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好,刘家堡
·全文20w-,一发完。很想发在一篇里,因为这样评论会更多,但老福特上限五万;很想发四部,刚好两卷上下篇,但章节不能腰斩。大家将就着啊;
·感谢各位带给我的感动,写作真的是很奇妙的旅程;
·祝两位先生前程似锦,诸位读者万事顺意;
一.
刘家堡之前不叫刘家堡。它周环群山,立足在连绵山峦中间的一小处平整地段,去外头的路窄而长,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东北村落。
山窝里头易出匪,匪里头易出侠。抗战的火刚燎到山沟里,后山匪寨就建了土围子,再在四角垒了碉楼把村子包起来;战火一过,早就匪民一家,分不出谁是谁了。新中国的号角一响,日...
·全文20w-,一发完。很想发在一篇里,因为这样评论会更多,但老福特上限五万;很想发四部,刚好两卷上下篇,但章节不能腰斩。大家将就着啊;
·感谢各位带给我的感动,写作真的是很奇妙的旅程;
·祝两位先生前程似锦,诸位读者万事顺意;
一.
刘家堡之前不叫刘家堡。它周环群山,立足在连绵山峦中间的一小处平整地段,去外头的路窄而长,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东北村落。
山窝里头易出匪,匪里头易出侠。抗战的火刚燎到山沟里,后山匪寨就建了土围子,再在四角垒了碉楼把村子包起来;战火一过,早就匪民一家,分不出谁是谁了。新中国的号角一响,日月新天一换,老村长大手一挥,村子就改了名。
刘家堡和外面不通畅,但靠山吃山方便得很。村里头的人自给自足,自娱自乐,自由自在,偶尔穿过长窄的道,走到外头去用山货换些时兴的玩意儿,带回来些先锋的风气。这风气叫大家打了鸡血似的砸锅熔铁,叫后山成了个秃了的坡,叫村里的人回过神都唉声叹气,说大雪一漫再也没有银装素裹的树,倒是裹死了不少人。
老年人惊是惹了天神,中年人恼靠山吃山吃不得了,年轻人嫌景不漂亮少了谈风花雪月的地儿,最后一股脑儿归到了外头来的风气上。
不要出去啦。他们说。
于是刘家堡的时光停在了20世纪50年代。村里头的人自给自足、自娱自乐、自由自在,并且向往着自生自灭。
之后二十多年过去,树慢慢养起来了,人慢慢多起来了,路又开始慢慢走起来了。中年人开始佝偻着背靠在木柱子上抽旱烟,满地跑的黄髫小儿也抽了条,往山上去砍柴火、走山路去逛市集、在苞米地里聊姑娘的细腰小伙的背。
刘波就是当年小儿如今待娶青年之一,喜欢往外出溜的新一代代表。十几岁长身体的时候闹的荒灾没折他的命,但刘波家也就剩了这一根独苗苗。后头吃着百家饭长大,身量倒是一点没影响,还是窜过了平均身高;板板正正往那儿一伫,屋里屋外都能张罗,三间老屋一小院儿,家里没有恶婆婆,脑门上就刻了仨字儿:“好人家”。
而且刘波每次去镇上除了帮人捎货带信挣外快,还总要物色些新奇玩意儿:例如什么金属的卡子啊、玻璃菱光的发夹……总之都是些很招姑娘们喜欢的物件;他也就人凭货贵地和姑娘们交情不错。
按理来说这么一人,是具优先择偶权的。但刘波把东西卖给怀春少年们,让他们去讨好心上人。人家的娃能下地了,他自个儿人生大事毫无动静。
他不沉迷于苞米地里的话题讨论,他只在乎圈里的鸡鸭鹅下了多少个蛋、猪年底能不能出栏、下一趟去镇里捎什么。
刘波活得很现实,唯一的风花雪月在他床底下的书上。刘波父母还在世的时候,他是读书的;后头地荒了,教室也荒了,教书的先生走了,他们这群半大小子就从教室回到了地里。刘波认得字,但不多;能写,但跟狗爬似的,但不妨碍他床底下堆满了书——从《聊斋志怪》到《母猪的产后护理》,天南地北,包罗万象。
他可能看不懂,可他就喜欢买。这大概是他生活里最不实际的花销了。
这事儿得偷摸着干,耗时又费力。但刘波在晚上从床底下翻出那些书,总觉得快活。
村里人说刘家老二又精明又傻,姑娘暗示上门说媒的话听不懂,什么货什么价倒是头头是道。但自从刘波在山道上捡了对姐弟回来,这口风就变了——
“刘家老二就是纯二。”
这年头,喂饱自个儿都难说,路上见了乞丐都得躲,还真有人巴巴地把人捡回来养着。据说人是昏在路边的,女的倒可能只是饿着了,那男的还瘸了条腿。这来路不明的,万一是什么罪人呢。
于是刘波把人送屋里刚安置好,村长就上门了。
“波儿啊,你这捡的什么人知道吗?”村长在堂里和刘波一人坐根长板凳,翘了腿问。
“人还没醒呢这我哪知道。”刘波倒了热水递过去,“说到这个,您脸面儿大,能不能请村头大夫这时候上门来看看啊。”
还没得寸呢这就进尺了。村长端着水只觉得烫手,他回:“你这,影响不好,知道吗。”
“我这做好人好事呢。”刘波就咧开嘴笑,“那大冷天儿的,万一人没了,我都怕被缠上说我见死不救。”
村长被噎个正着,刘波摸出个铁皮烟盒,掏了根烟递过去,给人点上了。村长就着一口烟雾过了肺,心头通畅了不少:“这是新货?”
刘波就把白底盘龙的铁皮盒子连同里头的烟一块儿递过去:“新的,高档货。刚拆呢。”
村长点点头,又吸了一大口。刘波又拿出来盒雪花膏,黄色的玻璃瓶身铝色的盖儿,上头印的居然是洋名儿,拿在手里就是质感:“这就一瓶,店家运气好得了,没别的货。您拿回去给嫂子用。”
村长就把东西揣了,说:“等人醒了咱得认识认识啊。”
刘波就笑开了说到时候我办个席,您可得来撑场面。
过俩月办席的时候,村里头的口风又变了——
“刘家老二还是精明,给自己捡了个媳妇儿。”
刘波办的喜酒。深秋了没活儿,刘家堡的人来了个七七八八。
村里人去了都说刘波原来是眼光高,村里头的姑娘看不上。这新媳妇儿长得白嫩身又高挑,一双眼珠子活得很,就是漂亮。还是那种看上去有文化的漂亮,又文静又好看,可招人了。
“难怪不得刘波还愿意白养着人弟弟。这媳妇儿,天仙似的。”
“害,之前就说孤男寡女的,指定有点事儿。我说什么来着。”
“诶今天怎么没见新娘子弟弟?”
“人还昏着呢,在里屋躺着,没醒。”
下面讨论得热闹,上头村长开始讲话了,说自己了解了,这姐弟俩都是逃灾来的清白人家。到了咱们这个地儿,那我就定一下子,就是咱堡里的人了!
底下开始鼓掌。
“刘波是种善因得善果,也祝福这对新人长长久久!”
底下掌声雷动。
村长转向新娘:“大妹子你说两句?”
新娘说自个儿叫龙娟儿,和弟弟四处飘零来到此地,真是福气。又说谢谢大家今天的祝福,希望大家吃得开心,玩得高兴,宾至如归。
村长率先鼓起了掌,又让刘波说话。
刘波胳膊上被龙娟虚虚挎着,等了掌声停下,清清嗓,说:
“俺也一样。”
场子上弥漫着快活的气氛。
二.
刘波一直以为这是个乡村爱情故事,直到龙娟说她弟弟是个吸血鬼,他才知道这是个魔幻片。
看躺在床上的小舅子那衬衫,丝制的;外衫,黑袍立领的;人,肤白貌美……这个不要。他只觉得这像个城里人,至少是个县城的,没想到是个外国的。
于是他暗暗记下:吸血鬼、被围追过、非常脆弱需要好好保护。
消息传得很快,整个刘家堡的人都非常善意且快速地接受了这个设定,并且等着弟弟醒来吃第二次席。村长倒是问了声:
“不会伤人吧?”
“不会,您放心了。”
“这不能治啊?”
“您这话说的,他也没碍着谁。”刘波抢先替龙娟答了,又说,“吸血鬼就不是刘家堡的人了吗,您可得说话算话。”
“行,配合,配合。”村长就从白底盘龙的烟盒里掸出根烟,叼上走远了。
等村长走了,龙娟说:“大家怎么都愿意……”接受啊。
刘波用手挥了挥空气中的烟味儿:“我说要是不顺着,人发了狂不知道伤着谁。多事不如少事。”
龙娟就小小声说“还能这样”,刘波又补充:“当然,也是咱堡里人好;你们就放心待。”
龙娟就点点头,又说了声谢谢。
这么算来,她这些天说的谢谢太多了。她和弟弟龙傲天一路跌跌撞撞,遇到太多魑魅魍魉,见过太多人心不古,刘波在其中格格不入。
简直就是圣人。
不咄咄逼人、不挟恩图报,村里人笑言是刘波给自己捡个媳妇儿,但其实并非如此。半道捡人这种故事在一个封闭的村落里太过离奇而香艳,简直是再好不过的谈资。流言蜚语能杀人,这是龙娟用半条命得来的教训。
她不想再被杀一次了。
但她也跑不动了。
她要留下来。
她问刘波,能不能娶自己。
刘波本来在大口吃饼,听了这话连咀嚼都停了;呆了半晌才道:“不是,我不是要……”
“我知道,”龙娟低了头慢慢说,“我知道你只是心善。”
刘波说,你别担心,之后的事儿等傲天醒了咱再商量。
龙娟就说,她可以做活,劈柴做饭找山货都行,男人的活她都能干,不会可以学。
“我不是要你养我们,我只是……”
刘波想着这些天出去村里人打趣的话,懂了三分。
龙娟只是想要个安身。但要安身,就得先安生。
他又想到床上的龙傲天。别人都说他是见着龙娟漂亮才把人捡回来,但他知道,他捡人七分靠善意,三分靠冲动。
他的冲动是看着龙傲天那条瘸腿时彻底占据情感高地的。
人既然带回来了,就得好好养着。刘波想。
于是他说,好。
他又说,你就安心住下来。东边屋子空着,刚刚好。
龙娟问那你呢。
刘波嚼着饼说你弟这屋俩炕,我睡这就行。
“你别委屈自己。”刘波说,“咱就当搭伙过日子。”
“万一以后找着了真想嫁的人,这就当你娘家。”
龙娟觉着眼睛有点酸,她此举多少是失了分寸的,甚至称得上得寸进尺。刘波答应与她做夫妻是情分,不答应是本分。
她知道自己好看,但她从未把这当做过筹码——她现在隐隐有将这当做筹码的意思。她说的时候,几乎是孤注一掷的。
但刘波给她留了后路,还留了体面。
或许真的能安顿下来呢。她想。
龙娟在颠沛流离中总在想死是不是更好些,身体还在机械地赶路,但心好像在冰水中淹死了。
但刘波总是很频繁地让他们“放心待着”“安心住着”,龙娟的心就在这样的字句中一点点回暖。她之前觉得一睡不醒是很好的,甚至是幸运的;现在却开始由衷地期待龙傲天醒过来,感受这种暖;像她一样,开始期待朝霞暮锦。
开始活过来。
或许是日日念着,龙傲天在喜宴后几天醒了,瘸腿的骨头也长好了。整个人恢复得很全乎,没落下一点儿病根。
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的。
刚醒的罗马尼亚黑夜之王,伟大的德古拉伯爵很迷茫:这是哪儿啊,拿刀的谁啊,我的姐姐呢。
然后他发现,眼睛一睁一闭,斗转又星移;姐姐不再叫玛丽,还多个姐夫床边立。
妈的,刺激。
姐姐的说法是得入乡随俗,玛丽那是洋名儿,但既然人在刘家堡,得取个接地气的名字。她说:“你随我的,叫龙傲天如何。”
“很好。”伟大的黑夜之王德古拉傲天伯爵道,“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符合我的气质。”
姐姐又说,这地方的人老好了,接受他们都不带缓冲时间的。
“你放心待着。”
玛丽说完就留了地给这对新晋郎舅联络感情。
龙傲天站炕边儿上,想来个下马威:“我不认你。”
“也行。”刘波说,“那你叫我二哥就成。”
“你,我……”一拳打在棉花上,龙傲天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之人,“我是德古拉,我伤人的我……”
“我知道。”刘波看着凑近的俊脸,努力想让眼神真诚无害些。他默背自己记下的内容:吸血鬼、受过迫害、脆弱得哄。
“吸血鬼嘛,我知道。”
话音刚落,龙傲天就变了脸色:“我不是‘吸血鬼’,我是德古拉。伟大的德古拉伯爵……”
“不是普通的吸血鬼?”刘波试探着接。
刘波没明白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关于姐弟俩逃亡一事龙娟对外瞒得滴水不漏,编了个逃荒的理由;对自己倒是说了个大概,但细节之处一笔带过。刘波又没什么踩人痛脚的癖好,从不追问,也就知之不详。
他只觉得龙傲天是个脆弱的瓷娃娃,打碎了又好不容易拼凑齐整了。但他不知道那些裂痕都在哪儿。
于是他问:“德古拉和吸血鬼有区别的肯定,你给我说说,我不懂呢。”
龙傲天坐回炕上,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他垂了头看垒在边上饱和度极高的被单,只觉得像是鲜血夺目:
“没区别,一样的。”
三.
“刘波家的大吸血鬼醒了”的消息长翅膀一样迅速飞遍了刘家堡的角角落落,刘波出门总避不得被问上两句。这天同村的欧阳坤和他一块儿去市集卖货捎信,得了大空闲,逮着刘波问了个清楚。
欧阳坤是刘家堡为数不多的“文化人”,当年和刘波一个教室上课。他爹入赘了刘家堡,以前是个算账的先生;识文断字倒也能比划一手,欧阳坤算是受了些启蒙教育。他家本是打算供他读书读出一条路来的,身体力行“知识改变命运”;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老师没了、教室垮了,读书无用了。
欧阳的通天路断在了第一步,被家里人安慰着收了心,踏踏实实干活。但到底读了几年书,还是不一样——这是说他的作风和气派:欧阳坤下地也照样下,但总穿了纯色的衬衫,煞有其事地扎个外腰;扣子好好地系到脖子下面一颗。袖子也不像别的小年轻,随意推着堆叠到胳膊上;而是很细致地挽了,一层层地翻折上去。他虽然讲究,但不耽误干活;老天爷给了他一个好脑子,还给了副很强健的体魄。
这么一个年轻人,宽肩猿臂都淌着原始野性的荷尔蒙,又用规整的衣衫克制它;还很会说些漂亮话,家里边的条件又是这么好——轻而易举就能成为十里八乡待字闺中的姑娘们的春闺梦里人。
但欧阳坤惯常不在意这些,只等着时机到了去村长家提亲去。村长有一女英子,和他年龄正正好好相配,他们是儿时一起被罚过站的情谊。小时候耍做一团只觉得多了个兄弟,等着小英子长开了,咯咯笑着就轻而易举地把飞扬的麻花辫和淌蜜的梨涡渗入他的梦里;他的心就荡起春水般的波澜。
但他上次送发卡给英子,听人说龙傲天生得好,可惜了不是个正常人。欧阳坤只觉得那般遗憾的口气令自己格外在意,当即就问:“你怎么就见着人了?”
英子接了发卡把刘海儿别到一旁,拿出小镜子对着看,并不很在意他的话:“我和我爹一起去了刘二哥家里嘛。我就是好奇,想看看。”
“诶,你别说,”英子转头过去看着欧阳坤,“他这个吸血鬼和我们倒看不出什么不同,条理也很清楚,倒不像是我以为的那种狂起来的疯子。”
“虽然没说几句话,但应该只是认生。”
欧阳坤的面色越来越差,听到最后就说:“你这么说话,倒也不羞。”
“我害什么臊!”英子听了这话,把镜子往桌上一拍,“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欧阳坤道。他惯来很会说一些场面话,这个时候也应该笑着把人安抚了,找补说只是一时有些酸。
但他张了张口,还是说不出来。我又没错什么,他想。于是等着人把发卡塞他手里,跑远了,他也一动不动。
金属的发卡冰冷又硌手。
这次和刘波一起去镇里,距离欧阳坤和英子不欢而散近一周了——两个人都莫名奇妙地委屈,走路上都目不斜视地错身而过。虽然小荷连尖尖角都没露,但欧阳坤心底的醋在英子零下摄氏度的脸色下还是发酵成了如临大敌,于是他专门送上门当劳动力,准备好好问问刘波,提前做到“知己知彼”。
“波儿啊,你家那大吸血鬼最近咋样?”
刘波说挺好,就是不出门,和他姐天差地别。
“这么孤僻啊。”
“这算孤僻啊。”刘波护犊子,“人家就是单纯不爱出门。再说天冷了,你喜欢出门溜达?”
“也是。”欧阳坤被怼了还慢悠悠地附和,他想了想,问:“你说他怎么就是吸血鬼呢?”
“人叫德古拉,什么吸血鬼,难听。”
继上次龙傲天就这个称呼作出修正后,刘波回头仔细思考了一下,觉得龙傲天变脸合情合理。毕竟吸血鬼在他们这儿有时候也是骂人的话,东村头的刘四家霞妹儿一直不嫁,去年被他妈指着脸骂“吸血鬼”,刘波猝不及防被炸了一耳朵,慌慌张张走开了。
欧阳坤听话地改口:“他怎么就是德古拉呢?这玩意儿我们之前都没接触过,他哪里想来的?”
刘波说:“人家外头流行,咱不知道也正常。”
“是我们孤陋寡闻。”他拽了个刚学会的新词,龙傲天教他的。
欧阳坤就说:“这是西方文化啊。”
刘波点点头。
“那这龙傲天是有文化的啊,西方文化都这么透。”
刘波想着新学的词,深以为然。
欧阳坤品着新得的结论,危在旦夕。
完了,他想。英子喜欢文化人。
还喜欢长得好看的文化人。
实际上长得好看、有文化,是不是人是怎样的的人都不重要。
他还把人给惹急了。
这把要完。
但这种焦虑在他揣着精挑细选的女用棉质手套回村的时候被村口一个身影瞿然打散了——英子喜欢长得好看的、有文化的,但必然不会喜欢一个一看脑子就有病的。于是他很好心地说:“波儿,你看那村口,是不是你家那大吸……”
“德古拉?”欧阳坤及时改口,躲了刘二哥飞过来的眼风。
刘波眼睛亮,一张平凡无奇的脸上最好看的就是他那双眼睛,工笔画似的标准杏核眼——但中看不中用,眼神儿着实不太好。他眯了眼细细看去,只觉得前头好像有个黑色的人影。
有点熟悉。
他暗骂一声,丢给欧阳坤一句“信是村长的,给你个机会去送”就往前跑。近前了一看,果然是龙傲天。
丝制衬衫、领口透出内衬荷叶边的层叠褶皱,外面套了黑色立领的斗篷,很优雅、很德古拉、很伯爵。
忽略掉龙傲天白得发青的脸的话。
刘波忙把人的手握着,拢到嘴边呼了几口热气,然后塞怀里:“回去。”
龙傲天张口欲言,被刘波难得地凶回去:“不要命了?”
然后一八四的吸血鬼就踉踉跄跄又畏畏缩缩地被拉着跑回了家。
四.
