就重感冒了。”Mark恶意地翘起嘴角,“现在还觉得美妙吗?”

“确实像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波士顿确实太冷了。”Eduardo一点都不在意Mark的嘲讽。

“那么,你知道Facemash后台计算女孩子排名的公式,是你给我的吗?写在H33的飘窗上。”

“No way!”Eduardo惊叫,“你在骗我,没有任何八卦或者新闻这么写过,我才不会参加这么缺德的恶作剧!”

“那当然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你参与了Facemash。”Mark笑了,“这个小游戏搞垮了哈佛的网络,我第二天就被叫到校委会了。”

他语带讽刺,绘声绘色地描述:“‘哦,你们终于找到我了,我该表扬一下你们吗,毕竟那公式就写在H33的玻璃窗上’——六个月留校观察,如果你想知道结果的话,那些八卦绝不会知道这些。”

“Mark,我现在很确定一件事。”Eduardo看着他,“在哈佛的时候我一定很喜欢你。”

“哦?”Mark挑起眉,露出并不相信的表情。

“如果我不是非常喜欢你,我怎么会帮你欺负女孩子?”Eduardo把马丁尼喝完,“我可是个绅士。”

Mark耸耸肩膀:“可惜你这位绅士交的朋友不怎么样。”

“谁说的呢。”Eduardo小声嘟囔。

在短暂的沉默中,两人看向遥远的银河。

“真美。”Eduardo感叹,Mark回头看他。

就是在这一刻,Eduardo毫无征兆地侧身轻轻吻住了他,又自然得好像做过千百次。

Mark愣了愣,Eduardo闭上眼时浓密纤长的睫毛夺去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唇上温暖柔软的触感让Mark一下子忘记了呼吸。

夜空中银河闪烁,海面上星光浮动,然而这一切都消失在Eduardo的气息中,Mark遵从心底的渴望和冲动,搂上Eduardo的腰,好让自己在这个吻中陷进更深的梦境。


然后马和花跑到红白里去干了,只有一点点,看不看都无所谓啦。


【九】

“我们以前……做过这样的事情吗?”Eduardo问,他的声音因为刚刚过度呻吟而有点沙哑。

他们还躺在甲板上,两双腿缠在一起,海风很快带走了他们身上的汗,但彼此紧贴着的肌肤仍保留着潮湿的温暖。

游艇完全熄灭了引擎,船身在无人的海域如同母亲的摇篮一样轻轻摇晃着,海浪拍打着游艇,把它温柔地推向未知。

“没有。”Mark说,他的手指在微光中仔细描绘怀里人的眉眼和嘴唇。他应该更节制一些,无论是吻还是爱抚,可是身体比他的理智更诚实,它们合作背叛了Mark,泄露了一切。

“但你看上去熟知一切。”

“因为你有一具诚实的身体……”Mark的手指像爱抚珍宝一样在Eduardo的腰线上来回流连。

“我留下来的那个晚上,你还一脸不高兴。”Eduardo紧贴着他,亲吻着他不诚实的唇,“别否认,我都看到了。”

“你看到了,但你没看懂。”Mark捏着他的下颚回吻着,模糊低语,像叹息也像自问,“我怎么会让你离开……”

Eduardo在他的吻里低笑:“你那天早晨若没有开口问我是否想要留下,我会问你,我可不可以留下来……我买了Mate Tea做的饮料打算贿赂你……”

“下次贿赂别人的时候记得投其所好。”Mark轻轻笑出声。

“这真的很奇怪,”Eduardo说,“我只是在那个雨夜敲开你的门,和你吃了一顿饭,但我立刻就知道我还想再见到你。”

“Mark,你就像一本书,”他说,“我只读了你的第一页,就被吸引住了,止不住地想要继续往下读。”

Mark嘴边的笑容收敛了,他看着Eduardo,他想,你不会知道这对你而言,对我们而言,是多么残忍而悲哀的判决。

“我可以读下去吗?”Eduardo摸着他胸前那个小小的吊坠问,“关于过去的章节……”

“你想知道什么?”Mark爱怜地亲吻他。

“我想知道你跟他的故事。”Eduardo说,“关于这颗星星的其他故事……比如,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Facemash之后,我说我惹恼了全哈佛的女生,接下来的三年里就不用指望着女朋友了。”Mark摩挲着那个小小的吊坠,“然后他吻了我,问我,男朋友要不要。”

“我当然要。”Mark笑了笑,“他那么英俊,那么聪明,然而撇开一切,我需要他,因为我早就喜欢上他了。”

“然后就是大部分校园情侣的结局了,我想去硅谷,而他希望留在纽约,他不满我身边的人,我讨厌他没有完全服从于我。于是我们开始无休止地争吵,在有精力的时候拼命攻击、指责对方,在疲倦的时候冷战,把每一次的见面变成一场战争。”Mark的手指穿过Eduardo汗湿的发丝,他看着他,语气温柔得像诉说爱语,“所有年轻气盛所能犯下的错误,我们都犯过了。”

“你还爱着他吗?”Eduardo摸着那个不规则的吊坠问。

“他把这个小东西给我的时候,让我也去做一样的事情。”Mark亲吻了一下Eduardo的额头,“他说,这样我们就谁都不欠谁的。”

“你做了吗?”

“我曾联系过明尼苏达州的实验室,但最终没有去。”

“为什么?”

“我不知道,”Mark抚摸着他的脸,“或许我只是不服输地想证明,他是错的,我对他的爱比他想象的要多。你看,我是如此好胜,即使在这件事上,都要赢过他。”

Eduardo把脸颊贴在Mark的胸膛处,他听到那颗心脏在血肉里跳动,他想要这颗心脏为自己悸动。

Mark低头亲了亲他的发旋:“又或许因为这么多年来,我在每件事上都走得太快太远,因此落下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我想要在这么一件事上留在原地。那些被我落下的人们,或许曾经希望我回过头拉他们一把,正如当我被落下时,我希望他会回头一样。”

“他回头了吗?”

“没有,一次也没有。”Mark以一种残忍的平静语气回答,“我曾经报复性地想,若是那天他回过头,是不是会后悔把他对我的爱变成我心口上的一颗冰冷的星。”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他把Eduardo鬓边的发丝捋到耳后,温柔地说,“毫无留恋地迅速开始了一段新生活,新的交际圈、新的工作,以及新的爱情。”

“所以,”Eduardo问,“你还爱着他?”

“事实上,我曾经恨过他。”Mark搂着Eduardo,“这不公平,我抛弃过他,但我仍然爱他;而他抛弃我的时候,把所有一切都毁灭了。自始至终,没有人知道我们相爱过……他的退出让两个人的秘密变成了一个人的。如果连我也忘记,那么这段爱情就不存在了。”

“曾经事实存在过的东西怎么会因为遗忘而不存在?我们头顶的星光里,或许就有已经消失的星星的光芒,穿越千万光年而来,你看着这片星光,你能说它们都不曾存在过吗?”Eduardo低声反驳。

“偌大的宇宙里,有多少星光能在消失之前被看到、被记录?”Mark哂笑。

他的目光越过Eduardo看向星空,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一刻更让他感觉到人类本质的孤独和渺小:“别说是两年三年的爱情,哪怕是数百万年的星球,从出现到消亡,也没有留下过任何痕迹,它们对于人类而言又怎么可以说是存在过?”

“我真没想到你是个唯心主义者。”Eduardo笑了。

Mark腰上一用力,翻身把Eduardo压在身下,鼻尖的汗落在Eduardo的脸颊上,被他用带茧的指腹揩走,如同揩掉一滴眼泪:“那你告诉我,有什么科学办法,可以证明你曾在独自一人时为爱情流过泪?又有什么指数可以证明,在你遗忘的记忆里,心脏曾经为谁快速地、不规律地跳动过?”

“谁说我为爱情哭过!”Eduardo说。

“所以你看,在你这里,那些眼泪就是不存在的。”Mark翘起嘴角,“哪怕它们真实地落下过。”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Eduardo耍赖,“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承认吧,Wardo,唯物主义不过是渺小的人类面对浩瀚的时空,在抵抗孤独和无法挽回的消亡时的自我安慰罢了。”他亲了Eduardo一下,“如果发生即存在,那么为什么人类千百年来总孜孜不倦地想要名留青史,而不仅仅满足于存在然后湮灭于历史之中?”

“谁要跟你在这时候讨论人类的哲学。”Eduardo笑了片刻,“你还没回答我,你还爱他吗?”

“这个答案对你来说重要吗,Wardo。”Mark摸着他的脸颊问。

“不重要。”Eduardo说,“重要的是,如果我来了,他能离开吗?”

他摸着Mark赤裸的胸膛:“从这里。”

 

 【十】 

Mark在清晨的阳光中醒来。

伴随着曙光重现,黑暗褪去,天地重新填满色彩,阳光洒在海浪上反射出粼粼波光,一群群海鸥在游艇上盘旋鸣叫。

Eduardo躺在他身边,两人赤裸着身体依偎在一起,分享着同一条被子,被子下的腿紧紧缠在一起。

他们共度了一个美妙得不可言说的夜晚,从甲板到游艇的卧室,Mark还记得他们十指交缠,记得他每一次的喘息,还有他呼唤自己名字时那个小小的“k”的气音。

但他也仍记得他说“你走吧”“谁在乎呢”时,语气曾经如此冷淡而平静。

他,或他们,都做错了很多事、说错了很多话,又或仅仅是做错了一件事、说错了一句话。

他们甚至没能好好地道别再一拍两散,然后记忆和爱情尽数烟消云散,什么都没剩下。

Mark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在那个雨夜把他留下来呢?

他曾跟Mark一样,希望他把他留下来吗?

为什么不呢?

 

——别走,留下来。

——这里有Sean就够了,他给你安排了见面。你不是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用吗?你还要我留下来做什么?

——我不知道,Wardo,我不知道……我说不清楚,或许,或许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Mark希望自己曾经这么做过,希望这些话真实地说出口,而不是千百遍在梦里徒劳地重复。

他是真的想要他留下来,但他只是犹豫了片刻,回过头时,他已经消失在雨里了。

可他的犹豫也只是因为害怕。是的,害怕,Mark说不清害怕什么,或许那时候,聪明如他,就已经看到了分离的结局,他是在害怕这个,可却正是那么片刻的犹豫,最终使他们走向了这个结局,甚至比这个结局走得更远。

Mark俯身亲吻Eduardo熟睡时微红的脸颊,他舒展着眉目,在一个美梦中。

尼采说,健忘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摆脱了过去的错误。

Mark翘起嘴角,哦,他可不只是摆脱了过去的错误,他还摆脱了过去的一切,那些开心的、痛苦的,那些令人心动的笑和令人心碎的泪。

他们之间的秘密如点点星光,Mark眼睁睁看着整片银河的星光一颗接着一颗在自己眼前熄灭。

幸运之神总是眷顾这个家伙。

这种幸运让Mark愤怒,为什么你年轻时撞坏三台法拉利却依然活得好好地进入哈佛遇到我?为什么你忘记一切,又偏偏要像一颗流星一样,在雨夜落在异国他乡的我的面前?

他甚至想握住他的颈脖,把他备受眷顾又充满任性的生命结束在自己手中,这样也就结束了Mark长久的痛苦。

可是Mark真正做的,却是情不自禁地亲吻他的额头,用自己最温柔的姿态,只为了不惊醒他。

你在做什么梦?Mark抚摸他的头发,梦里有我吗?有只属于我们的那片银河吗?在你梦里,星光还亮着吗?

熟睡的人自然不会给他答案,Mark抬起头,迎着晨光远望,竟看到里约热内卢那尊高高伫立在基督山上的巨大雕像。

它站得太高了,以至于几乎圣临里约热内卢。耶稣张开他的双臂,如一尊圣洁的、高高在上的十字架,金色的晨光从它身后穿过云层降临大地与海洋,仿佛拥抱苍生千万种不同的幸与不幸。

Mark既不信命运,也不信任何神,但是在这一刻,竟也觉得在耶稣张开的双臂间,过去的一切全都得到了救赎。

他呆呆地看着这个巨大的、温柔的神,如同世间最虔诚的朝圣者。

耶稣身后那道璀璨的金色晨光,向Mark展示了所有关于爱和信仰的真谛,使他明白了自己为何最终没有前往明尼苏达州的实验室;明白了为何年复一年,恨早已烟消云散,爱却依旧;明白了自己内心真正的渴望。

 

如果他把他留下来呢?

 

——你可以留在这里。现在下着雨……下得很大。

——圣保罗雨季的暴雨可是要下一整晚的,你还不太了解巴西。

——我不介意。我们的关系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至少没有糟糕到让你在雨夜冒雨离开的程度。

 

Mark在这道晨光里低头亲吻Eduardo光裸的肩膀,轻轻扣紧他的手指。

“早安,Mark。”Eduardo被他吻醒时回了一个慵懒而温暖的笑容。

“早。”Mark覆在他身上落下一连串的亲吻,“要起床吗?”

Mark希望Eduardo说“不”,也引诱着他说“不”,好像这样就可以让游艇停在这片蔚蓝海域更久一点,在假期即将结束的这一刻,他希望这个意外假期永远不会结束。

 

回程的时候,Eduardo教Mark怎么开游艇,他们像普通情侣一样,总是在每一个间隙迫不及待地交换亲吻并碰触对方的身体。

因为桑托斯没有机场,Mark原本的打算是在里约直接飞圣何塞,但他不想立刻和Eduardo分离,于是退掉了那张机票,改买了圣保罗机场的航班,这样,至少他们还有六小时的公路旅程可以共度。

回圣保罗由Mark开车,Eduardo坐在副驾驶上,他把车窗打开,车子在沿着海岸线的高速公路上快速驶过,带着咸味的海风因此灌入车中,把Eduardo的头发吹乱了。

车上的音乐都是车主人的,Eduardo放了一张葡语CD,Mark听不懂里面唱的是什么,Eduardo轻轻跟着歌词哼着,调子五句里跑了两句,可是脸上带着的笑意弥补了一切。

“你接下来是留在巴西,还是回纽约?”Mark问他。

“再在这里留半个月,直到Diego那家伙完成婚礼,然后我会回纽约。”Eduardo笑着回答,然后凑过来亲他的脸颊,手也不安分地摸他的裤裆。

“我在开车。”Mark警告他。

“那么靠边停下。”Eduardo要求道,“我想亲吻你。”

“我看你可不是只想要讨个亲吻。”Mark减速把车停在路边。

他真是太任性了,Mark想,我该把他推倒在车后座狠狠做爱,告诉他任性是会被惩罚的。

但事实上,他能做的只是把对方按在玻璃窗上吻得喘不过气。

“为什么我们直到最后一天才做这样的事情?”Eduardo抱怨,“我们浪费了好多天。”

“问上帝。”Mark一边亲吻他一边说。

 

他们谁都没有提未来,甚至没有探讨他们此刻的关系,对这些所有,他们闭口不谈。

Mark不知道Eduardo如何定义昨晚那令人战栗的快感和令人迷醉的欢欣愉悦,又是如何定义现在的唇舌交缠。

他想问他这一切是星光的重现,还是荷尔蒙的恶作剧。

性吸引对他们而言已不像20岁时那样意味着冲动和义无反顾,他们生活中都有了太多的羁绊和制约,而过去又充满了失败,Mark不知道如果再试着踏出一步,会不会重蹈覆辙,背叛、争执、伤害是不是像如影随形的野兽,只等时机到来便要咬断他们的颈脖。

毕竟他们都是同样的任性,又是同样的强势。

Mark抓住Eduardo的手臂,一遍又一遍地亲吻他,如同此生他所能够亲吻他的最后一次。

 

圣保罗机场是巴西人流量最大的机场,去美国的航班也十分频繁,Mark戴上了帽子和墨镜以防别人认出他。

Eduardo陪着他办完了登机手续,在安检前终于不得不道别。

“这会让你困扰吗?”Eduardo道别时问他,“或者变成你的麻烦?”

“当然不。”Mark回答。

“你会忘记这个短暂的假期吗?”他又问,他在试探着Mark的态度,为是否越过那道安全线而犹豫不决。

Mark看着他:“如果可以的话,我会用一个吻告诉你答案。”

无论是五年还是十年,或是五十年,关于你的一切我都不会忘记,Mark想,如果你需要证明的话,那便会不止是一个吻,而将会是千百个、千万个吻。

 

Mark走向安检区,他回过头,看到Eduardo倚在墙边目送他。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白T恤,棕色的头发因为没有上发胶而略显凌乱和柔软,眉目带着笑意。

他们之间旅客往返川流不息,可Mark一回头,还是看到了他,两人的目光在人海中相遇。

如果那天——如果和解的那天,Eduardo在离开质证室后,能回过头,也必定能看到Mark用这样的目光凝视着他。

 

Mark读出了Eduardo眼神里的期望,但若他三缄其口,Mark又如何去回应呢?

他带着所有没有答案的疑问和不知道是否能得到回应的期待飞上万米之上的云层。

待到飞机降落在圣何塞,Mark终于等到了千里外Eduardo姗姗来迟的问询:

 

——Mark,what if we rewrite the stars?

