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翊abo】酒后乱抱队长的后果
一夜晴,一发完。
*
杜城是被omega信息素的味道勾醒的。
他躺在一张简易折叠床上,床垫很薄,没有枕头,被子被他踩在脚底下。房间的窗户没关严实,清晨的冷风一小缕一小缕吹到他肚皮上,肚脐眼都快吹僵了。
但是腹肌还挺暖和的,因为有只手搭在上面。
杜城尽量不动脖子,拽着下巴往下瞄了一眼,发现这手还挺眼熟。
手指葱白,骨架纤细,弧度精致小巧,因为手上的肉少,骨节的起起落落还是很明显。手指尖黏着杜城很清楚是什么的东西,在杜城小腹那一块蹭下了好几道白色。
这手是沈翊的,毫无疑问。
杜城转过头,看到了意料之中安静的睡脸。...
一夜晴,一发完。
*
杜城是被omega信息素的味道勾醒的。
他躺在一张简易折叠床上,床垫很薄,没有枕头,被子被他踩在脚底下。房间的窗户没关严实,清晨的冷风一小缕一小缕吹到他肚皮上,肚脐眼都快吹僵了。
但是腹肌还挺暖和的,因为有只手搭在上面。
杜城尽量不动脖子,拽着下巴往下瞄了一眼,发现这手还挺眼熟。
手指葱白,骨架纤细,弧度精致小巧,因为手上的肉少,骨节的起起落落还是很明显。手指尖黏着杜城很清楚是什么的东西,在杜城小腹那一块蹭下了好几道白色。
这手是沈翊的,毫无疑问。
杜城转过头,看到了意料之中安静的睡脸。
沈翊的呼吸很安静,轻飘飘地打在他胸口,让他想起姐姐家里那只毛茸茸的小奶猫。那猫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喜欢他,在他身上一爪子一爪子踩奶的时候,触感就和现在差不多。
杜城对猫没感觉,踩就踩了,让他姐那些朋友笑话就笑话了。可是沈翊不是猫,沈翊不能像小猫一样躺在他身上,和小猫一样不穿衣服,浑身一股杜城最讨厌的颜料味儿。
杜城讨厌颜料,讨厌画,讨厌画画的人,讨厌沈翊。但是这会儿沈翊躺在他身上,他又不太好意思把人弄醒,因为他好像和沈翊干了一些不得了的事,考虑到两人一个是alpha一个是omega,沈翊肯定还是受欺负的那个。
“……”沈翊在睡梦中呓语了一声。杜城下意识地竖起耳朵去听,隐约听到了“想不起来”,“对不起”。
呵。
杜城没忍住冷笑,想起自己昨晚好像也冷笑过,因为沈翊又向他道歉,在破冰会的众人陆续离开之后。
断片的记忆一片片回到大脑,杜城逐渐想起了从昨晚正正常常的十几个人开破冰会到此刻只剩他们两个人,还是这种暧昧状态的来龙去脉。
给沈翊开破冰会是张局提议的,玲珑公寓杀人案刚结案,杜城没有工作可以拿来推脱,只好乖乖听话,自掏腰包租了一个轰趴别墅。
为了最大程度避免他和沈翊的直接接触。杜城特地把当天不值班的组员都邀请过来,然而沈翊实在太受欢迎了,被前后左右一堆人挤着挤着,总能挤到同样在人群中心的杜城身边,局里的年轻男女还总过来给他递啤酒,虽然啤酒度数不高,但是沈翊一看就不是能喝的,喝到第二瓶脸就红了,晕晕乎乎地半靠着杜城的手臂,脚步晃晃悠悠的,谁要是一不小心绊他一下,下一秒杜城怀里就要多个人。
杜城本来是乐见其成的,反正这个破冰会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巴不得沈翊早点喝趴,好让他找借口宣布解散。可是沈翊真的如他所愿喝趴了,十几个凑热闹的小年轻也如他所愿各回各家了,他却成了那个被迫留下来收拾烂摊子,和黏黏糊糊赖在他身上的醉鬼沈翊大眼瞪小眼的倒霉蛋。
杜城试图把沈翊从身上弄下来,可是沈翊喝醉了反而力气死大,搂着杜城的腰就是不松手,脑袋埋在杜城胸口,杜城喊他一声他就摇一下头,杜城没办法,只好让他抱着。
抱着抱着,沈翊开始迷迷糊糊地跟杜城道歉,杜城本来就被他缠得烦,听到更惹人烦的发言,没忍住情绪,直接冷笑了两声,然而沈翊喝晕了,对冷笑的含义理解不能,还在那儿一个劲的道歉,一边道歉一边哭鼻子,无外乎“想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都怪我”之类的废话,越说越来劲,最后演变到带着哭腔在杜城身上乱蹭。
沈翊难过,杜城被蹭得也很难过,两个都很难过的人被迫抱在一起蹭来蹭去,一来二去就蹭出事了。
杜城捂住眼睛,试图阻止自己的记忆继续往后追溯,他一点都不想记起他是怎么在omega信息素和alpha本能的双重驱使下和沈翊“不计前嫌”的。
在他努力隔绝回忆的时候,他身上的人轻轻动了一下。
别醒——杜城在心里默默祈祷,拜托了,别醒,至少等他想好第一句说什么……
没人在意杜城想什么,至少沈翊不在意。
沈翊慢慢睁开了眼睛,两只黑亮的眼珠子被清晨阳光照得比昨晚浅,迷迷茫茫地眯着看杜城。
杜城被他看得背后发凉,咳嗽了一声,打破尴尬气氛,“……醒了?”
沈翊又盯了他好一会,好像终于回神了,很慢很慢地点点头。
“我们是不是……”他问得迟疑。
“……是。”
“……”
沈翊放在杜城身上的手指悄悄缩了起来。
杜城被他过于谨小慎微的动作弄得有点痒,胸口两颗小太阳缓缓起立,心里好不尴尬,好在沈翊的状态明显比他更紧张,没注意到那里。
过了一会,沈翊又试探着开口问:“是不是我……”
“是啊,你非要抱我。”杜城照实回答。
沈翊的反应如他所料,露出了又羞耻又懊悔的表情,杜城看他那么不知所措的样子,本来没什么负担的心里又有点过意不去。
说到底,一开始虽然是沈翊主动投怀送抱,说那些话触他霉头,还是他自己没把持住自己,不能怪到沈翊头上。
就算他习惯把很多事情怪到沈翊头上,但是这种事不行。
“不怪你。”杜城说,“你喝醉了,就抓着我不松手……后面是我主动的。”
“怪我。”沈翊低下头,杜城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那两片长长密密的睫毛,“对不起,以后不会再在你面前喝酒。”
不在他面前喝酒?就是在别人面前还会喝咯。杜城对这个反思结果不太满意。
“你就别喝了,”他说,“还想再折腾别人吗?”
沈翊因为呼吸而起伏的脖颈顿了顿,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会吃药的,不会给你添麻烦。”他对杜城说。
“不用,我没……那什么进去。”杜城看了一眼床边被拉开的斗柜。“那个也戴了,你不放心的话,里面有验孕棒。”
希望沈翊待会去拿验孕棒不要发现里面的安全用品都被拆开了,一个都没剩。想起这件事,杜城更不自在了。
“谢谢。”沈翊说。
“这种事你谢什么……算了,先起来吧。”杜城想赶紧逃离这个尴尬到家的现场,却发现一只手还被沈翊抱着当枕头,已经够尴尬了,他不太想提醒沈翊,便用另一只手撑着床,试图带沈翊一起坐起来,可是沈翊却按住了他的肩膀。
“杜城。”
沈翊终于不再埋着头说话了,杜城又看到了他的眼睛。
和比刚才红了不少的脸。
那脸不是被杜城引以为豪的胸肌压红的,也不是因为得知了昨晚发生的事而羞红的,是杜城昨晚见过的,沈翊被他弄到接近发Q状态时皮肤泛出的红色。确切地说,现在比昨晚更红了。
“你……”杜城目瞪口呆地看着沈翊,闻到了空气里明显开始变浓的信息素味道。
“对不起……”沈翊咬着嘴唇,似乎自己也不想接着往下说。
但他还是接着往下说了。
“对不起,杜城……我还想要。”
fin.
【史汪】犹怜草木青
来建设民国Au,近2w略长 HE
陆军讲武堂学员×西南联大物理系学生
背景在1938年左右的昆明,有参考相应书籍,细节不一定准确,不合理的地方当架空好了。
1938年初,日军沿长江进犯至中国腹地,长沙临时大学遵教育部指示西迁昆明,改作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时局激变情况紧急,早已心力交瘁的师生纷纷奔赴云南,大批量的图书仪器接连运走,一时间所有人忙得焦头烂额。汪淼报名了步行团,体检卡线堪堪合格,在2月离开湘江之畔,和二百多名校友开始了三千里的徒步西南之行。
春风微拂,碧野飘浪,鹅黄与翠绿相接,星星点点随风摇曳。汪淼是...
来建设民国Au,近2w略长 HE
陆军讲武堂学员×西南联大物理系学生
背景在1938年左右的昆明,有参考相应书籍,细节不一定准确,不合理的地方当架空好了。
1938年初,日军沿长江进犯至中国腹地,长沙临时大学遵教育部指示西迁昆明,改作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时局激变情况紧急,早已心力交瘁的师生纷纷奔赴云南,大批量的图书仪器接连运走,一时间所有人忙得焦头烂额。汪淼报名了步行团,体检卡线堪堪合格,在2月离开湘江之畔,和二百多名校友开始了三千里的徒步西南之行。
春风微拂,碧野飘浪,鹅黄与翠绿相接,星星点点随风摇曳。汪淼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在城市里长大,鲜少见到绵延不绝的山和大片的油菜花田,每日歇脚的时候就从包里掏出一本牛皮的笔记本作日记又写生。
和他同住一屋的是一个北大中文系的小个子,缺一颗门牙笑起来很憨厚,在班里一直是班长,久而久之大家都拉长了音调喊他小班长。他是教中文的林先生最喜欢的学生,休息的时候常坐一起谈些学术相关,汪淼就在一边默默地听,林先生见他听得仔细,冷不听出言问他,意外地发现他竟然答得有板有眼。
汪淼性子闷一点,从前就爱一个人坐树底下看书,鼻梁上架副眼镜,纤细又白净的手指就按在书页上,叫人误以为他这手是写文章的手,殊不知是做实验的手。
林先生知道他是清华物理系的学生以后就更欣赏他了,夸他有才气,欢迎他之后来自己的文学鉴赏课一同讨论。汪淼笑一笑,很认真地说到了云南如果可以的话他一定去。
同行的学生和教授都算活泼,白天行路的时候就在山崖间放声高歌,夜里卸下行囊生火做饭。汪淼体力差,平日里也算是娇生惯养没遭过这种罪,走一天下来脚上磨得全是水泡。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几个教授顾不上长衫下摆都是污泥,兴奋地讨论着台儿庄大捷的新闻,他们刚到城里看见新报纸才知道的。那小班长在屋内把缝衣针在烛火上烤了烤,蘸一点酒精给他把水泡挑破,汪淼闭着眼不敢看,半晌才悠悠地倒吸一口凉气。
顺着公路上山,又迂回下行到山谷,一路上越走越热,水壶里的水早都被喝干了,又累又闷地穿过江西坡,前面的几个人发现一处山泉兴奋地大呼小叫,生物系的学生又拦住他们,说气温高,动植物腐烂产生瘴气,这水里说不准会有寄生虫。
于是大家又恹恹地收回准备灌水的水壶,汪淼把水分给同样体力跟不上,跟他一起晃悠在队尾的小班长。
待到4月末,湘黔滇步行团才结束他们长达1600多公里的行程到了昆明,早早到达的师生拉了横幅上街来欢迎他们,引着他们进了两根水泥柱子撑起的校门,门楣上横书“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有点简陋,但架不住大家都很兴奋。
联大在地台寺周围购入很多荒地,这会儿刚下完雨,一路上都是泥泞。因为经费困难连路都没铺几条,校舍全都建成平房,宿舍是土墙茅草顶,教室和办公室是铁皮顶。引路的学生跟汪淼说,下雨的时候叮叮当当得响,有次先生在讲课,被这声音扰的颇为火大,索性扔了书坐着跟大家闲聊。
宿舍窗户是在土里留出的洞,横插两根木棍,全都没有玻璃。一路上汪淼看见有的屋子用报纸糊到窗楞上,但大部分都没有,昆明四季如春,就算是冬天风吹进屋里也不碍事,索性都敞着,下雨的时候凑合着掩一掩,不淋湿书本就无碍。
那学生带他们到了边角的一间屋子,进去粗略看了看,九张上下铺的双人床胡乱摆放着,能容纳十八人,目前里面已经有了七八位。学生摸摸脑袋,说平日里没有办事职员来查,想住哪住哪,床摆成什么样也没人管,你们如何舒适如何来罢。
汪淼选了个靠墙的床位,被告知下铺有人,于是把行李放在上铺占了个位置。小班长把他的床推过来,连着好几个路上谈得来的同学凑在一起,四张床摆成一个“口”字形,拉了个桌子放中间说平日里读书可以用。
说是桌子,其实就是几个肥皂箱堆在一起糊了个纸,在上头写字都不敢太用劲,生怕给它扎了个对穿。
不消一会儿那引路的学生又从外头回来,拿了几张报纸盖住窗户,低声说最近昆明雨水多,容易患上风寒,一路走过来见好多人都着了道,头疼脑热特别耽误事,叫他们务必小心,莫叫湿气入体。
史强靠在灶台边狠狠打了个喷嚏,底下埋头生火的小胖子一吸鼻涕满脸是汗抬头,火光把他的脸映得通红:“队长,你也生病了?”
