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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砂】前去暮色站台

 

SUM:他打算去迎接一个人。

 全文1.2W

 

1、

 

在年末,也是将近亡灵节的某天,我收到了拉帝奥教授的来信。

 

他仍用着一贯的干练短句,询问我是否有空,如果有,他将在几日后前来拜访,为我带些伴手礼。

 

说实话,如我这般平庸的普通人,能与拥有无数传记,和个人纪录片的拉帝奥教授成为朋友,实在是件难以置信的事。因为俗世中的人,无形中会被分类归纳,你属于哪一种,最后还是会回到某一种生活中去,并非狭隘指代阶层,只是个人的眼界与选择。

 

但这种奇妙的链接出现在拉帝奥教授身上,又显得出奇和谐,也许......

 

SUM:他打算去迎接一个人。

 全文1.2W

 

1、

 

在年末,也是将近亡灵节的某天,我收到了拉帝奥教授的来信。

 

他仍用着一贯的干练短句,询问我是否有空,如果有,他将在几日后前来拜访,为我带些伴手礼。

 

说实话,如我这般平庸的普通人,能与拥有无数传记,和个人纪录片的拉帝奥教授成为朋友,实在是件难以置信的事。因为俗世中的人,无形中会被分类归纳,你属于哪一种,最后还是会回到某一种生活中去,并非狭隘指代阶层,只是个人的眼界与选择。

 

但这种奇妙的链接出现在拉帝奥教授身上,又显得出奇和谐,也许每个人在他眼中都是相似的呢?他不用单一的评价为人打分,于是每个人似乎都各有所长了,这在我看来是一种相当高尚的品质。

 

我们是五年前相识的,那时的我还做着陪护的劳累工作,因为手脚利落,从不多嘴,而被选中成为某位大客户的陪护。

 

初次与这位大客户见面时,正是拉帝奥教授陪同在对方的身边,看着吊瓶,一语不发的模样十分可怕。

 

出于谨慎,我在门边观望了一阵,他们稍有争执,但绝不是关系差劲的意思,因为拉帝奥教授在怒斥时永远关注着对方打针的那只手。如果大客户想乱动,就会被提前制止,而一旦出现肢体接触,两人的声音都会减弱一点,好像缺乏某种底气。

 

“咚咚”我抬手敲门,得到回应后进入屋内。

 

“你好”大客户越过拉帝奥教授的肩膀,率先向我打起招呼,似乎很感谢我的出现。我也抬高脖子,隔着中间体格高大的拉帝奥教授回应他,这是发自内心的,无论是堪比杂志封面的漂亮五官,还是他清朗友善的声音,都能轻易让初次与他见面的人生出好感。

 

“您好,砂金先生”我挂出工牌“这是我的名字,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我”

 

“好,我知道,具体的要求已经写进协议里,想必你也仔细浏览过,你自己注意就好,毕竟违约金可不便宜”砂金先生顿了一下:“这位是拉帝奥教授”

 

我跟着他的手指偏移视线,对上一双正严厉看待我的眼睛。不知为何,眼前的男人总让旁人生出一种希望得到他的认可的气场,于是我也有些紧张,拿出了各项培训时优等生的气势,好抵御这场肉眼可见的残酷评审。

 

不过他最后什么也没说,扭过头,翻阅起从一开始就铺在一旁的病历,坐到床脚的位置陷入沉思,明显没有沟通的意愿。砂金先生倒是对我感到好奇,他示意我坐回拉帝奥先生之前的位置来陪他聊天,我们交谈甚欢,虽然有很多话题更像是对方为我量身打造的。

 

“...你怎么还不走?拉帝奥,博识学会的任务可还没那么轻松吧”在我起身为他倒水的间隙里,坐在床上的砂金先生隔着被子,用脚蹬了蹬拉帝奥教授的大腿,这对一个正沉浸自我世界的人来说是失礼的,但教授立刻放下病历本,将目光移去他身上,虽然面色不善。

 

他举高病历本:“我带走了”

 

说完,步履宽长的人几步便推门而去,背影很有可靠魄力,砂金先生这时张张嘴唇,似乎还有话想说,但因为门已经合拢,只有我看见了。

 

“一个我行我素的家伙”他评价着,很像那类将亲昵感掰碎后揉进玩笑话的人,我也附和道:“教授很关心您”

 

砂金先生对这样的看法很有兴致:“为什么?还有不少人觉得我们关系不合呢”

 

我感到惊讶:“教授看起来是个诚实的人,他在意什么,只要留心观察就能发现呀?”

 

他笑起来时眼型会变得细长,有点像狐狸,狡黠,又带着抽离后的冷淡:“我也喜欢你的诚实。有不少人在探寻真相的过程中选择了自己愿意相信的,于是他们往往也只能看到一点反应内心的局部”

 

“看来我不用更换陪护了,我们就和平相处吧”砂金先生又笑着接上一句。

 

我切开一颗苹果,也笑起来:“您现在才认可我吗?其实不满意也没关系,只要违约金能照常支付就好了”

 

砂金先生这下确实被逗乐了,挂着点滴的线也跟着摇晃,但拉帝奥教授却突然去而复返地猛推开门,出现在我们面前。笑声戛然而止,我们尴尬地坐在原位,就像即将迎接批评的小孩。

 

幸好他只是来取走遗落的外套:“看着他,别让他做病人不该做的事”

 

在这一点上,根本没有得到信任的砂金先生吐着舌头,将脑袋完全拧过去。

 

 

2、

 

我前去迎接拉帝奥教授时,天色已经接近黄昏,开着车在城市大道中行进,一路能看见节日庆典布置的鲜花与游行队伍。许多人换上服饰,或给自己的皮肤涂抹彩绘,翻动宽大的裙摆舞蹈,热闹而坦然地走向夕阳。

 

“难怪他说,这个节日很有看头”拉帝奥教授坐在副驾驶,摇下窗户,专注地观望游街表演,我笑了一声,回答:“对砂金先生而言,没有哪个节日不好玩,他是很擅长找到乐趣的人”

 

想必拉帝奥教授很认同我的说法,他点头,随后拿出手机拍摄几张照片,我想那是要拿去分享的记忆。

 

人多,自然车速慢,等我们回到远离市中心的城镇,天就完全黑了,灯与烛光在黝黑的地面汇流,将镇子切成无数方块。因为节日,居民都开着门制作晚餐,食物鲜香的气味弥漫在街道之中,让人饿得胃袋发痛。

 

家中提前炖煮的猪肉蘑菇酱刚好维持在一个完美的口感,我为拉帝奥教授盛来一点,也准备了当地的玉米面。我记得他是不太能吃辣的人,可惜拉帝奥教授希望我保持食物原本的味道,于是理所当然,他最后喝空了壶里的水。

 

“您有感觉好点吗”辣椒正摧残着他的舌头,也加速了唾液的分泌,使他不得不发出一串明显的吞咽声,随着最后一杯水被喝空,拉帝奥教授总算停止吸气,向我摆摆手。

 

第一次知道他不能吃辣的事,是在某次为砂金先生准备午餐的时候,那时的饮食管理并不太严苛,偶尔也可以加入一点口味较重的菜肴。他一向不爱吃寡淡却健康的食物,当我推门带来浓汤时,砂金先生便直接将自己吃掉一大半的盘子塞到拉帝奥教授的手中。

 

教授接过,也连带拿走了砂金先生手里的勺子,就着它将盘内最后几块西兰花吃掉,动作很娴熟,好像习以为常。

 

我把盖子打开后,砂金先生面朝保温桶双手合十的模样很像个小孩,他一动也不动,睁着漂亮的眼睛注视我,等待我拿出碗和餐具,即便什么都没说,也不难察觉他对料理的赞赏和期待。这一刻,我倒从他对食物虔诚的神情里找到了亲近感。

 

在那样的目光下,舀汤的勺当然不会抖动,我只想多给他盛点,但可惜的是,当我准备舀第三勺时,一只大手横过来,扣在碗沿,制止了我的动作。

 

砂金先生的脸色几乎随着这只手的出现而立即变化,尤其是双眼,硬要形容,就是试探出底线后放弃了伪装的猫。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绝不会只用同一种态度示众的,拉帝奥教授大概被分到了其中更为真实的那一个,所以诸如恼火这类的情绪,一眼就能被看出来。

 

教授不为所动,残忍地将盖子旋回去,阻断了砂金先生的目光,他终于出声控诉,说道:“拉帝奥,我犯了什么罪,连三勺汤的快乐都无法拥有?”

 

拉帝奥教授拎开保温桶,回答:“如果还要多嘴,我可以给你倒成一勺”

 

砂金先生嘟嘟囔囔喝完了。

 

但事情不会就此结束的,拉帝奥教授很忙,如果他能出现在这里,多半会被砂金先生盯上折腾一番。这次也不例外,喝完自己手里那碗后,砂金先生拽动教授的衣角,将勺子递到他手里。

 

“反正你也没收了”他念念有词“不如亲自试试如何?味道很好,也不会浪费”

 

别人若要诓骗这位教授,应该得花去不少功夫,但砂金先生只需要稍微主动要求他就好了,他舀起一勺稍微吹凉,送入口中,随后咳得昏天黑地。

 

砂金先生指着拉帝奥教授的红成一片的脸,似乎是想借此笑话什么,但他没把心里的话说出口,反而爬去床头,比我更快地递杯子过来,同时也蹲坐在拉帝奥教授的身边,并拢双腿,替他拍打后背。

 

出于直觉——我想那就是人们通俗理解的关系壁垒,我后退几步,从他们身边离开,而砂金先生也变得放松了,打趣道:“我刚想笑你,又想起来,你肯定知道它的味道,毕竟我的陪护还得跟你汇报三餐”

 

“嘶...难为你恶作剧前...还记得捋一捋前提条件”拉帝奥教授吸着气,潦草地将盖子盖回去,“恭喜,也不是全无意义的恶作剧,你的饮食该再调整一次了”

 

原本垂下眼睛,正思索着某事的砂金先生,在听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后,又一次露出最开始的表情,他刻意地撇下嘴,伸手在拉帝奥教授的腰上揪了一把。

 

我知道这一下很痛,连教授拎着桶的手都抖了一下,但那不妨碍他控制表情,假装自己什么事也没有。

 

 

3、

 

“你想休息?”砂金先生推开棋盘,撑着脸颊看我。他的目光很平静,没有打理过的亚麻金发自然落下一缕,垂在他轮廓挺翘的鼻子上:“我可不是那种要求时刻待命的雇主”

 

我用力眨眼,驱走眼球的干涩,和他一起等候在月光下。“我需要看着您入睡,还剩下二十六分钟”

 

工作守则是个很好的理由,虽然那不是全部真相,对于砂金先生这个人,我正逐渐感到好奇,而好奇这种心情对我的职业不算一件好事。它意味着某种开始,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考,当对方的形象在你心中被填充,变得真实,有血有肉,那么与他有关的情感也将变得锋利,在未来的某一天留下伤口。

 

“好吧,好吧,我会按时睡觉的”他呼着气,将自己额前的发丝吹起来“今天医生也来过了,之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很无聊是不是?”

 

我听得懂他拐弯抹角的意思,拿出保存在我这里的手机,平时是不会收走的,唯独睡觉前这一会。

 

拉帝奥教授说,如果把手机给砂金先生,他就有通宵的能耐,前一阵子还能借着回复工作邮件的理由上网自由的人,眼下因为务工模式的调整而被迫拥有了套健康作息。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他接过手机,先将软件全都浏览一遍,去掉那些累加的红点,但同他上一次回复也没有间隔太久,于是这项活动很快失去意义。网络是庞大的,由无数人的碎片拼贴在一块,哪怕天大的角色,也仅占有数据的一小部分。所以它不是个适合排解寂寞的好去处。

 

砂金先生也明白这点,他在最后十分钟内点开聊天室,越过爆炸的999+红标,切换账号,来到一个冷清得屏幕也无法铺满的界面,里面的联络人实在不多,但每个人都有被仔细置顶,挤挤挨挨地堆在上方。

 

拉帝奥教授就在里面,我猜那颗石膏图标是他。

 

我的雇主毫无犹豫地点开了,无视相隔两地的时差,直率地拨通电话过去,而在响铃三秒后,电话被接通,拉帝奥教授低沉沙哑的声音从听筒内传来,明显正处于一个私人空间内。

 

我与砂金先生对视,条件反射地起身准备离开,但他却摆了摆手,示意我留下,有些欲盖弥彰的掩饰:“拉帝奥,你睡了吗,我特意打电话来提醒你睡觉,你会感动吗?”

 

听筒沉默了三秒,那大概是拉帝奥教授用素质消化怒火的时间。

 

“赌徒,你还是欠点收拾”他的声音变得更低了:“凌晨三点二十五,挺会挑时间,距离你睡眠标准还剩不到几分钟的空隙,就用来干这个?”

 

拉帝奥教授立刻算出了两地的时差。

 

砂金先生听见他的声音后就在笑了,唇角藏在支撑着脸颊的手腕后,那是自然流露出的欣喜,所以格外地打动人:“这当然有意义,教授,现在市场上流通的我的号码,光是试图持有它就得支付不小的酬金,更别提拨通,谈话....”

 

“我要挂断了”拉帝奥教授插话。

 

“哎,别这样嘛,你现在在干什么呢”砂金先生转移话题,不过这又是另一个恶作剧。

 

“正在睡觉,然后被你吵醒”拉帝奥教授也跟着回答,随后听筒内传来悉索响动,应该是他翻了个身,将被子拢得更紧。

 

温暖而柔和的动静落在耳朵里,会让人也跟着松软下去,砂金先生放缓的音调像一段念诵的摇篮曲,摇晃着飘入麦克风里:“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是不是有好事发生了”

 

我是完全没听出拉帝奥教授口吻中的差异,不过想必那也是私人秘密的一种。

 

“有个学生跑来和我大吵一架,最终提交了退学申请”他简练地概括了事情经过,虽然站在教师的角度而言,这怎么看也不像一件好事“学识界将有一颗星熄灭,但世间会多出一个快乐的普通人”

 

砂金先生换了一只手撑脸,回答:“我猜你应该有说‘如果真的毫无兴趣与动力,就不要浪费你的时间了’这种话。教授,我早就说过你的办公室需要多放几团抽纸,好为那些流泪的学生送去温暖”

 

“不准乱买,实验室的仪器除外”教授说:“我确实说了差不多的话,要是能让她产生点反抗的决心,多为自己想想,被记恨也不是件坏事”

 

“她不是自愿走上这条路的?”砂金先生对事情的本质有着超常的敏锐度。

 

“她只是被要求成为一名学者”拉帝奥教授接话:“人的自我可以被压抑,但绝不会消失,如果生活离自己想要的太远,精神就会走向消亡,被外界的标准框定,失去触及上限的机会”

 

“无法得出成果,不能顺利毕业,在世俗意义上是失败的,但对她自己来说,这不是无可原谅的错误,她没有做错,只是听从本能避开了一条不属于自己的路”

 

“教授”砂金先生趴在桌上,歪着头,说出了我也相当认同的一句话:“你是个特别好的老师”

 

“但你不是个好学生。故事会结束了,去睡觉”拉帝奥教授说:“等等!既然说了这么多,总不差一句晚安吧?”砂金先生却抢答,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个要求才是他真正的愿望。

 

“...晚安”被要求单独说出口的话,好像多了点别的含义,于是拉帝奥教授的声音也不像往常那样干脆而坚定,“哈哈,晚安教授,不过为什么我不是好学生?没准是你教得差劲呢?才让我总也不能毕业,天天仰仗老师来捞我”

 

拉帝奥教授沉默下来,好一阵没有说话,也不曾挂断。就在砂金先生打算摁下红色按钮,盖被睡觉时,他突然又开口了,声音向着地底坠落,好像一位即将攀登到山崖顶峰,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要止步于此的登山客:“....因为我有私心”

 

“那个学生,后来依然和我保持联系,她最近去了宇宙人道主义援助组织,跟随大部队去往众多星球,提供志愿服务,偶尔在节日时寄一两张当地的明信片过来,问候我和砂金”说起这话时,拉帝奥教授正同我一起站在二楼的阳台,听远方教堂敲响的钟声。

 

在习俗里,离世的人们听见钟响后,会回到人间,看望亲朋好友,重新体验在世时快乐的日子。

 

明黄的花束垂挂在屋檐下,被烛光映照得趋近橙红色。我们听见隔壁邻居的歌声,那是她女儿生前最爱的歌曲,可惜整整两年过去了,她还是找不到正确的音调。

 

 

4、

 

有时我和砂金先生会窝在房间靠近阳光的一角搭积木。

 

他的手指很灵巧,也擅长精细结构的搭建,就是不爱看说明书,总在不经意间把房屋堆砌得又大又宽敞。

 

可积木零件是有限的,在外墙上用得太多了,等轮到室内装潢后,它便只剩下贫瘠的几块,草草装饰在内,显得寥落而冷清。

 

成品出来后,砂金先生来回看了几眼,说:“我很喜欢大房子,但如果不适合居住,那它就不够好...不如我们推倒重来?反正还有时间”

 

话虽这样说,但我们还是没有动手摧毁它,凡是一砖一瓦砌成的东西,如非必要,要毁灭它总是犹如一种自伤,哪怕它够不上标准,又不宜居住,好像只是块供人回望的纪念碑。

 

吸取教训后,我们学会了预留房间,无论对砂金先生还是对我,都是传统的居住功能更加得到重视。我发现他习惯性预留出一间面朝花园的卧室,一个带有钢琴的房间,衣帽间也做了隔离,楼下一个,楼上一个,界限分明。

 

对于我的疑惑,他坦率解释道,能看见花园的卧室留给他的妈妈,而带有三角钢琴的房间,则留给他的姐姐。她们一个爱花,一个喜欢韵律,在所有关于童年的记忆里,两位女性会在提及爱好时满脸笑容,再分享给年幼的他听。

 

如砂金先生这样的人,其过往履历就如掰碎的饼干,要是细心去找,基本能大差不差地通过报道拼凑出来,还原出一段称得上传奇的人生。

 

族群唯一的幸存者,弑主的旧奴隶,针对博识学会的骗局,公司高层,石心十人成员之一。这些矛盾而复杂的身份与经历相互交织着,在我的眼前组出一个完整的砂金先生,又或者那也只是他的一部分,而真正的砂金依旧是个有待解答的谜题。

 

但现在,他散下头发,在阳光中垂眼拼贴积木的模样如此真实而纯粹,那双被媒体比喻为漩涡的,本意为带有侵略性美貌的瞳孔,也被照映出水潭般的光泽。我不禁想,也许处于舆论中心,永远牵扯着谣言的他只是一面反射的镜子,用怎样的态度看待他,就能看见什么样的自己。

 

“这没什么”砂金先生头也不抬,继续琢磨门廊的角度:“能让我赚到钱就行了”

 

此话不假,金融行业的巨鳄总有让我看不明白的手段,砂金先生能对着几块线条波折的屏幕,数张报纸,分析出十多页的PPT。当他做这些时,表情总是兴奋的,但到了金钱入账的时刻,他却兴致缺缺,又爬出被窝,跑来窗边和我拼积木。

 

倒是受挫时他反而高兴,在我询问后,乐呵呵报出一串损失的天文数字,让身为普通人的我胆战心惊一阵,看着他沉迷积木的模样感到五味杂陈。

 

窗户在上午开着通风,此刻被我掰得只剩一线窄边透气,但凉意从外渗透,让原本正专注于搭积木的砂金先生开始大声咳嗽,他已经单薄了许多的身体摇晃着,积木零件也散落一地,我赶紧过去关严窗户,将他带回病床。

 

缓了几分钟后,砂金先生终于恢复过来,他捧着热水,遗憾地看向地上狼藉铺开的积木零件,它们被完全弄混了,凌乱地堆在一起,更不知道有没有哪几块顽皮的部件跑进旮旯角落——属于砂金先生的新房子也许拼不成了。

 

拉帝奥教授推门进来时,刚好目睹桌边与地板的糟糕场面,他扫上几眼,随后又转身离开,并在五分钟后拎过来一个看上去崭新的大管口吸尘器。

 

“喂教授!”后面的事就不用提了,他铁面无私吸走那些零件的模样就像曾风靡一时的终结者,那也是个机器人企图毁灭世界的古老故事。被寄予厚望的房间都给吸走了,卷巴卷巴落进吸尘器的肚子,随后被拉帝奥教授全部打包带走...连同桌上那个成品和另一个半成品。

 

“玩些不会四处乱蹦的”教授给出指令,“我还有些益智玩具,你需不需要?”

 

砂金先生礼貌而克制地冲他磨了磨牙。

 

再过几天,就是当地属于孩童的节日了,砂金先生提起这一天时,我尚未反应过来,倒是他振振有词地认为,既然把握当下,那么每个节日他都该凑凑热闹,弄个重在参与。于是我也没闲着,将关键道具准备得像模像样。

 

就是可惜了积木房子,当初我们将它订购回来,就是为了切蛋糕时背景更气派。

 

等12点的指针一过,永远做不到彻底乖顺的砂金先生催促我端来蛋糕,在熄灭灯光的昏黑房间里点燃蜡烛,像做贼一样庆祝儿童节这个与我们毫不相干的日子。

 

估计就是这另类的过节方式得他欢心,砂金先生趴在床沿,扎着半长的亚麻金发,望向摇曳烛光的神色天真而喜悦,那两弯忽闪纤长的睫毛被照得接近透明,翻飞时,好像有蝴蝶停在上面。

 

咔擦,催命的响动。

 

我们齐刷刷回头,看见拉帝奥教授无法被完全照亮的身影,烛光的范围并不够大,他站在黑暗里,所以我们看不清他进门时,目睹这一幕后最初的表情。

 

“教授,是我要做的,你可别怪人家”有这么一个习惯揽责的上司,工作真的不算太难熬,砂金先生又低声接上一句:“我还以为肯定不会被抓呢...”

 

“你在嘀咕什么,觉得好运气失灵了?”拉帝奥教授走进屋内,重新关上门,却没有打开灯,破坏此刻温馨的气氛。随着他与我们之间逐渐缩短的距离,我们也看清他手上拎着的东西,刚好是那两个葬身吸尘器之腹的积木房子。

 

拼好的成品也不是按照说明书来的,拉帝奥教授把它们装饰得更有生活情调,无需特殊说明。他将房子搁置在蛋糕后方,从一开始就知道砂金先生想要什么,也愿意为了他去做。

 

“你蹩脚的审美,倒是在这些积木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暴发户先生”拉帝奥教授毫不留情地批判道:“不好意思,没有那种镶金的马桶给你享福”

 

砂金先生冷笑:“教授,既然你这么自信,不如来介绍一下你的房子?” 

 

“做给你的”教授却强调了一个前提,随后才打开机关扣,将房子横展开,露出内部认真思考过后分派的布局。

 

但实际是不需要介绍的,因为所有房间的功能一目了然,譬如衣帽间,书房,带有超大浴缸的浴室,它们统统漂亮又实用,凡是住进去的人,肯定都会产生哪怕一秒要好好生活的念头。

 

而搁置在旁边的另一个,拉帝奥教授也将其横展开,露出面朝花园的卧室,带有钢琴的房间。他好像真的考虑过实际使用的区别,还为钢琴房添加了观众用桌凳,也许那位存在于记忆中的妈妈,会希望陪伴在练琴的女儿身边,于是拉帝奥教授便为她留出位置,角度刚好,如果遇上黄昏,璀璨的金光约莫会同时笼罩她们两个人。

 

砂金先生看得很认真,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仔细琢磨,直到拉帝奥教授重新将它们都合上,只推开大门,将某个东西塞进砂金先生手里,面朝他的方向发出邀请:“钥匙已经给你了,回家吧”

 

我在那一瞬间,不知道缘由,喉咙实在干涩得厉害,因为一个我们三人都心知肚明的结局。砂金先生的身体每况愈下,基本宣告着他未来稀薄的时间都将与医院绑定,仅仅是回家生活这样的愿望,也变得遥不可及,只存在于午夜的烛光间,美好地仿佛一场幻梦。

 

在这场注定短暂的烛光里,他们会用怎样的表情面对彼此呢?我害怕去了解,于是低下了头。人的本性是如此趋利避害,试图躲过一次无解的悲剧,好像不深入,不触碰,就不会受伤。

 

拉帝奥教授什么也没说,从我手中接过蛋糕,如同接过命运沉重的捶打,但他托举的手依然平稳,仿佛已经为此做好准备。

 

最后他说:“节日快乐”

 

 

5、

从某一天起,突然有了探访砂金先生的客人,他们大多奇怪,有着能在人群中被一眼辨认出的本领。除去少数几个靠谱的商务人士,其余都闹哄哄的,甚至有个别因为错过了探望时间,而选择一些非法手段,将自己直接挂在窗外。

 

砂金先生对此展现出极大的包容性,倒不如说,正是这群怪咖身上个性的部分源源不断地滋养着他的灵魂。因为止疼药的剂量控制,他能够放松行动的时间正逐渐减少,哪怕他对疼痛的忍耐度出奇地高,那种长期的折磨也会带走他身上一部分向好的特质。

 

连带着,我也沾了光,有个带着宽帽的优雅女人,不由分说地要走我的付款码,打来一大笔钱,说是这段时间的辛苦费。而另一个短发利落的姑娘,则在打款之余额外叮嘱我,要多多分享砂金先生的事,如果能拍点睡觉时流口水的照片,或者磨牙的照片就更好了,她肯定高价购入。

 

此外,还有几名头发五彩缤纷的无名客,两个铁皮壮汉,两位来自匹诺康尼的天环族,一个带着面具的愚者,他们来自宇宙各地,也带来各种不同的特产,我将其一一分类了,又提前筛选出一部分一看就像违禁品的东西。

 

虽然这些事称得上麻烦,但我很高兴他们能来到这里,看见砂金先生有一群关心他的朋友簇拥他,我便发自内心地高兴。

 

但那段时间里,最少出现的反而是拉帝奥教授,某天我拎着垃圾袋和一部分需要邮寄的礼物出门,将砂金先生暂时托付给他的朋友们时,发现教授就在房间外不远处,默不作声,安静地凝视着往日里被他自己反复推开的那扇门。

 

在这场极短的瞥视里,我好像察觉了雕像表面经年累月的一道裂痕,他在世人的目光中是坚毅的,无法摧毁的,但这样的冷硬外表下,心脏有力搏动的响声却传出很远。而他对于某一个场景的恐惧,也悄无声息隐藏在他的沉默里。

 

面对命运的倾轧,拉帝奥教授仍是一个普通人,他不能割舍情感,会感怀离别,因为某个人的离去而徘徊流离。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感到难过。

 

等送走客人们后,砂金先生就像被挤榨过度的海绵,努力撑开也无法回弹到原先的状态了,因为以他如今的身体情况,持续的谈话也是件格外疲劳的事情。

 

在初遇时,我不能想象他有朝一日也会有这样的状态,但真正目睹后,又发现他那双漂亮而稍显黯淡的瞳孔依然澄澈,会在有精力时维持着寻觅的好奇,竭尽全力感受世界的一切,无论好与坏。

 

我不禁想,这样努力的人,为什么不能多拥有一些时间呢?

 

拉帝奥教授推门进来时,砂金先生正打着瞌睡,他让我不要惊动他,自己放轻动作走过来。

 

砂金先生如今瘦地衣服也空下一大块,他本就骨架偏小,此刻歪着脑袋,缩在被褥里的模样,看起来竟脆弱得像个孩子,连呼吸声也很轻,需要仔细地去听。

 

我起身让开,将最靠近床的那张凳子交给教授,他也坐上去,看着砂金先生并不安稳的睡脸。空气像是结冻的固体,一点点挤压着我的肺部,我站在拉帝奥教授身后,不知道他此刻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去注视眼前已经步入倒计时的砂金先生。

 

在这段治疗的时间里,只有我和他知道砂金先生是怎样一步步丧失了健康,变得疲惫且消瘦。身为顶尖学者的拉帝奥教授,用尽了办法,却怎么都无法延缓死亡降临的速度,留不住早晚会离开的人。他有时也会不忍地移开视线,又担心错过片段,于是拉回目光,长久地凝望,把自己当作相机,多为这个人保留些东西。

 

后来,在一个周四的下午,我同砂金先生聊起家乡的习俗,我说,在亡灵节当天,人们会穿上色彩绚烂的衣服,载歌载舞,将已逝去的人们迎回到身边,同他们一起度过节日。

  

回头时,拉帝奥教授正站在门边,砂金先生稍微抬高手,他便马上走来他身边。

 

“你想去?看你的眼神,倒是很不安分”教授调侃。

 

在这一点上,我真的很敬佩拉帝奥教授,他可以始终如一地用同一种口吻同砂金先生交流,就好像疾病是不存在的,他们在经过这样的交谈后,立刻就能买票出发,赶赴心仪的目的地。

 

砂金先生笑着捏了捏他的小指:“我想去看看,游行的队伍是什么样的?”

 

“知道了,我会带你去”拉帝奥教授回应了他的愿望,正如之前的每一次那样。

 

当天夜里八点十二分,砂金先生的病情恶化,被推进抢救室治疗,我和拉帝奥教授坐在外面等待,这期间我不知道自己的大脑被什么堵塞,它好像断轴了,竭力阻止某一时刻的到来,用漫长的真空期包裹着躯体,不让它接收一点信息,就好像这样伪造一通,时间就不会将他从我们身边带走。

 

但这是没有用的,很多时候,我们只能选择接受。

 

医生将砂金先生送回病房,等待那个倒计时完全归零的时刻,他们事先就商量好了,也签署过同意书,砂金先生并不想走到需要依赖仪器维持生命的那一步。拉帝奥教授当时也陪在砂金先生身边,在对方签署名字时,他低声回答了我的问题:“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很努力了...不用为了我而强行把他留下”

 

而今,他也依然站在他身边不远的位置,像块顽强的石头,握住那只苍白到毫无血色的手,好像在努力试探着这具身体中残存的属于故人的痕迹,我看见他将手指放入砂金先生的手掌间,但没有得到回应。

 

我注视着这个背影,眼泪不停地往下流,在仪器平缓的,不再出现变化的声响中想起砂金先生坐在阳光下拼搭积木的样子。

 

他慢慢将积木们分类,口中念念有词,说自己要在这个房间里放上毛毯打滚,在那个房间里养三只猫,还要留出最大的那间,拿去装自己买来的衣服,从墙头堆到墙尾,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一个软垫,让等待他的拉帝奥教授休息。

 

耳边维持着僵硬节奏的声响终于中断,变作一句悠长的,空洞的响声——

 

砂金先生离开了。

 

我捂住嘴,躲去拉帝奥教授的身后哭泣,如今回想起,觉得这也尤其残忍。

 

 

6、

 

在远离城市中央的小镇里,星空总是干净而澄澈,像一张可容肆意填充的画布,我和拉帝奥教授坐在天台上,桌面却摆着三个盛有果汁的杯子。

 

“砂金并不能分出饮品味道的好与坏,其他很多东西也是,他在心中为它们划定的标准其实很低,于是也格外容易满足,只是这种满足感,不能轻易被他身边的人看穿”拉帝奥教授端起杯子。

 

“是的,假若味道差了点,或者我放糖不小心加多了,只要往杯子上插点什么装饰,他最后都能点头称赞”我也捧着杯子,回忆起砂金先生在面对保温桶时虔诚可亲的目光“您那天没收了保温桶,对不对?但其实砂金先生早就猜到了,从一开始就叫我准备了两桶,一桶先带进来,另一桶则藏在外面,等您收缴完后,再偷偷帮他带进来”

 

教授冷笑:“我就说,他怎么会突然间腹泻的”

 

也是因为这个突发情形,我再也没轻举妄动,凡是砂金先生的安排,全都要和拉帝奥教授通气,得到他的首肯才正式投入计划。

 

毕竟在爱惜砂金先生的身体这件事上,拉帝奥教授比他本人认真太多了。

 

又是一响钟声,我们停止谈话,一起望向黑夜的尽头,我喝下果汁,因为这愉快平和的交流,而无可避免地回忆起我曾目睹过的,拉帝奥教授唯一的一次情绪外露。

 

那时,砂金先生的遗体已经被送走,我也要准备离开,只是走到大厅时想起自己忘了东西,于是掉头回去那间屋子,随即在屋内碰见了拉帝奥教授。推门后,站在床边的他本能地扭头看向我,失望在那张疲惫的脸上一闪而过。

 

作为共同的见证者,当我们重新相聚了,某一个人的缺席就变得难以忽视,我下意识看向那张收拾一空的床榻,好像还能看见砂金先生在上面打瞌睡的模样,他缩在被子里,呼吸声很小,需要仔细去听。

 

我张开嘴,试图对被留下的人说些宽慰话。

 

“不需要安慰我”教授的措辞一如既往地简明扼要:“感谢,但没有用”

 

他的用词似乎更加简短了,好像再多一点,就会引起一场情绪的坍塌,我仓促地向他点头,自己也忍得辛苦,但舍不得就这样离开。砂金先生曾经的愿望在这时闪回我的大脑,于是,我第一次主动开口邀请拉帝奥教授,问他愿不愿意到我的家乡,去看看砂金先生曾经向往过的节日。

 

故乡的长辈曾说,生命的对立面并非死亡,而是遗忘。当逝者离开世界后,如果还有人记得,他们的生命就会在记忆中得到延续,每提起一次,都是对某人灵魂的重塑,拼拼凑凑的,就好像他仍在世界上某一个角落努力生活,只是路途遥远,我们无法相见。

 

这或许也是拉帝奥教授会坚持与我保持联络最重要的原因。随着时间流逝,关于砂金先生的印象逐渐减少,偌大的寰宇中,还牢牢记着最真实的他,怀念着他,可以分享众多有关他的琐碎片段的人,仅有拉帝奥教授与我了。

 

而哪怕是我,曾经滂湃的情感也会让年岁的刻刀磨损刮花,有很多细节,其实我也已抛掷脑后,因为生活总在继续,唯有永远留在过去的人不会成长。

 

也许有一天,还会反复咀嚼着回忆的,就只剩下拉帝奥教授一个人。我在寂静的长夜里侧头去看他的方向,发现他不知何时塌下双肩,轻轻闭上眼,从一种紧绷的状态中解脱,在远方模糊而沉静的歌声中陷入沉眠。

 

于是,总对那些无法用科学解释,很像一厢情愿的观念抱有客观态度的我,也忍不住去设想着一个温柔的结尾。

 

在亡灵节当天,逝去的人会跟随教堂敲响的钟声,回到依然思念着他的人身边,砂金先生也不例外。他喜欢热闹,喜欢被人群簇拥,更喜欢待在拉帝奥教授身边,不厌其烦地与他搭话,而教授总是会回答他的,一遍遍,简短而有力。

 

他会告诉他,今天游行的队伍很长,我们看见了舞蹈方阵,舞者穿上蝴蝶的衣裙,在夕阳的余晖中旋转摇摆,朝着落日尽头前行,就像生命奔赴死亡的旅途,总是匆忙,浩大,无法回头。

 

他也会告诉他,彩绘的图案都很不错,皮肤白的人可以轻松驾驭,哪怕被涂成骷髅,你肯定也是最好看的那一个。

 

他还会告诉他,猪肉蘑菇酱实在太辣了,即便过去这么久,他也没法习惯这个味道,必须喝光一整壶的水才能解辣,跑到没人看见的地方吐出舌头,往上面扇风。

 

最后,当钟声敲响,他们在夜晚温柔的天幕下肩并着肩,目睹屋檐上悬挂的明黄色花瓣被风吹得摇晃。邻居仍在唱着那首跑调的歌,她当然知道这不太好听,但每次哼着熟悉的旋律时,都好像女儿还坐在她身边。她是可以感受到那份链接的。

 

教堂的钟声终于开始减弱,梦境快要结束,他拉着他的手,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不要笑我。

 

我只是还想再见你一面。

 

END。

 


Asteria_HD

[210×6] 回响

summary:210因为花吐症濒死,6为此举行了两次全民投票。

全文1w2,一发完。

我cp也要有花吐症~~




  “……时间,是人类经验的核心构成。它既是宇宙钟摆不倦的节拍,又是我们心灵深处最深奥的谜团……咳。”

  最开始的故事很简单,一枚细小柔弱的花瓣,并不能掀起什么风暴。演讲途中210因为喉咙不适清了清嗓子,低下头便看到那一抹浅金色贴在手心。

  “……然而时间的流逝同样是一种主观体验。快乐一晃而过,痛苦漫长无边。我们的情绪、注意力和记忆都在不断地塑造着我们对时间的感知……”

  这种程度的意外没有打断传道者大厅的演讲。精彩的阐述后,210站在讲台正中央,照例接...

summary:210因为花吐症濒死,6为此举行了两次全民投票。

全文1w2,一发完。

我cp也要有花吐症~~




  “……时间,是人类经验的核心构成。它既是宇宙钟摆不倦的节拍,又是我们心灵深处最深奥的谜团……咳。”

  最开始的故事很简单,一枚细小柔弱的花瓣,并不能掀起什么风暴。演讲途中210因为喉咙不适清了清嗓子,低下头便看到那一抹浅金色贴在手心。

  “……然而时间的流逝同样是一种主观体验。快乐一晃而过,痛苦漫长无边。我们的情绪、注意力和记忆都在不断地塑造着我们对时间的感知……”

  这种程度的意外没有打断传道者大厅的演讲。精彩的阐述后,210站在讲台正中央,照例接受掌声与喝彩,他对周围的教众挥拳致意,而那枚从喉咙咳出来的花瓣就藏在拳心。

  离席前,他抬头对上高台的裁决者垂落的目光,对方如水的视线似乎安静地追随着他移动的右手。210手臂的肌肉不自觉紧绷起来,他撇下那道视线,穿过三道门扉,离开了殿堂。

  “那是什么?”

  “……您是被阿其翁抓到这里来的?”

  抄近路回家,想不到竟然已经有人在树林深处等着他。210不知道领袖的脚程竟然这么快,又或者动用了未知的神秘术,毕竟整座岛都在仪式的包裹下,它们的缔造者的后代自然来去自如。

  “我不记得有触犯过教条。”6认真作答,深邃冰冷的视线没有离开210垂落的右手,再次追问:“那是什么?”

  果然没躲过去。他早就知道,那双时常低垂着的蓝眼睛极具欺骗性,仿佛对周遭的纷扰和喧嚣毫不在意,却漫不经心地捕捉着每一个微末的细节。

  “您这么问我,我也只能回答:不知道。”

  210发现自己现在有点厌恶那敏锐的可怕的洞察力,绕过6就想走,“可能早上的沙拉菜有点难以消化。”

  “那不是沙……”

  “你到底想说什么?”

  210沉声打断了他,随即有点后悔。尽管对于这位新领袖的态度向来称不上恭敬,此时突然像只莫名炸毛的猫一样,只会让他看起来更焦躁。意识到这一点,他放缓声音,“抱歉,我赶着回家沐浴用餐。还有事吗?”

  “去99那里看一下吧。”

  99是岛上最有名望的愈疗师,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照看着他们。听到那个数字,210愣了下,“我没生病。”

  “鉴于你健壮的体格,的确很少沾染疾病。正因如此,才要尽早去医师那里治疗。”

  那很重要吗?他看向6平静的面容,领袖当然对岛上所有人都有着这样微不足道的关心,就连他也拥有被6关怀的资格,他应该因此快乐和感激,不是吗?

  “您要我如何证明我没有生病?”

  当着6的面,210打开紧握的掌心,那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或许您可以在忙碌的日程上再为我添上半天时间,我会在传道者大厅里向您论证。”

  “210。”

  领袖摇了摇头,210看到蓝色眼睛深处的不赞同和隐隐的担忧——一副知晓一切而怜悯众生的姿态,他感到一种冰冷刺骨的情感驱使着自己从6面前逃走。

  必须马上离开,如果再呆在他面前……

  突然间,喉咙深处潜藏已久的痒意伴随着心口的酸痛一起涌了上来,剧烈的咳嗽声在树林中响起。6上前一步像是想要扶住他,210下意识后退,惊惶中有什么东西从捂住口鼻的手掌掉落。

  在两双眼睛的注视里,一朵完整的金色小花坠落在鲜绿色的草坪上。它舒展开优雅的六瓣花瓣,清晰的线条构成一个简洁的六角星。如果不考虑它是从一个人类的身体中诞生,那样的形状似乎寓意着自然的完满和谐。

  210听到一声叹息,“岛上今日的早餐里没有伯利恒之星。”

  他飞快站起身,逃离现场前还不忘捡起了那朵花。像是急于销毁罪证,210撕碎金色的花瓣,把他们丢弃在沉默不语的树林深处。


***


  他们都知道伯利恒之星,一种随处可见的虎眼万年青,星星一样的六瓣花最喜欢盛开在没人的地方,草地、野原、水渠旁甚至墓地。少年时210一度觉得这种花像是某个人,安静优雅,不问世事,将理解拒之门外,独自绽放着惊世之美。可他从未设想有一天这种花会从自己喉咙里咳出来。他想起在一本外来杂志里看过的报道,那条夹在中缝里的小道消息,出于某种原因令人印象极为深刻:一种古籍里记载的传染病再度于大陆上蔓延,它让人成为植物的温床,从心脏里汲取血液和养分,凭空诞生的种子呼吸着人吸进去肺部的空气,再从连接的喉管里绽放出自然界存在的各式花朵。

  210推测那或许是一种人类不了解的神秘术,他莫名沾染,病症尚在初期,还没有到达这样恐怖的地步,而通常这个过程很快。昏暗的书房中,阅读最后几行字的时候210的手有些颤抖,那篇报道说,患者将会在自己血肉滋养的花海中衰竭而死,如果他们最终无法获得深爱的人的吻。

  啊,一个关于爱而不得的故事,多么凄美而浪漫——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更浪漫了。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些无声绽放的金色花瓣,心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戏谑。本以为只是个有趣的故事,将深藏心底的秘密情感具象化为花朵的病症竟真实存在,表象世界的碎屑怎么可能如此诗意而又荒谬?

  直到偶然与友人们相聚在海滩,突兀的咳嗽声无法控制地响起,210终于感到一丝残酷。

  天上盘旋的海鸥都在看着,他的一颗心脏被迫裸露于外,被世人肆意观摩着隐秘的爱恋。金色的伯利恒之星从写着一个名字的心口流泻而出,每一枚花瓣都被敲上隐形的钢印,竟然还要他当着那个人的面展示,实在有些残忍。

  他捂住嘴,内心的苦涩几乎快要没顶。

  不能让他知道。

  他可能已经知道了。

  让他知道又怎么样?他不会对你无动于衷。

  你只会成为他的责任。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尽力压抑着喉咙奇异的痒意,听到咳嗽声,友人们的谈话还是一瞬间停下来。210的手攥紧了腰间的金杯,几颗葡萄滚落在地,丝毫没有被注意。

  他忽然变得胆小,不敢看向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它们其实还……挺好看的。”

  最先打破尴尬的永远是善良的苏菲亚,真诚的赞美缓解了210短暂的无助,他松了口气,身旁的37则惋惜地看着地上的葡萄,克制着自己遵守教条不去捡起它们。

  “哎呀,看来今天我是格外幸运,竟然能在这么普通的一天收获这些自然的美丽。”为了缓解气氛,210做了个夸张的姿势,摊开手心,“这些新鲜的花朵,应该由美丽的女士们来拥有。请接受这个小小的馈赠吧。”

  37灵敏地闪到一旁:“如果不是从你身体里产生,我确信这些花朵真的很美。每一片花瓣都以精准的角度分布,瞧它们的顶端,构成了一个完满的六边形,就像……像是6!”

  她惊喜地宣布自己的发现,全然没有意识到友人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庆幸的是苏菲亚眼疾手快从210腰间拿了几颗葡萄,替他堵住了37的嘴。

  210想要收回手,一直沉默地看着这场闹剧的领袖突然开口了。

  “这些花很特别,我可以拿一朵去研究吗?可能会有助于理解这种病症。”

  “不行!”

  拒绝的语气十分坚决,苏菲亚有些吃惊,正在咀嚼葡萄的37也好奇地睁大了眼。

  “……哦,这些花嘛?其实并不适合做研究对象。"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210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试图掩饰内心的紧张,"毕竟,这些花朵对我来说有点私人意义,我宁愿保持它们作为一种个人的纪念。”

  那是他的一部分,他的血肉。他或许可以随意送给任何人,却唯独无法将这些伯利恒之星像个玩笑一样交到6的手中。

  210垂下手,花朵在手心拧成一团。在他身后,蓝色的眼睛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


  很快,岛上的人都知道了210得了一种会吐花的怪病。虽然学派向来不崇尚探索个人情感,有人因为单相思而得了“不治之症”这种闻所未闻的奇事,一时间,仍是成为了整个岛屿的话题。人们猜测210倾慕的对象究竟是谁,更有奔放热烈的少男少女拍着210的家门询问可不可以帮忙治病。

  风暴的中心,210反倒成为了那个无所事事的人。人们担忧他的状态,为他承担了所有日常事务,他的名字也从传道者大厅的预约名单上剔除,似乎清扫家里散落各处的金黄色花瓣,成了他每天唯一能做的事。

  夜深人静的时候,210经常咳得停不下来。有时候他觉得胸腔深处有一种撕裂的幻痛,像是正在把他的心脏剖开,再把一些树状的根茎填埋进去,用他的血液浇灌。幻觉中他想起一个熟悉的身影,越是感到疼痛,那张冷淡的面容越是清晰;可越是想到那个人,他就咳得越厉害。

  他不想把自己憋死在这种死循环里,辗转难眠的时候,就趁夜色去葡萄园劳作,众人都在休憩,只有这时不会有异样的眼光黏在他身上。

  月色朦胧的夜晚,210孤独地走进葡萄园。他可能已经有些害怕植物,但藤蔓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葡萄园熟悉的味道让他感到安心。210轻手轻脚地穿行于葡萄架间,小心翼翼地修剪着每一株葡萄藤,确保它们有足够的空间呼吸和生长。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就算是最熟识他的伙伴也未必见过,这个热忱开朗的男人偶尔还会露出如此温柔的神情。

  没有人怀疑,他是真心爱着这座岛屿的每一寸土地的。他爱着葡萄,爱它们酿成的酒,爱优美的辞藻,爱每一次胜利时他人眼中的赞同。

  但是,他是什么时候爱上他曾经最好的朋友的?

  葡萄园里有夜风和许多记忆,幽灵一般在月光的阴影处穿梭。当他回溯过去,试图寻找答案,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和那个人共度的时光,他回想起他们的每一次对话,每一个眼神交流,绝望地发现那些细节都还是如此清晰。曾经他崇敬艾尔玛,因而对她不争气的侄子深深失望,后来他知道一切源于自己对他的满心期待全都落空。他或许只是喜欢强者,只是喜欢仰望名为“6”的完美的背影,可那时困扰他许久的名字还不是个数字,那个男孩叫做亚齐。

  从那时候起我就在意他了吗?

  那份被忽视后依旧期待,失望后依旧憧憬的执着,就已经让这份情感变质了吧。

  细碎的拼图逐渐拼凑出真相,210甚至没有感到太多惊讶。第一次在殿堂里看到手心中的金色花瓣,他便想着,“啊,原来如此。”

  杂志或许是传染源,怪异的病症是寄居在A4纸上的一个哲学概念,如果不了解,它就不存在;一旦知晓,就无法回避。

  花吐症,是他自找的。

  随着夜色加深,210的心也变得越来越沉重。他又感觉到钝痛,治不好的顽疾就像早已根深蒂固的情感,像眼前的葡萄藤,紧紧缠绕在心上。他的手指轻触着葡萄叶,如同触摸着自己内心的柔软部分。酒神祝福了这些甜美的果实,盛放的顶峰它们被迫离开枝桠,失去形状,最终却重生为醉人的佳酿。而他呢?