 

 



海狸奶茶

【贞组】心脏逃脱

Summary: 未能言说的感情是我的逾期贷款。

预警: 现代童话  轻松愉快 无心之失 绿野仙踪


- Side A

 

真嗣的心脏跑路了。

 

早上起来发现左侧胸口处出现一个黑漆漆的空洞,伸手进去空空无一物。这就是他的心脏一直居住的地方,如此简陋、狭小,他用衬衫掩盖住空洞,从镜子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

 

以前还被明日香骂像是人偶一样……现在真的变得像木头人偶一样了。

 

上学路上收到了搬家和移民业务广告传单,让他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心脏是否是因为无法忍受...

Summary: 未能言说的感情是我的逾期贷款。

预警: 现代童话  轻松愉快 无心之失 绿野仙踪


- Side A

 

真嗣的心脏跑路了。

 

早上起来发现左侧胸口处出现一个黑漆漆的空洞,伸手进去空空无一物。这就是他的心脏一直居住的地方,如此简陋、狭小,他用衬衫掩盖住空洞,从镜子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

 

以前还被明日香骂像是人偶一样……现在真的变得像木头人偶一样了。

 

上学路上收到了搬家和移民业务广告传单,让他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心脏是否是因为无法忍受他,逃脱后去寻找适合移植的新主人了。真嗣不由地露出苦笑。看来他的心脏也一样擅长逃跑。

 

失去了心脏的第一天,过得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他本来也已经半心半意地活着很久了。

 


- Side B

 

此时罪魁祸首的心脏正在野猫爪下骨碌骨碌地逃跑。

 

早知道就要远远地绕开草丛了。心脏君感到十分后悔。熟悉的后悔让心脏整个拧了起来。

 

……想要传达的心情还没有说出,自己却马上要危在旦夕了。被围追堵截在墙角的心脏君默默向真嗣道歉。虽然心碎有很多种方式,但被野猫撕碎应该是最不光荣的一种死法。

 

已经做出狩猎姿态的野猫正欲前扑,被忽然扔过来的背包吓退几步。

 

一个白色的人影翻过围墙,一跃而下。

 


- Side A

 

没有心脏的人要如何生活的?

 

这个问题或许只有绫波有经验。过去绫波一直在真嗣的父亲那里工作,整理文书。直到有一天,她摘下了眼镜说,我要一个人去买花。

 

那一刻起真嗣知道她有了一颗自己的心。

 

绫波今天刚出院回到学校,脸色仍然十分苍白。听了真嗣磕磕绊绊讲完的故事,缺乏血色的女孩忽然屏住呼吸,突如其来的安静让真嗣也不明状况地跟着屏息凝神。

 

一分钟后绫波才重新开始呼吸。

 

原来真嗣君的心跳声真的消失了。丽点点头。身体,没有关系吗?

 

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真嗣不确定地说。

 

脸色和平时也不一样。

 

……刚才有点缺氧。

 

确认了朋友的安全后,少女继续思考心脏跑路的原因。

 

心脏,有时也会有自己的想法。碇君最近有什么在意的人吗?

 

我也很想问问自己的心,可惜它逃走了。真嗣在心里……不,在一个空荡荡的地方想道。

 

丽端起味增汤后小声地“啊”了一声,“是那个白色头发的男生吗?”

 

面对绫波,真嗣向来不会搪塞或隐瞒。最终他只能认命地叹一口气。

 

……为什么连绫波也能看出来啊。

 

明日香说观察一个人,一定要先看对方的眼睛。丽认真地说。

 


他看你的眼神,仿佛你欠了他很多钱。

 


- Side B

 

渚和野猫的搏斗,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因为猫似乎都很害怕渚薰,他只需要跑过去就行了。

 

诶?原来这里真的有一颗心脏。 白发少年好奇地打量着心脏,弯下腰来扶住膝盖。我就说刚才好像听到了真嗣的心跳声。

 

他毫不客气地将心脏转了一圈,又摇了摇。像极了摇存钱罐的手法把小心脏摇得七荤八素。

 

听说长大后心脏外表会逐渐变得坚硬,大人的心会变得像是有外壳的牡蛎。而少年人的心脏连外表都很柔软。

 

渚第一次见到人类的心脏,像是一颗脆弱的苹果,但是多了一个残缺的孔。

 

为什么我的心脏就没有这个洞呢?正在把玩心脏的家伙好奇心大发。

 

如果你的心脏太完整,心脏小声地提醒他,这种情况我们一般称之为缺心眼。

 

渚薰:“……”

 

简直和那个人说过的话一模一样。

 

既然你真的是真嗣君的心脏,少年愉快地做出了决定。

 

那我就把你偷走吧。

 


- Side A

 

你们听说了吗!冬二一激动说话就会带上大阪腔。渚薰好像有了一个孩子!

 

刚在食堂落座的几位同学纷纷面露被天打雷劈的表情。明日香险些把自己呛死在咖啡杯边。

 

正好路过的摩耶老师倒是表现出了和律子老师如出一辙的冷静——她端着餐盘的手纹丝不动,膝盖准确而响亮地磕上了桌腿。

 

众人将目光投向真嗣,真嗣的沉默震耳欲聋,隔了好久才缓过来说了句:那可能是我的心脏。

 

铃原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对哦,这就说得通了。那个孩……心脏被他放在肩上,渚那家伙骑自行车带走了!

 

闹出人命的误会解开了,现场气氛很快就隐秘地快活起来。以前他们只是肤浅地把偷心贼当成一种修辞手法,如今这件事竟在物理层面上取得了重大突破,一时间人心振奋。

 

八卦声里,终于忍受不了的明日香推开餐盘,猛地站起来,还将身边埋头当鸵鸟的真嗣也一把拽起来。

 

还在等什么?现在就去把你的心脏追回来啊!

  

在她眼里,渚薰固然是和芹菜一样古怪的怪人,但为了根芹菜优柔寡断的真嗣简直更让人看不下去……明日香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切。再说了,就算是芹菜,世上还有芹菜炒牛肉这样难以理解的绝配呢。

 

因为芹菜判罪的真嗣此刻还浑然不知,正默不作声地准备从口袋中掏出钥匙,却在摸索半天后又一次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呃……他正在骑的那个,可能也是我的自行车。

 


- Side B

 

渚薰毫无负担地逃课了。

 

会旁若无人和野猫打架的人,当然也会毫无顾忌地逃课跑路。

 

世界上最有礼貌的绑架犯人和最特殊的人质,从便利店里买好了三明治、水果和瓶装水,愉快地决定在踏上逃跑之路前共进午餐。

 

人的心脏,也和苹果一样吗? 少年望着手中的苹果发呆。闷闷不乐的时候,就在太阳很好的日子拿出来,洗干净,在阳光里晾晒再装回去,重新变得妥帖又温暖。

 

为什么想要跑出来呢?草坪上的渚枕着自己的手臂,看着无忧无虑的天空飘过一朵形状忧伤的云。你的主人不开心吗。

 

还好啦。心脏小声地说。

 

真的吗?一分钟内说出最让真嗣开心的十件事。

 

……说得好像你能验证一样。心脏默默吐槽。

 

它想了想,瓮声瓮气地说:和真嗣的想法没有关系,这件事是我自己的考虑啦。

 

所以你和真嗣的想法是不一样的喽。渚漫不经心地啃了一口苹果。跑出来只是你自己的主意?

 

……对。

 

你差点让他遇到危险。

 

无法反驳的心脏君虚弱地缩了缩身子,压缩了自己的存在感。

 

好在还是遇到了我嘛。渚将手中的苹果抛了起来,再重新接住。真想看看他知道你在哪儿后的表情。

 

那个,你想知道真嗣对你的想法吗?心脏君小心试探。

 

不。对面竟拒绝得很干脆。

 

反正问了你也未必会说吧。渚轻哼了一声,伸手抓住了苹果。

 

而且真嗣是怎么看我的,我早就知道了。

 
- TBC -

  

感谢读到这里。

贞组的感情总是有着少年明亮和迟来一步的酸涩。出于流畅考虑轻松的部分集中在上篇,正剧放在后篇了ww

缓慢复健ing,趁过年这几天撒土,可能会列一个新的长期点文list看看大家想看什么(咳如果还有人能看到的话

祝友友们新年快乐(´•ω•̥`) 2025有所爱,有所得

葛晴雨

《执子之手》进度公布

[图片]


目前第一本打样还在路上,确定收录的篇目如下:


已公开篇目:

离别纠缠的一千零一夜

翦商

长坂坡

饕餮盛宴

晨昏

食色性也

SIMULATION &execution

SHOOTING

SUBSTITUTION


未公开篇目:

平城行记

みずいろ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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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要下雨


在这里进行一个印调,为时两周,过期不候,如果不足五人将不公开贩售,有意购买的朋友请加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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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责声明 

本作品仅限非商业用途,作者与任何第三方平台不存在任何合作、授权或关联关系,也未授权任何平台或APP以本人的...


目前第一本打样还在路上,确定收录的篇目如下:


已公开篇目:

离别纠缠的一千零一夜

翦商

长坂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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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thos

[爱芙/芙爱/红龙骨]无终奇语

简介:

某一天夜里拉芙希妮回到罗德岛,和博士一起构筑了故事的其他可能性,不同的结局。

一切源自我的意难平。

---


只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夜晚。罗德岛停泊在两山之间,狭长的谷地里布满低矮的草丛和灌木,风快速掠过,在舰上能听到笛声一样飘渺的树叶轻颤。温度低于以往。


有人轻轻敲门。两三声的力度恰到好处。


高尚的红龙十分守约,在19:27分到来,提前三分钟。她像过去那样坐到了属于助理位置的办公桌后。而博士招呼她过去。


“我向你保证,她不在这里。好久不见,拉芙希妮。”


这只是一场久违的老友对谈,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倒上一杯麦茶。快把那边那盏台灯灭了。它的光白得太刺眼,并且......

简介:

某一天夜里拉芙希妮回到罗德岛,和博士一起构筑了故事的其他可能性,不同的结局。

一切源自我的意难平。

---


只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夜晚。罗德岛停泊在两山之间,狭长的谷地里布满低矮的草丛和灌木,风快速掠过,在舰上能听到笛声一样飘渺的树叶轻颤。温度低于以往。


有人轻轻敲门。两三声的力度恰到好处。


高尚的红龙十分守约,在19:27分到来,提前三分钟。她像过去那样坐到了属于助理位置的办公桌后。而博士招呼她过去。


“我向你保证,她不在这里。好久不见,拉芙希妮。”


这只是一场久违的老友对谈,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倒上一杯麦茶。快把那边那盏台灯灭了。它的光白得太刺眼,并且不适合这个氛围。讲故事的氛围。用这个更好。


博士从收纳箱里拿出了一盏外型古朴的铜灯,布满划痕的玻璃和白色的蜡,把它放在了桌子的正中央。拉芙希妮小心地为它点着了火,暖黄的光随即照亮了整个空间。


一枚象牙白的棋子被放在灯前,拖出长影。火苗闪动,那道影子跟着一起晃动,墙壁上像是有一条黑色的伤口。它沉默地吞食着情绪,逐渐扩大。交谈声渐渐远去,难以形容的、如同腐烂花朵的香味散发出来。







“啪——”


恍然抬头,眼前是燃烧的篝火。一双粗糙的手正在忙着折断树枝。


在拉芙希妮怔怔地盯着火焰时,莫兰呼唤了她两声,见她没有回答也没放在心上。头顶上方没有任何人造物的约束,唯有漆黑的夜空。营地里人群走动,如往常一样做着入睡前的准备工作。


这是哪一天?


莫兰抱着篮子转过身来,“明天我们就要到达纳斯尔纱了。大家都很兴奋……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它。”


拉芙希妮的表情先是变得困惑,随后闪过一瞬间的悲哀,最终沉静下来。她的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像是下定了决心。


天明之后,她依然像过去那样带领着人们前行,直到纳斯尔纱的阴影出现视线里,她叫住了队伍,让他们跟着守灵人暂时远离纳斯尔纱。以后……我们会进城的。只是这需要一些时间。请大家稍作等待。


她沉默地跟随来人进入纳斯尔纱,又一次看见那些居民,无法自控地把目光投到他们腰间的紫火。所谓“红龙的祝福”。


与记忆中完全一样的长廊尽头,那个悲哀的来源早已等候多时。她忽然想到,此时的爱布拉娜或许已经接近了那个边缘。如果生是一本书的封面,死是它的封底,姐姐只是停留在最后那薄薄的几页,留待她来写上结局。那么它唯一的可能就是挽歌吗?


她直视着爱布拉娜的眼睛。再一次听见那个一只红龙杀死另一只的邀请。爱布拉娜还是如此轻松,拉芙希妮的坚定目光让她格外满足,甚至比第一次更为愉悦。


“杀死你,然后让紫火随你一同离去。这就是你的计划吗,爱布拉娜?纳斯尔纱的生者,不得安眠的死者……这就是塔拉王冠的代价吗?”


爱布拉娜瞥了眼广场下星星点点的火光。“当然,拉芙希妮。我希望你已经明白世间一切都有代价。爱有,梦有,理想也有。你也可以选择其他的东西作为代价。只要你能证明你的代价比我给出的更好,更有效。”


拉芙希妮深吸一口气。“我曾经误以为我们还有时间。还来得及。但是死亡对你而言不是惩罚,只是你脱身的工具。”


贪婪的红龙笑了,发自内心地产生了一点骄傲的情绪,“如果我已经完成了塔拉的故事,又有什么妨碍我去开启新的探险呢?至于这顶王冠……”


爱布拉娜顿了一下,看着日光照射下妹妹的面庞,和自己如此相似的脸。


“你可以选择接过它,成为塔拉的红龙。也可以把它丢给铁公爵……哪一个更有趣呢?当然,无论你要哪一个,我都会给予你,拉芙希妮。”


你会给予我一切,唯独不是以我想要的方式。拉芙希妮闭上眼睛。阴谋,算计。温情,期许。这些曾像巨石一样把她死死压住。而那条红龙的生命正在悄无声息地从紫火里流逝。她以前从未感觉到,但那个结局历历在眼前。


我不能让你的阴谋成真。


拉芙希妮举起了那把枪。对准。爱布拉娜微笑着,迎接黄昏来临。


“最后,拉芙希妮,你选择哪个?”


“不。”


枪尖迸发出火花,迅速扩大,剧烈燃烧,如同第一颗太阳炸膛。


生命的洄游顺着那杆枪上升,黄色与紫色的火焰在互相侵染,交织着冲进整个空间。


她无法再提问。在死亡之火从贯穿她身体的伤口中喷涌出来之前,生命之火先一步注入封堵。强烈的震荡让拉芙希妮整个人都在颤抖。她缓缓将姐姐的手放下。


爱布拉娜安然地倒在地毯之上,好像睡着一般。正如她身下地毯绘制的,千年以前塔拉人在旷野遇到的休憩的红龙。





不知是谁先惊呼了一声。“快看,堡垒,着火了!”


纳斯尔纱人抬头望见整座堡垒被涌动的黄色火光所包围,一如逆转时间,将暗夜拨回初晨。


红龙?!


拉芙希妮穿过街道,两侧的居民自动分开,混杂着疑惑和狂热的情绪铺展开来。他们亲眼见到她走向红龙的雕塑,随后向身旁的一位居民伸出了手。对方把火,那摇曳但略带了一丝温和的紫火交到她的手中。


她万分艰难地开口。这是一场葬礼……为了埋葬过去的塔拉。它也是一场洗礼,为了铭记我们的再生。




纳斯尔纱的紫火没有熄灭。它只是被温暖的火光困住,熊熊烈焰里仍然时不时传来死者的悲叹,恍若往昔之风。


罗德岛上多了一位访客。那个曾经囚禁过一位德拉克的最高等级监牢,如今又迎来另一位德拉克的造访。


拉芙希妮在凯尔希医生无奈的叹息声中得到了允许。她无意再多停留,至少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慢慢走过回廊,在路过办公室时,听见了博士的呼唤。


拉芙希妮。拉芙希妮·都柏林。


……


这一切真的会发生吗?


不。


即使你没有杀死她,紫火在她身上的影响也不会停止。拉芙希妮。这样的一种可能:你用你的顽强战胜她全部的阴谋诡计,在塔拉和亲情之中取得了平衡……这不是爱布拉娜·都柏林所存在过的土地上生长的树木,能够产下的结局。


如果你面前的是两杯苦酒,爱布拉娜一定会把你推向其中一杯。在两种愧悔与思念之间的空间只容得下你迟疑一瞬。





这支蜡烛要熄灭了。博士说。我们换一支新的吧。拉芙希妮。


戴上荆棘王冠并非你的愿景。但为了捕捉她身上唯一一丝,温情,而抛弃塔拉的人民,也绝非你会做出的选择。


高尚的红龙贪婪地想要拯救所有人,贪婪的红龙却高尚地用自己铺平前路。


是非所愿,执着难忘,人之常情。





如果你真的要平衡这一切,困在原地。


那么爱布拉娜也不会太过悲伤或者愤怒。她大概只会,愿赌服输,让威灵顿公爵掩埋纳斯尔纱的所有丑恶,和善良的部分一起掩入历史的尘烟。


千百年后,人们会传说红龙曾经显身过一次,为塔拉而战。人们既不会称颂爱布拉娜·都柏林,也不会记住拉芙希妮·都柏林。虽然这对于爱布拉娜和拉芙希妮而言都算不上什么惩罚,但纳斯尔纱的万千民众,沉默地化为灰烬,游荡在塔拉的各处的紫火又会掀起什么仇与罪?