“放屁!”史强怒斥:“是这烟太大了!你到底会不会生火?”说完狐疑地打量他两眼,见小胖子满手是灰,可怜兮兮地蹭了一部分在脸上,于是不耐烦地抬腿踢踢他:“起开!我来弄!”
那小胖子忙不迭地爬起来,身上的肉抖动两下,手在裤边蹭蹭。史强蹲下把柴火位置换了换,又抽出来两根示意他放回后面柴房,这下烟小了很多。他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灰:“放的太密了,学着点儿!”又检查了下通风口,这才放心地一拜手:“行了!你自己弄,有问题再说。我出去呼吸下新鲜空气,这地儿被你弄得够呛,待不下人了。”
说完长腿一迈跨过门槛儿,插着腰深吸了两下雨后新鲜空气,早上听说联大最后一批学生也到了,讲武堂离联大区区一公里路,他本想着去凑个热闹,但临时被小胖抓去炊事班帮忙,没成想这人连点火都不会。
史强来昆明是在七七事变以后,如今快一年半时间,不过他进到讲武堂方才一年。云南贫瘠闭塞,匪患猖獗,拦路打劫的事常有发生。史强顺着山路来的时候,参加了好几个村寨的护卫队,因为脑子活点子多又勇猛,没过多久出了名,就被推荐进了昆明的讲武堂。
在招生选拔里实战成绩优秀,但是因为理论知识太过匮乏,教官把他排在了丙班,叫他从最基础的军事理论和文法学起。史强书读得差但是枪打得好,期中的野营拉练,弹药射击都是班里最高分,他带着的整个小队都心服口服认他当队长。
与他辉煌的实战相对比的是他惨淡的理论课,陆军礼节和防空常识只考了二十几分,按照换算他期末至少得考九十分才能及格。跟他同班同寝的小胖子正好相反,理论课次次高分但术科稀烂,跑两步就喘得不行。不过他会抱大腿,一直缠着史强求拉一把。
史强一合计,期末的时候拽他坐在身边,考试他写一个字史强抄一个字。本来没报太大希望,结果成绩出来还真叫他过了,一看小胖的卷子,嚯,明晃晃的满分。
前些日子从台儿庄前线传来胜利捷报,但我军同样付出了惨痛代价。日军似乎是被激怒,最近几日云南的空袭愈发频繁,教员让他们学生抽空去各家各户强调一下空袭撤离的流程事项,史强去联大中文系,负责给学生做每月例行讲解。
于是他抽时间先去拜访了中文系的林教授,对方答应给他安排在晚饭前,图书馆门口。史强道了谢,出门在校园里绕着跟学生打听联大行政部门的负责人,打算与他再商量一二,结果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林教授的办公室。
林教授见他去而复返,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站起来问他。听明来意以后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学校实在人手不足,行政这么重要的位置也不放心外人来担,一直叫我做临时替补,以后有事都直接找我罢。”
史强又向他道谢,晚上来给中文系的学生随意讲两句,大家也都很散漫地听,毕竟跑警报对于昆明人来说,实在不算是一件大事。
尤其这两年,三天两头有警报,有时候甚至一天两次,昆明防空力量几乎没有,日军的飞机自然是想来就来。一有警报,大家就收拾收拾东西向郊外走,慢悠悠地像踏青一样。郊区那条古驿道热闹起来,路两边有老师支个黑板继续讲课,有推着摊位来卖些小零嘴的小贩,大多数人都是坐在石头边或自己带的小马扎唠些家长里短。
联大的学生看见预行警报都是不跑的,台上的先生也照例讲课,所谓预行警报就是在五华山上高高挂起几个红球,告诉市民日军飞机起飞了,但不知道是向着哪里,叫大家多留意。
等到空袭警报响起来——一短一长的汽笛声在头顶环绕,表明飞机明确向着云南省来了,但也不一定过昆明,学生这才施施然起身向教室外走去,顺着学校后门外头就是山野,完全赶得及。
有的人一直等到最后一种紧急警报响起来才肯动身,短促地汽笛音通常代表飞机向着昆明来的。更有甚者看到飞机的影子才一骨碌爬起来进防空洞,这都是两年来总结出的经验,昆明人跑警报从来都是不慌不忙的。
学生着急着吃饭,史强也尽量长话短说,三两句草草结了这个例行任务。末了两边人互相投去体谅的眼神,史强急着去茶馆,他那几个同窗早早就去了,就等他一个人。
联大和讲武堂中间有十几家小茶馆,从联大往东出门,折个弯向南上了文林街,街角边第四家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老板是江浙一带人,十几年前举家来昆明,这家茶馆样式多,除了清茶还卖点桃酥,芙蓉糕一类的点心。
史强顺着砖砌的小路快步走,上午下了雨,泥泞沾了他一裤脚。坐在石阶旁边的苗族姑娘带着尖尖的帽子卖杨梅,篮子里放的是黑红黑红的果子,昆明的杨梅一点都不酸,史强跑过又折返回来买了些。茶馆屋檐下挂着几串地瓜,隔壁是个卖花生的,支一口大锅在店里卤着,八角花椒的香气整条街都能闻见。
他落座被同桌人笑着抱怨几句,连忙献上刚买的新鲜杨梅,这群人才饶了他伸手招呼老板上茶。一同吃茶的两个是他们小队里的,还有个是联大气象学的,跟小胖子是同乡,坐车一路从绍兴来,他口音要重很多。史强会点上海话,勉强听懂七七八八,剩下全靠猜。
那老板应声上来,抓着一只茶碗,拇指按住盖钮,其他手指搭在碗底部,手腕一翻盖碗就垂直过来出汤,动作干净利落。那气象学的学生端着茶杯,说明日上午联大有影展,在图书馆和教室中间那段路,自己有一两副作品有幸入选,感兴趣的话可以来捧个场。
史强对这向来不感兴趣,但既然人家已开口,这群人就忙不迭地点头答应。吃完茶又去看了场电影,影院上映的几部都是美国片,他们挑练半天选了部喜剧,那翻译员不甚专业,带着很重的昆明口音,结结巴巴地出了好几次错,十分扫兴。
第二日早晨他们就动身去联大看影展,气象学那小哥穿着长衫站在图书馆的土墙边上,见他们到来很是惊喜,赶忙快两步迎上来。说是影展,其实就只是把胶卷洗出来的照片夹在横过来的两根绳子上,风一吹晃悠悠的叫路过的人欣赏。
史强凑上去看了两张,黑乎乎的照片在阳光底下更看不清楚,他眯着眼嘴里念念有词:“这拍的是什么……泥路边的草?怎么什么都能展出来?”
“是古驿道上的马蹄印。”旁边插进来一个不温不火的声音,史强转过脸,看见一个穿着衬衣和长裤的瘦高青年,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看着文文弱弱的。
史强又去凑上去仔细看看那张照片,隐约是能看见一串纷杂的马蹄,又不大爽快到:“我怎么看不出来这是古驿道,就不能是乡里随便一条小路?”
那青年摇摇头,白净的手指在照片左上角一点:“古驿道上的石碑,你的观察力有待提高。”
史强往后一靠直起腰来:“什么观察力?我现在就能看出来你是原先清华的学生。”那年轻人顿了一下,客气地问他:“为何?”
“北大的学生古板,多穿长衫,南开来的都会唬人,皮夹克配短衫。至于你们清华的么……”他眼光在汪淼身上略略一打量,“最爱整洋鬼子那一套西装衬衫,也最好为人师。”
那青年扫过史强的短直襟立领直筒裤和军靴,略带些敌意:“没想到讲武堂这种作风严谨的学校,也能有不尊重他人作品指指点点的人。”
“欣赏不来就算不尊重了?”他伸手指了指顶上的一张照片,是一个仰视视角抓拍一架霍克III起飞瞬间的动态,利落又飒爽,“我就觉得这个好,拍的大气清楚,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就喜欢地里的西红柿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那青年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被哽住,半天才开口:“道并行而不相悖,你喜欢是你的自由,但若用此来批判他人就是你的不对了。”在他又要开口前对方做了个打住的动作:“我们观念不合,彼此也不要多费口舌,就此停住罢。”说完径自偏头不去看他,沿着影展的墙走开,手还按着本子随心记录。
什么人啊,史强愤愤。气象学的小哥凑上来看他手还停在飞机那张照片上,以为他有兴趣,连忙介绍:“这是我物理系一个师弟在北平拍的,很不错吧?”史强顺着他于是又打量两眼,把目光投到右下角的署名:“确实不错,我看看……物理系汪淼。”
汪淼确实如当初所言,一到联大就来旁听林先生的中文课,先生平日里从不点名考核,学期末每人交一篇报告算作期末考核。有段时间学校为了整治学风叫每节课的教授点名,叫他甚是费解,说我教书的还要管这些么,索性每次课都给学生画一个全勤。
林先生讲课很风趣,虽说是中文课,但也常常兴起和学生聊起莎士比亚,霍普金斯。他又博学多识,对哲学佛学也有研究,道理典故信手拈来,所以课程颇为叫座。来晚的学生没位置,只好从隔壁搬了椅子来,整个教室很是拥挤。汪淼从不迟到,有次来得稍晚了些匆忙进了门才发现没位置,林先生就拿了讲台上那把教师专用椅叫他坐。
来了一周汪淼算是见识到了教室那个铁皮顶,别说下雨恼人,就是风大了点也哐哐作响。林先生有苦中作乐的精神,一边上课一边调侃昆明的天气,汪淼挺喜欢听那铁皮规律地响,捏着钢笔在日记上随手写了两句:“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林先生看了很喜欢,第二次上课叫大家都根据这声响写作,谁写的好就免去期末报告。
他把从北平带来的相机胶卷取出来,送到照相馆叮嘱老板务必仔细些,洗出来后选了几张满意的去参加影展,顺便欣赏下同窗的作品,就是在展览上遇到了不大喜欢的人,不提也罢。
昆明的防空洞多,有些是市民自己挖的,上面的石壁都有了裂缝,不大结实但是聊胜于无。每次警报响起史强他们讲武堂的学生都帮忙在城里视察一圈,这个时候人去楼空多发盗窃,他们一边安顿市民一边还要注意着谁家做饭火没关好,门没搭上。
忙忙碌碌一个月史强又记挂起中文系的新生来,请示了下去了趟联大。林先生没什么架子,见了他很热切地笑到:“不必担心,步行团来的学生也都学会跑警报了。”他又微微蹙起眉头思索片刻,“不过有两个学生向来不跑的,你坐下我慢慢与你说。”
说完就要给他搬椅子,史强连忙自己上去拿了,跟林先生挨着坐下,手里捧着他刚倒的热茶。两人刚准备开口敞着的门被敲了两下,史强侧目看见一个瘦高的身影,竟是那天在影展和他争辩的青年。
林先生见了他很高兴,招呼着他进门。那青年冲他点点头,见史强与林先生坐在一起,出于礼貌也向他微微颔首,史强手搭在椅子边上不大正经地冲他挑了挑眉毛。
他上前两步:“今日堂上的小测,有几位同学还差些,说是下堂课给您送来。”林先生接过那摞薄薄的纸:“不打紧。”又温和地唤他到:“辛苦你了汪淼。”
史强琢磨半晌这个名字,总觉得耳熟,想起那日影展看到照片的署名,蓦然明白自己闹了笑话,一时有点恼怒地打量汪淼。汪淼没看他,扶了扶眼镜冲林先生点头:“不辛苦,先生有事交给我做就好,我先行回实验室去。”
那林先生于是含着慈爱的目光点点头,等汪淼走了才转过脸来跟史强说:“这就是我刚所说的那其中一位。”史强心里正尴尬着,半晌才想明白,一骨碌直起身子扬了扬眉:“就是他?看着文文气气胆子不大啊?”