  就要这样孤独的死去吗,带走那些见不得光的情感……难道真的让他去求那个人?

  向那个不愿意正视自己一眼的6索要一个吻——哈哈,210几乎笑了出来。

  除非有一天他在生存压力的逼迫下发疯!

  一种扭曲的情感逼迫他做出了继续拖延病症的决定。离开葡萄园,他的身体感到疲惫,心情却异常平静。走在回家的小径上,210脚步有些沉重,突然间,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迫使他扶住一棵树不断干呕。咳嗽过后,210手中多了几朵金色的伯利恒之星。他靠着树干滑坐下去,等待胸口撕裂的疼痛结束,然后借着淡淡的月光,小心捡起地上散落的花瓣,一边轻轻地摇头。尽管人们都说他的花儿美丽,将它们遗弃在路旁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手中捧着新鲜水灵的花朵,他思考着该如何处理这些家中已经堆砌成山的花。或许抛到西边的悬崖下是个不错的选择,爱琴海会带走它们,继续向西的洋流也不会将金色的星星回溯到岛屿的沙滩。

  如果他还有力气走到那里。

  210出神地想着,到了家门口,完全没注意有人正站在门墙下的阴影中。那块影子动了一下,他吓了一跳,手中的花簌簌飘落,飘了一阵金色的雨。在雨中他见到那个金色人,苍白的面容逐渐从阴影中浮现,他们的领袖比往日看起来更冷淡严肃,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像是在这里站了很久,嗓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沙哑。

  “我听99说你的病情加重,想来看看情况。”

  “哼,他果然还是和你说了?多谢关心,这真是个意外的惊喜。但我的病情……并不值得担心。”

  210尽力掩饰着倦意和苦涩,他一看到6的脸就移开了视线,转而眺望远处一丝泛白的天际线。他并非故意表演无礼的目中无人,而是对方的目光让他身体发疼。

  “对于这点我保持怀疑,你缺少论据,很难让人信服。”从210嘴角泄出的细微抽气声让6微微蹙眉,冰蓝的眼睛盯着他脚下散落的花瓣,语速比往常快了许多,“这些花让你很难受,是吗?”

  210轻描淡写地甩甩手,“这些花朵?它们只不过是我身体的一种反应罢了。我已经习惯了。”

  “210,你不需要对我隐瞒。我想帮你,但你得让我进来。”

  “您多虑了,我真的没事。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这个新情况。”

  绝对不能让他进入家门。想到屋子里的模样,210打了个激灵,试图在混乱和眩晕中保持镇定,“您可以回去了吗?请原谅,天很晚了,我需要休息。”

  事实上,他们都知道天已经快要亮了。210礼貌而疏离地道别,没有他的邀请,哪怕在门外等了一整夜,身后的人果然还是没跟进来。他低着头穿过院子,回到房间,刚松了口气,忽然感觉脚下不稳,一阵天旋地转,一只手撑住桌子,几朵干瘪的花被他划拉到了地上。

  210喘着粗气,眼前浮现出6刚刚忧虑和困惑的神情,胸口的疼痛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来的剧烈,仿佛被一把锋利的刀贯穿。

  世界安静了一瞬,然后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从屋里爆发开来。

  210捂着嘴踉跄着坐下,他的手中多了一大捧金色的伯利恒之星,不仅花朵繁茂,甚至茎叶俱全。那些散掉的花瓣在面前飞啊飞,怎么也抓不住。

  好像每次见到那个人都会更糟糕。真是可恶啊,除了加重他的病情他就不能做点别的?

  他隐约听到院门被用力拍开的响声,身体失去平衡,仰面向后跌了下去。失去意识前,210看到有几朵格外鲜艳的伯利恒之星在眼前坠落,晦涩的天光中,它们的花瓣翻涌着刺目的鲜红,那样生动明艳,每一朵都是一个完美的“6”。

  它们带走他的生命力,为他短暂荒唐的余生涂抹上艳丽的色彩。


***


  不到半日,210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浑身疼的像是十岁时和南岸的野牛打了一架。乐观地想,还记得这些意味着至少他没有因为跌到地上而摔坏头;坏消息则是很显然地,他那被花朵残骸淹没的房间终究还是被入侵了。

  “……”

  还不止一个人。

  他伸头看了看整洁的桌面和地面,恨不得再次晕过去。那里之前还散落着花。屋外传来一阵歌声,窗帘被风吹开,他隐约看到37拿着扫帚在院子里玩。他知道庭院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子,伯利恒之星把他心爱的花圃铺成了金色,而她只会越弄越乱。苏菲亚怎么能让她做这个?

  一定是那个人叮嘱的……他竟然会做这些多余的事。

  210试图起身去窗边,刚一动作就呻吟着倒了下去。房间门口,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家喝止了他,把他扶到床上重新躺平。

  “99!我能不能不喝这东西!”——反正都已经时日无多了。

  他大声抱怨抑制花朵增长的药剂太苦还没有效果,老人看着这个闹脾气的孩子,把他手中的杯子换成了一面镜子,语重心长,“我的孩子,看看自己,你正在迅速衰弱下去。”

  210看了一眼镜子中两个乌黑的眼圈就丢在一旁,从99手中拿回了药。听说配方是他们尊贵的领袖亲自调配的,有必要做成这么苦吗?

  “210,我必须告诉你,这段日子以来,我和领袖以及岛上所有的医师都尝试尽了已知的神秘术,但是没有一个能破解这种……诅咒。”

  “竟然是诅咒吗?我还以为是绝症呢。”

  “它破坏的是你的身体,但诅咒的是你的心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为何这么固执?眼下已经迫在眉睫,再不做决定恐怕就……哎!”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时间……还剩多久?”他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喃喃道:“算了,那也不是很重要。”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只剩下一天可活,他就要立刻去求那个人吗?

  本来就是愿望先一步诞生,随后是苦果。他已经自食其果太多年,根本无法设想或许会存在的另一种可能。

  “我们都已经要放弃了,只有6还在不断尝试。就算是为了教派,你必须尽快解决个人的问题!”

  “我……我知道。”

  想到那张神情淡漠的脸,210的喉咙又痛又痒。吐出的花径枝叶让他的食道轻微撕裂,好在药已经凉透,他仰头一口饮尽,脸上浮现痛苦的神情。一旁的老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拿着空杯子走了。

  “我要休息了,我们璀璨的赫尔墨斯之星,请你智慧的光芒不要再照耀我。”

  窗口探进来的半个蓝色脑袋缩了回去,“大白天睡觉,210真是个懒鬼!”

  透过窗楞的那一眼,让37看清了病榻上的人。他的身体看上去依旧健康,肌肉线条还保留着曾经训练有素的痕迹,整个人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掏空了。他的笑容曾经那么富有感染力,即便有时候是带着戏谑的可恶,除了在辩论场上,人们面对他总会感到放松和愉快,如今却变得稀少而勉强,他刚刚看向窗外,对37投来的微笑都像是在用尽仅剩的力气。

  她关上窗子,扭头对红发的同伴说,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他的血肉。

  天才就是天才,一眼就看穿本质。她指着窗檐下一篮收集起来的枯黄花朵,声音有些迷惘,“210正在回归真理,六瓣的伯利恒之星夺走了他的活力……是花的错吗?花怎么会犯错?他还会好起来吗?”

  有时候苏菲娅真的希望她的好朋友可以不要这么残忍,但她始终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于是轻声安慰同伴道:“6绝对不会放着他不管的。”


***


  好几个晚上,210因为喉咙堵塞的窒息惊醒。那些带血的花疯了一般拥挤在他的食道中,争先恐后想见到这个注定会让它们凋零的世界。它们无望地绽放,啃咬他的血肉,分割他的灵魂,将他的梦境从内而外撕裂。

  有那么几次,他想到了死,然后又想到了爱——原来这两样东西竟然伴生存在。俄耳甫斯一切的努力终将付诸东流,他的爱人因为他的爱永坠地狱;阿喀琉斯更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为了短暂的爱亲自践行了残酷的命运。他为自己过往的观点增加了一个论据,然后讽刺地想,还真是一场自我陶醉式的悲剧,下次岛上的节日公演不如就用这个剧本吧?

  因为爱上某一个人,他快死了。

  看到这一幕荒唐的演出,那个人会不会也跟着笑出声?

  “这种绝望的境遇不适合用作公众娱乐的素材。”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210唤醒,他的神思已经十分昏沉了,半梦半醒间竟然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210掀开沉重的眼皮,他唯一的听众正坐在一旁椅子里,膝盖上摊着书本和纸张,看起来已经在这里待了有一段时间。

  “我家不是什么游览圣地。”他不情愿地嘟囔着,“大忙人……深夜到访有何指教?”

  见到他醒来,6停下笔尖的书写,扶着210坐好,在他和墙壁之间塞了个枕头。他伸手拨开210脸颊上垂落的深棕色发丝,看到一双松绿石的眸子陷入睫毛浓密的阴影里,黯淡无光,不觉皱起眉头。6的手有点凉,210失神地与他对视,任由苦涩逐渐填满心脏。他已经放弃强撑,如果要死的话也要多看几眼这张脸再说——这么一想着,胸口撕裂的疼痛反而减轻了。

  “即便是病态的爱,也应当被理解和解决,你的生命远比你自己设想的剧本更有价值,210。”

  6想起面前这双眼睛曾经锐利明亮的样子,现在却变得深沉而遥远,仿佛他的思绪总是在徘徊在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理性的领袖做了一个不易察觉的深呼吸,试图在内心温吞燃烧的火焰上浇一杯水。

  “抱歉这个时候打扰你……白天举行了全体投票,为了准备这次公投,耗费了不少时间。我是来通知你结果的。”

  他用湿手巾擦去210额角的汗水,看到男人唇角一小块刺眼的血迹,用拇指抹去了它。

  “所有人都为你投出了他们的海贝。210,没有一个人有反对意见。我们一致认为,鉴于你的病症的特殊性,你现在被允许亲吻岛上的任何一个人。”

  “……”

  6停顿了下,想到投票内容,似乎在费力组织语言,“……或者谁家的猫。”

  见他为难的样子,210吃吃地笑起来,“呃……这就是你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还有另一个办法,你可能不会想知道。所以……名字?”

  问到关键的问题时,6的声音比平时略微低沉,说话的速度也慢了下来,210似乎在他脸上看出了一丝忐忑。

  “……什么名字?”

  “告诉我你爱的人的名字,210。我们现在就把那个人找过来,为你治病。”

  “既然是全体投票,我的一票应该也具有效力吧?”

  “……”

  6眉间的刻痕更重了,身体略微前倾,“啪嗒”一声,膝盖上的书本滑落在地。他靠的更近,紧盯着210,似乎是想更直接地传达严肃态度。210的视线从珍贵的古籍移到近处那张雕塑般冷凝的脸,心跳不由自主加快。

  “210,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嗯,真的不需要这样劳师动众。”

  “为什么?似乎从患上这种病症开始,你就没有想过要去解决。”

  6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薄唇紧抿,嘴角微微下垂,蓝眼睛中的光亮一下子变得锐利,仿佛两把冰冷的刀刃。尽管见过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210知道,那是他发怒的征兆。他的领袖对自己的回答很不满意——话说回来,有必要不满到这个地步吗?

  也许是那些不间断折磨他的花让嘴里吐出的言辞也变得扭曲,他几乎有些恶劣地反问:“就算没法解决我这个麻烦,也不会有任何人责备你的无能吧?”

  6的瞳孔微微收缩,呼吸变得更加有力且有节奏,仿佛是在努力平静自己的情绪。再次开口时,他的语气虽然冷静,但每个字都透露出坚定和强硬:“210,这不是关于责备或无能的问题。这是关于你的生命,你的价值。狄俄尼索斯可以死而再生直到登上奥林匹斯的山峰,而你只能回归真理一次。”

  他坐到床边,烛火颤了一下,照亮了冷定的眼底一闪而逝的痛色,“你有自己的打算,我不会再问你为什么想要放弃。但你的病症并不是你个人的麻烦,对于所有关心你的人,这都是一场灾难。我们都愿意帮助你,希望你能接受。”

  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让210瞬间失语。成年后他们貌合神离走上歧途,而就像他始终把对方摆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他的朋友6,或者亚齐,一直以他特有的方式关心着自己。多年来他似乎刻意忽略这样的事实,或许是因为内心深处十分清楚,他真正想要的并不是这种仅限于朋友之间的关心,而这对6实在很不公平。

  “我……咳,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不该这样……但是只有那个名字,我不能告诉你。”

  210低声咳嗽起来,几朵花掉在薄被上,6捡起一朵,那上面的血渍让他指尖颤抖。

  “我不想再问为什么,但是你的生命比这个秘密重要得多。”6的手指紧紧抓着那朵带血的花,指腹因用力而变得泛白,“我曾经问自己,我真的有权利插手你的私事吗?我是否应该站在旁观者的位置,继续保持静默?”

  “你或许觉得让我们看着你这样慢慢消亡,比面对这个秘密要简单……”

  他抬头看向210,蓝眼睛里似乎静静燃烧着火焰,“但是这些日子里,寻求破除诅咒的方法的每一天,这个答案逐渐清晰——我不能。”

  210怔愣地看着6逐渐向他靠近,似乎猜到了对方想做的事,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恐慌。当6越来越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时,他本能地伸出手握住6的肩膀,堪堪停在一个暧昧的距离。

  他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这、这是做什么?”

  在他面前,6平静地开口:“今天的公投分为两部分。如果你不愿意接受自愿亲吻,那么必须采取更激烈的措施。我们强制让岛上所有人尝试亲吻你,直到解决你的病症。而作为领袖,我将是第一个。”

  “你们竟然真的这么做!”210一阵眩晕,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对于领袖的决断和勇气几乎要产生敬意了,“我的病症作为公众表演的一部分,这难道是我们学派文明的体现吗?我还有没有自由和尊严?”

  “我知道你会觉得受到冒犯,但是投票结果同样是全数通过,而你没有一票否决权。”

  他的语气坚定而不容置疑,210还想再反驳些什么,6已经握住他的手腕,一点一点地从自己的肩膀移开,再按在210凌乱的发顶。身后就是墙壁,210避无可避,健壮却病重的身体使不上一点力气,6顺势压制住他的挣扎,金发垂落在210脸上,像一根引线,将他的心脏一瞬间点燃。

  “别……您不能这么做……”

  绿松石般的眼睛里充满了混乱和恳求,210的胸膛不断起伏,极力压抑着虚弱的喘息。6心生不忍,那种痛苦似乎通过眼神传染给了他,让他感到一种冰冷的刺痛,在210拒绝他的靠近时,疼痛感迅速蔓延至整个胸口。

  “我知道你不想要。”他低声说着,眼中的火焰似乎都黯淡下去,“被不喜欢的人亲吻一定很痛苦吧。210,告诉我那个名字,如果不想我这么做。”

  “……你真的什么都不明白。”

  210苦笑着看着他。不懂情爱的领袖虽然什么都不明白,却误打误撞找到了解咒的方法。这也是天上的声音捉弄人的一个环节吗?

  “有些事情我可能永远无法完全理解,但如果能帮助你,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错过了什么?”

  他几乎是有些无助地问着,昏暗的灯光下,看清6的神情,210的呼吸窒住了。那张时常像白纸一样的面容,竟然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一丝脆弱。一直以来不为任何事所动的、坚冰一样理智而清醒的领袖,似乎正在与他一同承受某种痛苦。6接受命运的启示,本应完备和完美,却依然会自责,会迷茫,他笨拙的样子那样矛盾而迷人,令人感到柔软和疼痛,如果此时不是被制住住双手,210迫切想要亲吻面前这双易碎玻璃一样的蓝眼睛。

  ——他有这样的资格吗?

  寂静的夜里,被6注视着,内心深处一直以来叫嚣着的声音安静下来。他感觉扎根在五脏六腑的根系瑟缩着揪紧,他的心脏都快要被搅碎了。它们严酷拷问着他,这样的坚持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是个可恶的人,自尊和私心成为了一把朝向爱慕之人的刀刃,深深地让那个人受伤。

  被厌恶厌弃也好,抛弃所有尊严,他忽然什么都不想要了。

  210闭上眼睛,感觉一种从内而外的溃败。

  如果今天就要死去,为什么还要让他伤心呢?

  “……亚齐。”

  210哑的说不出话,声音微弱的几乎是气音。听到那个久违的名字,6的瞳孔微微放大。

  “嗯,我在。”

  “不,咳咳……”

  压抑的咳嗽声响起,花朵簌簌掉落,它们浸染着血色,花瓣失去完整的形状,令人心惊的残缺而畸零,仿佛一出生就走向衰败。

  “我是说,那个名字是……亚齐。”

  “……我?”

  随着210低声吐露出那个名字,整个房间陷入一片寂静。6不自觉地松开了210的手腕,好像忽然被抽干了力气,一下跌坐在210的腿上。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试图努力消化这变相的告白。片刻之后,他从震惊恢复成平日里冷静的模样,210却分明看到他眼角微微的闪光。

  比那先落下来的,是病入膏肓的人无声的泪水。

  “是啊,是你。看看这些花吧,亚齐,每一朵都是你。它们曾经那么完美,仅仅是一片花瓣的重量,都让我无法承受。你赢了,现在你都知道了……”

  他颤抖的捧起被子上残破的花,像是捧着自己一颗血淋淋的心。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咳……亚齐,你怎么还能这样折磨我?”

  210狠狠抹掉呕出嘴唇的血,心口被满溢的酸楚和痛苦淹没。岛上最能言善辩的修辞家,一时间只能朝暗自爱慕的人丢出毫无逻辑的责备。他们每一次因争吵不欢而散时,尽管6能看到他眼底深深的失望和悲伤,却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那些情感。他想起210喝醉时,最喜欢拉着人胡言乱语辩论,唯独面对自己,总是醉眼清醒几分,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原来那并不只是因为多年的隔阂和误解。

  他躲开他,就像是试图逃避自己无望的内心。

  6抬起手轻轻触摸着210湿润的面庞,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有两人之间越来越近的距离逐渐清晰。他小心擦去那些泪水,轻声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明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你。”

  210不堪地侧过脸,像是无法承受蓝眼睛里柔和的目光。

  “正是因为我知道……我确信你会挽救我的性命,才不想成为你的责任。从第一次吐出花瓣那天,无时无刻,我都恐惧着这样的秘密被发现。我害怕这份已经变质的情感会彻底摧毁我们岌岌可危的关系。更害怕……怕看到你强忍着厌恶,冷漠地靠近我,又必须施舍的样子。”

  他的眼泪漫过6的手指,苦涩滑入嘴角。

  “原谅我的懦弱。我受不了那个……我宁愿死。”

  6摇了摇头,指尖因为湿润而感到沉重。

  “我不会那么做。你都看到了,糟糕的假设并没有发生。”

  他用上垂落的衣襟,笨拙地希望能擦干210的脸。那让他回忆起过去,单纯的最初,当他们尚未知晓“命运”那些抽象的概念,一同奔跑在阳光下的白沙浅滩,面前这个像他一样脆弱的、会跌倒、会受伤的孩子,总是先一步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擦掉自己的泪水。

  那个小孩向他伸出手,用摔烂的葡萄逗笑自己,好像他摔伤流血的膝盖不会疼。

  210只是藏匿了那些伤口,日复一日,埋得更深。现在他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伤痕被迫暴露在空气中,露出经年未曾治愈的绝望和腐烂。是他亲手挖了出来,尽管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6仍是迫切地想要治愈它们,那份等同的痛苦让他意识到,这并不只是单纯出于愧疚和责任。

  “听我说,210,你本来就是我责任的一部分,但是你对我的意义,或许远比‘责任’这两个字多得更多。”

  6缓缓地弯下身,将脸靠得更近,目光极其复杂地凝视着210盛满悲伤的眼睛,再缓慢游移到他的嘴唇。片刻之后,下定结论般微微颔首。

  “况且,想到需要通过吻你的方式来解除病症,我丝毫未感到排斥,更不存在厌恶。”

  “……什么意思?”

  210一把抓住脸颊上的那只手,当他以为那只是怜悯的安抚,6轻轻回握住了他。

  “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吗?因为你是6,换做任何一个教派成员因为爱慕领袖而患上这种疾病,你都可以亲吻他们,对吗?”

  “当然。”6毫不犹豫的点头,“但我的内心告诉我,作为6的部分,这是在行正确且必要之事;作为亚齐,则并非我所愿——”

  十分突然的,像是咬到了舌头一样,6猛地顿住了。坦然说出口的想法似乎让他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些从未察觉的事,聪慧的头脑竟然瞬间过载。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痒,不自觉地咬住嘴唇。除了浓密的金色眼睫还在困惑地扇动,6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僵硬的石膏像。

  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在210震惊而紧张的目光中,6抬起眼睛看向他,下定决心般,诚实地吐露了心声。

  “只有想到那个人是你,210……我愿意立刻治愈你。”

  我的天,他看起来简直是在害羞!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210听到心脏鼓动的声音,好像他的心脏除了发疼之外终于回想起本身的功能。他迫近对方,急切地追问:“亚齐,告诉我、向我证明,你说这些话不是为了让我乖乖就范而怜悯我?”

  “我……”

  要怎么做才能让他相信?

  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发觉自己对任何人有过这样复杂的情感,这几乎是完全陌生而未知的体验。

  但是210的花吐症不能再拖延,必须就在此刻做出回应。

  6迷茫的眨着眼,顺着210的动作,把手按在他不安分的胸膛。小麦色的肌肤下炽热跳动的节奏让他头脑有些空白,不由自主地,心跳也跟着急剧加速。

  “咳……我该如何向你证明?”

  就在他与对方的心跳共鸣,满心焦灼发出疑问时,喉咙深处的痒意更加明显了。6忍不住又咳了一声,感到有什么异物要冲出喉咙。他捂住嘴,身体微微前倾,210扶住他的肩膀,6感觉到那只手剧烈的颤抖让他的身体也跟着轻颤起来。

  “亚齐,你……?!”

  沉默是一种美德——先祖的遗训是正确且绝对的,因为言辞无用,而证据会证明一切。

  领袖摊开手心,他吐出来的是一颗圆形的花朵,小小的,拥有漂亮的不可思议的紫色,像一颗完熟的葡萄,美丽、饱满而脆弱。

  “葡萄风信子。”

  6一眼就认出这种常见的葡萄花,它们大簇大簇地盛开在南海岸的微风中,像一串串华丽的紫色风铃,发出年少时无拘无束的笑声一样清脆的回响。

  他神情柔和地笑了,眉宇间不再迷惘,“很有你风格的花朵,210。”

  “现在轮到你来拯救学派领袖的性命了。你愿意吗?”

  210没有说话。

  他在6的手心里又放了一朵金色的小花,然后紧紧握住那只手,低头吻住领袖上扬的唇角。

  




全文完


附两种花的照片,来源于网络。

伯利恒之星 Bethlehem St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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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常见的一种花卉,以其简洁而优雅的美感而著称,通常被认为象征着希望和纯洁。它的六瓣花朵结构与Atticus对自然秩序和平衡的敬畏相呼应,而其清晰的形状和线条象征着6的理性和思考深度。


葡萄风信子 Grape Hyacinth (Musca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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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风信子的花朵小而紧密,以其独特的葡萄状花穗和鲜艳的色彩而闻名。葡萄花常被视为重生和复兴的象征,常与春天的到来和新生命的开始联系在一起,符合210/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意象。它们的美丽和显眼还可以与210的戏剧性和表现力相呼应~

约了伯利恒之星x葡萄风信子的壁纸,原图下载➡️https://asteriahd.lofter.com/post/31079be8_2bbbbee84 

苍树

是新刊《All about RAin》中的第一章,剧情断在这真是含糖量极低的内容((都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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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fter什么时候突破下张数限制,拼图拼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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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獠牙的小甜甜

与正文无关的试阅(但有主角之一)

题主:

新年了朋友们,又到了倒霉的串亲戚时刻。

先交代一下背景:题主家坐标背区,众所周知,该区是我洲鄙视链底端,现在我马上要参见高贵的首区人民和富贵的腹区人民了,非常焦虑!感觉自己是混进了珍珠里的鱼眼珠,有没有朋友分享一下类似经历,跟本乡巴佬抱头痛哭一下子?

 

※最高赞:匿名答主(444人赞了该答案)

    

    我不想哭,但还是抱抱题主吧。

    你们可能觉得我在这个话题下插嘴不合时宜,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因为我是角区人。很快会有人骂我“......

题主:

新年了朋友们,又到了倒霉的串亲戚时刻。

先交代一下背景:题主家坐标背区,众所周知,该区是我洲鄙视链底端,现在我马上要参见高贵的首区人民和富贵的腹区人民了,非常焦虑!感觉自己是混进了珍珠里的鱼眼珠,有没有朋友分享一下类似经历,跟本乡巴佬抱头痛哭一下子?

 

※最高赞:匿名答主(444人赞了该答案)

    

    我不想哭,但还是抱抱题主吧。

    你们可能觉得我在这个话题下插嘴不合时宜,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因为我是角区人。很快会有人骂我“角区天人又来凡间秀优越了”,无所谓啦,如果骂我能让大家心里痛快一点,我也算给社会做贡献了。

    我想跟题主说:世界大如沧海,风雨反复无常,做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我也曾是一颗混珠的鱼目,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一切都在变好,希望听了我的故事,题主能得到一点小小的安慰。

    我祖上也是背区人,所以说不定跟题主还是同乡。我小时候父母工作忙,跟着奶奶长到十岁,为了上学才回的角区。奶奶以前在背区乡下经营一家猎场,前两年去世了,她老人家生前常说:“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

    我认为这句话应该写进我们家的家训,亲爱的爸爸,听您妈的话好吗?

 

    我爸和我妈都是背区人,都是平民出身,还都是他俩家族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

    自从我爸上了大学——用我奶的话说——他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在学校里,这位忘了姓什么男士遇上了忘了姓什么女士,很快发现对方那自命不凡的风采如此熟悉,宛如性转版的自己。

    哦,这该死的缘分!反正他俩也都找不着别的对象,于是凑合成了一对。

 

    虽然我父母打心眼里互相看不起,但睡着了做的“上流梦”倒是同一个,从来没有“同床异梦”过,婚姻意外的稳定。在我区,婚姻满十年不破裂的伴侣就可以申请一个后代,于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的我出生了。

 

    我们家住的小区,被称为“豪宅门槛”之一。前房主是一对烈性夫妻,因家庭矛盾互殴导致一死一无期,房也成了凶宅。我那逆天改过命的父母悍然无畏,借了一屁股债,低价买下了它。从此,我们家有了“某某街业主”这样光鲜的头衔……以及一个世纪的贷款。

    我不知道我奶要是还在世会怎么说,反正我是无话可说。

 

    除了打肿脸充胖子的“豪宅”,他们还托了我三姑夫表舅妈侄子他教父的人情,把我送进了圣挪得学院——对,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圣挪得”,总统女儿、首富孙子都在这上过学,摩羯洲连续十三任洲长都是我校校友。

    我们洲只有天赋者才有资格上大学,天赋者的觉醒率是十万分之一,所以十万人才有一个能摸到大学的门槛,但我校大学升学率高达九成!

    进入伟大的圣挪得之前,我父母对我说,我们全家都会是那个“一”,我压力山大,入学后我就放心了,我果然成了那个“一”。

    天赋者会在成年时觉醒天赋,但一般十岁左右,就开始出现“天赋悸动”了,首次天赋悸动后,手腕上会出现一个特定的意向图,那是神的恩赐,暗示他们未来的天赋类型。悸动越早的人天赋越强,十五六岁都没动静的,这辈子大概率就是普通人了。

    我们班前三分之一的优等生,入学就是带着手腕纹身来的,中等生一般是在一二年纪出现首次悸动,个别发育晚的会拖到三年级,学校会根据每个学生手腕上的意向图组织不同方向的选修课,供大家充分开发潜力。

    到了五年级,我已经是全班唯一一个两手空空的异类了。

 

    我们学校竞争激烈,一帮名流子弟们都很用功,每学期末争排名硝烟四起,只有我,雷打不动,稳坐后进生首席。所有选修课都不对我开放,所有课外小组我都参加不起——买不起他们规定的装备。

    别人上学,天没黑就得出门,天不亮回不了家。我每天朝九晚四,比食堂倒果汁的校工还闲。

 

    接下来,你们以为我要讲一个校园霸凌的故事吗?不,恰恰相反,我在圣挪得有众星捧月的待遇!

    这不是梦话,众所周知,我校是全世界最左的地方,政治正确就是天条——“不那么有优势的孩子必须得到额外照顾”,引自我们校规原话。

   翻译成人话就是:关爱智障,人人有责。

    在我们学校,辅导后进生可以拿学积分,而且“后进生”的评定标准很难达到,不是每个班都有这种“班宝”。期末学积分大战的时候,我就是那行走的刷分机、全年级的香饽饽,档期满得轻易预约不到,他们能对我不好吗?

    我去学校既不用给食堂交伙食费也不用自己带饭,每天都有人给我带吃的;小组作业我什么都不干,纯搭便车,同学还都抢着加我,爽极了。当然,要是他们跟我说话的时候不刻意放慢语速,我感觉会更好。

 

    从我跨入圣挪得大门那天起,我就被同学们呵护着、照顾着、无视着。别人说的事我听不懂,我呢,不管说什么,大家给的反应都是“嗯嗯、好的、你真棒”。

    我有时候怀疑自己就不是个人,是个自动点赞机成了精。

 

    学校里没人跟我聊天,可我也有交流的需求,为了不像个没事就自言自语的神经病,我每天只能对着珍妮长篇大论——珍妮是我家的宠物,我们这里家家养宠物,攀比宠物的品相和血统是重要的社交活动之一。

    珍妮是奶奶送给我的,奶奶那个小猎场当然没有宠物繁育资质,珍妮是她自己瞎配出来的,也就是传说中的“后院”货。珍妮血统不详,品相挺垃圾的,年纪也大了,但性格温驯,跟我最亲,不管我说什么傻话,她都会耐心地听……哪怕不会回答。

    我很爱她,为了珍妮,我给区长信箱写过二十多封信,希望角区出台《家养宠物保护法》,这事目前还在推进。

 

    对不起跑题了,我可能是憋得太狠了,嘴有点碎。

 

    说回我的母校圣挪得——

    为什么说是母校呢?因为过了今年万圣节,我们这一届就毕业了。

    最后一学年的成绩会录入档案,年级第一的照片还会作为荣誉校友留在学校的长廊上。于是全班同学把我让给了最有希望拿年级第一的班长。

    班长的详细信息打码,我只能说,他是某奢侈品财团的继承人之一,大明星们都得为他家的定制礼服抢破头。我妈是他们家的疯狂粉丝,有三件二手成衣,宝贝得不行。反正我们家要是着火了,她肯定先救衣服。

    

    世界上可能真就有没有弱点的人吧,像我们班长,又有钱又帅、天赋超牛逼、成绩巨好,还是个社交达人。我想嫉妒都找不到切入点,只好心甘情愿地给人家当工具人。

    班长通过刷我,拿到了三个附加学积分,压了隔壁班学霸一头,综合分年级第一。出成绩那天,班长请了半个班的人去他家庆祝。作为立下汗马功劳的重要道具,我也去了。

 

    那天我可真是开了眼了,朋友们,班长他家住城堡你们敢信?

    管家送的伴手礼我差点没敢收,还见到了好多大明星真人,光签名照我就拿到了十多张!

 

    后来班长也嗨了,说要带我们去看他的宝贝,我们一帮人就在他家大城堡里疯狂绕路。过了好几道安检、凑了一万多步之后,来到了一个展览室。

    那有一个巨大的单向玻璃隔出来的展台……面积也就是我们家总面积的两三倍吧,里面陈列着一件即将完成、还没发布的男装礼服。

    

    众所周知,摩羯洲角区是个浮夸的地方,三大时装周都在我们这办。但我是个猎场长大的乡下孩子,对这些东西一直不开窍。

    听说定制衣和成衣那种批量产的工厂货不一样,定制衣是独一无二、有灵魂的……我以前只在网上看过照片,一直觉得那都是有钱人的虚荣矫情。

    衣服而已,能有多大区别,总共就那么几个部件,尤其男装,看着不都差不多么?

 

    可是见到实物的那一瞬间,我发现我错了。

 

    我的同学中不缺见过大世面的,但毫不夸张地说,看见那件礼服的时候,大佬们跟我这土包子共享了同一张震惊脸。

    我不知道是展台上灯光设计还是怎的,看着那件尚未完成的礼服,我几乎有点窒息。那种美丽,那种视觉冲击,让我觉得它能击穿我的瞳孔、直接烫到我灵魂。

 

    班长说这件作品——对,他用了“作品”这个词——名叫“加百列”,一个充满禁忌感的名字。

    它的设计师是班长他们家高级定制线的前总监,衣服没做完,总监人先走了。有传言说,那位设计师为了这件加百列献祭了自己的灵魂,不光自己的,还买一赠二——这件衣服先后克死了两个设计助理。

    我听得大气也没敢出,然后班长就笑了,说他是开玩笑的。

    淦,老子真信了!

 

    我们班有个姓诺菲勒的同学当场就说要买,多钱都要,卖身卖肾不在话下,班长没同意。班长说这件加百列是他的成年礼服,量身定做的。他们家是做定制服饰起家的,所以一直有个传统,家里子弟成年礼服都得自己参与一部分制作工作,这件加百列他也付出了不少心血。

    班长还讲了好多设计理念、选材啊编织啊之类的事,我统统没听进去。

    我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那件加百列,心率飙到了两百八。这事回想起来真是荒谬极了,快成年的我,从来没谈过恋爱,从来没跟女孩约过会,第一次神魂颠倒,居然是因为一件衣服。

    完蛋,我可别是个变态恋物癖!

 

    我悄悄问一个同学,这衣服要多少钱?

    我善良的同学耐心地给我科普:这样的定制礼服不是今天说要,明天就能变出来的。从选材和设计,长达十几二十年,运气好的一次成型,稍微出一点纰漏衣服材料就会变成废料,花多少钱都不一定能出成品。像加百列这样完美的作品,要么需要中彩票的运气,要么需要天文数字。

    我不死心,厚着脸皮问“天文”是多少?同学无奈地心算了一会儿,告诉我一个大概数……倒也没有那么天,也就是我们家那一个世纪贷款连本在息总和的三四倍吧。

 

    我听完就冷静了,比冻了一千年的冰还冷。

 

    可是当我抬头,那件纯白的加百列就像个橡皮擦,又将我脑子里世俗的理智都擦干净了。不受控制的,我眼前浮现出自己穿上它的样子,陌生的悸动开始从我心口涌出,往四肢流,我的左手腕竟开始隐隐发烫。

    那种感觉我只在一个地方感受过:学校的天赋觉醒模拟器里——校医院里有那么一台,也是政治正确的产物,唯一的用处就是给像我一样的后进生模拟一下天赋悸动的感觉。

 

    我当时脑子里“嗡”一声——

    你们看过那些网络爽文,是吧?一无所有的主角在快要成年、快要毫无希望的时候得到奇遇,突然被一件异宝勾起天赋悸动,转眼觉醒成天赋者,成为人上人……我知道这都是作者瞎编的,是意/淫,但我至少偷偷看过几百本类似的小说。

 

    是,我在圣挪得蝉联后进生首席。我不知上进、不知羞耻,不管我父母怎么辱骂我,我都能左耳进右耳出,岿然不动地当着我的纯种废物,仿佛没有一点自尊。

    要是我真的没有自尊就好了。

 

    我生活在角区,世界上对平庸者最残酷的地方,不把自己变得麻木一些,还能怎么办呢?我还得活下去啊。

    我的父亲是乡下猎场主的儿子,母亲是屠宰场工人的女儿,就因为中奖觉醒了天赋,他们洗掉一身血污和泥泞,成了教授、成了议员、成了住在角区的“人上人”。他们梦想生一个更有天赋的孩子,从此改门换风,甚至有朝一日成为贵族。

    可是作为那个被寄予厚望的孩子——我——不行。

 

    低年级的时候,我父母还会自我安慰是孩子发育晚。

    到了十四五岁,同龄人的手腕上都有了意向图,他们开始焦虑,开始搜索各种偏方往我身上砸,我喝过公鼠骨髓、泡过“百肝水”,听说情绪刺激有用,他们差一点烧死我……我能感觉到,有那么一瞬间,我妈是真的想烧死我。

    随着我接近成年,希望越来越渺茫,父母对我也越来越冷漠。他们发现“大号”养废了,于是又攒了十年“貌离神合”的婚姻生活,生了我妹妹。去年妹妹也进了圣挪得,才一年级就经历了第一次天赋悸动,从那以后,我就成了家里的透明人。

    要不是抛弃未成年犯罪,他们大概早把我塞进不可循环垃圾里了。

    我还不如珍妮,至少珍妮还能在有客人来的时候充场面。

 

    只有珍妮知道,我曾经疯狂地祈求过神,给我一点天赋觉醒的指引吧,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可大概是因为我一无所有,神她老人家从不回应,还在最后跟我开了个大玩笑——距离我成年礼只有不到一个月,对着一件把我们全家卖了也买不起的贵重礼服,我就像网络小说里的主角一样,离奇地产生了天赋悸动的先兆!

 

    大概是我的脸色太震惊了,班长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回过神来,讪笑着、试图用玩笑的语气对班长说:“太绝了,我刚才心一阵乱跳,跟被勾起了‘天赋悸’似的。”

    我的表演一定很拙劣,我们那温柔善良的班长很难过地看了我一眼,对我说他也希望那不是错觉,可惜加百列再漂亮,也只是一件人造的衣服,人造物是不可能勾起天赋共鸣的,否则政府早就能批量制造天赋者了不是?

    班长还安慰我说,人和人之间只是社会分工不同,我们的世界也不是靠少数天赋者支撑的,是靠各行各业平凡的劳动者云云……说得挺好,是能去竞选洲长的水平,可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我失败的掩饰的偏执的垂涎让场面很难看,展台旁边的保安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于是没几分钟我们就被带走了,说是未完成的高定礼服不宜暴露太久。

 

    回去以后,我疯狂地查各种资料,比毕业考试还用功。

    

    班长没骗我,各种研究文献也说,没有能勾起天赋悸动的东西。

    可我真的感觉到了,而且从那天开始,只要我闭上眼睛,加百列就会入我的梦。梦里,我反复体验那种四肢麻痹,濒死一样的天赋悸动。那种梦又诱惑又折磨,于是我尽量减少睡眠时间,每天把眼睛瞪得像铜铃,跟昼伏夜出的珍妮大眼瞪小眼。

 

    有一天,家里来客人,珍妮被我父母留在了客厅,丢人现眼的我照例藏在阁楼,假装自己不存在。等客人离开,我饿得躺不住,想下楼找点喝的,结果在楼梯间听见我爸妈聊天。

    我听见他们说,成年了就再也不可能觉醒天赋了,我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他们商量着成年礼一过,就把我送到职业技术中心学手艺,毕业之前负担我学费就算仁至义尽了,前提是我改姓,我们家住在角区,家里不能有无能者。

    对,在我们区,十万中那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不叫“普通人”,叫“无能者”。

 

    我爸随母姓,我随父姓……所以我的姓氏其实是奶奶给的。她在我十八岁的时候,遭遇野生动物袭击过世,从那以后,世界上唯一一个爱我的人就没了,只留给我两样东西:珍妮、和奶奶的姓。

    而我将会被赶出家门,同时失去这两者……失去我也有存在价值的最后证明。

 

    那一刻,我心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加百列。

    我想,我必须要再见加百列。

 

    回想起来,我当时真就跟鬼迷了心窍似的,好像只要能再看一眼加百列,我就能像都市传说一样逆天改命。

    我决定去找班长——那时关乎我一生的大事,管他怎么看我呢,反正在他眼里,我本来也就是个可笑的傻子。再说我又不是跟他要那件礼服,我只想有没有可能……看在我们这么多年同学的份上,他能让我触摸一下加百列,哪怕一分钟。

    可是很快,我发现我咬牙跺脚完全没用,我压根联系不到班长,我联系不到任何人。

 

    期末考试之后,所有人不再需要去学校,学生们只需要回家休养,准备迎接自己的天赋觉醒,然后在万圣节回学校参加成人礼就好了。我才发现,同学给我的联系方式都是校园网的账号,我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私人联系方式。

 

    我在区立图书馆里查到了班长他家城堡的地址,拿出我所剩无几的零用钱买了最体面的衣服,厚着脸皮登门。结果在城堡外十五公里处就被拦下来,在保安戒备的眼神下,我只得到了一个“主人去度假了,请留下联系方式,我们会转告”的回复。

    可是班长没联系我。

 

    和许多人一样,我也是万圣节生日,离我成年生日还有一个星期时,我知道我最后能见加百列的机会,就是在班长把它穿出来的成年礼上。

    但班长不参加学校统一的成年礼,他的成年礼将会在角区最高的天空花园上,需要三封推荐信……我跑到学校,求了我所有能求的人,终于赶在截止日期前拿到了三封推荐信,卡在最后一秒填好了登记申请,然后卡在最后一部——天空花园要求我填写礼服编码。

 

    给广大网友科普一个用不着的冷知识:每件高定礼服都有独属于自己的编码,像人的身份证件一样。

    天空花园不接待穿成衣的人。

    

    不管什么样式、不管合不合适,我都需要一套高定礼服,让我穿女装都行!我壮着胆子求父母,我妈只给了我冷冷的一句“你正常点”,我爸照常像没听见一样,把我的话当成了空气。

    我试图向同学求助,给每个人发私信,没有一个人回复。

    毕业了嘛,刷分机没用了。

 

    最后,我甚至铤而走险地上了暗网,联系了一个据说能搞到便宜高定的黄牛。我掏空了从小到大的积蓄,不够,于是又悄悄登录了我爸的支付软件,把他的私房钱刷了个底朝天……结果衣服没拿到,对方人跑了。

    那是个骗子。

 

    我爸很快发现我干了什么,差点直接打死我。在他用我的头砸碎地砖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关在了阁楼的棺材里,再一看手表上的日期,发现已经是万圣节当天了。

    我昏迷了三天,没人给我包扎伤口,没人管我,在城市另一端,班长已经穿着加百列在他的成年礼上亮相了吧。

    我呆呆地看着屋顶,意识到在昏迷的三天里,我没有梦见加百列。

 

    失血让我觉得很冷,于是我脑子也冷静了,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其实加百列和天赋悸都是我的错觉。

    我只是不甘心吧,所以想象会有那么一件能改变命运的宝物,并且将这种疯狂的想象强行投射在一件礼服上,发了一场神经。

 

    疯完了,喧嚣也过去了,我心如止水,知道自己注定是个无能者了。

 

    第二天,妹妹跑上来打开了阁楼,连名带姓地喊我,通知我禁闭结束,爸妈让我下楼见客。

    客人是律师,我成年了,我爸请律师让我签“自愿放弃姓氏书”。

 

    我还是很冷,捏着承诺书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傻子似的问出一句:“珍妮呢?”

    珍妮知道我就要被赶出去了吗?不来和我告别吗?

 

    我问了三遍,没人理我,好像我说的不是人话。

    连律师都看不下去了,安慰我说珍妮大概是胆子小,见到外人躲起来了,过一会儿自己就出来了。

 

    天气很好,今年的万圣节正好是满月,澄澈的月光冰泉一样滋润着大地,将慈悲分给众生,我不在众生里。

 

    见我乖乖签了字,我父母也难得宽容,允许我这个“外人”在家里住到“无能者”们上的技校开学,律师很遗憾地摸了摸我的头。

    律师走了,我依然没找到珍妮。

    珍妮消失了一天一宿,我在想,她会不会是不忍心看到我才躲起来的。

 

    十一月第一天,也是我作为无能者的第一天。

    早间新闻还没来得及更新,就有人按响了我家的门铃,警察来了,告诉我爸骗子落网了,他的钱追回来了。

    爸爸高兴地说:他就感觉家里晦气没了。

    妈妈一边喊珍妮,一边热情地请警官进门喝点东西。就在大家在门口客气礼让的时候,一个老先生对着门牌号来到了我家门口,怀里抱着一个很大的盒子。

 

    “是XX街XX号的XX家吗?”老先生自我介绍,说他是隔壁街区定制服装店的裁缝,他把盒子递给我爸,我爸不明所以地接过来打开,脸色骤变。

    我妈也尖叫一声,捂住了妹妹的眼睛。

 

    裁缝先生为难地说:“应该是昨天之前死在我们后门的,该死的学徒偷懒没打扫后院,我们一直拖到今早才发现。哦,对,它还留了张字条,说要把自己的皮留给您家的少爷做万圣节定制礼服,呃……可万圣节已经过了。而且你们知道,这是一只雌性,它的皮只能做女装,看样子还得是稍微……稍微年长稳重一点的女士才合适。我想问,你们确定要吗?它好像还是服毒死的,这个皮真的不太好处理……”

           

    盒子里是珍妮的尸体,微笑的、蜷缩的……面色铁青的珍妮。

    来当报喜鸟的警官发现事情不对,已经尴尬地悄悄溜走了,爸爸脸色难看地送走了裁缝。

    我听见妈妈说:“这下我们连家养血宠都没有了!怎么丢得起这个人?!”


    十一月第一天,我成年了,失去了奶奶留给我唯二的东西,姓氏和珍妮。

 

    可我依然活着,并且在新年即将开始之际,收拾行李来到了位于首区的新学校。这里都是普通人,我不再是“无能者”了。

    我的专业是畜牧养殖,也许等毕业后,我会回到背区,像奶奶一样开一家小猎场,培育一只新的宠物,还给她起名叫“珍妮”。

    我将活得坦坦荡荡,我不怕被血宠泄露什么秘密,也不会给未来的珍妮做声带手术,她可以一直陪伴我、跟我聊天,直到老死。

    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不是吗?

 


且行且歌

若你如我

“如果……”

奇犽站在冥冥的黑夜里,流光影绰间像是有万千的星火坠落在他的眼睛里,声音很轻,咬字很慢,如果小杰没有听错的话,似乎还揉着一股很忐忑的隐忍的温柔。

“如果我说我不想和你继续做朋友了……”

你要答应吗?

《若你如我》

CP:奇杰

*有年龄操作。

还是OOC,见谅。

写得不好,剧情乱七八糟的很不好意思……

很、很长orz……

BGM:Letter Song-ヲタみん

杰·富力士其实是个相当自我的人。

这一点,奇犽并非没有感觉到。正确说来,他熟知这一点,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算是受小杰这个特点伤害最深的人。但即便如此,奇犽也并没有希望小杰彻底改变这一...

“如果……”

奇犽站在冥冥的黑夜里,流光影绰间像是有万千的星火坠落在他的眼睛里,声音很轻,咬字很慢,如果小杰没有听错的话,似乎还揉着一股很忐忑的隐忍的温柔。

“如果我说我不想和你继续做朋友了……”

你要答应吗?