龙傲天端坐在炕上,刘波在外头张罗着烧水。德古拉伯爵走回来的时候脚都是木的,总觉得是两根直愣愣的棍子凭着感觉在交叉着往前。
吸血鬼照理来说是不知冷热的。他们可以一年四季穿着华美的袍子,在自家城堡里款款而行——
可能是水土不服。龙傲天想。这边的冷是魔法攻击。
但是当他察觉自己中招的时候已经和家门口有了十步的距离,黑暗之王绝不允许自己第一次出门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于是他目不斜视地来到了村口,在深秋的风中挺立了近一刻钟。
那一刻钟他想了很多,譬如自己有可能成为史上第一个冰碴子德古拉,譬如这人类怎么还不回来,再譬如:
我为什么要出来。
于是等煤炉子烧起来了,衣服袍子被烘得热热的重新穿上了,刘波正儿八经和他在炕上面对面坐了,龙傲天发言了:
“我不是为了去等你的。”
“……”被先声夺人,刘波在忙忙碌碌中静下来的火被一句话顶到心头,他几乎被气笑了。
哦。他面无表情地想。我倒也没这么认为。
刘波这头不作声,龙傲天就抬了眼偷偷看过去。他没见过刘波安静的、严肃的模样,乍一看有点儿怵,像是偷玩的小孩儿被大人逮着了:“你生气了?”
“我没有。”刘波压了火,说,“你又不是不能出门。”
“你多出去走走,我也高兴。”
龙傲天就安了心,觉得这事儿过了。他其实很臊刘波万一刨根问底,挖出来自个儿就是上赶着去等人的。
他之前不出门是怕人——被追怕了,打怕了总有点阴影在的。龙傲天不想让人知道,就做出一副不愿与人打交道的孤僻模样,兀自高贵着。
但龙娟今天出去跟着学腌肉,刘波又去外头了,他一个人在屋子里总觉得没有人气,不热闹。
又空又冷。
他数着时间想结束这种令人害怕的安静,为此做足了心理准备出门去,甚至忽略了路上小孩儿闹腾着“这人大傻子”的啧啧称奇。
他知道这小孩儿在说他的奇装异服格格不入。
我是高贵的德古拉。龙傲天那时候想,我管你呢。
但此时此刻,刘波接着问他感觉怎么样,龙傲天心头突然带了股委屈。他说冷。
刘波哼笑着说那不然呢。
他继续说,有小孩儿觉得我穿得不一样,骂我大傻子。
说完龙傲天就等着刘波的安慰。他虽然醒来的时日不多,但也知道刘波是个顶顶好的人,知道他受了委屈是必然会出言哄着劝着的。
伟大的德古拉自有记忆起从未被当成孩子哄过,他嘴上嫌弃但不妨碍他心里上瘾。
刘波说:“啊,不是的。”
来了。龙傲天想。我看看他怎么说。
“不是因为你穿得不一样,是因为大冷天你披个单衣冻了也不添件儿衣服。”
“是挺傻的。”
龙傲天辩解:“德古拉是不知冷暖的。和人怎么能一样。”
“你刚还说冷。”刘波毫不留情地揭穿。
“是,那不是因为受伤了吗!”龙傲天找补。
“那你换衣服啊,都给你准备好了在炕柜里,都给你看过。”
终于到点子上了,刘波想。
他就是气这个。
龙傲天醒了后还是穿着那身华而不实的戏服,龙娟几次说要换下来,他又不肯。刘波问他,他就说这是能移形换影的斗篷,能保护他和姐姐。
“你刚醒不是试过了吗,不是三十秒不是十秒不是两秒瞬间移动那个。”刘波一字不差地复述完咒语,“不灵了嘛。”
龙傲天就第一次笑得很开怀:“说明现在安全。”他说这个斗篷德古拉家族人人一件儿,每件对应不同的能力,但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
“我这个刚好是我最想要的。”龙傲天说,“可以带我姐更好地躲避吸血鬼猎人的追杀。”
刘波就问这什么时候发现的功能。
“最后一次被追杀的时候吧。”龙傲天回忆道,“就是腿伤了那次。”
“我用了移形换影,睁开眼就是你家。”
“那它选的地点还挺安全。”刘波笑着接,然后劝住了龙娟说要换衣服的事儿,只是把炕柜里的棉衣棉裤给龙傲天看了,说:“这是你的。”
刘波总想着龙傲天慢慢地总愿意换下来,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但他没想到人都要冻死了,还把那身衣服穿着。
怎么就这么犟。
刘波张了嘴,尽量和风细雨地问:“怎么不换衣服呢?是不喜欢?”
“倒也没有……”德古拉伯爵嘟囔着,他觉得苗头好像不对——刘波似乎真的生气了。于是他嗫嚅地解释:“我们和人类不一样的……”
荒唐。刘波想。
刘波太多次听过龙傲天说这种话了。后者近乎是固执地在维系这种不同,不仅对谁都耳提面命,还身体力行。他几乎是在独立地孤立着所有人——要不一样、要保持这种不一样、哪怕显得格格不入。
刘波尊重这种不同,但他总想着和谐共处。结果自己春风化雨了月余,人家还是坚决地告诉他——我们就是不一样。
就是处不到一块儿去。
他那么小心翼翼、瞻前顾后,把心意都掏尽了,倒有点自作多情的难堪。
我是真不擅长这种细腻事儿。刘波自嘲。
屋里暖和得很,但外头的风好像顺着没糊好的窗边儿刮进来了,窗子呼哗作响,刘波只觉得寒意扑面,脑子清醒了,满腔热忱凉了一半。
他强扯着另一半问:“你姐,不也这么穿吗。”
龙傲天沉默良久,用斗篷把自己裹起来,答道:
“是啊,她多像人了啊。”
就像岩浆遇到冰山,另外一半热忱也变成了硬石头,坠得刘波难受。
他心一冷,嘴上就不把门,口不择言起来:“是,你是看不上这些的。”
“我不是!”龙傲天惊惶地抬起头。
刘波照着往日的脾气,该是顺着人说我知道,然后体贴地句话不问。但他现在的脾气和胸腔坠的石头一样又冷又硬,返到面上就显得有些不依不饶:“那是什么?”
“我做不了人的。”德古拉急着说,“我们不一样的。我就是德古拉,就是吸血鬼,就是不一样。”
“不能一样的。”
“我没有要你一样——”刘波只觉得累。龙傲天的话是车轱辘翻来倒去,他们的对话牛头不对马嘴,外面人要是听了只觉得是笑话。
算了。他想。就这样吧。
“这次知道冷了,现在不扛冻了,下次就注意。”刘波还是忍不住叨叨了两句,说完就要从炕上起身去灌两个开水瓶子来给人暖手。
他心里头还是冷,但他劝自己少在意:不是什么大事儿。
他的手却被对面人摁住了。
龙傲天整个人越了炕桌,动作迅速,大腿甚至一不小心磕到了桌角:“你别走。”
“我只是……”
“我……”
龙傲天手用了力,把刘波的手拽得生疼。但刘波随了力气坐回去,没在意被越按越紧的手,只是摆出一副聆听的架势。
“我害怕。”龙傲天说。
五.
话一旦出口,剩下的就好说多了。龙傲天问刘波还记不记得自己说德古拉和吸血鬼不一样。
刘波说记得。
何止是记得,他事后还专门问了龙娟,吸血鬼怎么就戳龙傲天痛脚了。龙娟听了红着眼说“是我的错”,刘波就不好再问下去。
龙傲天说,因为德古拉不吸人血,他们不是人们口里的那种“吸血鬼”。
“那是个被妖魔化的形象,”龙傲天把手收回来,坐得端端正正地说,“那不是我们。”
刘波适时地插一句:“所以?”
“我自己要记得的。”龙傲天说,“即使大家都觉得我们十恶不赦,我也要记得,我没做过。”
“你是很干净。”刘波抢白。
“我不干净的。”龙傲天笑笑,不在意地说,“我不想听到‘吸血鬼’,我觉得自己和那种被妖魔化的怪物不一样。”
“但我姐姐说得对,我是‘吸血鬼’,没什么不一样。”
“这种固执的区分只是自欺欺人。”
“所以我听不得这个词,不是什么觉得自己不是那种怪物的坚持,只是单纯的心虚,所以抗拒。”
“就像小偷听不得别人骂自己小偷,强盗听不得别人骂自己土匪,酗酒之人听不得人家骂自己酒蒙子一样。越错越不能听骂。”
“我就是这样。”
刘波听着对面的人就这么条分缕析地剖析自己,把血淋淋的现实和苛刻残忍的自我审判摊开给他看。他有些悔意——自己不该这么咄咄逼人,又觉得心疼,但到最后他还是想着自己应该听下去;很郑重地、很认真地听下去,而不是敷衍地说“你没有错”。
龙傲天说,我害怕,因为类人只能是悲剧——“总还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
“既然本来就做不成人,那不如别抛掉德古拉的身份。”
“要时刻提醒自己和人类不一样,才能在他们回头对你围追堵截的时候有所准备。”
“至少……不惊讶。”
刘波轻声问:“你当时很慌张吧?”
“我……”龙傲天捏着斗篷的边角来回摩挲,“只是太快了。”
太快了。他接着说。我没有反应过来。
德古拉一家原本在人群中隐匿得很好的。来往交际的关系都不错,没什么仇家死敌,还有人羡慕德古拉父母儿女双全,儿子一表人才,女儿才貌上佳。
直到围追堵截吸血鬼的风气传了过来。
龙傲天起初听到被围堵的“吸血鬼”的名声,是没和德古拉联系上的。那种茹毛饮血到处残害人类的怪物,本就是族群中的败类,若是被逮着了,也只能说是天道好轮回。
“原来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龙傲天苦笑着自嘲,“任何生物的劣根性。”
风吹到自家门口,龙傲天才知道,罪名是可以网罗的、事实是可以被篡改的、人们口中喊打喊杀的“吸血鬼”是不存在的,妖魔化和刻板印象的产物罢了。
德古拉家被搜出了一摞证明他们是“吸血鬼”的证据,于是又一轮人类的狂欢开始了。
龙傲天有口不能言,秉笔不能书。他恨不得昭告全天下,吸血鬼不是这样的,德古拉不是这样的;但他无法为前者洗清名牌上的脏污,也无法把后者从狂欢的祭台上救下来。
他只能舍了吸血鬼的名头——这个名字已经不再是它原本简单的生物分类含义了;但他还是固执地说自己是德古拉。
这个时候龙傲天对这两个名词的区别,还基于单纯地想要和那种妖魔化的“吸血鬼”划清界限。
还不是听不得。
“你……要不要喝点水?”刘波问。在龙傲天平铺直叙的流畅讲述里,插上这么一句显得突兀。
但刘波听了前半截,心里头已经堵得慌了,比先前以为满腔热忱付错人还难受。龙傲天讲得平平淡淡,他却被带进去了,觉得那群人面目可憎、觉得孤立无援、觉得眼睛一睁一闭世界都换了模样,人和人之间变脸变得忒快,谁都信不得。万般情绪杂在一起,落到一处,他竟只是想哭。
真哭出来,那就太丢人了。
他预感事情的走向更黑暗更可怕。刘波一米八的大高个儿,没怕过山路十八弯,没怕过几百斤的熊瞎子,没怕过灾荒年代有了上顿没下顿,但这故事的后续,他竟不敢一口气听下去。
“你是……不想听了?”龙傲天从回忆中抽身,愣愣地看着刘博,“抱歉,是不是我说得太冗余了?”
刘波叹了口气,带着“服了你了”的妥协。他握了龙傲天规规矩矩交握着放在炕桌上的手,紧了紧又松开,说:
“我是不敢听了。”
“那我……”
“你说。”刘波很坚定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说什么都行。万一我要哭了你可别笑话我。”
叙述就继续起来。
龙傲天那时候再怎么觉得不知所措,上头都有德古拉夫妇顶着。他所有的不安都是庇护的羽翅下的阴影,落不到实处。直到这些人像是听到了他的自澄,于是赏赐般地要他掀翻头顶的羽翼,和那对‘吸血鬼’父母划清界限。
“你是他们的儿子,”这群人大笑着循循善诱,“你肯定知道他们都干过什么坏事儿。”
“他们肯定吸人血了,是不是?”
“他们把人的骨头磨碎了碾作粉,敷在脸上,是不是?”
“他们家里那些邪典上面的东西,都被实践过,是不是?”
“他们就是‘吸血鬼’,你认吧,认了就可以和他们划清界限了。”
“认了你就可以变成人了,是我们这边的了。”
“认吧。都是事实,有什么大不了呢?”
“东方有句古话,说是‘大义灭亲’,那可是最遵礼法的国度。那边都这么说了,你怕什么呢?”
“你别怕,认吧。”
魔音灌耳,龙傲天几乎夜不能寐。他一入睡就是被摊开在地上当证据的“邪典”,是一队人敲锣打鼓地走在街上抓吸血鬼,是黑夜里冲天不灭的明明火光。
他枕头底下有本《欧洲文化史》,纵观古今,上一次这么颠倒黑白的全民狂欢,还是中世纪的猎巫盛宴。
他对着那群人说:“我不认。”
“谁稀罕做人。”
那些笑着的脸就突然变成了黑的密密麻麻的鬼影,拔地而起,组成了一排不透光的屏障。它们还在往上生长着,盖住天,遮住云,不见日月,不闻风鸣;只听得那循循善诱被这一句“不认”忽地凝住了,然后就是喁喁细语:
“他说他不认。”
“哈哈哈哈他竟然不认。”
“他居然不想做人,做人是件多么好的事儿啊。”
絮语从四面八方传来,慢慢叠起来、调门渐渐高起来,尖利而刺耳,在黑暗里形成高频的回声,像百把琴筒开裂的破旧二胡用又细又软地弓弦拉着,呕哑嘲哳;再并了千把小刀划拉着玻璃,刺啦作响。德古拉在这样的黑暗中跌跌撞撞不辨方向地跑,要跑出一条路来;但每个地方都是裹挟着噪音的黑暗。
这是个重重鬼影摞成的笼子,里面的活物除了德古拉,还有千万只灵活的、拖着长尾巴、眨着红眼睛四处乱窜的老鼠。
那些噪音并作一团,成了“吱吱”的乱叫。
黑暗裹挟着叫嚣的怪笑排山倒海地砸过来,不见五指的粘稠黑色中孤零零地立了个衣柜,突兀得很。龙傲天熟悉那上面的花纹——那是母亲的陪嫁,黄褐的底上有黑的条纹;他拉开柜门缩进去,被衣物环绕着,是柔软的触感,还带着晾晒的阳光气味。
是不同于外面魑魅魍魉百鬼夜行的安宁。
龙傲天得了片刻喘息。
外面的声音愈发猖獗,好像看出了他的负隅顽抗;衣柜的门被老鼠啮齿啃食,逐渐不堪重负。龙傲天知道,这半分安宁都快消失了,他刚准备站出去,他要说“你们杀了我吧”。
无所谓,他想。死了就死了。
外头突然传来自己的声音——
“我认。”
四周立刻静下来,啃咬声、尖利的噪音、老鼠尾巴拍打衣柜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不——
龙傲天推着衣柜门:那不是他!他不认的!他不要做这个叛徒,他不要斩了亲缘再回头做个刽子手!
刚才还脆弱的柜门岿然不动。
龙傲天成了个柜子里的困兽。
它给他足够的安全,庇护,不问他要不要。
龙傲天靠着衣柜门,听着外头那个自己的声音一条条宣读德古拉夫妇的罪状,都是欲加之罪,故而何患无辞。
一场闹剧。龙傲天想,那不是我。
外头的审判到了尾声,龙傲天听着自己的声音逐渐变了味道,变成了一男一女的声音交杂,女声柔和,男声低沉,但都是一样的坚定,他们说:
“我认。”
漫天黑暗终于收了神通。
六.
龙傲天再从衣柜出去,就对上一个兴师问罪的姐姐。她拿了封检举的文书,上头是罗列德古拉夫妇的罪状,下头是龙傲天的签名。
“我没认。”龙傲天说。
“那这是什么?”龙娟恨不得把白纸黑字怼他脸上。
龙傲天抬头看着她,带了很悲哀的神色。
龙娟突然就懂了:“是爸妈他们是不是?是——”
话音未落,龙娟拔腿就往外跑,龙傲天不明所以地跟在后头。他们顺着人流狂奔,扒开一个又一个人桩子,看到了尽头的两个人影,被压着跪到木架子撑起来的台子边上。
像是两团被剔了骨头的肉。
周围都是闲人的吼叫,他们嚷嚷着:“吸血鬼不许翻天!”
“吃人血的怪物!杂种!败类!”
龙傲天拼了命地挤身上前。旁边的人被推搡开不满地回身,看见高了个头的龙傲天,脱口而出的谩骂就吞回了肚子。
龙傲天粗鲁地穿过人群,到了最前面,直面了那两团跪着的人影。
他龙傲天的双亲。
旁边的人摁着德古拉夫妇的后脑壳,要他们对着冤死的亡灵磕头。老德古拉伯爵挣扎着仰头,长叹一声“冤枉啊——”
说时迟那时快,德古拉夫人的额头刚要碰到地面,她扭了身往前一撞,正正巧巧撞到了撑着台子的木架子上。一声闷响,她就倒在了龙傲天的脚边。
“娘——”龙傲天从胸腔崩出了声喊,脸上充了血红得透彻。他以为振聋发聩,血蔓到脚下了他才意识到,刚才是静默无声的。
他哑了。
那头老伯爵跟着夫人,也一头撞死在木架子上。架子被撞得有些歪斜,台子也就摇摇欲坠起来。
叫嚷的人突然都闭住了嘴巴,傻呆呆地看着地上的两团死肉和旁边立着的刑者。
龙傲天也看着。两具躯壳像是歪倒的酒缸,头上的血糊了满脸,红面上睁了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像在和龙傲天对视,冒了幽幽的鬼火。
“轰——”架子断了一根,台子塌了一半。
人群像是被这声响惊动了,三三两两四散开去。龙娟从后头走上来,眼睛里包着水,那底下又像是藏了灭不掉的火光。她走上前要给德古拉夫妇合眼,龙傲天一字一顿地往外吐字:
“别合了。”
“他们不该合上的。”
他蹲下去,用手去擦母亲的脸。
龙娟说,你看,他们替你死了。你个吸血鬼。
龙傲天说,不要合眼。
他拦住龙娟的手。龙娟这才看过去。
你说什么?她问。
然后她看着龙傲天用沾了血的手掐自己的脖子,留了触目惊心的血痕。他嘴一张一合,还是一字未出。
龙傲天急了,用带了血的指头往嗓子里捅,他第一次尝到了别的躯壳里血的味道。
原来是咸的,还微苦。
龙娟攥住他胳膊,吼着让他把指头拿出来,别捅了。龙傲天纹丝不动,她自己却随了往外拔的力气向后退了几步。
龙傲天把指头上的血舔干净了。
他说,是,我是吸血鬼啊。
还是徒劳。龙娟听着龙傲天发出的嗬嗬气音,喃喃道:你疯了。
龙傲天不理她。他把两具尸身拢了,一左一右搂着,跪在地上。龙娟看着,眼里头那包泪还是掉下来,砸在地上,溅起点儿混着血的灰尘。
她还是走上去蹲了下来,伸了胳膊,把她的弟弟,还有两具尚留余温的身体一起圈住了。
她说,对不起,弟弟。
德古拉一家人,在坍塌的台子前,整整齐齐。
“刘波——”
“二哥,你看。”龙傲天第一次改了口,三言两语概括了这场荒唐事,简简单单,不带任何激愤,“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听不得吸血鬼的。我心虚,我尝了血。”
“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知道德古拉就是不一样的,做不成人的。”
“我也不要做人。”
刘波的思绪从只言片语伸开去,只觉得窥得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讨伐。他说不出什么“人与人不一样,你可以信任我们”这样的浅薄安抚。他还是不赞成龙傲天的自我孤立,这样的固执显得幼稚,让人觉得龙傲天是把自己压在了那个塌了的台子下面,只在乎昨日死,不在乎今日生。
但也行。刘波想。
之前是龙娟走出来,明白地知道他们得要先“活下去”,把人拉扯到今天;之后再加上个他,总也能让德古拉特立独行地行走人间,不必被逼迫着成熟、逼迫着融入、逼迫着被同化。
他想当德古拉,就当吧。
沸腾的情感让刘波想抱一抱那个搂着父母的德古拉,抱一抱眼前的龙傲天,但他又觉得这般举动还是差了感觉,重若千钧的感情面上再怎么表现也轻若鸿毛。
况且龙傲天很冷静,他一上去,倒显得突然。
于是刘波只是又轻轻抓了龙傲天的手,拍打着他的小臂,像是想传递过去力量:
“做你自己呗。”
“又不碍着谁。”
龙傲天就露了种很乖的笑:“谢谢二哥。”
刘波说,但是啊,这个冷啊,咱们还是得先解决一下子。
双方各退了一步,龙傲天在棉衣棉裤外头保住了他的大斗篷——“标志性衣服”。
晚上龙娟回来的时候,郎舅俩统一了口径,只告诉她说龙傲天今天出门儿了,还换了衣服,对于之后的事儿一字不提。
“别让她担心。”俩男人异口同声地找借口。
龙娟总觉得弟弟显得轻松了些许,她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心情就好得很,话都多了几句。仨人热热闹闹吃完了饭,坐着聊了会儿天,主要是龙娟讲今天学腌肉的事儿;之后就各自回了房准备休息。
龙傲天和刘波照例一个屋,他俩上了炕,龙傲天突然在这头问:“刘波你咋不和我姐睡一屋?”