林教授不赞同地摇摇头:“莫要以貌取人,汪淼性子很坚韧的,你多接触就知道了。
“他是物理系的,很惊讶么?别看他一副书生的样子,是货真价实的理科生。
“平日里有警报,别人都往外走,他逆着人流往学校后头那实验室走,有些实验离不开人,不能说停就停,他就在那儿守着。学校里的教员几番告诫,他也不愿走。不过日军的轰炸机很少直直向着昆明,更没有向着我们校舍来过,后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了。”
史强咋舌:“还挺厉害的,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林先生沉思,“我不甚了解,据说是数学系的一个天才学生,性情有些古怪,不喜与旁人多说话,从早到晚都在图书馆。每次伴着警报声写写算算,等旁人回来能看到他铺满桌面的草纸。数学系的教授也拿他没办法,说是天才这样也是情有可原。”
史强摸着嘴唇点点头,又跟林先生聊了几句才起身道谢离开。下午在路边吃馄饨的时候跟联大气象学那小哥打听这俩人,对方挺意外地问史强:“你对汪淼很感兴趣吗?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的。”
他话音还未落史强当即反驳到:“没有的事。”端着那面汤碗摩挲着边缘含糊其辞:“任务,你知道的,我要管联大一部分学生。”
气象学小哥不疑有他,点点头:“这位汪淼师弟也算是有名,一个学物理的颇有文学头脑,两个系的老师都喜欢他。他不跑警报是真的,因为担心实验室失火,有次日军飞机就在这片投炸弹,围墙外轰隆隆地炸,他就在屋里面不改色地专心看科学杂志。等日军走了他杂志也看完了,把书放回图书馆说正好不耽误其他学生借阅。
“他平日里不是泡在实验室就是在中文系的小阅览室里,哦,他摄影技术也很不错,你们都是见过的。再加上人长得端正清秀,联大很多姑娘都喜欢他这一款的……”
说到这儿他们几个哗然,小胖酸里酸气地开口:“怎么没见有姑娘追我呢……”
那气象学小哥也跟着乐:“不过没人成功过,据说上一个跟他告白的姑娘,和他一个教室上了一个月课,每次汪淼来收作业都冲人家害羞地眨眼睛。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在图书馆开口,信还没递出去。汪淼把眼镜推了推一本正经地开口问她:‘你是?’那姑娘当场就跑了,回去越想越气。结果第二天汪淼还一如既往地问她要作业,合着还没记住人家,最后害得那姑娘哭了一下午。”
小胖子笑得手抖,馄饨掉回碗里汤溅到桌子上,史强眼疾手快地把搭在桌上的手臂收回来怒视他。气象学小哥拿勺子把汤里剩的紫菜捞出来,咂巴两下嘴:“你们还真别说,那姑娘长得真水灵,我也不知道我这师弟怎么想的,校里都说他才是我们联大校花,还是朵高岭之花。”
他把空了的陶碗推开,伸了个懒腰话题又扯回来:“另一位吧我也了解很少,只知道这人姓魏,数学系的,太孤僻了几乎不与旁人来往,不过听说他有一个未婚妻,好像还是哪家的大小姐。有校友见过两次,说看着冰冷但是很漂亮,那魏兄在学校连教授说话都很少听,独独就听她的话。他们这组合也挺独特的,魏兄看着家里条件也不算很好,也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得这样一位有钱有势还有美貌的未婚妻。”
“都是奇人。”小胖打个饱嗝,一针见血地总结到,史强跟着不甚走心地点点头。
空袭依然威胁昆明,日军仿佛养精蓄锐一样,一连几天毫无动静。于是前日他们还计划着翘了第二日的夜自习去逛裱画店,结果夜幕刚降临五华山上就挂起了红球,中间那盏灯悠悠地发着光。
一开始没人把这当回事,三三两两当做饭后消食沿着石头路向郊外走。空袭警报响起来,五华山上的红球被取下,生怕给日军提供轰炸目标。人们还站在夜色里扎堆说话,没过一会儿响起短促地紧急警报,这才有点慌忙地都往防空洞去隐蔽。
史强打着哈气站在防空洞那栅栏口,几个家长在里面训斥孩子莫要出声,结果适得其反,孩子反而哭起来,一时间哭声混着呵斥声闹哄哄的,史强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抬手拍了几下栏杆:“敌机近了。”
于是大家闭上嘴屏着呼吸,听头顶飞机发动机的嗡嗡声,史强半蹲下掩在防空洞外,远处传来炸弹轰隆地声响,半晌飞机过了他们头顶,嗡嗡声远去了些,有着急的学生先探出头来:“新校舍起火了!”
轰炸后起火是正常的,史强示意他们先回防空洞,等敌机离开昆明上空,解除警报响了再去救火,又有人骂骂咧咧到:“这才刚搬来几个月就给炸了!”
史强忽地想起汪淼和那个姓魏的学生来,又觉着紧急警报都响了,他们应该也是会躲开的罢。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一咬牙说算了,去看眼才安心。
他跟一学生打了招呼,说等警报结束后出来,直接招呼人去井里打水。自己匆忙地往联大跑,日军的飞机在他头顶上空盘旋,他尽量不引人注目地贴着边走,三枚炸弹排列整齐的落到隔壁街道中央,弹片飞起作弧形,掀起的土落到史强脸上,他紧贴着土墙眼睛都睁不开,心里怒骂一句小日本鬼子。
好不容易到了联大,远远看着是校舍起火,他沿着那条土路先经过图书馆,探头进去里面空荡荡的,没见他们所说的那个拿草纸把自己堆起来的魏兄。
史强暗骂一句,脚步不停地往实验室走,咬着牙说今天要是白跑一趟……眼前浮现汪淼的脸来,发觉他还真没办法找人算账。从鼻子里哼一声,要是白跑一趟那就白跑一趟,人没事就好!
汪淼正坐在实验室那靠背椅上看今早的《云南日报》,报纸翻个面的功夫飞机轰鸣声直至头顶,他猛然一惊,快步走到窗前,下一秒敌机开始投炸弹,沿着新校舍和铁皮顶教室,房屋倒塌发出隆隆地响声,又听见远处机枪哒哒声,料想是日本人在飞机上开枪扫射。
他转身紧急将桌面上几个小型进口仪器关停挪到角落实验桌底下,快步走到门口,还没踏出一枚炸弹落在窗外,一声天塌地陷般的巨响叫他瞬间失去意识。
昏迷不到十分钟他耳鸣着醒了,嗓子干的冒烟,半个身子卡在到下来的土墙和部分仪器下,他脑袋嗡嗡的先伸手把那仪器扶正,发现没什么大碍后松一口气,手上也失了力气。
实验室的窗楞断掉卡在他的腰间,他喘着气感觉腿上血液不循环有些麻木,闭上眼睛节省力气。突然听到一阵急切纷乱的脚步声,来人拍拍他的脸,声音有点走调:“汪淼!汪淼!”
他睁开眼,对面那个满脸是土的人明显松了口气,汪淼认出他是那个有过两面之缘的军校生。他费力地开口:“我没事,就是被压住了。”
军校生抹了一把脸说你等着,三下五除二地把袖子挽到手肘,露出黧黑又坚实的小臂。汪淼左半个身子上还压着一个铁皮书柜,里面的实验报告册散落出来,缝隙很小根本无从下手挪动。
那个豁口太小,军校生皱着眉在汪淼惊愕的目光中强行把手臂挤进了碎玻璃窗口,把书柜推起来,胳膊再抽出来的时候上面全是血。
汪淼呆愣了两秒才站起身来,他除了腿被压的有些发麻以外没什么大碍,反观那军校生,正疼得吸气,他连忙从兜里掏出手帕按在对方胳膊上,但一擦过去全是是血他连伤口都看不清。
他有点无措地捏着手帕,半晌才开口:“怎么称呼你?”
军校生接过手帕示意他松手,草草地擦了一圈,不停吸气:“嘶……叫我史强就好。”
史强其实没有很疼,他刚来云南那会儿还挨过枪子儿,忍得满头大汗都能一声不吭。现在不过几道碎玻璃划得皮外伤,看着唬人。但看面前这人紧张又自责实在好玩儿,他就抱着胳膊哎呦哎呦地叫唤。
汪淼是真的挺愧疚:“史强……同学。”喊了人家大名又觉得不妥,感觉太过熟稔,又拗口地加了个同学两字上去。
“呃,汪淼……老师?”史强觉得有趣,学着他的语气开玩笑。汪淼连忙摆手,很郑重地说这样实在不尊师重道,史强就笑起来说那你直接喊我大名,不许加别的。
人们陆陆续续地跑来救火,校舍前有个学生中弹了,靠墙半躺着,长衫上血迹斑斑的,立马有人冲上来给他包扎,背起他往正义路那个诊所跑。
汪淼收回目光脸色有点沉重,望向史强还是不好意思开口直呼大名,只好跳过称谓到:“你要不要跟我回校舍,我那里有酒精。”
史强抬起手臂看两眼,点点头说行啊,你带路。于是汪淼把他领回去,史强进屋就对他们“口”字形的摆床方法啧啧称奇,汪淼让他坐在中间那桌子边,点燃了煤油灯,自己去一边肥皂箱堆起的储物柜里翻找。
等他拿着小半瓶酒精回来的时候,史强正在对桌上摊开的那本英文诗集探头探脑,汪淼打了盆水来,拿毛巾给他简单擦了下血迹,把毛巾浸入盆里瞬间红了大半。他又沾上少许酒精:“那是华兹华斯。”
水有点凉,史强缩了缩胳膊,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哗呲哗呲?”看汪淼笨手笨脚地把毛巾按在他手腕,“我自己来罢,你连伤口地方都没擦对。”
汪淼闻言窘迫地把酒精和毛巾推到他跟前,史强抖落两下单手熟练地把沙土和血迹抹掉,不消两分钟清理完毕,这才注意到汪淼正捏着黑金色的钢笔写日记。
窗外虫鸣阵阵,月光凉凉的投在桌面上,室内却是闷热又静谧的,只能听见两人浅浅的呼吸声,史强凑上去看,汪淼也不躲,就摊着本子接着写:
“……回想起来仍觉后怕,但并无悔意,万幸提前将仪器挪走,否则损失不可估量……”
“危机时刻得一友人相助,心怀感激,为往日之成见存有愧疚……”
史强湊得很近,看汪淼表情淡然,没有刚经历过轰炸的惊惧或是见到同伴受伤的悲痛,心下有些佩服,觉得汪淼这人确实有韧性,并非贪生怕死之辈。
但嘴上仍要贫:“怎么能光写个友人呢?好歹把我名字添上去啊,不然几十年以后看你忘了谁救了你怎么办,那我不亏大了?”汪淼无奈地看他一眼,钢笔在纸上给友人和相助之间画了个添字符,加上史强两个字。
史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伸手向他讨要:“可以看看吗?”汪淼欣然应允,把钢笔合上夹在本子前递给他:“都是些随笔,见笑了。”
“啊没事,我不笑你啊。”史强接过来随便翻了页,是汪淼在步行团时期的随记,他有点惊讶地打量他几眼:“你竟是步行团出来的,我原以为你这身板是扛不住的。”
汪淼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体检达标了,虽说体力差些,但国家危难之际,走几千公里路算得了什么。我们出发前梅校长曾说,迁移之举本身即使教育,作为学生接受各种教育都是应该的。”
史强微微抬眼瞧他满脸认真,于是笑一声:“你倒是会说话。”又垂眼接着看下去:
“38年3月11,清晨林先生在茶馆看报,午后行至半道避着学生在队尾和另一位教诗词的教授悲恸到:‘苍天何以如此对中国’,我料想是上午的新闻不尽如人意,但未敢发问。”
他唰啦啦翻了几页,是一副铅笔写生的夜晚,新月高悬,树影婆娑。右下角提了一行小字:“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又翻过一页:“38年3月24,渡河时水流太过湍急,不慎将一箱书泡了水,内心十分自责。林先生说不要紧,学生没事就好,记下书目到昆明或买或抄录就行。同行的李先生很有乐天派地安慰说正好可以减少一箱书,行李清了不少……”
“38年5月16,在影展上碰到来参观的军校生,其中一位模样端正,却对不起他这幅皮囊,活脱脱一兵痞。我很是欣赏那副马蹄下的古驿道,以小见大能看出国家的缩影,但那位一开口就是贬低,我没忍住反驳回去,对方却振振有词害我恼火,罢了罢了。”
史强看到这儿乐起来,一抬头看见汪淼也没闲着,正凑着煤油灯读新到的科学杂志,灯光昏暗湊得很近,微微眯着眼。他鬼使神差地喊了句:“汪淼。”
汪淼抬起头来,煤油灯燃起的火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照得他眼睛发亮。又看他白净的脸上还沾着点半个时辰前蹭上的土,没刮的胡茬青涩地冒出来,盯着他用鼻音“嗯?”一声。
史强忽然想到一个月前气象学那小哥说汪淼那番话:“联大校花……”琢磨两下觉得这词实在有几分道理,于是他一摸鼻子低下头,含糊地说没事,就是叫你一下。
俩人算是冰释前嫌,顺便有些意外地发现彼此还有那么一丁点共同爱好,比如都爱吃小西门那家粉丝,都爱看电影。
汪淼吃不惯联大食堂,他口味清淡,食堂的菜重盐少油,米是红色的糙米混着沙石,有次还从里面吃出点玻璃渣来。
偶尔家里汇了钱来,他就去米线店要一碗豆花粉丝加卤饵块,再打个鸡蛋。有次正跟掌柜交待就听见屋内有人喊他名字,转过头去看见史强的笑脸。
他上前跟那桌人略略点头算是招呼,史强见了他挺高兴:“你常来吗,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汪淼客客气气到:“或许是以前还不熟悉罢。”
“那跟我们一起啊。”他本想推拒,但是史强已经长臂一伸从隔壁桌捞了个凳子加进来,貌似根本没有要过问他的意思,他只好挨着史强落座。
坐在史强另一侧那个小胖正谈着明日的马术考核,汪淼听不太懂,垂眼看着有点开裂的松木桌子。豆花粉丝最先来,掌柜的端了两碗放在他和史强面前,雪白豆花上撒着碧绿的韭菜末,配上黄澄澄的鸡蛋,史强那碗放了辣椒油,汪淼没有。
小胖讲完了一抹嘴:“队长马术你可得帮帮我啊,你在我旁边骑着引我一下就好。”汪淼捏着筷子插嘴:“他是你们队长?”