《若你如我》

CP:奇杰

*有年龄操作。

还是OOC,见谅。

写得不好,剧情乱七八糟的很不好意思……

很、很长orz……

BGM:Letter Song-ヲタみん



杰·富力士其实是个相当自我的人。

这一点,奇犽并非没有感觉到。正确说来,他熟知这一点,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算是受小杰这个特点伤害最深的人。但即便如此,奇犽也并没有希望小杰彻底改变这一点的想法。

他只是稍稍,稍稍有点无可奈何。

按照比丝姬曾经的说法:“在对上小杰的时候,奇犽你,近乎是毫无底线的纵容啊。”这种纵容正如她所说,几乎是毫无底线的,只有在小杰的任性可能会危及小杰自身的时候奇犽才会强硬起来。

奇犽并不否认他自己也是个任性的家伙。最明白这一点的大概是这些年已经能够与之和平共处的其他的揍敌客们——年少的奇犽确实在对上家人的时候将肆意妄为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尽管奇犽对这一点并不后悔或者内疚,更何况和解并不意味着妥协。但无论在哪儿都横行霸道拽上天的奇犽·揍敌客从不否认杰·富力士对他的重要性——应当说,这一点从来是光明正大坦坦荡荡摆在面前给人看的:甚至还生怕别人不知道。基本上只要是对时局有少许认知的人都知道,后者简直是前者的眼珠子。

然而小杰只会因为别人的事情而任性,听起来有些矛盾,但确实如此。他本来就是会为了别人的事而拼尽全力付出一切的性格——让奇犽有时恨得要死又无法置喙的性格。这是小杰性格构成里很大一部分的要素,无论是当年猎人考试以后为了奇犽到枯枯戮山去的决定还是为了凯特面对猫女时近乎崩溃地爆发,在小杰的认知里,“自己”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重要东西,相反,如果靠牺牲自己便能换来别人所期望或者需要的东西,他甚至不会有任何迷惘。

——他觉得这样的等价交换实在是划算极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样的家伙身边自然也全是同样不要命的看重同伴远胜自己的人。奇犽大约算个不典型的例外,毕竟在大多数时间他充当的都是个冷静分析的角色,照小杰的话说,他负责冲动负责热血上头,而奇犽就是他的“刹车”。所以奇犽必须要时刻保持冷静才行。

不过按奇犽自己的想法,他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保持绝对的冷静来珍惜生命。冷静这种东西,有时总是需要置身事外才能保持。而当奇犽无法置身事外的时候,通常小杰已经出事了。

——这还冷个鬼的静。

其实在外人一眼看来,奇犽才像是那个比较嚣张不听人讲话的家伙,而小杰扮演的应当是个谦让迁就的角色。事实上在大多数时候确实如此,小杰常在些生活细节上迁就他,比如说尽管觉得不好,还是会把钱交给他让他买超级贵的成箱的巧克力糖球(这一点在奇犽不小心吃多了牙疼的时候就被小杰雷厉风行地改掉了);然而实际上奇犽自己心知肚明,这家伙只是表面上软趴趴的好像好欺负,实际上骨头又硬又倔,说要做的事说出做到从不更改,连犹豫都不见一丝半分。小事上他会迁就奇犽,但在大事上或者一个人处理的时候却往往肆意妄为,说好的计划全抛脑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和他那用多少发胶都处理不了的发质一个德性,又执拗又死脑筋得简直无可救药;最简单的例子大约就是在贪婪之岛和爆炸魔的对战了,这家伙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还没事人一样笑眯眯地和奇犽打招呼:奇犽!你回来啦。嘿嘿,我把自己搞得好狼狈哦。

奇犽被气个半死,冷了半天的脸,偏偏罪魁祸首啥也没察觉,奇犽一个人气到升天,气到重影,气到变形,直到小杰被大天使的气息治好了才勉强算缓和了脸色。

这种性格说好听点就是坚韧,说难听点就是执拗。优点是极少迷惘犹豫,往往有常人所不能及的勇气一往直前;但缺点同样明显——有些容易钻牛角尖,一条路走到黑死不回头。

小杰这种恼人的特质让奇犽又气又心疼,偏偏说教了很多次也不见改,当然,改了也不是杰·富力士了。奇犽无可奈何,只能跟在这家伙身边,想尽办法把伤害减小到最低。

但他自己本来也是心高气傲的少年,一颗心一次次这样掼在地上总会摔出裂痕,尽管小杰其实是无心的,但还是很累——至少蚂蚁战争里的那件事他是真心诚意地祈求再也不要发生第二次了,小杰死气沉沉躺在病床上再也不能动不能笑的场景再发生在面前的话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真正发疯。

所以他们分开了一段时间。

不过很快又聚在了一块,前后大约不超过两年。小杰在这方面不见得有什么改变,但奇犽发现比起这种恨铁不成钢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好像还是看不见这家伙来得更不爽以后就干脆自暴自弃了,反正只要他变得足够强大,管这家伙再怎么任性妄为也翻不出天去——又是一次奇犽形式的纵容。

奇犽后来模糊地意识到他们刚相遇的时候他并不是真正地理解了朋友这个词的含义。按照伊尔迷的说法,由于从小被溺爱——这种爱的性质好坏与它带来的影响尚且不论,至少那确实是一种溺爱——奇犽根本没有机会去充当“爱”和“付出”的一方的角色;因此当他第一次接触到无比珍惜的东西的时候,他便会不顾一切地拼命付出,哪怕自己伤痕累累也不在乎,也根本不会后悔。

奇犽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但并没有明确地反驳他。

这种事情,他自己心里清楚就好。别人怎么想的怎么认为的,跟他无关。

他并不是不懂,也并不只是单纯地渴慕真正的、正常的“爱”或者像个普通小孩一样的生活——可能刚刚认识小杰的时候确实如此,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可能没有改变。他面对其他的朋友的时候根本不会这么没分寸,他理智冷静,不吝啬帮助但绝不会因此大失方寸不顾一切。

从始至终,只有小杰能够牵动他所有的情绪。

这种行为放在“朋友”这个字眼上其实太过沉重。或者说,单纯的“朋友”两个字根本无法承载起这种情感的重量。

所以就像比斯姬说的那样,他的无底线的纵容其实恰是小杰对他而言特殊的证明,但可笑的是大约是因为没有经验,所以他根本没意识到这种友情的变质,只觉得大概是自己太在乎这段友谊。

后来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其实已经蛮晚了,尽管和小杰相比奇犽总是要敏锐许多,但在这种他们俩都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方面,哪怕是资质再好的年轻天才也不过是个生涩的少年。小杰兴许算是接触过,毕竟和奇犽相比他还算是与不少大姐姐约会过的,但接触并不意味着明白,这家伙的迟钝简直难以想象。而奇犽连约会都没约会过,整个青春期除了短暂的分离日子外就根本是和小杰腻在一块的,虽然后来多了个亚路嘉,可仍旧没法改变他们同吃同住同穿同睡同修炼的事实,连艳遇都没机会,遑论恋爱。

不过终究是意识到了。

他在想通的那个晚上翻来滚去一整晚没能入眠,最后实在没办法了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来去看另一张床上的小杰。罪魁祸首毫无所觉,四仰八叉卷在被子里兀自睡得香甜,怕热的手脚全露在外面,被子岌岌可危地卷住肚皮露出一小点线条漂亮的莹麦色的腰腹。奇犽看得简直咬牙切齿,见他睡得憨态可掬,末了又只能无可奈何地心软给他把被子抽出来盖好。

真是笨。

笨死了。

怎么这么迟钝啊啊啊啊啊!

他心里抓狂,表面上八风不动连气息都没乱,冷着脸的奇犽又看了眼睡得酣然的小杰,最终还是气不过揉了一把那头桀骜的黑发:从年少时候起就不训得用任何发胶也没法驯服的发质,长大了倒是和软了些,捻在指缝中根根分明感觉还算不错。

他不解恨地又伸手掐了这家伙的脸一把,许是动作大了些,小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奇犽像个鬼故事一样深更半夜不睡觉坐在床头居高临下地瞪着他,倒也不怕,嘿嘿笑了两声,大概是睡糊涂了,侧头用脸颊在他掌心里蹭了一蹭,眯着眼睛,软趴趴道:“奇犽?”

奇犽:“……”

一击必杀。

暴击来得太过突然,他落荒而逃。逃回床铺上用被子蒙住头,好半晌憋不住探出头来偷偷摸摸再窥视,小杰歪着头躺在枕头上,侧着脸朝着他的方向微张着嘴继续睡得酣甜,简直像只冬眠未醒的小浣熊。

奇犽:“……”

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青春萌动荷尔蒙旺盛的时候,以前没意识到还好,一旦开窍,才发现情绪这种东西用脱缰的野马形容尚且逊色,大概像刹车坏了无法控制的新干线,连同欲望一道来势汹涌不管不顾地一路向未知的终点撒腿冲刺。他脸红如蒸,觉得被子里实在热得待不下去了,只好又轻手轻脚地爬出来坐到窗前纳凉。

盛夏就连风都带着一股难言的燥热,不过总还是要比被窝里来得凉快。星辰密布像是点缀了漫天的耀眼钻石,光芒从数千万光年的遥远恒星投射过来成为渺小的银色星点,在同一张漆黑夜幕上似乎彼此亲密,实际上却亘远得永远碰触不到对方。

他看了会儿星星,又克制不住扭头去看小杰,望着小杰的睡脸呆坐了一会儿,觉得心里总算渐渐平静下来;看他睡得人事不知毫无防备,自己一个人在这忐忑纠结抓狂,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真是……好笑死了。

窗外的蝉像是应和般地叫了一声。

他站起身回到了床铺上,在扰人的燥热褪去以后这次入睡得非常顺利,几乎是闭眼就睡着了,睡得非常安稳。亏他还以为自己会做什么少儿不宜的梦。

睁眼天光已大亮,转眼看到小杰趴在他枕头旁,脸上是一种难得的探究神色。奇犽脸不红心不跳:干什么?

唔——小杰凑近了看他的脸,琥珀色的眼珠里像是藏着昨晚的璀璨星辰;看了三四秒他又退回原地:我昨天晚上好像睡到一半看到奇犽站在床边上……应该是我做梦吧。他咧开开朗灿烂毫无阴霾的笑:我饿啦,奇犽我们去吃早饭吧!

嗯。奇犽应道。你先去把衣服换了。

奇犽对十五岁就能把情绪欲望一干与恋爱相关的东西控制自如的自己还是相当满意的,别的不说,至少像这种半夜偷偷摸摸爬起来窥看喜欢的人睡颜的痴汉行为他是不会再做第二次了;也并不是因为面子上下不去或者不够喜欢,而是他能很轻易地看出小杰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过,如果不能好好压制住,被小杰或者其他人看出端倪是很有可能的事,那样的话小杰绝对会非常非常困扰。

因为根本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发展,最好的朋友竟然喜欢上了自己什么的,怎么想都只能是种负担吧。

他根本没考虑过向小杰告白的可能性,或者应当说考虑过,但对得到回应根本不报任何希望——退一万步说,能得到小杰的理解就已经是十足的奢望了。所以也根本没有把告白这件事实践的想法。

奇犽想,这家伙能好好地存在于自己身边,愿意用那双藏着星辰的琥珀色眼睛注视自己,甚至对自己露出毫无阴霾的笑,本身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与幸福了。因此,这份超出了预定的喜欢与爱恋是不是能够得到回应,并不重要。

他想了想,忽然又失笑,更正了自己的说法:其实就是他胆小。

是的。是他胆小。他害怕因此失去他的男孩,这种分离方式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没办法。赌注是杰·富力士的话,哪怕奇犽·揍敌客是再嗜赌的赌徒,他也赌不起。

所以奇犽以一种强大到难以置信的毅力将所有的喜欢都锁了起来,用尽力气表现得与平常别无二致,任凭再敏感的人也不可能发现他的异常。

所以他才觉得自己好笑。

……明明是不能表现不能传达的东西,他一个人在那心潮起伏,有什么意义呢。

那个人根本听不到不是吗。


>>>>>

小杰走入了机场。

特殊通道的工作人员飞快地为他打开了通道:“请走这边。”

小杰道谢,得到了惶恐的鞠躬:“如果不是您的话,恐怕我们这些人的生命还悬挂在刀尖上呢。请务必容许我们表达感谢。”

他感到有些伤脑筋——从以前开始他就非常不擅长应对这种东西。好在这些年他总算学会了像好友那样的处事态度,非常得体又隐隐强硬地拒绝了机场人员任何形式的物质酬劳,对方总算失望地松口放弃。他松了口气,再次谢绝了陪同,一个人钻到了机场外,四处张望。

啊——找到了!

他张嘴要喊,好在理智让话出口的前三秒生生踩了刹车。他拉低帽檐,快走几步走到那个正背对斜倚在栏杆上的清瘦身影旁,小声地叫:“奇犽。”

异常炽烈的阳光下奇犽双手插兜,颀长瘦削,穿了一身黑,皮肤白皙到简直像要反光,裸露在外的肌肉线条流畅漂亮。鸭舌帽也是纯粹的黑,露出几缕不羁的银发,转过来的帽檐下一双银色的猫眼正挑高了眼角,露出几分似笑非笑来。

“学乖了?”他的声线是种带着清冷的低沉磁性,混着戏谑,咬字轻浅,为了不让周围人发现,他们的交谈特意拉近了距离,这几个字几乎就是吹在小杰耳廓边上的。

小杰下意识揉了揉发麻的耳朵:“没办法嘛,上次太吓人了。”

奇犽发出很轻的一声嗤笑。

年轻的三星猎人并没有意识到他和他的挚友究竟具有多么高的声望,曾经在这个国家的街头大喇喇地喊出了奇犽的名字——结局简直惨不忍睹:蜂拥而来的崇拜者们没有任何对念能力者该有的警惕,硬生生把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整条街尖叫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感谢与混乱的告白;最终是奇犽不耐烦了,一怒之下把小杰扛上肩开了神速,原地上了屋顶几步跑出十几里甩掉了群众,两个人这才惊魂未定地停下来喘气。

两个三星猎人面面相觑,显然都没对这种情况作充足的预料。奇犽还算对时局有点了解,知道小杰和自己似乎是因为当初那个任务在这个国家出了名,却也完全没想到会夸张到这个地步。打个电话给酷拉皮卡,这些年已经越来越沉稳的好友难得笑得开怀,带着点嘲笑意味道,你们以为你们现在是谁,难道不知道这个国家的群众就差把你们的头像印上货币了吗,快低调点吧。协会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别再给猎人协会会长徒增压力。

挂了电话继续面面相觑,两个已经被载入该国历史书却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地位的家伙在沉默中瞪了会儿对方的脸,同时笑场。

把对面这家伙的脸印上货币?那会是什么样的啊??

其实当初接那个任务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料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前因后果过于冗长不便赘述,总之,他们曾经挽救该国于倾覆边缘,力挽狂澜救了一国大半人的生命,国家政/府为了表达谢意,在正式场合郑重地发表了感谢致辞并在国内公开了两个三星猎人的容貌和相关信息——后者其实给猎人协会和他们本人都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不过总归是一番好意,在进行交涉以后协会还是默许了政/府将两个三星猎人载入国家史册的行为。又因为两个人出色的外表,经过媒体的一番宣传,直接导致杰·富力士和奇犽·揍敌客两个名字在这个国家的威望高山仰止的同时产生了巨大的明星效应,又因为该国在周边国家中也算有蛮大的影响力,间接使得这两个名字在这片大陆上都炙手可热起来。

其实既然已经是三星猎人,走到哪里都必然会得到与荣誉相称的尊重,但这种狂热的崇拜敬爱不同,实在让人敬谢不敏——实在太夸张了!

从此两个人只要是来这个国家及其周边国就务必秉承低调宗旨,帽子是必备,需要的时候眼镜或者口罩也会一齐装备上;服饰的话,这些年因为有很多人模仿已经不稀奇,倒是没事。即便这样,除非是在只有两个人的场合,他们交谈的时候也完全不敢随意放大声音——被堵街头的经历实在太惨痛,完全不想有第二次。

这次来还是因为半藏的邀请——据忍者说这个国家近期会有非常盛大的难得一见的祭典,如果没事的话来看看是非常好的散心选择。恰巧两个人都是空档期并没有非做不可的任务,索性就一起来旅游了。上回忙着做任务,都没好好看看这国家的风景名胜。

两个人离开机场,打了车前去酒店,一路上被司机大叔看了好几眼,小杰被看得发毛,干脆装作犯困,一头栽在奇犽肩膀上埋住了脸。奇犽似

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也低下头拉低了帽檐,彻底挡住了司机的视线。

这么一靠,小杰便闻到了奇犽身上好闻的巧克力甜香,这种味道总是能很好地柔和他身上那股清冷凛冽的感觉;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当奇犽还是个揍敌客家的职业杀手的时候,他身上是从不留任何味道的——出于杀手的职业素养,如果被记下了味道会很难办,所以他总会有特殊的方法保证自己身上没有任何味道,哪怕是小杰都很难在人海里把他找出来。但脱离了揍敌客家这么些年以后,奇犽慢慢改掉了这个习惯,又因为喜欢甜食总会带着巧克力,身上便渐渐有了巧克力的甜香。

他很喜欢这个味道,在奇犽肩膀颈窝非常愉快地轻轻拱了两下以示喜爱。

奇犽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间,很快若无其事地放松了。他礼尚往来地低头蹭了蹭小杰的额角,忽然停住。

他扫了一眼前驾驶座。司机大约是没认出他们俩,专心开车去了,于是他压低了声音,轻声问小杰:“你身上的血味是怎么回事?”

小杰:!

啊,糟了,忘了这回事了!

没等他想出个好的借口,奇犽已经冷笑了一声,压着嗓子道:“不用找理由了,到了酒店好——好告诉我,不说实话的话后果自负。”

小杰:……

赤裸裸的威胁!

他怏怏撇下嘴角,像是报复又像是应和似的用鼻尖又轻轻拱了一下他的肩窝。

登记入住的时候小杰费了很大的劲才拜托前台小姐没有尖叫出来——如果她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话他们这趟基本上算是白来了。前台小姐将自己的胳膊掐青了才好不容易勉强恢复了工作的基本能力,几个女孩围在前台一副呼吸都要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哆嗦着手为他们办理了入住手续,最后扭捏了半天,还是红着脸求了签名。

小杰还是不太习惯这种待遇,签完名就以飞一般的速度拉着自始至终都冷着脸散发生人勿近气场的奇犽进了楼梯间:电梯太过公用,被认出来的可能性也太高,相比之下还是楼梯间保险。两个人边聊天边爬楼梯,爬上五十层的时候刚好用时三分钟,脸不红气不喘地拿了房卡去找房间。

关了门奇犽就抱起臂来,一副“行了给你解释的机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模样,表情不冷不热,视线扫在身上却觉得有点凉飕飕的。小杰呃了一声,支支吾吾半天还是说了实话。

其实也不需要他说了,墙上的悬挂电视恰在此时播报了一则新闻:首都空港险遭爆炸,幸被某知名猎人及时阻止。详情据说是一架在首都空港着陆的飞艇被穷途末路的歹徒劫持,对方准备了大量的炸/药——据说其中甚至有一枚「贫者的蔷薇」,在着陆之时劫持了人质,预备要将这座飞艇、飞艇上的人一并炸成灰烬。因为对方明显精神状态不正常,机组人员完全不敢轻举妄动,机舱内乱成一团,旅客惊慌失措,尖叫几声被威胁后连抽噎都不敢,场面一度失去控制。

然后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有个年轻人站出来主动表示要交换对方手里的小女孩,已是惊弓之鸟的歹徒嘶声拒绝,年轻人主动甩脱了肩膀的关节以示自己“没有威胁”,缓步向对方走去——不巧的是在途中他被人认了出来,一声惊疑不定的“杰·富力士?!”让恐/怖/分/子彻底疯狂——他暴怒地按下了控制小型炸药的开关,将女孩往那堆炸药扔去!

旅客们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炸药瞬间爆炸,惊天动地的声响让人们愈发恐慌起来,哭喊着要往飞艇下冲,却被歹徒手中明晃晃的尖刀止住了脚步。就在歹徒咧开嘴露出快意的笑的时候,一个身影飞快地掠过他的身边,因为速度实在太快,眼睛仅仅能跟上他的残影,因此等所有人意识到的时候,手持尖刀的歹徒已经飞了出去,脸上还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趴伏在地面上痛苦地呛咳。腹部和脸部几乎同时被重击,他瞬间丧失了行动能力,在剧烈的疼痛中费力地掀起眼帘,看见那个年轻人居高临下地站在不远处,冷冷地注视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似乎燃烧着血与火,烧出一片愤怒却又沉冷的流金。那个小女孩惊魂未定地伏在他臂弯里,放声大哭扑向父母。

机组人员趁机收缴了所有的凶/器和炸药遥控,场面至此终于被控制住。等旅客们终于勉强平静下来,想起那个年轻人的时候,他已经钻出了飞艇,通过机场的特殊通道离开了首都空港。

奇犽关掉了悬浮电视,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他挑起一边嘴角:很厉害啊,‘知名猎人’?

小杰自知理亏,缩着脖子像一只委屈的狐熊:可是当时情况真的很紧急,如果我不去救她的话……

没人说你做错了啊。奇犽打断他,扬了扬线条漂亮的下巴:去把衣服脱了。

小杰:……

奇犽挑起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难道你想说你没受伤?

都被人家闻到身上的血腥味了,再负隅顽抗也没意义。亏他还特地在机场换了衣服生怕被奇犽看出来。小杰认命地褪下外套,又一扬手把身上的T恤脱掉,露出年轻矫健的莹麦色的身体。十九岁的年轻人,又是运动量超大的猎人,身上早练出了柔韧流畅的肌肉线条,看着清瘦却绝不孱弱,每一寸肌肉都蕴含着难以想象的爆发力;他转过身去,肩胛骨勾勒出清晰的线条,像一对形状绮丽的蝴蝶翅膀一样轻轻翕动,看着实在诱人无比。

但那背上惨不忍睹的烧伤让观看者完全没有任何的旖旎心思——想想这肯定还是小杰用念保护了后背的结果,心情就愈发跌到谷底。他皱着漂亮的眉毛:坐床上去。

小杰听话地坐上了床。背后床铺微微一沉,接着一个熟悉的气息靠近了。奇犽在认真端详他的伤口。微凉的吐息缓缓洒在尚且焦灼疼痛的伤口上,引起一阵难言的酥麻。

小杰难得感到有点不自在。

其实也不是难得,就是最近,小杰破天荒地觉得,和奇犽相处好像有点困难。

用困难形容似乎也不大贴切,小杰形容不好,总之大概就是,有点别扭。

问题并不是出在奇犽身上。他最好的朋友没有任何变化,像往常一样冷静从容英俊逼人好看到爆炸,一副游刃有余万事不挂心的模样,偶尔刀子嘴豆腐心地损损小杰,衣柜里的衣服多到能把三个他淹没,就连爱吃巧克力的习惯也一如既往。

大约是他自己不对劲。

不对劲表现在,当奇犽碰到他,或者离得特别近地说话的时候,他就会像现在这样,感到一阵阵的不自在。

其实朋友之间有肢体接触再正常不过了,搭搭肩膀拉拉手腕,特别像他和奇犽这种高危职业,搭档出任务遇到危急情况的时候搂腰或者拥抱也不是稀罕事,耳语更是稀松平常。但小杰就是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按理说他早就习惯了奇犽的碰触,毕竟他们从认识到现在满打满算也有七年多了,在各种各样的条件和环境下碰触彼此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而且如果是他主动靠近奇犽,倒不会难受,反而会有点隐隐的兴奋。以前也并不会有像现在这样乱七八糟的感觉,好像也就是从最近几年才开始的,而且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身体倒也不会不舒服,只是单纯紧张。他不动声色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还有就是,每次奇犽碰到他或者拉近距离的时候,这个地方好像都跳得快要坏掉了一样,耳根也有点隐隐发热,甚至还有点呼吸不过来的地步——对于小杰惊人的肺活量来说这简直是某种程度上的天方夜谭。搞得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病了。

……是不是抽空去找雷欧力看看比较好?小杰认真地思索着。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疼痛刺破了皮肤传达到了大脑皮层,他下意识地“嘶——”了一声,才想起是奇犽在处理自己背上的伤口,疼痛也是必然的。

奇犽不咸不淡地冷嗤一声,手下却还是放轻了动作。

小杰这几年早就练出了对疼痛异常强大的抵抗力,在这种正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的情况下尚且有闲心想东想西。房间墙壁上靠了一张穿衣镜,正倒影出一前一后坐在床铺上的他们两个。背上的烧伤看着吓人,实际上更重的伤也不是没受过,因此他看了一眼就转移了目光,视线挪到那个正在全神贯注为自己处理伤口的人身上,就再也挪不开了。

奇犽微微弓着修长的脊背,靠得离自己很近,低了头似乎正在专心剔除焦烂的血肉;他看起来非常专注,修长手指的每一个动作利落干净的同时透着谨慎,小心翼翼的,似乎还在试图让动作更轻一些。他的侧脸轮廓流丽宛如落雪,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女气,反而是种冷峻的俊美。薄唇抿得紧紧的,猫眼眼角微微上挑,银色的眼睛被散落下来的银发阴影遮住,在镜中并不能看得分明。

小杰忽然觉得有一丝可惜。

他确认了一遍此时突兀涌现上来的情绪——是的,就是可惜。

他忽然很想看见奇犽的眼睛。

小杰的性格向来是说做就做的,因此脑中刚浮现出这个想法,他的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跟着微微一动,好在被奇犽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肩膀。后者厉声警告道:“别动!”剪刀差点戳进肉里去,把他吓得心脏停跳了整整一拍。

小杰微感愧疚,乖巧坐好不再动弹。然而片刻后他又不自在了,大约是怕他又不打招呼乱动,奇犽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就再没动过。那只骨节修长肌肤白皙的手搁在肩膀上的触感慢慢鲜明起来,仿佛全身上下忽然只剩下那块皮肤还在运作,将所有的触感和体温都收集起来,疯狂向大脑传递。赤裸的状态加深了这种窘迫,他又感受到了熟悉的别扭感,耳根发热,胸口涨得满满的,缺氧感堵塞了整个大脑,他只能加快呼吸,像是下一秒就要窒息了一样。

好在就在三星猎人要自己把自己憋死的前一秒,另一个三星猎人像是完成了治疗和上药的最后程序,松开了他的肩胛骨,喷洒在颈背上的微凉呼吸也倏忽远离。奇犽的声音凉凉地在身后响起来:“弄好了。大英雄,去把衣服穿上吧。”

小杰不敢多说什么,翻身拾起自己的衣服,以飞快的速度往身上套。

奇犽还在继续:“本来想说碰到这种祭典,这个国家的注意力应该被转移了大部分,逛景点被认出来的几率没那么高。谁知你这家伙来了这么一出,全国人都知道你来了,这下不被他们认出来怕都难……你脸怎么这么红?”

他最后一句说得有些迟疑,显然是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小杰莫名不想被他察觉自己的状态,打了个哈哈试图混过去:“奇犽我好饿啊,我们叫客房服务吧?”

奇犽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将手贴上他的额头,随后大约是嫌自己手上的茧太厚影响感知,干脆地撇下手掌然后弯腰凑近:这些年他们俩都长到了一米八几,奇犽秉承了年少时的优势,还是比小杰要高上那么几厘米。在小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奇犽的脸猛地在眼前放大,然后拉近到一个近到难以描述的距离——奇犽一手撩起自己的额发一手扣住他的后脑勺把他拉近自己,将额头贴上了他的。

小杰清楚感知到不听话的心脏咚地一跳,然后像磕了药一样疯狂狂跳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血液在那一瞬间冲上大脑,冲刷得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机械地感知奇犽的动作。小杰自暴自弃地想他这哪是有一点不对劲,真是低估了自己,明明像是下一秒就要坏掉了一样;可能是真的得了什么不可治愈的绝症,至少他能确定在他人生的前十几年心脏这个器官都从没这么跳过——在战斗或者极度恐惧的时候可能有过,但哪怕旋律不在此处,小杰自己能判断出来这种鼓跳的心音与前两者并不相同。具体是怎样他来不及感知也感知不出来,但是,怎么说呢,尽管耳根烫热、心脏狂跳、无法呼吸到缺氧窒息,但是,他好像……

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奇犽的眼睛,在无法聚焦的模糊的视野里,他无法分辨这双他看了长久岁月的银色的眼睛里究竟是什么情绪,可能是担忧,可能是别的。可他分明感觉到有温暖的东西一点一点填进了胸腔心房里,刚才因为看不到奇犽的眼睛而产生的突兀的遗憾又突兀地散去了,留下一颗心喈喋躁动着,却并不会不耐,反倒有一丝隐约的满足从那填满心口的温暖之中诞生出来,一寸一寸向外蔓延。

“……好像也没发烧。”奇犽松开了他,看了看他的脸:“你还有哪里不舒服?难道那个家伙用了毒气?!”

“呃……没有没有,不是。”小杰看奇犽脸越来越黑,好像下一刻就准备出门扁人了,连忙否认:“我只是有点热,然后饿到头晕而已。”

“……真的?”奇犽转身拿起遥控器调低空调温度以后叫了客房服务,“那我叫东西上来吃,你再忍会儿吧。”

嗯嗯。小杰钻进洗手间洗脸,抬头看见镜中自己脸红如蒸,大概下一秒耳朵里就能冒烟了,赶忙泼水降温。

啊啊,这可怎么办,总不能因为这个毛病以后就不跟奇犽接触啊。

他心里下意识地抵触这个方案,按了按慢慢平静下来的心口,心想要不还是抽空找雷欧力看看吧,反正不用预约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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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犽心里有个不太好的预感。

他又不是迟钝的呆子,本身又是最关注小杰的人,自然不可能注意不到小杰的异样。

这家伙……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像是个重逾千斤的铁块,拖着他不断往冰冷的深渊沉去。

不能吧?迟钝到这样的也能开窍?

可是动不动就脸红,一个人坐着发呆耳根也能红起来,表情尽力维持正常但偶尔还是会闪过一丝不自然,眼神躲闪,怎么看怎么像是偷偷有了喜欢的人但因为还没在一起所以暂时不想告诉最好朋友的样子。

……开什么玩笑啊。

他简直没法形容他的心情。出来玩的兴致瞬间无影无踪,烦躁暴虐得想杀人——别人不行,那个炸伤小杰的混蛋大概还是可以杀了泄愤的。

不过他也就是想一想。如果真的做了小杰大约会生气。

烦。

烦。

烦烦烦烦烦烦烦烦。

除了烦大概还有点别的东西掺杂在心里,像贝壳里的沙子一样褪不掉洗不净,硌得生疼。

他有点委屈。

你到底喜欢上谁了呢?

……我明明那么喜欢你,我注视了你那么久,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回头看看我呢?

你为什么不能像我一样?

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

他唾弃自己:好逊,像个怨妇。

奇犽觉得也就是自己能做到这种事了。换个人来说不定早崩溃了。暗恋一个人长达三四年,期间别说告白,得逼着自己把所有感情小心翼翼藏好了生怕被发现,为了不让对方起疑心还得表现得与平常别无二致,哪怕在碰触对方或者拉近距离的时候有一丝犹豫或是羞涩就穿帮了——好在介于对方是个在这方面情商为负的迟钝的单细胞,有时候只要表现得不是太明显想必遮掩过去也不是太难。刚开始的时候他根本没法把自己的心思收敛完美,偶然在镜子里瞥到自己注视小杰的眼神,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换个情商高点又洞察力敏锐的人在旁边,好比说酷拉皮卡或者比斯姬甚至西索,穿帮根本是瞬间的事情。

得亏奇犽不愧是揍敌客家族引以为傲的历代资质最好,这种事哪怕没做过也能迅速掌握诀窍,现在他完全有自信在任何人面前遮掩好自己全无破绽——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几年下来碰上酷拉皮卡或者比斯姬的次数也不在少数,这两个人都没有看出了什么的征兆。小杰就更不用说了。

他又一次想到了这个名字,心里抑制不住一阵一阵地发闷。

小杰。

小杰。

“ゴン……”他小声地嘟囔着,声音细微得大约只有他自己能听到,却又浩荡得仿佛能在他自己的心房里形成回声。

这个名字音节简单到不可思议,然而被他悄悄念叨在嘴里这么多年,他自己也记不清到底叫了多少次。小杰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简单透彻,简单到好像一眼就能看穿,一颗滚烫的心赤诚坦率地捧在手心里,大大方方展示给所有人看,整个人像个光芒万丈的太阳,有时候即便是敌人也能被那种真诚的热量打动。

正因为如此,所以奇犽才看得明白。小杰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爱。这种东西简直像是和他绝缘一样,当年与港口的大姐姐或是庞姆约会,也并非出于爱情,甚至期间连青春期的荷尔蒙也不曾萌动过,他只是单纯出于“对方要求了,那么就尽量让对方开心点吧”的想法细心安排一切,与对方做一切看起来像是情侣的事情,熟练得看起来成熟得像个已经久尝情爱的大人,实际上心里却未必真的通晓这些。

他并不明白“喜欢”是什么,也并不曾真正地在爱情的意义上喜欢过谁。

他不明白真正的喜欢并不是一起看几场爱情电影,一起逛水族馆,一起用情侣吸管喝饮料或者送对方世界上最瑰丽最惊心动魄的萤火虫之树就能概括得了的东西。

真正的喜欢没有这么肤浅。它很复杂,复杂得难以描述。叫人无比疼痛,却又无比珍惜。

小杰不明白。他也不需要明白。他活得很通透很简单,修炼、同伴、家人、不得不做的事和巨大的好奇心,这些要素几乎就是驱使他前进和生活的所有动力了。从来没有爱情这个多余的、累赘的选项。

奇犽看得很明白,所以奇犽选择了把自己的心牢牢锁住,卑微地藏在最深的角落,哪怕落满了尘埃,也没有任何把它拿出来的想法。

我喜欢你。正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奇犽本来以为就是这样了,可能生活会永远这样继续下去,不开窍的小杰大概也会继续追逐他的好奇心,他守在一边,像以往一样竭尽全力保证这个笨蛋不要又因为他的任性自我把他自己伤害得体无完肤就可以了。

他没料想过现在这种情况。

小杰的异样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他根本没考虑过“有朝一日小杰会开窍”的情况,而且叫人难以忍受的是,让小杰开窍的对象并不是自己,而是一个自己可能并不认识的人。

男人?女人?开朗活泼的,还是冷静睿智的?长得好看吗?可爱吗?英俊吗?是猎人吗?强吗?对你好吗?能看住你让你不要乱来吗?配得上你吗?

这些毫无章法的想法无意识地划过心底,破碎得让人暴躁,却又让人连嫉妒的力气都生不起来,只剩下了深深的难过。

那个人能让你学会喜欢吗?

喜欢大概就是,像我现在一样这么难过,却又不后悔呀。

那个人能让你,像我喜欢你一样去喜欢一个人吗?

像我一样,光是看着你就很高兴;像我一样,为了不让你难过,所以努力珍惜自己。

那个人能让你,像我一样吗?

……若你能像我一样就好了。

若你能像我爱你一样,爱着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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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杰不是没有察觉到奇犽似乎心情不好,但他自己尚且没有调整过来,更不敢随随便便靠近对方。两个人就这么在彼此都心事重重的状态下索然无味地逛了几天,期间差点被狂热的粉丝发现。

就在这种两个人都心不在焉的情况下,这个国家期待已久的举国同欢的盛大祭典,在黄昏张开了序幕。

夜幕尚未完全降临,橙红日轮尚且沉沉悬在天边,将暮光压在天边一线,这座城市却沸腾得仿佛白昼将至,无数斑斓炳焕将逐渐暗沉下来的夜色照得灯火通明。街道上四处张灯结彩,体积巨大堪比飞艇的巨灯悬浮在城市上空,小些的灯装饰在沿街街道,一排排罗列成通天的梯路。巨树上缠了一圈圈的灯绳,通了电盈盈闪烁起来,城市中心的湖水伴随节奏喷溅,几个人骑了水上飞艇沿水泼洒燃烧的铁水,金白色的铁水迸溅宛如稠密火星,湖水波光粼粼,浮光跃金。整座城市像是灯光的海洋,无数月季盛开在灯光中央,一朵一朵花势荼蘼,花瓣上流光如梦。

所有人穿上传统服饰出街游玩,因为传统是要戴上款式不同的各种面具,所以奇犽小杰也不用担心被认出来,戴上面具大大方方参加祭典。

他们是第一次亲身参与这种举民同欢的盛大祭典,心中还是好奇兴奋参半,先前几天的忧心忡忡倒是都放下了不少,沿街吃了不少特色小吃,在街中心看人表演看得兴致勃勃。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小杰还叼着一个炸玉米卷,懵懵地看着四周的人的动作在音乐响起来的一刹那同时停下,又同时动起来:所有人心照不宣地拉过身边最近的人,毋论彼此是否熟识也毋论同性异性,在音乐响起的那一刻,他们同时开始了舞蹈。小杰三两口吃完他的炸玉米卷看他们跳舞,能明显感到无数快乐迸溅在音乐缝隙里,像是将一捧阳光摔落在山涧,折射出无数粲焕熹光。

他正看得有趣,一双手忽然伸到了面前。

这双手修长白皙,指甲圆润,肌肤上流淌着细碎的暖色的灯光,掌心向上,他能看清每一寸掌纹。

小杰抬头。奇犽站在冥冥的黑夜里微微垂目看着他,眸光被面具遮掩看不分明,他伸着手等待,整个人是种很淡然的温柔,仿佛无论是拒绝还是接受,他都没有任何异议。

这样的奇犽有点陌生。

但先前几天的别扭拘谨窘迫忽然全部消散了,小杰把手叠上去:我不会跳耶?

我也不会。奇犽牵着他的手。试着随便跳跳呗。周围人都在跳就我们俩干站着不是显得很蠢。

他们有些笨拙地努力学着周围人的步伐,期间无数次踩到对方的脚后无可奈何地相视偷笑,居民们很快发现了这两个身姿俊秀的外来青年并不会跳他们的舞蹈,纷纷热情地示范正确的舞步给他们看,他们就一遍遍地学,直到最后能合着音乐完美地跳完整首再也不会踩脚,他们才停了下来。

“奇犽多踩了我一次,奇犽比较笨。”

“啊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啊啊啊好痛啊不要拍我的伤口!奇犽好过分!”

“谁叫你见义勇为的时候一点脑子也不带。”

“奇犽我要生气了,来比赛看看谁先到城心湖的中央吧……站住!作弊好狡猾啊不要用神速!”

事实证明,快乐这种东西确实是很容易感染的,那些难过或者紧张被藏到了角落里,他们笑闹着穿过整座狂欢的城市,像是他们还是两个十二岁的男孩,尚且年轻不谙世事,对冒险还具有无上的热情,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几乎都充斥着笑容,根本不畏惧任何艰难风险。

城市中心的湖水水面下布置着无数暗格,可以供胆子大的游人上去行走。两个人都是身手卓绝的三星猎人,哪怕掉进水里也有念可以保证呼吸,自然不会畏惧这小小的关卡。他们前后跑进水里,巨大的灯漂浮在他们的头顶,温柔地投下光影铺在水面,将暗格映得影影绰绰。夜幕早已降临许久,时间滴答流淌许是已至深夜,风飒沓间穿过他们周围,喷泉水声浩荡如钟鼓,喷出灿烂如烟霞的铁水,像是无数喷溅开的水面上的烟花。

奇犽忽然停了下来。

小杰又跑了几步,疑惑地停下看着他的背影。

奇犽摘下面具,转过身来。

小杰微微一愣。

他们脚下是漆黑的水面,与沉谧夜幕融为一体,流淌着汩汩的光影。恰逢一首曲子放完,音乐静止,他们站在喷泉哗啦啦的水声间隙里,上空巨大浮灯缓慢漂浮而过,暖色的光明亮又再黯淡下来;铁水烧灼明亮,划过漆黑水面像是爆开一束烟花,金白色的光焰划过四周,锐利却不刺眼,将奇犽的轮廓照得明明暗暗,锋利却不冷淡。

他们站在城市中心的水面之上,周围空寂无人。人们都在陆地上狂欢,无人察觉他们的对峙,和风里像潮汐一般慢慢涨起的温柔的悲伤。

“如果……”

奇犽站在冥冥的黑夜里,眸光被长长眼睫压得深而重,流光影绰间像是有万千的星火坠落在他的眼睛里,声音很轻,咬字很慢,如果小杰没有听错的话,似乎还揉着一股很忐忑的隐忍的温柔。

从城市里辐射出来的过于明亮浓艳的光吞噬了夜幕上所有的星辰。在静寂的光影轮换之中,小杰听见奇犽慢慢地、一字一顿,却又非常坚定地吐出了这些话。

“如果我说我不想和你继续做朋友了……”

你要答应吗?

他的心脏咚地跳了一下,然后陷入了一片死寂。

曾经狂跳得让他怀疑是不是下一秒就要坏掉的心脏,在这一刻沉寂如死,像是再也不会跳动一样安静。

慌乱浮出水面,驱散了所有明亮的快乐,像块重逾千斤的铁块,拉拽着他向漆黑冰冷的水底沉去。

他来不及思考,惶急地道:“你……”

奇犽打断了他:“我是说认真的。”

砰。

天空倏然炸开了一束烟火。

祭典末尾的烟火接连盛放,光华潋滟,像是一场喧嚣的道别,又像是一场盛大的告白。

小杰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看着奇犽的眼睛,他无法分辨这双他看了长久岁月的银色的眼睛里究竟是什么情绪,可能是冷漠,可能是厌恶。他不知道。他看不清。他的眼睛在渐渐模糊,某种液体好像盈满了眼眶,阻碍着他的视线,他看不清奇犽的表情。在绰约陆离的烟火夜幕下,他站在奇犽对面,像往常一样离这个占据了他生命中最重要地位的人如此之近,却第一次觉得风是那么冷,冷得曾经被喜悦与满足填满的胸腔像是突然漏光了所有的情绪和温暖,冷得渗入骨髓。背上的伤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痛得他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像是奇犽还没有走,广阔无垠的漆黑的水面上,没有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站着,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米特阿姨,怎么办啊。

奇犽不要我了。


<<<>>>

奇犽非常狼狈地离开了那座湖。

看见小杰的表情的时候,他真的差一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我开玩笑的”几个字都含在了喉咙口,但最终还是被他狠心吞了下去。

在他说完了那句话以后,小杰仍旧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空茫茫,琥珀色的瞳孔里光黯淡下来,只剩下混沌的雾蒙蒙的影子。

他看起来难过得快要哭了。

奇犽心里其实也不好受。对于已经习惯了纵容甚至宠溺对方的奇犽来说,他极少见到小杰这样的表情——最接近的是在NGL里,因为凯特而极度悲伤、濒临崩溃的小杰。

可又不同。

这次小杰的难过极度空茫,因为无法怨恨,因为太过突然,因为不明所以,所以掺着浓重的委屈,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逐渐盈起无法忽视的晶莹水光,万重灯下望过来的一眼足够让奇犽溃不成军。

但是奇犽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们一直是彼此身边最近的那个人,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以后也永远会是。

可是这样不够。无论如何,哪怕明面上压制得再好,奇犽也无法说服自己永远满足于这样的关系。

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已经不想再和小杰做朋友了。

这样过于单纯的关系,已经没有办法容纳下他超负荷的情感。洪水堵不如疏,他以往都是采用了粗暴的压制手段,但心里的情感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消减,反而像发酵一样越来越深重沉厚,也让他自己越来越痛苦。这样下去,哪怕他现在控制得很好,可也迟早有一天会越界的。到了那个时候,他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来。

尤其是在小杰似乎已经有了喜欢的人的现在。

他以前控制着自己不告白,是因为小杰看起来根本没有开窍的可能性;可现在对方已经有了开窍的迹象,哪怕让他开窍的对象并不是他,他也没有再强忍着克制自己的必要。

当然,他还是胆小。他还是害怕失去他的男孩。

……可是,如果再这么懦弱胆怯下去,要看着小杰一步一步走向另一个人身边,这一点更让人无法忍耐。

奇犽确实输不起。可要他眼睁睁看着小杰离开,那他也无论如何无法做到。

他知道今天的话肯定给小杰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和困扰。对于小杰来说,哪怕是对于现在可能已经开了窍的小杰来说,要突然接受“多年来最好的朋友喜欢自己”的这个设定恐怕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没能当场听到答复确实有一点点失落,可他也知道强求不得。所以他先离开了那片湖,把地方留给小杰一个人冷静冷静。

天幕上各色烟火一朵一朵接连打开荼蘼花瓣,光焰熠熠,灼灼如火,明暗间划破苍穹。狂欢已到了尾声,街道上的灯饰一盏一盏熄灭,人们唱着歌往家里走去,街上人烟渐渐稀少,映衬着不断炸开烟火的天空有种孤独的热闹。

奇犽走过街道,脚步顿了一下。

他们在这里笨拙地起舞,手搭着手,踩着陌生的从未学过的步伐,彼此近得仿佛要互相融化在对方的呼吸里。他在那么近那么近的地方凝视小杰的脸,快乐的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脸,几朵明黄的月季在他身后脸旁盛开,琥珀色的眼睛像面干净的镜子一样,里面全是他的影子。

那一刻他无比盼望这一瞬间就能永恒。

他叹了口气。

他对他的渴望像是名为贪婪,永远没有满足的尽头。


>>><<<

小杰浑浑噩噩地往来路走,期间好几次差点踩空踏进水里。

他反复思考,试图回忆起不对劲的地方,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太突然了。几乎没有任何征兆。甚至奇犽在说出那句绝情的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根本不会让人联想到他所说出的话是如此残忍决绝。

小杰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那么正常,他们跳舞、笑闹、享受节日祭典里该享受的一切,除非奇犽是在用最后的陪伴和他道别然后与他决裂,否则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究竟是为什么。

他只知道他很难过。

胃里一阵一阵的痉挛,他想叫想喊却用尽力气也发不出声音;背上的伤一直剧烈地疼痛着,也许是他的错觉,那疼痛似乎从背心贯穿了身体,钻入心口,在那一掌之地疯狂地燃烧着。

好疼啊。

怎么会这么疼……

果然是坏掉了吗?