“啊,这不是你之前没认我这姐夫嘛,我寻思尊重你的意见。”
“哦。”
刘波等了半天,再无下文。他想着等着龙傲天说认他,说明他在龙傲天那儿终于能得到些接纳;然后他再坦白和龙娟儿假结婚的事,这前因后果说起来复杂,只求龙傲天能理解。
但他万没想到,那头的炕上再没声儿了。
人性中的恶趣味被激发出来,刘波开口:“那你现在认我没?”
龙傲天说我叫你声二哥,姐夫还早着呢。
“那就是不认?”
“昂。”
我这是犯什么贱,刘波无奈地想。
就非得多这个嘴呐。
七.
等龙娟的腌肉学得差不多,年关也将近了。
自上次热炕谈心,龙傲天就时不时出去转悠一圈,不再在屋子里闷着;平时说话也二哥长二哥短地叫得很有礼貌。
村子里的人目睹了大吸血鬼的真容,多会感叹一句“条儿真顺”;龙傲天从最开始的无措到后头镇定颔首说谢谢,还给小孩儿摸斗篷。
相比姐姐龙娟,他还是那个一眼就与众不同的吸血鬼,但也渐渐不再兀自孤立众人。
到了年三十,一大早的刘波和龙娟就开始忙活,龙傲天从炕上起来,迷迷糊糊往外头走:“我需要干嘛不?”
龙娟让他边上呆着,刘波让他等着吃,还给他舀了块肉问他咸淡。
“二哥做的都好吃。”
龙娟稀奇他弟怎么嘴这么甜,刘波就笑了:
“晚上造大血肠,给你整。”
俩大人在家里忙活,龙傲天听话地出门转悠,不添乱——他试过去厨房帮忙,属实是越帮越忙。这个时候家家都开始准备年夜饭,香味就交织在一起,像张密密的网在路间穿梭,带着令人心安的烟火气。
龙傲天往欧阳家走,去拿现写的春联。欧阳坤的爹是个有点墨水的,记账记得好,也写得手好字,每逢过年村里头的人就提点儿东西上门让帮忙写对联儿。
欧阳家门口支了个桌,旁边燃了炭,已经聚了一圈儿人了。龙傲天老老实实站在最外围,等着欧阳坤的父亲泼墨挥毫。来人先在桌子上放两捆红绳包了的心意,然后说想有个什么什么寓意,老爷子低头思索一番就动笔,然后把红纸晾在一边儿等着干,这个间隙又互相说几句吉祥的拜年话。今年倒是有不少八卦着问刘二哥都成了亲了,您家坤哥儿和英子啥时候赶上啊;老爷子就笑呵呵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诶今儿没看见坤哥儿?”
说曹操曹操到,欧阳坤跑着过来,手头还拎了两瓶酒:“爹,给。”
“你刘伯拿的?”
欧阳坤就点头。
“又跑英子家了?”人群里有人问。欧阳坤中气十足应了一声,他爹就笑骂他这么多人也不收敛点儿。
“爹你给村长写的联儿呢,我给人送过去。”
围着的人又是一阵心照不宣的笑,不知谁嚷了声:“气儿还没喘匀呢,歇会儿呗。”欧阳坤冲着声来的方向说了声“去你的”,拿了春联,又噔噔噔跑远了。
真热闹。龙傲天想。
龙傲天在外围等到人走完了,当了最后一个。轮到他,老爷子抬头看着了人,就说刘波前两天给他说好了。
“红光辉耀满堂春,福星高照全家欢,横批吉星高照,怎样?”
龙傲天点头说好。他看着人下笔,笔毫沾满了墨汁,在红底上头走出一番意象。老爷子这头随意挥洒,还有闲工夫聊两句:“怎么称呼?”
“您叫我傲天就行。”
“啊,天小子啊,你家二哥之前还从我这儿拿了毛笔要学写字儿呢,他就喜欢这些玩意儿。”
龙傲天不擅长聊天,但他还想听一些,于是他问:“什么时候啊?”
“早咯。那时候还有的学上。放学后人家孩子到外头疯,他就来我这儿要学写字。”
“只可惜,”老爷子顿了最后一笔,把上下联放到一边晾着,取了横批的纸摆上,“没多久就没那闲功夫了。”
“怎么了?”
“爹妈走得早,我们虽然能接济着,但到底还得靠他自个儿把日子过下去。”
“那不是……挺难?”
“这不是苦尽甘来了嘛。”老爷子把笔搁了说,“往年过节我们邀他来一起,他呆会儿就回去了,说要守岁。”
“一个人呐,那年哪能过得好哟。”
“今年有你们,可不就热闹了。我看他今年杀猪都比往年有劲儿。”老爷子笑着开玩笑,“好啦,拿回去吧。”
“东西你也拿回去,不用。当我祝他苦尽甘来啦。”
龙傲天说“您得要”,拿了春联就要走,老爷子就把东西拿着往他怀里塞。龙傲天虽然进步了很多,但对这种段位的热情到底有些招架不住。虽然如此,他还是知道不能把东西原样拿回去的。推让之中,龙傲天脑子里还回放着刚刚那段往事。刘波对他是好得挑不出错的,他还未做过什么回报,甚至下个厨都能事倍功半——
“您看这样成不。”龙傲天说,“您也甭让我把东西带回去了,我用用您的笔墨纸张,行吗?”
老爷子停了动作:“你会写字儿?”
“学过,但不精。”龙傲天回。
吸血鬼的漫长人生里总有些华而不实的技能,啊不,是一些艺术才干;书法是其中之一。龙傲天以前是仔细下了功夫的,但后头四处躲难,就荒废了许多。
他也不想再碰笔——他总能想起那些人逼着他签字认罪的模样。
掌心中空悬臂于纸上,龙傲天的手还有些颤。过往浮上心头,泼天的血色和逃不出的黑暗糊了满眼,他指尖用力到泛了白,几乎握不住笔杆子。
老爷子在旁边体贴问是不是冷,要不要烤烤手。
饱蘸的墨汁滴到纸上,成了个浑圆的点。
他婉拒了,只说自己找找感觉。老爷子说“行”,背了身去,不看他落笔。
龙傲天手底下是一张没裁过的红纸,还不是窄长的春联模样,他写了个“福”字。笔尖和纸相触的一瞬抖了一下,折笔下顿的地方就失了锋;但待一个字写完,龙傲天的手是再也不抖了。
“叔!”待他思索着再写点什么好,桌子前凑来一人儿,“我爹让我过来拿春联!”
“英子啊,”老爷子转身看过去,“我家那小子给你们送过去啦。”
“啊,”女孩儿的语气里透着股遗憾,“没碰上呢我和他。”
话音刚落,她又看上桌子上的纸:“诶?叔,这是?”
“波儿家的那小子。”
“我知道。”英子笑着应。她早见过了,大个儿漂亮白,显眼得很,只是没想到这吸血鬼还会舞文弄墨,“你会写字儿?”
龙傲天敷衍地“嗯”了声,继续构思下笔内容。英子见他冷淡也不生气,收了声站在旁边看。
她可好奇了,吸血鬼能写出什么东西来。只见那红纸上头笔走龙蛇:
感恩词
性赋潇洒客,提杖寻书径。一颗菩萨心,目清凌。
不弃来客荒唐,留残身。留残身,立置棉衾,慰吾作家归。
一阙了了,龙傲天郑重在后头落款:“德古拉赠刘波”。
“你字写得真行!”英子夸。
“你懂这个?”
“不啊。”英子理直气壮地说,“但看着好看不就成了嘛。”
末了她又问这写的什么,龙傲天等着纸干,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瞎写的。”
“写给刘二哥吧。”
“昂。”
老爷子也加入谈话:“你小子,字儿还真不错。谦虚了。”
“太久没握笔了,让您笑话。”
“词儿填得怎么样我看不出来,但你还真有点儿文气。”
龙傲天摇头,说没有,您别这样,就是瞎写的。
老爷子盖棺定论:“深藏不露啊。”
“真不敢。”龙傲天搁了笔的手又开始颤,“真不是。”
“这不算什么文化,都是笑话。”
这边聊着天儿,只等着纸干了拿刀裁成合适的尺寸。老爷子还说年年给自个儿写春联写厌了,要龙傲天给他写一份。
却说那头欧阳坤醉翁之意不在酒地送了春联结果扑了个空,回头正正巧撞见这其乐融融的一幕。原本先见着英子只觉得甜,看到旁边的高个儿吸血鬼,甜中就夹了涩。
“妈的怎么这么巧。”欧阳坤恨恨地想。
英子先看到了他,很惊喜地招手让他过去:“还真把你等来啦。诶你快过来看——”
“这是刘二哥家的那位,他还能写春联儿。”
欧阳坤选择性地只想听前半句,但后头半句还是事与愿违地往耳朵里钻。
“挺能。”他想。“英子怎么还没看穿他是个不知道添衣服的大傻子。”
好气。
但欧阳坤向来是很能装的,上次没憋住和英子冷战的情况凤毛麟角。他很礼貌地上前问好,龙傲天回了个好。面前这个年轻男人脸上挂笑,态度很殷切,龙傲天只觉得假——
他知道真正的殷切,是刘波那样的。
但龙傲天无心管这莫名其妙的敌意,更想不到小情侣之间的纷纷扰扰。他把写好的字并了春联收好,道了谢,安静走远了。
八.
龙傲天回了家,偷偷藏了自个儿填的词,把春联与“福”字拿出来和刘波一起贴好。
龙娟看着那个“福”,说傲天儿你动了笔啦;刘波就很惊诧地望过去。龙傲天撑着副不显摆的模样,淡淡地说:“是,那个点写得不好,但不好意思再写了。”
刘波面上就带了惊喜,夸他:“哪里写得不好,我看着挺好的。”
龙傲天云淡风轻:“喜欢就行。”
“我特稀罕。”刘波笑得大双眼皮都眯缝了,“早说你写的,就不贴了,不得好好收着嘛。”
“用不着。”龙傲天很认真地道,“我还能写。”
“俺家德古拉,就是行。”刘波不吝啬地夸,龙娟站在一边儿看着那个倒福,也红了眼睛不住地说:
“好,真好,咋这么好呢。”
龙傲天撑着罗马尼亚黑暗之王的架子,好悬没被夸得羞回到屋里去,他在这般夸奖下负隅顽抗地说了一句:“简单的。你要是想我可以教你。”
“行,我是你二哥你是我老师,咱各论各的。”
“有这么个老师,我得学老认真了,是吧龙老师。”
黑暗之王没撑住,还是躲回了屋子里,到了年夜饭时候才出来。
刘家堡的年夜饭是从三十傍晚就开始吃的。天还没黑透,灯也没亮起来,倒显了天色中斑斓的渐层。
刘波在外屋地儿忙活,龙傲天想着白天和欧阳家老爷子的谈话,心里还是揪得慌,就走了过去:“刘波。”
“昂?”刘波正端着酸菜炖白肉,闻言把盆放灶台上问,“咋这么严肃,啥事儿。”
“你之前,都怎么过年的?”
“这个啊。”刘波就笑了,转身端起盆往外头走,“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
“就那样过呗。”
龙傲天有点憋闷。刘波就是这样,一眼就能看清楚是个什么人,家里是个什么情况,但再具体的,就没有了,好像凭空就长成了这么个能干好心肠的人。
像座城堡,敞着大门笑着对每个人说欢迎光临;但总有个不对人开放的地下室。来客只看得到堂皇的大厅和温暖的壁炉,还沾沾自喜自己把城堡逛完了。
他都知道我过去那么惨了。龙傲天想,好不公平。
但他讨不了公道,毕竟是他自个儿先上去巴巴地剖了心肠,于是他只能冲着前面的人影喊:
“今年有我和姐陪你过。”
你不说算了。堂堂德古拉伯爵片刻就妥协,只求给个宽慰。
“昂。”前面端着盆的身影微不可查地顿了顿,继续往前走了。
龙傲天有点挫败地站在原地。
不多时,刘波从炕屋里出来,拍拍他的肩:“走呗,过年去。”
“有你俩陪着,可不得好好过。”
这个年过得果然就很丰盛,从炕桌上的几盆大菜可见一斑。吃饱喝足,龙娟先拿了自己缝的手闷儿递给两人,针脚不好看但密,歪歪扭扭但努力在一条线上走直了,看得出用了心血。
刘波嚷着“大年三十的吃,正月初一的穿”,从自己那铺炕的柜子里抱了摞衣服:一件儿簇新的女士棉袄,深红的底,缀了红粉的花,深沉活泼占全了,时髦度不评价,但棉花是絮得足足的,摸上去就是厚实的安全感。另一件儿只看得到黑色的面儿和折叠处透出的一点饱和度极高的红——简直堪比新贴的春联的红底。
但看上去比第一件袄子还厚。
“傲天儿,你起来试试合身不。”刘波站起身,抬了手臂,把衣服抖落开——是件新的斗篷,黑面儿红内衬,还有高的立领,和龙傲天放在身边那件版型几乎是一致的。
唯一不同的是里头蓄了棉,除了没袖子,倒是像件军大衣。
龙傲天一米八四的大高个儿,一件等身的斗篷就很费面料,加之连立领的地方都缝了厚厚的棉花,一件下来的棉花够做两件儿多短袄子的。
前头说过,刘二哥是个很实际的人。这件棉斗篷可以说是性价比极低,大概是除开床底下的那堆书,难得一件华而不实的玩意儿。
龙傲天站起来,把斗篷披上,系好绳。红底反了色在他脸上,整只德古拉都显得红光满面、喜气洋洋起来。
“咱大德古拉怎么说也不能就一件斗篷是吧。”刘波看着龙傲天被斗篷围起来的样子很满意,瞅着就很暖和,“冬天咱多穿这个。”
“做德古拉可以,咱得……那词儿怎么说,就根据在哪儿咱得想不同办法。”
“因地制宜。”龙娟接上,她看着玉立身长的弟弟,在斗篷里很神气、很德古拉又很暖和的模样,笑开了眼。
屋子里热得很,不多时龙傲天就觉得背后出了点儿毛毛汗。但他还是穿着新斗篷,不舍得脱。
他言行一致地格格不入,刘波就身体力行地告诉他“当然可以”,然后展示了无条件的接纳;像是在捧着一团炸毛的刺猬——不怕扎手,只是唯恐不小心把他摔着了。
这种接纳或许是因为刘波也不想再一个人过年了,或许是因为刘波单纯人好;但无论如何,德古拉和刘二哥的相逢就像是金风玉露:前者结束了夜不能寐的逃亡,后者了却了形影相吊的守岁。
他们都开始学着相依为命,并且乐在其中。
龙傲天的额头上已经带了层晶莹,他像是没感觉一样把斗篷焊在了身上。还是刘波先说了把斗篷脱下来,这得多热。他开玩笑地说龙傲天穿着新衣服嘚瑟,龙傲天就第一次心口一致地认了。
万分真诚,整得刘波怪不好意思。他想着贴春联儿时把人臊进屋子里,只觉得风水轮流转。
在刘二哥的坚持下,龙傲天依依不舍地脱了斗篷。他满心欢喜要溢出来,再克制不住:“你们等等我。”再回来,左手拿了个毛线草帽夹,右手拿着藏起来的红纸。
夹子是他白天拿字和英子换的,后者用边角料自己勾来和小姐妹们一块儿戴,小的草帽造型下头藏着一个鸭嘴夹,戴在发辫上很灵动,很有些巧思。英子大方地给了他一个新的,打包票说姐姐肯定喜欢。
红纸就是龙傲天写的词了。他原本只等着和刘波单独在一起时再拿出来——白天被臊得不好意思,他想着少一个人多少会好些。
而且他看不得姐姐眼眶再红了。
只是实在是情绪上头,他等不到之后再给,便一块儿拿了出来。龙娟接了夹子直夸“漂亮”,很惊喜地说龙傲天竟然还有这个心思;甭管心里头怎么想,龙傲天面上端得四平八稳,然后把红纸递了过去。
刘波迫不及待地展开。龙娟作势要看弟弟写了什么,他就侧了身躲,很不大方地说:“写给我的,是吧傲天儿。”龙傲天还没答,龙娟先笑骂:“护食似的。”
“谁没有。”她把头发披散下来,盘成个髻,用夹子固定了。龙傲天很适时地递上镜子,龙娟就了他的手左右找着角度欣赏。
“好看。”龙傲天夸。
“俺也觉得。”刘波百忙之中抬头瞟了眼,又低下头去研读他的词。
字都认识,理解费点儿劲。刘波理解了个囫囵,最后一句“作家归”倒是白话。
“你们在才像个家。”刘波抬头,眼睛有点润。龙傲天正盯着他看,他又慌忙低下头,把那点湿意憋回去,寻了间隙转身把红纸压在枕头下面。
“走,哥带你放鞭炮去。”
仨人一块儿到了屋外,已经有人家陆陆续续噼里啪啦开始了;这边声歇那边起,还有小孩儿在路边上放着二踢脚,褐黄的圆柱体外壳装了土填了火药,“啪”地一炸就窜了火光和硝烟。
硫磺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
刘波挂好鞭炮,让德古拉姐弟俩站一边,自己去点引线。
“捂好耳朵没?”
两人点头,龙傲天又往远处退了几步。刘波就划了火柴。
他往旁边走了几步,也捂了耳朵。龙傲天站在远处大声吼:“你过来点儿,那太近了。”
“没事儿。”刘波也大声喊回去,话音被淹没在猝然炸响的鞭炮声中。
龙傲天死死摁住耳朵,甚至闭了眼睛。
太像了。
劈啪作响的声像敲锣打鼓地游街;火光明灭间是硬的、刺鼻的硝烟和温度冷却的一抔灰烬;还有四周人声喧嚣。
他听着炮声已然觉得头昏脑涨,重叠的感官感受像是要拉着他溺毙在那片回忆里。但他知道这是人类贺岁的习俗,是常理,就没出声。
何况刘波看上去兴致很高,这个大年夜过得很好。
他不能煞这个风景。
但他就像是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感官在排斥,在让他害怕,在夺取他的思考能力,要把他变回那个无能为力靠父母庇护的德古拉;他就闭了眼,捂死耳朵,屏住呼吸。
震耳欲聋的响声终于停了。龙傲天睁开眼,没出现影像,倒先是片斑斓渐层的黑。他摇摇头,眨了眼睛使劲往前头看。鞭炮一放,烟雾就散开来,刘波离得近,被烟罩着,看不清。
和感官的争斗土崩瓦解。回忆的沼泽蔓到了咽喉,浓烟淡雾好像勾勒了两张不瞑目的鬼面。
龙傲天挣扎着往前跑,他摩挲着碰到了刘波,又用手去探人的鼻息。
温热的。
沼泽溢过了鼻尖。
烟还在升腾。
“怎么了?”刘波问。雾从口中生。
沼泽上头也起了雾,龙傲天用最后的力气摇了头,奔回屋里,缩进了衣柜。
泥泞的沼泽混着胶质的黑暗,彻底淹没了他。
九.