当那一刻来临。倒在小巷中的拉芙希妮,和纳斯尔纱一起毁灭,回避了选择。


于是两者都成空。





拉芙希妮,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个?


嗯,一只会打鼓的小熊。爸爸妈妈觉得你会喜欢的。快看,它可以走正步,就像我们在节庆上会见到的军乐队一样!每个维多利亚的孩子都会喜欢的、威风凛凛的模样。


童年温暖的壁炉又一次照亮她的眼睛。


拉芙希妮接过那只小熊。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啊,你一定是困了。快去睡觉吧。姐姐应该已经在等你了。看外面的雪那么大,恐怕明天早上就会堆起垫子那样厚的一层,适合做些什么呢,拉芙希妮?我们明天就会知道了。


不。


她站在原地,看着墙上的时钟,一点点靠近那个时刻。


拉芙希妮?


那个刺客果真破门而入,随后迎面感受到的并不是他期待的鲜血和哀嚎,而是愤怒流动的火焰,剧烈的疼痛让他像烤好的红薯一样绽开。


拉芙希妮感到一阵眩晕。天啊。天啊……父母的声音逐渐远去。但她听到了一句:


“我们必须得搬走。马上走。”





她曾经梦寐以求的宁静生活就这样降临。爸爸、妈妈和姐姐。我们四个人都在。我们离开了维多利亚,尽管那充满痛苦……我们来到了哥伦比亚,在它靠近南部荒野的地方住下。日子里来来往往的繁华不见了,换来的是几乎称得上恬静的生活。


拉芙希妮从诗集里抬眼,穿过书架的缝隙,正好对上姐姐的眼睛。


爱布拉娜对她一笑。旧图书馆里起了一阵风,积累不知多久的沙恰好飘进了她的眼。


你怎么了,拉芙希妮?


我没事……姐姐。


平静的时光比剧烈的动荡更像一匹野马,狂奔的速度超乎了想象。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双手已经为她别上了徽章。


“恭喜你,拉芙希妮。你成为了拓荒区的大家评选的‘最佳天灾信使’!”老妇人开怀地笑着,“还有这个。”


她指着旁边桌上的一个木盒子。拉芙希妮走上前去,掀开盖子,看见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本装帧精美的诗歌集。上面的语言和字迹无比陌生。但她知道那是谁写的。


老妇人拥抱了她。“你姐姐不能回来,所以她让我把这个送给你。”




她在旷野里继续她小小的理想,和那些拓荒者、淘金人、流浪者、冒险家在一起,在跨越整片大地的旅途中做着梦。


她曾经梦想过的一隅栖身之地似乎比她想象中更大。有一天她站上某处荒野里最高的山顶,遥望着远处被霞光渲染的黑云,褐色与青绿并生的土地,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而下山时,她在一块石头上遇见了爱布拉娜。


拉芙希妮坦然地接受了她突然的出现。久未相逢,她不知道姐姐此时正在做什么。或者说,她想象不到远离权力阴云的爱布拉娜会是什么形状。


爱布拉娜只是说,和我在草甸上跳一支舞吧,拉芙希妮。


她避开那些山石和沙砾,站在山腰平坦嫩绿的草地,迎着晚风答应了。


爱布拉娜哼起了一首故乡的歌曲,那声音在风里若隐若现。她们跳的也是故乡最简单的舞。


拉芙希妮。拉芙希妮。


梦会有醒的时候。遗憾也大多不会被弥补。


荒野之上难道只有你的诗歌和美丽的童话,而不是由于资源的匮乏和法度的缺失,有着更多的争斗和厮杀吗?就像我们此刻是在死亡中间起舞。


她睁开眼,发现两人回旋的地面旁满是血污。没有风声和歌谣,而是争吵和叫骂。身边围绕的全是拓荒者,身上沾满自己的和他人的血液,有人已经倒下,有人说不出话,而爱布拉娜就在那一刻放开了她。


一瞬间的寂静,一支错误射出的箭穿过了她的身体。她缓缓倒在沙土之中。







“起来。拉芙希妮。”


眼前是一片浓雾的森林。像诗人吟诵的那样,有树精跑过枝条,有勇者和巫师的交锋。


她想抬手拨开迷雾,却发现制造了一阵气流。


“你要振翅飞走吗,拉芙希妮。可是你现在,还是一只小红龙。”


她听见爱布拉娜的声音,非常响,特别近。随后一阵算不上温热也称不上冰凉的触感传来。


爱布拉娜摸了摸肩上红龙的翅膀。


这是梦,拉芙希妮清晰地感觉到。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聆听着自己的心跳。


爱布拉娜用佩剑劈开一条路,走出了森林,面前的谷地无比宽阔。风与云之间她看见塔拉千百年的历史上,每一个人,每一个罪孽和喜悦的亡者从她面前经过,回旋在生于死之间,凝结、凝结。


“如果你要自由,就去寻找自由,拉芙希妮。”爱布拉娜突然说。“不过在此之前,在这个你也知道不存在的世界上,我们一起去探险吧。”






红龙和勇者,烈火与宝剑。或许你始终希求的温情和留恋一直都存在。你要的也不多,只是一杯,但那个人所有的加和一起,不过一线。


一束光穿破玻璃,打在了棋子上。


“没想到我们聊了一整夜,已经是早上了。”博士不好意思地说。


拉芙希妮温和地和博士道别,起身走出了办公室。穿过有些昏暗的走廊,走向透着亮光的户外平台。金盏花一样的日光打在面庞,晨雾里传来咖啡的香气。她看见不远处的凯尔希医生,和她问好,随后走向日出的方向。


凯尔希点头向她致意,看着拉芙希妮·都柏林站在露台边静静出神。她无意去打扰。就如同她曾经观看过的一切悲欢,离别是空悬在历史记录之外摇荡的水仙。

野鸽子Landy(不要连赞!!!)
灵感来源于今年春晚的歌曲《问月...

灵感来源于今年春晚的歌曲《问月》

然后就莫名其妙联想到了苗族的银饰,而且在炼金术中银元素与月球是相对应的

所以就画了性转版的月月

灵感来源于今年春晚的歌曲《问月》

然后就莫名其妙联想到了苗族的银饰,而且在炼金术中银元素与月球是相对应的

所以就画了性转版的月月

Lesbo

屑 [完]

一、离婚

毛利兰说:“妈妈,我离婚了。”妃英里像故意装作没听见她说话,低头继续翻着卷宗,于是她拔高声音,又大声说了一遍:“我离婚了,妈妈。”大律师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双颊敷粉,嘴唇鲜红,马尾辫高高绑起,一如年轻时光彩四射,她嗔怪地说:“你这孩子,我听到了,说两遍做什么?”

这时候,毛利兰就意识到自己在梦中了。

 

母亲早在七年前去世,有幸目睹了她婚姻状似幸福的开端,又不必去看这寥落黯然的收场。毛利兰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捂住脸,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梦是可以通灵的,所以母亲此刻或许已经泉下有知。因为离婚,她数不清与父亲起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争执,他一时觉得她不懂规矩,一时又觉得...

一、离婚

毛利兰说:“妈妈,我离婚了。”妃英里像故意装作没听见她说话,低头继续翻着卷宗,于是她拔高声音,又大声说了一遍:“我离婚了,妈妈。”大律师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双颊敷粉,嘴唇鲜红,马尾辫高高绑起,一如年轻时光彩四射,她嗔怪地说:“你这孩子,我听到了,说两遍做什么?”

这时候,毛利兰就意识到自己在梦中了。

 

母亲早在七年前去世,有幸目睹了她婚姻状似幸福的开端,又不必去看这寥落黯然的收场。毛利兰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捂住脸,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梦是可以通灵的,所以母亲此刻或许已经泉下有知。因为离婚,她数不清与父亲起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争执,他一时觉得她不懂规矩,一时又觉得她太过冲动鲁莽,一时又叫她立刻回去与前夫再谈谈。

谈什么谈?毛利兰气得双肩发抖,知道父亲潜意识里正把女儿婚姻的失败归咎于自己从前的过失,但同时又拒绝承认。悲剧的伏笔,的确可以从幼年她目睹父母争吵开始:一只茶杯飞过客厅,砸在门上摔得粉碎,她躲在自己的小房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离婚不是悲剧,因而也无所谓悲剧的伏笔,草蛇灰线,只有一根细细的蛛丝,从屋檐上飘下来,在她眼前如同一道光似地荡来荡去,抬起手便拂掉了。

床头的玻璃瓶里插着昨天买回来的鲜花,晚市打折出售,便宜得很,没想到一晚上就养出来了,花朵饱满,枝叶舒展,毛利兰凑上去闻了闻,只有丁点植物的腥气。大概是新培育的品种,花期长,花朵大,少叶,无刺,也没有过分浓烈香味。就像她的婚姻,她掐掉枯萎的叶边,嘲讽地笑了笑,优美端庄,宜室宜家,无可挑剔。

但她现在偏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留情地说:这不是玫瑰,就是改良过的月季。

她已经替父亲想好了挽回局面的说辞:你怎么长大了反而不懂事?一样都是花,有什么区别?

实在滑稽透顶,父亲跟前夫有多么不对付,明枪暗箭,你争我抢,说话都要不失时机地踩对方的痛处,她一度真心以为父亲扬言要上门修理女婿是真话。结果到头来,男人结了婚就会自动结为同盟,不约而同地维护起共有的秩序,女儿不再是自己的女儿,女儿是人家的妻子。妻子便有了妻子的责任,管她愿不愿意,也必须拥有妻子的品行。毛利兰从世界上消失了,工藤兰也只是证件上的名字,她只剩下一个代号:工藤太太。

毛利兰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胸闷,头也跟着突突地痛,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想吐。

 

与前夫摊牌那日,两人对坐桌前,工藤新一虽然情感迟钝,但直觉灵敏,觉察到她去意已决,便不再徒劳挽留,慷慨地问她要多少赡养费,三千万,五千万,一亿当然是有些夸张了,但他料定她绝不会狮子大开口。毛利兰说:“结婚八年半,我平均每天要做四个小时的家务,周末与节庆的时长还要翻倍,按照东京家政一般薪酬,你算算应该付我多少?”

工藤一愣,仿佛以为她在开玩笑,竟然也煞有介事地算了,将近两千四百多万,他抬起头来看她,笑着说:“这可比我打算给给你的要少多了。”

“但也没少到哪里去,不是吗?”毛利兰低下头,想起自己从前收拾餐桌,要先用厚纸巾抹掉水渍、油污、滴落的酱汁与食物残渣,然后用去污湿巾全部拭一遍,等到水迹将干之时,再拿细软的干抹布擦,直到桌面变得光洁明亮,台面的每一道纹理,她都熟稔于心,像是自己的掌纹。家务从起初的习惯,变成了爱的表达,情感的发泄,最后又回归纯粹的习惯,彻底成了流水线,她日日劳作,再无动于衷。同样的事情还有洗衣做饭、收拾房间、打扫庭除,等等等等,清单一路可以写到月球上——只是当初的毛利兰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切原来是可以计价的,且数目不菲。

“我就要这些钱,”毛利兰抬眼,认真地看着前夫,“余下的我都不会再要。”

工藤新一这才意识到,她的确是认真地跟自己讲钱,顿时沉下脸来。他接受不了这一举措的暗示,仿佛某种侮辱,这样算来算去,好像他们的感情能折价。毛利兰看着他眼底闪烁的怒意与痛苦,原本堤坝似的冷静,绷了道口子出来。

难道因为出于爱,就可以一笔勾销吗?她哽咽一声,硬是把泪水憋了回去。

爱就是无怨无悔,不求索取,毛利兰知道有好些人看不起分手之后追钱讨债,仿佛感情完全成了交易,可以补偿,但不要细究;他们的世界是全凭想象划分出来的两极:要爱就不要谈钱,要钱就不要讲爱。你既然付出真心,也要以心求回报,若是回头再要钱,便理亏,便落下风,便动机不纯,便不配言爱。爱要吃苦受累,忍气吞声,一切付出付诸流水,到头来也只能说那都是为了爱,所以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错了,大错特错,她今天就要给所有人上一课:人活在世上,光有爱是不够的,还要有尊严。

钱使微不足道的事情获得了尊严。

 

二、丑闻

这年头报纸的确没什么可写,连这样的家务事也要上报,上报就上报,因为也不会有多少人还认认真真地看报纸,宫野志保一般拿报纸只为裹易碎的器皿、擦玻璃、吸收潮气、给实验楼的流浪猫撕着玩,她无意间看到皱巴巴的一角闪过熟悉的名字,拿起来展平仔细看,吃了小小的一惊。

她知道模范夫妻没有要孩子,这年头丁克不稀奇;但她不知道原来模范夫妻竟会离婚。

她仔细咀嚼着加粗的婚变二字,半晌回过神来,又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世界越发乏味无趣,唯独烂越发出奇。每天看新闻,能看到各种各样的烂,烂的人,烂的事,能说不能说的,统统都烂。婚姻自然也不例外,大家都不爱结婚,不想结婚,初婚年龄一再推后,生育率持续走低,反倒是离婚率节节攀升,这是社会学同事分享给她的一手资料,宫野志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记得人类社会总是看起来要完蛋,但走到街上瞧一瞧,生活仍然在继续。

午餐时间,大家都涌去楼下的咖啡店吃简餐,长桌对面坐了个统计学出身的家伙,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慢吞吞地说:有人做过一个实验,结婚第一年,每过一次夫妻生活就往瓶子里投一个玻璃球,之后,每过一次就开始往外拿一颗玻璃球,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有拿完。说完大家都笑,宫野志保也跟着笑,笑完又觉得兴味索然。

人害怕寂寞,什么都做得出来,得了好处又不想承担责任,就会生出一摊子烂债。

但离婚这种八卦,除非当事人主动找她倾诉,先过去问反而有好事的嫌疑。

没想到博士先跟她通了电话,听起来仿佛模范夫妻当中有谁忽然发了疯。宫野志保想了想,这的确不像是夫妻离婚,倒像是公司散伙,又问道:“那工藤最后答应了吗,赔偿前妻八年半的劳务费?”

博士说:“这种事我怎么好意思多问?我可是长辈。”

宫野志保回到实验室,正好碰见产后复出的研究助理正在冰箱里冻母乳,忽然开口问:“您知道现在东京请家政工要多少钱吗?”对方看着她,很是吃惊,又想起她正过独身生活,便松了口气,回答道:“大概是一千八百到两千元左右,按小时计费,当然也有更贵的。”

宫野志保转了转眼珠,想起博士报出来的数字,第一个念头是,家庭主妇竟然要做那么多的活。

她想起自己从前还是灰原哀的时候,得了重感冒,毛利兰前来照顾她,煮一碗鸡蛋粥,竟然顺便还把厨房里里外外都收拾一遍,锅台擦得干干净净,碗碟归得整整齐齐。她险些以为热爱劳动是毛利兰的天性,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人,以付出心意为乐,好像大海深处的喷泉,胸中有源源不断的爱,因此有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弯着腰,蹲下去,站起来,爬上去,任何角落都不放过。

工藤新一曾经夸耀过妻子的懂事,她自从母亲离家就开始独自承担家务,最初还要站在塑料凳上,才能正好够得上在台面上切菜烧饭的高度。他说,我那时候放学,一边踢球,一边陪她买菜;她总是很受欢迎,摊主经常送她东西,蚬子、鱼肉和打折的肉馅。

宫野志保知道他眼底的柔情不会骗人,清澈的、明媚的。他多么恋爱疼惜自己的青梅竹马, 却也没有一刻想过如何分担她的苦衷。

 

晚上,工藤新一终于给她打来了电话,邀她去喝一杯。

他们从前也经常约着去喝酒,有时还会叫上其他人,一群人喝到半夜,聊工作,聊案子,聊社会新闻,聊到十点半,工藤准时拿出手机打电话,轻声细语地对妻子说,今日有事晚归,请她早点休息。宫野志保看着座位旁边专门打包的蛋糕,明白歉意也是爱意的一部分,工藤挂掉电话,炫耀似地对所有人讲,我要是不说,兰就会一直等着我。

虚荣也是爱意的一部分。

这回相聚,他没有十点半的电话可打,自然也没有拎着蛋糕,风衣搭在手臂上,疲倦地叹了口气,问她今天想喝什么。宫野志保发现他的结婚戒指已经摘了下来,无名指上留下了细细白白的一道痕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篱笆,猜他应该默认自己已经知情,便语焉不详地问:“现在怎么样了?”