要找雷欧力看看才行。

好冷啊。

风好大。

怎么这么冷。

这些毫无意义的想法在心里像流星一样闪过又消失。小杰沿着街道踽踽独行,他看着逐渐荒凉下来的繁华街道,眼睛里映入无数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种空冥的状态,小杰其实尝试过相似的感觉;尽管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印象,但他还能隐约记得那个时候——在心里疯狂许愿,制定誓约与制约,用生命的代价换来了从未有过的强大力量打败尼飞比特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的感觉,就是大脑之间一片空茫茫的惨白,除了“打败比特”四个字以外,什么也没有;身体不可思议的很轻盈,却又机械得像是控制不了。

这种状态与现在的他很接近,但也并非完全相同。

至少那个时候推动他前进的,是像熊熊火焰一样烧尽一切的愤怒;而现在,只是单纯的空无。

在被无尽的难过与悲伤吞噬以后,留下的就是这种纯粹的,空无一切的茫然。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他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坐在街道的喷泉池边,身形颀长,脊背笔直宛如出鞘的剑锋。他抬着头似乎在看天上的星星,侧脸轮廓流丽宛如落雪,是一种冷峻的俊美。街道上金碧辉煌的灯饰已经熄灭了大半,宁谧的夜幕重新降临了这座喧闹狂欢了整整一晚的城市,天幕上的星辰也一颗颗重新从盛丽的光影之中钻了出来。他坐在那里,披着半身单薄零碎的灯光,眸光被银发的阴影遮挡住了,并不能看得分明。

小杰没有意识到他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怔愣地看了许久。

那个人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回过头来,也怔住了。

小杰低下头,一步一步穿过狼藉的寂寞的街道,走到对方面前:“……奇犽。”

话出口才发现他的声音沙哑得吓人,听起来一点都不像自己了。

其实他还以为奇犽已经离开这里了。毕竟奇犽表现得那么决绝,怎么想都是讨厌他讨厌到了极点的样子,想要一刻不留地离开也是不奇怪的事。

没想到他竟然会坐在这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样,神色柔和又安静。

奇犽看着他。他又看见了那双银色的眼睛,剔透得像是冰晶,间含着浓稠又复杂的情绪,小杰辨别不出来,也不是很想懂。

他们一坐一站,彼此都不说话。直到奇犽打破了沉默。

他的眼神仍旧专注地望在小杰脸上,像是在期许什么明知不可能发生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那一瞬间小杰确认自己已经空荡荡了许久的心脏里涌上来一股久违的愤怒不甘与委屈,几乎让他想提起拳头给对面这个混蛋来一发瞬发版剪刀石头布。

奇犽怎么这么残忍?单方面宣布绝交还不够,还想要他再确认一遍吗?

……他都不会难过吗?

我做不到。他断然拒绝道。

奇犽冰晶一样的眼睛暗了下来。在昏暗的光线里,他似乎是笑了笑。

嗯,我想也是。他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本来就白皙的脸庞似乎又苍白了一层。

现在小杰可以回答自己刚刚的疑问了——奇犽看起来很难过。他低着眼,眸光被睫毛压得深重,一股隐忍的悲伤从他身上无法克制地散发出来。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不好受。

而他难过是因为他拒绝了他不与他继续做朋友的要求。

小杰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能缄默。

怎么会这样?

他感到一阵荒谬,终于意识到这蹊跷的事情发展根本不对头。

肯定有哪里不对。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们沉默了许久,风飒飒地穿梭过安静无人的街道,卷起一朵月季残破的花瓣,吹起他们的衣角,吹过他们中间,将明丽的星光洒落在他们肩上。

一朵巨大的虚散的云飘过,像一条游弋在城市上方的巨大鲸鱼。

屋檐下别人家悬挂的风铃在风里摇曳,叮当叮当清脆地响,像是一首温柔的歌。

最后还是奇犽又一次打破了僵局。

他这次没再看着小杰,而是偏开了目光,看着墙角的一颗红色的灯珠。

他用一种轻松的语气道:“那么,你喜欢的人是谁?”

小杰愣了一下,下意识反问道:“嗯?”

奇犽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垂下目光。他薄薄的嘴唇张了张,并没有复述他刚刚的话,而是低哑地吐出了一长串话语:

“是男人?还是女人?是活泼开朗的,还是冷静睿智的?长得好看吗?可爱吗?英俊吗?是猎人吗?强吗?对你好吗?能看住你让你不要乱来吗?配得上你吗?”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隐隐颤抖,银色的额发散落下来,遮住了银色的眼睛。

“……他喜欢你吗?”

一道明亮的光射破了小杰脑子里所有的迷障,一个猜想突兀而又坚定地浮上脑海,那一瞬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身体不可置信地轻轻颤抖起来。

他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他感到释然的轻松,又感到突然袭来将他淹没的狂喜,最后涌上来的是一阵哭笑不得。

他的心软成了一团晃悠晃悠的棉花糖。

他们俩真是……

太笨了。

两个人都笨死了。

他的心情明快起来,叮当叮当,像是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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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拒绝了啊。

本来也是意料之内的事情。对小杰来说怎么都无法接受吧,可能还会觉得有点恶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所以说明明都给自己做了那么充足的心理建设了,得到的结果也是理所当然的,就大方点正常点不好么?像以前那样把所有痛苦压下去不好么?

……这样难看死了。

奇犽不知道小杰站在面前是不是在凝视他,他低下头,试图掩盖自己已经模糊一片的眼睛。

就这样结束了么?这份冗长的,持续了那么多岁月的喜欢,就这样画上了终点。

他忽然感到一阵长久的无力。眼睫眨了眨,摇摇欲坠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真是……好难看啊。

世界成了一片模糊变幻的陆离,各色迥异的光斑糅杂变迁,在眼里拉扯出各式各样的奇形怪状。温热的水积聚在眼眶里,因为太重,他根本没有办法阻止它们的下落。

奇犽没心情再维持什么风度什么自尊,索性就任由那眼泪一颗颗不争气地不断往下掉落,连擦眼泪的手都懒得抬。

低垂的视野里小杰的影子似乎动了动,然后慢慢走到了面前。

……他要干什么?

如果是同情的话,哪怕对方是小杰奇犽也会忍不住要揍人的。

喉咙被哽住了,没有办法说出任何字音。他只能木然看着小杰拉近了他们的距离,然后阴影交迭。

小杰蹲了下来,仰脸看着他。

奇犽愣住了。

小杰笑了笑,没有嘲笑他一脸眼泪的难看样;暖色的光描摹他英气的轮廓,像是雕刻般英俊深邃。这么多年过去,他的眉眼已经褪去了稚气,眼睛里可能还残留着几分青涩,可在奇犽眼里,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的模样了。他的眼睛眯成漂亮的月牙形,那笑是奇犽所熟悉的轻快,毫无阴霾,可又掺着奇犽所不熟悉的温软。

小杰说:“他是个男人。”

奇犽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回答他的问题。他的心继续往下坠落,像是永远没有尽头。苦涩溢满了嘴里的每一寸角落。小杰像是没有看到他的难过,继续道:“是冷静睿智那类的。”

“超级好看。”

“很英俊。不过有时候也很可爱。”

“是猎人。很强。”

“对我很好。”

“只有他能看得住我让我不要乱来。”

“怎么会配不上我呢?”

小杰笑了笑,带着奇犽不熟悉的温存柔软。

“他喜欢我。”

他笃定地说。

“之前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当时我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所以觉得很难过。”

“不过我现在已经明白了,所以可以回答他的问题了。”

然后他靠近了奇犽,明黄色的月季在他身后盛开如梦,琥珀色的眼珠里隐约浮光掠金,像是醇香的酒一般熏人欲醉,又像是藏着漫天的星辰一般灼灼生光。

如果……

我说我不想继续和你做朋友了……

你要答应吗?

“好啊,我们做恋人吧。”

“我也喜欢你呀。”

这大概是奇犽自出生以来,听到过的最美好的话语。

奇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身,又怎么跪坐到地上去的,他的脑子已经完全成了一团理不清楚的糨糊,又像是生锈了的机械一样根本运转不动;可能对于奇犽来说,今天晚上就是他人生最狼狈最不知所措的时刻了。他试图分析现状却只能把自己分析得更加一片空白,最终只能一点也不冷静自若地、呆滞地喃喃重复:“你喜欢我吗?”

小杰也跪坐下来,擦掉他不断往下掉的眼泪:“嗯。我喜欢你。”

“……真的吗?”

“真的。”

“……骗我的吧,你一定是梦里的小杰。”

小杰哭笑不得,只能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那奇犽要不要掐掐我,这样就知道我是真的了。”

他手心里抓住的手微微弹了一下,然后迟疑地、缓慢地轻轻捏了他一下,好像怕捏疼他似的。小杰侧过脸,用脸颊在他掌心里蹭了一蹭,像是安慰又像是撒娇:“奇犽真是笨,要告白的话就好好说啊,用那种方式谁知道是表白呀。”

体温透过掌心的肌肤传递过来,像是拢住了一轮小小的太阳,真实温暖得几乎让人落泪。

奇犽感到自己似乎终于恢复了一点对生命的感知,他抬起另一只手,一边观察小杰的反应,一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环过小杰的肩膀,只要小杰表现出哪怕一点的不愿他都会立即撒手撤离。

可小杰很坦然,任凭他环住了他,不仅没有推开,甚至还主动凑上前来缩进他怀里,抱着他轻轻拱了拱他的肩窝,愉快道:“嗯,奇犽的味道果然好喜欢。”

奇犽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僵硬过。其实他们之间比这更亲密的状态也不是没有,可他现在就是僵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死寂了一个晚上的心口终于感知到了跳动,而且还在越跳越快:他呼出一口气,闭上眼把小杰抱紧,像是珍惜地抱住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再也不愿意松手。

他把脸埋下去,眼泪不仅没有要停止的趋势,反而像是洪水开闸一般越来越汹涌,从紧闭的眼睑里流淌成溪,根本没有办法控制。

……那就别控制了。

于是奇犽干脆放声大哭起来,那些被死死压抑了许多年的悲伤、难过、痛苦和无法排解的越来越浓的喜欢与爱,在这一刻终于被痛快淋漓地释放出来,与星光和风一起,酿成了晶莹的酒。

哭了一会儿他忽然又抬起头,带着斩破一切的气势兜头亲了过去,牙齿咬着小杰的嘴唇,唇舌舔入口腔,凶狠地席卷过每一个角落,像是要确认他的存在一样不顾一切。小杰安静地微微张嘴承受这个湿漉漉的带着泪痕的吻,任凭他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拽紧他的衣襟,扶在他背脊上的手掌轻轻摩挲,像是安抚一只受伤的猫。

光芒从数亿万光年的遥远恒星投射过来成为渺小的银色星点,它们彼此亘远得永远碰触不到对方,却在一个星球的同一张漆黑夜幕上彼此亲密,相互守候了千万年,在往后的无穷尽的时间里,大约也会一直在一起。

风铃叮当叮当地摇晃,像是一曲轻快的和鸣。

奇犽最后亲了一下小杰的嘴唇,轻轻拉开了距离。

小杰低头埋进他的颈窝里喘气,黑发下的耳根微微发红。

奇犽又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耳朵。小杰礼尚往来地咬了咬他的锁骨。

片刻后,小杰闷声闷气地道:“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奇犽哭成这样,感觉好新奇啊。”

刚刚哭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平静下来了只觉得有点丢脸,奇犽抱着他不吱声:“……”

小杰继续道:“以前庞姆和我说过,当时我还没办法想象呢,现在终于见到了。”他说着说着轻声笑了起来,“不过奇犽就算哭成那样也还是很好看。”

庞姆?

……啊……是说NGL皇宫的事情。

不过即使是这件事奇犽也不是很想谈论。小杰就算了,当着庞姆的面哭成那样,哪怕最终还是被这个内心温柔细致的女性安抚了,战争结束后再遇见她的时候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更何况在这种场合谈论别的女人的名字,这个女人还和小杰约过会……他轻轻咳了一声。

小杰听话地转移了话题:“呐,奇犽,我说认真的,你那种表白方式真的太有误导性了,被误解真的不奇怪啊,之前我真的好伤心好难过的。”他轻轻咬了奇犽的脖子一口,“不要有第二次了好不好?”

“好。”他本来就乐于纵容小杰,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到了千依百顺的地步。话出口声音带着爆发后的沙哑,尾音差点没能发全。小杰摸了摸他的喉结:“哭太厉害啦……风有点大,我们回去吧?”

奇犽现在根本不想松开他,闻言抿嘴不吭声,沉默地表示不愿。小杰哭笑不得:“如果一直在这待下去的话明天被居民看到就要糟糕啦……”

奇犽想了想,终于妥协,轻轻放松了手臂的力道,站起身来。小杰刚想去牵他的手,就见他转过身,微微弓下了修长笔直的脊背。

意思很明显。

小杰愣了一下,然后无可奈何地笑起来:“奇犽你真是……”

他弯腰伏了上去,环住他的脖颈:“好任性哦……”

奇犽扶住他的膝弯,这些年已经能轻松推开六扇门的腕力让他无比轻松地把他背起来。他调整着姿势,不吭声地心想:要论任性,谁还能比你任性?

他直起身来,迈开了第一步:“你以为我没闻到你身上的血味?回去换药。”

声音还有一点点暗哑,不过已经全然恢复了平常的语气。

小杰顿时不说话了,半晌才嘟哝了一句:“是谁害的啦……”

奇犽终于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他到现在才终于有了踩到实地的真实感:背上的重量与体温让他终于相信,这个偶尔任性自我的、温暖坦率得像个太阳的、永远都能拥有他没有的巨大勇气的人,终于属于他了。

不过,他也不否认其实他自己也很任性就是了。

他想小杰其实也未必不知道他自己有时候很任性自我,只是笃定哪怕奇犽心里再咬牙切齿最终也会选择纵容他。

就像奇犽其实知道自己也是一样的。

他背着他的恋人在细碎零散的星辰与灯光之下行走,温暖的体温从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像是背上了一个小小的太阳。小杰把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一直笑着在他耳边讲话;风哼唱着轻柔的和歌伴在他们身边,抚过他们的头发和带笑的眼睛,又向前行去。

人们永远不知道爱情会在什么时候降临,就像踩着滑板的十二岁的奇犽在莽莽的人海之中瞥见背着钓竿的十二岁的小杰的时候,心中只是划过了一丝对同龄人的好奇,丝毫没有想过在漫长的岁月里,他的心会逐渐系在这个人身上,再也取不下来;人们同样不知道爱情像个多大的奇迹。它让人软弱让人悲伤让人痛苦让人患得患失,让最骄傲的人卑微入了尘埃;可也让人勇敢让人快乐让人温暖让人学会珍惜,让他们为了彼此变成更好的自己。

“喂,我说你啊……”

“嗯嗯?”

“你现在,是不是和我一样了啊……”

小杰没有问是什么变得一样,只是笑着撑起了身子,在摇摇晃晃中把下巴搭在奇犽的头顶:“是啊。”

我希望你能如我一样。

会为了我珍惜你自己。

会如我爱着你一样,爱着我。



END.






酒店前台小姐:?????!!!!!!奇犽·揍敌客背着杰·富力士回来的!两个人姿态亲密暧昧?!嘴上还都有红肿?!!!!!!天啊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两个人起来发现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在一起了(不是)





后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终于写完啦!!!

喜极而泣。

回头看看其实剧情线真的相当没脑子,惭愧,可能全世界只有这么傻逼的我能写出这么没脑子的故事了……(。

OOC虽然很严重,不过还是希望喷轻点……忐忑。

殷棠

【知妙】与睡梦同姓

•有点克苏鲁元素。

•灵感来自游戏文本《阿赫玛尔的故事》。


卡维跪在沙原中央,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流落至此。透明的水滴掉落在面前的沙地上,洇开一小片褐色的湿痕。


啪嗒。又掉了一滴。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咸水从下颌滴落的痒意,那份痒意几不可察,逐渐爬上颧骨,被沙漠的烈风刮得有些涩痛;再往上爬,再往上爬,就进了眼睛。


他的眼睛胀痛,又酸又涩,止不住地淌水。


或者说,流泪。


面前是浅金的沙海,壮阔得万里无垠。可他的思绪还困囿在地底曲曲折折的回廊中,见不到一颗光子。


艾尔海森还在那里。


【01】


三天前,大贤者办公室。


“找我干嘛?”卡维推...

•有点克苏鲁元素。

•灵感来自游戏文本《阿赫玛尔的故事》。



卡维跪在沙原中央,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流落至此。透明的水滴掉落在面前的沙地上,洇开一小片褐色的湿痕。


啪嗒。又掉了一滴。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咸水从下颌滴落的痒意,那份痒意几不可察,逐渐爬上颧骨,被沙漠的烈风刮得有些涩痛;再往上爬,再往上爬,就进了眼睛。


他的眼睛胀痛,又酸又涩,止不住地淌水。


或者说,流泪。


面前是浅金的沙海,壮阔得万里无垠。可他的思绪还困囿在地底曲曲折折的回廊中,见不到一颗光子。


艾尔海森还在那里。



【01】


三天前,大贤者办公室。


“找我干嘛?”卡维推开了门,“有屁快放,我还有图纸没画完呢。”


“自己看。”艾尔海森从手边拾起一只文件夹,丢到了他的面前。


卡维对着他的头顶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嘟嘟囔囔地揭开第一页,可刚看清标题,他的表情就僵住了。


这是一份失踪报告。准确点说,是一份五个人的失踪报告。


这五个人来自同一支勘探小队,在过去的半年里负责赤王陵地下二到四层的勘探。四天前,这支队伍在进入陵寝之后就与教令院失去了联络。报告后附有五个人的生平,都很简短,毕竟这五个人都不到三十岁。卡维飞快地翻过去,直奔后面的搜救报告。


搜救报告也只有短短几行字:找了两天,一无所获,反而连搜救队的队员们都出现了精神失常的症状,只有唯一一个佩有神之眼的人安然无恙。


他又往后翻了一页,是那位神之眼持有者的口述。幸运儿名叫芙莱什塔,一个泼辣的沙漠女人。据她描述,两位队友的“异常”自进入赤王陵的地下五层就开始了。起初并不明显,只是显得有些恍惚,她以为是低血糖,还嘲笑了他们。


“直到我们路过一间…那什么,耳室,对,他们管那个叫耳室。那两个蔫哒哒的软蛋突然就精神了,兴冲冲地就扎了进去。


“我?我当然跟上了。但说来挺奇怪的,那屋里啥都没有,连破烂的瓶瓶罐罐都没有。非要说的话,就是有股怪味儿,闻起来跟鸡蛋臭了一样——我只是打个比方,知道吧?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当然也没有鸡蛋。


“但在进去之后,那两个家伙——莱昂和卡斯帕——就开始发笑。起初还只是窃笑,跟老鼠叫似的,然后越笑越尖,越笑越尖,几乎就成了尖叫了。老天啊,我这辈子还没听哪个男人那么叫过!不怕您笑话,我被吓着了,呆呆地听他们相对尖叫,好像在进行什么我听不懂的交流;然后,然后他们大概得出了某个结论,突然就不笑了,莱昂拔出小刀,一刀扎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是的先生,千真万确,我没有省略任何内容,他手腕的伤就是这么来的——我吓得魂飞魄散,一掌劈晕了他,卡斯帕却转过头,怨毒地冲我嚎叫,仿佛我不是要救他而是要害他——那动静太可怕了,简直要震聋我的耳朵。


“后边的事情您也知道了。我拿水壶砸晕了卡斯帕,剪下衣袖给莱昂包扎了伤口,拖着他们逃了出来。”



艾尔海森批了两份公文,估摸着以卡维一目十行的阅读速度应该看得差不多了,便抬起头来。


果不其然,卡维的目光停在最后一页,五指紧扣着文件夹,指甲泛出用力的白色。


“要我去?”他简练地问。


“我们。”艾尔海森纠正道,笔尖点了点他手里的文件,“从芙莱什塔的描述来看,搜救的人选必须拥有神之眼;赤王陵满是古文字和古机关,人选还要有判读文字和解谜的能力。这两项一卡,整个教令院也就剩不下几个人了。由我负责古文字判读,你负责机关解密,这是所有可行方案里组织起来最快捷的一种。”


“但你说的只是‘搜救’里的‘搜’吧。”卡维质疑道,“真要谈‘救’,咱俩可不靠谱。还是再带个医生吧。”


艾尔海森靠在座位里看着他。


……喔。卡维忽然反应过来:健康之家好像没人有神之眼。


“那,”卡维退而求其次,“那带个搜救队员? ”


“搜救队五十六个人,只有芙莱什塔和内特有神之眼。芙莱什塔现在还在医院观察,内特态度很强硬,坚决不去。”艾尔海森点了点桌上的信笺,“这封求助信就是搜救队寄过来的。”


“……”卡维撇了撇嘴,可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啪的合上了文件,“今晚就走?”


“今晚就走。”艾尔海森点头,“我已经叫人收拾了行李,你要是还有稿子没交,最好先跟甲方知会一声。”



日落时分,两人骑着驮兽,从喀万驿出了城。卡维坐在艾尔海森身后嚼着三角饼,听他讲述早先时候没来得及说明的前文。


追溯起来,人兽失踪的案件其实并非始于这支勘探队,而是从一个多月前就开始了。上个月月初,也就是四十二天之前,勘探队在月度巡护的时候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尸体端坐在圣显厅的王座上,已经高度腐败。勘探队几经走访,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确定了他的身份,是个镀金旅团猎手,名叫“萨梅尔”。


“萨梅尔来自一个崇拜赤王的极端宗教组织,'图特摩斯'。”艾尔海森说,“他们追寻着阿赫玛尔所谓的‘黄金梦乡’,为此不惜一切代价。正是他们打开了赤王陵尘封已久的大门,并且荡平了其中绝大部分机关。”


人们没有在萨梅尔的尸体上找到任何致命伤,御座的周围也没有打斗的痕迹,萨梅尔似乎是自己坐上王座,然后通过某种方式离奇地死去了。


自那之后,怪事就逐渐多了起来。这具尸体就像是打窝的鱼饵,一块下去,无数圆张的鱼嘴便霎那间浮出水面:好几个守村人陆续失踪,经常来做些皮草生意的镀金旅团也不见踪影;有阿如村的居民声称,自己在入夜后听见了陌生的动静,这种声音“湿哒哒的”,“从未听过”;向村医马鲁夫抱怨自己做噩梦的居民明显增多,梦的主体内容大同小异:自己静立着,四周一片漆黑,时不时有冰冷、肥软的东西贴着自己的小腿蠕动过去。


“你居然会把噩梦列为线索之一。”卡维忍不住咂了咂嘴,“我做噩梦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热心。”


“同种类型的事物之间也有高下之分。你的噩梦都是些什么?”艾尔海森嗤了一声,“十个梦里有八个三流甲方,剩下两个,要么没酒喝,要么暴露了我们——”


“哎哎哎哎!”卡维嚷嚷起来,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只有几个镀金旅团影影绰绰在地平线上,“……咳,不是说好不提的吗?”


“我们住一起。”艾尔海森还非说完不可。


“啊是是是。”卡维搪塞道,“接着说,失踪、声音、噩梦,还有什么?”


还有一个旅团的祭司。艾尔海森于是继续陈述,语调平静如水。


教令院跟镀金旅团原本毫无交集,与这位祭司的交集则是伴随他入住健康之家而产生的。据扎卡里亚医生描述,患者入院时神志不清,被五花大绑在一块门板上,双眼包着条肮脏的绷带,猩红的血液就从其下不断渗出。


来不及询问病史,扎卡里亚急忙准备清创。可解开纱布他才发现,这并非他所预计的兀鹫啄伤,而像被指甲胡乱抓挠过,又拿手指往里狠捅的结果。


他毛骨悚然,扭头看向患者的双手,只见十指的甲缝里都填满了暗红的血痂,指腹还裹着些粘稠的胶样组织。


那是他干涸的玻璃体。



“呃…所以他……挖掉了自己的眼睛?”卡维的眉心抽搐着,缓缓拧了起来,“为什么啊?”


“不清楚。”艾尔海森回答道,“他一直处于严重的谵妄之中,呓语的内容也时有变化。”


他分不清昨天和今天,不知道自己在哪,也记不得前来探视的族人。用扎卡里亚的话来说,“定向能力受损严重”。他半梦半醒,永远以一种奇特的姿势弓背侧卧着,脑袋挤在枕头和床栏之间,以蒙着纱布的眼窝俯瞰医院的地板,态度时而敬畏,时而厌恶。敬畏时,他恨不能五体投地——“我们的主……!至伟的、至慧的、哀恸的主……唉,唉!您果然不曾抛弃我们……!”厌恶时,又恨不能杀之后快——“滚开!肮脏的恶臭的烂得流水的东西,玷污语言的亵渎之物!愿七重诅咒加诸你身!”



“因此,扎卡里亚前天给教令院写了封信,申请借用一个附近闲置的仓库,用于安置那位祭司。”艾尔海森说,一句话就把卡维拔了出来,“他说:'太吵了,能不能让他搬出去住'?”


“……”卡维嘶地抽了口气,“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


“怎么会呢,”艾尔海森矢口否认,“我只是在复述他的信件。” 


“你最好是。”卡维听起来有点儿咬牙切齿,“所以你是怎么回答的?'让他快滚'加上三个感叹号?”


“我回信什么时候用过感叹号?”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啊!”卡维的语调抑扬顿挫,极其浮夸,“赶走他可是天下第一乐事,你一定从出生开始就盼望着这一天吧!”


……就差把阴阳怪气四个字写在脸上了。艾尔海森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事实上,我还没开始动笔,扎卡利亚就委托一位护工送来了口信——用不着仓库了,祭司的族人们把他接了回去。”


“诶?”卡维一愣,“他痊愈了吗?这么快?”


“没有。”艾尔海森说,“颅内感染了,高烧不退。”



——他绝对不能出院!


扎卡里亚带着一个护士拦住了他们:他伤口感染了,每天都要换药,你们照顾不好的!


大夫。沙漠民操着生硬的官话:我们不是在跟你商量。我们从不商量。


请让开。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说。


扎卡里亚咽了下口水,脚步却没有挪动分毫:我也没在跟你商量!沙漠缺水,他过去就是死路一条——


滚开。男人说。


该滚的是你!扎卡里亚也恼了:你想杀了他吗?!


男人箭步上前,抽刀顶住了医生的喉咙。满屋患者尖叫着四处逃窜,护士大吼把刀放下,黑皮肤的女人冷漠地瞧着他,像瞧着一只倒霉的沙狐。


我说最后一遍。男人说:滚开。



“他们劫走了那位祭司,并将其作为人质,一路向喀万驿逃窜,最终消失在西北方的沙暴里。”艾尔海森说着,勒紧了缰绳,“他们在沙暴里走不了太远,何况还拖着一个将死的病号——我们到了。”


卡维听得喉咙发干,艾尔海森却干脆地停止了叙述。卡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月色中浮现出几个凹凸的阴影,依稀可辨是几顶帐篷。


“……那群家伙的营地?”卡维问。


“对。”艾尔海森跳下驮兽,把缰绳折了几道握进手心,“走吧,跟他们聊聊。”



【02】


天已经全黑了。入夜的沙漠凛风刺骨,营地里却既没有生火,也没人守夜。两人就这么径直走到了营帐之间,四周除了风声,只有涂了桐油的布帐在啪啪作响。


营地中央堆着垛早已熄灭的木柴,已经凉透了。上头架着口生铁大锅,里边是黑糊糊不知道什么的半锅东西,烧糊前应该是某种炖菜。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艾尔海森化出弯刀,一脚踢翻了铁锅!


哐!


营地中蓦然腾起一声巨响,旋即被裹挟着沙砾的疾风吹散。但这无疑足够了,睡得再死也不可能不醒。


可营地里依旧一片冥寂。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卡维向右歪了歪头,示意他从这边开始。前四顶帐篷里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发现,只有地上堆着些毛毯水囊之类的用具,昭示着主人离去时有多么匆忙;但在撩开最后一顶帐篷的帘幕时,两人却齐刷刷地愣住了。


一具干瘪的尸体半埋在沙地里,皮肤皱缩,表情痛苦,没牙的嘴大张着,双眼唯余两个褐色的窟窿——正是那位祭司。沙漠里气候干燥,尸体因而没有腐烂,而是脱水了,死亡时间起码要追溯到一天以前。


艾尔海森皱着眉头,拿刀背刮开他身上的沙土,一刮之下,两人又是一顿。


祭司死亡的直接原因大概既不是脑疝也不是败血症,而是失血过多:他几乎体无完肤,浑身上下皮开肉绽,伤口摞着伤口,让人几乎不忍再看第二眼;那所剩无几的一点儿好肉也被厚厚的血痂覆盖,一经翻动就簌簌地往下剥落,如同黑色的鳞。


卡维看得一阵气闷,推开了艾尔海森的弯刀,埋头往下挖,一把,一把,终于把祭司从沙土中完完整整地刨了出来。他原地蹲了一小会儿,也可能蹲了半天,拿手心徒劳地合了下祭司已然挛缩的眼皮,低声道了句对不起,便用力掰开了尸体的右手。


刨土的时候他就发现那手里似乎紧紧攥着团什么,像纸。眼下掰开一看,确实是半张纸:被捏得皱巴巴的,还沾着血,撕口处极不整齐。卡维小心翼翼地将它铺平,半张简陋的画便展现在两人面前:


那画看起来极倒胃口,因为构成它的所有线条都在哆嗦,几乎找不着一条干净的直线。画的内容很简单:一条曲里拐弯的地平线分割天与地,天上挂着一弯里出外进的月亮,地下躺着很多痉挛的长线。就这。但地上那些东西要说是单纯的线条,又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时粗时细,时起时伏,时而交缠,时而分散。艾尔海森看不出什么名堂,便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艺术家——他向来擅长从稀烂的画作中解读出作者的本意——却见此刻的卡维神色晦暗,定定瞧着那张肮脏的画纸,不知在想些什么。


“……卡维。”艾尔海森轻唤。


“嗯?”卡维蓦然回神,“怎么了?”


“分析一下。”艾尔海森冲着画纸扬了扬下巴。


“收好你的下巴,多说‘请’、‘学长’,和‘谢谢你’。”卡维不满道,但还是依言开始了拆解,“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点了点纸上弯曲的天体,“月亮。”地平线,“地面。对吧?”


“对。”艾尔海森说。


“然后就是剩下的这个'东西'。”卡维拿指尖圈了下那堆乱线,艾尔海森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用词:“这个”,而不是“这些”。


“线条的排布虽然凌乱,但也算是有章可循。”卡维说,“首先,它们都是连续的长线,而且都是成组的,没有一条落单。你看,这是两条并行,这边则是三条、甚至四条交织在一起。”


“他应该是想要表达出'体积'的概念。”卡维说,“沙地上的东西并非阴影,而是切实存在的、具备'体积'的东西。”


艾尔海森点头。


“第二。”卡维指尖一挪,原本相去甚远的两组线条之间,突兀地出现了两条还算笔直的线,搭桥似的把两组长线搭了起来。卡维用指尖摩挲过这条短线,然后就跳到下一处,又下一处。


“这些突兀的'桥',”卡维说,脸颊在月光下有些苍白,“很像'拉丝'。”


艾尔海森心下一颤。


“作者的意思是,这样东西不是坚硬的,而是'黏稠'的。就好比把一块面团揪成两块,中间一定会拉出丝来。”


“再看这里,”卡维继续指下去,“本来还算流畅的一组线条,很突兀地鼓起来了。”往右一挪,“凹下去了。”再一挪,“又鼓起来了。”


“他想传达出'运动'的概念。”卡维说,这次不只是面色苍白,声音也很有些艰涩了,“这东西不是静止的,它在运动。”


“它很可能......是个活的。”



两人陷入了沉默。


艾尔海森对画作没有那样敏锐的感知,但在卡维说过之后,每一根线条就都有了自己的意义:作者是要描绘这样一种东西,它是漆黑的、粘稠的、蠕动的,如扭曲的橘络、肉质的根茎,如纽虫濒死时喷吐而出的枝状口器。


真恶心啊,卡维想。什么玩意儿会长成这样?


“来说我的结论。”艾尔海森低沉的声音把他拉回到现实,“第一,祭司身上几乎全是伤口,但前臂及手掌是完整的。说明他生前经历过毒打,但毒打者有意避开了他的胳膊。”


“……尤其是右边。”卡维说。


“对。”艾尔海森示意了一下尸体的右臂,“死者的右手臂几乎没有伤痕,唯一的一条鞭痕也非常靠上,这显然是刻意回避的结果。”


“再看双手。死者的两只手都沾有大量碳粉,右手的碳粉主要位于小鱼际和指缝中,与握持炭条的姿势相符;左手的碳粉则遍布了整个手掌,”艾尔海森手心向下,做了一个按压的动作,“与按压纸张的动作相符。”


“以上两点,再结合这幅画弯弯曲曲的线条和滴落状的血迹,它大概率就是祭司的手笔。”艾尔海森说,“但根据扎卡里亚提供的病志,祭司存在严重的颅内感染,连大小便都无法自理,不可能突然爬起来画画。所以我倾向于,是先有毒打,才有了这幅画。”


“又或许……”卡维梦呓般低声道,“毒打的目的就是这幅画。”


“没错。”艾尔海森指向画纸参差不齐的裂痕,“撕裂的方向与祭司五指收缩的方向相同,说明他不愿意交出这幅画。这是他最后的负隅顽抗。”



祭司被剧烈的痛觉唤醒,有人在牵拉自己的四肢。他曾经为之祈祷的族人们将他五花大绑,押跪在纸笔前,仿佛那纸笔是即将诞下神明的子宫,而他,既是助产的祭司,也是待宰的羔羊。


马鞭蘸过珍贵的盐水,猝然挥落下来。


他无数次近乎昏迷,又无数次被马鞭抽打在背上、腿上、甚至脸上。温热的血液离他而去,他感到眩晕与寒冷。他用抽搐的右手执起炭条,那手痉挛着,画不出一条利落的直线。他的两只眼睛都没有了,被自己亲手抠碎了,因为它们见过“脏污的恶臭的烂得流水的东西”;他死都不想面对那样东西,可他的族人们却高擎着马鞭,剧痛和叫骂如疾雨般落在他皮开肉绽的躯体上——


画出来!画出来!画出来!!


剧痛。剧痛。空洞的眼窝淌出腥臭的脓水,和鲜血混在一起,尽数砸落在暗黄的纸面上。剧痛。剧痛。


他画下去,斑驳的纸上生长出地平线和一枚弯月;他画下去,“那样东西”便从无到有,缓缓降临在大地之上。


它是漆黑的,是必须将炭条按在纸上用力摩擦的漆黑;它是立体的,是要用两条三条四条线交织表现的立体;它是黏稠的,会拉出粘腻的丝;它是运动的,它蠕动着……它是活的。



他画得很慢,常常画着画着就晕过去。族人鞭打他,他有时能醒,有时不能。完成最后一笔时已近黄昏,族人们围坐在篝火旁,正准备开餐;火上架一口生铁大锅,里头熬煮着新鲜的炖菜。


有人发现他停了笔,便抄起鞭子走了过去。啊啊,他沙哑地哼叫着,干裂的唇上挂着黑色的血:画完了,画完了。


画完了?族人疑道,伸手去取那张稿纸,却不料祭司猛然抓住一角,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将画稿硬生生扯成了两半。


若是尚未完稿,这样的抵抗免不了要挨上一顿毒打。但画稿已经到手一半,便再没有人关心祭司的生死;他们急切地围拢上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空气如死般凝滞着,唯有炖菜的咕嘟声震耳欲聋……



“在那之后,他们将濒死的祭司扔下,”卡维接话道,“没吃饭,没熄火,没带任何行李,就这样离开了。”


“这与他们接回祭司、又毒打他的行为规律相符:都很急迫,都不惜代价。”艾尔海森若有所思,“他们想要的大概率就是这幅画。或者说,这幅画里传达出的‘信息’。”


……



两人又分头在营地里搜寻了一遍,确认再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便决定继续赶路。


“素论派的那群家伙,经常把一切异象归咎于地脉。”卡维说,跟着艾尔海森骑上驮兽,“你怎么看?”


“不像。”艾尔海森简短地回答道,“地脉很少给人造成精神创伤,尤其是在禁忌知识已经肃清的当下。”


“唔。”卡维含糊地应了一声,“你还有什么猜测?”


“……我的猜测你应该也想到了。”艾尔海森瞥了他一眼,“不敢说么?”


“喂……!”卡维小小地发作了一下,“你才是专业搞考古的,我尊重你的意见你还——嘁,听好了!我猜,这东西与赤王有关!”



据史书记载,赤沙的君王阿赫玛尔为了追求永不老去的理想国,曾在漫长的时光里幽居在地底迷宫的尽头,研究来自深渊的知识。凭借着超凡的智慧与经年的苦思,他总算有所突破,可魔鳞病和死域也在此时悄然降临,开始无声地侵吞他的国土。


后来的故事版本颇多,因为幸存者寥寥无几,但大抵都有相同的结局:阿赫玛尔狂妄的愚行终于惊动天理,沙漠的王都为报应的狂沙所掩埋,人声鼎沸的都城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为了终止这场浩劫,哀恸的君王最终选择了自我了断,肉体端坐在王座上为巨虫所噬,灵魂则投入地底曲折复曲折的蛇行回廊,与王都千百万尖叫的魂灵融为一体,永远徘徊迷途,向无底的深渊横冲直撞而去。


现如今,禁忌知识已经消除,神王的肉体也已腐朽。那么,灵魂呢?



“祭司在谵妄中曾呼唤过'至伟的、至慧的、哀恸的主',这样的称呼很容易联想到他们所信仰的已故神明,赤王阿赫玛尔。”卡维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莫名迟疑起来,“嗯……也未必,只能说确实有这个可能。魔神安德留斯的残魂至今仍在镇守奔狼领,稻妻也曾发生过类似'祟神作乱'的惨案。但如果真是这样……”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艾尔海森明白他的意思:如果真是这样,恐怕人类能做的也就不多了。艾尔海森没有回答,卡维的呼吸轻轻缀在他的背后,稍显急促,意味着他还有话要说。


“……其实,在我初次读到阿赫玛尔的时候,”果然,卡维继续道,“那会儿大概五六岁吧——就产生了一个疑问。”


月色温柔,艾尔海森默默倾听。


“我想,是赤王自己做了错事,赤王的人民却并没有错。相反,他们在沙暴和魔鳞病中艰难求生,已经是一种赎罪;那么,为什么他们也要和赤王一道困于幽冥,不得自由呢?”


……可以,这牛角尖非常卡维。艾尔海森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兴许只是讲述者添油加醋的结果罢了。”艾尔海森说,话里有些微不足道的安抚意味,“那场浩劫的生还者太少,流传下来的史料本就不多;何况《阿赫玛尔的故事》源自一位镇灵的口述,”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考古界一致认为,镇灵的口述是可信度最低的材料。”


“嘿,雨林奴才!”卡维给他逗乐了,掐着嗓子学镇灵说话,“当心别闪了舌头!”


“所以,还是先考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吧。”艾尔海森说,“我们只是来找人的。”


“嗯,也是。”卡维话锋一转,再次鲜活起来,“找人,找人——等咱们明早到了赤王陵,就先把救援队没有搜完的地下五层跑一遍,分头找,动作快点的话十来个小时就能跑完——”


“卡维。”然而艾尔海森打断了他,“你困不困?”


卡维一哽。他分明前一刻还在滔滔不绝,被艾尔海森这么一问,却忽然没了声响。


“别说话了。”艾尔海森像是早有预料,并不如何惊讶,“脚踩到蹬子上,靠着我休息一会儿。”


聒噪的艺术家安静了。过了约莫半分钟,才小声嘀咕着披风上的挂件好硌人什么的慢慢依偎过来。艾尔海森的脊背挺拔而温暖,舒服得卡维瞬间就犯了困,但坐在驮兽背上他也不敢睡着,就强迫自己闭一会儿眼就睁开眨眨,闭一会儿眼又睁开眨眨。半梦半醒间,他隐约瞥见沙土下展开了一张暗色的巨网;那暗色漫无边际,若隐若现,随着他的每一次眨眼逐渐上浮。他本应感到毛骨悚然,心中却只有平和——无比的平和。


他靠在艾尔海森背上,用他困倦的眼睛目睹了“它”的降临:仿佛江流发源、新竹破土,无数漆黑的泉眼同时开始喷发,沙地瞬间就沦陷于漆黑的恶意;它似乎是流体,又比流体稍坚韧些,泛出潮湿的、如婴儿肌肤般的点点光泽;它是银白的月色与浅金的沙丘的孩子,却从万丈之下的深渊降生,向上坠落至父母怀中;它蔓延在大地上,如橘络、如石油、如纽虫的口器;一经娩出,便立刻成为了天地的主人。


他感到重心缓缓偏移,便收回了远眺的目光。驮兽已经踩进了一处黑色,那触感便如同踩了流沙,连带着他和艾尔海森一同,缓缓沉降下去。


艾尔海森。他呼唤着身前的男人,并没有很多惊慌:艾尔海森,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男人说。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也往下去?


艾尔海森微微回了点头,卡维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和卷翘的睫毛。


当然了。他说:我们也往下去。


卡维便彻彻底底地放松下来,任凭重力攫住了他的身体——



一只手猛然拦在腰间,制止了这种颓势。卡维睁开眼睛。


他差点从驮兽背上溜下去,而艾尔海森适时收回了手。


我睡着了?!


卡维瞳孔地震。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的心虚在瞥到艾尔海森披风上的口水时达到了顶峰,又在转开目光后尽数飘散了——沙丘在月下蜿蜒起伏,泛着银白的清辉,地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安恬。


——可是,那个梦难道不够安恬吗?


时间尚早,星子还没有完全熄灭。接下来的一路,两人都没有说话。



【03】


第二天一早,约莫在“夜露完全消散的时分”——这是卡维的表述,用艾尔海森的话来说是早上八点半——两人抵达了赤王陵的大门。艾尔海森一夜没睡,可面露憔悴的居然是卡维。他安静得出奇,一声不吭地安顿好了驮兽,又从附近的绿洲割了些草料,慢慢喂给它吃;艾尔海森就站在一边等他,艺术家纤长的睫毛低垂着,显出种若有若无的疏离。


卡维是这样的。艾尔海森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只要他的眼皮抬起来,无论那是出于愉快还是愤怒,他都鲜活地位于世界中央;但他一旦垂下睫毛,所有的斑斓就立刻离他远去了。


卡维喂完了两筐青草,牲口吃饱了,亲昵地打着响鼻蹭他的手。艺术家爱怜地摸了摸驮兽的脑袋,第二秒却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刀。牲口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点点惊慌起来,呜呜哀叫着,试图往后退,却又被套在脖子上的缰绳拽住了。


“乖孩子。”卡维低声哄道,左手将短刀挽到背后,右手搂过牲口的脖子轻轻抚摸,“乖孩子,我需要你的帮助。”


艾尔海森看着卡维从腰包里取出两只空水囊——这是他从那个营地里顺来的,艾尔海森起初还不明白它们的用途——对在驮兽的膝弯处,随后便在瓶口上方、膝弯最柔软的嫩肉上,又快又准地抹了一刀。浓稠的鲜血顿时喷涌而出,驮兽吃痛,不住地哀鸣着,卡维抚摸着它的后腿,喉咙里发出安抚的咕哝声;而艾尔海森想:他看起来离我好远。


卡维接满了两只水囊,加起来约莫有一升半,这才包扎了驮兽的伤口。这样的出血量人类承受不了,对于驮兽却没有很大影响。艺术家拧紧瓶盖,抓了把野草蹭掉手上的血污,重又转到牲口面前,捧着它笨重的脑袋说了好些安慰的话。惊恐的动物在他怀里渐渐平静下去,卡维最后揉了把它的鬃毛,提着两袋鲜血走到了艾尔海森身边。他看起来憔悴又难过,所以艾尔海森一时间没能问出口来,只是默默接过血袋塞进包里,两人一同往赤王陵走去。

  

  

地下一到四层的机关已经被图特摩斯和勘探队荡平了,他们得以顺利地进入到地下五层。因为担心耳室对精神还是存在不良影响,两人先分头搜索了剩余的地下五层,不出意料地一无所获。在出发点汇合时已经到了晚上七点,两人稍作休整,便来到那个耳室。


耳室很小,只是个3x4x4的小屋子。一如芙莱什塔所言,空气里漂浮着一股中人欲呕的腐臭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屋里空荡荡的,没有机关,没有陪葬品,甚至没什么沙子,让人觉得有点……


“太干净了。”艾尔海森说。


“……退后。”卡维突然开口道。长时间的沉默让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艾尔海森跟着他退到门边,卡维拧开那两瓶驮兽血,尽数浇在地上。腥膻的血顺着砖石的缝隙渗透下去,过了片刻,只听机括咯咯运转的声音由远及近,原先严丝合缝的地砖噶嘣一响,居然裂开了一条缝隙,两半地板分别向两侧滑开,露出了一条向下的阶梯。


入口洞开的瞬间,恶臭也扑面而来,熏得两人齐齐往后退了几步。


......精彩的推理。艾尔海森揉着鼻子想。耳室是空的,却能够闻到恶臭,说明极可能存在暗道;莱昂选择了割腕而非其他的自戕方式,说明打开暗道的钥匙可能是鲜血,或者至少与鲜血有关。不过,这条线索链并不完备,尤其是“莱昂”这一环,可谓漏洞百出,这也是他没往这方面考虑的原因:精神错乱的人突然自伤并不稀奇,为什么会认为他是有的放矢呢?


他看了眼身边的艺术家,后者正蹙着眉心,一点儿要跟他炫耀的苗头都没有,艾尔海森就明白了:他自己也不清楚,多半又是那过于灵敏的直觉在起作用。


两人用提灯照了照洞口。光照的范围有限,但足够看出地下的空间大得出奇:空洞呈圆柱形,洞口露出的阶梯就盘旋在这个圆柱形的内壁上。如果要比喻的话,就像把一根螺丝插进蜡块,再把螺丝拔走后留下的印痕。那股恶臭的答案就倒卧在距离入口不远的台阶上,是个二十六七的年轻女人,已经开始腐烂了,身上还背着只黑色的旅行背包。死因一目了然,是位于尸体手腕上的那道割伤:女人对自己下手奇狠,腕管已经完全离断,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


艾尔海森脚步一顿,卡维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报出了她的身份:“梅卢辛,勘探队队长。”


勘探队的五个人里没有一个神之眼持有者,自然也就没有人拦她。身材娇小的女人在放掉自己三分之一的血之后,毫不意外地倒在了洞口。


两人沿着石阶转过半周,洞口漏下的光亮就基本看不到了。面前的楼梯上横七竖八地倒伏着十几具尸体,都已经烂得看不清面目。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卡维紧紧地抿着嘴唇,步伐却毫不拖沓。


不必停留。艾尔海森和卡维都很清楚:他们是为了活人来的。


顺着螺旋的楼梯下行,一路上割腕的人类尸骨越来越多,恶臭也越来越浓;尸体腐烂的程度各异,有的还算新鲜,有的已经看不出人形,但唯独没有白骨:即使是腐烂程度最大的,也还是没到白骨化的地步。考虑到地底的气温和湿度都不算低,这些人应该都是近一个月死去的。


......换言之,都在萨梅尔“献身”之后。


两人屏着呼吸走过了尸体最为密集的五圈楼梯,最糟的一段几乎要踩着他们下行;再往下走,尸体的数量又渐渐少了,大概是因为能在大出血的情况下坚持到这里的人越来越少。空气稍微清新了些,但又混入了一丝别的异味——那并非地下室难免的潮味儿,而是一种熟悉的、但万万不该在此出现的水腥味。



终于抵达楼梯尽头的平地时,艾尔海森报出了一个区间:“四百八十到五百个人。”


在他们刚刚走过了的十六圈楼梯上,死了这么多人。


“教令院收到的失踪报告是二十五人,其中六个守村人,剩余十九人均为押送货物的镀金旅团。”艾尔海森说,“现在看来,实际失踪人数远不止于此。”


“他们是一群一群消失的。”卡维涩声道,“就像我们追查时看到的那个营地。所有人都走了,没人留在外面,所以消息传不出去,教令院也不可能知道。”


“......有可能。”艾尔海森说,“如果这一猜测成立,那也就意味着失踪的不止四百八十人——甚至远超四百八十人。”



他们顺着楼梯下蛇形的回廊继续往前,没走几步,指南针就开始乱转。但艾尔海森还保持着他的方向感,说他们正在曲曲折折地向南走去,也就是渡厄厅的方向。


与乱葬岗似的石阶不同,回廊里倒伏的尸体已经很少,但大都有着这样那样的畸形——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碾压导致的畸形:不少尸体都跟布口袋一样软塌塌地瘫在地上,脆弱的扁骨——比如肋骨和颅骨——全都碎成了沫;相对结实的密致长骨也折断了,尖锐的断端刺破皮肤,高高支出体外,破碎的脏器从通往体表的每一个出口争先恐后地溢出来。那模样让人想起虫蛹,如果你无意中踩爆一个,啪的一响过后,你的鞋底就会是这幅光景。


“我们的机关术专家有何看法?”艾尔海森问道。


“……”卡维嫌弃地皱起鼻子,“为什么你连提问都像在阴阳怪气?”