见了这么半天难得见汪淼来了点兴致,小胖立马伸长脖子凑上去:“那可不,我们队长特别厉害,从城防布局到实弹射击没有不会的,我跟你说啊,有次……”史强抬手用筷子敲敲他的碗边:“就你话多。”
小胖一撇嘴:“难得小汪有兴趣。”他又转过脸向着汪淼接着讲,“有次我们演习,队长一个子弹都没费,三个小时就摸到对面基地活捉了指挥官!”汪淼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说太厉害了。
史强有点得意又不大好意思,装作不在意地喝了两口汤跟他说:“没啥厉害的,对面也承认了他们的失误很大。”
但汪淼还是很认真地盯着他称赞:“那你也很厉害。”史强脸上有点发烧,嗨了一声说你们别打趣我了。
还有看电影,也是史强后来才发现的。有次远远看见汪淼在窗口买票,他就凑上去跟人买了同一场,那影院的翻译还是一如既往的烂,纽约背景的故事被翻译口音带的像是发生在云南。史强看着那金发碧眼的洋妞配上有气无力地昆明音就头疼,还翻译得偷工减料,上句不接下句。
他靠回椅背,看汪淼聚精会神地样子不客气地抬手戳他:“你能看懂吗?”汪淼悠悠看他一眼叹口气,小声地给他连翻译带讲,史强又乐滋滋地直起身来听。
汪淼并不算很爱讲话,开口永远是慢条斯理又口齿清晰,史强看着他嘴唇微动,一点京味儿的普通话带着柔和的尾音,视线飘忽着落在他若隐若现的舌头上。
史强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半晌又理直气壮地提要求:“你念台词怎的不来点语气,这么平淡都没什么气氛了。”这时候俩人已经称得上熟稔,汪淼面色不变地茬他:“那你上去自己演?”
史强被噎得半天才切一声。
来年国内外局势愈发紧张,英法的摩擦加剧,国民党在年初抓捕了大批进步青年投入狱中,合作有隐隐破裂地趋势,国内气象是山雨欲来的肃穆。
学生间社团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每日都有穿着运动装衬衣或是长衫的人上街喊口号:“抗日必胜,还我河山。”联大东面的壁报每日都张贴了新的文章或是批判反驳。
汪淼也欲报名参加学生运动,但实验室人手不足难以走开,他只能趁着休息的时间泡在茶馆或是图书馆写文章,写好了向《国民月刊》、《思想与时代》、《联大学报》各投一份。
史强偶尔在茶馆见他,也是坐在窗边皱着眉奋笔疾书,窗外能看见翠湖,风带着水莲的气息吹进来,汪淼就伸手按住翘起的纸张。不到两个月时间又瘦了一圈,手长脚长的,这下是真弱不禁风,加上这段时间久坐导致腰酸背痛,站不得坐不得除非躺着才能舒坦点。
汪淼没跟旁人讲,是有次他们又在茶馆从下午坐到晚上,要走的时候他站起来突然按着腰踉跄一步,头差点碰到后方的酒架子,史强连忙扶了一把,汪淼摇摇晃晃的这才跟他坦白。
史强一听急得想抽他,但掺着他实在腾不开手,只好嘴里不停数落他:“你怎么才说啊!你们联大不是有那什么……早上有锻炼吗?你们文化人不也讲说什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这要穷得叮当响了!”
联大早上有体育老师领着跑步,但响应者甚少,学生睡得晚,视早起为一大苦差,汪淼起的倒不晚,但匆匆洗漱以后就直奔图书馆去,连早饭都不怎么吃。
“我本以为不要紧的……等下写文章的纸还没拿。”史强一手按着他的肩,另一只手取了那几页纸粗鲁地塞到他怀里。汪淼无奈地被他连拉带拽的送回宿舍,今天是国民月会的日子,学生都在图书馆门口开会,宿舍里静悄悄的没人。
史强把灯点上问他:“你下铺有人吗?”
“好像有,但是从没见过。”
联大校舍管理实在松散,甚至还有非本校的学生入住,他下铺这个据说只在学期中露过一次面,其他时刻都不见人影。
史强于是把他掺着到下铺,他一松手汪淼就倒进床铺里,侧卧在床上喟叹一声,衬衣显出他薄薄的脊背和突出的肩胛骨。汪淼把眼镜取下来放在手边,又累又困地陷进床铺里。
突然腰侧的床板嘎吱一下,他腰间落了双手,四指向外,拇指按在他的脊柱上,带着点力度揉下来。汪淼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问:“你还会按摩啊?”
史强没回话,屈起的指尖关节用力抵在几个穴位上,汪淼腰间酸痛,忍不住闷哼一声,胳膊抬起来带着衬衫被掀起一截,腰上的肌肤就正正落在史强手里,带着枪茧的手指激起一阵电流。汪淼绷直了脊背侧过身想躲,含混地说特别痒。
史强不客气地把他按回来,语气很不耐烦:“忍着。”
他力道把握的好,竟然按的有模有样,手掌下僵硬的肌肉慢慢舒展开,汪淼放松下来,一路按到尾椎,他不轻不重地闷哼一下。史强手一顿,虎口卡在他腰侧拇指按住腰窝,汪淼闷在枕头里小声吸气。
史强被他的哼哼弄得心烦意乱,一时间没把握好力道,汪淼短促地喘了口气呻吟一声。史强赶紧放轻手劲,半晌悲哀地发现自己的裤子紧绷起来,有点尴尬地调整了下坐姿。
尴尬也只是一瞬的,史强在心里又理直气壮地一推手:这事儿不赖我,都怪汪淼!被诬告的当事人趴了半天感觉好些了,手撑在床边起身来,脸上还有刚压出来的印子,头发乱蓬蓬地眼神还没聚焦地望向他。史强本来直勾勾盯着地面,这会儿没忍住瞟了眼,裤子瞬间更紧了。
还在北平上学那会儿好几个兄弟都说他痞,特别会追人,冲姑娘吹口哨经常叫人家脸都羞红了。史强很冤枉,他看出来姑娘喜欢他又不说才敢冲人家吹口哨的,他如今要是冲汪淼吹口哨,汪淼肯定气急不愿搭理他。
他也不是怕汪淼不理他,毕竟他就擅长个死缠烂打,汪淼又耳根子软不禁念叨,向来不会跟他生很久的气。但他看汪淼这段时间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又舍不得闹他。
汪淼没看出他有什么异样,认认真真地跟他道谢。史强顾左右而言他,抬手摸摸鼻子:“你这段时间瘦了好多,不吃饭吗?”
“瘦了吗?”汪淼摸摸自己的腰腹:“没有啊?”史强梗着脖子不看他,嘴上非说有。他又不死心地按了按,为自己辩驳:“我用力的话还有那么一点肌肉的。”
史强听了这话就笑开,汪淼以为他不信,很坚决地皱着眉:“真的有,不信你摸一下。”
送上门的好处不占白不占,他翘个二郎腿敞着衣服欣然应允。汪淼本意是让他隔着衬衫感受一下,结果史强的手直接钻进去按到他腹间,因为刚搭在边上挨着床板手心温度很低,碰上皮肤那瞬间汪淼弓起身子瞪他一眼。
于是他道貌岸然地收回手:“没摸见啊,你这怎么还骗人呢?”这话说的,汪淼顾不上计较他用手冰自己,屏住气微微用力,拽着史强的手到自己腰间又按了按,这次隔着衬衣,确实能感觉到一点薄薄的肌肉来。
史强装作没感觉又摸了几下,汪淼憋不住气了,有点微喘着追问他有吧。他这下点点头若有所思:“确实有点。”汪淼还一派单纯,哼一声一副我都说了你还不信的样子。
春秋冬来,逼近年关。昆明的天阴沉沉的,但是落下的雪却白的发亮,那红土地,灰扑扑的校舍和长青的树都笼在淡淡的光里。这天气留不住雪,飘到地上很快就化成一滩水,史强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夜色里迈步,推开掩着的校舍门。
汪淼在屋内看书,听到门响猛地抖了一下,肩膀耸起抬头看过去,史强把被雪水打湿的外套抖落两下放在椅子边:“我就知道你逃了这个月的月会……你怎么跟个猫一样?”
“你听。”汪淼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于是史强放轻手脚,听见窗户外头传来呜呜的声音,像小孩儿的哭声。他啧一声开口笑他:“风吹排水管的声音,怎么?你害怕?”
“新校舍是建在坟地上的。”汪淼说,“本来是不怕的,但是……”他把手里的书立起来,史强眯着眼看了看,封面上是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聊斋志异。
“好吧。”史强笑喷:“待会儿城里放爆竹,就在广场上,走咱看去!你把你那相机拿上,正好你不是爱照相。”汪淼瞟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买了炮叫我一起放呢,不去!”
史强瞪眼:“你看我长得像炮仗吗?”汪淼没敢说你这一点就炸的脾气简直一模一样。对方又伸手推他:“去吧,我冒着老大的风险逃了夜自习才出来的,你好歹给我点面子。”
汪淼合上书叹口气:“那行吧。”但还是没拿相机,大晚上的光线不好,史强有点遗憾说那算了。
街上倒挺热闹,下了雪反而出来的人更多了,有几个小孩儿端着年糕乱跑,远远地有人大呼小叫说慢点儿。史强跟他并肩走着,过一会儿摸出火柴盒递给他,说小胖他们买了炮,叫他待会儿点。
汪淼接过火柴盒晃了晃,打开狐疑地看他一眼:“你抽烟了?火柴怎么少了两根。”
史强瞪大眼即刻反驳:“没有的事儿!下午他们要放炮问我借的火,不信你待会儿问。”
“行吧。”汪淼信得很干脆。
史强刚来云南剿匪那会儿跟村民一起抽过旱烟,后来去了讲武堂再没见过有人会卷。前几个月有人从广东给他带了包骆驼牌香烟,一根一根的装在盒子里很是精致,那段时间史强很宝贝那包烟,嘴里叼一根耳朵上别一根。
汪淼不大喜欢,有意无意提了一嘴,后来就没见史强再抽过了,他估摸着可能是因为没存货了。
小胖见他俩来了连忙迎上前:“你俩可算来了,再不来就没剩下的了!”说着把还剩小半盒的炮仗给他俩端着,史强捏了两三个递给汪淼,就看汪淼小心翼翼地划开火柴,远远凑上那引线,那火苗在雪天摇摇晃晃看着很微弱,半天都点不燃。
“你再凑近点。”史强示意他,汪淼往前挪了挪,还是没点燃,一阵风过去手里的火柴还灭了,他捏着火柴梗抿着嘴有点无措地看了眼他俩。那小胖很有眼色地别过脸,说是先去找一块来的那几个兄弟了,他们玩尽兴了都在茶馆烤火吃茶呢。
这事儿其实说来话长,同行的两三个人早都觉察出他俩不对劲来,小胖还傻乎乎的,有次见了汪淼问你和队长上街怎的不叫我们。汪淼也摸不着头脑,说史强不是说你最近忙着考试,没空出来么?
他回去越琢磨越不对劲,从下午想到晚上有点惊悚地悟过来,他队长该不会是在追人家吧。这一下想起好多事来,诸如瞒着他们悄悄去和汪淼看电影,还有把从不离手的纸烟都送给他,说是汪淼不喜欢。他当时还诧异,说又不是叫小汪抽烟,这有什么关系?史强说你别管,反正我不抽。
想通以后他有点纠结,连带着几天都没怎么搭理史强。觉得他队长那儿都好,爱慕他的姑娘也不少,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这般癖好。但他这人脑子直,没过多久又释怀了,想着汪淼这么个高材生,长得还俊,说话和和气气的很有思想,喜欢他确实可以理解。
他妈说他是个操心的命,这话确实,想通以后又担心汪淼能不能看上他队长了,平日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人家说史强的好话,看汪淼也算有兴致这才松一口气来。
于是这群人心照不宣地退出他俩的二人世界,当事人再迟钝估计也意识到了,有段时间史强很是忐忑,但见汪淼神色淡淡没什么表示,悬着的心又往回落了落。
小胖说完就颠着跑远了,史强划了根新火柴递给汪淼,这次从侧面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捏着炮仗往火柴上送,燃了以后往前一抛,那红色的纸炸开来,劈头盖脸地向地面狂奔。
就这样扔完了那小半盒爆竹,远处有人放长串的鞭炮,噼里啪啦的混合着小孩儿笑着的尖叫声。史强那只手还牵着他,汪淼也没动,盯着飞起来的纸屑,半晌手指蜷了下回握住他,叫他心里一热。
那时候是二战全面爆发的第六个月,抗日战争的第四个年头,他们在昆明的鞭炮声里牵了不到一分钟的手,最后一张纸屑飘然落地的时候汪淼收回手去。
史强盯着一地狼藉怔愣着出神,没头没尾地问他:“以后怎么办?”
“估计会留在联大实验室接着研究材料,或者以后回清华教书,国家动荡,能尽到点微薄之力就好了。”汪淼开口,呼出的热气在嘴边形成白雾。
“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半晌不语,手缩回大衣袖子里。
史强看着他问:“还会再见吗?”