“她已经搬走,也找好了住处,接下来怎样,她说我没必要知道。”

看起来像是工藤从前追查过一些案子,妻子突然人间蒸发,杳无音讯,惊慌失措的丈夫匆忙赶来请他帮忙,说辞都是相似的:昨天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人都不见了。他们都坚信妻子一定是遭受了不测,或者被什么人骗走,总之绝不会主动离家。

昨天好吗?昨天当然不好,前天也不好,往前数上几年,没有一天是好的。

这不是一时冲动的决定,而是筹谋已久的出逃。宫野志保想了想,说:“她既然有自己的安排,你尊重她的决定就好,不必担心太多。”

工藤新一支起头看她,像看外星人,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

宫野志保没说话,跟在他身后走,鞋跟敲着人行道,越听越像她在心里的发笑。这到底是谁的幻觉,一生都有人照顾,推门便有相迎,上桌便有饭菜,吃完饭连双筷子也不会洗,决定彻夜不归,只要一角芝士蛋糕。

她险些以为自己真的笑出声了,连忙清了清喉咙。

 

三、问题

“抱歉,请你把刚才的问题再重复一遍。”

宫野志保当然不是没有听清楚,只是给他们第二次机会重新考虑这个问题是否恰当。她也好奇排在前面的三位候选者,是否也要同样回答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宫野小姐,家庭和事业你觉得哪个更重要?她知道第二位前来应征的研究员有两个孩子,照片就贴在他的钱夹里面,圆滚滚的脸庞与眼睛,看起来仍是需要把蔬菜捣成泥配米粉吃的年纪;他会守在蒸锅前见缝插针地看文献吗,然而自己一日三餐可以简约到只用开一个三文鱼罐头,再顺手把速食意面放进微波炉。

桌子对面的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仿佛她理所应当给出一个努力兼顾的答案,而非反过来叫他们再麻烦开第二次口。

年纪稍大的白发主任笑了笑,宫野志保看着他正捏着自己的简历,清了清喉咙,说:“上面应该写了我未婚。”婚姻的确是她人生规划之外的事,但宫野志保不想说出来,当着组委会的面申明自己放弃婚姻生活,仿佛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表态:她必须要发誓失去某些东西,才能换取他们的信任。

为什么非得是她出来表态?

“幸福的婚姻和成功的研究一样重要,”主任摩挲着手上的戒指,有意无意地微笑,“你觉得呢,宫野小姐?”

我觉得自己完全是浪费时间,她在心里说,我相信我有能力令贵所一跃成为领域前列,你们全都能躺在我的研究成果上睡大觉,而我只需要一间无人打扰的实验室。

也许。宫野志保只是笑了笑,每逢此刻,她反而有点儿怀念起组织,纵然实验失败的下场可能极为惨烈,罩于阴云之下,惶惶不可终日,但至少无人会在她专心观察白鼠时,有意无意地过来问她的个人生活。组织是如同连人性都未能分化出的原始海洋,爱、家庭、世俗生活,都在几亿年之外,所有成员凭借本能挣扎求生,固然冷血且残暴,却也利落且果决。

这般环境塑造了她的信念:为了生存,足够强大,便能模糊自己的面孔、性别与身份。在组织之中,母亲不是女人,姐姐不是女人,贝尔摩德也不是女人;她们是一架庞然大物的轴承、螺丝与发动机,可以被随时拆除、抛弃和替换,失却了人的价值与尊严。

然而她侥幸活着从零件变回了人,却要被世界告知,你首先是一个女人。

接到录用邮件的时候,宫野志保正在厨房做饭,她知道自己有百分之百的入场资格,看也不多看一眼,转身继续去削南瓜,刀锋穿过黄澄澄的果肉,落在案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周末工藤新一约她出来喝酒,免不了要讲他离婚的种种,宫野志保皱着眉头听了一小会儿,客观地评价道:“不用灰心,你做得肯定不止及格。”

模范丈夫拥有极为广阔的定义域:按时回家,上缴工资,从不花天酒地,尽量回避应酬,餐后洗碗收拾,周末清扫房间,甚至还会带孩子出去玩,这算是一种模范丈夫。暴怒之际,不会拖着妻子的头发一路拽到阳台,打断三根肋骨之后,还要夺掉手机,连救护车也不准叫,在某些人看来,这也是一种模范丈夫。

工藤轻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讽刺我。”随后又有些落寞地说,“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丈夫。”

宫野志保并不怀疑他的忏悔发自内心,工藤新一自少年时代便对自己的欺瞒于心有愧,懂得想尽办法来弥补他的过错,偶尔掉落的礼物,突如其来的安慰,以及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抛头露面:他已经做得比一般人要出色得许多。便不难料中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但只看他拿出孩童般茫然无措的迷惘口吻,向她真诚地请教:“然而我实在不知道,到底还要我怎么做?”

宫野志保知道自己应当拿出些许同情甚至怜悯,然而克制不住似地,她又弯起了嘴角,轻轻地笑了。

倘若有人晓得自己错了,又完全不晓得自己错在何处,便说明他对自己的错误仍然无知无觉,不过是从他人退避或厌恶的反应中,推测自己可能是坏了事。他或许会改,却也只是遵循建议,暂且缓解表面的矛盾;除非恍然大悟,洗心革面。然而人到中年,早已是本性难移,重头来过,只是一厢情愿的空想。

“谁也没有错,”宫野志保敛起她心底的波澜,极力让自己的措辞显得中肯,“只是婚姻生活并不适合你们。”

这是天大的谎话,怎么可能有人会比他们更不适合婚姻生活?从中学时代起,亲友们就常常揶揄他们是老夫老妻,知根知底,相濡以沫,想象不出第二种结局。宫野志保看着工藤新一眼底浮起嘲讽,便知自己又说了无益的空话,便适时地打断道:“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

工藤放下酒杯,吹了口气,嘟哝着说:“我就知道问你没用。”

结了账出来,宫野志保替工藤新一叫了辆车,看他深一脚浅一脚低钻进车厢,又摇下车窗对她说:“谢了,灰原——”他的确是有些醉了,一时喊错了名字,宫野志保滑稽地看着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能有什么办法?”

宫野志保想,在当初四处求职时,她也曾跟工藤新一抱怨过碰壁的种种。你能想象吗,他居然问我将来要生几个孩子?那一回,是她喝了过头,把杯子重重地放回吧台,酒保与工藤新一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也许他可能就只是问一问而已。

问一问?宫野志保大笑起来,有人问过你吗,侦探先生——你要几个孩子,会不会影响你办案?

工藤新一本能地捍卫起职业尊严,立马回答道:当然不会。

当然不会,宫野志保抬手别过耳边的碎发,看着眼前半醉半醒的工藤新一徐徐升起了车窗,漆黑的玻璃上终于映出了她的脸,毫无遮拦的笑容,伴有清脆响亮的回声,当然不会!

因为这与你无关。

 

四,房间

毛利兰还不到两岁时,母亲就开始锻炼她独自睡觉,起初小床与大床分开,后来搬到了小卧室,有时候她半夜上完厕所,习惯性地去推父母卧房的门,发现怎么也拧不开,于是哭着闹着敲门,结果门缝里只露出母亲略显严厉的脸,小兰,你已经长大了,大孩子要睡自己的房间。

父亲偶尔会责怪母亲不近人情,然而彻夜奔波办案,对于安稳睡眠的需求,暂时压倒了父亲对女儿的疼惜,也跟母亲用起同样的说辞:小兰哪,乖乖去睡自己的床。当然父亲可以浮夸地演戏,卷起衣袖,自己的房间,就是自己的领地,一定要捍卫!

她相信了这一说辞,并从此牢牢地守住了自己的天地。屋子再小,她也要独立房间;结婚之后,她坚持要打扫出两间卧室。彼时工藤不解,客房可以等客人来了再收拾,她却摇摇头道,不,那是给我自己留的。

她自小便对这栋洋房了若指掌,如今成了名义上的女主人,但她心底晓得此处并非属于自己,哪怕是这间小卧室,也只能给她暂得喘息的机会。起初,只有在夫妻冷战的时候,她才会把自己关在里面,等情绪平复,再出来议和;后来,她时不时就要来这里单独睡。工藤问,是不是自己熬夜看卷宗吵着她了?不是。是不是我打鼾太响?不是。是不是你最近压力大睡不着?不是。不是。不是。毛利兰叹了口气,抬起头开看着丈夫:没有为什么,我只想一个人呆着,可以吗?

也许工藤新一会把她这样莫名的要求当成婚姻崩裂的前兆。可她只是想暂时一个人,安静地、沉默地、不受打扰地,一个人呆着。

决心结束婚姻的那段日子里,毛利兰时常彻夜坐在房间里,回想着昔时往日的种种,婚礼前她曾暂住在工藤宅,那时她是多么渴望自己能够真正属于这里,然而事到如今,毛利兰却发现偌大的宅院只是暂时的驿站,并非是她自己的世界。

虽然她无法走到最里面去,但却可以选择彻底走出来。

从工藤宅搬出来的时候,毛利兰叫了一辆卡车,搬家公司的员工目瞪口呆,看着她毫不费力地端起沉甸甸的纸箱,还不忘扭过头来催促他们也快一点。“工藤太太,您的力气可真大,”员工忙不迭地跟她身后,殷切地夸赞道,“身材也保持得这么好——”

“我从前蝉联过空手道全国冠军,”毛利兰吹了吹刘海,在恭维的目光里忽然拉下脸来,“还有,请叫我毛利小姐。”

流言会从这短小的对话当中四散开去,但是毛利兰并无所谓,记者只会去堵工藤宅的大门。闪光灯里的对谈是尴尬还是敷衍,再也不是自己需要关心的事,毛利兰潇洒地扎起来马尾,跳上卡车,眯起眼睛问:“贵公司应该知道要保护客户隐私吧?”

司机和搬家工人笑了,她也跟着笑起来。

 

新租的公寓毗邻大学,在东京市的另一头,离米花町远得不能再远,一时半刻恐怕谁也找不到这里。毛利兰选择这里并非出于逃避,而是因为大学附近较为清净,她实在疲于半夜突然醒来。收拾好房间,她走到阳台上,看到不远处的路口走来成群结队的大学生,他们说笑的声音如同流水在脚下奔涌,哗啦——哗啦——仿佛她心底的浪花,其实日日夜夜都在响,却要等到喧嚣都散尽了才能听见声音。

大学刚毕业,她便接受了工藤新一的求婚,两个月之后就成为了工藤太太。她的青春短促,结尾也干脆,没有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眨眼间就跳进了新天地。有时候,她翻翻报纸上的社会新闻,看到人们为一些年轻靓丽的面孔感叹,才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她已经从容熟练地游走在主妇之中,尽管没有显露任何的老态,然而某些可能性已经与她彻底绝缘。

人们都羡慕她的丈夫早早达成了人生的目标:年轻有为,家庭美满,前途光明,美满的和弦,连杂音也没有。那时候,几乎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们如同童话般的婚姻会地久天长,只有一声轻轻的调侃,像是不合时宜的水滴掉在眉心正中:这么早就有什么都有了,人生不会太无聊吗?

当然不会,彼时的新婚燕尔满怀信心地迎接所有的挑战,丈夫搂紧她的胳膊,得意地回击道,宫野,你只是嫉妒我们而已——她低着头,羞怯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听了这话,忍不住推了推他的胸膛,轻声嗔怪道:这有什么可比的!说着又抬起头,本想与对面解释什么,却发现怎么讲都显得虚伪,便只得抱歉地笑了一笑。

毛利兰想,这一笑或许才是真正的预兆:有人早就看透她生活的本质,然而她却连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口。沉默并非是出于礼貌或是体面,而是因为的确无话可说。

 

宫野志保。宫野志保就是灰原哀。毛利兰第一回听工藤新一讲起她的身份与近况,惊讶地抬起头来,真是厉害,现在就是副教授了!他听了就笑,仿佛她白羡慕了什么似的,讲起他们昨夜聚会,宫野志保如何一反常态,向自己抱怨面试遇到的问题,毛利兰看着他解开领带,倒在沙发上,枕着脑袋,悠哉游哉地望着天花板,孩子怎么会影响我办案?什么都影响不了我——除了你。

当时的甜言蜜语如同蜂蜜糖浆,粘稠得令人喉咙发紧,脑袋发晕,毛利兰只觉得双颊滚烫,扭过身去,慌忙梳着长发,局促地转移话题:胡说,还不快睡觉。

丈夫走到身后环住她,贴着她得耳朵说:我们要不要生一个试试看?

婚后第三年,她因吃药而出现了频繁的撤退性出血,先后看过好几位医生,又特别咨询过朋友,并不是什么大事,所有人都说她太过疲惫,压力超出负荷,建议先暂时停药,多加休息,注意饮食。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说辞,客气温柔,体贴周到,像是毛巾裹了一团空气。毛利兰心不在焉地谢过医生,起身离开,路过产科儿科的楼道,忽然听到病房内传来细细的哭喊。

毛利兰驻足片刻,忽然一群人推着床风风火火地冲过去,输液袋和管线摇摇晃晃,她连忙躲开,听着轱辘声碾着尖叫远去,从前的羡慕与期待,忽然有了具体的轮廓:但这轮廓却并非慈祥、也非圣洁,而是面目狰狞,令她不寒而栗,掉头奔向楼梯,落荒而逃。回到家中,毛利兰逃似地钻进那间小卧室,密不透风的暖色窗帘挡住夕照,透出热乎乎的橙红光芒,好像一个温暖的子宫,可她罕见地没有感到安全,却异常地窒息。

毛利兰怔怔地坐在地上,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微妙的恐惧:或许,这根本不是她的人生。

 

五、重逢

宫野志保知道搬来了新邻居,下班时过楼梯间,看到了好些个贴满胶带的纸箱。应该上前打个招呼,她稍微停了停脚步,又觉得实在不必着急显出过度的热情好客,便继续往家门口走去。

今天委实算不得愉快,她被迫卷进入一桩不大不小的丑闻。系主任阴沉着脸叫她过去,本以为是组委会不愿意再掏钱支持,没想到是某位博士的论文被指剽窃,闹得沸沸扬扬,同行都在明里暗里地看热闹,她的导师抱着胳膊,翘腿坐在沙发上,愁眉苦脸地叹着气,好半天才说:“早知道我就不该招她,要是当初干脆些,放弃学位去结婚,我也没这么麻烦。”

宫野志保跟着系主任刚刚进门,乍听到这句话,皱起眉,正要开口,又被系主任拦下。她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无非是以为她又对话里的什么问题大做文章。他们因她的上纲上线而嫌弃,又而不得不敛起不自觉的傲慢,生怕她举着什么大旗挥舞过来,将他们一一从实验室里驱逐出境。

“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宫野志保拉了张椅子坐下,不以为然地说,“这是规定,没有例外。”

“可是——”系主任的迟疑有些微妙,宫野志保听得出弦外之音。

可是她是顶着各方压力招进来的,简而言之,本应该成为楷模,却沦为了笑话。从此人家要说,女人读博士,难逃这副德行,她们要面对的诱惑太多,要照顾的太多,婚姻,生育,名誉,利益,爱情,美貌,因而分心,因而注意力涣散,不宜坐冷板凳,更不宜钻研学术。倘若要出人头地,创一番事业,就像宫野志保这样,清心寡欲,变成机器人,冷硬强悍,不必再被看作女人。宫野志保升为副教授之后,代表研究所参加学术会议,同行学者笑呵呵地打量她:您可一点儿也不像个女人哪。

他满心以为这种话是真诚的褒奖,意在表明她摒弃了落后,克服了缺陷,简直好似进化出崭新的性别。宫野志保听了,只是耸了耸肩,敷衍地笑一笑。

那位不知有意无意,又状似体贴地问道:您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

宫野志保面无表情地说:我痛经。

女性科学家当然是女性,自然也要面对女性都可能遭遇的问题,没有例外,譬如激素起伏而出现各种综合症,暴食,腰痛,腹胀,多愁善感,喜怒不定。女性也是人类,是人类就会有人类的通病,软弱,卑劣,自私,虚伪,反复无常,好大喜功,经不起考验,这更是没有例外。

这几十年来,系里因为行贿、剽窃、数据造假之类的学术不端而被开除的人不在少数,当中出现女性学者,难道是什么怪事?宫野志保看着满屋子的人,痛心疾首之余仍不忘指指点点,不免感到滑稽,这就好比一厢情愿地以为所有女人都应该是贞女,如若不然,便必然是荡妇:仿佛她们只有两条路,不是高洁,就必然下贱,没有褒奖,就只剩骂名。忠诚固然是种美德,应当被褒奖,然而有人自甘堕落,也不必大惊小怪。但他们好像故意不明白,女人一生都必须谨小慎微而万万不可出错,稍有丁点儿差池,就连人没办法顺顺当当地做下去了,而另一半人口却有资格甘于庸碌而不受苛责,浑浑噩噩,进而以人性如此的借口,获得最终的谅解。

恼火的导师闭口不言,只顾叹气,系主任眯起眼,微微翘起嘴角,仿佛是笑了:“你是说,按照以前的办法处理喽?”

宫野志保挑挑眉,又看向哭哭啼啼的研究生,拧起眉头,说:“你最对不起的人是自己,请先出去吧。”

她知道旁观者期待自己做什么,譬如请求他们网开一面,由此落下包庇不端的口实,而自己这般淡漠,虽闯过了陷阱,也必然会招来非议,不近人情、苛刻死板云云。

那又怎么样呢?