“如果你的脑子里只有阴阳怪气,那你就听什么都是阴阳怪气。”


“不,我分得清幻觉和事实。”卡维翻了个白眼,但重点很快就挪回到尸体上,“能造成碾压伤的机关不多,只有两类,比较常见的是滚石,另一类则是节段性传动墙体,我们管它叫‘夹子’。挺好理解吧,就是走廊中的某一段做成了活板,入侵者踩到扳机之后,啪,两边的墙壁就夹闭起来——很毒辣的设计,不过也相当罕见,一般只用于王陵。”


“昏君的王陵。”艾尔海森一针见血。


“嗯哼。”卡维点了点头,“生前有多享受万人景仰,死后就有多害怕被人找到——但这里没有‘夹子’,墙上没缝,墙那边也是实心的,你听。”笃笃,敲了两下,“滚石也不太可能。滚石需要笔直的坡道,而不是曲曲折折的水平走廊,撞两下动能就耗光了。”


艾尔海森点了点头:“所以你的意思是,碾压伤不是由机关造成的?”


“不是由我认识的机关造成的。”卡维回答得很谨慎,但艾尔海森知道,这个答案约等于“不是”。以卡维的机关术造诣,就算他不知道机关的具体名称,也应该猜得到机关的种类;就像他自己虽然不能精通每一种文字,却能分辨出每种文字的语系一样。



见他不再继续追问,卡维便垂下了眼帘。除去来历不明的碾压伤外,他还有些别的疑虑,那就是“动机”。


跟艾尔海森讨论实质性问题的时候,他总是尽力只摆事实,因为那是艾尔海森唯一听得懂的东西。但高悬于事实之上的考量也总是存在,落在这里,就是设置机关的动机。


阿赫玛尔几乎从不部署致命的机关——这一点在陵寝的前五层已经体现得很清楚了。赤王陵的机关非常无害,连喷火的地笼都没有几处,因为说白了,杀人不是阿赫玛尔的追求,他的追求也没有哪个能够依靠杀人达到。那么,这个需要放血进入的耳室,和横尸于此、饱经碾压的人们又该作何解释呢?


随着两人越发深入,空气中的水汽也越来越重,四周潮得像刚下过雨的稠林,脚下的地面也开始泛出肉眼可见的水光。卡维一直没吭声,但艾尔海森能感觉到他绷得越来越紧,终于放慢了脚步。


艾尔海森问询地看向他,后者双眉紧锁,不住地上下打量着身边的砖墙。


“怎么了?”艾尔海森问。


“唔……”卡维摸着下巴,不太确定的样子,“你觉不觉得,这墙看起来怪怪的?”


怪怪的?艾尔海森挨近一步:古老的砖墙泛着层叠的霉斑,墙根处长满了黑绿的苔藓;除了恶心点儿以外,实在看不出什么问题。


卡维盯着墙壁看了一会儿,估计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含糊地哼了句大概太累了吧,继续闷头赶路。艾尔海森给他递了块薄饼,卡维接倒是接了,但吃得非常敷衍,咬了没两口就塞进了腰包。


这副模样艾尔海森可太熟悉了,卡维在画稿期间的标准状态:脑子里一直在琢磨问题,外表就跟灵魂出窍一样。卡维往往会在这种出窍的状态下干些傻事,比如把开心果囫囵个儿塞进嘴巴、穿反裤子,或者往洗衣机里倒上半斤香氛,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自食苦果然后清醒过来——比如现在,卡维毫无悬念地踩上了一片青苔。


艾尔海森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了他的裤腰,卡维就没摔下去,只是有惊无险地滑了一步。这一滑似乎给他带来了某种灵感,卡维唰的瞪大眼睛,一把推开了他;将原本拎在手中的提灯转套到食指上,靠上了湿润的墙面。


艾尔海森凑过去,只见提灯的长轴与墙壁形成了一个向下开放的锐角。角度很小,可能都不到一度,但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零点七度。”卡维喃喃道,抬头对比了一下上方的墙体,“但上半跟这里又不一样,它像是……它像个曲面。”


“年久失修,砖石松动了?”艾尔海森问道。


“不…应该不是。”卡维轻轻摇了摇头,忽然熄灭了手中的提灯,“艾尔海森,你站到中间去。”


艾尔海森照办,并将提灯举过头顶,使光线尽可能均匀地分布于四面砖墙。


卡维后退了一段,在距离他大约十米的地方站定了。他的目光依次滑过四面墙壁,脸色越来越难看。


“别动。”卡维简短地命令道,用提灯的把手在墙上划下了一道刻痕,急匆匆地向前数了二十步——用的是估测场地的步幅,所以是标准的二十米——刻下了另一个刻痕,又急匆匆地折返回来。


可他并没有如艾尔海森所想的那样将提灯贴上墙壁,而是在湿漉漉的墙壁上来回摸索,仿佛寻找着什么东西。


艾尔海森心下一沉,快步向他走去,卡维的睫毛飞速眨动着,似乎无法理解面前的一切——


刻痕不见了。


那条由白铁刻在砖石上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夹角也变了。”卡维的呼吸有些急促,“一点零、一点二、一点八。”意思是第一次在这里测得的夹角是一点零,二十米外一点二,折返后测得一点八。


“卡维。”艾尔海森低声道,“看积水。”


卡维应声低头,只见原本平铺在地的污水竟在墙根处蓄积起来:地板如两侧的墙壁一样,开始向内突出。


“——快走。”卡维还在发愣,艾尔海森已经一把拽住了他,原路向北跑去。卡维给他拽得踉跄了几步,但也随即反应过来,快步跟上了。


这已经不是常理所能解释的了。卡维想。消失的刻痕,扭曲的墙壁、地板——他若有所觉地抬起头——还有穹顶。它们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他们眼中的走廊,根本就不是什么走廊。没有哪种砖石结构能够完成这样近似“蠕动”的形变,而如果事实当真如此,所谓的“走廊”实际上是“体腔”,那么刻痕的消失也就不难解释了。


既没有鬼打墙,也没有暗道机关。就是单纯的愈合了。仅此而已。


随着他意识到这一点,起初只能靠建筑师的直觉识别的微小形变愈发鲜明起来,脚下的地板也更加粘腻了;积水往来涌动,四壁由褐色逐渐变为了肌肉的暗红,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出条索状的纤维;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形,包括那些僵死的尸首,他们狂奔,它们扭动,四面石壁向中心紧缩,道路越来越窄,终于,在灯光所及的视野尽头紧紧贴在了一起:啪!


两人惶然止步。


来不及犹豫,他们再次调转了方向。次第咬合的走廊追在身后,他们在暗红色的黏膜上彼此拉扯,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未知的深黑。



走廊通向一间不算开阔的石室,差不多有客厅那么大。两人都已经累得半死不活——卡维尤其,但他不愿承认——所以只拿探灯草草地晃了下,就回头看向了那条会吃人的走廊:它已经完全沦为了肉质的管道,最后一点四方的形体也失掉了。紧缩的肌肉在石室的入口处突兀地打了止,似乎没有蔓延过来的趋势。两人屏气凝神地等了一会儿,在确定这里不会被管道波及后,就席地坐了下来。


卡维这会儿不嫌弃他的披风了,一脑袋扎到了艾尔海森肩头;而后者一手从包里翻吃的,另一手举起提灯,开始仔细端详这间石室。四壁和天花板都是用大块大块的白色大理石板拼接而成,没有机关,也没有特殊的接缝;整个地面就是一个升降梯的平台,应该可以朝下活动,位于平台中央的开关看起来状况良好。


他又转过去看来时的肉质管道,它激烈地蠕动着、碾磨着,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肩上的脑袋越来越沉,艾尔海森动了动,低声唤道:“卡维。”


换来了一声模糊的咕哝。


“卡维。”艾尔海森拍了拍他的脸,“别睡着。”


“……老天哪,你可真贴心。”卡维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埋怨,但还是嘟嘟囔囔地坐直了。他从艾尔海森手里接过一包饼干,慢慢吃了起来;咔擦咔擦的轻响缀在耳畔,带着些奇异的催眠效果——艾尔海森也很困,当然。他刚才看了眼怀表,现在是凌晨五点,距离他上一次合眼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六小时,相当于两个通宵。


……但他的困和卡维是不一样的。艾尔海森难得产生了某种直觉:比起单纯的“困倦”,卡维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攫住了。那东西抓着他,正在把他的神智拖向某个地方。


“我去检查一下开关。”艾尔海森说,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起身时手肘带了下卡维,后者就跟没骨头似的倒了下去。


“哎哎哎哎你干嘛啊?!”卡维迷迷瞪瞪的给他扯住领子拎起来,气得飞起一脚直踹他的小腿。艾尔海森往后一闪,那脚踹了个空,倒差点给他自己绊个狗啃泥。


“某些人闹够了没有?”艾尔海森说,语气冷了下来,“我刚说过,不准睡觉。”


“'我刚说过,不准睡觉'…嘁。”卡维哼哼唧唧地学他讲话,“你下次说不准喘气儿得了。”


艾尔海森的回答是把包抡圆了甩给他。


“……喂!”卡维给沉重的背包砸得一个趔趄,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拽着长长的肩带破口大骂,“有病吧你!”


活泛起来了。


艾尔海森垂眸掩过一丝笑意,向石室中央的开关走去。


他当然不是在故意折腾卡维——至少这次不是。他只是判断,以卡维现在的精神状况,睡眠反而是最危险的。


他一定会做梦。艾尔海森想。而且,情况会比沙漠里那次棘手得多。



察觉到卡维睡着之后,艾尔海森就放松了驮兽的缰绳,任它在沙里慢悠悠地踱步。这要是卡维醒着,肯定又要大喊大叫着人命关天之类的催他快走。得亏他睡着了。


慢点就慢点吧。艾尔海森想:让他睡一会儿。


可就在入睡差不多半个小时后,卡维忽然口齿清晰地叫了他的名字:“艾尔海森。”


“嗯?”他以为卡维醒了,顺口答道。


“我们怎么办?”他听起来有些困惑,但并不惊慌,“也往下面去吗?”


艾尔海森一顿,扭头看去。金灿灿的脑袋靠在他肩上,沉甸甸的,呼吸依旧匀停。


他没醒。


“卡维。”艾尔海森迟疑了一秒,“你做梦了吗?”


“……”


“卡维?”艾尔海森抬高音量,“醒醒,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依旧没有回音。


他的心悬了起来,用力刹住驮兽,卡维就随着惯性在他背上撞了一下,重心猝然倾倒。他急忙伸手去拦,好在卡维终于清醒过来,只借了把力就成功稳住了身体。卡维大抵不知道这件事,但他一定也已经察觉到了某些异样,因为整个后半程他都没有说话。


艺术家的直觉和感知力向来惊人,艾尔海森很清楚,所以不必向他强调禁止入睡的原因——他也没问不是吗?



【04】


开关的外壳有些锈蚀了,内芯却很光洁,显出经常使用的模样。两人顺利地启动了升降梯,平台便开始吱嘎运转着向下降落。电梯井远比两人想的要深,艾尔海森估测了一下,按每秒一米的速度计算,下降持续了将近两分钟。在这漫长的两分钟里,空气里那股近似鱼腥的异味被无限放大,近乎达到了胶冻的地步。


他们并没有直接降落到宽阔的平台上,而是位于一个水平开凿的短隧道,要下去还要跳个将近三米的台阶。艾尔海森拎着提灯朝下望去,只见满地散落着金灿灿的饰品:项链、耳坠、戒指、胸针。璀璨的惰性金属在探照灯下发出尖锐的反光,仿佛无数不甘闭合的眼睛。


艾尔海森把提灯叼在嘴里,率先跳了下去。啪沙。传来金饰磕碰与水花四溅的声音。


卡维也学着他咬住了探灯的把手,纵身一跃,艾尔海森居然张开双臂接了他一下。


卡维几乎要被那个转瞬即逝的拥抱拯救了。



两人一同举起提灯,一个庞大、乃至于恢弘的密室便在眼前延展开来。它似乎是一个图书馆,因为每隔两三米就立着一个硕大的木架子,一直没入到灯光所及的视野之外;但它又绝非寻常意义中的图书馆,因为那些高耸的木架上码放的并非书本,而是层层叠叠的畸形尸体,灯光一打,便泛出种令人作呕的灰绿光泽;它们到处都是,架子上、地上,甚至架子下面狭窄的缝隙里都塞着几具,以各种难以想象的角度弯曲着,好似体内不存在一根骨头。


直到拎着提灯的指尖开始发麻,卡维才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这些当然不是失足落入此地的现代人,至少不全是。沙漠里现在有多少人?不清楚,但绝对没有这么多。这是一整个繁华城邦的人数,远非现今零星散布的旅团所能比拟的。


他忍着强烈的反胃,逼迫自己仔细观察它们的形体:它们有着状似人类的躯干,两只手臂却与躯干紧密融合,两条腿也彼此融合,形成了一条类似鱼尾的畸形组织;肩上本该长着头的部位被一簇纤长的、挨挨挤挤的触须所替代,原本圆润的脖颈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再逐渐分裂为更细更长的触须,最长的足有近两米。那些触须粗细不匀、长短不一,仿佛海葵的刺丝,湿嗒嗒地粘成一束。


所有的尸体都肿得发亮,跟吹了气似的,皮肤湿润,像去过鳞的鱼肚,但比鱼肚更加娇嫩,隐约透出其下曲折的黑色条索,又软又粗,时不时抽动一下;它们远看灰绿色的皮肤也并非其本色,而是被无数漆黑的小字模糊之后的结果——是的,尸体青白的皮肤上满是针尖般细小的漆黑的字,即便是与其他尸体紧贴的部位,字迹也没有磨损分毫;那显然不是后天写上去的,而是从体内泛出来、长出来,或者……“提取”出来的。


“这就是……”卡维有些窒息,“阿赫玛尔的地宫?”


“显然。”艾尔海森的脸色也说不上好,“‘为了研究禁忌的知识,阿赫玛尔曾幽居在地底迷宫的尽头’。说的就是这里了。”


“他为什么……”卡维欲言又止,几乎说不出话来,“不是,他怎么……这、这些东西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些‘东西’,曾经都是人类。”艾尔海森率先做出了判断,抬手指向了其中之一,“你看。”


臃肿的尸体之间,夹着点什么金光璀璨的、纤细的东西,应该是一条项链。


“这些金饰就是证据。”艾尔海森低声道,“他们都曾是阿赫玛尔的臣民。”


臣……民?


艾尔海森还在轻声分析着金饰的形制,但卡维已经听不下去了。巨大的悲伤裹挟着他的心脏,几乎要将它冲走:“灭国”二字与堆满地宫的尸体相比,终究太过抽象,也太过傲慢了。卡维眼眶发酸,凑近了想去阅读那些针尖大的小字,却被艾尔海森拉住手臂拽了回来。


“别看了。”以往独断专行的声音现在听来,居然只让人觉得安心,“你脸色很不好。”


“……”卡维缓过一口气,也起了点调侃的心思,“你好几天不刮胡子脸色也不好。”


他本意只是想打个趣,却不料艾尔海森闻言一顿,表情反而古怪起来,握紧了他的手腕:“我们出发多久了?”


“嗯?”卡维有些莫名,“五六天吧,为什么这样问?”


“……”艾尔海森掏出怀表,“现在是我们离开须弥城的第二天,凌晨五点过六分。以及——”他伸手捏住卡维的下颌,大拇指稍微用了些力气,“你的胡子还没冒头,说明我是对的。你的时间观念出问题了。”


那又怎样?


这句反问溜出来,就像从幽谷里溜出一抹烟霞那样自然,以至于卡维自己都顿了两秒才发觉不对。他现在的状态像极了靠在艾尔海森背后做的那个梦,面前的一切都在滑向异常,但他却感到平静——和一种在面对艾尔海森时独有的、习惯性的不服:“你才有问题!”


“你最好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艾尔海森乜了他一眼,丝毫没有优待病号的打算,“跟紧点,我们要尽快找到出路。”


“哈?!”卡维彻底清醒,但也濒临爆发了,“你个——算了!与其指望你关心我,还不如指望转转悠悠兽!”


“转转悠悠兽?”艾尔海森挑了下眉,“那是什么,你脑内‘有情有义’的蕈兽朋友吗?”


“什么脑内?!转转悠悠兽是真的!”卡维破口大骂,“转转悠悠兽是莱伊拉的蕈兽伙伴,小姑娘跟我介绍过,这么大这么高,掐起来软乎乎的,可不像某个家伙又臭又硬!”


“哦?那我该夸你厉害吗?”艾尔海森寡淡道,“你把时间都忘了,却记得那只蕈兽的手感,果然是一家人。”


“你……!”卡维几乎要气晕过去,却感到手心一热,艾尔海森握在他手腕处的右手向下一滑,牵住了他。


他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灰发中露出的半个耳机。


“……呃,你、”卡维舌头打结,“你干什么?”


“牵手。”完全是句废话。


“牵……”卡维深吸了一口气,“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首先我没疯。”艾尔海森不假思索。


“但你这样会让我疯得更快。”


“别咬我就行。”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手却没有放开。他们并肩从两座尸山之间走过,仿佛春游的学生穿过山坳。灰发的学弟牵着学长,快他半步走在学长的左前方,齐眉举着那盏提灯;在他们身侧,无数知识陪伴着主人长眠于此,树木早已枯死,年轮却依旧瑰丽。


“他们死在地上,却最终来到了这里。”灰发的学弟说,“这应该正是阿赫玛尔所为。只有他能如呼吸般自如地调遣沙漠。”



地表的沙暴毁灭了一切。活着的男人和女人、猎鹰与驮兽,同死去的砖瓦一起深埋地下。但暴风没有直接降临在阿赫玛尔头上,而是绕开了他,绕开的曲线像极了讥诮的嘴角:阿赫玛尔,你毫发无损,却是整片国土唯一的罪人!可耻啊,可笑!


日光与沙漠的君王,在日光与沙漠的嘲讽中晕眩了。他几乎是仓皇地转过身,逃也似的回到了深埋地下的密宫——他曾经幽居于此,为创造出永恒的理想国焚膏继晷;现如今,他获得了方法,却害死了目的。


可耻啊,可笑。


他脚步踉跄,终于跌坐在地宫中央,久久、久久地枯坐。而后,他抬起手臂,沙漠便响应他的呼唤,海潮般涌动起来。昔日的臣民自四面八方归集于此,尸首如倒灌的海水般倾入地宫,几乎要淹没渺小的王。



然后呢?卡维想。他对他的臣民们做了什么?让他们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浑身长满漆黑的小字,永远躺在书架上——他又抱着怎样的动机呢?


说到动机……那个用血打开的机关,也依旧令人困惑——


“卡维。”艾尔海森打断了他的思绪,“在想什么?”


卡维咂舌:“在想你为什么十年如一日地这么烦人。”


艾尔海森置若罔闻:“说出来。”


“……”卡维沉默了一下,“我在想他的动机。”


“阿赫玛尔的动机?”艾尔海森说,“我倒是觉得不难揣测。”



威权植根于理性与逻辑。喜怒无常的神明往往只会使人畏惧,言出法随者才能散播威望。阿赫玛尔作为永恒的三位神王中最具威权的神明,他的行为理应是最好理解的。


“我们从地下四层的那间耳室开始捋起。”艾尔海森说,摇曳的灯火为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光,“我猜你认为那间耳室与整个赤王陵的设计格格不入,但其实不然。”


“首先,假设你想得没错,即那间耳室确实并非赤王的手笔,而是与最近的异变同宗同源,来自于一个未知的意志。”艾尔海森说,“那么,它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单纯地诱人自杀吗?”


卡维一怔,若有所觉地摇了摇头:“不,不对。根据芙莱什塔的描述,被蛊惑的人会通过尖叫交流——姑且算是交流吧——然后……”只有其中的一个会选择割腕。


“没错。”艾尔海森点头,“这个人的存在,更像是单纯的'钥匙'。换言之,它的目的应该是引人深入,而不是让所有人死在门口。那个需要鲜血启动的机关对它来说不是助力,而是阻碍。”


“所以我认为,那间耳室应该是阿赫玛尔在位时的设计。而且,它有个并不突兀的解释:守门。”艾尔海森说,“钻研禁忌知识需要漫长的时间和与世隔绝的空间,对于一国之君来说,这两者随便哪个都无法得到。所以阿赫玛尔想出了唯一可行的办法:人间蒸发。如果你研读过阿赫玛尔的编年史,就会发现后世史家在记述他的行迹时,几乎都存在一段相同的叙述,即赤王曾毫无预兆地消失过一段时间,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


“……你是说,”卡维很快跟上了他的思路,“阿赫玛尔在人间蒸发的同时,很可能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对。”艾尔海森点头,“他极有可能告知了一个亲卫、甚至一支系族在危急时刻该如何找到他,地点在那间耳室,手段是奉上牲醴。也就是说,你用驮兽的血触发机关大概率并非鱼目混珠,那处机关很可能本来就是用牲畜的血液触发的。”


“如果是这样,风格就合上了。”艾尔海森总结道,“与他设计赤王陵的理念完全一致:几乎没有杀伤性,只保留了一定的仪式感。”


“……“卡维思索了一会儿,接受了他的推测,追问道,“那他的臣民呢?他把自己的臣民变成这样,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就更好理解了。”艾尔海森说。



如何统筹万民的智慧,建设出无忧的理想国?


在花神死去之后,这个问题成为了赤王和草神分歧的起点。


草之神的回答是共享,而沙之王的回答是继承。草之神认为,想要建立无忧的理想国,必须让知识如同空气一样自由流淌;而沙之王认为,想要建立无忧的理想国,必须让知识如同血脉一样代代传承。


两位神明一样的聪敏,一样的固执,最终谁也不能说服谁。草木的王女东渡而去,赤沙的君主则留在沙海之中,继续他僭越的研究。


后来,报应的沙暴覆灭了他的王权,悲剧本应随着唯一的罪人人头落地而画下句号,但赤沙的君主推迟了这场谢幕:他还有未竟之事。


为理想国准备的禁忌知识,恰能派上用场。



“他用禁忌知识提取出亡者的智慧,将他们制成了藏书。”艾尔海森低声道,“人类的智慧主要储存在头部,但头皮本身的面积却非常有限。为了写下更多的内容,藏书不得不将头部分裂为细长的腕足。阿赫玛尔通过阅读的方式获取了所有人的智慧,同时也就获得了所有人的灵魂。”


魔神是不灭的。当所有臣民都变为魔神的一部分时,他们也就成为了不灭。


“后来,禁忌知识的污染越来越严重,直至波及雨林。草之神为之倾尽全力,阿赫玛尔也最终自裁而死……他庞大而畸形的、杂糅了千百万臣民的灵魂就此被困于幽冥之中。”卡维转头看向身边几乎绵延无尽的漫长书架,心里有些堵得慌,“……这就是他的‘继承’。”


“他的逻辑自始至终都非常清晰。”艾尔海森说,“他知道是自己害死了臣民,所以,他要靠自己复活他们。因他而死的,借他复活。很公平。”


两人就此沉默下来,不约而同地避开了最大的未知数:那条莫名变作肉质的走廊。如果艾尔海森的推测成立,那么他们的所见所闻就应该是由至少两方“势力”共同作用的结果:一方是在位时的阿赫玛尔,另一方则是完全未知的存在。它似乎能通过一些手段与人建立联系,进而蛊惑他们深入险境。肉质走廊或许就是在它的影响下异变而形成的。


……但它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卡维有些喘不过气,好在前方的空间开阔起来,他们终于抵达了图书馆中央的空地。空地贯通了地宫南北,在它的两侧,陈列的书架便如同舒展的羽翼,分别向东西延伸而去。但两人并没有四处张望的余兴,因为不远处的地面上堆放着四只背包,黑色的,跟梅卢辛的款式一模一样。


他们小跑上前,卡维从污绿的水中拉起了其中一只;背包正面缝着一块小小的防水布,上面用白色绒线绣着主人的名字:达维克。


勘探队队员。


卡维的手指痉挛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幸亏艾尔海森及时抓住了他,那只背包才没有掉回水里。卡维将它放到了一块翘出水面的地砖上,又把剩下三只背包挨个扒拉了一遍,佐菲娅、阿布夏克和沙伊德。“对上了。”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们都在这里!”


“分头找。”艾尔海森言简意赅,“我西你东,提灯闪一下是找着了人,闪两下是需要帮助,每个小时在这里碰一次面。”


“好。”卡维说,伸手去艾尔海森包里抽水囊,却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干嘛?”卡维不解,“我总得喝水吧。”


艾尔海森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眼睛却并没有看向他,而是紧盯着他身后的书架。


卡维浑身汗毛怦的一下全都炸了起来,艾尔海森紧紧捏着他的手,食指挑开他的掌心,缓缓画出了个小于号。50cm。


有一个东西离你很近,不到半米。


大于号。大于号。3。


还有很多。


一个箭头,指向东南方。


往东南跑。那是升降梯的方向。


3。


2。


1。


卡维拔腿就跑,余光里瞥见翠色一闪,噗,灰绿的汁水擦着他的后脑爆开,卡维回头望去,只见半截臃肿的尸体挂在书架外,艾尔海森的弯刀钉在地缝里嗡嗡震动,“看路!”艾尔海森低声喝道,用力掐了把他的小臂,“别分神!”


哪还有路?湿滑的石板地上不知何时竟铺满了阿赫玛尔的“藏书”,一眼望去密密麻麻,还有不少吸附在书架上,正顺着架子往下爬。没了手脚,它们只能蠕动,那不祥的姿态比沙虫笨拙许多,头部的触须却极兴奋地狂舞着,捕猎的海葵般到处缠卷。两人背靠背边打边进,仿佛跋涉在触须的森林中,目之所急无处不是腕足,筋筋绊绊地往刀上勾;勾到动不了时,便只能依靠棱镜脱身。两个神之眼持有者的战力相当可观,片刻便杀出了一条血路,无数形态各异的藏书被他们抛在身后,但后来者源源不绝。


它们的衣服大都已经烂光了,偶尔也出现几具挂着些碎布的现代人,衣服尚未破碎,四肢却已经开始融合。卡维看到了两具平民打扮的“藏书”,六具镀金旅团的“藏书”,一具穿着碎花裙子的小“藏书”,还有——


“达维克!”卡维差点破音,奋力砍断了一大片招摇的腕足,试图往那身蓝黑的队服靠近,“达维克!”


年轻人在藏书的洪流中翻卷着,艰难地抬起脖子,头部俨然已经分裂成四根肉芽。


卡维一顿,只觉背后腥风乍起,艾尔海森一把摁下他的脑袋,噗,冰凉的粘液四处喷溅,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他的脸上,卡维骤然回神,可庞大的浪潮已经到了面前,艾尔海森甩出三枚棱镜,同时撩起披风裹住了两人的脑袋;腥臭的汁液倾盆而下,他们就在这场污秽的雨里艰难跋涉,鞋子早被触须卷到了不知道哪个角落。藏书并不扛揍,它们既肥且软,刀刃一碰就会爆开,艾尔海森的棱镜能轻易将一大片藏书切割成十公分的小块,但那没用。一点用都没有。十公分的小块依旧蠕动着,锲而不舍地向他们扑过来。


……当然了。卡维恍惚想道:当然了。


熟悉的安适感卷土重来,悄无声息地沾湿了他的惊惶。于是原本鼓噪的心跳平复下去,酸痛的胳膊愈发沉重——


你将书撕成两半,难道就能将它杀死吗?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大剑挥落,三具藏书身首异处。


没用的。刀剑只能对付有生命的事物。你见过有人拿刀剑对付洪水么?


“卡维!”他听见艾尔海森大吼,“五点钟方向!”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大剑转过刀锋直捣右后,径直捅穿了什么黏软的东西。


……但,然后呢?


卡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剑身上串着的两具藏书扭了两下,居然又挣脱开去,重新掉进了臃肿的浪潮。


我好像把它们放走了。他有点茫然地想。这应该不是艾尔海森想看到的吧?


卡维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被藏书冲撞得快要跌倒了,就挣扎着挪一步;手脚被腕足钩住了,就敷衍地甩几下。他也说不清自己在干什么,或许在等待艾尔海森的第二个指示,又或许什么都没干——


“往东南跑!”艾尔海森的指令真的来了,但这次听起来无比狼狈,“跑!跑!”


跑什么?卡维困惑地想。


升降梯尚且隐没在一片漆黑的东南角,藏书却已经没过大腿。无处可逃了。


仿佛应和着他的思绪般,更高的浪潮灭顶而来,将他拖进了湿黏的深渊。


“……!”艾尔海森的呼唤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听不清。在说什么?


“……!………!!”


真难得,那家伙居然会这么激动。卡维疲倦地想。腕足堵住了他的口鼻,他的肺疼得快要炸开,意识却出奇地平静,仿佛横躺在某个倾斜的坡面上,即将滑落到更深的地方——可大抵是命运觉得他不该如此平静,遂叫发烫的提灯蹭过了他的胸口;卡维打了个激灵,重又睁开眼睛,却在下一个眨眼间,在触须拥挤的缝隙里见到了艾尔海森的脸。


他面色苍白,双眸紧闭,已经停止了呼吸。


那一幕仿佛一根银针贯通脑髓,痛得他失声嚎啕起来,可肥软冰冷的浪潮即刻一拥而上,占满了他的视野。漆黑的小字细微地痉挛着,蠕虫般爬进他的瞳孔;它们悄声诉说着种种知识,无论卡维是否愿意听到:它们呢喃着马齿苋的模样,紫红的茎上生长出椭圆的叶;伤药的制法,一捆苏木配两捆刺葵枝;记账的格式是日期、项目,加预算,日期、项目,加预算——那声音嘈杂如群鼠,细碎如蚊蝇——闭嘴,闭嘴!卡维怒吼道:艾尔海森呢?艾尔海森在哪?!当然无人应答。它们忙着倾诉大理石的开采和摇篮的拼装,临街的铺面要贵上百分之二十;它们诵读着古老的诗歌,间或慨叹一声爱情。他抗拒地闭上眼睛,却依旧能够阅读,那些漆黑的小字似乎已经顺着七窍爬进了他的身体,在他的血管、神经和淋巴上蠕动,在他鲜红的体壁与透明的黏膜上蠕动。他听见交谈的人声、欢快的舞乐,嗅到辣椒的刺鼻与火硝的苦香;有人用古沙漠语向他呢喃,男人、女人、声音沙哑的垂暮之年的老人、不辨性别的尚未变声的孩子……


艾尔海森呢?艾尔海森在哪?


他绝望地想着,终究沉没下去。



他穿过冰冷粘腻的暗海,重新见到了日、月,与沙。


她叫尼娜,天生便拥有金色的虹膜,旅团里的大家都说她身负阿赫玛尔的祝福。三岁的时候,母亲带着她第一次走进沙中的主城,在那里,她见到了王都最繁华的盛景:沿街叫卖的推车上琳琅满目地陈列着各种玩具;镇灵在琉璃的彩灯上起舞,千百条发辫泛出璀璨的虹彩;她举着手里的风车,在比她高出许多的大人之间窜来窜去,身后传来母亲含笑的呵斥。


可欢乐的时间是多么短暂啊,天边升起了金黄的山峦。在镇灵的哭号与漫天的黄沙中,她被拥挤的人群撞倒在地,无数双惊慌的脚从她身上踩过,血沫堵住了她的口鼻。



他叫布莱特,是个游荡在沙原上的流浪汉。风餐露宿、漂泊无依,说的就是他的生活。他打从记事起就在流浪了,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父母;反正有钱就赚,没钱就偷。十五岁那年,他曾因偷窃被抓,险些给人打死;十七岁那年学了些木匠活,但也无果而终。他的师父对他失望透顶,说他事事半途而废,下一个废掉就是这条小命。果不其然,他在出城的路上被传染了脑膜炎,被旅团抛下,独自一人躺在野地里,头顶甚至没有一个遮风挡雨的窝棚。


脑膜炎扭曲了他眼中的世界,让迢迢的星河显得很近;他躺在冰冷的沙地上,觉得这星星真他妈的美,又大又美。他因此费力地翻过身来,以匍匐的姿态向赤王起誓,如果叫他熬过一劫,他一定洗心革面。


赤砂是慈悲的,他果真活下来了,只是双腿留了些残疾。他开始勤恳地干活赚钱,终于在三十二岁的时候攒够了钱,盘下了一间小小的裁缝铺。剪彩仪式上,对面熏肉店的女儿冲他羞涩地笑了一下。那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景色——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那也是他此生最后见到的景色。



她叫穆丽雅,是个魔鳞病患者。不过,与那些刚出生就浑身鳞片的可怜人不同,在魔鳞病找上她之前,她已度过了四十年还算安稳的时光。


安稳,大概吧。愈演愈烈的沙暴让她的家庭穷困潦倒,但她确乎长大了,也成家了。二十六岁那年,她生下了一个儿子;三十五岁那年,魔鳞病夺走了他;四十岁那年,她自己也一病不起,丈夫孤身走出了家门,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她被拿拖车转移到了城市中心的免费医院,病房中臭不可闻:瘫痪在床的患者太多,仅有的人手根本顾不过来;为了减少床单和衣物的更换频率,他们被迫赤裸下身,床板在臀部的位置掏出一个洞来,下边放着接屎尿的木桶。所有人都得了严重的褥疮,溃烂的皮肉被屎尿浸渍,病房里总是回响着将死者虚弱的呻吟。


漫天黄沙淹没这里的时候,她只觉得安详:


宝贝,我的宝贝。


妈妈来了。妈妈来看你了。



他很快地读,读他人;又更快地忘,忘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也忘记了自己是谁,只知道不断地读下去、读下去,记下去。这里一张纸都没有,但不要紧,他就是记录本身,他在自己的血管上写,在自己的神经上写,在自己的淋巴上写;他把自己的皮肤翻过来,把自己的胃肠翻过来,把自己的气管翻过来,然后写下去,一刻不停地写下去——毕竟,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呢?


他写啊,写啊。写新嫁的少女面露娇羞,写受辱的奴仆摔杯为号;他读啊,读啊。读到结盟,读到背叛;读人类,也读神明。他见到鲜花的主人在三神的宴会上起舞,足尖点过沙地,沙地便生出芳草;他见到鲜花谢落,草木的主人也转身离去,青白的裙袂湮没于漫卷的尘沙;他见到深红袍裾的神明高坐于王座之上,英武的身躯佝偻如蛆虫;他拄着镶嵌有七重钻石的黄金权杖,喉咙里迸发出压抑的哭声。


咚!神明的尸体倒在御座上,一切兴盛尘埃落定。他也随之平静下去,愈来愈静,愈来愈静。他本以为自己会一直那样静下去,直到意识归为静水,身体化为藏书。可天不遂人愿,一个声音擦过耳畔,一如那只滚烫的提灯:


“奶奶,我不想去了。”


他回过神。那个视角很矮,应该来自于一个孩子。他看见那个被称作“奶奶”的、银发的妇人坐在摇椅上,慈爱地冲他招了招手:“过来。跟奶奶说说,为什么呀?”


他便走过去,任由那只粗糙的右手抚上发顶。


“拉库马尔教授讲课又慢又无聊,不如自学。”他说,很有些不屑的意思,“我向他说明这一点的时候,他还骂了我。”


“呵呵呵。”老妇人并不气恼,而是愉快地笑了起来。她拍了拍孩子的脑瓜,宠爱之情溢于言表,“好,好……不去就不去。我们小海森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多好啊。”


“不过,奶奶也得教训你一句。”妇人收起笑容,稍稍捏了捏小海森的耳朵,“对待自己不喜欢的人,尽可以离他远些,不许批评,也不许起争执,听到没有?”


“批评也不行?”小海森不解,“只是实话实说,也不可以么?”


“也不可以。”妇人答得很快,很斩截。


“为什么呢?”


妇人收回手,搭在了腰间盖着的针织毛毯上。藤编的摇椅吱吱呀呀地摇啊摇啊,在那一方阳光里进进出出。过了片刻,老妇人才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说:“因为实话是很重的。比一切褒扬和贬损加起来都重。”


“只有你爱的人,才配得上这份沉重。”温暖而苍老的手掌重新抚上他的头顶,“也只有爱你的人,才担得起这份沉重。”



他开始读书,读祖母的书,也读父母留下的资料。三位学者的藏书对于业内人士来说都有些难啃,早慧的孩子却看得津津有味。


一眨眼十年过去,祖母故去,艾尔海森也长大了。他走出那幢承载了他童年和少年的老屋,进入教令院学习,并在那里遇到了他的镜子:一个金色头发的年轻人,名叫卡维。


卡维是个天生的艺术家,感情丰富,才华横溢,身边似乎总是笼罩着太阳般的晕轮。他们很不对付,呆在一起就免不了争辩;可他们又很投缘,总是长时间地交谈。艺术家对他的大部分观点嗤之以鼻,但在他提出下一个观点的时候,又总会放下手头的一切事务认真倾听;反之亦同,艺术家常常会将他从文字的海洋中拖拽出来,要么叫他欣赏自己新买的摆件,要么叫他鉴赏自己新画的图稿;他免不了要刻薄几句,但也总是乐于以外行的眼光给出点评。


他们一度形影不离,可惜好景不长,两人爆发了争吵。艾尔海森有两年多没有见到他,再见时,昔日的太阳已经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境地。谁也没说原谅或者放下的话,反正卡维来找他了,艾尔海森也就点了头。俩人稀里糊涂地成了室友,持续性辩论,间歇性吵架,跟教令院时大差不差。


二十六岁那年,出任书记官的艾尔海森参加了一个有关艺术禁令的研讨会。他坐在右首,贤者们拍着桌子争得面红耳赤,他却只是冷眼旁观,思绪如洁净的蚕丝般抽出茧壳,汇聚到一只剔透的方块中,高悬于圆桌之上。


这就是他在卡维之外的交际圈,不乏天才——或者说全是天才,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像卡维那样,用一个眼神传达出冷漠与狂热。他们的目光是呆滞的,表情是虚伪的;讲起话来老气横秋,骂起人来色厉内荏。


无聊。太无聊了。艾尔海森想。我还是回去跟卡维谈谈吧,也只能跟他谈谈。


“……那么具体条例的起草,就交给艾尔海森书记官了。”阿扎尔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散会。”


“是。”艾尔海森低眉,微不可察地弯起了唇角。



不知名的存在忽然撕心裂肺地痛了起来,那一笑几乎叫他活活痛死,又似乎在吻他,在救他,在攥他停跳的心,要逼它射出血来。


……艾尔海森是谁?卡维又是谁?


焦灼的情绪在不知名存在的心中鼓动着,几乎要破茧而出——


告诉......告诉......他痛苦地想着,几乎要为之死去:


告诉我……告诉我!


我……他说出来了,他说了“我”,却有些惶然:我是什么?


卡维。艾尔海森说。


啊,对的。他想:我是卡维。那个金发的人不是别人,是“我”啊。


我是卡维!重新获得了名字的存在欢欣地想:我并非天生就该躺在这里,我是人。他也是人,他叫艾尔海森!


以此为基点,卡维开始重构这个世界。他记起了如何握笔,记起了那些宏伟或可爱的建筑;他开始记起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艾尔海森的脸庞了无生气。他大概已经死了,可他的视角却并未从卡维眼前离开。


他痛苦地看着自己——看着艾尔海森走进耳室,走下旋梯,在回廊中奔跑,最后来到了这个地宫。他抽刀的动作真是利落,牵手的力度又那么温柔,为什么死亡非得降临在他的头上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卡维焦急地等待着;他是那样迫切地想要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却也同样迫切地想和艾尔海森多呆一会儿。哪怕一秒呢,一秒也好。


腕足终究淹没了他,湿冷的触感驱逐了一切。他感到窒息,意识到死亡即将来临,却依旧能听见嘈杂的营营声,并不如先前所历的千百万次死亡那样寂静,而是仿佛被困在了什么地方——一个像子宫一样的地方,听什么都隔着一层水的杂音。


艾尔海森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清晰地回荡在耳畔:


“我无法预判你。但你可以预判我。”


等等,等等!什么意思啊艾尔海森?


“卡维。”


他呼唤道:


“醒醒。”



冰冷粘腻的触感骤然褪去,卡维摔落在满地污水中,头痛欲裂。他想爬起来,却重又跌倒在湿滑的石板地上,也就在这时,一声重如擂鼓的胎心自下而上,砰然敲打在他的耳膜——


咚!地面震颤起来,卡维哆哆嗦嗦地支起双腿,踉跄着往前走去——


咚!朽坏的书架不堪一击,轻易就折断了——


咚!藏书们扭动着肥软的躯体,向图书馆的中央汇聚——


咚!地面张开了一个圆孔——


咚!咚!咚!咚!污绿的羊水喷涌而出!


粘腻的污水喷溅得到处都是,浓厚腥臭地浇了他一身。他几乎立不住脚,扶着墙才能勉强站稳,可手心之下的墙面又似乎不是墙面:石砌的墙壁会这么温暖吗?


他有些恍惚地回头看去,所见却并非石墙,而是凹凸不平的乳白骨质,上面还蜿蜒着黑红的血管——那早已不是墙了。


卡维一个激灵,仿佛打通了某个关节,一路所见的种种异象全部串联起来:污水、走廊、图书馆,和渐渐扩开的地面;羊水、软产道、骨盆,和渐渐扩开的宫颈。


他正在见证一次临盆;一场迁延已久的死产。


那是早已死去的君王和他的臣民们凝聚而成的秽物,如同一个宫内窘迫的胎儿,早早便死在了地底。现如今,腐败已久的死胎欣欣然膨胀起来,将要降生了。幽冥的子宫随着阵痛收缩着、收缩着,宫口便越开越大,羊水也越喷越多,终于冲刷出一根肿胀瘀血的东西——那是祂的脐带,漆黑的,早已死了,却还在不甘地蠕动着。


扭动的藏书们汇入了那根畸形的脐带,脐带便越发臃肿、越发肥软地战栗起来。它明明是条脐带,此刻却更像一根食管,只见它咀嚼着、吞咽着,将腐坏的养料尽数输送给胎儿,胎儿便愈发有力地向上推挤、推挤,终于露出了一面漆黑的枕骨——祂从渡厄厅之下的幽冥而来,花了那样多的气力,汇集了那样多鲜活的生的渴望,才终于回到这里;死去的君王和他的臣民凝聚成腐烂的黄金梦乡,缓缓胀满了整个骨盆。卡维被压到坚硬的盆壁上,极致的压迫、极致的惊恐,随后便是极致的松快、极致的安宁;他融入进去,就像皂泡融入更大的皂泡,所有惶然、疑惑和悲伤都消失了,他在一瞬间获得了所有人、所有神能够获知的全部答案。他,他们,或者祂,将如同太阳可无数次自长夜中重新燃起一般,不再有衰颓老朽的忧虑;亦不再懂得何谓叹息,口中所言尽是怡悦;祂将忘记饥饿与焦渴,即便让石榴的汁液浸润胃肠,也不过是享乐而非必须。祂已经拥有了神的智慧,神的权柄,祂理应圆满,却还是渴望!——是的,祂还有最后、最后、最后一样渴望,那是祂唯一的价值,是神赐的原初的权利,却被延宕了太久太久,久到不能再忍下去!——祂已经成熟了!成熟到腐烂了!——所以出生吧,出生吧!向黄金的卧榻,向银月的轻纱,出生吧!出生吧!


狭窄的产道挤压着祂的身躯,千百万人便一同尖叫:啊——!啊——!孩子们与生俱来的语言,多么纯洁,多么神圣啊!尖叫!尖叫!



【05】


卡维艰难地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浑身剧痛,两腿酸软,满脸都是干涸的泪痕。他不记得自己哭泣的缘由,那原因离他不远不近,像是被一层桑皮纸隔开了;隐约能够看见,却始终看不真切。


但那不重要,卡维想。至少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他得先找着艾尔海森。但又该从何找起呢?他甚至不知道艾尔海森去了哪里。


“——你可以预判我,但我无法预判你。”


如有神助般,艾尔海森的临别赠言赶到了他的耳中。


预判……卡维茫然地想:预判?


如果是艾尔海森,此刻会怎么做?


他在沙地里雕像般立了半晌,突然灵光一现,发疯般奔跑起来。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广袤的沙漠,跑过枯萎的雨林,中间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似乎跑了很久,又似乎只用了一个瞬息。原先繁华的主城已经沦为了一片荒地,光裸的巨石爬满青苔,时光已经抛弃了这里。大抵他阅读过千百万人的一生,便也越过了千百万个一生的时间吧,但那些都不要紧了。他在凋敝的荒野中狂奔,任由双腿将他带回到曾经的家——远远的一幢碧色砖瓦的建筑,安然而突兀地矗立在荒野中。


那是他和艾尔海森的家,光洁如同刚刚落成,连门楣都未积上一点灰——一个不甚高明的诱饵,猎食者在早已枯死的树枝上悬挂了一个过于鲜艳的毒苹果;但无所谓,卡维很喜欢。他推开虚掩的房门,家中一切如旧,沙发上靠坐着一个灰色头发的青年,听见门响,便侧头向他看了过来。


“艾尔海森!”卡维发起抖来,几乎要喜极而泣。但随着艾尔海森侧目一瞥,他的灵魂却又瞬间跌回了冰点。


他的眼睛是黑色的。


“艾尔海森”站起身来,并没有挪动脚步,却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你回来了。”他说,伸手抚上了他的侧脸。卡维急切地想从他脸上里找到一丝欣喜的端倪,但没有,什么都没有,那张俊美的面孔上读不出任何感情。


“为什么要回来呢?”他问。


“因为……”卡维莫可名状地发起抖来,“我,我住这儿啊。你忘了吗?我们是…那个,室、室友。”


艾尔海森摇了摇头,有些惋惜的模样:“我是谁?”


“你是……谁?”卡维惶惑地重复了一遍,“你当然是…艾、艾尔海森啊。”


“那你又为何犹豫呢?”艾尔海森步步紧逼,伸手覆上了他的手背——可他的双手明明都还捧着卡维的脸颊。


“我……”卡维牙齿打战,冷汗从额头上滚落下来,“我不……”


艾尔海森掐住他的手腕,缓慢却不容置疑地、将他的双手牵到了自己脸颊旁边,挨得是那样近,却没有碰到一点皮肤。


“抚摸我。”他命令道。


不。不要。他想摇头,想拒绝,或许再抱怨几句这个要求有多么奇怪;可他的手却似脱离了身体的主宰,听话地抚摸上去。指腹传来肌肤温热的触感,卡维松了口气,可那触感随后就渐渐奇怪起来,先是变冷,再是变黏,变得有些像鱼的皮肤,变得稍稍失去了形体——卡维过电般抽回了手。


艾尔海森并不生气,只是平静地望着他:“现在,看着我。”


不。卡维抗拒地闭上眼睛,艾尔海森却依旧立在原位,清晰得纤毫毕现。


“我身上,只有眼睛是黑色的吗?”艾尔海森问道。


“哎……?”涔涔的冷汗顺着脖子淌进衣领,卡维难看地笑了一下,“当、当然不是,你的牙洞比这黑多了,哈哈。”


艾尔海森注视着他,用那双黑色的眼睛——用那密密麻麻的黑色复眼——不,用那双黑色的眼睛。


“咳,好、好啦,开个玩笑嘛!”卡维的笑容抽搐起来,“你没有牙洞,呃……但,但你的心很黑!对,你、你的心才是最黑的!”