龙傲天用新得的斗篷裹了自己,衣柜逼仄狭小,呼出去的热气能被打回来糊满脸,很快面上就泛了潮意。
有人敲着衣柜,是姐姐龙娟。她柔声劝着人出来。
不行。心底的声音说。
外头是无路可逃、是穷途末路,是未知的、但绝对延伸至更深的黑暗的命运。
比如德古拉夫妇的以命相护。
不能出去。龙傲天兀自嚅动嘴唇,发出气音。
“傲天!”敲打逐渐变得急促。龙傲天抓着斗篷的手愈发用力,他抬了头,看着被拍打的柜门,瞪了眼睛屏住呼吸。
不能开,不能——
光泄了进来。龙傲天猛然低下头闭了眼,往更深的角落缩去;真正像一只被烈日灼烧的低阶吸血鬼,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吼。
他在说“关上”,但已字不成句。
他像是回到了那个哑了的行刑日。
蜷着的手臂被拉住了。手指用力,龙傲天的整条胳膊已经成了根僵硬的棍子,绷着肌肉,还微微颤抖;这股力量一覆上来,他的胳膊肘就更用力地往内缩紧,和预感中即将到来的向外拉扯做抵抗。
但他没有等来拉扯,只等来了又一次安宁的黑暗。
衣柜门被关上了。
手臂的温热短暂地离开,从肩头越过去,拢住了龙傲天的整个脊背。
龙傲天的指头渐渐松开,还带了酸痛的余韵。他全身渐次放松,这一次没有坠入安全但冰冷的黑暗,有人接住了他。
刘波没拉他出去,刘波进来了。
带着外头的光。
柜子里头很安静,但不再是空气有如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刘波轻轻拍打着人的后心,把气缓缓拍匀实了。他没说什么“别怕”的话,只是把人圈住了,护住了。
龙傲天试着出声,终于能听得清晰。他小声问:“没有范海辛对吗?”
“对。一个都没有。”
“都过去了对吗?”
“对。你的移形换影忒好用,找了个贼好的地方。”
“鞭炮应该是喜庆的。”龙傲天喃喃自语。
“是除旧迎新的。”刘波说。
“对。”龙傲天说。
然后又是良久的静默。
“刘家堡没有范海辛。”龙傲天说着车轱辘话。
“来了也给他赶跑。”刘波斩钉截铁。
“谢谢二哥。”龙傲天的声音带了笑,“我来。”
“好,我给你加油。”
刘波的手还在有节奏地拍着龙傲天的背。
龙傲天再开口,就带了愧:“对不起,今天。”
“怎么说话的。”刘波说,“今儿是这几年我过得最好的一个三十。”
“你今天问我之前过得怎么样,我没好意思说。可没滋没味了,一个人,能过什么好年,年夜菜都不敢放开了做。”
他撕了疤给我看。龙傲天想,为了安慰我。
龙傲天深吸一口气,说:“出去吧。”
“咱还没守岁呢。”
要让刘波完完整整过个好年。龙傲天下定决心,率先走了出去。
除夕夜的插曲就这么过去。正月的时候村里请了外头的人来敲锣打鼓,铜镲一响,余音荡遍了整个村子。
龙傲天却是色也不变。他抬头就和刘波的目光对上。
我已经不怕了。龙傲天心说。他从柜子里走出来,才敢承认自己“怕”,但认了反而不怕了。
于是他冲刘波露了个笑,很喜庆很不端德古拉伯爵的架子,眯缝了眼,还露出了口白牙。
刘波冲他招手:“看戏不?”
龙傲天走过去,说还成,没特别想。
今儿一大早龙娟就和着几个年轻姑娘去镇上逛庙会了,这行人就是奔着庙戏去的。龙娟很“入世”,和大娘聊得来,也能和小姑娘打成一片;刘家堡的人对她的印象也从“刘二哥捡的外地媳妇儿”变成了“温温柔柔识大体的娟娘”。
有了自己的名儿。
龙娟在定计划之初就问了家里俩爷们儿要不要去,她好拿主意要不要应那头的邀请。
龙傲天惯来深居浅出,他虽然不像龙娟那样入乡随俗得彻底,但也不至于穿着奇装异服到处显摆自己与众不同,自然是一口回绝;刘波就自然而然说要留下来陪人。
“玩儿好啊。”龙娟收获了这样的答案。于是她很快活地一大早起来扮好了,夹上了弟弟送的发夹,里头穿上了刘波送的棉袄,努力暖和又不臃肿。这么多个月下来,东逃西躲的怯懦慌张褪去了,她本来的性子就逐渐显现出来。
虽然对外温温柔柔八面玲珑的,但这只是苦日子教会龙娟的生存技能;她内里终究还藏了个活泼爱闹爱漂亮的年轻姑娘。
“不用送啦。”她对刘波和龙傲天说,然后和其他几道靓影一块儿走远了,去坐到镇里的马车。
等人走了,就发生了上面提到的对话。
刘波问人看戏否,得了个不咸不淡的回答。龙傲天又说,二哥要去看戏,现在还赶得及:“我一个人也行。”
“没说不行。”刘波嘴上回,还是给面子地没旧事重提龙傲天巴巴去村口等人的事儿,只是脸上绷不住地笑。
啊。龙傲天想,把柄。
刘波又说,你二哥排了个戏,要不要看?
“嗯?”龙傲天立刻来精神了,“你排了个戏?”
“昂。”刘波学了龙傲天死撑面上的四平八稳,一点不嘚瑟,“当然,有问你姐的意见。”
难怪她走的时候眼神意味深长,一点留恋不带,还催我火速家去。
龙傲天立刻起身:“走。”
“衣服换了!”刘波喊。
龙傲天又风风火火回头穿了厚衣服披了大斗篷,在刘波的监督下帽子围脖全副武装了,才被放出去。
去的路上刘波说,这就你一人看的,家丑不可外扬。龙傲天就笑得很得意:“专门给我排的呗。”
“昂,可以这么理解。”刘波说。
他又说没有服装道具靠凑,人物角色区分就劳烦听他这个旁白叨逼叨。
龙傲天说好。
刘波想了想,又说原来是打算招呼几个小孩儿玩儿着来的,后来这事儿被几个年轻人知道了,他们觉得有意思,就非要扮起来。
“他们说当送咱的新年礼物,我们得谢谢人家。”
龙傲天说没问题。
“这事儿算是坤哥儿领的头,得特别感谢。”
龙傲天想起某个假笑男青年:“啊……”
“哦。”他不情不愿地答。
十.
刘波的“戏台子”就是一片偏僻的空地。空,能施展得开;偏僻,因为这群年轻人还要脸。
等演员全部就位,刘波在雪上踩了条线,人为划定了台子和观众席。
“开始。”刘导手臂举起来往下很潇洒地一砍,这幕名为《德古拉和我》的大戏就拉开序幕。
刘导潇洒完就溜到唯一的观众身边,准备进行一对一高级旁白服务。
“我,罗马尼亚的黑夜之王,德古拉傲天,苏醒了!我是怎么昏过去的?哦对了……”扮演龙傲天的演员捂住脸,身量还真肖似本尊几分,操着稍带口音的普通话,念着台词。
龙傲天面上带了委屈:“我是这样色儿的?”
“你比他帅。”刘波真心实意,“毕竟刘家堡没有和你一样盘正条顺的,将就呗。”
龙傲天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这是我。”刘波点着空地上以手做刀的新出场人物道。
“你比他帅。”龙傲天礼尚往来。
上头的演员台词声大了几分。
“嘘——”刘波用手捂了嘴,“提醒咱俩认真看呢。”
玛丽出场了,是英子扮的。上来离着‘刘波’‘龙傲天’三尺远,亲切又疏远地背台词儿。
“怎么变成你失散多年的远房亲戚了?”龙傲天问。
“是‘刘波’,别你你你,出戏。”刘波说。
“怎么变成台上的‘刘波’失散多年的远房亲戚了?”龙傲天定语放全乎了。
“东北人的亲戚有个德古拉又不是什么大事。”刘波说。
“主要是她相好的不乐意人多个对象,假的也不行。”
龙傲天想着和欧阳坤的一面之缘,好像有点明白敌意何在了。
故事进行到全村人都十分快速毫无条件和解释成本地接受了德古拉姐弟,甚至有人来给德古拉说媒拉纤。
龙傲天很疑惑:“二哥?这个桥段是什么意思?”
“是嫌我吃得太多了?”所以要把我送出去?
“啊,不是。我这不是体现大家都把你当自己人嘛。”刘波的思想很先锋又很俗气,他觉得跨种族联姻说明了人类对德古拉极大的善意。
“所以你觉得我应该娶个人类姑娘或者干脆入赘?”龙傲天很固执地讨个答案。
“啊,不是,养你一辈子也行啊,你吃的又不多。”刘波说,“你继续看嘛。”
台上的“龙傲天”也很疑惑:“你要给我扒蒜?”
对面倾慕德古拉的女孩儿点点头。
“我怕蒜的,你莫不是来谋杀我的刺客!”演员夸张道。
总而言之,媒没成,倒是极为深刻地体现了德古拉不同于人的独到习性。包括但不限于爱吃血肠、不能吃蒜、看不得十字绣因为全是十字。
“不严谨。”龙傲天纠正,“我们只是看不得正十字。十字绣横竖一样长,不算数。”
“哦。”刘波心如死灰,“你真的没体会深意吗。”
“昂?”
“我是说虽然不一样,但是。”刘波强调,“只是欢欢喜喜闹笑话,不是——”
“我知道。”龙傲天轻声说,“我知道,”
虽然区别良多,但不是对立和冲突,只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的选择,轻描淡写地填了种族鸿沟。
他懂。刘波词不达意,但是他懂。
故事逐渐接近尾声,刘波这个旁白终于起了作用:“罗马尼亚黑暗之王,伟大的德古拉伯爵傲天,和他的姐姐,在刘家堡幸福快乐地生活了下去。”
龙傲天举了手准备鼓掌——
“但是,这天,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
龙傲天的手僵在半空。
“追捕姐弟二人的范海辛终究还是找到了刘家堡。”
“二哥?”龙傲天问,“这么生猛吗?”
“这不是个童话故事吗?”
“这么起承转合跌宕起伏的吗?”
刘波小声说:“我一直很讨厌童话故事的结局来着,读完很空虚。”
龙傲天盯着刘波,好像看到了什么稀有玩意儿。
“行了收收你的眼神儿。”刘波上手把龙傲天的脸扭向正台,“我也是读过书的。”
“不至于这么稀奇吧,毕竟你写的我还是能看懂个大概的——”
台子上范海辛很有派地出场了。毫不意外是欧阳坤扮演的,非常的私人恩怨。
“范海辛和德古拉怎么穿得一样?怎么区分?”龙傲天问。
“是有点简陋。”刘波望着前头的人堆,台上混战成一团了,“但还是用了心的。”
“有区别。”
龙傲天洗耳恭听。
“你看范海辛袖子上绑了个红布条,他们都是深色衣服,这样比较显眼。”
“像。”龙傲天夸张地赞叹,“太像了。”
舞台上德古拉大战范海辛已经发展成了抢亲模式,范海辛要抢玛丽走。
“二哥?”龙傲天二次疑惑。
“我没排这段儿。”刘波二脸疑惑。
“即兴超差。”龙傲天一锤定音。
刘导一声旁白力挽狂澜:
“在大战三百回合后,范海辛终于还是被德古拉打倒,刘家堡众人一起把他轰走了,再也不能回来。德古拉大获全胜。”
台上的人迅速分开,欧阳坤站在中间,嘴里哎呀两声,往后退了两步就倒在了地上:“我噶了。”
“哄小孩儿呢。”龙傲天愤愤道。
“从此——”刘波大声念旁白,又无缝衔接地小声回了一句,“嗯嗯,他演技超差。”
龙傲天举起手准备鼓掌:“这回还有波澜没?”
“德古拉姐弟就和刘波一起,幸福地生活在了刘家堡。”
龙傲天还举着手。
“全剧终。”
龙傲天立刻很捧场地鼓掌。
演员们都围上来,问唯一的观众观看体验。
“好,真好,咋这么好呢。”龙傲天现学现卖剧中台词,显得敷衍又真诚。
“我剧本怎么样?”刘波问。
“特别好,真的。”龙傲天看着刘波的眼睛说,这回特别真诚。
大家叽喳闹完了要四散离去,龙傲天很郑重地给他们道了谢,又单独点了欧阳坤:“我没有谈恋爱的兴趣。毕竟你也看了剧,种族不同很难谈上。”
欧阳坤的脸色有点一言难尽。
龙傲天继续直来直往:“英子看我也只是新奇。”
欧阳坤的神色缓和些许。
“如果有幸步入婚姻的殿堂,我提前祝你俩百年好合。”
欧阳坤彻底释怀,拍着龙傲天的肩说,谢谢理解。
人散了,偌大空地就留了刘导和他的灵感缪斯。
“走吧,家去。”刘波跺跺脚,说。
龙傲天不知从哪儿捡了根枯枝,在雪地上画着。逆笔起锋、中笔运锋、提笔收锋,一根枯枝被他舞出了玉笔狼毫的架势,效果落在雪上几何不谈,落在人眼里倒是很赏心悦目。
刘波凑上去,雪上五个大字:“德古拉和我”。
端端正正,漂亮得很。
“二哥。”龙傲天开口,白气飘起来,他就看不清刘波的神色了,“谢谢。”
有亲有朋有家,德古拉还是德古拉。像是纸上墨梅,和背景融为一体,又遗世独立;还理想又幼稚地打败了范海辛;还有个以“从此以后”这样潜台词“永远”的美好结局。
刘波说他读童话故事觉得虚,但他送了德古拉一场独一份的童话。
几乎称得上是浪漫了。龙傲天用他不合时宜地充斥着诗情画意的脑子想。
“害,怕你笑话呢还。”刘波大咧咧地说,又小心地离字儿远了些,生怕踩上去。
他弯了腰仔仔细细地看。
人影佝着腰,像是老了很多岁。
龙傲天突然升起一股悲伤。
“二哥,你说从此以后,是多久?”
“能陪多久算多久呗。”
“是多久?”
“能一辈子就一辈子吧。”
“是谁的一辈子?”龙傲天继续问,“德古拉的寿命比人类长多了。”
“我难不成还能变成德古拉啊?”刘波不在意地笑笑。
龙傲天本来想说可以,他看了刘波的笑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变成德古拉,实在不是什么享福的路子。他不能以怨报德啊。
“也是。”龙傲天就接话,“当然是你的一辈子。”
刘波就轻描淡写地许诺:“不能陪三百年,三十年还陪不了吗?”
“你说的。”
“嗯嗯,我说的。”刘波还看着雪地上的字,“傲天儿,你真的厉害。”
“我教你啊。”龙傲天就又捡了根枯枝递过去,“你先写,我看着。”
“别笑我。”刘波接了树枝,拿烧火棍似的使了,歪歪扭扭照着写了“德古拉”。
“好看。”龙傲天说。
“你认真教。”刘波笑骂,“严师才能出高徒。”
“那你写自己名字我看看。”
刘波就一笔一画拼接好了。
龙傲天看了看:“二哥,欧阳家老爷子说你和他学过一段时间写字。”
“早忘啦。”刘波把自己写的名字划掉,“龙老师就当我从头开始。”
“你别划——”龙傲天阻止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刘波”被几下划出个窟窿。他把那处的窟窿补好,积雪抹平,很认真地重新写了“刘波”上去。
正主刘波拍手说,你这么一写,我这名字都贵了。
“二哥的名字本来就不同凡响。”
“傲天儿我发现了,你现在是说谎不打草稿的。”
“是真的。”龙傲天为了证明自个儿百分百的诚实,开始引经据典,攒了几百年的书袋子终于有得掉,“波,水涌流也。波载浪行,水无波,即死,终不复存焉。”
“这么能呢。”
“还有。”今天不说明白不同凡响,龙傲天誓不罢休。他几乎带上了吟唱咏叹调般地语气:
波停浪止的水是没有性格的,
只是徒劳地印着别处的风景。
荡漾的水纹才是点睛的笔,
在最宽广的纸页书写最浪漫的诗句。
它总是把天、海岸线连在一起,
连在一起,就像白天的我们和梦中的自己,
这该是怎样的一种绮丽和神迹。
“老真诚老诚实了。”刘波虽然很羞臊,但还是撑着听完了,然后马不停蹄地表明自己体会到了十二万分的真心。
龙傲天心满意足地收了神通:“其实最开始就是横平竖直,笔顺要对。”
“行。”
“天儿,教我写写你的名字呗。”
龙傲天就在“刘波”下面一字一画地写,他写一笔,就等着刘波照着写完,再写下一笔。磕磕绊绊,终究还是把两个人名写全了。
“完事儿,走吧。”刘波道。
“行。二哥,你那剧里唱的那个,是二人转?”
“昂。我改了个词儿,咋样?”
“好听,你教教我。”
刘波清了清嗓子,放开了唱:
“姐弟俩~躲避追杀,来到了刘家堡啊~”
龙傲天不等刘波唱下一句,接道:
“遇见了二哥你,领着我们进家门啊。”
“傲天你,晕了俩月,终于才醒神儿啊……”
一唱一和的声音越来越远,人也从竖着的两条枝渐渐成了芝麻大的黑粒儿,要被天地间肆虐的雪雾遮得看不见了。
若再回头来,地上留了个“德古拉和我”。
下头跟着并肩的两个“刘波”和“龙傲天”。
不多时,又被雪给遮住了,白茫茫的一片干净。只有两节插在雪里的枯枝,还颤巍巍地冒出个头来。
十一.