“会的。”汪淼转过脸来。旁人说这些,史强会觉得是句安慰的托词,但汪淼的表情很郑重,他盯着史强认真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会的,战争就要结束了。”
讲武堂丙班的学制只有三年,七月份史强动身去了滇西,日军先后出动飞机四百余架次,对滇缅公路进行反复轰炸。公路上车行如流、昼夜不息,这条重要的输血管使大批盟国援华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入国内抗日战场,军民不计代价,屡毁屡修,用鲜血和生命保障其畅通。
史强常给汪淼写信,都是很短的一两句,随便找来的纸,在硝烟还没散尽的原野上捏着铅笔写画,嘱咐他记得吃早饭莫要晚睡,或是言语粗鲁地骂两句日本军队。汪淼辨认很久才能看出来他画的云和树,比例和线条都独具一格,左下角还要题字:一九四〇年于滇西史强大作
他们队伍三天两头换地方,汪淼的回信有时能交到他手上,有时不能。他寄过去的信,汪淼看完折好放回信封里,压在肥皂箱的底下,和从北平寄来的家书存在一起。
41年史强又辗转去了晋察冀根据地,来信慢了很多,在山野间遥遥半个月才能交到汪淼手里,基本也收不到回信。汪淼定了《晋察冀日报》,消息传来总滞后几天,每日在食堂边吃早饭边看前几日的报纸。
此时各式各样的标语海报糊了满墙,学校开展了动员大会,教育部征调了全体四年级男生入伍,学生间投笔从戎的呼声很高,街上飘得到处都是征调的宣传单。汪淼捡起来一张,看到有人用钢笔在左下角写了一行小字: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铅字的报纸上谈国际形势,国内战争,一个小版块夹缝中偶尔提一嘴,哪个小队伤亡惨重,光荣牺牲,连名字都未被提起。汪淼如往常一样面不改色地合上报纸,回去给史强寄信,地址填的是一个月前来信的地址,也不知他能否收到。
信上寥寥数语,简明扼要地说明情况:滇西战场上盟军提供了大量武器和士兵,但由于语言不通,需在学生中征调男生入伍,共赴国难,往后便不在联大,估计难以收到他的来信,让他专心报国,莫再挂念。
写完信投到邮筒里,汪淼去征调办公室,拿到了薄薄的通知书。征调只强制针对四年级的学生,汪淼其实还差一年,但他的学分已修够,可以选择留在校内或是去服役。物理系的教授犹豫两难,国内的科技水平落后需要人建设,但是滇西战场上同样危急刻不容缓。
汪淼听完只是摇摇头,平静到:“战争不会很长了,我会回来的。”
教授长叹一声:“看着学生一心报国欣慰又骄傲。但作为长辈,唯望你一切平安,务必小心行事,再会罢。”
确如他所说,战争不会很长,四年的光景日军无条件投降。那时候史强已经当上连长,领着那一百余人在山西参与解放斗争。四年来的游击作战把他一个城市兵放回农村,变成一个在山林里潜伏的狼。
日本投降那天所有人挤在营地里屏住呼吸听广播,电流杂音很大,翻译的播音腔隐隐失真,有一点走调的滑稽,但没人笑。念到最后营地里一群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兴奋地叫喊起来,闹着要晚上加餐。喊完以后都筋疲力尽地躺在草皮地上,沉默半晌有人哽咽着落了泪。
几个小孩儿蹲在营地外头呜呜地哭,史强看他们哭倒一片只是笑,边抽烟边笑,被呛了两口嗓子眼里都是辛辣的烟草味儿,咳嗽得整张脸皱起来。
他的连在军营里颇具名气,说是每个士兵都像死士,忠心耿耿,和他一样打起仗来不要命。
传言是因为在42年那会儿,五万余日伪军对冀中根据地大扫荡,实行“三光”政策,军民开启异常艰苦的反“扫荡”,连续作战的士兵不敌日寇,一小撮人起了动摇之心纷纷当了逃兵,一时间人心惶惶。
最惊险的一次史强带领的队伍仅剩五十余人,弹尽粮绝对抗一百余日兵,队内不断有人归降消极抵抗。他被鬼子一枪托打得满脸是血,半边脸肿着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身后的队友上前想扶他,却被他的表情吓得松开手来。只见他额角的血流到眼睛里,一脸煞气森然地露出沾着血的白牙,拿着手枪站在营地前,说不分官兵,今日谁敢后退一步就毙了谁!
话音未落时有人扔了枪往山里跑,是史强在山西村里从鬼子手里救下来的一个小年轻,家里惨遭灭门,哭着想要跟他们一起走说自己活不下去。这在当时定然是不符规定的,但史强抽了根烟,还是把他带走了,编到了自己的连里。
史强抬手就是一枪射中他后背,那年轻人当场扑倒,血喷出来弓起身子断了气,一时间所有人都被镇住了。不知道谁哑着嗓子喊了一句跟他们拼了,这才杀出一条血路保住了营地。他的肩膀和大腿各中了一枪,一直撑到了日军溃逃才因为失血过多昏迷,为此落下了病根,但他又坚持不退役,组织上综合考量批准他留在军队,依照每年体检结果再议。
从那以后队内剩下的都是精锐,他亲自选了七八十名士兵补充连队,每个人都眼见着山河破碎百姓流离,或青涩或成熟的脸上是让人心惊肉跳的狠戾。史强站在最前面,撕开烟卷嚼着烟草,冷冷到:“希望你们都能活到战争结束那一天,轻易死在外面没人会给你们收尸,也没人会记得你们是怎么死的。”
同年联大解散,汪淼从昆明辗转到广东,最后兜兜转转地回到北平,终于又踏上了故土,回到了清华园里投身国防科技建设,这时候《晋察冀日报》已经改叫作《人民日报》了,新闻也变成全国范围的大事。但他还是雷打不动地保留了看报的习惯,看完的报纸就张贴在清华的公告栏上,每日一换。
叶子绿了又黄,雪簌簌地下,不同于昆明浅浅的落雪,北平的雪飘起来又快又急,不到半日就积了薄薄一层。贴在布告栏上的报纸不过一个时辰就湿漉漉的糊在一起。汪淼把它揭下来,贴在了食堂里,几个教授买了点心凑在一起温酒,非要分他些,他推脱不掉就拎着小半壶酒和桂花糕回了办公室。
坐下不足半个时辰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短靴踏在办公楼里新铺的地板上,顿挫有致直直向着他来。汪淼从教案中抬头扫了一眼来人:“帮我把窗户关一下谢谢。”
来人脚步一停,转个弯伸手拉紧窗户,把飞舞的急雪和冷风关在窗外。这才笑一声:“你倒是一点都不意外,本来还想着给你个惊喜。”
汪淼把手里的黑金钢笔盖上,抬眼望去:“有什么意外的,我一直相信你会回来,就像我相信战争会结束一样。”说完起身站定和他面对面,眼里带笑伸出手:
“欢迎回到新中国。”
尾声
史强说要去八宝山烈士公墓纪念下以前带的兵,一大早起来就急哄哄地去买了纸钱,上路跟人聊了两句发现买贵了,心疼地倒吸一口气。汪淼替他端着一盒香,露在外面的指节被冻得通红,史强隔一会儿凑上去问他冷不冷。
山上的春天来得迟,偶有几棵树抽出新芽倒显得矫情,汪淼摇摇头说不冷,史强坚持攥着他的手放进自己大衣口袋里捂着,换来他无奈的一瞥。
他们没去主园区,顺着小路上了山,有挺多人在墓园边上祭拜,那管理员递给他们一个搪瓷盆说小心山火。史强找了片植物少些的空地,对着陵园方向点了三根香,轻晃了下,火光画了一个圈交到汪淼手中。
汪淼拿手微微拢住,怕风给吹灭了。史强看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嗐了一声说:“不要紧,就是走个流程。”说完把手里拎着的东西随意放地上,从里面掏出纸锭加到搪瓷面盆里,一边大咧咧地交待:“别介意啊,咱刚建国也没钱,我这工资拖了俩月没发了,实在买不起啥别的了,兄弟们先凑合着用啊。”
说完划一根火柴点上,汪淼盯着薄薄的纸被火焰吞食,一会儿变成白色的灰烬,史强慢慢添了点进去,低声念了几个名字。
“你还都记得啊。”汪淼把那几根悠悠冒着烟的香插到土里,跟史强一起蹲着加纸钱进去。
史强腾出手拍下他的后脑勺:“那当然,一个连才几个人呢,我这不仅记得他们叫啥,还能记得都怎么死的,死在哪儿。毕竟都是群没爹没妈的小孩儿,我要是不操点心那是真没人操心了。”
他说着摸出根烟来,凑到正熊熊燃烧的搪瓷盆跟前点燃。汪淼瞟他一眼,他咧嘴笑两下说都是兄弟,不介意给我借个火。
两袋子纸钱烧成了飘忽的灰,史强咬着烟头眯起眼眺望,汪淼拍拍裤子上的土也跟着他站起来从顶上看半山腰的陵园,半晌听到他深深长舒一口气。
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完.
谨此文纪念一下战火中的青春。感谢各位阅读,评论会认真看的。
【史汪】推文(长弧更新ing)
如题 做了一个推文
按个人口味分类和推荐 欢迎评论补充👏👏
单类内排名不分先后
(截止到2023.2.23)
一、入圈必看
1.《黄金时代》
当之无愧的镇圈神作
有史汪批没看过这篇我真的会伤心死😭😭
2.《他山》 (已完结)
“原始的 自然的 不可抗拒的欲望”
超级无敌香的🚗
看完这篇后会成为最幸福的...
如题 做了一个推文
按个人口味分类和推荐 欢迎评论补充👏👏
单类内排名不分先后
(截止到2023.2.23)
一、入圈必看
1.《黄金时代》
当之无愧的镇圈神作
有史汪批没看过这篇我真的会伤心死😭😭
2.《他山》 (已完结)
“原始的 自然的 不可抗拒的欲望”
超级无敌香的🚗
看完这篇后会成为最幸福的火鸡磕学家🥺🥺
3.《迷途老鹿》
后续:《脆皮文明》
超级喜欢的一篇!老师用梗信手拈来浑然天成 感情线自然可爱 看完嘴角保证上天🤩🤩
4.
5.《天梯坠落》
真的是很伟大的饭
反复看了很多遍 真的超级喜欢
是HE 弥补了史汪被时间隔开的遗憾😢😢
6.《电子羊》
后续:《卡萨布兰卡》
建议不要半夜看 后劲超级大
HE 但是很痛 伟大的作品😢😢
7.《非常规关系》
指路凹三
史汪背德文学奠基级别的神作
真的超级香😢😢
8.《未读短信》
“你迟到了很多年。”
看完后哭到精神恍惚😭😭
老师的另一篇神作:《暴雨将至》
史晓明文学🈶️ 无法用言语表达赞美之情
(因为是同一老师 所以就不另起一项啦)
二、佳作集锦
1.《冬眠》
2.《2007》
不必多说 红黑树老师yyds😍😍
后篇: 《三水自己喝醉了》
很香很贴的饭🤩🤩 就是这个味!
4.《逗猫》
这种甜饼麻烦给我来一打(震声!
废岛老师的其他史汪饭也超级香!!已建合集!!😋😋
饭饭香香摩多摩多🥺🥺
6.《萤火虫》
15年的史汪饭 是刀😭😭
7.《五个瞬间》
甜刀交织😢😢
水芝老师的其他史汪饭也很香 由于老师自己整理了合集 这里就不贴链接啦
个人很喜欢的一篇👍👍
刈楚老师同样建了史汪合集 里面的饭一级香!
真的很会写 最后一句超级浪漫🌹🌹
10.《礼物》
16年的史汪饭 好吃😭😭
三水失明paro 老师同样建了合集
端碗坐等香香饭😋😋
12.《分秒不差》
太会写啦🥺🥺
13.《我私人的哥白尼》
老师建了史汪合集 不必多说啦🥺🥺
14.《在意》
甜饼香香😭😭
15.《山水有相逢(上)》
双视角🔪 我一整个爆哭😭😭
老师合集里的其他饭也很赞👍👍
16.《主很在乎,但主不想看》
饭饭香香🥺🥺
17.《使敢问星空》
三水side 很细腻的一篇👍👍
18.《走马灯》
大史side 写的真的很好😭😭
19.《潮湿的桥》
真的很喜欢这篇🥺🥺
20.《不安全感》
超级香的abo🚗
21.《彗星来的那一夜》
老师建了史汪合集 端碗大口吃饭😍😍
22.《失控》
真的写的很好!!👍👍
23.《sir,又来接老婆?》
好甜好甜🥰🥰
24.《哥白尼的一百年》
还是建议不要半夜看这篇😭😭
25.《宇宙的有趣我才不在意》
纳米飞刃级别的刀😭😭
26.
27.《唯一的例外》(上)
很香的ABO饭😋😋
老师也建了史汪合集!!
28.《遮云》 (未完结)
好香的abo饭!!期待后续!!🥺🥺
29.《无言的星空》
写的好好!是🔪😭😭
30.《下个春天见》
好可爱的饭!!老师也建了合集!😋😋
31.《别眼看天工》
张力max!!好喜欢这篇里塑造的大史!👍👍
32.
33.《停》
🔪 太痛了😭😭
34.《弃猫》
真的太痛了 写的超级好 但是🔪呜呜呜呜
35.《蚁与神》
暮蝉老师👍👍 好伟大
36.《地心引力》(上)
爱是温柔的克制😢😢
37.《把大象装进冰箱》
可爱的反差感🥺🥺狠狠被治愈啦
38.《春潮带雨》
ABO清水向 我吃😋😋
39.《分子运动》
看完《未读短信》后可以看这篇缓缓劲!!