他试图通过大声嚷嚷来给自己鼓劲,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艾尔海森的态度:他只是望着他,眼波静如止水。


“我身上,只有眼睛是黑色的吗?”艾尔海森再次问道。


“呃……”卡维僵硬地动了下肩膀。湿透的衬衫粘着脊背,叫他难受极了,但艾尔海森却比衬衣还令人难受一万倍。他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卡维的大脑无声尖叫,他想避开他,目光躲闪着往边上瞟——可无论他看向哪里,艾尔海森都位于视线中央。正中央。


卡维的瞳孔微微放大,悄无声息地开始崩溃,如同一个日光下的雪人;此刻,只需要最后一个刺激,最后一根羽毛,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他摧毁——


“我身上,只有眼睛是黑色的吗?”


羽毛砰然坠落。


“……”卡维嗫嚅着,终于承受不住般,吐出了一个窒息的字节,“…不……”


“不?”羽毛问,“不,是‘不是’的意思吗?‘不是’是什么意思?我身上不只有眼睛是是是是黑色的不是不是不是吗我我我我我不是身上不只有黑色黑色是眼睛吗是我的我我我的黑色是眼睛我不是眼睛不不不不不是眼睛是黑色是黑——“


“闭嘴!”卡维咆哮道,泪水也同时决堤而出,“闭嘴,闭嘴!!”痛苦的洪流向他席卷而来,好似那层暂时隔断了痛苦的桑皮纸被重新戳破,而且连带着其他完好的屏障也撕毁了,四肢百骸无处不痛;他泪如泉涌,艾尔海森的形貌便在泪水的冲刷下渐渐浮现:粘腻的一团漆黑,如橘络、如石油、如濒死的纽虫喷吐而出的枝状口器;祂是漆黑的、神圣的;祂蠕动着……祂降临了。


“我曾经…与你相融,”卡维哭得想吐,亦或是恶心得想吐。他曾作为千百万灵魂之中的一个,如同纽虫的口器般,“……浮出大地。”


“然后你……”卡维战栗着,回忆着那场暴行,“你把我剥离出去……”撕裂无数刚刚形成的连结,祂把一个脆弱的人形剥离出去。人形嚎啕大哭,说疼,说爱他,说好痛啊艾尔海森,你又要抛下我吗?你又要抛下我吗?!


我从未抛下过你。祂回答道,眷恋地注视着鲜血淋漓的爱人:但你要自己来找我。你必须自己来找我。



“……所以,我回来了。”卡维说,沙哑的声音淹没在抽噎里。


“嗯,你回来了。”漆黑说,伸手抚摸着他的侧脸,语气几乎称得上温柔,“为什么要回来呢?”


“因为…我想见你……”卡维呜咽着说。与非人之物的对视令他肝胆俱裂,可一想到祂曾叫艾尔海森,浑身的冷汗就变作了热泪——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哭,呼吸里都要渗出咸水:


“我爱你。”他艰涩而甜蜜地说,“我还想跟你一起生活。你呢?愿意答应我吗?”


漆黑的怪物凝视了他很久,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答应你,卡维。”祂说,“但是,你为什么还在哭呢?”


“那要怪谁?”卡维一边哽咽一边笑了,眼泪还在不断地掉下来,“我可以一点都不怕的,只要你抱我一下。”


就像我在千百万年前跳下台阶的时候,那么短暂的一个拥抱就可以了。


抚摸他脸颊的手忽然改了方向,轻轻扳起他的下颌。非人之物俯身贴了过来,用无数条手臂将人紧紧抱进怀里,虔诚地亲吻了他的嘴唇。


那只是一个细微如沙砾的吻,但艾尔海森闭上了所有的眼睛。

一人军团

知妙《我那没有遗憾的人生》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年底置办酒席。我向来容易受他人的喜悦感染,禁不住为他高兴,从手提箱取出一份我手绘的须弥常见户型室内设计的图纸,塞到他手中,跟他说有装修疑问随时可以约我咨询,我就住在上城区。

  他激动得睫羽直颤,连声道谢。“这是最珍贵的礼物。大吉祥智慧主在上,妙论派的同学们一定会嫉妒我的。我要把它装裱到婚房的墙上,传给我未来的孩子,”他在欢欣的罅隙里看我,“卡维大人,我迫不及待想把这张图纸分享给我怀孕的爱人。”

  那双绿眼睛里流露出炽热的温度与柔和,让我心中一块被我遗忘的空缺孔洞久违地回响起孤寂的风声。可能发觉我在滞愣,男孩忽地一惊,腼腆地抿嘴:“抱歉,我太兴奋了……”

  “我确实没成过家,”我调笑道,“可这不代表我不懂你的幸福,坏小子,真叫人羡慕啊。”

  怀抱着喜悦与说不上来的复杂心绪关门离开,我一步一顿朝前走,乘坐电梯到一层。去往教令院大门的路上,很多同事和学生出来和我热情道别。“卡维先生年轻的时候长得很美,倒是想不到他会做个孤寡老学究,潜心向学到现在,”有个老同事抚着胡须看我,对他身侧的助教说,“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是啊,”斜阳从熟悉的焕彩琉璃窗中射入,落在我们的侧肩,在墙面撒下版画似的剪影,“我实在是干不动了。每走两步,膝盖骨就咔嚓响。”

  帮我拄拐的梅赫拉克做出代表微笑的表情。“它倒是不会老,”我的老同事微微低头,“小梅,你跟着卡维先生这么多年,和优秀学者的距离应该只差一个学籍了吧?”

  梅赫拉克不理解他的玩笑,疑惑歪头,导致我差点没站稳。围着我的学生神情突变,争先恐后地伸手扶我,生怕我再像前几年去大赤沙海考察那样摔成左腿骨裂,以致卧床半年,至今还有后遗症。我尴尬地哈哈笑,慢慢走出这个我待了六十余年的地方。沐浴着夕阳时分带着涩味的空气,风从头顶上方的拱门缝隙无声吹拂过去,听院门在我身后合拢的声响,恍若隔世。

  远景沉睡着平缓的山峦,烟霭漫布。东部山麓连着山崖,从高往低徐缓地扩展开去,西部的水泽同矮小的疏林一起消逝于水天一线。学院大门的坡路蜿蜒穿过圣树的缺口。我一下一下往前挪,经过一个独栋,我很久没去过的。我在门口停留一阵,想赌世界上是否有巧合。

  事实证明愿望总会落空。

  “这人又是旅行去了,”我说,“反正那没良心的肯定不知道我今天退休。没所谓,我只是心血来潮想看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不在就算了。”

  想了想,改口说:“不在家就算了。”随年岁增长,有些不好的话,就不便再挂在嘴边。

  屋主艾尔海森是我的前室友,以前是教令院书记官。此人与极富社会责任感的我不同,是坚定的提早退休分子,宁愿放弃再做五年提升退休金比例的机会,也要早早卸任。

  我当时在去交报告的路上,见他在职员存包处收拾行李,顺口问他要去哪,才知道那天他退休。他一反平日生硬的态度,语气里多出几分上扬的姿态,说:“你也应该还有两个月就能休息了。”

  “我刚签了返聘合同,还得再干五年。”我摇摇头,回答他。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语气又回到常态:“……什么时候的事?” 

  “‘刚签’,”我嘲笑他,“小老头,你先自个儿玩去。找提纳里陪你也行,我还得继续上班。”

  那是我跟艾尔海森最近一次的对话。往后的五年里,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偶尔的纸面交流,和他那天手提公文包、头也不回和我擦肩而过的动作。我记得他因衰老而微微前倾的脖颈,不再如年轻时紧致、只剩依稀肌肉线条的身型。那双曾经能灵活翻动厚重书籍的手,也被皮肤松弛带来的青筋突起毁坏了应有的美感。在我在他身上闻到陌生的味道,后来回家后也在自己的衣服上闻到。那是走到这个年岁自然会有的东西。我不喜欢,但它客观存在,就像艾尔海森和我之间长久的隔阂。即便是友谊也跨不过去的沟壑。

  “前任大书记官好像是月初出发的,”酒馆里,前三十人团成员哈坎说,“有够潇洒,艾尔海森先生,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真叫人羡慕。工资又高,事情又少。什么都有,就差个女人。”

  继续笃定地:“他应该有个女人。”

  “总不会是男人。”

  “确实,”几人嘻嘻哈哈地哂笑,有一个说,“我听北边来的一个游商说,他们那头刚效仿西风的国度,通过了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的婚姻法,说是什么捍卫‘爱情自由’。”

  “难以想象律法的国度也如此前卫,这或许算是一种politically-correct吧,”开口的人一听语气就知是知论派的学者,“作为具备理性与智慧的须弥人,我等实在无法理解,多巴胺带来的生理快感就那样重要吗?”

  另一人道:“说来,以前任大书记官的英明,他怎么会错过和须弥的聪明女孩结成连理的最佳时段?他的智慧不能得到基因链的传承,实在是无比可惜。”

  “他国自有国情在,内部事务轮不着我们评判;须弥的女孩们也都很优秀,自己过或者和爱人过都是好结局,倒不必便宜了那家伙,”我忍不住打断这一话题,“你们几个的思想太过落后,应该去伐护末那学院接受社会学改造。”

  “卡维先生言重了,我们只是说说闲话,”好在其中一人自己打圆场,“说起来,很久没看过您和艾尔海森先生一起来喝酒了。”

  另一个说:“能常常见到您二位一块的日子,得追溯到三四十年前。”

  想起来了,我落魄的几年都跟艾尔海森住在一起。那栋房子的产权本来是我们共有,但后来归了他。我倒不在乎。做建筑这行久了,我见过很多家庭因为房屋的归属争得头破血流,四分五裂。艾尔海森能平静收下,不跟我做无谓的纠缠也算是和平的结果。我正常交房租,他也不借此为难我,对此,我在心中一直抱以感激。

  我们维持着平淡的友谊,不时出门饮酒作乐。但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无交集,我有我的工作,他要他的私人空间。对于他好心收留我一事,我无以回报,能做的只有尽快攒钱,早日搬出。

  在两年后,我终于存够了房产首付的钱,就立刻行动,在离他附近不远的地方买了一栋,才算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倒不是我死皮赖脸要凑过去,只是考虑到那处的地段好,方便工作。我一度以为艾尔海森会拿我的房屋选址打趣,但他却没这么干。那日我告诉他的时候,他语气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内容却是在跟我攀比:“我家离办公室更近。”

  我说,早知道天天上班都经过你门口,我就该多等半年,买另一朝向的一栋。

  他摇摇头:“按照如今房产的性价比,你哪栋都不配买。”

  我当场气得去再接了两单外务,去酒馆找人一块嫌弃这位嘴上不饶人的朋友。

  随着肌肉萎缩,吞咽酒液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松,度数稍高,胃里便有些液体反流。我忍住把辣味的酒精闷在口腔等待酸水回落,才把酒液吞下。

  摩挲酒杯的杯身,在酒精带来的迷幻中全心感受、拥抱。是我手指上的茧变得厚重,才认为是酒杯的材料变了。自然中的物质变换速度远不及人类。我很久没有摸到过自己年轻时的身体。认识到自己不如从前,只需要某天一觉睡醒,我盯着镜子,发现疲惫下垂的泪沟没有像往日那样在好好休整后就能减淡。它黯淡得像我学生时期用水泥做的模型。

  一个人生活确实自由,我可以在酒馆喝到天亮,没有人会用让我痛得瞬间清醒的力道猛拍我后背,让我回家。我也不用在被带回去的路上惶然地思考对方说的到底是不是我家。退休的第一夜,我在酒馆吧台,紧抱梅赫拉克,睡足一个通宵。

  等我次日腰肌酸痛地起身后,兰巴德往我面前放下一碟鱼肉卷,凑到我耳边说,艾尔海森回来了。

  敲门声撕开春夜厚重的潮气。

  我拄着单拐出去开门,和站在我家门口的某人对视。

  “怎么是你?”我惊讶中带着欣喜,因为我确实没料到他会主动来找我。自打我搬离他家,我们又各有工作,交流的机会便少得可怜,我很多时候都要通过旁人来了解他的近况。与我记忆中又有了出入,他的脸上出现深浅不一的新皱纹,肤色也不再如多年前那般白皙中透着血色。

  他也老了。我深刻认识到这一事实。

  艾尔海森被植物在夜里吐出的闷涩气味覆盖,微垂的眼睑下,视线依旧如鹰隼般直勾勾钳在我眉眼,嘴里很快发出一串喑哑的声音:“舍得离开工作岗位了?”

  他知道我从学生时期就想做教令院的讲师。“当然。加上这几年工龄,我的退休工资就和你齐平了,前代理贤者大人,”即便许久未见,很是意外地,我跟他讲话一直不会因时间流逝而出现陌生的感觉,“他们说你去璃月了?”

  “还有蒙德。”他说,“赛诺帮我写了信函,我在骑士团图书馆找到不少新出的古代文本,他们那位不老的炼金术士也带我去了龙脊雪山,实地考察。”

  “一把年纪的人,怎么还爬雪山,”我勉强侧过身,给他让出走路的位置,“进来坐。”

  鹅黄色门廊灯下,艾尔海森轻轻从我身前走过,步伐也不快,腿有些抬不高的样子,留下一条狭长的背影。他扫了眼梅赫拉克,问我:“你腿还没好?”

  “年纪大了。仅靠保守治疗,恢复慢很正常,”我下意识说,而后感到违和,“等等,我好像没跟你讲过我受伤。”

  “贤者受伤这种新闻,几天内就能传遍全须弥。”

  “是吗?我以为你终于有了人性,学会关心别人了。”我向来反感他这种把我当成蠢货似的语气,自然就说出口了。

  他瞥我一眼,毫不客气在我客厅的单人沙发坐下。“你也是一点都没变。”

  我给他拿了个空瓷杯,敲在他手侧的台面。他却径自开口。“我很快就走。”他毫不考虑接下来的话是否会令我震惊,径直道,“卡维,我不认为以你的年纪和身体状况,选择独居是安全而合理的。我家有空房间,你稍微带点必需品就跟我过去。”

  “啊?”

  他抱着双臂:“听得见么?”

  “我是老了,又不是聋了,”我说,“只是,为什么?你不会觉得两个近七旬的老汉住一块很浪漫吧?”

  他侧头,眼神流动,露出反感的神色:“建议你把丰富的想象力留作他用,前任贤者先生。”

  “那你是想干什么?”

  “你和我讲话时总不爱动脑,”他说,“与其浪费时间询问我,不如动用你为数不多的精力回忆我刚说完的内容。”

  我不满地再次看向他那张脸。方才在门口光线不足,我没太留意更多的细节。但现在我意识到,艾尔海森和我一样,也不再年轻了。他嘴角有剃胡渣留下的细疤,显然是手抖时意外留下的。而这对于常年惯于持剑的他而言并非常态。我找到了能讥讽他的事,却高兴不起来。“行啊,我不近人情几十年的学弟突然想起来要伺候我这个老单身汉了,我可要好好享受。”我咬着后槽牙说,“等着,我去收拾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做出这个选择是因何缘由。可能有几分是积压的怨气。我半靠房间的木椅,将业果木柜里的衣物取出,叠齐放入外出用的手提箱。艾尔海森在客厅倒我的枣椰奶昔喝,杯具碰撞的响声传到房内。我实在嫌他那副事不关己的习惯,干脆打断他:“你也太自觉了,有空喝饮料不如进来帮我收。”

  “我以为,大建筑师有一双巧手,收拾行李这等小事是不必惊动我的。”杯底落在桌面。艾尔海森面带不耐推门进房。我倒没料到他会应允——不过他也从来如此。过去我们住在一起,每次让他收拾房间,他虽然嘴里不会说我爱听的话,但行动倒从来干脆。我将长裤叠起,反手接过他传来的外套。指尖掠过树皮般的皮肤纹理。他很快把手指往衣物后藏了两寸,不再让我触碰到他的指尖。

  我怀抱手提箱,看艾尔海森用他那把打磨精细的黄铜钥匙拧开门锁。门口打开一条缝,里面的果木摆件的味道幽幽飘出,随着艾尔海森的左臂伸向我。我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也不解释,从我手里取走了手提箱,半扛在肩头走向客厅。我心头一动,步伐比思绪先一步迈进,跟在他身后走入屋内。

  某人丝毫没有过问我要住哪个房间的意思(他家客房不止一个,之前我租住时是自己选的),就直接把我的手提箱撂在我原先住的房门前,不声不响离开。

  “你进去放完东西出来搞卫生。”他说。

  我耸耸肩,懒得计较他教官似的命令式语气。知道他只是在客观陈述需求是一回事,何况半夜吵架容易影响邻居的休息。

  把手提箱留在客厅,我推开木门,回到阔别数十年的房间,却一时不敢往前。屋内的陈设位置正确得令人发指:我选的竹编枕照原样斜放在床笠上,连我刻意留出缝隙的衣柜柜门都维持住半掩的30度角,保持着我从这里离开那天最后的模样。我没摸到桌上有落灰。房内看似不需要大面积打扫。我需要做的只有把带来的衣物鞋袜,惯用的物品整理到它们该在的位置。“你不会这么多年都没动过这里吧?”

  艾尔海森在客厅说:“你不要自我感觉良好。这是我家,我当然会收拾。”

  我心头闪过一个念想,他会不会是旅行到家后听说我退休,就立刻把我房间整理干净,把我留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摆到我习惯的位置就去找我。很快这个幻想就被打断:“别把东西放在路中间。”

  放着我贴身衣物的手提箱被他用笤帚随意地推回房门,像驱逐什么虫蚁。这成功刺激到我的神经,我简直是把最让自己开心的事在脑海迅速过了一遍,才不至于跟他计较。

  考虑到自己的年纪已不太允许大喜大悲,和这样说话不中听的老单身汉相处,我得随时催眠自己不要和此人置气,免得咬碎牙齿,还得去健康之家花半个月的退休金做树脂牙冠,得不偿失。

  始作俑者对我的情绪波动毫无自觉,单手抱来一床干净的被褥,丢包袱似的扔在床榻,又鬼魅般地离开。

  由于搬过去的时间是在凌晨,倒是没人看见我重新去了艾尔海森家住。这令我很满意,因为这样不会生出多余的是非。我展开他取来的棉被,收拾好床铺,走到厅堂,见他已经环抱手臂,深陷在沙发内睡得很沉。他呼吸的声音比以前重,像缺少油润的马车轴承和滚轮摩擦,在房间里不关门就能听见。我可能也是累了,居然一时没想起要叫醒他嘲笑,兴许是这几年工作下来逐渐感觉到入睡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见他桌上叠放着几本书,书堆的边上有个驮兽皮制的笔记本。我记得这样款式的本子是他祖母留下的,数量相当多,他一般用来记一些私人的事——是我以前住在这里想偷看的时候,他会拿词典敲我后脑勺的级别。 

  我简单拢起艾尔海森床上的棉被,让梅赫拉克帮我把它盖到熟睡的艾尔海森身上。他果然不比过去那样精神收放自如,连我给他掖完被角都没醒来。

  又洗了个澡,我换上寝衣站在沙发边,就着煤油灯凝视他的睡脸。大脑里回想酒馆里因他而起的讨论。

  我确信,即便我几乎未赞同过艾尔海森的大部分言行举止,许多人对他的了解也远不及我。随年岁增长,他扎根于心脏的理智之种只会蓬勃生长,将一切小题大做的错误避免。他不会徘徊于“家”与“家庭”的论辩与情绪感知,即使他清楚自己会因时事变迁而逐渐失去选择的权利。某种角度而言,他算是一本通俗的读物。

  厅堂里的寂静正如午夜本身一般深沉,而沉睡的艾尔海森神情如天鹅绒般柔软。浓烈的反差使我按捺不住自己奇异的心情,就像第一个看到万花筒内部的孩子。我并非文学系出身,无法准确描述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所想,但他让我想到冬日里的炉火,我仿佛能听见火苗在柴木上扇动羽翼的噼啪声,直到倦意与奇妙的安逸占据我的大脑。

  等到进房间前,我才发觉他没摘隔音耳机睡觉,就撩开被角帮他关机,拔下接线口。指尖擦过他脸颊时,他轻哼一声,鼻尖微微一缩,吸进去什么,似乎在无意识地确认气味来自于谁。我一转身,在茶几上发现一个被我忽略的小物件:盒盖朝上打开,不起眼的木盒,里面放着我以前用的那把系着狮子玩偶的黄铜钥匙。 

  想来,他方才在这里等我,是想把钥匙交给我再去睡,只是老人的体力实在跟不上。

  我胸口暖洋洋的,自觉地捞起那把钥匙,顺带用指关节轻戳一下他的脸颊,拿着取下的耳机去他房间插充电线。

  做完如上行为后,我回到房间躺下,用心感受着熟悉柔软度的床垫,闻到数十年前常感受到的清洗剂香味,伸直双腿,沉眠至天明。

  即使晚上熬夜,早上还是天蒙蒙亮就醒来,这就是老年人。我打开房门,看见沙发上空无一人,而对面房间的门没关严,漏出缝隙与屋内的灯光。

  “艾尔海森,”我喊我这位久别重逢的朋友,“既然起了,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按照惯例,我默认他不拒绝就是同意,进房间更换外出的衣物。再推开门时,艾尔海森果然整装坐在沙发上,低头在看一本蒙德文字的书。他日常总不像个知论派的学者,习惯用行动替代语言。见到我,他合上书,站起来,很平常似的朝我伸手。

  我摆摆手表示拒绝,告诉他梅赫拉克足够让我站稳。他便收回手,环抱在胸前,那双尾部已被眼睑压下的上挑眼露出不耐:“那就先走。站着不动,是想负责锁门?”我白他一眼,故意用拐杖下端把他家地板戳得咚咚响,边戳边走。

  他在后面冷冷地:“捅坏就用你养老金付。”

  脾气还和年轻时一样臭。我心虚地减小力道,停在路边等他。

  我们一前一后走,开门进咖啡馆。店员回头看见我们,惊讶不已,表示看到我们一同出现就像岁月倒流。我爱听这样的话,感觉心里那丛名为青春的森林仍旧苍郁,乐得像从树冠顶端窜过的飞鸟。我一把揽过艾尔海森的肩胛,朝他们大笑:“好,给我们上点好酒。”

  店员动作一停,看向艾尔海森。艾尔海森只是皱眉,也不看我:“给我一小杯就可以。”

  “艾尔海森,你这是早早在养生了?”我冲他吹了声嘲弄的口哨。

  “正视身体的自然变化没什么值得被批判的,”艾尔海森瞥我,“除非有人已为耆老却依旧热衷于自欺欺人。”

  我听出来某人又是拐着弯骂我,一时语塞,一走一拐拉开离他两个位置远的高脚椅,坐上去。梅赫拉克自觉跳到我手边的桌板休息。咖啡馆的店员露出几张见惯不怪的笑脸,其中一个走过来把我们之间的两张椅子抽掉,搬去别处,又与我们聊起昨日的教令院趣闻。我边聊边笑,仰头吞下去两杯酒,大脑便开始闷热。咖啡馆内的香气令我陶醉不已,但我几次开口都想不起来要起些什么话题。

  “卡维先生,”一个新来的年轻店员把新烤好出炉的枣椰糖饼推到我面前,“您已经盯着咱们墙上的挂钟发呆十分钟了。是咱们店里的钟走不准了吗?”

  没等我开口,艾尔海森便道:“这位长者只是还没反应过来从此以后都不必上班了。”

  他咖啡馆众人哄堂大笑。我颇感尴尬,忍不住反唇相讥:“我是比不过你这提前退休的懒鬼。明明身强力壮,脑子也还转的动,稍微多一点贡献都不愿意做。属实是薅规定的羊毛薅到极致。”

  “我少做的时间,你不都帮我补上了么?”他显然是故意激我,嘴角紧绷着没笑,伸手拿走我面前的一块糖饼,“不如你填个表,申请再回去五年,就当是我也延迟退休了。”

  眼见我们又要起争执,店员连忙打岔,扭头问我:“卡维先生退休后有什么打算?”

  实话实说,他问倒了我。老去固然是不可控的自然现象,但人要如何优雅地老去,发掘自己往后的精神需求,却是个值得讨论的哲学问题。几年前的我正是因为想不到自己离了毕生挚爱的建筑学该如何生存,又看到新来的学生们还俨然嗷嗷待哺的模样,才选择了留在岗位。当一切尘埃落定,我就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了。

  我正发愣,远处一位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妇人起身,笑眯眯地怀抱一叠传单朝我们一摇一摆走来。“两位英俊的先生,”她声音慈祥而婉转动听,带出微微后延的尾调,“如果没什么安排,要不要来奥摩斯港的相亲角看看?”

  半白的发梢间,她半掩着嘴笑,脸上绯红:“有很多适龄的老姑娘在等着你们哦。”

  两张新世界的画卷在我们眼前缓缓展开,下一秒艾尔海森便出手将他的那张快速卷起并丢弃:“谢谢。但我没有这种需求,以后也不必邀请了。”

  妇人的神情转瞬间变得有些尴尬,我又一次被艾尔海森的无情所震慑。“女士,您别在意,他说话总是如此,算是个屡教不改的顽劣分子,”我伸出手,将她落到额前的一绺银发轻轻拨回原位,安慰她,“这样傲慢的家伙不去才是对姑娘们幸福生活的保证,您说是吧?”

  妇人又盈盈笑起来,戴着翡翠玉镯的手抚摸我已布满皲裂的手背:“要是我的老伴儿能有卡维先生这样温柔该多好。”

  “您谬赞了。”

  “这么多年,卡维先生依旧英姿不减,我们有时聊起天来也还是忍不住要说到您,大家伙儿可都一直等着您退休呢,”她说,“所以,您愿意来赏光吗?”

  我正思考着,艾尔海森又突然放下瓷杯回头。“不想去就直接说,我知道于你而言拒绝别人的请求是很困难的事,”他对妇人说,“你如果是诚心邀请,就应该把宣传单留下,留别人回去思考,而不是立刻要对方作出答复。”

  妇人点点头,将两张传单乐呵呵地塞入我手中。“这位先生说得是。那我先走了,期待你们的参与。”说完,她与我们行礼,又扭着小步离开咖啡馆。我低头去看手上的纸页,上面用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若干事项与时间表,标题则是大号字体的“追寻你后半生的幸福”。

  我像读报似的看完上述内容,借此机会找到了提出心中疑问的时机:“艾尔海森。”

  “什么?”

  “说起相亲,我很好奇,你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出家了吗?”我说,“还是说,你是不婚主义者?为什么?”

  “你这是想我一次性回答你三个问题么,”他紧锁眉头看店员给我又倒了杯酒,“第一,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施加新信仰的打算;第二,我不是,所以我不必回答你的第三个提问。”

  “你怎么可能不是,”我快速扭头去看他,想到个滑稽的可能性,笑出声来,“噢,让我来猜猜,是不是你这嘴上不饶人的家伙在年轻时一见倾心看中了某个人,结果人家自得其乐,根本看不上你这副怪腔怪调的作态。而后你爱而不得,就一直寡到现在?” 

  敢开这个玩笑,是基于我了解我这位朋友从不会在意他人直截了当的评价,拿他开涮也并不会被他当真的前提。果不其然,艾尔海森将一小包摩拉放在桌面,起身朝咖啡馆门口走去,只落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评价:“有趣的推理。”

  我心里一惊:“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他在门口侧头看我,一字一顿:“大错特错。”

  众人大笑。我也哈哈一笑,摇摇晃晃跟上去。与旧友久违的共进早餐环节,对话竟还是以我的胜利为终结,这极大地愉悦了我。我得意地笑着和店员击掌,拄着梅赫拉克,怀抱没得到答案的问题和一整天愉快的心情离开。

  春夏的几个月就这样过去。

  在那日之后,我把相亲活动一事抛诸脑后,全部心血倾注到培养建筑以外的其他兴趣爱好。当然,我也不会刻意避开过去已具备的学识。比如我回自家院落里收拾出了一块空地,又特地去了趟化城郭,找几个巡林官陪同,一起去山里带了几只蕈兽回来养,顺带给它们打了几间小房子。

  “这就是你短时间内帮社区的小孩做了若干个狗屋、猫窝、鸡舍的理由?”艾尔海森的语气里透露着几分尊重但不理解的意味,“就因为他们看中了你家门后养蕈兽的巢。不愧是已退休的前任贤者,闲到做着这等费时费工还讨不到好处的手艺活,还高兴得像捡了天上掉的馅饼。”

  “谁能拒绝孩子们亮晶晶的目光呢,噢,是我们前任大书记官艾尔海森先生,”我给地上的黏土添加胶合剂,“喂,把我放门边那只喷壶拿过来。”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打算帮我的模样,只是环着双臂侧靠在门边,说:“我只是过来提醒你注意时间。因为帮你带了须弥蔷薇和香辛果盆栽的提纳里,已经在你家门口徘徊十多分钟了。”

  “你怎么不早说!”我急匆匆放下手中的黏土,喊客厅的梅赫拉克,一瘸一拐擦过艾尔海森身前,选择性忽略他那句“别把泥点子甩到客厅地板上”。

  提纳里一看到我两手泥泞地过去,高高挑起双眉,快速将尾巴卷到背后。“这几盆东西放你家还是放艾尔海森家?”

  我抬手点了点自己后院。提纳里便咳嗽两声,冲那处喊:“赛诺,是放那里。对,按我说的方式摆好。”

  行动依旧迅捷的白发中年男性很快从围栏边翻出,朝我走来:“卡维,早。”

  “大风纪官今天不用出勤?”

  “我昨天刚处理完阿如村那桩走私大案,犯人于昨晚招供。一早又见提纳里进城,就顺路也来看望你,”他说,“几个月过去,我还没空跟你说恭喜退休。”

  我对赛诺这等身获神力,不容易步入老年的体魄很是艳羡。但他本人并不如此认为——如今仍活跃于前线的他,在某次酒醉后向我和提纳里表示,不能与挚友同步迎接衰老是他终生的遗憾。祖上有耳廓狐血统的提纳里倒是豁达,对自己最有可能成为我们几人中率先入土的角色表示十分满意,早早与我们商定了待他魂归大地时要在石碑周围种什么植物。当时的艾尔海森听得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一问,理由是提纳里抚养多年的徒弟兼义妹柯莱自会处理她师长的后事。

  见我不语,提纳里侧望艾尔海森家的方向,问我:“你又跟他住这么久了?”

  “不久,”赛诺倒有闲心调侃友人,“还不到‘九’个月。”

  见提纳里滑到嘴边的后话硬生生哽在喉咙口,我不禁手扶梅赫拉克大笑出声。赛诺也绷着嘴憋笑。“艾尔海森还收你房租吗?”

  “怎么可能给我免除,”我义愤填膺,“他根本就是按照我养老金开的数字,卑鄙的老东西。年轻时就是吝啬鬼,老了只会变本加厉。” 

  轮到提纳里对我笑:“挺好。你和他一块住,我们也放心。年纪大了之后,总得有个依靠。毕竟我们不像赛诺这家伙,花甲的年纪却还是壮年的体魄。”

  “主要柯莱是好孩子,到独立成家的年纪心里还惦念着你、粘你,”我说,“我就不同。万一哪天在家摔一跤撞到头,人咣一下倒在地上没了,恐怕都得等晨扫的勤卫工闻见臭味才知情。艾尔海森这个独来独往的老光棍更是。我俩无儿无女,别的家人又早都不在了,实在有些危险。”

  想想,又补充:“我基本只是在他家过夜,饭点前去买菜做饭吃饭。没事干又懒得跟他呆一块的时候就回家,反正就这几步路。”

  “在理,”提纳里说,“你情况还好一点,你为人热情,跟你熟的人多,你消失个半天都能有人问东问西;但艾尔海森那个独来独往的……我不好说。”

  我们同时默契地往那间隔着十多米远的房子看了一眼,那房子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门,半倚在门套上注视我们的方向。“进我家坐吧,”我对身边的两人说完,也冲那人喊,“艾尔海森,你别傻站在那,来我家尝尝我做的树莓蜜酱果茶。”他关上门朝我家走来。

  客厅里,三人围坐在桌边,赛诺让艾尔海森帮忙洗牌,自己从兜里掏出一包七面骰子。提纳里走来厨房帮我端水果,等我一去,赛诺便把牌往我面前一推,我们就又开始打七圣召唤。

  关于打牌的技术,我们几人算得上不分上下。毋庸置疑,赛诺是我们几个里面技术最好的,胜率最高,胜负欲也最强。此外,胜负欲最弱的是艾尔海森,其次是提纳里——我坦白了,谁不喜欢赢的感觉呢?我们连打三轮,战绩是赛诺两胜,我一胜。我得意地往艾尔海森的胳膊上一拍:“来,记账,半个月酒钱你出。”

  “我看来是真老了,”提纳里慢悠悠地喝果茶,“脑袋都转得慢了,血量不够都忘了喂食物牌,手气还差。要是柯莱在,可得让她帮我投些好数字。”

  “你的语气根本不像是夸徒弟,像在夸孙女,”我调侃他,“柯莱什么时候结婚生个小朋友,好让你做曾祖父?”

  洗牌的赛诺直接呛出嘴里的茶水,噗嗤一声笑了。艾尔海森没发出声音,但看他微动的嘴角也能猜出他在憋笑。大受震撼的提纳里把眼睛闭成倒八字型:“……卡维,你偶尔语出惊人的时候实在也是让人无法招架。”

  “说起孩子,”赛诺擦完嘴,开口说,“提纳里,我上次在奥摩斯港外勤时,听说你们化城郭那边有户人家似乎因为孩子闹出些很不愉快的事。”

  我们就听提纳里讲起这个故事。说是城外原先有个做生论学派研究的普通学者,以前兼任过学堂的教师,与妻子育有一女。原本幸福的生活却因突如其来的冲击解散——此人不顾一切爱上他的一位同性学生,婚姻走到尽头。可那学生来自沙漠地区,家中有些古老的信仰,加上他们的关系存在诸多违背伦理的事实,这段感情便没得到任何人的认可。于是,那学生从崖壁上一跃而下,将悲剧推向高潮;那学者则终日沉浸在失去爱人与家庭的惨痛教训里,近日被发现死在山谷中的一处小屋附近,死因是长鬓虎的袭击。

  我脑海里很快浮出那个画面:滂沱的雨,无尽的荒原,沉寂之地,变作死黑色的血液;拖拽的痕迹,被压倒的草叶,横陈的被肢解的尸体。

  “死者的前妻与孩子当前境况如何?”我一时做不出反应,只在心中郁结,“那学生的家人呢?需要申请生活津贴吗?”

  “放心,后续他们的生活问题教令院已经处理好了。那位女士是因论派的学者,经济上还算宽裕,只是那孩子,”话到嘴边,提纳里略一沉吟,“我见过两次。或许是从小缺乏关心,说话总有些带刺。”

  我一看赛诺的脸色就知道他是在心里暗暗否定的,而艾尔海森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看不出喜怒。

  再打了半局七圣召唤,我心里一直走神,手上出招速度也变慢,结果牌面血量直接被艾尔海森一轮清空。“卡维,”他说,“有些一开始就注定是错误的事情是没有解决办法的。”

  我没理他,闷头喝了口果茶,靠在沙发上,转过去看提纳里:“那人一开始就是非常规的婚恋取向吧?”

  “是,”提纳里这局的手气很好,下一招就将赛诺的最后一张卡牌击溃,“按照常理,他应该早些面对自己的真心,而不是去伤害他人——但换到那个时间点里人们的观念,这也实在是无解的情况。”

  赛诺大概也是想安慰我:“你在苦恼吗?”

  我很诚实地点头,并婉拒了他们后续的关切言论。想起那日在酒馆听到的言论。

  在须弥,同性间的婚姻并无明文禁令,但并非主流。这符合群众对智识的推崇。大部分人认为婚姻制度的实质是财产与权力的结合,繁衍后代是结果;至于情感,那是不重要的东西。

  我心里那个空洞又浮出来了。我恍惚中看见自己站在洞口前,看见自己坐在山崖前眺望远方被雨雾映掩的卡萨扎莱宫,听见除去死域的巡林官从我两侧走过去时,雨声里皮靴与枯草摩擦的声响。 

  那位抛妻弃子的学者被野兽啃食死去的时候会是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如天启般的曦光落下,抚慰他的内心么?

  “卡维,”那慵懒的声音从餐桌那头传来,“听不到吗?叫你吃饭了。”

  今夜,提纳里和赛诺并不留在我家吃饭,打了一下午的牌就各回各家。我就跟着艾尔海森回去吃晚饭。我久久注视桌面的饭菜:“艾尔海森。”

  他从饭碗上边抬起眼睛看我。

  “我突然感觉人生有点短,想起来很多事情还没尝试。”我说。

  他又无言地吃下去几块烤肉。“那就做。”

  有他这句话,我便心里有了底。由此,我往后两年的退休生活堪称精彩。除了养出一批又一批蕈兽,把它们轮番送回山野,我还托以前的妙论派同学推荐,去做过半年的老人速写模特,后来因为学生反馈说我的面部肌肉太流畅,不好画,我才辞了职;提纳里送来的须弥蔷薇和帕蒂沙兰花都是好养活的品种,我很轻松就让它们开满了自家院落;我还和城中的蔬果商联络,跟他们的商队去沙漠里,将新鲜瓜果卖去各个沙中部落。

  艾尔海森在我邀请的情况下会跟我一起出门,我在路上给他比划哪处建筑来自自己学生的手笔。不过他说什么都不乐意跟我去卡萨扎莱宫,理由是看得腻了。每逢这时,我就会啐他一口,并毫不上心地带他去下一个点。

  我们还在沙漠里吃烤肉。我烤的禽肉热气腾腾,脆皮紧致爽口,色泽金黄,咬下去滚烫滚烫,肌肉间的汁水和额头上汗水一起滑落。我懒得揩拭——我不认为有人会责备一个年逾七十的老人不注重吃相,所以我当着艾尔海森的面,左右开弓,一只手扯一只腿,一只手抓一块全翅,轮流撕啃。商队里的人轮流夸我,我这位老友也会给我递手帕,或者在我提出要求时面露不耐地帮我擦嘴上的油。

  我在人堆里就像回到鱼群,灵魂在热闹纷呈的气氛里快乐追逐,追到星月升天、追到旭日高照,在锣鼓喧天中跳着祭祀幸福的舞蹈。

  唯一的一次危机是,我去集市里买水果吃,和赛诺、艾尔海森去的。我在摊位前跟摊主聊得兴起,恰好瞧见身穿长裙的多莉从远处走来,我便一个不慎将墩墩桃的桃核卡进了喉咙。

  多莉原本还在跟我笑着打招呼,见状连忙转身,顺着赛诺指的方向去找艾尔海森求救。赛诺给我拍后背,未果,想给我做海姆立克急救,身高又不太够。好在艾尔海森步伐还算矫健,几个箭步过来,双手在背后很有力地抱住我,用拳头冲撞我的上腹部。我立马吐了一地,丢了面子,但万幸保住了小命。

  赛诺和多莉帮我清理地面,而艾尔海森抱着我不动,我后背紧贴着他的胸口。我从不知道他胸口那颗心脏也会跳动得如此剧烈,如此慌不择路。我听见他在我耳边的声音有细微的恐惧,不认真捕捉都感受不到的程度:“喂,就这样别死了。”

  我后来和酒馆的年轻人聊到这个事,说:“人没到那个年纪,就不知道小事都可能丧命。” 

  这两年里,我和艾尔海森的相处依旧是那样如饮凉白水,不痛不痒。我乐得多个聆听我说话的对象,他也不在意多了双吃饭的筷子。即便这间房子多年来过的,除了各类目的水电修理工,就只有数十年前那位来自星海的旅行者和我。但到现在,我们依旧会为各种琐碎的小事争执,吵到怒火上头的时候,我就会甩下一句“我今晚回家睡”,然后摔门出去。走到自家门前,觉得刚刚关门有点用力,就又灰头土脸撑着梅赫拉克走回去,拧开门锁,轻轻带上。最硬的语气配最怂的力道。

  在我再几乎遗忘那个空洞的时候,一个噩耗撕裂了我趋于稳定的退休时光。

  提纳里去世了。

  那个没有一丝风的午后,我是被艾尔海森背去健康之家的。起初见到来门口通知的风纪官后,我光着脚就扶着门廊往外跑,连梅赫拉克都忘了拿,也忘了自己几乎不能独立行走,直接腿一软翻滚到斜坡下方的石墩,脚踝剧痛难忍,怎么撑地都站不起来。艾尔海森锁门,追出来找我。我一看到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就忍不住流泪。

  某人今日原不打算出门,连泛白的胡渣都没剃干净,但他用力把我从地上拖起来,背到身上,去最后看了一眼我们相识数十年的朋友。

  柯莱撕心裂肺的哭声震耳欲聋。她跪坐在病床边,死死抓住提纳里从白布间垂下的双手,哭得面容扭曲,嘴里大声喊提纳里师父。不再是少女模样的她此时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凌乱的发丝像失去大树依凭的藤蔓一般在风中摇曳。

  前面的人给艾尔海森和我让出位置,艾尔海森刚把我放下,我就连滚带爬扑过去,看着友人那张灰白色的脸难以自抑地痛哭出声。柯莱泪眼朦胧地喊我,我便和她紧紧抱着哭作一团。队伍后面发出重物坠落咚的一声,而后是风纪官手忙脚乱的声音。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倒下去的是赛诺。

  艾尔海森是我们当中最安静的。他走过去,手在提纳里的脸上和手上反复摸,最后将白布轻轻盖上。我看到他眼睛很快地红透了,眼底盛着泪水,但一滴都没掉出来,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表示。

  据巡林官那边的说法,提纳里是前一夜走的。那天早上有个年轻的巡林官牵着猎犬经过。那猎犬在提纳里家的门口停下,朝里面叫。小巡林官便走进去,便见满头白发的提纳里躺在床上,双手搭在胸前,动作平静得像只是陷入沉睡。桌上留下几封手写的信笺。一封给柯莱,一封给赛诺,我和艾尔海森也有份。从页数来看,提纳里是最后写到给艾尔海森的那份时开始脱力的。

  “亲爱的卡维,”字迹没了平日里的工整,纸上有笔杆没拿稳掉落后留下的墨点,“不要为我的不辞而别难过。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让你参加我的葬礼我很抱歉,但希望你知道,与你的相处使我终生愉快。”

  “生命不是永恒的 ,不过,我由衷希望你的后半生能过得更加幸福。”

  署名是“你忠诚的朋友提纳里”。

  葬礼那天下着雨,浑浊的空气带着秋风的味道。队伍穿过伛偻的行道树,暗绿潜入大气中,折射出晦暗的光斑。提纳里教过的数百号学生,带过的巡林官全来了。风纪官团队也来了大半。蒙德那位叫阿贝多的炼金术士和他的女学生也来了。很多年后,他们都说提纳里的葬礼是排场最大的,场里的花圈是最多的。 

  阿贝多接管了站在灵柩边久久不愿离去的卡卡塔,带它回了蒙德,据柯莱说那是提纳里先前约定好的。赛诺走在队伍前方,跟在怀抱遗像的柯莱后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他——很惭愧,我几个整宿都睡不着。

  走过一条小路,忽然有刺耳的声音从旁的村庄边传来。我看清楚了,是两个个中年男人。一个嘴里咬着草根,朝队伍前头斜斜地瞟,嘴里呸一下,对他旁边穿汗衫的男人说“那棺材里的不是大官吗,抱照片的怎么不是他婆娘”。

  “可能婆娘早走喽。”

  一人嘻嘻地笑:“或者根本就没婆娘,你看,走前面的都是……”

  大脑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地涌出来,我很确信我一生都没有出现过此时的情绪,愤怒像火焰般以我的血液为燃料迅速点燃我周身。我两个箭步朝那方向冲过去,想抓住那种嚼舌根的混球痛骂,却差点跌倒在地,被后面一个默默流泪的女巡林官扶住。我只能在给提纳里坟边播撒花种的时候边撒边哭,哭得连赛诺都看不下去,伸手拍我后背,我就又抱着他流眼泪。事后一想,心里更是愧疚。

  总之,我那晚回去还是睡不着。从房间到客厅来回走,一直流泪,不忍再看桌面的信纸。某人多次被我的脚步声吵醒,走出来看我,眼底也是黑黢黢的一片。

  他扶着后腰慢慢落座在我对面,说:“卡维,伤心事既成事实,想再多也不能改变。”

  我问他:“提纳里给你写了什么?”

  他只是摇头。

  我疲惫地揉眼睛,问他:“我能看吗?”我只是想再看点朋友留下的痕迹。

  艾尔海森知道我不是偷窥癖。他点点头,但是说:“提纳里让我烧了。” 

  “那你就烧了?”我苦笑,“他让你这么做,你就这么做了?”

  “尊重朋友的意愿更重要,”听上去还有别的理由,但他没说出来,“况且,我确信我记得住。”

  “好。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走,你也要记得住我的话……不,我不想,”我想说的哽在嘴边,几次试图讲出来,鼻腔都酸得发苦,“艾尔海森,我不想像他那种走法。” 

  某人给我倒了杯水,用眼神示意我说下去。我就描述噩梦里见到的画面:一个人躺在林间的小屋,身体的力量慢慢消失,可能会因呼吸困难而颤抖。冰冷的医疗器械。想叫人,也叫不到。夜里黑漆漆的,只有阴森的灯,灯芯跳啊跳啊,声音轻轻的,像自己的心跳一样。

  “我以前一直想要个家。但现在看,连提纳里这样家庭美满的人都是自己走的,”我沙沙地说,“没有爱人,没有孩子,房间里就只有自己在等死。人类来到世界上是那样热闹,家人在笑,医生在笑。但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留下的只有名声, 还会被愚者弄脏,”我悲愤道,“他们根本不知道提纳里是何等智慧的人。”

  “我也听到了。”他没否认。

  我想了很久,说:“我的想法可能很自私——名声能好一些最好,人类本就该干净地来、干净地走,但最希望走的时候不要一无所有。答应我吧,我太害怕孤独了。”

  艾尔海森沉默地看我,沉重叹气,说:“生死并非人能决定 ,你的愿望太过无理取闹。我当然可以假意答应你,而后呢?”