继自排的剧目之后,刘波家的年就热热闹闹平平淡淡地过完了,没再整什么花活儿。年后的一天中午,龙娟在桌子上宣布了一个消息,说是镇上的百货店在招记账的,兼售货员。她话音刚落,刘波就说:“你得去试试。”
“我虽然是想试试,但是……”
“你能记账,又会处事。”刘波搁了碗筷说,“肯定能成。就算不能,也不亏。”
百货大楼的售货员,那可是半个铁饭碗,多的是人去争呢。龙娟能得这么个消息,就已经不简单了。况且她原本就是不做活的,也不擅长;这半年来学这学那倒是能上手了,但终究是比不得做熟了的。要是得了这么个工作,又清闲,挣得也不少,一腔墨水也不算浪费了——要知道这么个年代,识文弄墨的女娃少得可怜,得亏是吸血鬼。龙娟是败也出身,也该成也出身。
龙娟是很想去的,但刘家堡连着外头的山路十八弯要是每天都走上一遭,实在是得不偿失。要是聘上了,她自然可以用工资租个小房子,常住镇上,甚至算是靠自己安了家——
但龙傲天呢?镇子更大,来往人口也更杂,态度也就更微妙。总不能让人人都接受一只德古拉吧。
龙娟适应得很好,活得很人类,很小心翼翼。她和龙傲天截然不同,好坏无从评判。龙娟只是想把生活过好,不跪天不求地,自己把日子过得红火。她也就活得很努力——这就必不可免放弃些东西。她认。
但她不能逼着龙傲天也认。
她不觉得弟弟是累赘,日子不能一个人过,是要一家人的。只是现实摆在她面前,说你现在太弱了,拖不动那么多。
龙娟得了消息先是欣喜,但立刻就陷入了无边的失落,她宁愿自己不知道,也就谈不上放弃。是的,她早就决定好不去了。自然有不甘心,但她让自己回头看看过去的无家可归,现在的日子简直太快活不过。
做人不能太贪心。龙娟劝慰自己。
只是今天饭桌上刘波提了一嘴,说该去镇子上一趟了。她就脱口而出——她事后也说不出自己有什么目的,只能归结于冲动。
“你必须去。”刘波说,“必须得试试。”
“我明天去镇子上,你和我一块儿,咱坐车。”
“我……”
“姐你去吧。”龙傲天突然开口,“去吧。多好个机会。”
“傲天儿?”龙娟是真的惊讶了。龙傲天虽然一直不说,但也看得出来他是游离人类世界之外的。这半年虽然有所改变,那也是若即若离,抓力就是刘波。他只通过刘波去看人世,从未说出这么句带着世俗衡量色彩的话:
“多好个机会”。
好像是在印证下句话:
“别担心我。”
你看,我越来越好,越来越适应。
别担心我。
刘波问了招聘的具体时间,算一算明天就是截止日期,当机立断把去镇上的日子提前了,傍晚就和拉车的阿信定好第二天一早就走。
“还好及时,不然不就错过了嘛。”刘波很后怕地说。
龙娟还是犹豫,趁着龙傲天在屋子里休息,去了外屋地儿找刘波:“我想了想,还是不去了。我中午不知道怎么的,就多嘴了。”
刘波扒拉着灶台下头的柴火:“你看着火,我再去跟阿信再确认一下,别赶不上了。”他起身把棍子塞人手里,“傲天儿在我这儿肯定好好的。”
“你放心。”
龙娟就说不出话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仨人就都起了床。刘波特意嘱咐龙傲天别去村门口等了,他们下午就回。
“你去欧阳家吃午饭呗,我都说好了。”刘波说。
“你们快去吧。”龙傲天挥挥手。
到了做饭的点,龙傲天披着厚斗篷,去欧阳家道了谢,说自己中午有事就不过来吃饭了。与其到别人家吃饭,不如饿一顿——而且他总还有些吃不下去,心头念着姐姐的情况。
昨天夜里刘波同他说得清楚,龙娟要是聘上了,怎么着也得在镇子上租个房子,估计得一周回来一次。
龙傲天知道他说得保守。
刘波宽慰他,说房子应该挺小的,咱过去也不方便,还是继续在堡子里呆着好。
“你姐不是不管咱,你别多想,和二哥一起继续安心住着。”
真当哄小孩儿啊。龙傲天笑,我清楚。
他还打趣这番话听得耳熟,像是爹妈离婚了问孩子跟谁。
“我是成年德古拉了,二哥。”他很郑重地说,“别把我当小孩儿成吗。”
“昂。”刘波拍拍他的肩,“龙老师可成熟,老有派了。”
他们闹着睡下。刘波平日里睡觉是很安静的,今天或许是临时安排去镇里的事儿累狠了,竟罕见地打起了呼,断断续续的,很微弱,倒更像是平稳呼吸的放大版,不吵闹,甚至有些催眠。
但龙傲天却是硬挺挺地躺在床上,睁了半宿的眼。
作为一只德古拉,漫长生涯里他最擅长的就是回忆,去体会自己最深幽的情感波动;一遍遍拷问自己、逼问自己、反问自己——这是为了在长生中永葆鲜活的感知,不至于成为一具行尸走肉,冷漠麻木地睁眼看世界,高高在上地觉得人间是死者满路、生者鬼邻的死亡中转站。
这种对自身客观到近乎刻薄的审判让龙傲天敏锐地发觉自己的不对劲:在姐姐说要去镇上、在刘波安慰“和二哥一起”、在他意识到只有他和刘波一起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不是为姐姐缺席而惆怅、想挽留。
他是一瞬间的窃喜。
即使他保证,在桌上的那番劝言是全心全意地为姐姐思考;但在晚上听到刘波点出就他们俩人的时候,那刹那而过的喜让他开始怀疑,他劝龙娟去抓住机会,是不是真的藏着一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己私欲。
龙傲天对自己向来是狠的。
“我难道果然是一只丧心病狂的、低劣的、自私自利的吸血鬼吗?”龙傲天想着那糊了血的判词,竟然开始真心实意地觉得贴切。
刘波和姐姐是一对璧人,因为他的态度而小心翼翼。甚至他俩不行夫妻之事就因为他一句气冲冲的、幼稚的、乃至恃宠而骄的“不认”。他得到了充分的尊重、重视,事实表明即使姐姐嫁人了,他也没少个亲人,而是多了个家。
都说久曝于大雪之人,星星之火足以慰藉。他却过于贪婪,妄想旭日燎原,只照他这一片白皑,直融得数层寒冰化水;再希求太阳落下来,成他救命浮木。
他认得清楚。他爱上了他名义上的“姐夫”。
爱在德古拉的字典里是个很沉重的字眼,但依赖尊敬感激……万般滋味夹杂,沉甸甸地只有这千钧一字能定。
太卑鄙了,他想。
昨儿晚上把自个儿灵魂钉十字架上鞭笞了一夜,龙傲天白天也不补觉。他听了刘波的话,没去村口等,提了小木板凳坐屋子边上,委屈地蜷了两条长腿。龙娟刚回来就看到这么副景象,龙傲天的姿势可以说是“翘首以盼”。
看着人回来,龙傲天“唰”地一下从凳子上起来:“怎么样?”
龙娟就低头看着鞋,不说话,很沮丧的模样。
“没事儿——”
“一周后上岗。”刘波出言掀了戏台子,龙娟就再演不下去了。她抬头,倒没多少喜色,只是语气轻快地说:“我聘上啦傲天儿。”
“别担心我。”
事实上不光聘上了,刘波还扒着自己来走货来的人脉,把屋子都给找好了。小是小了点儿,但五脏俱全,还坐北朝南,采光通风都算上佳,住龙娟一个人绰绰有余。刘波谈好了房子,去百货店接人,顺便在店里逛了一圈。他以往来镇上都在脑子里记上一个清单,列好了要做的事儿,买东西就很有目的性——列在货架上的商品总是诱人的,不管实不实用,它们神气地摆在那儿;人从中间穿过手眼睛就容易乱瞟,手就容易不听使唤,兜里装了换的票子,这种症状就更严重。等出了那道门,站在天幕下头,才回过神票子薄了一沓;再看看手上的东西,多半花里胡哨,华而不实。于是刘波总是直奔目的地,到了就拿,拿了就走,绝不给被诱惑的机会。
今天破戒一回,果然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一眼就看到了架子上写了“毛笔”两字的纸盒子,外头散落着孤零的几支,还是不同的种类。一支是树脂杆的,最为昂贵,还很时髦地可以换笔头,晶莹的笔管里头融了簇纤长的花,像是尘封了一把活灵活现的生命;还有几支就是简单的竹杆,黄褐的笔身上面刻着制造厂的名字。
刘波想到了龙傲天写的那一手好字;想到他说教自个儿,然后拿了枯枝在雪地上行云流水;想到了很遥远的小时候,自己坐在欧阳家的小扎凳上,手里颤巍巍地握了根笔。
傲天得有支笔。刘波想。
和攒床底下那堆书的时候一样,刘波又生起一股子冲动,他要掏了钱去买些不实际的玩意儿。
他拿了那支最贵最漂亮的、封了束花的笔。
拿完之后,刘波又去看墨和纸。他瞄了眼价,又算算开支,再看眼货架上很神气的纸和墨水,低了头匆匆走过了。
下次来。他暗暗发誓。
刘波不再四处逛,拿了笔直奔收银处,把笔递给工作人员:“我要了。”
龙娟在边上刚刚好看到,她是做足了功课的,这笔的价格她心里有数,属实不便宜。按照往常,龙娟是一句多嘴也没有的,这是刘波的钱,他怎么花自己是没话可说;但年关过后,刘波和龙家姐弟的关系说不上哪里更好了,但确实更近一步——具体表现在偶尔的冒犯和干预,表现在刘波对龙娟来应聘一事难得的固执。
于是龙娟拦他:“这贵呢。”
“没事儿,家里有支笔,方便。”
是,但多是买炭笔铅笔,稍微奢侈的买了钢笔和圆珠笔,很少有人再去买费墨费纸的毛笔。
龙娟知道这是给谁的,正因为如此,她才要继续拦,绝不让刘波破了费。说庆祝,龙娟是幸运的正主;说关系,她是龙傲天的亲姐。于情于理,她才该做这个买单的人。之前没想着,是她没料到龙傲天还能再拿笔;况且过去半年算上今天,满打满算她才来了镇上两回,之前她无力偿还,也实在不好给刘波开这个口让他捎带。
虽然亲近,但龙娟向来还是愿意算清楚。她心里头有一笔账,上头记着自己和弟弟欠了刘波多少;结果后头是越来越数不清,今生是偿还不尽了,只能勉力一二罢。
她说:“你一定得让我来。”刘波还未出言,她又拿过笔,掂量一二,握了杆子感受一番,凑过去小声道:“华而不实。”
“咱再看看。”
刘波又震惊了:“你也会?”
龙娟抿笑,露了梨涡:“没傲天懂。”
她拉了刘波去货架上挑挑拣拣,只管看竹杆子的。随后在一众刘波看上去大同小异的工厂统一出品中选了一个拿出来,连手都没让刘波过,拿去收银台行云流水地结了账:“从我工资扣呗,我先借个款。”
“胡闹!”刘波伸手掏钱。
“这是我心意。”龙娟把钱推回去,“你再这样下去,傲天都快不认我这个姐,只认他刘二哥了!我吃醋呢!”
老售货员看着他们拉扯,也不拦着。龙娟推拉间转过头看她:“姐姐你可千万不能收他的钱!拜托啦。”
被带偏的东北碴子味儿口音短暂恢复了一开始的糯,竟然显得很娇嗔。
售货员是个女人,但她也吃这一套。于是挥了手,把他俩连人带笔一起赶出去了。
十二.
于是乎龙傲天饿着等了一天,等到了好消息,还等到了一支精制中狼毫。他不顾咕咕作响的肚子敷衍地扒了几口饭,就跑到炕屋去拿了那支笔端详。刘波走进来,很歉意地说纸墨等下次的,龙傲天提了笔在空气中划拉:“不碍事,费那钱干嘛。”
“也能写。”
“这也能写?”
“能。你且看着。”龙傲天开了笔盖儿,拇指并食指把毫毛的硬胶碾碎了;又跑到外头拿了只空碗,接了喝的温水把笔头泡里头,很小心地没让水没过笔斗。
“先把头泡开,这我还是记得的。”刘波坐上炕盘了腿,很骄傲地说,“这是开笔。”
等笔头的毫毛软化了散开了,在清水里抖成一团开着的蒲公英,龙傲天就把笔立着取出来,把水当墨汁一样蘸了,在炕桌上写起来。
这回变成了“刘二哥和我”。
“果然啊。”刘波叹道,“雪地里拿枯枝都能笔划得老好看了。技术在那儿,工具随便咋样都带劲儿。”
“就是保存不了。”刘波很遗憾地说。
“没事儿,我就喜欢干写过过瘾。”龙傲天说,“你要是正儿八经存下来,写坏了我拿不出手,反而有负担,写得不好了。”
刘波没回,他觉得龙傲天写什么都好看;于是只在心底暗暗又发誓了一遍,下次得买齐别的。正想着,龙傲天把笔递过来:“二哥,你试试。”
刘波不接:“你先过瘾。”
“我过完了。”龙傲天递过来的手保持着握笔姿势,捏在笔杆的上方,下边空了位置让刘波拿。
刘波依葫芦画瓢地接了,龙傲天不松手:“二哥你别握那么死,放松,手掌中空。”
“别写几个字把自个儿筋给抻着了。”
刘波僵着把姿势摆好了,对着没干的几个字临。龙傲天把水量控制得好,每个字都是完整的,边角浑圆,被水的张力给兜住了,亮晶晶地透着漆面斑驳的底。
龙傲天坐到刘波边上,看人在那儿比划。
用水写字费力,两三笔就得停了重新蘸水。先是每回看着水不够了,龙傲天就接过笔蘸好,再把毫毛在碗壁上重新刮好刮立了递回去;刘波看了几回自个儿上了手,拿着笔的姿势也慢慢自然下来。
刘波让龙傲天从头开始教,他当真就从最简单的横竖撇捺点开始。刘波一连写了十几个“一”,桌子上排了好多道杠,歪的斜的长的短的都有。排在最上头那个是龙傲天写的示范,很俊秀,在一堆歪瓜裂枣里头鹤立鸡群。
刘波还在继续写,龙傲天从后头托住他悬空的手肘,另一只手覆上握笔的手:“二哥你慢着些。像这样——”
龙傲天用几乎把人搂怀里的姿势,带着刘波的腕子扬顿转圜。
又一个很俊俏的“一”字出现了。
“你再感受一下。”收锋后龙傲天道,又欲起笔。他俩隔得近,刘波只觉得热气铺了半边脸,痒。
他就稍微朝反方向偏了偏头。
手上的力道迅速撤离,龙傲天又规矩地坐回边上:“二哥你再试试,就刚才那样写。”
刘波刚才不知道怎么的,心思空白,哪里能注意到手底下的功夫,闻言也只能硬着头皮再上。他没再不管不顾地画横杠,提前想了几秒再落笔。
果然好了很多。
刘波趁热打铁埋头苦写,就没注意看似全神贯注时不时点上两句,实则神游天边玩忽职守的龙老师。
龙傲天在想刚才的冲动举止。这着实算不上什么,毕竟老德古拉也是这么教他的。
但他心里有鬼。
这一搂,龙傲天追根溯源,可以说是“想好好教”;但因为爱,所以自己也辩不成这般清白。
分明之前更亲密的举动也更多,但没有意识到,也不曾在意过。心事一明,做什么都像是夹带了不可告人的心事,每个不咸不淡的举止其动机都说不清楚;再思索身前人的身份,不觉暗喜,只无端生出煎熬。
刘波一躲,像把锤子砸碎了他。
龙傲天好像在此刻散作一地,每一块腐肉上都带着沉重的十字架。
他一边痛,一边分出心神去对刘波新写的横评上两句。等刘波搁笔,一锤定音说今天就到这儿,龙傲天还扯笑说二哥进步快,有天赋。
刘波很不害臊:“之前欧阳老爷子也这么说过。”
“他夸我脑子转得快。”刘波用布吸笔上的水,把毫毛规整好了,把盖子推进去,“之前上学老师也这么讲。”
“要是继续上学,你二哥说不定能考个大学,信不?”
龙傲天回:“那是自然。”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晚龙傲天就梦到上了大学的刘波: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又不显摆,低调而良善地做事,和现实一样。他来家里拜访老德古拉,碰上了姐姐。郎才女貌的,还都很能说得上话,两人很快看对了眼。梦里的德古拉家族还兴旺着,龙娟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她总是很活泼地打趣刘波,刘波也不反驳,只是红脸认下。
龙娟问刘波,是不是喜欢自己的。
刘波倒不会说什么剖心肠的漂亮话,他一遇到感情的事儿就寡言得很,做得多说得少。
梦里的刘波也是。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几次,最终只说:我发誓对你好。
龙娟就咯咯笑开了。
忽地,梦里龙娟那张脸突然变成了龙傲天的模样,对面还是正在表忠心的刘波:“我是喜欢你。”
此情此景,当真是美得很。但这般美梦像是扯了遮羞布,梦境的主人直面自己最荒唐的欲望,他未甜片刻,猝然逃离。
五颜六色的景合着两个人陡然坍塌。
欲望太无耻,龙傲天连梦都不敢做。
场景陡然转换。
龙傲天没有见过龙娟和刘波的婚礼,但上天好似告诉他可以在梦里圆满。龙娟头戴白纱,身着素色礼服,腕上挂了粉色白色的花摆成的花篮,花簇别出心裁地垂下一整条蜿蜒的绿蔓,旁逸斜出,点缀纯白的婚服。刘波很罕见地打扮了,头发用摩斯整理得一丝不苟,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放上了和龙娟手中花束同色系的花。
新人正在给德古拉夫妇敬酒。刘波同岳父岳母搭话,老德古拉伯爵拍着新晋女婿的肩很和蔼地笑。
酒杯转到了龙傲天这儿。刘波举了杯,说傲天儿啊我肯定给你把你姐照顾好。
龙傲天也举了杯。他说:“二哥。”
老德古拉伯爵打岔:“还叫二哥呢?”
德古拉夫人笑着接腔:“改口茶给你漏了是吧。”
龙娟冲他挤眉弄眼,用口型说:“叫姐夫。”
刘波倒是不在意地挥挥手:“天儿没习惯,小事儿。”
两个杯子一撞,“咚”的一声,很悦耳。
龙傲天说:“姐夫。”
“祝你和姐姐平安喜乐。”
“还有呢?”老德古拉伯爵问。
“婚礼祝词呢。”德古拉夫人佯装嗔怪,“这么平淡啊。”
“还有。”龙傲天说。
“百年好合。”
写手灵魂十问
[1] 你写的第一个故事是什么?为什么写它?
是在课堂上,当着老师眼皮子底下,用纸笔偷偷写下的长篇网游小说《修罗再世》。主要讲的是主角为了照顾相依为命的妹妹,在网游中打装备挣钱、现实中修炼神功,一路开挂并最终断更的故事。
写它的原因很简单。
当时班级里流行看这类小说,我看了基本之后,诞生了一个念头,觉得”我上我也行“,所以就写了。
[2] 你会通过哪些方式获取灵感?
硬想。
是想不来的。
灵感一般是从与写作无关的事情里蹦出来的,比如看电影时,比如听歌时……但更多是在洗澡、上厕所时。
[3] 作为一个写手,别人通常都觉得你______,而你却...
[1] 你写的第一个故事是什么?为什么写它?
是在课堂上,当着老师眼皮子底下,用纸笔偷偷写下的长篇网游小说《修罗再世》。主要讲的是主角为了照顾相依为命的妹妹,在网游中打装备挣钱、现实中修炼神功,一路开挂并最终断更的故事。
写它的原因很简单。
当时班级里流行看这类小说,我看了基本之后,诞生了一个念头,觉得”我上我也行“,所以就写了。
[2] 你会通过哪些方式获取灵感?
硬想。
是想不来的。
灵感一般是从与写作无关的事情里蹦出来的,比如看电影时,比如听歌时……但更多是在洗澡、上厕所时。
[3] 作为一个写手,别人通常都觉得你______,而你却觉得自己______。
不少人都觉得我是女孩子。
但我其实是男生啊!!
[4] 你在写作上的偶像是谁?
注重文,不注重人。
[5] 你最喜欢自己的哪个故事?为什么?
我喜欢我写的每一篇纯粹的故事。
不过硬要挑一篇最喜欢的话,可能是新冠疫情爆发初期,我在知乎写下的一个回答:”如果穿越回19年,你会如何避免20年的炸裂开局“。
新冠初期,每天我都能看到各种令人绝望的负面新闻,什么高铁路过海鲜市场于是一车人被感染,什么护士被病人摘去口罩往脸上吐口水,什么央视记者进得去战场直播却进不了红十字会的仓库,这不仅是天灾,也是人祸。我特别想写点什么,给自己也给自己一点力量,于是写下了这篇故事。
[6] 你认为,对于一个写手而言,最重要/最珍贵的是什么?
手吧。
写手写手,没手的话就没法打字了。
[7] 文章热度+1000和文章质量+1000的按钮,你更想拍哪个?
[8] 读者小天使们留下的评论中,哪条最让你印象深刻?
要说深刻,那还得是每次抽奖的时候。
因为我只想把奖品发给关注我的人,不想让其他人看见,所以抽奖资格通常都是不要求喜欢和推荐的,只要评论就可以参与。
于是我就能见到无数平时不说话,一轮到抽奖时就踊跃评论的众多潜水员们。
可真有你们的啊!
平时为啥就不能多评论几句嘛!