忍不住姨母笑的甜饼🥺🥺
40.《二零七四》
读的时候热泪盈眶 真的写的超级好😭😭
41.《百万年蜜月》
雀什老师我的神啊🥺🥺
是独属于史汪的永恒的宇宙美感!
破镜重圆🤩🤩温馨又可爱的HE!!
43.《谈情说爱》 (中长篇 已完结)
背德🈶️ 老师真的是文画双全!!
“平行线短暂的无征兆的相交。”😭😭
44.《银河系告别指南》 (中长篇 已完结)
纳米飞刃😇😇真的写的很好!!
45.《陪汪淼度过漫长岁月》
要给史汪完整的一生🥺🥺
46.《物理学香气》 (未完结)
背德🈶️ 特别特别好 特别特别香
47.《高山低谷》 (未完结)
普通人AU 竹马变天降!🍬
48.《失重》
个人很喜欢的一篇👍👍
TBC.(欢迎评论补充)
有时候来不及重新编辑文章 就直接放粮单里了哈 大家多多关注粮单吧🥺🥺
‼️必看
《太多爱意藏在我心里》 这篇作者涉嫌卖热 骗读者去爱发电花钱看🚗 实际其文超级ooc 容易被创
该人有好几个号 而且频繁改名 大家看到热度升的很快而且评论没开的文 应该就是这人写的
大家可以统一按诈骗举报😠😠
(编辑新增:现在这人又删文换个标题重新发 大家一定要多多举报 最好直接举报这个账号😡😡)
几年前的某节课上,老师非常无奈地讲:“从文艺审美上来说,互联网下成长起来的一代将是比我们更加保守的一代。”当时听课的我只觉得不可思议,但事实的确如此。极端便利的信息化时代里,网络群体化的环境导致个体往往会盲从于群体话语,汇聚成一种狂热的集体兴奋,最终变成纯粹的情绪宣泄和网络狂欢。实际上,思想的自由市场在这里没有任何自由。
就像这些年同人环境给我的感觉就是正在极速走向西方政治化——绝对的自我中心评判与双重标准,和越来越普遍、大规模的党同伐异。
网民以虚拟身份游弋于网络社会,通过符号化、匿名化、身体缺席的表达方式和交互方式随心所欲地就其所关注的话题发表议论,这本身就极大地张扬了言论自由和生存自......
几年前的某节课上,老师非常无奈地讲:“从文艺审美上来说,互联网下成长起来的一代将是比我们更加保守的一代。”当时听课的我只觉得不可思议,但事实的确如此。极端便利的信息化时代里,网络群体化的环境导致个体往往会盲从于群体话语,汇聚成一种狂热的集体兴奋,最终变成纯粹的情绪宣泄和网络狂欢。实际上,思想的自由市场在这里没有任何自由。
就像这些年同人环境给我的感觉就是正在极速走向西方政治化——绝对的自我中心评判与双重标准,和越来越普遍、大规模的党同伐异。
网民以虚拟身份游弋于网络社会,通过符号化、匿名化、身体缺席的表达方式和交互方式随心所欲地就其所关注的话题发表议论,这本身就极大地张扬了言论自由和生存自由。而部分人在行使言论自由权利时,往往(由于年龄或其他各种因素)不顾个人的言行责任而发出非理性的、持续性的言语攻击,以盲目占据道德制高点的预设审判摒弃了开放性的讨论——这些人往往沉醉在网络空间言论自由的狂欢中,片面接受和复制自以为是的观点,无视他人的痛苦和危机,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和追求,只剩下无理的攻击谩骂和纯粹的情绪宣泄替代了理性的分析。施暴者往往还会以“执法者”的形象出现:按照自己的道德标准评判对方的是非对错,以个人的好恶讨伐当事人。
最悲哀的就在于由于情况的复杂和法律的滞后性,即便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有人开始研究关于网络暴力的问题,但时至今日依然缺乏有效的约束机制和相对应的法律措施。
虽然面对这种情况大部分时候都能用“未成年的三观还没有定型,未来说不定就会改掉了”来安慰自己(毕竟我高中时还是个睿智的精美,甚至连印度女性人权状况高于中国这种屁话都敢信),但每每亲眼目睹还是会非常情绪化且偏激地觉得好大一批目田预备役!坦呢!坦呢!!你倒是坦一下啊!!!
原创插画《回车》
打出一句攻击的留言,轻轻点下回车就发送了,我只说了一句话怎么会对一个人产生什么伤害呢,如果对方受伤了只能证明她/他内心太脆弱了。当只有一个人这么想貌似不会有太大的伤害。
如果有成百上千甚至上万的人都这样想,然后都轻轻点下这个回车,就可能把一个人直接推向痛苦的深渊甚至死亡。罪恶感会被所有网暴的人分摊,微乎其微,但是被网暴的人则像被关进一个透明的牢笼中,一个人承受了成千上万的“小小攻击”。
在这个时代,几乎每个人都有可能被关进这个透明的牢笼,成为网络暴力的受害者。当我们某天看到一个人在遭受着莫名的谩骂,被莫须有的罪名缠身时如果无动于衷,那当我们自己遇到同样的事情时是否也不会有人为我...
原创插画《回车》
打出一句攻击的留言,轻轻点下回车就发送了,我只说了一句话怎么会对一个人产生什么伤害呢,如果对方受伤了只能证明她/他内心太脆弱了。当只有一个人这么想貌似不会有太大的伤害。
如果有成百上千甚至上万的人都这样想,然后都轻轻点下这个回车,就可能把一个人直接推向痛苦的深渊甚至死亡。罪恶感会被所有网暴的人分摊,微乎其微,但是被网暴的人则像被关进一个透明的牢笼中,一个人承受了成千上万的“小小攻击”。
在这个时代,几乎每个人都有可能被关进这个透明的牢笼,成为网络暴力的受害者。当我们某天看到一个人在遭受着莫名的谩骂,被莫须有的罪名缠身时如果无动于衷,那当我们自己遇到同样的事情时是否也不会有人为我们站出来呢?画中的那个人可能是网上某个我们不认识的人,也可能是我们自己。
【好茶】《海棠春睡》
北京下雪了,南方人爆哭
那就整整一百年前的紫禁城过过瘾吧。
————
《海棠春睡》
王耀一觉醒来时,北京已经下了一层厚厚的雪,往年的初雪很少似这般猛烈,如鹅毛般簌簌地落下,常言道瑞雪兆丰年,可如今的紫禁城却是一片灰蒙蒙的死寂,毫无生机。
散落一地的衣服杂乱无章,时刻提醒着他昨晚发生的荒唐,王耀不愿多看一眼,只能随手拿起一件衣服披在身上,赤脚走到窗前,地砖浸了一夜的寒意顺着脚心侵入体内,让昏昏沉沉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殿内终日烟雾缭绕,殿内人终日醉生梦死,好像这样就能屏蔽外界的一切,他似乎许久不曾这样清醒过了,浑浑噩噩度日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时间对他们来说是最不值钱的东...
北京下雪了,南方人爆哭
那就整整一百年前的紫禁城过过瘾吧。
————
《海棠春睡》
王耀一觉醒来时,北京已经下了一层厚厚的雪,往年的初雪很少似这般猛烈,如鹅毛般簌簌地落下,常言道瑞雪兆丰年,可如今的紫禁城却是一片灰蒙蒙的死寂,毫无生机。
散落一地的衣服杂乱无章,时刻提醒着他昨晚发生的荒唐,王耀不愿多看一眼,只能随手拿起一件衣服披在身上,赤脚走到窗前,地砖浸了一夜的寒意顺着脚心侵入体内,让昏昏沉沉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殿内终日烟雾缭绕,殿内人终日醉生梦死,好像这样就能屏蔽外界的一切,他似乎许久不曾这样清醒过了,浑浑噩噩度日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时间对他们来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可如果有一日,他真的会消亡呢。
日暮西山,垂垂老矣,叹美人迟暮、江山不复,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那些已经是前朝的事情了,大多数人还是选择收拾行囊南下逃难去了。
这雪下得可真大啊,一转眼已经是冬天了,不知不觉间也已经过去半年了,凛冽的寒风带不来任何好消息,往年北京有这么冷吗,他有些记不清了,说不上是因为这不止息的风吹得,还是因为听见了背后的动静,他只觉得无比头疼。
他和亚瑟·柯克兰之间的畸形关系始自1840年,持续到现在,他极其不愿承认这种关系,但现实由不得他不认,他不愿意看并不代表身上这些欢爱留下的红痕不存在,就像这动荡的时局,也根本由不得他。
那海盗喜欢他的长发,初次见面时便对他极其不敬,后来随着局势的急剧变化,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开始变得丑陋不堪,他染上了烟瘾,而那海盗趁人之危,威逼利诱着带他上床,他恨极了这长发,那再不是美丽的象征,在那海盗手中是挟持他的枷锁。他厌恶极了在床上被禁锢的感觉,偏那海盗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如此,后来他借了烟也狠心割断了长发,但仍然摆脱不了这现状。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王耀回过头果然看到了熟悉的面容,他不露声色地后退了半步拉开彼此间的距离,雪花从未关紧的窗户里钻进来落在他身上,王耀抬眸戒备地看着来人,可那双熟悉的绿眼睛里却是陌生的色彩,亚瑟·柯克兰似乎很是惊讶,金发的英国人不可置信地伸手想去触碰他的头发,却被王耀提前抬手打断了动作,王耀异常抗拒他的触碰和靠近,亚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自嘲般的轻笑。
王耀看不懂这海盗的变化无常,只觉得今天这人的态度与往常格外不同,于是他的戒备心更甚,“离我远点。”
可亚瑟没把他这话放在心上,自顾自地走近,王耀皱着眉后退直到撞上了窗框,他似乎想起了不太好的事情,脸色变得难看,连目光都染上了恨意,但亚瑟只是牵起他的手,皱眉道,“怎么这么凉?”