  他的话像一盆凉水浇了我一身。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拄着拐杖冲出家门之后是去的哪片野地,只知道自己一直往前走,经过提纳里的新墓碑还停下来哭了一阵,心里想到他往后就像山野里的花朵一样孤独,又难过起来,漫无目的地走。我走得像无头苍蝇,像是怕某人找到我,又怕某人找不到我,天蒙蒙亮就又回去了。

  那段日子我过得都如同行尸走肉,直到大半年过去,我还在昏朦的歧路上走,看到花花草草都能眼含热泪,不时去公墓还能撞见赛诺。除开眼里的疲惫,他的精神反倒比我好些,每次都会送我回家。艾尔海森也都站在自己家门,确认我朝他那里走,才自己先转身进屋。 

  我足足用去了一年有余,才勉强从提纳里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心中无名的空洞愈发深邃。多少还是需要感谢艾尔海森——我能看出他的情绪也很低落,但他却私下帮我联络了珐露珊,让对方给我找了些编写建筑机关学科普书的私活。而他自己则是从草神纳西妲大人那边接了点文学稿件任务。 

  顺带一提,珐露珊前辈的心情也不大好,但似乎是她送走的后辈数量已经数不清,所以转变情绪的速度远胜于我。

  我一忙起来也确实没太有力气去悲伤,成日在制作模型和编写讲解词之间游走。在某人的默许下,我还将养的蕈兽和花搬到了他家后院。这样我就不必总是拄着拐杖回家处理。

  某个雨夜,我在房间里做模型做得忘了时间,想起来的时候惊得差点心脏骤停。我惊恐地走向后院,见瓢泼大雨已经劈入后院的门框。我几乎要当场昏厥,腿一软,摸着沙发扶手半跪了下去。

  那是提纳里给我留的最后一批花种了。

  我回头想喊房间里的艾尔海森帮忙,却突然瞧见雨中黑色的身影——艾尔海森穿着暗色的斗篷,正抱着一盆须弥蔷薇朝门边走来,雨水成股顺着他的鼻尖滴落,滑过他已布满皱纹的脖颈。

  艾尔海森淡淡看我一眼,转身走进厨房。我扶着沙发边站起,慢慢跟过去,见我的花果们都整整齐齐排在厨房的地面,瓷砖上湿淋淋一片。呆滞的蕈兽们摇头晃脑,抖着身上的水在炉灶间蹦跶,有一只还向艾尔海森滑稽地吐了个泡泡。艾尔海森将斗篷脱下,露出不再宽阔的后背。

  他甚至连上衣都没来得及穿。我凝望着他已变得半白的短发,心中五味杂陈,突然就很想哭,觉得自己真的要振作起来,好好珍惜还在眼前的人。

  艾尔海森冻得浑身发抖,虽然我很快帮他烧起壁炉的火,又拿了厚衣服给他换上,但他还是患上了重感冒,低烧了几天才好转。

  那天我坐在他床头写文案,突然说:“喂,艾尔海森。我想起两个事。”

  “你又有什么异想天开?”他带着厚重的鼻音问我。

  “我当年退休的那天你去游山玩水了,那晚赛诺和提纳里又刚好都在外勤,就留我一个人在酒馆,”我说,“后面你回来了,他们两个回来了。结果到提纳里走的时候,你们还是没来得及给我庆祝过这个重要的日子。”

  “这样,等我七十五岁的时候,你无论如何都要陪我补过一个退休仪式。” 

  他蒙在被窝里先低声说了句“幼稚”,后面说“知道了”。

  “然后,”我无视他的调侃,对他郑重地说,“从明天开始,我想去一下奥摩斯港的相亲活动。”

  听完我后面的话,艾尔海森似乎是一直看着天花板,没有出声,我低头继续写稿,没太留意他别的反应。很久之后,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我转过去看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相亲的地方在奥摩斯港的一个老旧餐馆。没人坐在室内区。因为内里的位置都闷热而潮湿、终年发着霉,我几乎都想要询问店家是否需要改造建议。万幸,我上学时参与改造的货梯还能照常使用,只是运行时发出的声音嘶哑又拖沓,时刻提醒着我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家伙。

  室外的桌椅上坐着二十多位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他们见到我时都面露惊讶,下垂的面部肌肉里挤出灿烂的、如花开似的笑脸。有些在教令院上过学的,还冲我喊前任贤者大人。我便一一和来和我聊天的妇人交换联系方式。她们当中许多是成过婚、也有孩子的,也有将一生献给学术研究,最后错过婚恋年纪的。我完全不介意她们的过往,倒不如说我对需要改嫁的妇女抱有更深切的同情与关怀,可能是她们令我回想起自己曾经孤身一人的母亲。

  可每当有人垂着眸子看我,面露羞色地说是否乐意做她后世的伴侣,我又都无法打从心底应承下来,最后内疚地留下一句:“感谢您的欣赏,但时候不早,我得回去做饭。家养的小蕈兽饿了。”

  她们靠在门上等我的模样,让我很容易联想到某个人。 包括她们低头拿着放大镜看报,安静思考的姿态,总让我看见心里那个挥之不去的人形。

  我便觉心头有冰河淌过,想快速逃之夭夭。

  星霜荏苒,又是一个新年。

  天色缓慢黑下来,罩住我们住的上城区,像戏剧到了下一场似的。

  我校对完珐露珊前辈要的稿件,怀抱配图的草稿,在傍晚经过酒馆,提了一箱啤酒回艾尔海森家,庆祝我们两个老东西又平安无事地熬过了一年。那晚雪下得很大,风吹得玻璃砰砰响,窗户外什么都看不清楚。艾尔海森喝了小半口酒,问我:“还没找到能收留你的女人吗?”

  “也不是没人乐意,”我实话实说,“但很奇怪,我都没有和她们再走后面十几年的想法。”

  “可能我这个人真的不需要老伴吧,”又乐呵呵地补充,“说不定我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脆弱,不用人陪也能走到那个阶段。”

  他用指尖捏着酒杯摇晃,没说话。我看他花白的眉毛已经软得垂到了眼尾,那双草叶色的眼睛却还是澄澈的,心中不由一动:“艾尔海森,我有没有说过你其实长得挺漂亮的?”

  某人终于抬起视线跟我四目相对。“……我很遗憾你到这个年纪才能发觉身边人的优点。” 

  “说什么呢,”我笑他,“我年轻时就这么想。只是那时候觉得夸你容易让你尾巴翘上天。”

  他放下酒杯,已经有些干瘦的后背朝前微倾,在风声与柴火焚烧的声音里拉近我们的距离。“那么,你想让我做那个人吗?”

  “你做我老伴?”我一想那个画面,身体就诡谲地打了个寒颤,“那倒是不必了。两个干巴巴的老男人搂在一块睡觉,想一下就怪吓人的。”

  艾尔海森点头,似乎是在认同我的话,但也可能有更多我没读懂的情绪。我心里便有些发虚,补了一句:“喂,我不是嫌弃你,我觉得你作为老伴会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只是我本人觉得跟男人在一起实在是个崭新的选项,在须弥不多见。你也是,都这把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等一下,喂,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某人一边嚼肉一边听我越描越黑,脸上浮出略带戏谑的笑,唇角的胡渣也跟着抖。

  “还笑,我忍你很久了,”我说,“你就这么乐意见我相亲失败?” 

  “多思多虑,情感脆弱,难怪久久找不着归宿。”他用自己的酒杯把我那杯往前推了推,就当是碰杯,“新的一年,有想做的事就去做,卡维。”

  寒潮来的日子就在新年之后。

  某晚我起夜,去看了眼蕈兽们有没有保暖措施,忽然听见那边房间里顺着风传来低沉的咳嗽声,像还含着痰。我就一步一拐走过去,敲开门:“你又着凉了?”

  “可能是,”艾尔海森在黑暗一片里回答,“拿个手炉给我。”

  我就去客厅,往那铜制的暖手炉里夹炭片,用带纹路的布包好,拿进去房间,就着柔白色的月光坐在他床边,掀开被褥的一角,朝他怀里塞。我摸到他的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布满皱纹,冰冰凉凉,好像没什么血气。“真荒唐,”我发觉他的身体素质大不如前,心里难过,怕他看出来,又开他玩笑,“你以前壮得像头牛,没想到还有今天。”

  他在睡眼惺忪中回握我的手,指尖穿过我的指缝,松弛的皮肤在我带厚茧的掌心摩擦,像是在确认我存在。我听不清他在被窝里说什么,弯下腰去听,才听出来他困得迷糊也在怼我“你才像头牛”“牛比你聪明”。

  我忍不住骂出声来,但还是拄着拐杖去给他煮药汤。等待药汤滚沸的时间里,我做了两个重要的决定。

  一周后。

  “你想做腿脚手术?”酒馆店长兰巴德的眼睛瞪得像鱼。酒保们也纷纷摇头,表示不认可我的计划。

  我正义严辞地辩驳:“你们这些年轻人会反对我,是因为你们对靠自己走路这件事没有兴趣。你们可能暂时无法理解,但我们这些上年纪的人都是生活的斗士,是有意志力继续活下去的人。我就是要抗争这种依靠外力才能走下去的结局。”

  说这话的时候我满腹激情,就像当初即便一无所有也要把卡萨扎莱宫造出来一样。优秀的建筑师就是要懂“无中生有”。

  年轻人们都住口了,较我年长的兰巴德倒是没被说服:“手术有风险这句是老话了。你有没有想过,卡维,你一旦躺到那个床上,可能就永远下不来地了。你当年六十出头的时候为了能继续教学生,都选择保守治疗,现在人近七十反倒冲动起来。艾尔海森,你不阻止一下你这位异想天开的老同学吗?”

  某人没开口,我就急不可耐地替他说了:“他说他支持我。”

  “怎么可能,”兰巴德看艾尔海森,“你答应他了?”

  “他自己都考虑好了,只是给我下通牒,不存在我答应或不答应的选项,”艾尔海森优雅地将一块鱼肉慢慢送到嘴边,在兰巴德的目光中,击碎对方的希望,“何况,就算我反对,他也会去做的。”

  “很好,够了解我。”我十分满意,给他倒了半杯香料茶。

  兰巴德不解:“可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早想好了理由:“是这样。我在某人家里看了不少他出游那几年写的游记,觉着挺有意思,和我年轻时那种为游学外出而准备的路线全然不同。”

  这就是我的两个决定。一个是手术,一个是旅行。我过去一直为职业梦想而活,从未怀抱纯粹的欣赏之情去游山玩水。在离世之前,我想作为一个纯粹的旅人走遍提瓦特大陆。

  “我想去走你走过的路,”我跟艾尔海森前一夜是这样说的,“也想带你看我走过的路。”

  同样,健康之家的医生们一开始也对我的想法呈否认态度。出乎我所料,一言不发的艾尔海森在我舌战群儒未果时站了出来,力排众议支持我。我后来笑他:“你是多想跟我一块去玩啊。”

  他用那种略带鄙夷的神情看我,手里拿着手术知情同意书。

  “签啊,”我理直气壮,“你看我也没用,我没别的‘家属’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在家属那栏爽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勾选知情。“小心点,别死在里面。”

  “放心,”我躺在狭小的手术床上,推开他另一只握住我的手,被医生推进病房前还冲他比划,“作为回报,以后你的我来签哈。”

  “你那张嘴巴到老都还学不会控制,”他的声音好像在发抖,但还是随着手术室门关闭而消失,“知道了。” 

  手术是全麻。我倔强地觉得自己全程醒着,只过去了不久的时间。被推出来的时候,等医生把我面罩一摘,我就说“我一直醒着”,把满手血污的他们都逗笑了。过后,我看到天色已从我来时的午后变成了凌晨,见到艾尔海森的时候,他两只眼睛都熬成了红色。

  “你差点大出血两次,”他狠狠瞪我,“你还好意思说你醒着,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尴尬地哄他:“咳,我这不是好好地出来了?”

  等三天观察期结束,我就被送回了家——准确来说是艾尔海森家。他让人在门口停下,把我抬进客厅内。来帮忙的赛诺第一次进来了客厅。趁艾尔海森进房间收拾,他坐我隔壁对我笑:“我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坐这几张沙发的机会,提纳里都没来过。”

  “想来可以提前打声招呼,”艾尔海森从房间里走出,“你们又没说过想来。”

  赛诺笑笑,没有吭声,只是去集市买了点食材回来,放下就走了。说是去化城郭的老树屋看看柯莱。

  手术完至少半年不能动弹。我躺在沙发上,享受了一把指挥官的乐趣,指挥的还是艾尔海森这样伶俐的部下。让他给我拿水果吃,他会洗好切好,泡在盐水里插着竹签送过来;让他给我拿书,他会连带着书签和我惯用的划线笔一块塞我手里,顺带给我拿靠枕和架在腿上的小桌板。

  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感觉身上黏糊糊的,就说,送我去浴室,给我拿个桶,我给自己擦擦身子。艾尔海森就去取了梅赫拉克,看着我把它变成拐杖形,扶着我,我们两个一起颤巍巍走进去。他把我抱到浴池的边缘,转身出去取了几条浴巾,往桶里放温水。站到我跟前,让我把衣服脱完。我就脱下上衣扔给他。做完手术之后几天我都没穿长裤,从医院光到家里。艾尔海森把我衣服抱去丢进脏衣篓,搬来一张矮凳坐我面前,一手抱起我那条完好的腿,用沾湿热水的毛巾给我擦拭皮肤。

  实话说,我心里是非常不好意思的。主要在于给对方添了巨大麻烦的愧疚。我脸上烧得像烙铁,赧然得不敢看他,通过讲话掩饰情绪起伏:“喂,艾尔海森,开个条件吧,我该怎么感谢你?我不习惯欠别人人情。”

  他似乎一直紧盯着我的身体,根本没有避嫌的意思。“你要继续跟我算这种账?”

  “哪有无条件接受别人好意的,”我说,“你想想,我还得再让你这样照顾至少半年呢。我年纪比你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做同样的事报答你。” 

  某人没立刻回我,像是在思考。他挥手示意我转个身,然后帮我搓后背。在蒸气缭绕里,他那双发皱的手落在我多年未让他人触及的皮肤上,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象到他的表情——忽略那人其他的五官不看,只要他不开口,那双眼睛看什么东西都永远是深情款款的。他对待我的力度很合适,仿佛是在抚摸一座珍贵的雕塑,而动作在大脑里模拟过无数次。

  下一秒,他说:“我想好了。”

  “说。”

  “很简单,”艾尔海森的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酒桌上谈生意,“我做的是类似护理的工作。你应该按照须弥的老人护工的平均价位给我发工资。考虑到我已是退休的年纪,又跟你相识一场,还非专业出身,价钱可以给你打个八折。就每个月跟你的房租一起交给我吧。”

  他很爽快地在我背上写下一串摩拉的数字。

  “你……”这笔飞来的开销直接把我堵得连呛都不想呛他,“你这年轻人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我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同志!”

  “我退休金几乎都给你做房租和生活费了,”我气得牙痒痒,“坏东西,我哪里来的其他经济来源?你干脆直说让我把自己房子卖掉算了。”

  “首先,我早就不在年轻人的行列里;其次,你那点微薄的不动产不至于让我动心思;”艾尔海森慢条斯理道,“再次,我给你开出的价格并不需要你通过卖房来解决问题,希望你活动一下许久没使用过的大脑。” 

  我转过去指他,指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骂什么合适。直到最后,我猛地想起一个可能性,立即一阵急火攻心,闭上双眼:“你告诉我。我们须弥上城区租房的平均价格是多少。”

  某人开口说出一个我预料中的数字。

  “你做得好啊,算盘打得响啊,艾尔海森,”我咬牙切齿,“把我的房子租出去,刚好就够付你给我加的这笔钱啊。”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负罪感地跟我对视,并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悠然自得。

  “一肚子坏水!”我转过去不再搭理他,一开始的愧疚感已然烟消云散,理直气壮地指挥他帮我擦身洗衣。

  次日,我便骂骂咧咧地给学院的老同学写信,让他们以正常偏低的价格把我空置的房子按单间分租给有经济困难的学生。某人全程在旁边翘着腿隔岸观火,还很是主动地询问我是否需要他帮忙把我的全部东西都搬来。

  对于已付费的服务,我自然是毫不客气地答应。但他一走出门我就又后悔,怕他搬重物受伤,紧急联络几个熟识的老邻居去帮他。

  “我就是太善良才会每次都狠不下心罚你,”我气喘吁吁看着他和我叫的的邻居帮手们走到房门前,“你跟我认识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都没被感化。”

  “让一个岩神信徒去蒙德风神像参拜一辈子,他也不会觉得自由比契约更重要。”某人平静地谢绝邻居们把我行李搬进他屋内,独自忙活起来,“你下次找人来我家之前,麻烦先把自己的裤子穿好。”

  我猜测他根本只是不想让不熟的人进他家门,就不疾不徐拉过旁边的毛毯,把打着石膏的下肢盖上。

  时间如水,不知不觉流逝。

  或许是我的愿望打动了命运——事实上我更愿意把功劳归给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我的恢复时间并不像医生预估的那样需要半年以上。仅仅从冬末到夏初,我就可以下地走路。一开始有些使不上力,但在复健锻炼半个月后,我居然能走得比艾尔海森还快些,不再需要他停下来等我。这在过去十年里我都不敢想象。

  拆石膏的那天,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回家后在地上连蹦几下,被艾尔海森按回沙发上坐下。 

  在得到医生的确认后,我和艾尔海森收拾行囊,将家中的蕈兽和花草托付给赛诺,就一块出发,按着这几个月里计划好的行程周游列国。

  和外界的印象不同,艾尔海森除了擅长整理繁复如山的档案外,本身是个很会写文章的人。 即便我对文学一知半解,也知道他那种精准简练的文字、意境优美的比喻绝非常人能写出的水准。比如此刻,我站在蒙德境内龙脊雪山的对岸,回想起他在游记中的记叙:

  “半空白雾皑皑,绕山之河游鱼戏水。以寒天之钉为柄,致密雪层覆盖植被,整座山体宛如一只被巨人弃置的手摇铃。”

  我啧啧叹奇:“你不去应聘做旅行社主编,真是业界一大不幸。”

  “有魅力的是景物本身,”他说,“听再厉害的吟游诗人传颂也比不过亲眼所见。”

  “你就非得要怼我才会说话是吧?”

  我们就慢悠悠地并肩走,奔赴下一场盛景。

  在西风图书馆中,我寻来一些蒙德建筑学的书籍看,艾尔海森则是坐在我对面看些音韵学理论。我们从清晨看到日上三竿,临近饭点,我就托着下巴,看他手持放大镜,侧头思考的模样。我瞬间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也是在图书馆里,被木质书柜与草叶芬芳环绕的那个午后,我原本只是抱着模型路过,远远瞧见他专注的神情,不知怎地,脚步就迈了出去,像是冥冥中受到蛊惑一般。

  我们一见如故,携手并进,虽中途分道扬镳,却又再一齐面对生活的考验了。

  璃月港口的小吃摊上,我们在长凳上并排坐,分享买来的烤吃虎鱼和炸萝卜肉丸。美食带来的简单幸福感浸泡着我的内心,就像身处须弥雨季,在禅那园亭台里坐观湖水涨满鱼池,将月莲拥入怀中。吃到半路,我沉迷于环顾四周,观赏璃月建筑,没留意身边有个跑过来的孩子往我身上一撞。我身体一歪,手上的炸肉丸逃出竹签的禁锢,弹着跳着滚进身后港口的滔滔大洋。

  我正为到了嘴边的鸭子飞了而失落,艾尔海森就用齿尖撕去鱼鳍的一角,不紧不慢:“希望下一个变成鱼饵的不是你的其他重要物件。”

  “万一真有那种情况,我就不能跳下去捞吗?”我白他一眼。

  他皱着眉看我,唇角的胡渣抖动:“如果你只是为了反驳我而提出这个荒谬的观点,我可以忽略你话中的反逻辑性。” 

  我听出来他是担心我,心里高兴,就低头吃鱼,不和他争辩。 

  有神之眼傍身的我俩,能随便深入一些人迹罕至的山区游玩,撞见小型魔物也并无压力。我们走走停停,用着这个年纪应有的速度,从不赶急赶忙。我负责看地图,艾尔海森负责记录日期。至细雨弥散于河流之时,我们便会找些高地,用元素力支起营地,脱下鞋袜,闻着湿灰的气味,坐在地上观望翠绿的林海。

  而到璃月无人的海滩边,我们脱去外衣,只留一条短裤,两个连吃烤肉都要切成拇指大小的老人,踩着水花滑稽地打慢动作式水仗。湛蓝的海水清波粼粼,将我们闲适的心情如花卉般绽放开来。只是打闹了一小阵,我们便双双脱力,坐在水里湿淋淋地感受清凉。

  夕阳下,他那消瘦的、逐渐布上象征老去的斑点的身体印在我心头。快乐之余,我确实感觉到,那些永不知疲倦的少年岁月,就像扑到沙上的浪花,就这样消失,再也不复返了。

  傍晚,我们去客栈落脚。常规情况下,我们是会要一个套间,某人睡一间、我睡一间。由于恰逢大暑,客房已几近被订满,我们只能住单间。夏蝉彻夜鸣叫,我把窗开到最大,都还是热得直流汗。我便脱了外衣,躺在窗台内侧的床扇风乘凉。

  艾尔海森冲洗了身体,裹着浴巾出来,一眼看见我大翘着腿躺在床边摇扇子,忽地目光一闪,警觉地抬头看向窗口。我冲他吹口哨,调笑说:“这么老了还讲究这个?多秀一秀,说不准早就不用被调侃打光棍喽。”

  “用这种方式寻找的伴侣岂不肤浅至极?”他语气里很不满,反手将浴巾解下来,甩到我脸上,“我跟你不同。你明明有成家的愿望,却连自己想要什么类型的伴侣都搞不清楚。年轻时装得自由自在,老了相亲相一半没下文,现在又摆出那副寂寞的嘴脸。你建的那些楼,难道不用画工图就能自己从地基里长出来?那真该说一句生命的奇迹。”

  “早说你的脾气不好,”我把浴巾抓下来,扔回他手上,脸上还留着他连同洗澡水夹在一齐的味道,“明明是我失败,也不知道你在着急什么。你一个不想成家的人,反过来指导我,合适么?”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想成家。” 艾尔海森没好气地坐到我旁边,准备擦干头发。

  我一时兴起,拿回浴巾,跟他说:“我给你擦。”

  他颇感突然,眨眨那双已经被白雾蒙了大半的眼睛,没有反抗,安静坐在原位。

  我意外于他没有出言损我,心里高兴,就更乐得伺候他。手心托着布料,给他从发尾开始吸水。他的发丝已不比过去的弹性十足,发梢变得柔软,发根也有些稀疏,是岁月蹉跎的印记。我翻开他的发缝,小心地擦拭着他的头皮。忽然,我擦到一撮雪白色的发茬,指缝里上还挂着两根,心中不由一动。

  “怎么了?”艾尔海森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开口问我。

  我伸出手:“你长好多白头发。”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白发,把它放在手心细细摩挲:“人总是会老的。”

  “那是自然,”我笑了笑,“我比你只多不少。”

  “况且,老不是问题,关键是老得有滋味。”我继续说,“就像这样,有人陪在身边,哪怕是擦擦头发,也很温暖。”

  “你这是做教令院导师上瘾,”他抬手搭在我的手腕,“别说教了。”

  “哈哈,也许吧。”我哭笑不得,“你这人真没情调。”

  他拿下浴巾,侧过脸看我,眼里带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同时语出惊人:“卡维。”

  “嗯?”

  “我们确实都老了,”他说,“我也知道你一直想成家。”

  我没否认他的说法:“所以呢?”

  “既然你相亲失败已是板上钉钉,”他说,“为什么不考虑领养小孩呢?”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领养?”

  “你可以领养学龄期的孩子,”他说,“你如今距离七十五岁还有将近三年。即便你八十岁就彻底干不动了,几年也足够盯着一个半大孩子上完义务教育。”

  艾尔海森的建议十分合理,我一时竟觉得没什么破绽。思考半晌,心里感觉有些不安,但又有种莫名的期待,就没吭声。

  他见我不说话,就当我接受了:“等回须弥,给赛诺写信问问。他应该有经验。”

  我们最终只去了三个国家。脚程太慢,等到岸时已经错过枯水期最后出航的客船,赶不上去稻妻。但结果不算糟,一年多的时间,我们依次穿行枫丹、蒙德、璃月,绕大陆中东南走了个圆圈,还能恰好回到须弥参加这年的花神诞日。回国的路上途径道成林,我们顺道去了提纳里所在的公墓,给他带去几朵在层岩巨渊附近摘的清心。

  “我这几年过得很充实,你介绍的风景区我都去了,现在在继续寻找幸福的路上 ,”我摸着那已被他人擦拭干净的墓碑,“一切还算顺利,感谢你的祝福。”

  扶着地面站起身,我侧头问艾尔海森:“你有什么想和他说的?”

  艾尔海森摇头:“该回家了。”

  “无情的家伙,”我又转过去对墓碑小声说,“他老大不小还害羞,把什么话都藏心里。先欠着,等下次我来帮他讲。”

  巡林员将我们送回城中心,我们走螺旋形的水泥楼梯回去。往上城区的路蜿蜒上升,伸到圣树中心的青绿里去,越往上层人声越热闹,楼宇幢幢,我的心跟归巢之鸟一般雀跃,一路和每个认出我的老友或后生打起招呼。

  意识到自己心态确实有了转变,是我不自觉地走到艾尔海森的家门口。恍然间想起,刚经过自家房产的门前,竟然没想起来要回头看一眼。艾尔海森似乎也发现了,但既不提醒我、也没调侃我,想来也是默认我本来就会跟他回家。

  我俩进了家门就开始搞卫生。他以前看书时间太长,腰椎僵硬,但胜在脑子清醒,就负责做些收拾整理的零碎杂活;我体力较他还好些,就是早年熬夜过度,不太想动脑子,就负责大面积的清扫。我拿笤帚转了半日,才扫完两个房间和餐区,见艾尔海森还在沙发上分类擦书皮,就逗他:“我以前怎么没感觉咱家这么大?”

  他动作好像是停了几秒。我才发觉自己说错话:“哦,我是说,你家。” 

  “就算房产证写的是我的名字,”他语气听上去很轻松似的,“以你知名建筑师的专业知识,住了这么久,还看不出我家的套内面积是多少?”

  他真是在和我抠字眼。我心里很不舒服,就提起笤帚去厨房清扫,不想在他半径两米的范围里呼吸同一片空气。走进厨房,我意外瞧见除开地面还未清扫,桌上已被擦拭干净,砂锅里在煮东西。提起锅盖边角,一闻,香气像冬眠苏醒的穿山甲的四肢一般从内部舒展开来。我立刻就知道这是我爱吃的石榴核桃炖禽肉。

  在早年我们同居的日子里,我们就差不多轮流做饭——倒不是我不乐意为他承包,实在是我俩口味各有倾向。我常熬夜,消化不好,就偏好些汤汤水水的食物;某人则是连吃饭都想抱本书在旁边看,所以喜欢煎炸、烘烤、干煸类的菜式。我们虽会揶揄对方的口味,但在下厨时还是会互相考虑(排除吵架期间各做各的情况)。直到四年前。某天我做早餐,香料不够去邻居家借,借的过程里被邻居家孩子缠上,一时竟忘记回家关炉火。

  冲天的灰烟直入无人之境,不仅在铁锅锅底大炼钢铁,还将整个房子填满,甚至无孔不入,钻进卧室,硬生生把在睡回笼觉的艾尔海森给熏醒。等到我拿着香料拖着步子走回家,就瞧见他靠在门上狠狠瞪我,脸色铁青,衣服上的每道褶皱里都在散出烟味:“我如果没醒,你现在回来刚好能给我收尸。”

  我全然知道这是我老了的缘故——我从来没犯过如此弥天大错,差点失手害我最重要的朋友丧命。那天,我立刻给他还上买新锅和厨房清洁费用的摩拉,午饭晚饭都食不下咽。倒是他看不下去我一直愧疚,在两天后就不作声地承包了下厨的任务。我也没胆和他讨价还价,只能心虚地承受他独特风格的关心,专注于买菜、备菜和洗碗。

  想起那件事,又看到他做了我爱吃的菜,心情便平复许多。

  作为微不足道的报复,晚餐时我当着他的面把长粒香米直接倒进锅里,狼吞虎咽,把汤汁吸出很大的声响,吵到他几次抬头看我,最后留下一句“蕈猪吃饲料都比你优雅”。

  距离花神诞日还有两个月。我抽空去做了次全面体检。几天后,艾尔海森在沙发上看我报告单,前后来回翻动。纸页的响声也不小,吵到在客厅插花的我。“怎么,我指标还有啥问题吗?”我说,“医生都说只是些常见的小问题,像你说的,都是‘自然就会有’的东西。”

  他语气还是很平淡。“嗯,不用我伺候,挺好的。” 

  “你就别想着伺候我了。就你这大大小小的毛病,稻妻怕是去不成喽。”

  我哼着小曲继续插花。插完后,抱起一整个彩瓷瓶慢慢踱步去客厅边几,放在一幅我早年买的挂画下方。我喊艾尔海森:“喂,等会再看,看我有没有放在正中间。”

  艾尔海森顿了两秒才抬头,显然没在听,只又低头下去,手里不知道写什么东西:“摇摇欲坠。”

  “我是问花,不是画,”我不满他敷衍的态度,走过去看桌面,“在干什么呢?”

  “你不要孩子了?”他瞥我一眼,“你不是说,等你体检完,身体没什么问题就开始申请?”

  “要。”我连忙鸡啄米似地点头,立刻就不想花的事情了,跑去房间拿纸笔坐到他隔壁去,跟他讨论该怎么写给赛诺的信。写到最后,干脆让他这思路清晰的人给我代笔。

  艾尔海森的行动力是毋庸置疑的。几乎是第二周,我们就收到须弥几处恤孤院送来的信件。和院长们交流之后,我决定先作为普通的爱心人士保持接触,再看孩子们的意愿来决定。

  秋日的须弥城郊仍旧那般华美。金黄的落叶里,我们坐在湖畔,看放风的孩子们在羊毛毯似的草地上打滚、嬉戏,笑声化作音符落在水中,荡出阵阵微波。我事前已和孩子们玩得气喘吁吁,累得动弹不能,就侧身去看一直没动的艾尔海森。

  某人就这样静坐,观看山野里迸射着活力的画面。他微皱眉头,白色的眉毛压在眉骨,略微掩盖威严的眼眸,那双曾经清亮动人的淡湖绿色的眼睛,早在几年前就被一层可悲的白雾笼罩,失去应有的光泽,浑浊的眼球上泛起细血丝。他下垂的脸颊深深内陷,唇上被修剪整齐的胡须随着呼吸在抖动。

  孩子们在他身前纵情奔跑,其中一个捡了几枚野果,摇摆手臂小跑来,把战利品送给我们。我又在视线的余光里看艾尔海森,他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不明显的微笑,嘴角挤出单侧纹路,用满是厚茧的手拂拭那孩子的头顶。 

  飘摇的秋风里,我突然就觉得他其实也孤独得很。所以,在他问我说有没有合眼缘的孩子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他一开始是点头,但后面可能是觉察到我情绪不对,就也默不作声把这事搁置了。

  这一磨,就磨到了这年的花神诞日。

  我早起出门去,路过邻居门前,见他们早在房门口摆好各种菜品,从月莲到香辛果应有尽有。在早市买完雅尔达糖果,我一步一步走回家,将东西放到餐桌上。听见我的动静,艾尔海森打开房门,看我一眼,算是道过早安。

  “去看花车巡游不?”我问了一句废话,因为某人显然已经换好外出的服饰。早饭后,我们就推门出去,朝奥摩斯港走,一路听见响彻社区的鼓声和铜制号角的呜叫。我是跟艾尔海森并肩走的,走过街头摊贩,闻见烤肉和咖喱食品的浓郁香气。摊位上有数不尽的手工艺品,比如彩色丝绸和绣花挂布。

  我们跟在花之骑士法里斯的花车后面,听达布卡鼓拍击的响声和阿卡贝兹清澈的轮指奏乐。到月上梢头时,灯火辉煌的奥摩斯港被须弥群众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手捧糖果、欢呼着迎接盛大的花神诞日。在港口中心停泊的帆船上,一排排通体发亮的烟花燃放开来,要将黑夜都点亮。从遥远的角落里逐渐传来了肆意的欢呼声和嘈杂的交谈声,人们跳着舞、手舞足蹈地欢呼。

  我和艾尔海森站在人群边上,肩膀靠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他肩上的神之眼隐隐闪烁着,脸被五颜六色的焰火反射的光芒映照,双眼半眯着看天空。

  某人的声音像羽毛一样拂过我耳畔。“我们又一起度过一年了。”

  我突然就想起,他出现在我家门口,强硬地要求我和他同住,让我们的生活轨迹再次拥有交点的那晚,他那张灰白色的脸。如果我就这样领养孩子,将他一人留在那房子里,那游弋于巷口的炊烟、灶台上的塔吉锅、深夜里的铜制手炉,便永远要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这种情绪令我震惊而茫然。

  “卡维,”艾尔海森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在想领养的事?”

  他指的是旁边一群抢糖果的孩子。

  我摇头:“是在想你。”

  某人面露不解地看我。我也不敢马上回答他,只是盯着眼前的景象出神。人们欢呼的声音如鼓点般热烈,在我心中却像秤砣一样慢慢坠下去……脑子里想的浑然是某人少年时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一直知道有很多人惦记他,尤其青年时代。他才思敏捷,时常针砭时弊,提出颇有见地的观点,是教令院里当之无愧的天才。即便他只是站在图书馆的书架边上翻书,都有路过的同学用眼睛偷瞄他。我忍不住想,假如当初我年轻时没有在艾尔海森家合住,没有被动占据他的一切私人时间,给他留足与人交往的空间,他或许如今就不必和我一块站在这里,而是在家中享受真实的天伦之乐了。

  “这样,就当是感谢你过去对我的帮助,艾尔海森,”我说,“我是认真的,比起领养孩子,我想以照顾你为优先。”

  过去了很久,我没等到他的回答,再次回头,只见他仿佛是被雷击一般,胸口略微起伏,像是听到不可思议的回答,眼中闪烁着迷茫:“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猜他是听觉退化导致的反应迟钝,“呃……总之,家人不一定得是孩子,对吧?”

  我眼看艾尔海森困惑、惊恐中夹带震悚的表情,忍得很难受才没有大笑出来。“行了,和你开玩笑的。一把年纪还这么不经逗。”

  他这才松了口气:“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记得讲话要过脑子?”

  有个诡异的念头也在我脑海浮现:跟这人一起走下去,就当这辈子已经成过家了吧。

  发觉自己对一个人怀抱特殊感情其实不难。我陡然想起青年时和同学合作做课题的日子,许多人在若千年后好不容易突破知识瓶颈时,会顺嘴说一句“也没有那么难”。我过去不理解,直至现在才知道他们的感慨是由衷而发。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生活里只剩艾尔海森。现在的他和年轻时的他在我眼前重叠起来,构成我一生的情感波动。

  心脏慢慢跳起来,起初是轻轻地叩响胸腔,而后速度渐渐加快、力道愈发放大,从我心底很小一片地方扩散到我的整个躯体,啸聚于我的灵魂,充斥我的大脑。迟到的,为安心而雀跃的狂喜跨过屏障,在参会群众的脸上绽放出来。我像被灌满糖蜜的琉璃樽,摇摇晃晃、天旋地转,甚至急得唇干舌燥,想直接叫他,等他回头,然后就这样在五光十色的烟火里看他的脸。

  我过往的旅程就像是一本毛边纸书籍,而艾尔海森无疑是这本书中最独特的一页。

  我决定要把这份心情好好整理一番,留待重要的时日再和他剖白。

  很快,我选定了日期——次年,我的七十五周岁生日,也是我早计划好的退休纪念日。我暗自做好被艾尔海森调侃的心理准备,决心在那天向他诚挚倾诉我多年和他相处下来的感悟和感激之情。

  好消息是,我们的相处与过往几十年有了很微妙的变化。倒不是说整体有很大变动,但就像纯净水体中被投入一枚散出烟雾与气泡的干冰,至少我这种比较敏感的人一下子就能感知出来。譬如,我们同样在客厅停留的时间变多了。有时我坐在餐桌边上煮香料茶,他就背对我坐在沙发上。可能在睡觉,也可能在发呆,反正即便什么都不干,也不急着进自己房间。

  当然,我们还是免不了会为某些截然不同的观点起争执,甚至吵得脸红脖子粗,胡须一起抖,气喘连连,连饭都不想坐在同一张桌上吃。可相应的,我们冷战时间肉眼可见地缩短。年轻时,我们当中总有一个会犟着等对方买酒回家赔礼道歉;现在,基本不到一天,我俩就又会像没事人一样梗着脖子坐一张沙发上,你瞪我我瞪你,看谁先忍不住低头。

  长达大半年的时间里,我几乎一周有好几天都在心中暗自完善着计划。我觉得艾尔海森也有一套他自己的想法。有好几次,我俩在酒馆分享闲暇时,一等酒意上涌,艾尔海森就转过来看着我,眼睛里落着认真的星星,“卡维,我有话和你说。”我就猜出来他是要跟我说花神诞日那件事,赶紧委婉地打住:“别提,有什么话留给我来讲。”如此几轮,他在后面几个月也就没再开口。我能在他那张扑克脸上感到些许期待,心里更是欢喜。

  考虑到从青年时的同居开始,我总是处在被动位置,包括落难时从酒馆去他家借宿到连续几年的长租,大部分情况都是他提出邀请,我选择接受。

  艾尔海森考虑事情的风格很“独”,不像我那样总会在乎他人的情绪,参考的变量很少,因此总比我更快做出判断,从来不需要我去冲锋陷阵。所以我很看重这次表明心意时的主动权——直白点说,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德行。如果我连这次都不主动,可能后半辈子都再没其他机会对他表达真心。

  我的生日在漫长的盛夏之初。我早起梳洗打扮,换上最符合我个人喜好的服装,在客厅香炉点上喜欢的熏香,去餐桌给自己动手做生日蛋糕。

  我烤了块香草蛋糕胚,搭配葡萄干,拼出须弥传统的“破饼干”蛋糕,外形参照年轻时考察过的赤王陵,削成金字塔形状。倒不是我不想做成别的,只是年纪一大,手远不如年轻时灵活,只能弄个基本的几何体。艾尔海森本来提议说他来做,被我拒绝。一个是他弄的蛋糕造型实在缺乏美感,另一个则是我自己特别想纪念这个日子。除了是退休纪念日之外,也是我和艾尔海森重新同住的十周年纪念日。

  我猜他不会理解这种独特的意义, 干脆独揽为自己庆祝的筹备工作。为了能和他有机会谈心,我一个老朋友都没邀请,就打算只跟他一块过。

  中午饭是艾尔海森做的,他特地做了两份汤菜给我拌饭吃,搭配家里我们自己弄的发酵酸奶。我心情很好,吃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看。他几次抬头见我都在看他,浅浅笑一下,又了无踪迹:“我以前做这菜都不见你这么好胃口。”

  “因为以前没觉着你长得这么下饭。”我美滋滋道。

  他啼笑皆非,埋头把餐盘里的炸饼吃完。

  回房间睡午觉的时间里,我一直盯着自己书桌看,在想抽屉里那一束我事前悄悄剪下的帕蒂沙兰,心里重复背诵准备好的台本,不敢休息。

  “我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我在大脑模拟那个场景,思考自己要把彩条扎到哪个位置,才可以确保在光线合适的画面里,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往后也和我一直走下去吧,艾尔海森。”

  大部分事情准备时间越长,就越容易临场紧张。我看着指针到了下午三点,还是睡意很浅,就开门出去。门往右边翻开,我一眼瞧见坐沙发上吃枣椰的艾尔海森,吓得身体一震。

  某人不紧不慢抿了口藏红花咖啡:“怎么起来得这样早?”

  我近几年午休确实贪睡,自然也没理由反驳,只能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还有水果吗?”

  “厨房倒是还有赤念果,”他示意我看桌面剩的几颗枣椰,“给你洗两个吃?”

  我心思根本不在水果上,只想着赶紧找机会布置客厅,装上我好不容易设计制作好的彩条、黄铜煤油灯,再在餐桌的陶瓶里插上选好的品相完美的花:“怎么还在家,不是说好你买菜吗?”

  “我可没有把重要事情留到截止日期当天做完的习惯,”他表情没动,眼神却在实打实地调侃我,“昨天早市就一起存好了。”

  “你又没问。”他又顺口预判了我的下一句话。

  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舌头打结:“你……”

  不行,他要是一直待在家,我就没办法为他准备惊喜了。我心急如焚,手指挠门框。艾尔海森神态自若地看我,手上优雅地抓握咖啡杯:“还有什么事?”

  “……墩墩桃!”我急中生智,终于寻出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艾尔海森,我突然想吃墩墩桃。你去大巴扎的果摊给我买点回来,成不?”

  我滑稽的神情尽数映在他眼中。我都想象到他会怎么拿我蹩脚的表演寻开心了,他却只是垂眼又喝了口咖啡,再将瓷杯和瓷碟放回桌面。 

  他转过去,按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拿过手边的钥匙包和放零钱的腰带,一步一步地挪出空位。

  “想一出是一出。”

  一开门,艾尔海森侧身看我一眼,留下一句很生活化的评价,还可能有两分休憩时间被占用的不满。午后暖黄色的阳光撒在他脸上,给他勾了一圈温柔而明亮的轮廓,就像他本人对我的意义。

  他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道光。

  我跟他挥手道别,扭头就跨进房间里,幸福洋溢地、满心期许地拿出我准备好的装饰品们,打扮起我们的家。

  没错,这个房子是属于艾尔海森一人的,我自己也不是没有独属自己的房子。但至少对于我而言,任何再美丽的房产也不是“家”。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从青年时至今,我终于不再是繁茂雨林里的孤魂野鬼。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数十年来,我从未对建筑之外的事物产生这样大的期盼之情。我甚至跑回房间拿滴管给帕蒂沙兰的花瓣末梢滴水珠,让它们保持鲜活的模样。

  我的未来也要像那盛开的花一样美丽而坚强。

  完全准备好后,我瘫在沙发上,欢天喜地地等待家门口传来熟悉的拧动钥匙的声响。秒针的滴答声前所未有地悦耳。

  饭点。我心里开始纳闷,隐约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心道去大巴扎买东西怎就需要去一整个下午。甚至站起身,到门边等。

  直到月光撒在窗边。

  我最终没有等到艾尔海森回家。

  来报信的是个惊慌失措的教令院学生,等他搀扶我到达城区边缘的斜坡底下时,我看到的就是一场令我惊惧终生的事故:

  艾尔海森后脑着地倒在路边的石台阶上,头部下方鲜血如注,泼洒一大片刺眼的红,染到脖子衣领上全是血。而在他手边不远处,滚落一地的,是十余个新鲜饱满的墩墩桃和一个空塑料袋。

  我当时就已经做不出别的反应,四肢一软就倒了下去,大脑无法作出任何有效判断,只知道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有好心的路人提前叫了救护车。几个身着白衣的人走下来,迅速检查地上那人的状况,把他抬上救护车。

  “家属!”一个医生回头,四处张望。

  我成了失去理智的疯子,只在听到这句才大叫着从地上挣扎着举手:“我!我!”

  “家属上车!”

  我哭得走不动路,几乎是被两个护士硬生拖上车。路上,几个急救的医生一直围着担架床忙碌,把我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我急得要扭头去看。一个男医师转过来:“别影响病人抢救。”

  一听影响抢救,我就不敢出声,连呼吸都闭着气。各种我认得和不认得的仪器突突地响。还要不断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他们说着“病人无自主呼吸”,“立即启用应急预案”,就毫不吝惜手中的力道。我浑身都在发抖,又闻到空气中弥漫药物、血液与呕吐物的恶臭,满心都是绝望和痛苦。有旁边插不上手的护士过来安慰我,拍我的背,嘴一张一合在说话,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车很快到健康之家。他们把担架床推下去,一个医生跪在床上做心肺复苏,另外几个也鱼贯而出,跟急诊室里跑出来的同僚汇合,将担架床往通道里推。我一手把要拉我的护士往前推出去,自己跟着跌跌撞撞跑出去,推开堵在大厅里的人,从他们之间一个一个挤过去,朝担架床去的地方跑。

  手术室的大门在我眼前十米的距离沉沉关上,我被追来的护士搀扶着,瘫倒在旁边的长椅。门上的红灯亮起,嗡鸣声从门内响到我的胸口,像有人拿刀子在我心上捅。

  在家属签名那栏用最快的速度写下自己的名字后,这世界的其他声音我都听不见了,只知道紧抱自己颤抖的身躯,在手术室门口绝望地等待。

  我能做的只有等待,就这样耗着时间苦苦等待。

  我知道,每每我多等一秒,艾尔海森都在门那头多受罪一秒。那些平日里看着不起眼的手术器械变得像怪物一样可怖,我控制不住去想象它们一分一分切开艾尔海森身体的样子,心脏也跟着骤缩着疼痛。

  我想起自己当初从手术室出来,艾尔海森慌里慌张骂我的时候露出的那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他坐在手术室外等我的时候,也是怀抱着和我如今同样的心情吗?