[9] 哪些写作技巧/写作经验曾让你惊呼「aha!」?
”救猫咪“。
一般来讲,故事的发展都是要有”起伏“的,起伏就代表着主角的前后境遇不一样,而大部分作品里,都是设置主角的开局比较惨,通过他的自身奋斗,才逐渐过上了想要的生活。
一个大手大脚花钱的富翁,和一个穷困潦倒吃不起饭的主角,毫无疑问,能够让读者共情是后者。
可光有共情还不够。
读者得喜欢上这个角色啊。
一个很好用的办法就是,让主角去”救猫咪“。
你想啊,主角都这么惨一个人了,自己都快混不下了,还留有善心,要去救助小猫咪,搁谁谁能不喜欢啊。
这里的猫咪,只是一个代称,你完全可以换成其他的,比如帮助穷孩子什么的。
如果你留心的话,会发现很多商业电影里,都会有这么一个救猫咪的开局,甚至你能发现,不少导演偷懒,干脆就让主角去救真的猫咪。
[10] @你的创作者小伙伴儿,向TA提一个你最好奇的问题吧。
@行星对撞机 今年你在哪些地方进步了?
@吞茶嚼花 你为什么不更新?
[博秋]重音烟花
*建议搭配纯音【谷雨】食用
*类似平行世界设定,两人发展顺序以文内描述为准
冬季来临之后,天黑下来就快了许多。往日尚有斜阳余晖洒进的走廊当下只剩黄昏将尽的青灰色的光景。
与此相反,几步远处拉门虚掩的部活室正亮着温暖的灯光,像是在安静地等待某人的到来。秋人手指不自觉抠紧了书包带子,在门口犹豫地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拉开门——
“小秋。”坐在里边的是那位平时神龙不见首尾的幽灵前辈,博臣含着一支棒棒糖,听到响动后飞快地回头含混向他打了个招呼。
“啊、博臣,你在啊。”秋人在他稍显热情的态度之下惊疑不定地向后缩了缩肩膀,同时心里那块隐约提起的角落像是紧攥的衣角被松开、踏实地舒开了皱痕。
熟悉的脸...
*建议搭配纯音【谷雨】食用
*类似平行世界设定,两人发展顺序以文内描述为准
冬季来临之后,天黑下来就快了许多。往日尚有斜阳余晖洒进的走廊当下只剩黄昏将尽的青灰色的光景。
与此相反,几步远处拉门虚掩的部活室正亮着温暖的灯光,像是在安静地等待某人的到来。秋人手指不自觉抠紧了书包带子,在门口犹豫地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拉开门——
“小秋。”坐在里边的是那位平时神龙不见首尾的幽灵前辈,博臣含着一支棒棒糖,听到响动后飞快地回头含混向他打了个招呼。
“啊、博臣,你在啊。”秋人在他稍显热情的态度之下惊疑不定地向后缩了缩肩膀,同时心里那块隐约提起的角落像是紧攥的衣角被松开、踏实地舒开了皱痕。
熟悉的脸,与本人风格完全不同的乖巧黑发,晃晃悠悠、不怀好意地贴近。博臣自然地放下书,从容又不失迅捷地把手伸进秋人的腋下:“好久不见啊。”
“这是腋下狂魔久别重逢的打招呼方式吗。”秋人任命似的塌下肩膀。
博臣的黑发毫无防备地曝露在眼皮子底下:“是对小秋独有的打招呼方式哦,毕竟有这样干燥温暖腋下的也只有小秋一人了。”话音刚落秋人顿时恶寒一般打了个哆嗦,随后咬着牙去推博臣的脑袋:“我还真是消受不起变态的特殊关照啊——给我松手,你棒棒糖的棍子戳到我了!”
胡闹一通之后部活室里终于消停下来,博臣裹着秋人不得已脱给他的外套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捧起书,秋人头疼地坐下开始整理文章,一时间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只有翻书细小的窸窣声和炉子上烧水的咕嘟声。
尽管嘴上不会承认,但秋人心底是享受这种气氛的,甚至像是生活在雾霾重灾区的人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一般、贪婪地想抽干自己的肺部来汲取这一切。
秋人的嘴角微微扬起一点弧度。博臣的视线偏离书页,捕捉到了这一丝变化,也不由得笑了笑。
当年度的文章整理完毕,失去注意力的集中点后秋人终于还是打了个哆嗦,抱了抱手臂。博臣顺势放下书,转向秋人露出灿烂的笑:“小秋,你冷吗。”秋人一边双手摩挲着肩膀一边冲他翻了个白眼:“知道我冷的话就不要在一边说风凉话了,把我的外套给我!”
“我的怀里可要比外套暖和多了。”博臣似乎笑得更奸诈了一点,秋人向后挪了挪椅子:“喂,变态,你在打什么主意。”
“小秋说的话好伤人哦,明明只是想要互相取暖一下,”博臣当真坦荡荡地打开手臂,靠近了些,“我也很冷嘛。”
骤然感觉另一个人的体温靠近,秋人感觉自己脑内有一根线在断掉的边缘跃跃欲试:“要撒娇去找美月,我不是你这个幼稚妹控的攻略对象。”感觉这样的话自己说出口一点威慑力都没有,还隐隐带着底气不足的发虚。
博臣果然不为所动地继续靠近:“只是抱一下而已。”“很恶心啊!”以前也是这样吐槽的,所以没问题,秋人心里是这么想的,况且平常到这种程度博臣也该住手了。
他没想到的是博臣轻轻按住了自己的胳膊,视线由下直上逼进他的眼里。“小、秋。”他一个字一个字迸出自己的名字,这让秋人心里的动摇又加剧了几分。博臣的瞳孔像两汪深谭,倒映出他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些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思绪。博臣的手还停在他胳膊上,眉头轻轻皱着:“小秋,你在紧张……”
“没有!”
部活室传出椅子翻倒的巨响,博臣颇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推开自己踉跄后退的秋人。秋人站起来的时候带翻了椅子,自己也不稳地晃了两下,最后停在一步远的地方,一边看着博臣一边喘着气。
博臣在原地,慢慢把无措的双手收了回去,那双眼睛里有对秋人的考量。秋人终于缓过气来,憋出一句:“我没有瞒着异界士协会的事。”
我的另一半血统没有躁动,我现在在安全界限内,我紧张的原因不是这个……
不要这样审视我。他的内心在狂吼。博臣也愣住了:“我没有在怀疑你。”他们俩僵持着,气氛尴尬得连两人之间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
书册散乱地摆放在桌上,炉子上的水还在升温,秋人感觉自己的安全氛围却被完全推翻了:一沉不变的生活,安定的社团活动,和戒备距离外的体温。内心狂躁得像是被塞了一个放摇滚乐的音响,他不知道自己在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博臣,只看到对方那双澄净琥珀般的双眼中的温度在迅速下降,像是名瀬家最引以为傲的“笼子”一般,那些碎片一样的情绪从眼底争相上浮,将最真实的想法禁锢起来。
博臣将外套从肩上揭下来,轻轻放回桌子上,突然自嘲地一笑:“我或许不该来的。”秋人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颤抖,每一根手指都想去拉住他。可是博臣已经转头对他安抚地笑笑:“把外套穿上,我今天就先回去了。”
秋人觉得自己至少该做点什么,不然自己的心脏会先于大脑发疯。但在那之前他听见了烧水壶的尖叫,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转身跑向炉子。博臣已经走到门边,身后却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他猛地回头,看到的是捂着手蹲下的秋人。
雪白的绷带在手中灵活地翻动,博臣最后恶趣味地在他手背上打了个蝴蝶结,秋人冲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没注意到博臣轻手轻脚地把那只伤手放回桌面上,然后回身收拾从医药箱拿出来的东西。秋人看了看他的背影,又抬起那只手翻来翻去地打量。
“技术还不错?”博臣合上医药箱,回过头微笑着问他。秋人撇着嘴:“和我半斤八两。”从小就被各路人士追杀的半妖,和从小杀妖无数的异界士,受伤处理都是家常便饭。
博臣拎起医药箱一边走向储物柜一边道:“我和你一样,都会受伤,也知道受伤有多痛。”秋人果然皱了皱眉:“你和我讲这个是什么意思?”博臣放好医药箱走回来,突然在秋人面前蹲下:“你是我和美月捡回来的,什么脾性什么弱点我都清楚……”顿了顿,他还是说了下去:
“我对你的感情你还不了解吗,你对我来说是和美月一样的,你为什么觉得我会伤害你?”
秋人感觉自己脑内正在经历一场海上风暴,既疯狂,还都是水。他下意识地反驳道:“我没有。”
“可是你在怕我。”
“我不是。”秋人脑子里乱得有点抓狂:“别说了。”
博臣乖乖闭上了嘴,留他一人进行着头脑风暴。
秋人迫使快要宕机的大脑处理着博臣方才的话:感情?什么感情?博臣一脸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但恐怕他所表达的意思和秋人期待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秋人攥紧另一只没受伤的手。从博臣疑似吐露心迹的那一刻起,类似窃喜的心情仿佛被浇灌一般在心里疯长起来,秋人甚至无法判别那种心情是出于朋友对自己的信任,亦或更多的是因为那曾无数次在梦境中拷问他内心的罪恶期待。秋人抬起脸看着博臣,翕动着嘴唇却无法问出任何一个问题。
“喂,小秋,”博臣见他不说话,抬起手安抚地贴在他手臂上,“我是你可以信任的人。”
秋人有些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我当然知道……”我不信任的绝对不是你。博臣看出了他还有所顾虑,起身去收拾一片狼藉的地板。秋人重新垂下头,装作认真琢磨着手上的蝴蝶结。
他们之间的气氛又一次陷入尴尬,秋人知道博臣有很多潜藏的话并未对他说出口,就像他自己,不过也是在自己设定好的舞台上旋转、演出,从来说不出台词以外的话语。
他是因为害怕,可博臣又是因为什么呢?他可是名瀬家的人,是不可一世的少爷,是集一身荣光与责任的正义捍卫者,他在秋人面前明明应该是毫无顾忌的。至于他所说的感情……大概,只是把自己当成美月一样需要照顾的晚辈吧?只是因为自己身上背负着“是被博臣带回来的半妖”,所以才让他不得不负起责任。这么一想心里那份沉重的负担似乎轻了一点,但心情却并未像预想的那样轻松下来。
秋人烦恼地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这一幕恰恰被博臣收入眼底。在秋人看不见的地方,博臣的眼神深得不可捉摸。
把卫生工具归回原位,博臣回到桌前拎起书包,自然地向秋人伸出手:“在这里耗着也不是办法,你对我还有什么顾虑大可回去慢慢想,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给你答复。一起回去?”秋人看看他,又看看那只手,缓缓抬起自己没受伤的那只,随即“啪”地一声拍开博臣的手,语气一如既往的嫌弃:“又不是手拉手回家的女高中生。”
博臣失笑,之前怎么会觉得他怕自己?
傍晚刚下了一场小雪,地上还有些将化未化的残屑。博臣哈出一口白气,往秋人身边挤了挤。动作自然且连贯,倒让秋人未出口的推拒更不好讲出,只好把目光空空地投向远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抗拒博臣的接近呢?秋人的思绪遥遥抛回半年前,他刚被名瀬家从深山挖出来,安置在了和博臣美月相同的学校,名曰照顾,实为控制。
多年疏于社交的秋人很快在班级里处境艰难起来,人际方面的四处碰壁让他不得不在午休时逃到天台吃便当。盖子甫一打开,那个名瀬家少爷就幽灵般闪现于身后,毫无顾忌地贴着他后背取暖。早知这块天台是他的地盘,从一开始秋人就打死也不会上来。这个一见面就捅穿他胸口的少年,不管怎么样都还是看不顺眼。
虽然……自己也抓破了对方的后背。秋人心里犯着嘀咕,但还是把一切归咎于对方的蛮横。可是自那以后,尽管嘴上说着是因为前辈的“胁迫”,但并不反感在每个午休和博臣在天台上相处。他也曾拉下脸皮去问过博臣的伤势,却换来对方漫不经心的笑:“早就好全了,不信你看看?”作势拉开校服外套的拉链。秋人翻着白眼等他下一步动作,果不其然,博臣又迅速拉回了拉链:“小秋一点都不会不好意思呢,是天赋型的流氓啊。”
“那倒是比不过你啊天赋型妹控变态,我有什么理由对着一个男高中生脸红。”
“说我妹控是夸奖了呢。”嘴上和秋人毫不退缩地顶着话,博臣的眼睛却毫无焦点地落在某处,好像他的躯壳在原地和秋人斗着嘴,灵魂早已不知道去何处神游了。秋人难得正眼打量起博臣的侧脸,俊朗少年的面庞英气得像一颗璀璨的星,偏离原有轨道直撞上秋人的心脏。他瞳孔猛地睁大,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小秋?”博臣回过头,对上秋人失焦的目光。秋人还魂一般,结结巴巴道:“不,没什么。”
如果说那之前他还可以把博臣当成宿敌,当成一个冷冰的监管者,甚至放轻松一点,当成普通的朋友。可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在面对博臣时放松下来,少年每回看向他时灿烂的笑脸都反反复复地提醒着他一个事实。那个事实像来来去去的潮水,不断将他推向更远的地方。他在仅有自己的幽闭空间里看向明明干净却鲜血淋漓的手。
他差一点杀死了他,杀死那一颗星星。
“小秋!——”那声音宛若从虚空中劈开的一剑,秋人猛地反应过来,博臣用力拉着他的外套,把险些摔在冰上的他拉起来。秋人半倚在博臣身上,惊魂未定地站稳,仅仅是瞬间,博臣提起他的领口,不由分说地把他的脸扯向自己:“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时候的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博臣愤怒的大吼回响在道路两旁。秋人怔怔地看着他扭曲的脸庞。这样的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天台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少年,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陌生?是了,他很少在秋人面前失控。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是不是要被秋人杀掉,或是在戒备着绞杀危险状态的秋人。秋人想要去摸一摸他生气的脸,甚至想拍下这副光景好在以后嘲笑他。可是仅仅这么一想胸腔里就泛起一阵悲凉。
秋人露出的神情那样无措,博臣咬咬牙,松开了他,背过身走向相反的方向:“我不会再跟着你了,你回去吧。”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向他露出背影。秋人知道,那些厚重的冬季衣服下面,是背上狰狞的伤痕,那些半年前自己造成的伤痕。“我没有……”秋人握紧拳头,停在原地没有追上去。他没有理由,没有挽留的理由,没有追逐的理由。
夜幕如结束演出后蹒跚归家的演员,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到来。博臣坐在公园的秋千上,这个时间的公园就像谢幕了的剧场,冷清得让人唏嘘。手机屏幕上弹出美月的消息:“我就说这个赌我赢定了。”博臣勾了勾嘴角,打下字发出去:“所以是我自作多情了?”美月的回复很快弹了进来:“那倒不是,他躲着你肯定有其他原因。说起来你对追人真的有把握吗?”
博臣没再回复,收起手机抓住秋千绳,脚底一用力,让自己轻轻荡了起来。
美月等了一会儿,没见到新消息进来,撇了撇嘴,退出和博臣的聊天界面,想了想,点开了秋人的头像。
这时候秋人已经洗完澡,盘腿坐在床边。手机一直安静地待在旁边,没有短信,也没有未接来电。他盯着手机,半天后懊恼地扭过头。今天是他招惹了博臣,对方脑壳撞坏了才会主动和他联络。茶几上摆着只吃了两口的蛋包饭,他屈起腿,慢慢地把脸埋进膝盖。
会再不见面吗?会再不联系吗?两人连朋友关系都到此为止了吗?——这些秋人曾逃避的问题,如今一窝蜂地涌进脑海。那些曾经忽明忽灭的念头,在此刻却明朗了起来。秋人默默念出博臣的名字,紧接着闯入脑海的念头是“喜欢”。
不是畏惧,不是警戒,甚至不是普通朋友的好感。他拨开迷雾,看到的是自己不可自拔的喜欢。
一份感情想要滋长,可以浇灌给它爱与希望,哪怕是自欺欺人的快乐。可当它想要破土而出,却受到从未有过的阻碍。博臣是星,是天边遥不可及的存在,是落在他身上温柔却隐秘的光。他是暗伏在夜里舔伤的犬兽,想要企及那份光却又畏缩。
他的退拒是书包里多做一份却没有拿出的便当,是手触碰到天台的门却又停止向前的那只脚,是想要摸摸博臣靠进怀里的脑袋却放下的手,是每次告别后轻声在他背后说的喜欢——是当他躲在学校角落,看见突然钻出来的博臣说出“找到小秋了”时没有勇气给出的那个拥抱。
是飞蛾之于火,夏虫之于冰。
秋人自嘲地笑笑,拿过手机准备关机,这时候美月的头像闪动了起来。
几秒后,秋人抓着一件外套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
美月做完手上的事后,如释重负放下手机,叼着棒棒糖望向窗外发呆。秋人就是这么一个人啊,他将自己对博臣的感情拉成深渊之上的一条绳索,他不敢渡过,怕深渊另一端没人等待。博臣其实不需要做很多,只需要告诉秋人自己的感情,秋人就会不顾一切地越过摇摇欲坠的绳索向他奔来。可是博臣偏偏说不能让他一个人做所有的努力。
美月嘲讽地吐出棒棒糖,一向不可一世的臭屁大哥哪里做得来追人的事。
博臣将贴在手背上的额头移开,目之所及是公园门口模糊又熟悉的轮廓。秋人喘着粗气慢慢走过来,博臣试着张了张嘴,喊出他的名字:“小秋……”秋人点点头,于是他笑了:“你为什么来这里?”
为什么来这里?因为美月给他发了条消息,告诉他博臣在这里,告诉他博臣在等他。因为他知道博臣怕冷,入夜后气温会低到令人难耐。因为他怕如果现在不来见他,傍晚不愉快的分别就会是最后一次见面。因为他还有很多想说的话,可是都杂乱又毫无逻辑。秋人开了口,不知从何说起。
博臣静静地看着他,突然叹了口气:“小秋,你在害怕。”秋人的声音带着细微的哭腔:“我没有怕你。”“我知道,”博臣伸出一只手拉过他的手臂,把他拉近一点,“不管是什么,你都不用怕,你不敢做的事,我都会去做。”其实秋人能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呢,他孤寂了十几年,学会了比同龄人多数倍的东西,早就懂得如何放弃或是如何争取。他越不过的其实是对曾经发生过的事的愧疚,是性格里最柔软的温柔。
博臣勾住他的领口,迫使他慢慢低下头,近到两人能听见彼此缠绵在一起的呼吸声。博臣一字一字,如有万钧之力掷地有声:“秋人,我喜欢你。”认真直白得像是孩子的稚语,秋人却知道这话他说得有多郑重。博臣不等他反应,按下他的头,刹那间秋人清楚地听见心中传来烟花的声音,落在唇上青涩的吻像雪化后的第一场雨,春泉淙淙,山河晴明。
那一刻心中曾描绘的模样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俊朗的眉眼恰似最挺拔的山景图,秋人紧紧地扣住博臣的肩膀,颤抖着流下眼泪,虔诚地祈愿如果这是一场梦,好梦将醒之前请让他永远地记住这一刻的光景。
直到第二天窗透晓光,秋人皱着眉醒转,看到身边以借宿名义赖在自己单人床上的博臣,突然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当他以为自己昨天一念之差就要在黑暗中无止境地跋涉下去,却看到博臣带着光,坚定地向他走来。
不过那一吻两人还是付出了代价。两人带着口罩来到学校,换来美月吃惊的眼神:“你们……情况激烈啊,连嘴都……”秋人恨恨地扯掉口罩:“博臣你妹妹都在想些什么!只是感冒!感冒!”博臣不知什么时候闪身到他背后,懒散地靠了上去:“小——秋——好冷——”“你也别想扯开话题!不是你的话我也不会被连累感冒……”“小秋,凶巴巴的。”“恶心!变态!”“你们两个都是变态,要动手动脚到部活室外面去……”
END.