无论怎样,总有人爱你,也总有人恨你,这都是无法掌控的事。

 

宫野志保推开门,脱掉大衣,踢掉皮鞋,洗过手,拉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瓶威士忌,摇了摇,发现见了底,又换了伏特加。

对于酒与酒名,她早已脱敏,想起那些面孔,不再会心有余悸,偶尔无意翻起往事,仿佛都在上辈子了,往昔的创痛在渐渐淡去,眼下日常生活的疲惫盖过了全部。她猛灌一口,盘算着不如回实验室继续处理数据,独自留在公寓里,她只会更加疲倦且烦躁。

正在她犹豫要加班到几点时,忽然有人敲门。

“请问,有人在家吗?我是新搬来的邻居——”

她觉得这声音似乎有点儿耳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勉强打起精神,走过去开门,门板只推到二分之一,热情的访客便迫不及待伸出了脑袋。宫野志保眨了眨眼,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是你?”她下意识准备喊一声工藤太太,没想到对方比她更诧异,笑容停顿,不知所措地刹在嘴角,磕磕巴巴地挤出一句问候:

“呃,你……小哀,哦、哦不是……宫野小姐,你好。”

宫野志保回过神来,低头看着对方捧来的伴手礼,沉默了两秒,主动道:好久不见了,毛利。

毛利兰大概是没想到她会用本姓称呼自己,思索片刻,又释然地松开了眉头,毕竟坏消息走得最快,前夫的社交圈大抵都已经知晓他们离婚,便露出了爽朗的笑容:“真巧,没想到是跟你当邻居!”说着就把手里的小饼干递上,语气轻快,“那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

还不等宫野志保发出感叹,毛利兰又敛起笑,严肃又恳切:“拜托你,请不要告诉他。”

她的情绪像是电灯开关,咔哒咔哒,切换自如。

宫野志保诧异之余,又忍不住想,难道自己看起来像是个多嘴多舌的人吗?可毛利兰如此请求无非是出于本能。她想起了前段日子看过的惊悚电影,当然,毛利兰不会大费周章地伪造现场,假装一起命案,嫁祸前夫,逃之夭夭,顺便卷走大笔财产;但贤妻叛逃婚姻,独立门户,毕竟需要缓冲。这里离米花区很远,离工藤的事务所更远,纵然全东京都在名侦探的眼皮底下如同微缩模型,但藏在角落里,一时半刻也能容身。

于是她点了点头,又举起饼干道了声谢。

寒暄本应到此结束,宫野志保知道自己的身份微妙,按照朋友的阵营划分,她跟毛利兰的前夫是同一伙人,不该再说得更多,可出于礼貌,又不好此刻就把大门关上,便客气地问:“那你现在怎么样?”

“我这几天打算找工作,可你也知道,我婚后就一直当主妇,实在不知道能做什么。”

毛利兰的直白坦率倒让宫野志保有些下不来台,她别扭地低下头,心中暗想:难道工藤新一真的给不起钱?可能经济的不景气终于累及私家侦探的金库。要是换了不相干的人,她可能会据实建议对方先去家政公司先碰碰运气,但恐怕不出一周就要上小报头条,工藤家虽不是豪门财阀,但闹到前妻出门当钟点工,实在过于骇人听闻了。

看她低头不语,毛利兰连忙道歉:“真是不好意思,这些话不该说的。”

其实自己的实验室刚成立不久,人手的确紧缺,可要招的人有许多种,用人的权限也不全在她手上,宫野志保皱了皱眉,但若此刻要细细讲清楚,难免她显得居高临下,便说:“我们研究所倒是有一些空缺,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毛利兰没想到她竟会开口,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真的吗?”

宫野志保耸耸肩,“当然,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毛利兰茫然地点了点头,忽然惊醒过来,撤了半步:“是不是打扰你了?实在对不住,我改天再来请教——”说着,弯腰颔首,步步后退,转身便要离开。

没想到宫野志保却喊住了她,等一下,随即敞开大门,指了指身后的客厅,说道:“我今晚没什么事,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谈谈。”完全是她平日里对学生的口吻,不客气得有些过头,倒让方才的客气显得刻意多余,但毛利兰惊喜万分地瞪大了眼睛:“真的?”

眨眼间,她又成了小姑娘,恢复了十七岁的热情烂漫,发出了无可回绝的邀约:“宫野小姐,不如来我家坐坐,你应该还没吃晚饭吧?”

这笑容让宫野志保过了许多年才想彻底明白,的确,总有人爱你,这是无法掌控的事。

 

六、生活

母亲是与父亲分居之后才重返职场的。雷厉风行,果断坚决,战无不胜的诉讼女王,誉满天下,却未必是一个合格的妻子、称职的母亲——这是毛利兰从父亲那儿听来的抱怨,那时候自己一心偏袒母亲,体谅她的不易,只顾着反驳道:要妈妈兼顾家庭和事业,实在是太过辛苦了,这怎么能两全?爸爸,你连一半都差点做不到。

直到后来,毛利兰才回过神,这并非是妈妈的失职。成为妻子,成为母亲,这不是必然的义务,只是一种选择;而她的妈妈,半路拒绝了这种选择。

也许母亲迟疑过,也许犹豫过,甚至自责过,然而她没有后悔,哪怕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登报的讣告上,她仍然是妃英里,律政女王,名誉校友,特别顾问,常驻嘉宾,专栏作者,最末一笔带过,才会叫人知道她还是名侦探毛利小五郎的妻子,而母亲的身份则彻底隐匿。工藤新一说,既然已经是名侦探的妻子,总不好再说是另一个名侦探的岳母。

毛利兰知道他的用意,想让自己从悲伤中短暂地喘口气,抬头莞尔一笑:当然,作为家庭主妇的母亲,又不值得大书特书。

前夫以为她赌气,话里有刺,也只当没听见。

女强人,要么丧偶,要么未婚,要么离异,总之不宜拥有美满家庭;反之,拥有恩爱无比的婚姻,便不必再独当一面。这固有的偏见在新世纪并未全然消失,反而有越演越烈的意味,毛利兰时常怀疑,倘若母亲选择在今日出走,未必会成为励志榜样,倒要被斥为离经叛道。

然而她不接受这无端的倒退,毛利兰想,母亲既然能够做到,自己当然也能。

 

随毛利兰走进公寓时,宫野志保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迎面而来的朴素吓了一跳,空荡荡的,像一间只用来歇脚的休息室,只有流理台上放着满当当的购物袋,才不至于叫人忘记房间属于谁。

毛利兰请她坐下,“你想喝什么?”又笑吟吟地追问,“你想吃咖喱蛋包饭还是猪排饭?”

宫野志保本想说自己晚上根本不怎么吃饭,又不好抵挡她的热情:“什么都行,不用太麻烦。”

过于随意亲切的氛围,反而令她感到古怪——从前,她去工藤宅登门拜访,彼时作为女主人的毛利兰仿佛某种人工智能,迎送她至会客厅或是书房,再端上红茶与点心,脚步声都听不见,轻轻地进门,再悄悄地出去,不打扰,不过问,又招呼她留下吃晚饭,丰盛得犹如节日的欢宴。宫野志保常疑心她如何凭一人之力变出如此多的菜肴。

你不必对她如此客气,餐桌上的工藤新一倒是从来不见外,你们之前不都是很熟悉了吗?

毛利兰只是低头笑,偶尔张口反驳:那不同。

哪里不同?工藤新一又笑,她现在这副模样是比灰原要吓——

朋友之间的打趣可以无所顾忌,但工藤新一此刻还要扮演人夫,多多少少要有所收敛,宫野志保对他的散漫不以为然,却很是惊讶毛利兰的严肃与谨慎,远超自己的想象。

印象里的女高中生,彼时虽然勾上了贤妻良母的轮廓,灵魂的底子究竟是勇敢活泼的,时常任性,偶尔莽撞,如今却不知是穿过婚纱便要改头换面,还是无名指的戒指成了封印,少女时代就此终结。宫野志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的女人,难免有些无端端的感叹,不由自主地跟着端正起来,再不去理会工藤的玩笑。如若不是某些意外的偏折,这几乎会是周围所有女人的一生,她母亲的,她姐姐的,甚至是她的。

那时候的宫野志保万万想不到,就在不远的未来,自己会坐在单身公寓的客厅里,等恢复单身的毛利兰递来一罐碳酸饮料。

“很好喝噢,你要不要试试看?”

宫野志保低头看着浮夸的包装,忍不住哧笑一声,“你喜欢喝这些?”

“我一直都喜欢喝这些,不过从前要备赛、要保持身材——”毛利兰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宫野志保猜到她要说什么,便自觉地挪开了目光,“还要备孕,所以几乎没怎么碰。”

“没事,我平时都喝酒,今天正好换换口味,”宫野志保从容地岔开了话题,她知道对面期待着认可,舌尖在汽泡里微微浸了浸,猛地喝下一大口,又随手举起罐子,真诚地说,“不错,挺好喝的。”

毛利兰明白她替自己保留了体面,笑意舒展,这属于女人之间惯有的默契,敏锐地觉察到可能引发不悦的丝丝缕缕,心照不宣地拨开,假装无事地将对话推向转角。宫野志保看着毛利兰,决定直接切入正题,问道:“你想回学校念书吗,重读本科还是念研究生?”谈到相关的问题,她无法克制地变得过分严肃,又追问道,“你想找个不同方向的工作,还是想做学术?”

三十出头再来念研究生,等到博士毕业,几乎已经失去了在学术界崭露头角的可能,这是象牙塔里默认的残酷。而靠一张文凭重返职场,看似可靠许多,却也无法填补简历上大片的空白。宫野志保正在考虑如何向毛利兰分析种种利弊,没想到对方却轻声道:“我知道你的顾虑,这些新一都跟我说过了。”

宫野志保一愣,顿时明白过来,家庭主妇脱离婚姻,若要独立生存,常常举步维艰,体面的工作难以寻觅,而艰辛的工作又难以招架,处处碰壁,还不如回家的好,的确是理由充分的借口。纵然她的立场与工藤新一截然相反,却因着不争的事实而又被迫站到了一边,宫野志保像不小心误吞了棉花,哽得说不出话。

毛利兰仿佛觉察到了她无以言表的尴尬,摇摇头,微笑道:“别多心,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为我着想,不是要故意打击我,”像是怕她误会似地,又连忙补充道,“真的,我自己也明白。”

“那你为什么——”话一出口,宫野志保便觉得多余,可惜为时已晚,只好任由尾音蔫下去,窘迫地悬在半空。

毛利兰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自顾自地发了会儿怔,眼神才重新聚起光,“宫野小姐,我无法同你比,”她鼓起勇气看向宫野志保,紧张地绞着手指,“我不是想取得什么成就,只是想……想试试不同的生活。”

宫野志保说不出话。

她从前面试过无数申请者,什么样的学术动机都听到过,毛利兰的理由远远算不得特别,没有雄心壮志,也看不出坚定信念,甚至流于空洞,显得颇为幼稚:不同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或许她根本无从想象。一片混沌的空间,未能分化出天与地,只能凭借与鲁莽无异的勇气,咬牙向前冲去,成败与否,全无所谓,她只管从身后的世界里挣脱出来,再不要回到旧地。

宫野志保脑海里响起指针摩挲磁带的声动,沙沙作响,那是另一个女人决心用生命代价摆脱桎梏的时刻,她甚至已经料到了粉身碎骨的结局,才会把来龙去脉都提前录下来,作为礼物留给女儿。宫野志保抬起头来,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毛利兰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可以帮你,”她放下易拉罐,“如果你愿意。”

 

七,选择

毛利兰大学本科的专业是教育学,因为她喜欢小孩,就像她要跟工藤新一结婚,完全是顺理成章的选择。但要说最适合的,莫过于家政学,因为所有人都夸她是“天生的主妇”,所有跟家务的一切她都擅长,上手也快,如果料理家务像破案一样能成立事务所,她绝对能比工藤新一先垄断市场。但是名侦探的妻子怎么能跑到别人家去擦地板呢?就算只是弯着腰切几片草莓也够丢人了。“全职太太”是丈夫的光环,意味着他的收入优越足以养得活居家贤妻,但优越到这等地步,雇家政来分担打理豪宅的任务却成了耻辱,这实在是奇怪的逻辑——外出做家务挣钱丢人现眼,在家做家务分文不取却光荣得很。

有段时间她频繁地陪同前夫出席警视厅的宴会,笑得肌肉都动不了,坐进车里就拼命地揉脸,不然就要抽筋,从前打比赛都不见得累成这样,工藤新一同样满脸疲惫,却还在意犹未尽地说着什么,大阪府上层人事调动,或许服部不出十年就会成为本部长。噢,好事,她该高兴才是,但毛利兰此刻却想到和叶。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服部和叶选择了剖腹产。麻醉过后剧痛难忍,可丈夫出差,母亲又一时不在身旁,陪护是憨厚老实的乡下女人,只是一味地哄着她叫太太长太太短,和叶实在受不了,只好摸出手机给自己打电话。那时候正是半夜,毛利兰困得睁不开眼,以至于天亮之后再回想,完全不记得和叶都说了什么,可她那一刻不知怎么全都想起来了,想也不想就开口道:新一,你知道产妇为了避免肠粘连要做哪些事吗?

她当然得不到回答,被骤然打断的工藤新一疑心自己听错了,困惑地眨了眨眼:什么?

毛利兰没再说话,她别过脸,望着车窗映出的脸庞,发起了呆。要尽快下床活动,要按摩腹部,必要时还要吃药,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却必须要被人架起来,绕着病床慢慢地走,知不知道那有多难熬,吃了药也还是睡不着,冷汗浸透了衣服,又沁湿了床单,每一秒都像皮肉相互撕咬。真的好痛,小兰,我好痛,痛得要命。

我痛得要命,那和腹部中弹相比呢?她丝毫不怀疑服部纵身从悬崖跃下的决心,一瞬间,她发觉连愤怒也是肤浅的,只有没日没夜的痛苦,像针似的,在每个人的生命里来回游走。

离婚的念头第一次涌上心头时,毛利兰坐在床上,愣愣地盯着墙上的结婚照出神,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丈夫的错,更不是爱的错,这只是生命无可回避的真相,人是孤独的,占据的任何位置、拥有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被随时替代,唯有痛苦与孤独只能自己承受。爱是攀爬生命阶梯的扶手,但她已经没力气抓住。

 

和毛利兰做邻居的滋味实在奇怪,因为要保守秘密,宫野志保觉得简直像做贼。那天工藤的父母回国,她被叫去博士家小聚,刚走进客厅就听着工藤新一扶着额头说,前妻不打招呼就搬走,自己知道她不愿意被打扰,却又担心她出事,正在左右为难。满屋子诡异的沉默,直到发现宫野志保出现,其他人才纷纷换上笑脸。这群人当然不晓得,她半个钟头前正在跟毛利兰讨论去路,是上制菓学校,还是出国念书。临走前不知道哪根筋多跳了两下,宫野志保说自己系里有招待访学教授的酒会——这下等于两头说谎,好在没有重叠的交际网,管住嘴,就不大会露馅。

“这种事也没办法,”工藤的母亲大概是演了太多落跑主妇的戏码,倒是看得比谁都开,“那孩子要是铁了心,干什么都没用,跟英理当年一样。”她搅了搅红茶,举起茶匙,指着儿子,眯起眼问,“倒是你,小新,老实交代,你到底有没有在外面——”

“妈!”工藤新一烦躁地打断,“已经够麻烦了,能不能别给我添乱?”

又到了博士打圆场、旁人帮着转移话题的时候了,宫野志保识趣地坐在旁边看戏,过了好半天才听到头顶冷不丁一声感叹:“真奇怪。”

“文明人从来不会过问人家的私事。”宫野志保头也懒得回,从水杯上就能看见身后的影子,赤井秀一站在角落里,酒杯里的冰球摇得硌楞响,仿佛落地钟,自顾自地转着发条,跟她一样作壁上观。

赤井秀一闻言只挑了挑眉,仿佛料到她的不客气,端起酒正要喝,目光忽然在她肩上停了一停,又若无其事地转开。这一顿和恰好宫野志保的余光撞了正着,她疑惑地别过头,发现自己的披肩上赫然沾着一根黑色长发。她忍不住一惊,出门前和毛利兰说话靠得有那么近吗?立刻拈下来简直欲盖弥彰,但若是装作没懂他的打量更显得故意,宫野志保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摘掉,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地丢进了垃圾桶。

晚餐是再典型不过的美式西餐,蔬菜色拉、芝士火腿拼盘、烤牛肋、柠檬意面,每人还分得一角蛋糕,糖浆流得到处都是,全由工藤太太一手张罗。宫野志保听到这个头衔,心头涌起说不出的幽默:工藤太太现在又只剩一人了。她本来没什么胃口,随便了夹了点儿沙拉,端着蛋糕,又重新回到了角落里。如果是毛利兰来招待,这顿饭她大概会吃到酥皮馅饼、炙烤三文鱼和手握卷,宫野志保叉起苦苣,微微地叹了口气,已经摘掉头衔的那位工藤太太至少知道她不爱吃什么。

“看来你最近很忙,”赤井秀一又坐在她的对面,“实验进展还顺利吗?”

宫野志保不慌不忙地嚼着菜叶,看着他眼底若有似无的微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那根头发被他当成了一件暧昧的物证,不小心漏出了蛛丝马迹,被他逮个正着。原来今夜的幽默笑话不止工藤太太,还有无来由的自以为是,她禁不住弯起嘴角,到底还有谁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喜欢长发男人?