王耀不理他,用尽力气想抽回自己的手,于是亚瑟便抓得更紧了些,他看着王耀如同炸毛的猫一样的反应,没由来感到好笑,“你怕什么?”他抬起王耀的下巴,摩挲着眼前人冰冷的唇,暧昧的动作所暗示的意味甚浓,凑近了些还能看到那双黑眼睛里隐藏的惊慌,他笑了声,“放心,今天我不想做那种事情。”
但他这番话并未让王耀放松警惕,显然他的信用值已经很早就透支过度了,亚瑟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只好松开手,“穿上衣服吧,这天太冷了。”
王耀并未动作,只看着亚瑟,“你这算什么,”他有些愤怒也有些悲凉,“兔死狐悲,还是猫哭耗子。”
放在以前亚瑟是读不懂也不会去思考王耀话里的意思,但如今他懂了却不能说出来,他不知道该以什么立场面对从前的事情,他不曾忘记以前做过的那些荒唐事,王耀不提他也就装作不知,他们需要这遗忘的默契,只是因为他们目前的关系比起别人来远没有那么矛盾重重。
那是一段独属于他的岁月,亚瑟·柯克兰也不是没有梦到过,他的荣光是建立在世界的痛苦之上,如今的阿尔弗雷德远没有当年的他残忍,美利坚尚且自诩是英雄、是灯塔,可他不管,当年他在海上横行霸道,是任何一片海域都承认的海上霸主,自然而然将战争作为对外扩张最保险的手段,他在世界各地挑起纷争,自然也不会少了东方。
他在东方获得了所有,金钱、名誉、还有他单方面认为的情人,那里存在着被所有人觊觎的国家和惦记的美人,芙蓉帐暖度春宵,鸦//片燃烧缭起的烟雾里,醉生梦死的何止王耀一人,但亚瑟明白,陷在梦里不肯逃离的只他一人。
可那终究只能是梦了,威斯敏斯特法案颁布那日起,大英帝国便名存实亡,新的星星如日方升,日不落的荣光便只能逐渐消亡,从前属于他的以后不再属于他,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众人相继粉墨登场,他又岂能甘愿退场。
王耀就站在一旁,看似局外人般冷眼旁观,实际上早已经走到阿尔弗雷德的对立面,成为足够与他相配的棋手,阿尔弗雷德时常会抱怨当年为了对抗苏维埃放王耀进入国际体系是他这辈子下过最烂的棋,亚瑟沉默不语,这并不是不可预料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在苏联解体前,在新中//国成立前,在二战之前,他怎么会不知道,王耀数百年的屈辱史是他带来的,所以他最清楚,他用尽各种暴虐的手段仍然无法打断王耀任何一根傲骨。
如果这是梦的话,亚瑟这么想着,攥紧了王耀的手腕将他拉到床边,捡起地上扔着的貂裘,严严实实将他包裹住。
亚瑟低头时扫到王耀锁骨上的红痕,他手上动作顿了一下,开始在脑海里搜索那些久远的记忆,他记不太清了,倒不是时光如白驹过隙,而是太多次了,他不知道眼下情景到底是他哪次在紫禁城里醒来。
王耀也察觉到他的视线,于是将衣服搂紧了些,在厚实衣物的包裹下身体才开始逐渐升温,王耀盯着自己发紫的指尖看了半晌,着实也没想明白为何一夜之间面前这人的态度变化会如此之大。
面前的亚瑟·柯克兰肯定是忘了,昨晚他是如何恼火于王耀的反抗,而将未着寸缕的人压在冰冷的地砖上,他们之间的情事永远伴随着反抗与屈辱,夹杂着血与痛,王耀绝对做不到习以为常,但他无能为力,他只能庆幸昨晚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原来并不是眼泪,而是飘落的雪花。
“你想要睡一会儿吗?”室内炭火烧得旺盛,久而久之困意开始袭来,亚瑟看着躺在床上的人有些疲惫的神情关切地问道,“我去将窗户关了。”
“不必了。”半梦半醒间王耀拉着他的袖子,制止他起身的动作,“我想看看雪。”
闻言亚瑟便在床边坐下,他伸手想触碰那张熟悉的脸,但看到王耀昏昏沉沉的样子只能作罢,他将被子往上拢了拢,王耀睁开眼看着他,他竟然说不清那双眼里蕴含的感情是什么,这些事情后来他都会为了王耀做,以至于习以为常的他忘了现在的王耀,还叫大清。
“你很惊讶,”亚瑟未收回手,转而撩起他的黑发,“因为我从不曾这样待你。”
王耀未答话,但那双眼睛里的冷意已经说明一切,“别怪我亲爱的,”他说得情深意切,“落后就会挨打,这是你亲自悟出来的。”
亚瑟俯下身,看着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惊慌轻笑出声,“好了不提那些了,今天可是初雪,”他在王耀额上印下一吻,“在这个时候许愿,上帝是会帮你实现的。”
王耀垂下眼眸认真思考了片刻,抬头时眼里无比坚定,“我不信那些。”
他只信他自己。亚瑟在心里帮他补充完他未说出口的那半句话。
亚瑟终于明白这是什么时候,在此之后他很少再踏足中国,而遥远的东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把你比作牡丹,”亚瑟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你明明更像海棠,动情时更甚海棠春睡。”
王耀虽不知这话里那个“他”是谁,但那后半句惹得他红了眼角,他当然比亚瑟更清楚海棠的意象是什么,他又羞又恼,还未发难就被亚瑟下一句话惊到失声。
“该醒了。”
北京下了初雪和接到伦敦的电话这两件毫不相关的事同时出现,着实令王耀惊讶,听到亚瑟问候天气时他还有一瞬的不解,但马上反应过来,官方至极地盛情邀约,“可惜现在疫情又严重了不少,不然可以邀请你来北京看雪。”
“我已经看过了。”
“是吗,”王耀忍俊不禁,“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告诉我一声。”
“听他们说,”亚瑟却岔开了话题,“一下雪,故宫就变成了紫禁城。”
“啊……”王耀显然没想到亚瑟会说起这个,他有些无奈,却也是淡然的,“我可不想它再回到紫禁城了。”
————END————
一封寄不出的情书【观长津湖有感】
请允许我以鞠躬的方式
寄出这份永远寄不出的情书
电影散场以后,望着空荡荡的展厅。
屏幕上还在放着致敬先烈的文字,弯下腰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在同一个电影院同一个展厅,甚至是同一个位置同样的一个时间点看的电影。
几年前我看的是复联四,而今天我看的是长津湖。
一个是美国超级英雄大片,一个中国史诗级的历史电影。
本来应该是没有什么共同点的。
就是看到那个所有的军人冲上来的时候,我回想起了复联四里钢铁侠带上手套重新打响响指的时候,也是无数超级英雄踏着虚空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那一瞬间真的就是鸡皮疙瘩上来了,我以前看复联四的时候听着背景...
请允许我以鞠躬的方式
寄出这份永远寄不出的情书
电影散场以后,望着空荡荡的展厅。
屏幕上还在放着致敬先烈的文字,弯下腰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在同一个电影院同一个展厅,甚至是同一个位置同样的一个时间点看的电影。
几年前我看的是复联四,而今天我看的是长津湖。
一个是美国超级英雄大片,一个中国史诗级的历史电影。
本来应该是没有什么共同点的。
就是看到那个所有的军人冲上来的时候,我回想起了复联四里钢铁侠带上手套重新打响响指的时候,也是无数超级英雄踏着虚空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那一瞬间真的就是鸡皮疙瘩上来了,我以前看复联四的时候听着背景音乐是真的觉得好震撼,但心里没有共情,只是单纯觉得人多音乐煽情,一切离我很遥远。
但是今天不是,那是活生生的血肉,是真的为我们付出过什么的英灵。
017奉献出了自己的一生,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最后为了掩护其他人,死在了自己刚认的干儿子面前。
135毅然离开自己的小家,抛下了四加四等于七的女儿,奔赴前线,只为“下一代不用再打仗”。
162看着自己年迈的爹娘,毅然响应号召踏上战场。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哥哥牺牲在自己面前,没了双腿,肠子怎么塞都塞不回去,求他帮帮他。
221为了祖国从一个第一次上战场就尿裤子的小兵蜕变成了一个敢抢炸药包,敢跟敌人玩命的战士。
280从一个不会开枪的小兵成长到一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成为攻占敌军碉堡的首功,收获了来自先连长的尊敬。
677看着自己的战友死在自己的面前,看着照顾自己的干爹死在自己的面前,看着万千英烈的鲜血一寸寸的染红了长津湖,染红了三八线,染红了他的双眼。
编号是一种使命,是一种传承
是一种独属于第七穿插连的浪漫和荣耀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就此出征,昂扬万里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玺子哥丢手雷的时候真帅。
后来我才意识到,是中国军人真他妈的帅。
他们有着男人的阳刚血性,有着对祖国的无上忠诚,有着对战友的坚定信任,有着视死如归的坚定信念,有着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心。
他们用他们的意志让比他们武器装备强大百倍的敌人感到震撼,他们用他们的信念彻彻底底的赢得了他们敌人的尊重。
他们以生命作为代价,换来我们这一代人的和平
他们有着军人的荣耀
他们是英雄,当之无愧的英雄
青山有幸,埋了忠骨;白雪有幸,拥抱忠魂。
而我们有幸,生在华夏,受到他们的庇佑。
美国那些超级英雄可以是假的,但是我们的先辈是真真正正的守护过我们,并且他们的英灵现在还一直在守护我们。
最可爱的人,永远不会被遗忘
祖国不会忘记,我们不会忘记
革命英烈的忠魂飘荡在鸭绿江上方
守卫在中华大地每一寸土地上
驻扎在每一个受到他们庇荫的中国公民心间
请允许我以鞠躬的方式向你们表达后辈的敬意
请允许我以鞠躬的方式寄出这封饱蘸泪水的情书
请党放心,强国有我
请先烈们放心,振兴山河,有你有我
生逢盛世,当自强不息
【长津湖/万千里】千里万里
兄弟亲情向回家后续(也不是不能看成cp向,随各位自己的喜欢),观影后的一个后续脑洞,HE
只是希望所有保家卫国的英雄有一个安稳和平的余生。
致敬。
⚠️PTSD描写有、兄弟亲情向为主、Happy ending
——————————正文—————————
0.0
伍千里捂着弟弟的耳朵,把人搂在怀里说:“你听外面那雷声,像不像雷爹的炮?”
0.1
伍万里再踏上那条漂在江面上的小船时候,两岸新生的嫩柳已经堪堪拂过了水面,路边招展的迎春花点点泛黄,配着水花转转,显出来几分江南水乡好模样。再过几天就是立春,江水回暖,渔船开渔的日子。...
兄弟亲情向回家后续(也不是不能看成cp向,随各位自己的喜欢),观影后的一个后续脑洞,HE
只是希望所有保家卫国的英雄有一个安稳和平的余生。
致敬。
⚠️PTSD描写有、兄弟亲情向为主、Happy ending
——————————正文—————————
0.0
伍千里捂着弟弟的耳朵,把人搂在怀里说:“你听外面那雷声,像不像雷爹的炮?”
0.1
伍万里再踏上那条漂在江面上的小船时候,两岸新生的嫩柳已经堪堪拂过了水面,路边招展的迎春花点点泛黄,配着水花转转,显出来几分江南水乡好模样。再过几天就是立春,江水回暖,渔船开渔的日子。
他和往常一样坐在船头,腿还是不安分,闲不住地晃来晃去,看着江水推开的涟漪送着船前行。
还没等伍万里好好欣赏眼前熟悉的景,脑袋上就被石头砸了一下。船一直沿着岸边走,他这两年又窜了不少个,一个箭步跳下去,水才堪堪没过小腿肚儿。上了岸不等站稳,伍万里先捡了两块石头在手,都不用瞄准,轻轻一扔就中了俩目标。
“哎哟!真疼…你谁啊你?”
“何水生,蒋从良!你们好好看看我是谁。”
准确地叫出昔日手下两个小跟班的名字,伍万里看着原先玩伴的表情从迷茫、愤怒渐渐转向震惊,最后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连滚带爬往回跑,摔了一脸泥还不忘鬼哭狼嚎着:“伍万里回来了!伍万里——回来了!”
不等他弯腰大笑,身后传来个声音,不大,低沉嘶哑:“伍万里!”
“到!!”
从军的习惯一时改不过来,长时间形成的肌肉反射让伍万里迅速转身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上船!”
“是!!”
等他坐回船头,刚巧赶上下雨。春雨,细细密密的不断。
春雨贵如油。
伍万里就这么披着一袭烟雨,率先一步踏上爹娘的渔船。
“爹——!娘!”
老人早就守在船口等着,看着活蹦乱跳的小儿子率先出线在眼前。还不等脸上的忧愁浮现,第二声接着穿来:“爹,妈,儿子们回来了。”
“好,好啊,好……”
娘一手一个,紧紧拉着她两个儿子的手,太过激动地只反复重复:“好,好啊……” 伍万里抬起手本想拍拍娘的肩膀,却被那一头银发猝不及防刺红了眼眶。
晚上桌上破天荒出现了四个菜,冬天备下晒的咸鱼干炒萝卜干,野菜团子,窝头,就着热乎乎的棒子粥,俩人喝了能有七八碗。
“不走了吧?”
夹菜的间隙,爹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出来。伍万里急着张嘴,却被刚喝进去的粥烫得直呼气,最后还是他哥面不改色地塞给他一口窝头,顺便回答:“爹,不走了。”
“仗都打完了,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当天晚上,伍万里挤在他哥的身边,看着船上头漆黑的璀璨的星空,趁着呼噜声还没打起来,他赶紧推推一边睡意朦胧的人:“哥,咱真的不走了?”
0.2
“走。”
0.3
伍千里打点好行囊,背起两个大包,身上还穿着那身黄色的军装,转身冲着伍万里一摆头就上了路。
爹娘一开始以为他们又要上战场,看着他们收拾行李嘴上不说,却是急得一宿一宿睡不着,最后还是伍千里拿军人的名誉起誓,说是去办事,最多半个月就回来,这才让爹娘放下心。
沂蒙山,离他们这个渔村十万八千里,坐着火车也要两天。只是伍万里知道,他们必须去。
“爹,娘——等我们再回来,咱家就盖房子——住到地上!”
火车慢悠悠地开,直晃荡了一天一夜才把他们送到山东。落地不得歇息就立刻换成骑马,然后步行,最后到了崎岖无比的山坡,还是被老乡用牛车送上去的。
其实他们根本没开口,看着这身军装,赶牛车的老乡一听要去的地方就热情地推他俩上车,直接要送到目的地。
实在推不过也就从了。伍万里索性往后一趟,在牛车上翘着腿,他哥顺手将帽子扣在脸上,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催人入睡了。牛车“蹬蹬”的声音,走得又稳又慢,和着春风送暖。伍万里迷迷糊糊地想翻个身,却被胸前的金属物体硌了一下,把睡意全赶跑了。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就直接坐起来,伍万里将银坠子从上衣口袋掏出来拿在手里把玩。张小山一直也没来得及告诉他这个吊坠是做什么的,于是现在只能继续成为伍万里的秘密。银坠子上刻了些纹路,看着造型像个哨子又找不到地方吹,说是平安坠伍万里倒也从没看过这么个造型。琢磨半天实在想不透,伍万里也懒得再想,小心翼翼拿手帕包好了又放回口袋里。
“人人都说哎——沂蒙山好——”
悠长粗犷的嗓音回荡在大山里。伍万里到底还有些孩子心性,听着两遍就跟着哼,不经意回头却看见他哥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此刻背挺得直直地坐在一边。
伍万里有记忆起,见过最多的就是他哥的背影。小时候被伍千里欺负得狠了,他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泪眼朦胧却只看见伍千里转身就走的背影;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背影又坐在他床边,不是硬邦邦地哄他两句就是递过来几条小鱼干,辛辣咸香;后来那个背影套上军装,走之前只留给他一句“在家照顾好爹妈”就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再后来他上了战场,暗地里喜滋滋地想好歹能让他哥看得起他了,却还是要跟在伍千里的屁股后面。
从长津湖活着爬下来的时候,伍万里总算看着他哥的正脸知道伍千里在想什么,可现在他哥又留给他一个背影——
“同志,到了。你们要找的那个村就在前头。”
张小山的家不难找。谢过老乡下了车,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刚过了四五家就去找到了。村子一共就百十来口人,打完仗还剩下多少,屈指可数。
伍万里没想到,即便下了战场,在有些方面他依旧是经验为零。开门的是小山的奶奶,年纪大了各处也不好使了,但是犯不着他们多说,一见身上的军装老人就差不多都明白了。直到伍万里红着眼将银吊坠放在她手里,老人才没忍住一下滑倒在地。
“山、山啊……我的小山——啊……我的小外甥,没了啊,没了!……”
伍万里红着眼咬着牙,硬是憋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最终却从嗓子眼里冒出奇怪的声音,混着嘶吼与啜泣。令他落泪之余惊讶的是,伍千里对这一切要平静得多。也许是经历这样的场面多了,伍千里眼急手快扶住老太太,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回身在他膝盖上轻轻踹一脚,低声说道:“眼泪憋回去,要哭回家哭!”