公主吻醒了沉睡的恶魔
公主吻醒了沉睡的恶魔。
这是她最后一次吻醒对方,距离第一次这么做,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身为童话大陆最强盛富饶王国的国王独生女与法定继承人,又拥有无上的美貌,真正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连忍受不了埋在二十床棉被下的一颗小豌豆这种娇贵任性,也能被旁的人当做珍贵的优点交口称赞。
只差一份热烈甜蜜的爱情,她的人生就算得上是真正圆满。
她憧憬着,期待着,但没有急躁过,担忧过。
美貌公主碰上一见钟情的帅气王子,这在童话大陆上,是像日升日落,潮起潮退一样注定要发生的事。
爱情在等待中如约而至,可令公主在成年舞会上一见钟情的不是年轻的王子,而是一...
公主吻醒了沉睡的恶魔。
这是她最后一次吻醒对方,距离第一次这么做,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身为童话大陆最强盛富饶王国的国王独生女与法定继承人,又拥有无上的美貌,真正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连忍受不了埋在二十床棉被下的一颗小豌豆这种娇贵任性,也能被旁的人当做珍贵的优点交口称赞。
只差一份热烈甜蜜的爱情,她的人生就算得上是真正圆满。
她憧憬着,期待着,但没有急躁过,担忧过。
美貌公主碰上一见钟情的帅气王子,这在童话大陆上,是像日升日落,潮起潮退一样注定要发生的事。
爱情在等待中如约而至,可令公主在成年舞会上一见钟情的不是年轻的王子,而是一位相邻小国的中年国王。
他的原配妻子刚在去年冬天去世,留下一个连话都还不会说的小女婴。
消息一出,举国哗然,所有人都认定这不是一对相配的恋人。
可就连最厉害的女巫也解除不了爱情施加在公主身上的诅咒。她彻底着了魔,涉世未深的少女怎么抵抗得住中年男人的风度翩翩,情意绵绵。
公主的母亲愁的整日以泪洗面,而国王陛下更是气的想要出兵,将那个小国家从童话大陆的地图上直接抹去。
任性的公主也感到了害怕,爱人的情书还在一封接一封地偷偷送来,她看着那些漫在字里行间的情意,既甜蜜,又焦急。
思来想去,公主趁着夜深人静潜入王宫花园。
当公主还是个小女孩时,曾知晓过一个秘密,她那靠着一双水晶鞋欲擒故纵了王子丈夫的的姑妈,为跻身皇室不惜嫁给野兽的表婶,还有凭整形手术获得一双美腿,却在婚后生出一双鱼尾儿女的舅母,都或多或少透露过部分零散的信息,拼合起来,就是公主所知晓的真相。
午夜十二点,去亲吻王宫花园里那朵最鲜艳的玫瑰花蕾,有个沉睡的恶魔藏匿其间,会因公主的吻而醒来。
凡人能跟恶魔交易什么呢?公主还记得自己曾拽着对方厚厚的裙摆,好奇地问。
呵呵。上了年纪的女人转头,许多张曾经美丽但却被衰老摧残殆尽的脸重合了,语气亦是同样的漠然。当然是爱情。
那时年幼的她不懂这话的含义,如今也未必懂,但她等不得了。
公主掐准午夜钟声响起的时机,踮起脚尖,吻上那朵开在最高处的玫瑰花蕾,看花瓣片片缓缓绽开,紧张又迷茫。
薄雾散去,恶魔显形。
模样倒不如传言的可怕,至少没让公主觉得反感。
美丽的公主殿下。恶魔刚被打扰了美梦,还在打着哈欠,但已经尽职尽责地鞠躬示意。承蒙召唤,有何贵干?
让我可以嫁给心上人。公主急切地恳求道,她知道恶魔有化不可能为可能的本事。
恶魔盯着她:这个可不免费。
公主明白与恶魔交易的规矩,但毕竟还是有些害怕,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几分:你想要什么?
王位。恶魔回答道。你要继承的王位。
公主吓的退后一步:你想要成为这个国家的国王?
不不不。恶魔微笑着摇头。我可当不了人类的国王。我只是要你用放弃王位的继承权来交换那桩你想要的婚姻。
可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公主没想明白,怎么算都只是自己吃了亏。
我是恶魔。对方嘴咧的更开了。损人不利己是我们这一族的最爱。
公主答应了这次交易,用王位的继承权换取了一袭洁白的婚纱。出嫁的场面很冷清,父王母后都站在高高的城堡之上,没有下来送亲。王公贵族们更是避之不及,生怕与这位被贬为平民的倒霉公主扯上什么关系。
可即使全部嫁妆只有手中的一捧红玫瑰,那时的公主依然是笑着出嫁的。
她毅然放弃了自己的大世界,坦坦荡荡走进了爱人的小世界。
抵达丈夫王宫的第一件事是将那捧玫瑰插进王宫花园的泥土里,看它立即扎根发芽,爬满了王宫后院半面墙壁,一朵又一朵鲜红的花蕾绽开,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随着微风轻轻晃动。这场景,与她熟悉的家乡是多么相似。
新娘看着那些花,笑了,笑容中满满的全是幸福。
她回家了。
***
爱可以战胜一切。年轻的公主这么坚定地相信着。童话大陆上所有动人的故事都是这么讲的。
可惜,故事和生活毕竟还是有差距。
公主,哦,不,现在已经该称呼她为王后了,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不同。
失去了王位继承权这项最贵重的嫁妆,平民王后的位置并不如表面看起来光鲜。贵族之间的客套都得用权势的砝码仔细称量,空有位置没有背景的王后,哪儿经得住老狐狸们的审视目光。
更何况,不知何故,她一直没有生出孩子来,维系声望的筹码又少了一大块。
所幸她仍有无上的美貌,还能吸引住国王爱恋的目光。
这就够了。王后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自己选择的就只是爱情啊。
而且她也很喜欢那个还在摇篮中咿咿呀呀的小女婴。这孩子长得非常漂亮,皮肤像雪花一样白皙,嘴唇像鲜血一样红润。在王后把她抱在怀里时,会露出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王后爱这个孩子,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
在同龄女孩儿仍赖在父母身边撒娇的时候,王后已经肩负起一名母亲的责任来了。
可继母这个名号不是那么好当的。
亲生母亲尚且会犯错,更何况一位从未受到养育子女教导的年轻女孩呢?一切过失都是罪证,每次辩解都是心虚,“王后是个恶毒继母”这种谣言如一种传染病菌,从侍女开开合合的大嘴边,飞到侍卫贴在墙边的耳朵里,再经由那些原本觊觎王后之位而不得的贵族少女们携带者嬉笑打闹,很快就将所有王公贵族的脸色都染的又阴又暗,似笑非笑。
势单力薄的王后假装对这一切都听不到,看不到,只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前任王后留下的小女儿,清晨为她扎辫子,深夜给她掖被角,阳光明媚的午后,带她去开满玫瑰花的后花园,唱歌跳舞。
女儿的依恋让她觉得很幸福。
但那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女孩,也会在每个参会者都心怀鬼胎的王室舞会上,毅然甩开自己牵着她的手,走向大厅另一侧的人群,那片滋生谣言与嘲讽的温床。
王后第一次品尝到了绝望的味道。
可我还有丈夫的爱啊。她安慰着自己,转头,却看见国王正搂着另一位邻国公主在舞池中翩翩起舞,神色温柔,年轻公主被逗的呵呵发笑。
自己当年被吸引时,仿佛也是这幅模样。
王后捂住嘴巴,恶心欲吐。
没人注意,王后在舞会结束前便已悄悄退场,折返回自己空荡荡的卧室,在梳妆镜前,面对眼角浮起的第一丝皱纹失声痛哭,眼前浮现的全是以前姑妈、表婶、舅母们面对还是光鲜少女时的自己时,脸上那份嫉恨又怜悯的微笑。
以前她不懂,现在她懂了。
嫉恨,是因为她们早已失去了美貌,怜悯,是因为她们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也会变得跟她们一样。
王后猛然站起身,急急地走向王宫深处的花园,一边抹去脸上的泪痕,一边狠狠亲吻着那朵在月光下最美最大的玫瑰花蕾。
哎呀呀,我的公主殿下。恶魔还是那副没睡醒的模样,揉揉眼眶,语气散漫。承蒙召唤,有何贵干?
我要跟你做个交易。王后已不再怕他,直接说出了要求。
恶魔笑了:你要什么?
永远的美貌。她回答道。
哦?恶魔开始换上感兴趣的神色。那个也不便宜。
愤怒中的女人是不缺勇气的:你开个价。
恶魔假意思索了一会儿,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一个孩子。
王后呆住了:什么?
用你的第一个亲生孩子来交换。恶魔慢悠悠地解释道,收回手指放在嘴角露出的利齿边轻轻撕咬。这可算是给老顾客的优惠价了。
乌云遮住了月亮,王后的胸脯剧烈起伏了几下,过了很久,才将脸色藏在夜晚的阴影中,轻声回答:好。
恶魔轻飘飘的笑了几声,又消失在那片薄雾之后了。而藏在重重叠叠的玫瑰枝叶与利刺之后的墙壁上,现出一面光洁的魔镜。王后走到镜子前,看见镜中倒影,是一张完美无瑕的少女脸。
王后满意地笑了,提起裙摆,转身欲走,却被散布在地面的藤蔓绊住,重重地滚下旁边的石头阶梯,暗红的血流了一地,像是凋零的玫瑰花瓣。
美貌的王后流产了。
她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亲生孩子。
至于第二个,也永远不会再来。
***
每一个王国的子民都知道,他们的王后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可他们也知道,她既没有娘家的权势,也没有能力孕育子嗣。
真是可怜呐。每个乡野农夫都这么叹道,假装自己同情的语气里没有多少幸灾乐祸的意思。
至于王后本身,倒是没有多少机会听到类似的言语。她已经习惯了赶走侍女和卫兵,自己一个人坐在王宫后花园的玫瑰丛里,一呆就是一整天。
陪伴她的是那面魔镜。
只要每天照一照,美貌的魔力便不会消散。
而且,这面魔镜会说话,能陪她聊天,据说还能诚实回答所有的问题。
这项功能是恶魔对第二次交易条件打的折扣,一件不痛不痒的附赠品。
但王后问它的问题其实不太多。
她能问什么呢?问为什么国王很久都不来看望她?问那些有关邻国公主的绯闻是怎么回事?问他当年热烈的追求自己是否仅仅只是看重她背后的娘家权势?问事到如今,他究竟还是不是那么爱自己?
真正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反而是不敢问出口的。
渐渐的,王宫里又传出了新的谣言。王宫的花园里,藏着一名可怕的女巫,每天半夜,都会念叨着最恐怖最邪恶的咒语,施展害人的巫术。
可事实上,那只是孤单的王后一遍又一遍地问着那面镜子: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这样的回答才是最安全的。
仿佛只要美貌还在,丈夫曾经的迷恋就不会消散,她就依然可以自欺欺人地活下去。
***
王后的继女,新一代的公主日益成长,也渐渐拥有了非凡的美貌。
人们开始称呼她为白雪公主。
有好事者开始私下讨论公主与王后究竟谁长得更美。
王后原本是不太在乎这些的。
虽然白雪公主跟她已经有好几年不亲近了,可毕竟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是她的女儿,她的家人,王后不觉得自己跟她有什么好比的。
不过流言是个喜欢煽风点火的小妖精,王后就算再后知后觉,也从各种窃窃私语中得知了白雪公主与她过世的母亲,前任王后长得很像。
而根据传言,国王与前任王后感情是出了名的好。
王后依然没有把这些说法放在心上,可国王对白雪公主的爱护明显已经超出一位父亲该有的程度,他像娇惯一位小情人的态度满足女儿的所有无理要求,却会因为邻国来的白马王子在舞会上多看了她一眼而勃然大怒。
不堪的流言蜚语传的更开了。
终于有一天,王后发现自己丈夫看向白雪公主的目光,里面有着某些会刺痛她心的东西。
这个虚伪的男人,这个恶心的男人。
王后气的浑身发抖。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动,询问魔镜自己的丈夫是否对继女怀有可怖的不伦之恋。
魔镜的回答却是否。
可还没等王后来得及松口气,魔镜平板的声调又响了起来:真相藏在王宫最顶上的那个上了锁的房间里。
王后有些犹豫。
在她嫁过来的第一天,国王便告诉她,王宫的每一个房间她都可以去,只除了最顶上那间上了锁的房间。王后原本也不算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这些年来,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一个房间的存在。
夜深人静,开锁的声音显得特别清晰。王后觉得有点害怕。
不过等门打开,真正需要害怕的东西藏在里面。
房间里摆满了干花,香薰味浓烈的令人作呕。房间中央安放着一具华丽的水晶棺材,里面躺着一位没有呼吸的贵妇。王后只看了一眼,便认出这应该是白雪公主的生母。
她和她的女儿真的长得非常像。
王后哆哆嗦嗦地靠近水晶棺,发现这个可怜女人的脖子上,还有一道深刻的勒痕,王后曾在观看绞刑时在那些死囚脖子上看到过类似的痕迹。
这可不符合前任王后暴病身亡的官方记录。
王后恐惧地往后退了几步,不小心碰开了旁边的柜子,柜子里装满的干花倾泻而出。
随之一起涌出的,还有埋在花中的,许多少女的干尸。
王后从每一张干瘪空洞的脸上,都看到了白雪公主的影子。
事后,她怎么也回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以怎样惊人的镇定,将一切事物回归原位,然后悄无声息地锁上门,走回了花园。
魔镜告诉了她先前问题答案的后半部分。
前任王后的死,是因为白雪公主根本就不是国王的女儿。
一阵最阴冷的寒意袭击了王后,她惊叫着晕倒在了那片密密麻麻的玫瑰花田里。
***
之后一段日子里,王后试图说服国王为白雪公主订一门般配的亲事。每提及一次,都会惹的国王狂怒,指责她是出于嫉妒才想赶走他的女儿。
王后克制地保持着沉默。
事实上,她也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只是一位徒有其名的空壳王后,全部能做的也很有限。或许该就这样事不关己地当个旁观者,直至自己对这个男人的爱意耗完的那一天。
可白雪公主却先来找她了。
那是个混乱的深夜,哭花了妆容的少女一头扑进她的怀里,祈求能从她这里获得帮助。
白雪公主怀孕了。
孩子的父亲是邻国的白马王子。
父亲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想要杀了我的,不,他已经知道了。少女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恐惧。可我真的很爱白马王子,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放弃。
王后一时有些恍惚,她从这个女孩的泪光中,仿佛看见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那个为了爱情,情愿向恶魔请求帮助的天真少女。
于是王后替继女安排了一次出逃,一面竭力安抚暴怒的国王,一面私下授意一名假装成医师的猎人,献上一盘血淋淋的动物胚胎,告诉国王,公主的孩子已被打掉。
只可惜,这没能骗过精明的国王。
国王一把抓起那盘血肉模糊的器官,当着所有王公大臣的面,扔在王后脸上。
王后安静地立在原地,任由污秽滴到自己头发上,裙摆上,内心竟然没有一丝波澜。
她已经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了。
***
王后第三次吻醒了沉睡的恶魔。
嗨,亲爱的公主。恶魔迅速从美梦状态切换成清醒状态。承蒙召唤,有何贵干?
王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要解除这桩婚姻。
一个无权无势的王后无法靠人类所制定的流程解除与国王的夫妻关系,这就是她再次唤醒恶魔的原因。
恶魔双眼一亮,甚至还愉快地吹了个口哨:这个价钱相当贵哦。
王后问他:你要什么?
爱情。恶魔微笑着回答。你将失去毕生的爱情。
王后垂下眼睑,过往的甜蜜回忆一桩桩,一件件涌过心头,最终却全都变了质,变成了腐在心底的烂泥。
她淡然地点点头。
恶魔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如你所愿。
第二天,国王便在狩猎场上摔下了马,直接将脖子折断。全国上下都换上了丧服,或真心或虚伪地哀悼他们国王的意外逝去。这其中也包括变为寡妇的王后,她一身黑裙地站在礼堂中央,厚实的面纱让人看不清她哀恸的神色。
事实上,她一滴泪也没有流。
爱早已不再。
***
关于谁是继承人这件事,贵族们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王后,一派主张找回白雪公主。
王后不蠢,她知道,最后被选中的无论是白雪公主还是自己,剩下的那一个,结局都会很凄惨。
而被选中的那个,也逃脱不了被迫嫁给某个衰老贵族,一生成为傀儡的可悲命运。
所幸白雪公主的藏身之处只有之前安排了出逃事件的王后知道,于是被软禁的王后趁着夜色溜进王宫花园,第四次吻醒了恶魔。
这么快就又再见了,可怜的公主。恶魔这次看起来终于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他微微皱起了眉头。承蒙召唤,有何贵干?
救出我和白雪公主。王后说道。
啧啧。恶魔难得摇了摇头。这个要求的代价,我怕你不肯付。
然后,他附在王后耳边,轻声讲出了这场交易的代价。
王后的表情先是有些惊愕,继而是纠结,思考很久,决定换一个要求:那么,给我一颗能让人假死的毒苹果。
剩下的工作,她会自己完成。
恶魔露出了复杂的笑意,随手摘下旁边一朵玫瑰,在手中幻化成鲜红欲滴的红苹果,交到王后手上。
王后没有马上接过苹果,而是先抬眼望他:这回你想要什么?
家人。恶魔回答。
这份代价也不小。王后早已明白,与恶魔的交易从来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对方真正索取的,自己确实付出的,很可能要比约定的要多出太多。
可她此时此刻也再无别的选择。
无助的王后只能暗自祷告,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同恶魔做交易了。
望着王后匆匆离去的背影,恶魔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马上消失。
我们很快还会再见。他说。
***
王后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机会,伪装成一位老妇人偷溜出了王宫。
她只有一天的时间来回,以免被软禁她的人发现追捕。
吃了这颗苹果就能以假死的方式更换身份。她对白雪公主说。从此过上自由的生活。
但苹果只有一颗,谁来吃,这个选择权她决定交给自己的继女。
其实她完全可以自私一回,她甚至在来的路上,好几次将苹果放到了嘴边,可是,她忘不掉许多东西。
忘不掉那个小女婴第一次看见自己便咧嘴笑起来的样子,忘不掉那个小胖妞第一次被自己牵着晃晃悠悠学走路的样子,忘不掉那个小姑娘第一次摘下玫瑰红编成花冠,笑呵呵地戴在自己头上的样子……
即使毫无血缘关系,那又怎样,白雪公主就是她亲自养大的女儿,她硕果仅存的家人。
她这糟糕的一生已经不剩多少美好的东西,她不想连最后一点珍贵的回忆都背弃。
可同时她也得承认,看见白雪公主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苹果时,自己心中仍然迸发出许多失落。
她明白,对方心中已经不再当她是家人了。
这就是与恶魔交易的结果。
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
白雪公主的死讯很快传遍了整个童话大陆。
而她是被王后继母用一颗毒苹果害死的流言也随之传播到了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
但王后顾不上去管这些,她得拼劲全力去对抗国内的两股势力。
那股一直想要娶她的势力,还有那股曾经想要杀她,在白雪公主香消玉殒之后变得也想娶她的势力。
她在这种夹缝中艰难取得了一点点平衡,暂时保住了脑袋,也不用被迫嫁给谁,成了整个国家名义上的女王。
甚至还能抽出空来,将解药和解释真相的信件一同送去给了白马王子。
白马王子也不负所托,救活了自己的恋人。无知民众们不会怀疑这其中的蹊跷,乐得相信“王子用一个充满爱意的吻唤醒了白雪公主”这种鬼话。
反正,童话大陆上所有没尿性的故事都是这么写的嘛。
听说邻国举行了白马王子与一位平民女子的婚礼消息时,王后来到王宫花园,默默地扎了一顶玫瑰花冠,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有些幸福,即使她自己这辈子都无缘得到,但能知道它确实存在,也挺好的。
***
但这个故事并没有到此为止。
没多久,白马王子领着军队攻了过来,打的是“消灭弑君者,迎回新女王”的旗号。
弑君者,自然就是指如今的女王陛下。
新女王,则是白马王子之前迎娶的平民女子,白雪公主。
吃瓜民众们最爱翻人黑历史,而如今女王陛下可以翻出来的黑历史可谓数不胜数。虐待继女,谋杀国王,甚至还想用一颗毒苹果害死可怜的白雪公主。
一桩桩,一件件,都变成了街头巷尾的热闹谈资。
这真是个恶毒的女人呐。乡野农夫们都这样说,假装自己充满正义感的语气里没有多少嫉妒的意思。
已经没人肯相信,曾经有个纯洁无暇的公主,情愿放弃这片大陆最富饶的国家的王位继承权,为爱奋不顾身,敢只捧着一束红玫瑰,就坦坦荡荡地嫁了进来。
大家都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有了民众的支持,女王的军队节节败退。很快,白马王子的军队便兵临城下,城里火光冲天,鬼哭狼嚎,好一片凄惨的景象。
女王陛下居高临下地站在城楼顶上,望向同白马王子并肩而立的白雪公主。
哦,现在她的继女也是王后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女王陛下沉声问道。
白雪公主有些尴尬地别过头去,很快,又坚定地转了回来,回答了继母的问题:
因为我从来都知道,要当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王后,太难了。
***
公主吻醒了沉睡的恶魔。
这是她最后一次吻醒对方,距离第一次这么做,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身为童话大陆最强盛富饶王国的国王家独生女与法定继承人,又拥有世界第一的美貌,真正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连忍受不了埋在二十床棉被下的一颗小豌豆这种娇贵任性,也能被旁的人当做珍贵的优点交口称赞。
只差一份热烈甜蜜的爱情,她的人生就算得上是真正圆满。
可爱情来了,人生却并不圆满。
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好后悔,什么好埋怨的呢?