她放下叉子,泰然回答:“实验室来了新人,所以要手把手地教。”

赤井秀一拨掉沾满酱汁的柠檬片,仿佛真心和她讨论工作似的,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也对,又是一年了。”

“是,又是一年了,”宫野志保别过耳边的碎发,“人总要有长进,不能原地踏步,”她转头看着正打算加入对话的工藤与降谷,顺手把纸团扔进了垃圾桶,“你们说是吧?”从前与他们围坐在壁炉前彻夜讨论情报,不眠不休的情形倒还清晰,可宫野志保却不大记得自己当时置身其中是什么滋味了。如今失去了共同话题,再被他们围在当中,她陡然感到些许难以启齿的诡异,说不出的烦躁令她无心应付更多,借口喝水便起身离开了。

然而她与工藤夫妇也没有更多共同话题,多亏博士把她的心不在焉当成了近日实验的焦虑,见她神情倦怠,便主动叫她先回家休息。宫野志保如获大赦,感激地点了点头,连最后的场面话也懒得编,谢过工藤夫妇与博士的款待,转身就朝大门走去。

博士站在玄关盯着她利索地蹬上鞋,“不去说声再见吗?”

宫野志保无辜地挑起眉,“我说过了。”

 

踏进公寓大楼,宫野志保闻到电梯间熟悉的清洗剂味儿,忍不住长舒一口气,然而到家门前还没来得及掏钥匙,就听见身后有人喊:“等下——!”

居然是端着砂锅的毛利兰。

“我猜你今晚应酬要喝不少酒,恐怕也没怎么吃东西,”毛利兰显然是用从情形来推断她的遭遇,但自己此刻确实腹胃空空,宫野志保诧异地眨了眨眼,看着她殷切地把锅举高了些,“所以给你做了些夜宵。”

两头说谎,就要两头圆谎。

热腾腾的青菜白粥,撒着芝麻和鲣鱼片,窝着两颗圆滚滚的鹌鹑蛋,宫野志保站在中央岛边上,先舀了一小碗,开始和毛利兰聊起天来。“访学者怎么样?”“标准美国人。”工藤夫妇留美二十余年,讲起英文连乡音都不剩了。“晚餐好吃吗?”“都是我不爱吃的。”当然他们也没有义务留意自己的喜好。“人怎么样?”宫野志保顿了一顿,撇撇嘴说,“不怎么样——有些不怎么样,有些倒还好。”毛利兰笑了,“学者居然也是吗?”“大家都是普通人。”宫野志保叹了口气,抬起眼看着她,衷心地赞赏,“粥不错。”

“以前爸爸醉酒我都会煮萝卜蛤蜊味增汤,但我想你应该不至于喝成那样。”毛利兰垂下眼,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笑也变得微妙,“之前给你煮的那种鸡蛋粥,晚上喝又太腥了。”

宫野志保一愣,“这都记得住?”

“又不是什么难事,”毛利兰倒像是觉得她的话奇怪,“人吃进去的东西,本来就应该多留心。”

有些事讲了千百遍也没用,有些人却不用说却记得清清楚楚,宫野志保此刻多少理解了工藤的懊恼,撇开情分不讲,毛利兰的确是世间难找的完美伴侣,百分百懂得替对方着想,在谁也想不到的角落里,也会事前贴好了海绵防撞条。

她的温柔像看不见的网。

 

八,学校

毛利兰咬了咬牙,在最后一栏打了勾,点击提交。网页顿时跳转,淡绿色的通知飘窗掉出来,她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好半天,伸手遮住了眼。

学费是从自己的账户扣缴的,没有人会知道。前夫赡养费给得痛快,签字当天就划到了她的户头上,毛利兰又分成几笔,转存到不同的账户里。宫野志保曾经打趣,你离开得这么有骨气,没想到收钱也不含糊。她一本正经地说:这不是赔偿金,这是劳务费。是自己的钱,就应该理直气壮地要。

事到如今,离婚算是彻底尘埃落定,毛利兰到现在都没有告诉父亲,毛利小五郎的进度条还停留在女儿正在闹脾气。等他什么时候从疗养院回来,再亲口说也不迟,说不定有好事者已经提前打了小报告,但事到如今也没等来父亲的发作,毛利兰想,要么是他默许了,要么他在酝酿更大的爆发;不过无所谓,最棘手的事已经过去了。

“所以你还是打算去学烘焙?”

“不要讲得像我只是去参加兴趣班。”现在她已经能和宫野志保用这样的口吻讲话了,变化快得有点儿不可思议,“我可是去制菓学校正经学习。”

“以后会去法国进修的那种吗?”

“也许,”毛利兰转转眼珠,“那我岂不是还要学法语?”

宫野志保捧着红茶,百无聊赖地翻过一页文献,“英语应该也够用了吧。How is your English?”

毛利兰冷不丁被她一问,结结巴巴地说:“No...not good.”

宫野志保头也不抬地评价道:“东京口音很足。”

“喂!”毛利兰紧紧地抓着垫子,脸上烧得通红,“不要取笑我。”没说完又捂住脸颊,用手背降温,“说太远了,我要先努力顺利毕业。”

宫野志保挪开电脑,抽出报纸,卷成筒,举到毛利兰面前,有模有样地问:“请问甜点大师毛利兰女士,为什么要选择东京银座作为首店地址?”

“拜托,你再这样我要生气啰——”

“难道你没想过毕业之后要做什么吗,”宫野志保敛起神色,“别说走一步看一步,三年快得很,眨眼即逝,你尽早想清楚,也好做准备。”

毛利兰显然没招架住她突然的转变,愣了几秒,末了只是点点头,“我心里明白,多谢。”

听起来倒没什么感激之情,是自己让她下不来台了,宫野志保皱了下眉,方才的口气活像在教学生,哪怕她对毛利兰并没有任何责任。即便是友情提醒,也过分严厉了,何况她们算得上坦诚相待的朋友吗?只是误打误撞站在了同一阵营,或许女性之间本能流露的同情成分更多些。

“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毛利兰打断了宫野志保的思忖,又露出了惯来体谅而温柔的笑意,别过耳边的头发,反倒过来轻声安慰她,“没关系,什么都可以说的。”

这世间,谁又能做谁的主呢,毛利兰在此中的生活经验,或许远比她丰富得多,宫野志保别过头,匆忙把心思转回屏幕里文献上来,然而数据刚钻进眼底,又从脑后打着滑溜开了。

对话戛然而止,毛利兰也知趣地跳过,起身钻进厨房,卷起袖子张罗晚餐。庆祝新生活的快乐,竟然成了她和宫野志保的秘密。罐头似的婚姻直到尾声,她都没想过这一刻会来得如此顺利,更没想过会与谁分享。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一切都在宿命之中。

“谢谢你,不管你怎么想,这对我意义重大,”开饭前,毛利兰双掌合十,定定地看着宫野志保,认真地说,“请你无论如何收下我的感激。”

 

那天晚上,宫野志保失眠了。

一开始,她只是忽然想起自己说过的话,觉得不大妥当,转念又一想,她为什么要翻来覆去地自省?宫野志保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愧疚从来有限,挤也挤不出多余的来。眼下与毛利兰的交情,远不足以动用如此额度,但她竟然眼睁睁地准许它发生了,理智像被贿赂的安保,任由窃贼撬走了不合宜的分量。

也许这只是友情的先声,说不定毛利兰要拽着她跳进少女共和国,没有前后座传字条讨论考试与偶像的课间,但照样有抱着枕头耳语世俗琐事的深夜,她们给共同的秘密不是彼此暗恋的对象,而是位置尴尬的前夫。但就连最亲密的女伴也不能事事分享,何况她自己也不愿再提。

工藤新一的婚礼请帖是夹在书里送给她的,宫野志保还记得翻开时的愕然,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好笑,他们的结合天经地义,或早或晚,总有这么一天,因为知道逃不过,所以反倒让其它的可能性都蒙上了幽微的讽刺。真正的结局来了,宫野志保反而如释重负,悬着的心是最要命的,掉在地上摔碎倒是一了百了,再无挂碍。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准备了礼物,像所有理应出席的宾客,从容地举杯祝酒。为什么不?一切都与她彻底无关了。但宫野志保想不到二十一世纪没有童话可看,连标本似的金童玉女也逃不过婚变,但最要命的还远远没来,如果自己和毛利兰再这样交好下去,她怕自己有一天忍不住要问,你不介意我和工藤之间的事吗。

当然不是没有体面的回答,譬如“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譬如“前夫的事与我何干”,但这些没办法叫她像从前那样心安理得。可什么回答能叫她悬着的心再掉下来?她自己也不知道。

宫野志保辗转反侧,直到天亮也没有困意。

好在接下来毛利兰要去上学了,话题终于不必再围着旧事旧人打转,也许劳碌的课程会叫她忍不住换一间出行更便利的公寓。宫野志保叹了口气,禁不住自嘲地笑了,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不会主动逃了,却盼着对方先放过,简直是大大的退步。

 

制菓学校毗邻米花町车站,是通勤的必经之路,毛利兰还没下定决心买车,暂时只得在公共交通上提心吊胆。她不怕遇见工藤新一,倒怕那些从前熟悉的人,抓住她问长问短。有什么好问的,日本如今的离婚率还不够看吗,她拎起帆布袋,摇摇头,甩开了脑中尴尬的设想。工藤新一是名侦探,但名侦探的前妻谁也不需要认识。她落落大方地走进教室,站在人堆里,坦然地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毛利兰,请多指教。

一拳击碎钢化玻璃板大概是做不到了,但扛二十集磅的面粉还是轻而易举,毛利兰在砂糖与奶油的世界里落地,觉得前所有未的轻松。被师傅数落,被同学挤兑,这些与应付大有来头的高层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旁人不知道她的豁然与宽容来自于别样的历练,只觉得她真是难得一见的大好人。

毛利兰每天最早来,最晚归,忙得脚不沾地,见到宫野志保还有些愧疚,“最近都没空招待你吃饭,”哪里晓得对方也暗暗地大松一口气。

运势如浪头,冲到顶就要跌落。那天毛利兰没来得及准备便当,便和同学去车站附近的拉面店吃午餐,结果走到半路,就看到前面乌泱泱的人群,警灯的光束像个巴掌似地转圈抡着,毛利兰一看就知大事不妙,正想回头走开,就看见有人掀开警戒带钻了出来,围在旁边的看客纷纷让路。

还能有谁呢,世界就是这么小。

工藤新一立刻就发现了她,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扭头嘱咐了几句,快步追了过来,皱起眉头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毛利兰平视前方,竭力平静地说:“和朋友吃午饭。”

“换个地方吧,”工藤新一倒没再说什么,“这里不安全。”

毛利兰不够了解自己也足够了解前夫,就算没有印着校徽的套头衫,粘在发梢的面粉也足以他猜出自己真实的去向。果不其然,放了学,她磨磨蹭蹭地走出大门,还没等四顾张望,停在马路对面的车就降下了窗,前夫的笑容比在人前时要柔和许多,“能和你聊聊吗?”

正好路边就有间咖啡厅,临近打烊,菜单都撤下来了,宜于一场速战速决的对话。

“所以你这是来上学?”

“制菓。”

“噢,”工藤新一忽然变得局促起来,干巴巴地说,“很适合你。”

毛利兰没接话,他们之间不需要更客套的寒暄了,她盯着咖啡发了会儿愣,然后抬起头,直截了当地问:“你要和我说什么,新一?”

该说的话,在离婚谈判时已经说尽,如果时至今日工藤新一还没有想通,那也该是他自己给自己时间消化,她再没有任何解释的义务。毛利兰看着他撕开一包砂糖,倒了半包放下,犹豫片刻,又拿起来倒了干净,草草搅了两下,就推到了旁边。

“你有没有想过,我那时愿意陪你一起等炸弹倒计时是真心的?”

毛利兰一愣。工藤新一难得露出如此委屈的表情,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从前冒雪站在工藤宅前等你到半夜也是真心的。”毛利兰抽走压在碟子下的纸巾,擦了擦掌心里的汗,“我不会否认我做过的事,但我也没办法承诺我再也做不到的事。”

承认爱情的消亡就等于向人性的软弱低头,她明白工藤新一不愿轻易服输,然而这是一场没有敌人的战斗,只是自己和自己角力,无论胜利与失败,都不是她想要的。

临走前,毛利兰从保温袋里掏出塑料盒,递给工藤新一。

“这是我今天上课的作业,”她说,“就当是赠别礼,如果你不介意就收下吧。”

今天课程的主题是酥皮与派皮的制作,毛利兰想也没想就做了柠檬派,这是她的拿手好戏,从十七岁做到三十一岁,倘若她日后独自开店,大概能当成招牌。在打发蛋白霜的时候,老师每一步都停下来叫学生仔细观察,毛利兰想,原来是这样,她从来不知道正宗的法式柠檬派居然有这么多细节讲究。

因为怎么做工藤新一都会说好吃,她的世界曾被这样裹得严严实实。

然而那终究是昨日的世界了。

 

九,代价

说不出为什么,那场简短的对话过后,一切才正式地划下了休止符,毛利兰的直觉向来准得可怕,隔天她便收到十来通电话的轰炸,看来是前夫终于松了口,向追问她下落的亲友坦白了结果。放了学,她耐心地发了文字短讯回复,感谢关照,事已至此,请多见谅,哪怕她心底并不觉得需要别人来原谅什么,落款特别写了毛利兰,连昔日的挚友也不例外。

最叫她出乎意料的是父亲。毛利小五郎拿出了世纪初的派头,给她派了封电报,别的什么也没说,只叫她保重身体,注意休息。其实自己倒是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毛利兰盯着那张纸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折起来收好,什么也没有再讲,我没有因为你以为的那些事怪你,但我怪你的大概你一生也不会明白。

学校里的生活倒是完美得超乎想象,公寓的小冰箱很快就堆不下她的作业了,毛利兰只得托着盘子挨个敲邻居的门。

她唯独绕开了宫野志保。

原因无他,自从制菓学校正式开课之后,毛利兰就觉察到了,宫野志保在有意无意地躲着自己,她婉谢了上门吃饭的邀请,也回绝了自己烘烤的点心,语气依然如旧,眼神却总往别出去。毛利兰没忘记最初只是求她不要说出自己的下落,却不想她后来如此慷慨地担下了更多。也许宫野志保是真正的体面人,会在恰当的时刻出手相助,也会在恰当的时刻抽身而退,就像自己在车站帮人家提行李,拿进车厢车就算尽了义务,没必要护送到目的地。

过分的感激与报答只会叫人更加尴尬,毛利兰想,无论如何,不应该再叫宫野志保为难。

她来来回回思忖了好些日子,决定等到学期结束,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向宫野志保庄重地表达谢意。念头落定,仿佛给自己找好了借口,毛利兰干脆地暂时撂下了包袱,一时之间,宫野志保便真的蒸发了似的,用不着刻意回避,见也见不到了。

 

“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宫野教授?”

宫野志保从显微镜前移开眼,抬起头望着对面的小田,“你说什么?”

“组会上都快把研究生吓死了,”小田是她的合作者,最近才从荷兰回国,神经大条,直言不讳,他摊开手,“他们跟我说的,从没见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宫野志保皱起眉,“那是他们最近实验做得太糟糕了。”

小田摇着食指,“不对,”他咧开嘴笑了笑,“据我观察,你可能有心事。”

“也许吧,”宫野志保耸耸肩,又重新回到显微镜前,心不在焉地应付道,“编辑最近又在发神经,什么破理由也敢叫我再改。”

“是吗,可我看你总盯着手机。”

“你的手机不能查邮件吗?”

听她语含愠怒,小田连忙举起双手,“Sorry,抱歉,Het spijt mij——”

故意晾了他片刻,宫野志保才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盯着小田,“以后说话前想清楚就不用道这么多歉了。”

小田连忙脚底抹油溜开了。

但他其实没有猜错,宫野志保捏了捏鼻梁,坐回电脑前,开始重新核对数据。今天上午来实验室之前,宫野志保正打算出门,听见毛利兰在楼道里给邻居们送贝果,芝麻与麦子的香气盈满了走廊,她却神使鬼差地合上了门。这段日子她们没打过照面,没发过消息,因为从前送来的东西都被退回,毛利兰也没再给她递过任何点心。尴尬是她自找的,但宫野志保却莫名烦躁了起来,毛利兰是会过来敲敲门,还是干脆装也不装地绕开?站在自己家的门板后,她却像做贼似地,从猫眼里小心地窥探着外面。

毛利兰走过来了,宫野志保屏住呼吸,看着她在门口停了片刻,又低下头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很好,那一瞬间她竟然气得发笑。自己避开毛利兰自有原因,她反过来躲着自己做什么?宫野志保不善自我检讨,也从不认为自己双重标准,宽于律己、严于律人,但毛利兰怎么会无缘无故地退缩呢,除非她另有原因。

凭借逻辑的指挥,不难找到较为可信的答案,比如毛利兰也怕尴尬,比如毛利兰也知难而退,或者毛利兰猜中了她的隐忧,不愿意让自己为难。但宫野志保没办法说服自己,在她们最该尴尬的时刻,毛利兰依然能含笑站在旁边,假装那些她从不知道的事从未发生过。莫非主妇的觉醒也顺带唤醒她扯下宽容和善的面具,开始锱铢必较起人情往来的正负,宫野志保越想越恼火,但她没想到竟然到了叫无关的人也能看出端倪的地步,小田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她现在真是半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宫野志保向研究助理交待了余下的事项,借故身体不适离开了实验室。铁打的宫野教授也会病退,传出去难道还能比为一个女人所困更好笑吗?要是随便什么女人也罢了,宫野志保知道自己并非只钟情于异性,这个女人偏偏是毛利兰。

毛利兰,撇去盘根错节的过去不提,她依然算是朋友的前妻。女同性恋净喜欢直女不说,还忍不住招惹离过婚的女人,要是交给三流小报,不知道要编造出怎样的是非。

计程车司机几次问话没有回音,只好从后视镜里小心翼翼地窥伺乘客的表情,宫野志保回过神来,淡淡瞥一眼回去,“抱歉,您刚才问什么?”