更难受的还在后面。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老人说什么也要留他们住一晚上。晚饭是当地特色的馒头就咸菜,伍万里吃得如鲠在喉,每一口咽下去,他仿佛都能看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张小山就在他旁边躺着,说有多想老家的黑面大馒头,结实顶饱,还说等回了老家一定要他来沂蒙山,问他敢不敢吃六脚的蝎子。
“那玩意能吃吗?”
伍万里一想到爬来爬去的毒物就忍不住身上打哆嗦,反倒是张小山一脸兴奋:“可好吃了,下锅一炸再撒把盐,又脆又香。”
“同志,俺就想知道,俺那小外甥是,是咋没的……”
一句话没说完,奶奶的泪又掉下来。伍万里感到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在胃里揪成一团,难受得想吐。
“张小山同志,在战场上面对数倍于己方的敌人,英勇抵抗,最后不幸中弹牺牲。”
伍万里诧异地扭头看向面不改色的伍千里。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哥哥是不是糊涂了,记忆出了错。
“好,好孩子,好……”
趁着吃完收拾的功夫,伍万里一把拉住他哥的衣袖低声问:“你跟人家,咋说的?”
“没咋说。”
伍千里端着碗筷往后厨走,一甩手愣是没甩开伍万里:“你骗她干啥?”
“闭嘴。”
伍千里低喝一声,看着梗着脖子的万里知道他弟弟的脾气又上来了,最终无奈地叹口气:“晚上我跟你说。”一只手抬起来想要摸摸万里的脑袋,少年人倔犟地拧过脖子摔门出去了。
山里的晚上星星多,伍千里躺在铺盖上眯瞪,连日来休息不好,加上刚从战场上下来,此刻跟朝鲜的雪地比起来称得上天堂了。
伍万里就是在这时候披星戴月地回来,也不知道上哪转去了。进了门看也不往地上看一眼,自顾自地脱衣服、脱鞋、摘帽子。
“万里。”
“……伍万里。”
“伍万里!”
“第667号,伍万里!”
“……到!”
伍万里不情不愿地转过身站成军姿,右手举起来敬礼,眼睛却故意往地上瞅,就是不抬头看他哥。
“过来躺下。这是命令!”
“是。”
其实伍万里想说他们现在退伍了,他也不是伍千里手下的兵,没必要再搞这一套。只是毕竟多年习惯难改,命令当前他还是下意识选择遵从。
“……万里,你是不是特生气我没跟奶奶说实话啊?”
“……”
“你不说我也知道……咱俩战场也上了不少回,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骗她老人家?”
“伍万里,你还年轻,没经历过一些事,对你来说是好也是坏……我就让你想一个问题。”
“你想想,如果是你,要怎么开这个口,看着奶奶的眼告诉她,你孙子还没上到战场,连敌人的影儿都没看到一个,就被飞机打死了?”
“我怎么跟她说,你孙子其实可以不死,他就是运气不好?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她,张小山的死毫无意义吗?我知道你不这么想,我也不这么想。可落在人家耳朵里,那就是这么个意思。”
“你告诉我,换了是你,怎么开这个口?”
“你这不是拿刀子去剜人家的心吗?”
“………”
伍千里还想再说,却被一声啜泣打断了。起先还是小口小口地喘气,然后是猛烈地吸气,最后止也止不住的哭声,越来越大。破碎的嘶吼像狼嚎一样,拖得悠长悲烈。
伍千里默默地拍拍弟弟肩膀,将对方按在自己怀里,于是那哀痛的哭喊一并被压在他胸前,断断续续抽噎。
“哥、哥……哥,小山没了……小山…他们都没了…哥——”
“哥知道。”
伍千里轻轻拍着弟弟的后背,任由胸口湿了一片,“哥知道。哥都知道。”
“啊啊……啊——!哥、哥……啊——!”
…………
不知道过了多久,哭声渐平息成了呜咽。伍千里仍一下下轻轻拍着万里,就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哄他睡觉:“晚上好好休息……小山的事算是了了,还有其他事等着呢…”
“明天,咱俩把雷爸的坟立了。”
“……明儿是什么日子来着?”
0.4
“惊蛰。”
0.5
雷爹给立的是衣冠冢。
伍万里看着小小的土坑慢慢蹲下,从怀里掏出雷公之前在战场上塞给他的护目镜扔下去。坑里还有雷爹的烟斗子,证明身份的纸被装在铁盒里,牢牢封死后落下第一铲子土。
那个小小的土坑渐渐鼓起一个包,伍万里沉默地看着他哥亲手将碑立在坟前,又端端正正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碑也简单,上面就几个字:“抗美援朝烈士——雷睢生”
他跪在坟前也磕了三个头。
第一个头下去,他想着雷爹跟他说,让敌人看得起你,那才叫硬气。
第二个头下去,他看着雷爸费力地将不太好使地耳朵凑过来,听清后又跟他说,子弹头得到了战场再给他。
第三个头下去,雷爸躺在他哥怀里,嘴里的血随着每次说话往外吐。可他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他说真疼啊,疼。
他说,别留他一个人在这。
第三个头下去……伍万里没再起来过。
“人人都说哎——沂蒙山好——”
“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
“青山那个绿水哎——多好看——”
雷爸,现在不疼了。
…………
雷爹家里没人了。爹娘走得早,媳妇怀孕八个月的时候被鬼子开膛破肚,连着孩子一块死在老家屋子里了。到头来,连个香火都没留下。
他们给雷公立的是衣冠冢。衣冠冢选了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离着张小山的家不算远,以后方便他们再来。
战场上雷睢生的最后一口气还在说,别留他一个人在那。
他们知道,雷爹不愿留在异国他乡。
可他们没有办法。于是只能将雷爹的衣冠整理好,合上他的双眼,再在原地将他埋好,带着几件遗物回了沂蒙山。
伍万里听着他哥粗犷的声音响起在沂蒙山间,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土坑。伍万里知道,没把雷公带回来这事始终是他哥的一个心结,也成了他的遗憾。
青山处处埋忠骨。雷公何时…还?
回去的路上,那天有大雨。
0.6
那天一大早,伍千里就赶着上山抗料盖房子。万里还迷糊睡着,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收回欲踹到人屁股上的脚,让他再多睡会。
新房子刚起了一间屋子,爹娘暂且还住在渔船上,他跟千里方便干活,干脆直接搬了过来。
时至惊蛰,阳气上升,春雷乍动,雨水增多。屋子旁分下来的二亩三分地已经种上了玉米,被雨水催一催,来年说不定长势好。
伍千里披上斗笠,踩着被雨润湿的柔软泥土向山上走去。趁着早,山上的泥还没完全软滑下来,他得多跑几趟,搬够干活用的料。当兵别的不说,体力倒是给他练出来了。伍千里背着足有五六十斤沉的东西,在崎岖山路上走得健步如飞。
“轰隆——”
打雷了。伍千里的心里发了紧,愈发加快了脚步想着快点到家去。越是忙越是容易出差错,脚下接连打滑,差点滚下山去后伍千里才稳住了心神,尽力不去担心家里的那个人。
万里。
…………
伍千里回到家,匆忙将背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扔就推门进了卧室。果不其然,万里已经在炕的一角,躲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万里?万里…哥来了,啊……没事,没事…哥在呢。”
伍千里连人带被子搂到怀里,耐心又温柔地拍打着。他试着将被子拨开把人露出来,可伍万里这个小王八羔子劲儿大得了不得,当年投弹练出来的肌肉现在全用在抱被子上了。伍千里没辙,只能放弃转向其他方面,一遍遍拍着弟弟,将人搂在胸前轻声安抚。
假如伍千里再等个几十年,他就知道弟弟的这种行为不是见了鬼也不是失了魂,而是一种常见的心理疾病。后人甚至还给它起了个名叫创伤后应激障碍,简称PTSD,多见于战争、灾难后。
“没事啊万里,没事…哥在这,哥在呢…没事啊,好孩子,真乖啊,好孩子……”
大约是从战场下来六个月左右,伍千里才注意到他弟的这一行为。那天也是个雷雨夜,伍千里被一泡尿憋醒,刚要出去,外面一道闪电照亮了站在他床前一动不动的伍万里,也差点吓掉千里半条命。不等他开口骂,对方反而先说话了:“哥,我害怕。”
怕个屁,打雷能有美国人的飞机大炮可怕?
伍千里想抬脚踹他,可是看到他弟脸上的表情顿住了。他从没见过伍万里这么害怕,哪怕在战场上也没有。伍万里的脸色白的像鬼,一双大眼睛突突地瞪着他,看得千里心里发毛。
“……你要不上来跟我睡。”
伍千里紧紧盯着弟弟的动作,看着对方站在原地一开始不肯动弹,最后终于僵硬缓慢地爬上他的床,在他身边躺下。隔着衣料棉被,伍千里清晰无比地感受到对方身上的颤抖。
从那以后,伍千里的工作内容又多了一项。安抚雷雨天的万里。
开始只是打雷打闪,后来是下大雨、冰雹,到了最后,就算是什么也没有的普通夜晚,伍万里也要摸到他房间里。他也不说话,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站在千里床边,等着人自然醒发现,有时候能站上半宿。伍千里一开始还会被吓到,到了后来习惯了,往往人站一会他就有感觉,睁眼自觉地将对方拉上炕,翻身拍着哄伍万里。
跟梅生写的信里伍千里有时会提起这茬,自嘲地说自己现在是“又当爹又当妈”,整个一伍万里的专属仆人。
梅生的女儿长大了,现在不但能认清四加四,还认了伍千里当干爹。
有时候生活就是他妈的这么操蛋,搂着还在颤抖的万里,伍千里有些苦涩地想,熬过了战争,熬过了炮火,最后却折在打雷上。
窗外,雷声轰鸣,扯开深黛的夜幕又迅速消匿。伍千里捂着弟弟的耳朵,把人搂在怀里说:“你听外面那雷声,像不像雷爹的炮?”
…………
“没事啊万里…来,哥在这呢……等雨停了盖大房子去,盖好了把爹娘接过来,种好地,等着再给你好好说个媳妇……哥在呢。”
“……”
“你说什么?”
“……人嫌弃…”
“谁他妈敢嫌你?”
伍千里扯着被子逼对方露出个头来,却听到万里低声说:“人家嫌弃我……连个打雷都怕…没有姑娘要这样的男人。”
“哥,你抱抱我吧。”
“……哥不嫌弃你。” 双手将人揽在怀里,伍千里嗫嚅了半天,吐出一句话来,“哥不嫌你,啊……没事,房子也盖起来了,大不了,哥养你一辈子……”
“……哥,我也不想结婚……”
“臭小子,想得还挺远,” 伍千里轻轻在对方脑袋上敲一下,想了想又有了主意,使劲儿挤着弟弟脸颊直到挤出个包子脸:“放心吧,以后有的是好日子过呐。”
0.7
“哥,啥样的叫好日子?”
0.8
二零一四年三月二十八日,中韩双方在韩国仁川国际机场举行第一批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交接仪式。首批437具中国人民志愿军遗骸从韩国仁川机场踏上回家之路。此后连续八年,韩方向中方移交共825位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
雷睢生的遗骨最后被安放在沈阳的烈士陵园。同样被移入墓区的还有伍百里。张小山。黄继光。杨根思。
…………
忠骨返乡
0.8
“青山有幸埋忠骨。”
0.9
伍万里推开门,看见的就是他哥趴在桌子前练毛笔字的场面。江南梅雨季节又到了,伍千里早年在朝鲜雪地里趴得落下病根,膝盖一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发作得厉害了连下地走路都困难。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他们早就从二亩三分地搬到了楼房,原先江边无数的破旧渔船也被豪华的邮轮取代。
白驹过隙,斗转星移。这么多年算下来,没变的好像只有他们兄弟俩。
“千里,黄纸冥币都买回来了……再备点水果吧,过两天去看看大哥,还有雷爹他们。”
“明儿个,是十月二十五。”
——————————end—————————
1991
其实苏露同体也是可以虐的。
就好比说,你有一个梦想,你为之奋斗了很久很久,做了一切努力……最后事实证明,你做不到。
你永永远远无法实现这个理想了。
而你看着自己的爱人一点点坚持你们共同的理想,并且越做越好……你只能苦笑。
你祝福他,也默默藏起自己的失败与悲伤。
其实苏露同体也是可以虐的。
就好比说,你有一个梦想,你为之奋斗了很久很久,做了一切努力……最后事实证明,你做不到。
你永永远远无法实现这个理想了。
而你看着自己的爱人一点点坚持你们共同的理想,并且越做越好……你只能苦笑。
你祝福他,也默默藏起自己的失败与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