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吗?
我最爱的公主,我们终于又见面了。恶魔的脸上第一次没有笑容。这一次,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公主无力地摇了摇头: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跟你交换了。
白马王子的军队已经攻破了城门,很快就要杀进王宫,所有贵族都与仆人逃跑的一样狼狈,只有她镇定地走进了王宫最深处,这个一直陪伴着她的玫瑰花园。
她只希望最后时光,能有人陪她说会儿话。
不。恶魔纠正道。你还有一样东西没跟我换。
那是她所拥有的最昂贵的东西,曾经身陷绝境也不肯用来跟恶魔做交易。
公主笑了,笑容与脸色一样惨白:可我也没有什么东西想要了。
一路走来,她真的很累了。她甚至很羡慕恶魔,可以长久地沉睡,外面的纷纷扰扰都不必管,那么轻松,那么惬意。
那么……恶魔思索着,语气居然变得有些可疑的犹豫。……我有东西想跟你换。
什么?公主觉得这大概是这辈子自己最后一次吃惊了。
我要你的灵魂。恶魔说道。
公主微微睁大了眼睛:那你要用什么跟我换呢?
一份纯净的灵魂值得上很多东西。恶魔穿过长满利刺的玫瑰丛,朝公主靠拢。我可以给你一座富饶的王国,一个可爱的孩子,还有一段永不落幕的,完美的爱情。
公主笑了,笑的很开心。她想起了姑妈,表婶还有舅母们对曾经还是个小女孩的自己所提问题的回答。
凡人能跟恶魔交易什么呢?
当然是爱情。
她懂了,她终于懂了。
恶魔走到了公主面前,将一支火红的玫瑰举到她面前,问公主是否愿意交换。
这一次,公主没有迟疑,接过玫瑰,亲吻上了对方的双唇。
下一秒,所有玫瑰枝丫都开始疯狂生长,像潮水一样势不可挡,爬满了城墙,包围了城堡,将白马王子的大军挡在了城外,将城堡里的时间冻结在了这一瞬间。
再没人能靠近这座被玫瑰藤蔓包围的城堡,它被世界所遗忘。
只有偶尔的传说中,说那座城堡的最顶层房间里,摆放着一具水晶棺,里面沉睡着一位美丽的公主,等待着未来的某一天,爱人最深切的吻将她唤醒。
至于这位爱人究竟是王子还是恶魔,那就没人知道答案了。
不过没关系,童话故事嘛,都是这样没头没尾的。
我们只需要知道,从此以后,公主与她的爱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直到永远。
END
有些事情我想再好好的说清楚 我太烦了抱歉
我就在这里悄咪咪(大概并不悄咪咪)的说
以前一直不知道翻译的爸爸是这么辛苦的
自己尝试着去当一个辣鸡翻译时
才发现每一步都很累
先是和画师爸爸们要授权
这一步就会夭折90%以上 太太们基本还是害怕他们的作品被放到他们所不知道的网站上的 并且已经好多被无授权搬运搞得很伤心
一天问下来基本都被甩了嘤嘤嘤
就像追女孩子一样好累(啥
然后是p图翻译嵌字
这一步也很麻烦 只是普通的白色气泡框的话还是很简单的 一旦背景上有点什么 就用ps一点点扣过去 真的有时候心态爆炸
嵌字的时候强迫症爆炸 ps这玩意挪动的间隔真的奇葩 淦!往左往右都不是正中间
(咳咳一不小心暴躁了起来)
所以不...
我就在这里悄咪咪(大概并不悄咪咪)的说
以前一直不知道翻译的爸爸是这么辛苦的
自己尝试着去当一个辣鸡翻译时
才发现每一步都很累
先是和画师爸爸们要授权
这一步就会夭折90%以上 太太们基本还是害怕他们的作品被放到他们所不知道的网站上的 并且已经好多被无授权搬运搞得很伤心
一天问下来基本都被甩了嘤嘤嘤
就像追女孩子一样好累(啥
然后是p图翻译嵌字
这一步也很麻烦 只是普通的白色气泡框的话还是很简单的 一旦背景上有点什么 就用ps一点点扣过去 真的有时候心态爆炸
嵌字的时候强迫症爆炸 ps这玩意挪动的间隔真的奇葩 淦!往左往右都不是正中间
(咳咳一不小心暴躁了起来)
所以不要催更新哦(对了 还有二传啥的)
求你们给我安利太太(土下座)
【接下来是正题!】
还有请大家一定一定要支持有授权!有授权!有授权的翻译 谢谢
不要去支持无授权的行为
没有授权的翻译 都是对画师爸爸的不尊重
虽然翻译很辛苦 但是这并不是利用爸爸们画的理由
你有能力去翻译 你就有能力去要授权
恶心的就是在爸爸们不愿意授权还硬搬过来
令人作呕(对不起我说话太难听了
我手头有很多很多翻译完毕的漫 确实不得不说我很想给大家看那些有多棒!我每天从早肝到半夜就是想让大家能够多吃粮多爱咱们家cp 也想给圈子出一份力量 但是在没有得到授权前是无法发出来的 抱歉
有人和我逼逼说没有无授权的翻译 他们就看不了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翻墙啥的 抱歉 说句过分的 你是有多想吃粮 我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这个世界不是围绕着你转的 为了你想吃粮 难道太太们就活该被伤害?
作品是给别人看的没错 但这都是要在作者本人同意的情况下(疯狂强调)
求支持某些无授权汉化的孩子们带点心!
可爱的太太们都有颗玻璃心 请不要因为某些人的行为就让可爱的太太们都被这种破事逼退圈
翻译没什么厉害的(对不住其他翻译爸爸们 我说我自己嘤嘤嘤)但是真的相比于画师爸爸来说 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 我们只是沾沾他们仙气的一角 告诉大家在墙的那边还有这么一位神仙太太的存在而已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依靠他们的 我所获得的小红心小蓝手都是给他们的 只是因为墙而暂时保管在我这里而已 等墙没了 这些小红心都会飞过去给他们的!!!呜呜呜 我爱他们
人间失格
灵幻新隆视角,有私设,含师徒向,茂灵灵茂无差
手记1
我一直在寻找着自己人生的意义。
在我小的时候,周围的人总会七嘴八舌地重复同一个问题:“你长大以后想成为怎样的人?”
我的回答从来都不是固定的。绿色的背包里装满送去各户人家的信件,把它们投往各个邮箱的邮递员似乎不错。能做出让人大快朵颐的海鲜大餐,当个厨师也不赖。控制列车顺畅地行驶在长长的铁轨上的列车长看起来也很酷。
我的想法总是在变,每当我这样回答时,问问题的大人总是露出一副微笑的表情,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然后说:“灵幻真...
灵幻新隆视角,有私设,含师徒向,茂灵灵茂无差
手记1
我一直在寻找着自己人生的意义。
在我小的时候,周围的人总会七嘴八舌地重复同一个问题:“你长大以后想成为怎样的人?”
我的回答从来都不是固定的。绿色的背包里装满送去各户人家的信件,把它们投往各个邮箱的邮递员似乎不错。能做出让人大快朵颐的海鲜大餐,当个厨师也不赖。控制列车顺畅地行驶在长长的铁轨上的列车长看起来也很酷。
我的想法总是在变,每当我这样回答时,问问题的大人总是露出一副微笑的表情,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然后说:“灵幻真是个好孩子啊”。这是他们表达欣赏和满意的方式。
我从小就知道如何取悦别人。
譬如这个问题,我不会像其他同龄的孩子那样用简简单单的“不知道”糊弄过去,因为我很清楚大人喜欢听什么,不喜欢听什么。他们想要的是孩子口中幼稚却认真的语言,并以此给重复着固定职业的自己一些新鲜感,至于你将来是否真的会成为那样的人,他们并不关心。
我第一次确定人生目标,是在高中的时候。在那之前,我一直在为了取悦别人而学习。满分的考卷,红纸金字的领奖证书,高高悬在校门口的通报表扬,这些东西对我而言毫无意义,却能让我的母亲露出笑容,让同学对我心生敬佩。从他人的认可里,我建立起自己人生的意义。
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样的拿着奖状跑回家,却看见催债的人把我的母亲推倒在地。那个人往我的奖状上啐了一口,说道:“这种东西能当饭吃?拿不出钱来的话就等着卖房子吧。”
我看着奖状上被口水浸湿的“灵幻新隆”四个字,和躺在一旁苦苦哀求我不要找麻烦的母亲,第一次有了将来要成为什么人这样的想法。不是邮递员,不是厨师,也不是列车长。我要成为“一个人物”。
什么人物都可以,什么人物都没关系,只要能保有自我的尊严,能不依赖任何人独立的存活于世,最好能被所有人都认可——我想要成为这样的“人物”。
我把这个目标写进了毕业文集。
手记2
我是个很有天赋的人。无论什么事情都能用最快的时间学会,并玩转自如。
凭借着这个天分和努力,我考上了日本排名前五的大学,学了最被看好的专业,毕业之后进入了一家前景光明、薪资待遇较高的公司工作。我在一点一点地朝着自己的人生目标稳步迈进。
——我一直是这么以为的。但在公司待了两年之后,我发现现实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
职场里,前辈对后辈的压迫,下属对上司的谄媚,同一部门之间的勾心斗角。大家想破脑袋筹划着经理的生日聚会,却没有人多花一些心思放在眼前的工作策划案上。公务出访需要给总监带礼物,否则就卡着你的报销不给通过。正经名校的毕业生从最底层做起,老板的儿子空降就当上了项目经理。
我没有要批判社会的伟大理想,也并不对类似的社交现象感到痛心疾首,我只是忽然觉得,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未来。
亮起又熄灭的电脑屏幕,无数的人试图从垃圾堆里找出金子来。永无止境的文书工作,不断推倒重来的方案,街角那家地段最好的店铺,不到三月就倒闭破产。
我曾经很喜欢吃那里卖的拉面。
我向公司递交了辞呈,租了个面积不大的事务所,开始了创业。
说是创业,我对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一点想法也没有。在一则杂志广告的驱使下,我发现了与“灵能力”有关的巨大市场需求,于是开办了“灵幻相谈所”,打着灵能力的旗号,实际上干的却是给人撒盐,做按摩之类的事。
我对灵能力一窍不通,却自称“灵能力者”。我并不感到愧疚,在我看来,这不过是换了个方式,其本质还是满足顾客需求罢了。灵能力者和顾客之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说白了,我压根不相信灵能力的存在。
手记3
我依旧在寻找着自己人生的意义。
灵能力这个行业,做久了也让人感到厌烦。接触到的顾客,不是生活中的失败者,就是不怀好意想要通过诅咒他人获得快感的蠢货,说到底还是生活的失败者。
我凭借着网上自学来的按摩手法,治好了一位饱受肩椎疼痛困扰的顾客。却不得不正视起如今横亘在我生活中最明显的问题:难道这就是我的终点吗?我真的无法成为一个“人物”吗?
和母亲的通话中,越来越多的提到“结婚”的话题。我想了想自己逼仄的卧室,两点一线的生活,和这看似毫无未来的工作——有谁会愿意信赖这样的我呢?
我开始越来越频繁的吸烟。事务所的每个地方都沾上过我的烟灰。有时候,我会关上那仅有的一扇窗,让烟味充满整个房间。
我异常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但当那些人给予我认可时,我会看不起他们,或者根本就不相信他们对我的认可。虽然带着这样的想法,我依旧会在失意的时候试图从流连在那个酒吧的人们身上获得慰藉。
人真是可笑,当你觉得生活苦到过不下去的时候,竟然能从比你更悲惨的人身上获得优越感。那些看似真心的关怀中,又有几分是虚情,几分是假意。这也是我除了相信自己以外,相信不了任何人的原因。
既然如此,我又是为了什么而活在世上呢?
灵幻相谈所的事业渐渐上升时,我却厌倦了这个工作。我把自己对于生活的悲观想法,统统归咎到这一毫无出路的职业上,并试图通过寻找新的工作,给空虚的生活增添一点挑战。然而我心里很明白,这不是工作的问题,而是我自己的问题。
灵幻新隆,一个什么事都能做好的人,却过不好自己的生活。
如果我是什么大文豪的话,我或许会选择果断地了却此生,让死亡给我的作品赋予意义——就像那个抛下一切跳进水里的作家。
我有时候总在想,为什么人们要等到作者自杀后才意识到作品的价值,更早一些的话,不就能劝阻了吗?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些作品的一大部分价值,是作者的自杀赋予的。换句话说,如果那位作者安稳地度过此生,他的作品能在文史上留名,却不能在人们心中留名。很多时候,生活就是这样矛盾而讽刺。
当然,我是不会选择自杀的。尽管我在生活中几乎没有朋友,除了母亲以外也没有值得牵挂的亲人。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我很清楚,一旦我死了,就相当于没有活过。
我不会甘心的。
手记4
说来也巧,在我打算关闭相谈所的那一天,影山茂夫出现了。
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却有极其强大的超能力。我和他一起解决了许多真正的恶灵,每到那些时候,我都会产生一种,自己真的成为了什么“人物”的感觉。这种特别的感觉很好,好到让我有些飘飘然起来。
茂夫显然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孩子,这个世界的真相对于他来说太残酷,我只能通过自己的方式,告诉他一些做人基本的原则和道理,并且自以为只要让茂夫远离那些人性丑恶的一面,就能让他得到最好的成长。
我一次次地打断他的社交,不让他去KTV,阻止他为同学过生日,毫不留情地道破那些让他加入社团的学生内心真正的想法。
我一直和茂夫待在一起,却没有看见他的改变。当我还以为他依旧是初见时的那个孤僻的孩子时,他已经在鼓起勇气交朋友,与他人建立关系,也在享受着他的青春了。
茂夫不再来相谈所打工,而我也一门心思地投入在如何把相谈所做得更好的这件事情上。打败都市传说和网站的建立给我带来了巨大的人气,我不能让机会白白溜走。如果这次能成功的话,至少也能让母亲放心了。
可我却在媒体和舆论中丢失了自己,并中了净堂的圈套。当铺天盖地的恶评汹涌而来之时,我终于意识到,一直以来毫无长进的人都是我自己。大家都在朝好的方向前进,唯有我,为了所谓的“被认可”,不仅耽误了茂夫的青春,还让信任我的人失望。
因此当那位记者翻出我的毕业文集,拿我写过的“想要成为什么人物”这样的话质问我的时候,一直以来擅长侃侃而谈的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灵幻,你把你的人生过得太糟糕了。
……但好在,茂夫真的很好地成长了起来。
我对着镜头说出了这句话,突然整个发布会现场震动起来,摄影机、话照相机上下翻飞。我立刻意识到茂夫也到了现场。
和他道个歉吧。我带着这样的想法找到了茂夫。
“那种事我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像是预料到我会问这些问题,茂夫语气平静地说道。
“我的师父的真实身份是,一个好人。”
我抬头,看见了茂夫的笑容。
后记
我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说来实在好笑,我一直在寻找着的,想要成为的某种“人物”,想要获得的某种“认可”,其实早就在努力的过程中实现了。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被需要的”,都容易把自我的价值建立在他人的评价里,却不曾想,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人是不存在的。一味的执着,最终导致的只是困死在别人的看法里,丧失了做人的资格。
做人重要的不是成为什么“人物”,而是成为一个“好人”。
人生的意义也不在于获得“所有人”的认可,而是只要能影响到哪怕一个人,并引导他的生活朝着更好的方向走去,便已经是莫大的认可。
我想起那位投河的作家,在最后的时刻留下的话语:绝望するな、ここで失礼します。(不要绝望,在此告辞)
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笔者碎碎念:正因为灵幻新隆不是个完美的人,我才这样的喜欢他,并觉得他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谢谢茂灵的相遇。谢谢创作出这么好的人物的ONE老师。
模仿着太宰治先生《人间失格》的“手记”格式写了这篇文。
S02E07
- “我为什么要做灵能力者?”
- “又不赚钱,麻烦又多...对了,其实我早就不想做了。”
- 小鬼吗。恶作剧吧?......不管怎么说,他这不是嘴上说说,是真的在烦恼。
- “......进来吧。”
- 这家伙怎么回事?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我,病得不轻啊......
- “听好了!哪怕拥有超能力,你还是一个人类。这和脚程快、学习好、体味重一样,超能力也不过是一种特征。只能将它当作一种个性,接受,并积极地生活。魅力的本质是人情味。”
- “做个好人!就是这样。”
- “好烫!...喂!会烫伤的!!”
- “好,明天也这个时...
S02E07
- “我为什么要做灵能力者?”
- “又不赚钱,麻烦又多...对了,其实我早就不想做了。”
- 小鬼吗。恶作剧吧?......不管怎么说,他这不是嘴上说说,是真的在烦恼。
- “......进来吧。”
- 这家伙怎么回事?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我,病得不轻啊......
- “听好了!哪怕拥有超能力,你还是一个人类。这和脚程快、学习好、体味重一样,超能力也不过是一种特征。只能将它当作一种个性,接受,并积极地生活。魅力的本质是人情味。”
- “做个好人!就是这样。”
- “好烫!...喂!会烫伤的!!”
- “好,明天也这个时间来吧。——我来教你怎么使用力量!”
- 当时,我对那个少年产生了憧憬。我也想抓住什么......想成为特别的人。
- 呐、龙套。你在看吗?
- “你,成长了啊。(笑)”
- “你为什么要来。”
- “不自觉就来了。”
- “......你知道吗。”
- “知道什么?”
- “我的真实身份。......你没看网络和杂志吗?”
- “这种事情我知道,一开始就知道。”
- “我师傅的真实身份是——”
- “好人。”
- “......回去的路上吃碗拉面吧。”
- “好的。...对了。”
- “师傅,祝你之前生日快乐。”
官方的神仙操作,我已经说不出话了呜呜呜呜呜呜😭
相互拯救实在是太美好了,
感谢命运让他们两个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