“没什么,”司机连忙朝前坐正,“只是担心您是不是晕车了。”

 

毛利兰每天要花一个多钟头通勤,就算她不刻意留到最后,到家时也将近八点,宫野志保算准时间尚早,决定先回去休息片刻,她要是冷静不下来,不知道待会儿见了面要说出什么话。

作为灰原哀所经历的一切,本应该在她再度成为宫野志保之后就消失,她是这么笃信的,也是这么实践的,她销毁了学籍、清空了档案,抹去了所有可能的记录,甚至连帝丹小学的网页都没有放过,除了那些她无法操纵的记忆,“灰原哀”不应该在任何地方继续存在。彼时的相识相交,都乐于配合她的决定,一早就改好了口,只有博士不留神错叫小哀能被偶尔豁免。

这看似像自欺欺人,然而实际效果颇佳,她以宫野志保的身份重新拿到了博士学位,完美接在她成为雪莉的节点之后,那段灰暗的岁月彻底从履历上消失了,她好像真的是一帆风顺的天才少女,冉冉升起的学术之星,同辈嫉妒、后生仰慕,烦恼只限于难缠的编辑、沉闷的学术圈和屡屡碰壁的基金申请。

那么,那泛着咸腥味的海边应该也消失了,无论是向她伸出的手,或是挡在身前的臂,毛利兰救过的小女孩不复存在了,自己早已用解药还掉了救命之恩,把她的青梅竹马完好无损地送回了身边。她甚至慷慨地送上了婚礼的祝福,为何至此还阴魂不散——难道因为他们的婚姻破裂,一切又要从零开始吗?

宫野志保对着镜子梳着湿漉漉的头发,不对,她不欠毛利兰的,她根本用不着这么想。

在她还是灰原哀的时候,与毛利兰的一切借与还,都要经由那个男人来折算,你救了我,我会还给他,他救了我,我就会还给你。但现在不同了,毛利兰是毛利兰,与工藤新一再无关系,她也不再是灰原哀,连江户川柯南都从世界上消失了,她直接面对她,这就是她自己亲手作下的孽,再怪不到别人的头上。

要怪也只能怪毛利兰。

宫野志保叹了口气,伸手捂住了脸。

客厅的门发出砰砰声响,一听就知道来者是谁,宫野志保故意压着步伐的节奏,慢悠悠地走到玄关,开了门。

毛利兰见她头顶还冒着热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是不是打扰了?”

“没有,”好些日子不见面,宫野志保差点儿找不回正常的语气,“你有什么事吗?”

她故意没说请进。

毛利兰脸先红了,“我想请你吃饭。”

“今晚吗?”

“不、不是,”毛利兰连忙摆摆手,“当然今晚也可以,我炖了牛尾。”她深吸一口气,迎着宫野志保的目光说,“我想请你吃答谢宴。”字眼正式得她自己都觉得好笑,“抱歉,这段时间真的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知道就好。”

毛利兰赶紧说:“所以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约个时间吗?”

宫野志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不用,就今晚。”

 

十,真心

毛利兰边在灶台忙活,边不住地念叨,“抱歉,今晚这顿就当我招待你吃个便饭,改日一定要认真地请你吃顿正式的晚餐。”手起刀落,她剁起生菜来咔嚓作响,三下五除二堆进碗中,拌上油醋汁。宫野志保靠在餐桌上想,这才是自己熟悉的毛利兰,见过自己挑过一次食,就记得住她不爱吃什么。

“够正式了,”宫野志保说,“没必要麻烦。”

“你忘了我说过的话,”毛利兰从烤箱里端出砂锅,放在石板上,“你一定得接受我的谢意。”

宫野志保打量着眼前闪烁着油光的沙拉,好半天才转过头,“我帮你并不图什么。”她看着毛利兰不知所措地抓着围裙,叹了口气,“不是因为工藤,也不是因为你救过那时的我,换成任何人我都会这么做。”她想了片刻,又补充道,“任何女人,我不大会这么管男人的事。”

毛利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因为我也是女人,”宫野志保盯着她的脸,“我能理解你的处境。虽然我没结过婚,但我知道那种滋味。”

那种只有女人才切身体会的滋味,被轻视的,被忽略的,被无解的,站在角落里的,拦在大门外的,挡在警戒线外的,关在小房间里的,想要大吼却被迫保持沉默的,应该站出来又犹豫着走开的,不得不接受自以为是的照拂而装作感激的,忍受肉身痛苦的,承担良心拷问的,压抑真实感受的——那些毛利兰在招待晚宴上强颜欢笑、独自在大宅中操持家务、排队在妇科诊室外等待检查结果的时刻,也正是她在学术会议配合演出、忍受委员会无理过问、在系里为助理的产假和主任争论不休的时刻,“我是不知道一个主妇究竟要做哪些家务,”宫野志保见毛利兰苦笑了一下,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但大概知道几千个小时是什么工作量。”

毛利兰沉默了,她摘掉隔热手套,拉开椅子坐下,好半天才说:“我并不怨恨什么,也不想责怪谁,”她闭上眼,轻轻地喘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我只是非常、非常疲倦。”

宫野志保迟疑片刻,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所以,你可能没办法想象,”毛利兰反握住了她的手,有些急切地说,“你所做的这些,到底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没做什么,”宫野志保被她温热的掌心煨得坐立不安,只能别开脸,“只要你有离婚的勇气,这一切就能做到。”她知道自己不是扯谎说假话,反倒镇定了些,“毛利,你比自己想得要坚强得多,也比很多人都勇敢。”

毛利兰蓦地松开了手,不假思索道:“对我来说,你也比你想得要重要。”

宫野志保错愕地看着她,仿佛没听清楚她说什么,毛利兰喝了口水,抿了抿嘴唇,看得出这些话在她脑海里转了多时,初开口时语速快得有些吓人,“也许你帮我只是因为感同身受,也许你会这么帮每个人,每一个女人,”毛利兰垂下眼,自嘲地挑了挑眉,“我知道自己不会是特别的那个,但是没关系,”她仰起头,含着泪笑了,“但这一切对我意义非凡,不是因为我从婚姻中脱身,也不止是因为我获得了全新的生活,是因为你。”

“毛利兰,”宫野志保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语气严肃得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毛利兰咽了口气,平静地看着她,“知道。”

宫野志保愣了片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你不会以为我刚才说那些话,是想辩解什么吧?比如我帮你不是出于私心之类的。”

这回轮到毛利兰茫然地盯着她,“我没有,”她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是怪罪你——”

“我帮你不是因为你从前救过我,也不是因为我需要你的感激,你即便此后什么都不做也没有关系,我帮你只是为了帮你,”宫野志保略略停顿片刻,“但你也别把我想成什么圣人,因为我不是半点私心也没有。”

看着毛利兰困惑不解的表情,她扭过脸,心虚地说:“但我自己也没有想明白。”

骗子,宫野志保在心底说,毛利兰可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她站起来,走到沙发前,慢慢坐下,双手垫在腿下,盯着眼前一处虚空,轻声问:“你知不知道我喜欢女人?”

毛利兰原本正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忽然听到这话,看起来像吓了一跳,愣了片刻才坐下。女同性恋这个字眼,对与毛利兰说,的确是过分前卫了,宫野志保正想笑,没想到毛利兰居然很认真地接过了话:“是吗,你看起来不像。”

“对,因为我也喜欢过男人。”

毛利兰神色一滞,胡乱转开了目光,尴尬地勾了勾嘴角,竭力挤出个微笑,“这样,”她咬了咬嘴唇,沉默半晌,才又像替谁解围似地说,“我听说性向是流动的,人爱上不同性别的人也在所难免。”

宫野志保笑了,靠着沙发,撑着头,“那你相信吗?”

“当然。”

“那你会喜欢女人吗?”

没想到毛利兰居然还敢看着她的眼睛说话:“我不知道。”

自从恢复真身之后,宫野志保对情感往来的态度,也跟着恢复了青春时节的散漫,没到来者不拒的随便地步,却也不介意享受暧昧的推拉,调情像粘在杯口的盐粒,给生活来点儿无伤大雅的风味。那种目的过强的相亲大会她没兴趣,也懒得没完没了地刷社交软件,她只在触手可及的现实生活中寻找情投意合的目标。

毛利兰万万不该出现在范围之内,即便是自投罗网,自己也该知趣地收阵。

然而,在宫野志保意识到自己该停下之前,就不知不觉地已经站在界内,跟着毛利兰一起掉进了陷阱。现在是爬上来的最后机会,她看着毛利兰,脑子里嗡嗡作响,嘈杂无序的电音里,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在说话,“你会喜欢我吗?”

你会喜欢我吗。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做过如此试探,欲念不曾有一刻令她如此神魂颠倒、理智全无,这不对,当然不对,简直称得上不伦,但它就这么气势汹汹地来了,压倒了全部的顾忌。宫野志保回过神来,毛利兰就近在咫尺,呼吸的气流紧挨着,汇成了一小股温热的河,在她们之间安静地涨起水。

又不知道谁的声音响起来了。她说:“我会。”

 

十一,爱

如果有人告诉毛利兰,离婚之后,你身上还有更离经叛道的事要发生,她最多只能幻想自己剪掉头发,跑到寺庙出家。她循规蹈矩二十多年,离婚已经足够出格,在巴掌大的米花町,大概要被邻人讲到入土。然而跳出从前的天地,她却在城市另一端,和宫野志保开始了同居生活,这简直是当量万倍的爆炸新闻,只好先藏着不说。

“如果你的前夫知道我捡走了他的前妻会怎么想?”

毛利兰专心致志地挤着奶油,想也不想地说:“管他想什么。”

宫野志保把杂志盖在脸上,闷声大笑,过了会儿才坐起来,眯起眼说:“看不出来,毛利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耐心地勾完了边,毛利兰放下裱花袋,这才直起身,看着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一天迟早要来,我们总不能始终什么都不说。”

宫野志保犹豫片刻,缓缓道:“我之前想过,如果你要问起那些事,我该怎么讲。”

“你想好了可以直接告诉我。”

“还是算了,”宫野志保重新倒回去,望着天花板,“过去的事,不想再提。”

毛利兰用玻璃皿罩好蛋糕,小心翼翼地送进冰箱,而后回过身,慢悠悠地接过话来,“没关系,我又不在意,”她擦拭着台面上掉落的面粉,碎屑都扫到面板上,打开水龙头冲掉,此时她倒像是年长的人,坦然地宽慰起对方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真不愧是离过婚的人。”

“闭嘴哦。”

对她的口无遮拦的冒犯话,至毛利兰多皱眉一嗔,从来不会真的动怒,反倒叫宫野志保拿不准她是出于包容抑或毫不在意,恋爱的坏处之一就是患得患失,简直像得了精神病,毫无保留地交出自我需要巨大的勇气,然而自己比起毛利兰,只输不赢。

宫野志保看她在自己身旁躺下,在昏黄的天光里,恬然温柔如侧卧的佛像。她伸手摸了摸那头淡棕色的头发,忽然轻声说:“别担心。”

你对谁都那么好,谁都想要你的爱。宫野志保把脸埋在毛利兰的小腹上,柔软的肚皮,只有玩命锻炼一段时间才会鼓起硬邦邦的肌肉。

“如果人死了能转世,”她忽然抬起头对毛利兰说,“下辈子我要当你的小孩,你怀我,生我,喂我,”毛利兰被吓了一跳,面无血色地瞪着眼,她反而笑得前仰后合,爬上去,搂着她的脖子开始撒娇,“好不好,你来当我妈妈吧?我爱你是无条件的,你爱我也是无条件的。我爱你唷,妈妈——”

毛利兰无可奈何把她的脸拨开,皱了皱眉,“别这样。”她看得出宫野志保笑得有多反常,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她耳边的碎发别过耳后,“用不着成为任何人,我也会无条件爱你的。”

宫野志保笑不出来了。

这就是毛利兰最可怕的地方,她的爱是无底洞,怎么坠都坠不到尽头,掉进去就没有再爬出来的机会。这样无解的爱,对她这样的人,完全是冒犯,它嘲笑意志与理性,像洪水漫过堤坝,什么也挡不住。这不可能是凡人能拥有的爱,这也不是她能承受的爱。爱原本只该是由她采撷的果实,现在报应来了,她眼睁睁地看它变成了生活的全部。

她不会傻到抓着毛利兰发誓,如果违背天打雷劈,如今的建筑物都按了避雷针,雷雨天不乱跑就便可终生无虞。宫野志保抬起头,对上毛利兰低垂的眼,并非所有话语都要此刻言尽,巨大的沉默也能蕴含无尽的情意,爱如同神恩,经由她们的双手降下,万物也一同沐浴。

—完—

 

这篇同人有极其拙劣之处,但是我的故事写完了。

 


同尘

【授翻】【Daemyra】Soon the mother

原作者:eldritcher 

Series:Part 20 of Ossuarium

Relationship: Daemon Targaryen/Rhaenyra Targaryen

*翻译能力非常有限,英文原文的韵味完全无法复现。还是建议同好去看原文,这位作者所有作品都常棒

*再不过审我都弄不动了,AO3: 55410700

 

Summary: She is not ashamed.

她并不羞愧。

 

I

修女教导说,女人只为丈...

原作者:eldritcher 

Series:Part 20 of Ossuarium

Relationship: Daemon Targaryen/Rhaenyra Targaryen

*翻译能力非常有限,英文原文的韵味完全无法复现。还是建议同好去看原文,这位作者所有作品都常棒

*再不过审我都弄不动了,AO3: 55410700

 

Summary: She is not ashamed.

她并不羞愧。

 

I

修女教导说,女人只为丈夫、为国王和王国的责任而展开双腿。责任孕育出果实后,作为贞洁的母亲,她必须恒久持守。阿莉森将教导铭记于心。绿党相信阿莉森的事业,是因为她已经孕育了责任的果实,并且一直自持为贞洁的母亲。

当雷妮拉站在那里,双臂交叉横在胸前,他们嘲笑她。

父亲看起来困惑。他过去在母亲的浴室里进进出出时不加思索。母亲并不在意。他们没有遵守这片土地上的风俗。他们也不需要。但被穿着绿色的廷臣环伺,父亲和雷妮拉都开始竭尽所能地遵循这些风俗。

她遮住了胸部,提出了一桩婚姻。

笼罩阿莉森的失望就和笼罩她的绿色一样明显。还有什么别的东西。雷妮拉想知道阿莉森是否会来找她,命令她移开遮挡的手,然后弯下腰来,从傲慢的冷淡变成渴望的嘴。

————————

龙石岛更适合她的身体状态。

她的丈夫不了解她,就像她不了解他一样,但他是一个自由的人,不明白她有什么好羞愧的。

“只是奶而已!”兰尼诺叫出来,有些被激怒了,因为她第不知多少次因为乳汁沾污了裙子而道歉,并立刻找一条披肩遮住自己。“除非格拉底斯学士说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你可以不管它。这里是你的城堡。别再退缩和遮掩自己了。这有什么好羞愧的呢?”

他转向他们的孩子。

“只是奶,”他耐心地告诉他们。“母职的一部分。你们不能相信那些从红堡来的怪念头,明白吗?”

男孩们一齐点点头。

他是一个好父亲。

阿莉森曾经指责雷妮拉,因为她遵循了她的家族的奇怪风俗。兰尼诺向他们的孩子们演讲,斥责红堡中盛行的关于母职和贞洁的怪念头。

————————

“只是奶而已,”兰娜尔说着,随后打了一个巨大的呵欠。

当时雷妮拉正给她读书,猛地意识到自己胸部的潮湿。他们正在潮头岛的一个洞穴里躲避暴风雨,洞穴栖息在悬崖边沿一块突出地表的岩石上。

雷妮拉喜欢和她一起飞行。叙拉克斯喜欢和瓦格哈尔一起飞行。很难得的日子里,雷妮丝也会加入他们。雷妮丝更喜欢独自飞行。

和兰娜尔交谈毫不费力。她直言不讳,丝毫不带怨恨。她本来可以对雷妮拉怀恨在心,而且有正当理由,但她选择了伸出友谊之手。

哈尔温太正派了,即使他已经比大多数人更自由奔放。他不去看她的……忽视了她肚子上、腰间和四肢上那些松弛的赘肉。她知道这是骑士风度,但她希望他也能看看母职使她松弛、使她变形的留下丑陋痕迹的地方。

在母职改变了妻子的身体后,男人的欲望就会变成仅仅是义务所至吗?他期望她成为贞洁的母亲吗?

她没有其他任何人可以问。所以她冒着尴尬,怀着对兰娜尔的友谊的信任,鼓起勇气开口了。

“你的身体变化之后,他有什么反应?”

“你知道他是什么样儿。”兰娜尔伸出手,手指细细抚摩环在雷妮拉颈侧的项链。“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传说里,他完全够格继承塞妮拉的王国。”

这个类比让雷妮拉笑了起来。哦,戴蒙!阿莉森也会同意这种说法,但她会完全错过兰娜尔语气中温柔的爱意。阿莉森完全不明白,不穿着责任的紧身褡,女人也是能活的。

塞妮拉公主并不介意做妓女的工作。她为自己的事业自豪,在远离父亲的偏执的地方统治着自己的王国。

戴蒙也不会介意的。但雷妮拉知道是什么枷锁把他一直和维斯特洛绑在一起,即使他已经逃避了十年。他野心勃勃然而忠诚无比,他的心依然被系在父亲和雷妮拉身上。

“如果你的继承权受到威胁,他会回来的。”兰娜尔向她保证。她眨了眨眼。“而且我也会。你知道,瓦格哈尔是最大的龙。你不必害怕任何事情,表姐。”

雷妮拉不知道自己是否想当女王。但她知道她必须,为了她的孩子,为了戴蒙,为了瓦列利安家族。阿莉森和奥托不会让他们活下去。

她宁愿成为雷妮丝,一位无冕女王,被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所深爱,随心所欲地骑在龙背上飞翔。

父亲还活着。还有时间。她还有时间在准许的地方暂寻逃避。

很快她就必须回到君临,去当一个贞洁的母亲。

很快。

兰娜尔的头沉沉地压在她膝上。她抚摸着表妹的头发,再次开始给她读书。

————————

直到小杰的出生才为雷妮拉找到了与父亲的共同立场。她想知道他是否为她骄傲,因为她违背了这片土地的风俗,因为即使兰尼诺不行,她还是带来了继承人。

“我害怕谣言,”她坦白道。

“这孩子是一位坦格利安。一位龙骑士。”父亲不屑一顾。

御林铁卫正在怜悯地注视着她。噢,她的长袍又被母职的痕渍沾染了。她今天就不该将头发编成辫子的,不然还可以可以遮掩一下这个耻辱。

“只是奶,雷妮拉,”父亲啧了一声。“你很健康,孩子们也很健康。”他扫了一眼他戴着的第二只戒指。

她还活着。她活着从产床上下来了。父亲不在乎孩子们长成什么样,只要她挺过这场磨难就好。

“父亲。”

“别作声。”他亲了亲她的脸颊,庆幸地轻轻拍着她的手臂。“戴蒙在孩子出生后给我写了信。”

戴蒙和父亲仍旧缠绕在一起,即使有这样的分离。她在宫廷中见过戴蒙的探子。她知道父亲在潘托斯也有探子。

她也有弟弟。他们穿着绿色,管她叫肥婊子,说她会向任何想要她的人张开腿。他们管她的孩子叫杂种。她既不美丽也不贞洁。阿莉森教她的儿子们这样做,鄙视一个无法在责任结出果实后保持苗条的女人,鄙视一个无法在责任结果后就闭紧双腿的女人。

“他很担心,”父亲静静地说。“我们弟弟出生后,母亲没能活下来。戴蒙当时还只是个小孩子(babe),一直紧紧依偎在我身边。这场磨难割伤了他的心。后来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接近女人,因为他不想把死亡带给她们,直到我领着他去了一家妓院。”他朝雷妮拉眨了眨眼。

“哦,父亲!”

伪君子!

“好吧,你是我的女继承人。这里是维斯特洛。你我都知道他们对他们的少女有什么要求。观念之战是必要的,雷妮拉。你知道这一点。”

处女之身不属于她自己,而属于父亲和国王和王国。

“他被那些妓女吓坏了,”父亲在邪恶的快乐中回忆道。“哦,雷妮拉!你真应该见见我们当时的样子!”

她可以想象他那时是什么样子,一个男孩,牵着他弟弟的手,教他性交是一种乐趣。戴蒙当时可能细长苗条,对哥哥充满信任。雷妮拉从童年时期就记得他的形象,渴望父亲的赞许,只要父亲看着他就总是那么快地微笑和屈服。他曾经深深信任父亲,直到父亲娶了阿莉森。

“他给你写了什么?”

“他说他不想再要孩子了,”父亲轻声说。“陪着兰娜尔分娩让他非常痛苦。之后他就陷入了忧郁,他说。他说他不想被迫面对那个选择——”他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第二只戒指。

父亲所做的那个选择。为此雷妮拉从没有原谅过他。她爱他,因为一个女儿必须爱父亲。也许她很幸运,哈尔温不会面临这样的选择,兰尼诺也不会为了一个婴儿而放弃她。

戴蒙是一个残酷的人,但他绝不会把残酷施加在自己的亲人身上。雷妮拉成了一位母亲。她比以前更多地懂得了他。她懂得了他失去母亲的哀恸,使他一次又一次地去寻求那些任性而独立的女人。她懂得了他失去父亲的悲伤,使他被链子拴住,拴在韦赛里斯身上。她下定决心,她的孩子们会拥有兰尼诺和她。她不会让他们像戴蒙、像父亲、像她一样支离破碎。她不会让他们尝到父母死去或缺席的情感后果。

“这都是些老人的唠叨,只是为了说我很高兴你还很好,雷妮拉。”父亲再次庆幸地拍着她的手。“你承受了那么多苦役和艰辛才活着下了产床,我不希望你为此感到羞愧。”他叹了口气。

“宫廷不这么想。”

“你必须被认为是一个贞洁的母亲。”他耸了耸肩。“我们是一个流亡的民族,统治着遵循其他风俗的人。你必须学会展演的艺术。”

兰尼诺认为她是一个好母亲。但这并不能换来宫廷和御前会议的好感。他们想要一个贞洁而美丽的母亲。

侍女们把目光从她松弛的肥肉上移开。裁缝们因为她不再是王国之光嘀咕不已。哈尔温带着骑士风度,毫不吝惜地爱她,但只是在应 道。

她不能成为一个美丽的母亲。她会成为一个贞洁的母亲。

 

II

父亲喜欢潮头岛和高潮城胜过君临和红堡。

戴蒙比他们家族中的任何人都更热爱这座城市。是对他,平民们才奉上了首都亲王的名号。在他之前,只有亚莉珊才给予过他们如此和平。亚莉珊的继承人,城市这样称呼他。

雷妮拉过去很喜欢戴蒙所恢复的君临。但在他离开后,这一切都不见了,因为御前会议的目光只停留在布莱伍德家族和布莱肯家族,而忘记了王国各地的平民。

她无法安全地在城市里闲逛。她更喜欢潮头岛,就像父亲一样,因为科利斯在治理上和戴蒙一样,对小偷或强奸犯毫无忍耐。她可以降落在码头上,然后沿路漫步,穿过市场和农田,一直走到高潮城,不需要护卫也不需要面纱。即使对于国王的继承人来说,这里也足够安全。

叙拉克斯今晚急切地想要她下去。码头上一片欢腾,却尽是低声细语。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丈夫怀着明亮的笑容等待着她。

“怎么了?”

他挥舞着一条蒙眼布。

“兰尼诺!”

“相信我!”他恳求着,笑了起来。

她让他在码头上蒙住她的双眼。平民们笑了起来,欢呼雀跃。她能听到叙拉克斯欣喜地叫喊。她能听到一片欢快的龙声交织而成的和声。梅丽亚斯。海烟。瓦格哈尔!一定是兰娜尔回来探访了!

她的丈夫挽起她的胳膊,领着她走上通往高潮城的小路。她把头靠在他肩上,让自己在叙拉克斯盛大的喜悦之潮中漂浮。

阿莉森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切。阿莉森永远不会感受到到龙的欢笑。雷妮拉希望她能向阿莉森展现这些。一个人在经历过这一切后,怎么可能再去体会琐碎的恶意呢?

她的裙摆拖行过泥泞。兰尼诺步履匆匆。他的兴奋清晰可感。叙拉克斯的喜悦高涨成了渴望。

科拉克休。

科拉克休!

兰尼诺亲了亲她的脸颊,然后离开了她。在一个庭院里,她意识到这一点。风中的一丝寒意与叙拉克斯体内洋溢的热情交织在一起。

“戴蒙,”她说。她的声音嘶哑了,被一种无以命名的情感搅扰得波澜起伏。

一双手臂环绕住她,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叙拉克斯响亮的声音在她的心中,当她把身体紧贴在他的胸膛上时,忍不住眼泪纵横,流下的是悔恨和向往。

她伸手抚摸他的面庞,却发现他的脸上也系着布条。

“兰娜尔蒙上了你的眼睛,”她笑了起来,即使还带着泪水。她匆忙地摘下了蒙眼布。

戴蒙。十年的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更多细纹停留在他的眼角和嘴边。笑容和岁月在他的容颜上描画了印记。她吻了吻他的嘴角。科拉克休和烤肉和蜡烛的味道,还有兰娜尔沐浴的藏红花油。还有——

“你闻起来像一座学士书库了。”

“我已经成为一个勤奋苦读的人了,”他自嘲地说道。

她为这其中的不相称笑了起来。她的手摸索着感受他,从修长的脖颈到瘦削的手肘。他正要扯掉蒙眼布,她在那之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他抱怨道。

她变了。她把他的手引到自己脸上。她有了双下巴。她失去了年轻时锐利的颧骨。她的眉毛变得稀疏。她的头发变得稀疏。其他地方却长出了毛发,奇怪地布满了下巴和手背;阿莉森带着那帮绿党为此嘲笑她。

戴蒙的手重新开始探索她,从头顶到耳朵,到颈侧,到下颔。

“啊,一位母亲,”他评论道。

“这就是你要说的吗?”

她想要贴近他的……,想要看看一个男人是否还能对她生起欲望,想要看看戴蒙是否还想要她。但她没有屈服于这个愚蠢的念头。

“爱玛也有这些,”他显得轻松从容,轻轻触摸着她下巴上不雅的毛发。“在她生下你之后就有了。她让韦赛里斯充当她的侍童。他每天给她剃掉下巴和脸颊上的毛发。他就变得相当擅长于此了。”

父亲戴着第二枚戒指。叙拉克斯在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温柔爱意的洋流。戴蒙的手指压在她的脸颊上,再次感受着她的泪水。她紧紧抱住他。

很快她就必须返回,去当一个贞洁的母亲。

很快。

他没有摘下蒙眼布。他在科利斯的庭院里抱着她。叙拉克斯在旧友新识的环绕中醒来,与瓦格哈尔和科拉克休和梅丽亚斯和海烟快乐起舞。雷妮拉也醒了。

“我倾向于让你保持这种状态,丧失视力,只能依赖,”她取笑自己抱着的这个男人。“你会放任我吗?”

他笑了,但声音中更多的是庄严而非欢乐。她又吻了吻他的嘴角。然后她拉着他的手,带他去了兰娜尔的住所。

“表姐!我看到你找到了我们的拜访者!”兰娜尔欢迎他们。她坐在躺椅上,肚子撑得大大的。尽管身体状况如此,她仍然兴高采烈,招手要他们进来。

“我说服他陪我来这里生孩子,”兰娜尔解释道,带着一丝调皮压低了声音。“我想他只是因为不愿成为贝妮拉第一次来月事时的顾问才同意的。”

雷妮拉在她第一次来月事时与戴蒙上床。当她来月事时,哈尔温从不会与她同床。

“雷妮斯在我们一次前往明月山脉的冒险中第一次来月事,当时我和韦赛里斯不得不贡献出我们的外衣,”戴蒙说道。他低下头,让他的妻子解下蒙眼布。当他转过头来看着她时,雷妮拉抵挡住了逃跑的冲动。他会看到她的变化,而她不想让他看着她却没有任何欲望。

他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又吻了吻她的嘴唇,然后转向他的妻子。

“她很担心,”兰娜尔轻柔地说着,抓住了雷妮拉的手。

“嘘!兰娜尔!”雷妮拉呵斥她。哦,为什么她那可恶的表妹对她的怒视如此无动于衷?

戴蒙俯身把脸贴在兰娜尔的肚子上,然后用右手覆住她们交握的手。

“我很抱歉,雷妮拉,”兰娜尔干巴巴地说道。“我嫁的不是个演说家。”

雷妮拉知道这个。戴蒙不善言辞。但他还是说了,用他的手对她们说了,他的手温柔地握住她们的手。她倾身紧紧挨着兰娜尔,把他们两个都抱进怀里。

很快她就必须成为一个贞洁的母亲。

兰娜尔哼着一首潘托斯小调,哄他们入睡。

 

III

贝妮拉的父亲并非无龙之人,这是雷妮拉为之感激的小小恩惠。

贝妮拉不必火化她的母亲和弟弟,像雷妮拉曾经做的那样。

“去找他们吧,”她告诉兰尼诺。女孩们独自站着,紧紧贴着对方。雷妮丝与她的丈夫站在一起,戴着面纱,静默无言。雷妮拉的孩子们跟在他们的父亲身后,跑向他们的表妹。

她想自己也是个好母亲吧,即使不像阿莉森那样。她走向一个颤抖的男人,把手放在他肩上。

“雷妮拉。”

“你的女儿们需要你,”她提醒他。在母亲的火葬堆前,她的父亲曾经需要她。当时戴蒙是那个提醒她的人。他向她展示了她承载着的悲伤所铸就的力量。

“召唤科拉克休,”她敦促他。

“应该是瓦格哈尔,”他低声说道。“她是瓦格哈尔的。”

当时兰娜尔从床上跌跌撞撞地走下来,死亡的阴影栖在了她的额头上,当雷妮拉试图阻止她时,她摇头恳求她。她摇摇欲坠地走过她的孩子们身边,嘴里喃喃着模糊不清的道歉,走过她弟弟身边,带着悲伤的目光。她与她的母亲一起哭泣然后吻别,倒在她父亲的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终于还是撑到了塔底。瓦格哈尔开始恸哭。科拉克休从龙石岛回来了,载着格拉底斯学士,但已经太迟了。戴蒙从科利斯那里抱起了兰娜尔,把她抱回了床上,所有的龙齐声哀鸣。整个晚上他们默默守夜。当黎明毫无怜悯地降临时,即使有这些悲痛,雷妮拉和兰尼诺还是做好了渡鸦和葬礼的安排。

雷妮拉的衣服被奶水染上了污渍。但她没有多余的力气感到羞耻了。悲伤淹没了一切,叙拉克斯与她一同哀悼。

“必须是瓦格哈尔,”戴蒙重复道。

“我们没法召唤瓦格哈尔,”雷妮拉想说。她忍住了。她曾经会对他的愚蠢更加无情。母职让她对一个像孩子一样梦想着许多不可能之事的男人有了一种渴望的爱。

“好吧,”她告诉他。一位母亲会相信。“那就召唤瓦格哈尔吧。”

他唱起歌来,所有的龙都齐声哀鸣。

瓦格哈尔来了。

 

IV

龙石岛不是潮头岛。潮头岛在月光之下,反射的光像是燃烧的哀伤一样,因它的最勇敢、最可爱的孩子的死而分崩离析。

龙石岛是为古瓦雷利亚的傲慢而哭泣的废墟。它站在时间之外,沉思着龙王们过去在火山的心脏里撕裂出的永不愈合的敞开的伤口。

雷妮拉不喜欢龙石岛。她的孩子们也不喜欢龙石岛。戴蒙却对它钟爱有加。

“我想在这里死去,”他在晚餐时宣布。小杰笑了,小路叹息,小乔恼怒地摇了摇头。

“那之后我能够拥有科拉克休吗?”雷妮娅满怀希望地问。

“我能拥有你的一颗牙齿做吊坠吗?”贝妮拉提出了要求。

他的女儿们继承了兰娜尔的智慧和他的不合时宜。雷妮拉因此珍爱她们。阿莉森斥责她们,称她们可耻。难道阿莉森曾经不是因为雷妮拉的智慧和不合时宜而珍爱她的吗?

“你可以拥有科拉克休,”戴蒙同意了。“贝妮拉,是的,你可以有一颗牙齿。小杰、小路、小乔,你们想要一颗牙齿吗?”他转向雷妮拉。“我确信你会更想要我身上的其他东西作为纪念,对吗?”

雷妮拉把伊耿交给了他。

“如果你没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你最好还是去哄你儿子睡觉吧。”

他确实相当擅长这个。可能是因为他的声音。他给山上的龙唱歌,也给孩子们唱催眠曲,让他们入睡。他也给她唱过歌,因为她的父母情欲缠身,把她塞给了他。

他轻松地谈论自己的死,但她无法忍受火化他的想法。维桑尼亚火化了伊耿。杰赫里斯火化了亚莉珊。雷妮拉无法——

小杰把手放在了雷妮拉的手上。他非常了解她。

“不会有那种事的,”他许下了诺言。“不会有战争,母亲。”

一个坦格利安男孩,身上流着国王的血。她握着儿子的手,把信心寄予在他身上。

————————

在把孩子们哄睡后,戴蒙来到她身边。父亲从未曾亲自哄她入睡。戴蒙不是父亲。或许他从科利斯那里学到了些什么。

“谁知道你会变成一个炉边(hearth)之人?”她取笑他。

“恐怕母亲的奶已经使我无可挽回地家庭化了,”他反驳道,走过来把她压倒在床上。

AO3: 55410700

Nemo

—《燃烧的高塔》—下篇

“我要的是从一个已死之人身上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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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高塔》—下篇

“我要的是从一个已死之人身上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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