  我双手捂着脸,缩在长椅的角落,眼泪淌到掌心,在一闪一闪的廊灯下苦等到天明。在我即将因疲劳和饥饿失去意识前,手术室绿灯叮一声亮了。

  艾尔海森从铁门里被推出,灰白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在枕上,糊在额前。他双眼紧闭,脸上扣着呼吸罩,吸气管顺着鼻腔捅入,身上也插满各种导管和针头,包括裸露在外的腿侧。他的外衣与长裤被剪成了几片,装到袋子里,由后面跟出来的护士递给我。

  仅次于那个最糟糕的结果。艾尔海森因严重的颅外伤导致脑干出血,脊椎和盆骨也存在骨折,目前还处于深度昏迷之中。医生立刻将他转去危重症病房。我跟着进病房时,恰好内里有离世的老人被推出,盖着白布,就在我面前离开。

  艾尔海森被安排在两人间靠窗的病床。医生调了他的个人资料,确认他没有任何家属,只能将我这个唯一赶来的朋友定为紧急联系人。

  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听完医生的嘱咐,我即刻拖着疲惫的身躯启程回家,将艾尔海森的血衣丢弃,给他和自己收拾了若干套便于更换的衣物和相关的日用品,又去他房间翻出银行存储卡,在沿路早餐档上买了一份。

  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去了。

  艾尔海森的深度昏迷持续了近一个月。在这期间,我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他的护工,每日给他擦拭皮肤,定时倒尿管流出来的液体和清理护垫的排泄物,学着其他病房的护工给他做下肢按摩。赛诺中途来过五六次,严厉要求我回家休息,并帮我替班看护。但即便是躺在床上,我也依然夜不能寐,耳畔里回响的全是仪器数字跳动的声响,休息不足半日,就扶着梅赫拉克回去。

  在只能鼻饲进食的状况下,艾尔海森肉眼可见地瘦下去,脸色从过去还算良好的淡色变得彻底晦暗。

  我每天就扶着病床的扶手看他,看他好像没怎么呼吸,心里就忍不住害怕,跑去卫生间用温水暖手,再试他的心跳。

  大量无法承受的痛苦和担忧转变成对自己的责备,我在医院卫生间角落狠狠咒骂自己,恨自己不能代他躺在病床上受罪。愧疚感如荆棘般缠绕着我的心脏,我每天都在与无尽的窒息感做斗争,看到艾尔海森的脸就难以呼吸,生怕哪一天自己眼睛一睁开,就再也见不到他。

  在我情绪濒临崩溃的边缘的某个正午,艾尔海森的手指动了一下,碰到我的手心。我茫然地看向他的脸,见有眼球滚动的痕迹,不作多想便冲出病房,跑去前台喊护士。

  一群医护人员像白色的鬼魂浩浩荡荡涌进来,又让我去走廊等。

  我坐在门外祈祷了整个午后,又回去继续照顾。不知是幸运亦或是不幸,次日早晨,艾尔海森醒了过来。长达一个月的深度昏迷使他的口舌都变得有些歪斜,在我恳求的目光里,他很艰难才能用气声缓缓对我吐出一句模糊的话。

  “我没事,”一阵断断续续的喘息,而后说,“不是你的错。”

  他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慰我。我眼泪立刻就控住不住流下来,滴在自己手背上,握着他的手,多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也一直看着我,透着混沌的虹膜看。我能看出他很难过,却不知道他难过的原因是什么。

  “你会好起来的,”我只能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的。”

  等了很长时间,仿佛时间静止,足够让羽毛沉入深潭。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回答我:“……那就一起面对。”

  我那时还太单纯,不知道他这句话的分量,只知道那天的天还没亮全,半冷的月光落在地面,病房阴寒的灯光下,艾尔海森松弛的嘴角抖了抖,像是在笑。他的目光越过他脸上的呼吸管,又无声地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好,我们约好了。”我自顾自地说。

  于是,浑身的力量短暂地回来了。我强迫自己振作精神,每天都在不断学习相关的手册,更积极地给他做护理,和他讲话,让他能保持清醒。但我确切地体验到了事不在人为的无力感:由于卧床时间过长,且骨折严重不能随意翻身,他身下长了一整排刺眼的褥疮,稍微移动都能听见他鼻腔里发出隐忍的闷响;接踵而至的是口腔感染,粘膜溃疡,他疼得连嘴都张不开,因此也很少跟我讲话。

  他的理解力远不如从前了,连我问他病好后想吃什么,他都需要反应好一段时间,最后说一句“随你”。

  我们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在疾病的阴影下勉强前行。艾尔海森病得愈发厉害,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顽强。

  他被推去做电磁波检查会疼到发抖和抽搐,被几个医护人员按住才能勉强拍出较为清晰的成像;因肺部感染的加重,大半年里,他有六七次呼吸衰竭被带去抢救,医护多次按断他的肋骨,强迫他喉口插入更宽的呼吸管;鼻饲管在他鼻唇接触处擦出一个血迹斑斑的裂口,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得强忍巨大的心理压力,才敢用医用酒精直接给伤口消毒。但他只是沉默地承受这一切。

  从病历单的记录来看,他原本甚至撑不过三个月。但他做到了,即便命运的考验孤独而残忍,他依然顽强地活着。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位英勇的斗士。常有日常诊断完成的医生聚在病房门口,感慨神之眼持有者的强悍生命力。那劫后余生般的语气落在我耳中,我心中的痛苦却难以排解,因为只有我知道他时常会在入夜后无意识地呻吟,甚至整夜无法入睡。我眼看着他的各项数值一日日下降,却无能为力,只能很多次摸着艾尔海森的手,跟他说,想和他回家,想跟他生活再长一点时间。每逢这时,他就会食指轻轻叩我的指节,表示自己活下去的决心。

  我们便如此疲惫地走过不堪的一年,各种节日都在病房内为伴,闻着刺鼻的药水味。我再没仔细打点过自己的生活,自己也因疲劳过度进过两次输液室,连生日都是赛诺来找我送礼物,我才想起时光如此匆匆。

  赛诺出门后,艾尔海森的眼睛就盯着我,嘴里含含糊糊像要说话。我就趴过去,轻轻贴在他的呼吸罩上听。这个动作我已经做过无数次。我听见他说“没有礼物”。我只能苦笑。“别想礼物了,”摇摇头,想起他年初生日那天还在抢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就说,“你还在就是我最大的礼物。”

  他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枯枝般的手臂动了动,像要来拉我。我就和他十指紧扣。

  而后是一场冬天。第一片雪落在窗沿,我抓起来,放到他面前:“换季了。”

  艾尔海森半眯着眼看我,眼睛里有些湿润的样子。我紧咬着下唇,对他摆笑脸,说“再加把劲”,就被敲门的医生喊出去,说我那张卡的存款已经都用完了。

  我收拾行李,把自己银白色的长发挽到脑后,跟艾尔海森说“怪你总收我房租,把我钱都收完了”,就走路回家拿别的银行卡。

  须弥治病倒不用花钱,就是在病房养病需要。我很快在艾尔海森房间翻到他自己的卡,刚走的时候瞧见抽屉里面好像还有东西,伸过去一摸,是另一张做了标记的卡。我就都拿出来,连着他的个人医疗证明一起去银行取。

  那柜员很快把第一张卡的改密码权限给了我,第二张做了标记的却不让。我一边登入查余额,感慨艾尔海森也是个败家子,存款只约摸是我两倍不到,一边问剩下那张卡为什么不可以开。

  柜员很平淡的语气:“艾尔海森先生当初签署的是,里面的钱等他过世后作为遗产留给继承人,非特殊情况不能取出。”

  “他哪里来的继承人,”我再看了眼手上这张卡的余额,在心里盘算,确定至少能再用一年多,就没再强求,“至少告诉我那张卡里有多少钱?”

  柜员看一眼屏幕,报出一串令我惊讶的数字。

  我就拿着两张卡走了。一路上心里琢磨第二张卡那余额,对数字残存的本能在我脑海盘旋,总觉得这笔额度很是熟悉。在我把第一张卡交给医院登记的那一刻,我才想出来,那数字分明恰好是我多年以来上交房租的八成。某人将我房租生吞了去,竟只是每回拿二成的金额作为生活用途。而大头的吃穿用度则全出自他自己的收入。想起他早年爱指责我的“为了做所谓行善开销无度”,我就一路抽噎回到病房,看着昏睡的他偷偷掉眼泪。

  多年过去,我只是暂时不想着别人了,他却一直是想着我。

  他醒来就又见到我在啜泣,呼吸罩上呼出气息,我趴过去,听到他很小声说“别这么脆弱”。

  在他卧病后,我愈发怀念他这种毫不客气的斥责,或许因为这能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他还在身边的事实。我破涕为笑:“多说点。以后不跟你斗气了。”

  而这个冬天来势汹汹,寒潮压迫,撞得窗框直摇晃,跟匠人给钢铁淬火一样凶狠。这晚,我穿着柯莱送过来的棉外套,把暖好的手炉放到艾尔海森的身边,就给他按摩冰凉僵硬的脚底。

  他昨晚又进去抢救了一夜,裸露的手臂上都是淤青和红色的针孔。他直直看着天花板,默默不语。我看见他小腿肚下溃烂的皮肤,胸口的痛感愈发深重,能做到的也仅有给他换上冷敷贴。回到床头,我坐在他旁边吃医院的盒饭。饭菜冷硬干涩,我因此还得过一次急性胃病,去了门诊大半天,回来就见他焦躁地左右扭头,像要挣脱脸上的呼吸罩,看到我才没再移动。

  他视线在我身上,一直看到我把饭吃完。

  福至心灵,我突然就觉得他好像有话想跟我说。我就凑过去,贴在他身上。

  他果然开口了:“……卡维。”

  嘶哑的声音,我知道他声带已经在多日抢救时的惨叫中损坏了。“我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话很含糊。“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犹豫了一阵,在怕后半句话会刺伤我,“如果我不在了。”

  我鼻尖在刹那间酸涩到无法呼吸,扭过头去看窗外,才没让眼泪涌出来。“我会再去稻妻走走,之前没去成,”我无法再继续想象下去,赶紧掐了话头,转过去看他,“之前的日子,都是你在问我有什么遗憾。你自己呢?”

  他又想了很久,在认真思考要回答我什么内容。最后他闷闷地开口,吐出一句话。

  我毫不犹豫起身,走去救护站。

  “他这辈子没求过我别的事情,”我把完整的过程转述完,拉着旁侧的扶手,对面前的医生鞠躬,“我知道他身体情况可能不适合出门,但是……他有好久没有看过提瓦特的星空了。”

  医生长叹,将我扶起来,走进门内和同事商议,又带着人去病房。我再进门的时候,就看见艾尔海森身上的管子都被暂时拔除,只有呼吸管接到便携氧气瓶上。医生对我说,大雪天容易风寒,早去早回。我对他们千恩万谢一阵,走过去揽艾尔海森的身体,将他从床上捞起来。我抱着他,给他套里衣,又把自己最厚的外套换给他,单膝跪下去给他穿棉袜,套靴子。他浑身都没有多余的气力,只能任由我摆弄,但我看到他眼里的笑意。

  我好久没见艾尔海森这样高兴过。

  那晚,我们迎着风雪出去。我背着他,他抱着我的脖颈,脸埋在我的肩窝,呼吸管从我身前绕过,连在梅赫拉克拿的氧气瓶上。我们走走停停,他几次示意我放他下来走,我就拒绝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轻,轻得让我感觉根本不像在背着一个人,有的只是沉重的悲怆。我直接背着他去了城外的公墓,沿着斑驳的石路与两旁杂乱的枯草,我们坐在了一座墓碑前。艾尔海森的肩上落着月光,银色的星辰在我们头顶闪烁。他挪过去,静静注视着上头的墓志铭。

  我看着他瘦弱的肩上,变长的白丝垂落,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眸落寞而踟躇,抱着双臂的指尖绷紧、颤抖,只是看着那个方向。“足够了,”杳杳风声里,他微笑着,眼底却是红的,语气从未如此眷恋而温柔,“这样就足够了。”

  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动摇,在他背后抱紧了他。我知道他是想念祖母,想念家人,但奈何世事无常。我们就这样在冬日的夜里静静待着。“走吧。”我扶住他的上身,想背他回医院,“我们明天来看。”

  他很缓慢地摇头,气若游丝:“我还想再去一次……”

  约莫两个小时后,我们坐在了一处高崖。夜风将我们的衣摆与长发吹起,我们依偎在对方的肩膀,坐在瀑布上。艾尔海森朝远方的那处建筑看去,眼里很快浮上一片水雾。

  卡萨扎莱宫。

  那不是我一生中最优秀的作品,但却是最重要的作品,是我建筑师梦想起航的锚点,也是我与艾尔海森初次重逢的契机。我依旧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月夜,自己也是坐在这样一处高地,看着被死域毁损的地基与宫殿,沉默、冥想,等待将倾的大雨。

  飘落的雨丝在我和艾尔海森身上落着,我知道他不舍得走,就用神之眼的力量给他圈了一片位置,能勉强挡去一些水珠。“怎么突然想来这里?”我拉着他的手,手心那头传来的力量渐渐清晰,一颤一动,在我的心头划过。在我的注视中,他垂下头去,沉沉呼了口气,白雾打在氧气罩上。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深陷的眼窝,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都在向我诉说着一切。我忽然就又想到那片废弃的楼宇,想到从指缝流出去的沙粒。

  艾尔海森微微转过头看我,徐徐开口:“它很美……但我并不想让你认为,你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可以帮你一次,”他转回去,注视着那座雨中的华美宫殿,“但我不可能帮你一辈子。”

  释然的语气。“‘愿我的孩子艾尔海森过上平静的生活’,”他枕在自己并拢的双膝上,像在对彼岸的家人汇报,“我做到了,甚至还有陪着走到现在的……朋友。”

  “你问我有什么遗憾?”他闭上眼睛,说,“卡维,我的人生很圆满,没有什么遗憾。”

  他最后那句话一出,我的灵魂便如从神殿坠落,堕入荒芜。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奋战是徒劳的,他的生命已如这雪夜中的残烛那般岌岌可危。我想起他那句带着犹豫的“一起面对”,意识到是自己期盼他活下去的愿望成为了他的牢笼。

  我泪潸潸不住地流,但赶在他出言安慰我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腕。“你累了,对吧?”我看他,“和我说实话。艾尔海森,我没有那么脆弱,不要再把自己的痛苦建立在哄我这种蠢事上面。”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接触。我看着他的眼神从疲惫到讶然,而后是山体崩塌似的疲惫、恐惧与悲伤从识海中滚落,重砸在地。他回握住我的手,压抑着声音中的痛苦,把头埋在我的怀里。

  “……每一次抢救都是又一场折磨,”他垂着双目,“学长,对不起。”

  我两眼热得疼痛,声音也变得哽咽:“别这么叫我。”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依靠着神明的照拂获得了支撑至今的力量,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我亲眼看着他的肋骨在抢救时被一根一根按断,连痛苦的呼救都发不出来;透明的管道刺破肌肤,将他像死物一样钉在病床上。我给他擦拭身体的时候,他会沉默地注视着自己身上四处溃烂的皮肤,久久不语。

  过去的我不明白,艾尔海森作为教令院公认的“天才”,他的理想为何仅仅是过上平凡的生活。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干成大事再隐退山林。可我后来明白了。在我还有家人能依靠时,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而对于这样的人而言,能平凡地活着就已是难以企及的梦。

  他从不声张自己的苦痛,是因为能倾听他苦痛的人早已不存在这世界上了。

  在很年轻的时候,我问过艾尔海森一次,为什么从不叫我学长。那时的他双目炯炯,眼中闪着明亮而锐利的光,反问我“你是如此在意辈分尊卑的人吗”。

  我们相识已有数十载,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他显然已经油尽灯枯,而我也不想再看到他受苦了。

  “听着,艾尔海森。你今天这么叫我,那就给予我与这个称呼同等级别的信任,”我的胸口涌上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力量,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同他耳鬓厮磨,“把一切交给我,我来背负你的生死。”

  从这日过后,我们再不去管顾头顶那柄终会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闷头走进看不见的倒计时。我们回到健康之家,熬过跨年,熬过寒冬,每天都在祈祷那个日子来得再晚一些。在他的要求下,医生给他拔了鼻饲管。我恪守他朋友的身份,给他做流食,往来于家与病房。他从不挑剔食物的卖相,总是含着含着就吞服完毕。他看起来甚至还精神了些许,能在赛诺来看望我们的时候作出回答了。

  但仪器的数字还是一天天在下降,艾尔海森昏迷的时间也一日比一日长。和他相反,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就睁着眼睛无望地看他,想再看久一点。

  在二月的第一个周末,也就是春日转暖的天日,那个午后。

  仪器叫魂似地发出警报,刺眼的红点映入我的眼底,我没去管屏幕上的线形图,翻开被褥一看,身体下侧的肌肤已经泛紫。医生像往常那样快步跑来我面前:“家属,是否还要再抢救?”

  他们都习惯直呼家属。我定在原处沉默片刻,觉得是时候了,就跪到他身边去,拉住他的手。

  这是我和他预先做好的约定:不论前提如何,放弃下一次的抢救。

  “艾尔海森,”我的本能在抗拒我说出这句话,但我还是开口,声音颤抖得几乎要消失,“还撑得住吗?”

  “撑不住的话,我们就回家。”

  他几乎听不清我在说什么,只在听到“回家”的时候拼尽全力点了一下头。我就回过头去,压抑着胸口迸裂而出的疲惫与悲凉,对医生说:“有救护车吗?我们出院。”

  我就带着艾尔海森回到他阔别一年半的住宅。救护车一路呜叫,救护人员把我们送到房内才离开。走之前,我刷卡付了用车和临时氧气瓶的费用,就开门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拉开他的工作椅,坐在他床边。做好上述一切后,我俯下身握他的手。“我给你拔呼吸管,”我的声音抖得厉害,一句话一次说不清楚,只得又重复一遍,“我没这么做过,可能会有点痛。”

  艾尔海森半睁着眼睛,“嗯”一声,很安静地看我,眼里是鼓励。

  他现在只有我了。我就鼓足勇气,咬紧牙关,一只手牵着他,另一只手摘下他的氧气罩,俯身跪上去,一寸一寸地抽出沾满血丝与黏液的呼吸管。艾尔海森长长呼出一口气,嘴里很含糊地做口型。我看得出他说的是“谢谢”。

  “要听你一声谢谢真是好难,”我强忍眼中的湿意,同他打趣,“怎么样,艾尔海森,回到家的感觉如何?”

  他很不明显地笑了,干裂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其实你这房子没什么好的,”我说,“设计很平庸,就是上城区的常规居民房,胜在格局方正。而你的室内装修又十分缺乏艺术美感……要不是我这些年来认认真真布置……”

  “……嗯,”艾尔海森从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以后也是你说了算。”

  他好像又暌违地活过来了。晦暗的眼底闪烁着感慨的光,用平静的语气开始设想更多以后的事,语速渐渐快起来。他说,以后这栋房子和里头的书都归我,我可以随便看,柜子里的他都没锁;他的衣服我也能随便处置,捐献或者烧掉都随我喜欢。

  总结就是,他早已写好遗嘱,他的一切,包括那张取不出钱的银行卡——包括他没说的,他这个人,以后都是我的。

  可是我们没有以后了。

  按照他的要求,我给他翻出在教令院的时候,我们课题组的合影。当时我站在正中间,把他拖到我隔壁拍照,那会儿我们还不曾针锋相对,只有打从心底地尊重彼此。他指着他的脸说,等他走了,就把这张照片的他裁下来做遗照。我问他为什么,他看着我说“我以为你会很怀念这段时光”。

  他说对了,但也没完全对。他知道我很理想主义,总喜欢一些纯白无瑕的事物,但能在我身上留下痕迹的东西,不论是伤口还是别的,我也同样珍惜。更何况,那是他留下的。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前半生。

  忘却时间的流逝,握住他的手,我就一直坐在他身边陪他,和他说话,好像这只是普通的一天,和我们过去十二年里的大部分午后没有什么不同。直至昏惨惨的阳光逐渐让月光取缔,我开了屋内的几盏床头灯,就这样和艾尔海森一直说话。我不再想和他探讨任何问题的答案,只是数着我们的过去,拾着那些生命长河里碎落的星光。我们的一生平凡而简单,所谓的才华和神明注视,也仅仅让我们在获得平淡生活的难度略微降低。我跟他都不会去想自己这一生有什么意义。因为漫漫人海中,每个独立的个体都在为寻找生命意义去奔忙。庸俗的从来不是世俗本身,是生于世俗却否认世俗的人。这是我和他都认同的观点。所以我们只能适时放弃,坦然接受渺小人类终将迎来的命运。

  就在星月升空的某一时刻,艾尔海森忽然加速了呼吸的频率,伸手圈住我的手腕,像是挣扎,在大口吸入空气的间隙里,发出结节似的喉声,跟我说:“还有两件事。”

  “我书房地面箱子里的记事本,”他竭力呼吸着,布满淡斑的脸上憋得发紫,“把皮面的都烧掉,然后、然后……”

  “别急,”我反复揉搓他愈发冰冷的手背,“我都会记住的,你慢慢想。”

  他宽慰地点头,看着头顶,半晌,竟带着绝望地:“我忘记了,但这件事很重要。”

  “没关系。你以前不是说过,‘许多疑问永远不会有答案’?”我握紧了他,“没有什么东西现在比你更重要,艾尔海森,我会处理好一切,就坐在这里,陪着你……走到最后。”

  他怔然看向我,口型动了动,好像嘴里还有话要说,但喉咙发不出声音。我读不出他的情感,就也只是和他对视,看着他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夜里的时钟指针走着,和他的呼吸一样微弱,他手上的力道也在消失,回握我的力量愈发减小。“卡维,我……”

  他挣扎着要开口,却还是没能把话说完整。“你太累了,”我只能伸出手,为他慢慢合上眼睑,对他轻声说,“谢谢你,为了陪我撑了这么久。你该休息了。”

  灯影憧憧,艾尔海森闭上双眼,空气中只剩他微弱的呼吸,他枕边那枚神之眼的光芒也在消逝。我为他盖好被褥,摆好手脚的位置,让他躺得舒服一些。

  “艾尔海森,你以前帮过我。我也陪你最后这十二年,照顾你这么长时间,就算是报答你了。”

  “别忘了我,”我把脸凑到他耳边,“我警告你,别一下去就忘了我。我们下辈子也要一起。重新做朋友也行,做前后辈也行,继续做没名没分的室友也行。”

  “……做家人也行。”

  再没有别的声音。他已经走了。

  过去很长时间我都静坐着,没动。在某个点,我恍惚地反应过来,按灭床头灯,脱下鞋袜,蹑手蹑脚爬到床边,把他冰冷僵硬的躯体往床的内侧推进去半掌距离,钻到被褥里,趴在他已经干瘪瘦削的肩头抱他,伸手去摸他凹陷的脸。他瘦得可怜,两颊的肉像被挖了一样,颧骨嶙峋地耸起来。明明我每天都在努力给他做好入口的流食,他却缩得皱巴巴的,像变回了一个孩子。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可是我已经说了很久,喉咙累得又干又苦,眼前也无法聚焦,连深呼吸都做不到,只知道用额头去埋他的颈窝,双手抱着他,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

  这是我第一次和艾尔海森共枕而眠。

  一夜过去,我离开房间,用清水洗脸,又给健康之家打去电话。很快有车辆来。车后下来两个人,他们步伐匆匆,怀抱白布,一前一后,去包床上那冰冷多时的身体。我站在房门,看那张凹陷下去的脸被他们用布料盖上。他们让我让出一个位置,我就挪开,看他们前后抬起担架,托到车后,重重落在后厢。力道之粗鲁令我惊心胆颤,哪怕我知道他再也不会疼了。签死亡证明的时候,我五指抖得笔杆都握不稳。我敢肯定我上学后就再没写过那样难看的字。耳边两人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好像说的是卡维先生节哀。我牵起嘴角朝他们笑,说没事,这一天总要来的。

  赛诺在得知艾尔海森离世的当日便即刻请了假,来家门口敲门找我。他拍我的后背,是安慰我,也是提醒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们打电话向殡仪馆预定告别仪式的日期,付了定金。赛诺帮我拟定一份名单,跟我确认之后,让我留在家里写悼念词,他去帮我联系到场人员。

  他走后的几天还是初春,这样一个雨奇晴好的时间,淅淅沥沥的水珠落到窗台,银白一片,屋内因而弥漫一层沉痛的光,我胸口那些代表着生存、呼吸、悲叹和呻吟的情感成为洒落在洞穴中的折射点,刺穿我的胸膛。和连绵的雨丝不同,我的写作断断续续,删了又改,总觉念悼词那固定的三分钟讲不完我们的过往,也怕写得过分嗔痴丢了他的名声。

  我不是没想过改变自己去成为一个理性的人,让沉着的精神成为主导我人生的光亮,可我的灵魂总难以舍弃为热忱和感性所吸引的心性。所以我几度被波动的情绪叨扰得无法提笔,去荒野里散心,因为家中无处不是逝者生活过的痕迹。我侧卧在草地上,看灿烂的积云在头顶展开,湛蓝的天空微起雷鸣。雨湿的草叶碧影婆娑,在我眼前扑朔迷离地晃着,又使我痛苦地想起那双美丽的眼睛。

  艾尔海森的葬礼来的人不多,远不及提纳里那次壮观,这是在我们意料之中的;倒是多莉看在我的份上送了相当数量的花圈,算是撑起了这位前大书记官应有的排场。赛诺找了书记官旧部给我打下手,登记帛金数量。我几宿没怎么合眼,精神是麻木的,只知道双手接摩拉,很多次连道谢都忘记说,心里全是那躺在木棺里的人。我给他选了最昂贵的刺葵木——如果他还在,恐怕会就“人死后是否需要贵价棺材”来跟我争论八百回合。但主持者是我,我就是想给他最好的,因而不可能采纳他这套观点。

  后续的事就是纯粹走流程。我读完悼念词,就跟随队伍绕棺材一圈。我最后一次看艾尔海森的脸。入殓师将他的面部恢复得还算红润完整,神态和遗像上那张桀骜的面孔相似了个十成。

  我很容易想到一句话: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有时它象征重生。

  于是,我久久站在棺材前想他,直到工作人员上来向我鞠躬,让我离场留给下一批预定好的来宾,我才回过神,同意他们把合上的棺材拉走。

  赛诺和柯莱帮我去张罗白事宴,我就一个人抱着遗像,跟去火葬区。四周是空旷的回声,呈现一派奇妙的肃穆,好像有什么声音在炉火的那头在呼唤。我亲眼看着棺木被滚动的轮轴带入焚化炉中。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哭,写悼词、念悼词的时候也没有哭,连看到他躺在棺材里都没有哭。但直到赤色火光升起的那一刻,似大梦初醒,我立刻就泪流满面,喊了句“再见”,就蹲在地上发出喑哑的号哭。我哭得耳鸣不止,手握着本该一同投入火炉,却实在难以割舍的,那枚早已熄灭多日的神之眼。在那一刻,我终于刻骨铭心地认识到,我和那个人已经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了。

  火葬区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安慰我,问我是死者的谁。我抹开满脸的泪水,心里升起无数个选项,最后还是说“朋友”。

  从头到尾,我们只是朋友。还没有来得及再朝前走,我们的关系就永远定格在这个阶段。

  下葬日后第三天,我打包好艾尔海森的全部衣物,留下我能穿的,其他都丢进壁炉里烧掉,连带着他说的那十来本驮兽皮制的记事本。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能果断烧掉提纳里给他留的最后的信,因为是他想把秘密带到地下去,我这活着的人又有什么权利去左右他的意愿。

  我做了他爱吃的烤饼,放在他照片前面,而后坐在位置上,想着他大口吃的样子。他算是很不挑食的人,不论我从外面打包回来什么东西,他都吃得很香。

  我没有养成对照片说话的习惯。赛诺那天说,艾尔海森告诉过很多人说我很脆弱。我怕某人回来看见我在自言自语,会坐实了他的指摘。我就很安静地泡茶,又剥水果吃。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我身旁看书、写作,或者干脆就靠在沙发上小憩。可能他往后也会继续这么做,只是我看不见。

  好多天过去,我都没有梦到某人。我只能安慰自己说,可能因为下面的路太长了,找回家要的时间很久。

  没关系,我可以一直等。

  我决定卖掉自己青年时期另外购置的住宅,专心守着这套从我名下去而复返的房产,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初春的天气每日都很相似,但我心里总想着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如果那天我没叫他出门,我们两个就简简单单吃顿饭,喝个酒,也许他就不会意外从斜坡上摔下去。而每逢我坐在门槛上,看天空杳霭流玉,他就会走过来教训我,让我别用肉眼直视阳光。

  下葬日的半个月后,购置我住宅的买家联系我见面。我不再隐瞒自己的住所,让对方直接来家里面谈。令我讶异的是,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信仰的神明,纳西妲。

  叫外表年幼的神明瞧见我桑榆暮影的模样,我一时有些慌乱:“见过草神大人。”

  “不必多礼,卡维,”她向我略一颔首,“艾尔海森过去于我有救驾之恩。于情于理,我早应到现场缅怀。”

  我就请她入座。纳西妲坐在沙发上,一直在观察屋内的布置。“我希望能按照市价买下你那套住宅,作为了解须弥人民生活的参考样本之一,”她说,“你似乎许久没有清理过这间房子了。”

  “……抱歉。”

  “请不要说‘抱歉’,”纳西妲温柔地看向我,“你或许应该先从修整自己开始。我知道,他的离开一定给你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但,他的人生已然画下句点,你的路却还很长。作为神明,我理应为子民实现力所能及的愿望。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愿望。”

  我们的神明走过亘古时空里互相角逐的舞台,见过的生死轮回数不胜数,却仍然否定奥古斯丁式的预定论,要为我们驱散无益的迷茫。“感谢您的慈悲,草神大人,但愿望应当是人类靠双手去实现的,”我内心感动不已,但还是保持了应有的理智,“如果可以,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以您的智慧,想来是可以给出答案的。”

  “请讲。”

  我便抛出埋藏于心底的那个空洞:“我有一个朋友曾在遗言中和我说,‘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可他同时又祝我在余生能获得幸福。您说,人类这样渺小无力,能握在手中的事物总不过须臾就流逝了,自身的生命也不是永恒的。那么,于人类而言,究竟什么是幸福的?什么是永恒的?”

  纳西妲沉吟片刻,说:“很有价值的提问与迷思,我会回去慎重思考。”

  “我明白了,草神大人。”我对她诚挚地道谢,“然后,关于住宅产权转让一事,我会与相关机构联络,您届时提交申请便好。您这次拔冗前来,可是还有什么要事?”

  纳西妲携着慈祥而静谧的面孔,在客厅中转了一圈,停留在地毯前的空地。“那还未清理的残渣中,似乎蕴含有强烈的情感力量,”她看向地上的壁炉,“卡维,可以告诉我那些残渣来自何物吗?”

  我仔细回忆一番,将衣物与那我从未看过的驮兽皮笔记本之事告诉了她。神明小步走去,用那孩童般稚嫩的双手捧起一抹灰烬,用指尖擦开尘土,找到一隙未焚烧彻底的纸片。“也是很有价值的情感沉淀物,”纳西妲征询我的意见,“请问我能将它们带回净善宫吗?”

  “作为谢礼,我会赐你一场梦,”她看出了我多日以来因颠乱作息,精神与肉体早系在悬崖上的事实,也看出我为孤寂和悲叹所困、辗转难眠,只垂眸看着手中的灰烬,“我想,我也许能在它们当中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希望你能获得前行的力量。”

  是夜。

  四周峭壁环绕,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崖。我用指缝擒住石间的沙土往上攀,使不上力,又像无头苍蝇在茫茫林海里狼狈地追逐远处的一个人影。我大喊人影的名字,求他回答我,而后在跑过一处山丘时跌倒在地面,浑浊的河流倒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人影回过头,和我对视。我想起来,我和他相遇的时候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那是我人生里最自信,最闪闪发光的时段。我曾想他做我最锋利的矛,与我刺破世间的万般不平;他却实在是枚无趣的盾,堵死了我们之间的所有可能。但我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拉他的手,走到他站立的位置。

  于是我的眼睛成为了他的,我的大脑成为了他的。

  他在图书馆坐着翻阅古花神史文献,听见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就抬起头,和年少的我撞上视线。他在心里等着我向他伸手,而后紧紧扣住了我伸过去的手腕。

  ……

  高耸入云天的世界树前,纳西妲将灰烬洒向根系处。飞回她手中的,是数十本早前被卡维投入壁炉焚烧殆尽的笔记本。她端坐在世界之前,将这样珍贵的文本细细查阅:

——致亲爱的祖母:

  抱歉,我确信自己成为了赫希菲尔德那般的精神异常者,我选择了一个没有结果的人。

  要怎样向您概括这个人呢。用我在书上看过一段话来说吧:

  “我谴责那些赞美人类的人,也谴责那些谴责人类的人,我只赞赏那些一边哭泣着一边赶路的人。”

  我认为“一见钟情”是生物繁殖本能压制人类理性的产物,仅在文艺作品中为拓展剧情而服务,放到现实中则庸俗不堪。由此,我确信我一开始对他仅有好奇之意,绝无他想。我甚至一度对此人感到反感。因为他不论是言行还是举止都像是要强硬地证明我的生活哲学是错误的。您知道的,我不喜同他人交换自己的观点。不过,有一点我必须承认,他是独特的,和教令院里的所有人都有着天壤之别。只是我们有太多的不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互相认可,我们的初次合作也以散伙告终。

  我不会忘记那个夜晚,我在酒馆见到了卡维。他自以为能保住自己的体面,被梦想与世间蹉跎的痕迹却从来不是轻易能被掩盖的。

  那是我们第一次促膝长谈。他跟我倾诉了很长时间,也喝多了,我就鼓起一生中全部的勇气跟他小声说,我可以给他一个家。但他喝得太醉了,没有听见,只是一直在自言自语,说自己以后想要成家,想要一个爱人,然后是想要一个孩子。他想做一个世间最好的父亲,用尽一切去爱他的孩子,以弥补过去的错误。

  “我们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她看看我,我看看她。我们的孩子在餐桌边看着我们笑。”那时,身穿教令院制服、醉醺醺的卡维傻笑着,靠在我肩膀上满脸幸福地幻想未来。而这个未来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等他醒后,我再次确认他的想法,让他以租客的身份借宿我家,而后将他上缴的房租取出少部分作为生活用,大头存入定期。

  我可以直接给他一个家,可以比任何人都对他更好。但我唯独不能让他获得拥有自己血脉的孩子,获得那个弥补童年缺憾的机会。

  自然,我相信卡维会是一位十足的好父亲,他的孩子也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其中之一。毫无疑问,他会用尽一切努力陪伴在孩子身边,用自己破碎的心去滋养一个全新的生命。

  他以前太苦了。我不想让他后半辈子活在无法消解的愧疚中。哪怕我心里清楚,这意味着我会走上无止境的苦旅,我也希望他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即便不能和他成为伴侣,至少也要做那位在他婚礼上给他致辞的友人。这就是我的私心。

  我看着他从我家离开,走向光辉灿烂的事业殿堂,成为聚光灯下最耀眼的一分子,又因岁月不饶人而隐退幕后,成为教令院导师,甚至坐上学院的贤者之位。他的所为均无愧于“妙论派之光”的称号。

  而与卡维这种意识不到获得总是建立在牺牲基础上的人不同,我从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也从未拥有高尚的个人理想,无论何时。所以,我只是默默算好了他离岗的时日,申请提前退休。我自认这是一步完美的棋:倘若他在这些年岁里已与他人喜结良缘,我倒也不会做出如此选择。不过,既然我给足了他离开我视线的时间,他没有把握,便算是他自觉放弃主动权,交回于我。只是我未曾料想到,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他的理想主义竟还是丝毫未有退改的痕迹,甚至乐意在没有人身保险的情况下自己选择延长退休,仅仅是为了让手头带的几个学生顺利毕业。

  荒谬、可笑。他对待其他人用足了心底的共情力,却从不稀罕在我身上用情。我知道这是自己纵容的结果,许多时候还是难以忍受,只得强忍怒火,告负离开。

  只是,在决定成为那个他唯一不需要照顾情绪的对象的那一刻,我心底早已觉悟。因而怒火早早在旅行中消散,惟留无法说出口的思念。而等到我日夜兼程,赶在他退休的次日回到须弥,只在和他重逢的第一面,我就可悲地意识到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和杜拉斯那本《情人》写得一致:“和过去一样,我依然爱你,我根本不能不爱你,我爱你将一直爱到死为止。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在大陆游历的日子里,我在蒙德教堂的广场上站立,环视被青蓝花环、音乐和花海环抱的城市。街尾的吟游诗人被淹没在彩旗与人群之中,石板路缝隙间长出生命的痕迹,但我的灵魂留在潮热的雨林里,和我见不得天日的情感终日纠缠,和眼前的狂欢格格不入。在世界里随便找个人爱很容易,但仅有那只聒噪的天堂鸟能令我的大脑陷入高潮。

  我半胁迫地让他搬到我家,赌的是过往他对我多余的感激与责任心,还用了不少诸如提升租金和生活费的手段。如此,我们的故事才再度开启新篇章。

  提纳里早已看穿了我对卡维的想法。在给我留的绝笔信中,他尽量用简洁的语言写明了我与卡维共同生活后会遇到的困境,并在结尾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支持你,”笔划变粗,大抵是写信人犹豫了许久,笔尖流出更多的墨点,“但如果卡维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我建议你把我这封信先烧掉,未免他看到之后留下心理负担。”

  我拿着信纸的一角,放到烛火上方,让其化作永远的秘密。心中不免感慨,连他这个做朋友的都能想到的事,我如何会想不到?

  我就在心里盘算,想着如何潜移默化转变我们的关系。筛去一切能利用他心理弱点来攻破的方式,我还是决定用最和缓的一招,从他的愿望着手。

  我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父亲。但如果这是成为卡维家人的必备要求,我有信心做得比他更好。我甚至做好计划,在他找到自己想要收养的孩子的那天,就给他一份作为家人证明的惊喜。

  一切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他终于开始主动留意我的言行,看我因他相亲失败而窃喜也不会恼火。在数次尝试结束后,自花神诞日他向我剖白伊始,我确信他是喜欢上我了。在我为这个迟到多年的愿望即将成真而窃喜时,我因不可抗力,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成为了他人生中又一场噩梦。

  那个午后,卡维用拙劣的演技叫我出门给他买水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乐意跟他玩这种“我看穿了你,也知道你知道我看穿了你”的低级把戏,或许是太期待能从他嘴里听见我等待了数十年的话语。我路上健步如飞,连按照他平日说的那样记得购物砍价都忘了个精光。我在手心里算着时间,思考等回去之后,要在门口站多长时间才足够叫他把家里布置成连我都能想象出来的华丽样式。只是,走到陡坡附近,风中传来卡维的名字。我循声看去,见两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正暗暗瞄着我的行动轨迹,嘴里怀疑的是卡维如今的去向,以及他为什么会多次从我家中走出。

  我本该是就此离开,如果话题的主角是我,我甚至连驻足去听的兴趣都没有。但我很难不想起卡维那极其在乎的“名声”。他过去就不愿声张与我同住,何况如今已入迟暮。

  于是我转身,走到他们面前,两人一见是我,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朝我身侧逃去,其中一人力道奇大,径直将我撞了个趔趄。我便失去了意识。

  事实上,我在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从我和卡维那明显有差异的体检报告就能看出。只是难以料想,倒计时会进入得这样快——亲爱的祖母,我如今仍是孤身一人。用卡维的话来说,干净地来,干净地走。这与我的计划全然不符。我最早时想的是,此生已无机缘成为他的伴侣,但如果能在最后几年里做个伴,取个家人的头衔,也足以慰藉余生。

  可世界的恶行较史书的记载只会更加残忍。我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就知道卡维会为此自责终生。而那份“惊喜”也因我的记忆中枢受损,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终究是变成了他心上一道丑陋的伤疤。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睡了很长时间才醒,一醒就听见卡维在我旁边哭。我心里也在滴血,不是因为自己快要死了,是因为我努力保护了他这么久,最后还是失败了。

  我跟很多人都说过卡维很脆弱,目的是让所有可能和他有交集的人都照顾他一下,理解他是个抱着泡沫般美梦前进的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毕竟谁都能看出来卡维很坚强——谁都能看出来的事实,我也不必挂在嘴上夸耀,以免长了他从不顾惜自己的恶劣气焰。

  听到我答应他努力活下去的时候,他高兴得手都在抖。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和永远能找到下一阶段人生追求的他不一样,我早早完成了所有生命中想实现的目标。只是想到他,心里才会升起一种不舍得死去的欲望。

  我下定了决心,不能让卡维在往后余生中再次背负家人因他而死的痛苦。所以,我必须做出一生毫无遗憾的样子,仅作为他的一个普通朋友,在圆满中死去。

  “所幸,爱而不得是人间寻常之事。”

  “能与这等无畏世间丑恶之人相识已是幸事一场。因而,此生无需任何意义”。

  “我不妄想来生还能相遇的幻梦,只希望他能一直没心没肺地活着。”

  纳西妲转过身,手捧的青绿色投影状书页化作齑粉,追随没入深海的洋流去了。

  ……

  我和艾尔海森又走过了一生。

  我看到年少时的艾尔海森和“我”在做课题。仅从学术角度来说,课题毫无疑问是成功的。当然,我从来不知道,在我对同课题组的同学屡次伸出援手时,他的视线从未从我身上离开。我过去认为他全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可等他回去家里,他又细细检查起被我多次提醒又更改过的同学的文本,乘着夜航船在学识的深海里独行。直到其他人全从组里离开,我因他的“不作为”而怒火中烧,他就手握已有成果,同我据理力争,同样怒浪涛天地指责我不应当将余力放在无才者的身上。

  曲终散场,我爽快地划去自己的姓名,抽身离去。他握持我留下的一切,在负责修改变更成员的办公室门口长立,直至下一场钟声回响。而我被命运催促着从人生出发,迈向下一个时期,建起我的两幢卡萨扎莱宫,又搬去了他的家中。而数年后,且算是功成名就的我自以为扬眉吐气,拖着行李箱,同他在玄关处告别。

  “我要奔向我的新生活了,”我说,“当然,还是要感谢你这些年的帮助。以后在教令院见到学长我,可还是要记得打招呼。”

  彼时的我满心激动,急着思考新家布置的方案,却未注意到,他是听到我说的新住址离他很近,脸上才浮出那带着戏谑的神色。更不知道,在我离开后,他依旧站在原处,抱臂而立。不论在过去还是未来,他都是以这个姿势等我回家。

  由于行业差异,我们的工作少有交集,我更不会想到,自己跟同僚勾肩搭背地去饭馆喝酒时,偶然擦肩而过的艾尔海森总会回头看我。我们便如此生分地走过数十年,就像从未结识过一般。我几次逼着“我”去追随,那幻影般的画面却全然无法撼动。

  时光流转,再次重逢时,我终于穿破屏障,走过去,在那个他敲开我房门的时刻,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我为自己终究能这样和他毫无芥蒂地靠近而欣喜若狂,说出了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我想成为你的家人。”见他还似记忆中的那日一般毫无反应,我又说:“艾尔海森,我陪你到最后了,你不会再孤独了。”

  他先是很无措地看我,而后反手扣住了我的后背。

  “我爱你。”似乎仅仅一次还不够,他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对他的神明做祷告,“我爱你,卡维。我一生都爱着你。”

  我的眼泪在一刹那间遏制不住地涌出。胸腔里一度冷却的热度又涌入大脑,挟卷着无数流转的时光,被一种异教徒似的狂热与苦痛摇撼。图书角里安静坐着阅读的艾尔海森,和我做课题时看着我写的板书笑的艾尔海森,争吵时看似面不改色实际下颌都在颤抖的艾尔海森,面色淡然地看我走进他家门的艾尔海森,跟我一起布置家居装潢的艾尔海森,无言目送我离开他家的艾尔海森,和我无意中愈行愈远的艾尔海森,再次同住后和雷雨抢夺盆栽的艾尔海森,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疲惫苍老的艾尔海森,雨夜里坐在墓前沉思的艾尔海森,陪我一起在高崖处眺望我一生中最重要作品的艾尔海森——那个惊艳我年少,还要我用后半生去思念的男人。

  我们之间的过往却那样短,短到一段话就能概括完。

  人生贪欢。人生澎湃。人生苦短。人生苦短。

  “草神大人,”意识到这只是一场神明赐予我的梦境,我的泪水大量地涌出,闭上双眼,胸膛抽动,“谢谢您,但他是不会对我说这种话的。”

  脑海深处却响起一个女声:“卡维,你所看到的艾尔海森,包括他的所思、所想,都来自世界树的记录。”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睁开双目,看着身前的另一个身影怔愣在原地。

  大吉祥智慧主神色悲戚。她周身生出蔓枝,现出原形,向我微微欠身:“他为你写了一部漫长而伟大的童话。”

  我在失重感中醒来,陷入混沌的恍惚。须臾,我冲出房门,摇摇晃晃,丧家犬般撞进书房。我翻箱倒柜寻找纸笔,一手开灯,一手摊开稿纸,蘸墨水,写,六神无主地写,想写下梦里的故事,却慌张得写不出一颗形状标致的字,只能任由梦境随着太阳升起而被我遗忘。我的眼泪滴落在纸面,擦过眼眶后还是在流泪,一开始还咬着牙关忍耐,后面干脆哭得一塌糊涂,最后只能趴在桌面上啜泣,哀悼从指缝不断流逝的黄沙。

  梦境的结构是混乱无章的,艾尔海森是有跟我这样说过。但我没料到有一天我会因为遗忘梦境的内容陷入绝望。我的一生中造出过无数伟大而瑰丽的建筑,却无法为这场梦筑起它应得的记忆宫殿。

  又过去了许多日。我站在等身镜前,给镜中面容沧桑的人换上出行的服装,携着小件行李,去完成我们过往的约定。

  我抵达奥摩斯港。港口的海水轻轻碰在岸边,月光落在上面,像撒满了盐。我登上去往稻妻的游船,在船头找了个宽阔的位置坐下。等船开的时间里,我拿出放在外套里的一个不起眼的木盒:那是我从艾尔海森的书桌抽屉里翻出来的。我们再重逢的那晚,他就把我的钥匙扔在这个盒子里,放在茶几上。而我只拿走了钥匙,盒子被他收了起来。

  我百无聊赖地把玩这半个拳头大小的木盒——我从来没有仔细地摸过它。就在我手指第一次触碰到底板边缘时,一条隐秘的缝隙使我颇感困惑。我立刻直起身,借着月光端详内里的乾坤。冥冥中,我有预感,这就是艾尔海森临终前提及的,他遗忘的那件事。

  两分钟后,我开启内里的暗格,手一抖,金属撞击木饰的清脆声响传出,两枚素戒从盒中滚落到地面。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刻,一枚弹了几下停在甲板上;另一枚则是从甲板与船舷的边界处滚落,纵身一跃落入海中,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我捡起仅剩的那枚,上头毫无雕饰,看上去就只是个普通的饰品。我起身,举起那素戒对着船上的灯光看去,在戒身内侧看到了一串我一时没辨认出的语言。照了许久我才看出,那上头刻的是艾尔海森的名字。

  漫长的沉默后,我意识到一个事实。

  人生的末路好似时空,就像黄昏总有来临的时候,夜晚也会随之而来。我听见港口里浩瀚的海洋传来海鸟的叫声,那是在呼唤,就像少女呼唤着情郎,草木的国度呼唤着下一场雨季,无望的爱恋呼唤着奇迹。

  “因为曾经相遇,即便失去也是幸福;虽然生命终有休止,但爱是永恒。”

  这便是神明给我的答案。

  我永远都不会记起那场梦境里的具体内容,但我已经知道,自己经历的一切不再是彻底的悲剧。我获得了新的,足以支撑我独自走向迟暮的东西:

  ——其名为“希望”。

秃秃作业

  ——银蛇问:找到花种了吗?

  ——银蛇说:早就找到了

  

  完结啦!撒花撒花🌸

  找到玫瑰其实是一个反反复复的过程,我们都会在不同的阶段反复地找回心里最开始的玫瑰。希望像卡维这样的人在现实中也能找到两者的平衡——

   *之后可能会画其他一些海哥主观视角的故事,揣测一下他的一些角度。

  ——银蛇问:找到花种了吗?

  ——银蛇说:早就找到了

  

  完结啦!撒花撒花🌸

  找到玫瑰其实是一个反反复复的过程,我们都会在不同的阶段反复地找回心里最开始的玫瑰。希望像卡维这样的人在现实中也能找到两者的平衡——

   *之后可能会画其他一些海哥主观视角的故事,揣测一下他的一些角度。

纸约三千

【绫托】秘密

社奉行的家政官嗓子倒了。


不算是什么出乎意料的结果,眼狩令期间,天领奉行日常搜府,家政官的房间被翻遍了没有什么东西,但是人找不到,九条家在城外搜了一遍,看到靠海的地方有人在烧东西。


他们蜂拥而上,把托马截下来。但是东西已经烧尽了,于是按着人一顿拳脚,托马被打得倒在地上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却一声痛也没有喊,九条家的人用力掐着他的下颚,他却只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他吞了东西,嗓子倒了。


九条家对于拷问的方式向来阴毒,只要想,就没有撬不开的嘴。他们也经常碰到一些死士,死亡会让他们永远沉默,这种行为并不罕见。为首的很惊讶,这种惊讶不是因为这样求仁的精神,而是因为这样做的人是托马。...


社奉行的家政官嗓子倒了。


不算是什么出乎意料的结果,眼狩令期间,天领奉行日常搜府,家政官的房间被翻遍了没有什么东西,但是人找不到,九条家在城外搜了一遍,看到靠海的地方有人在烧东西。


他们蜂拥而上,把托马截下来。但是东西已经烧尽了,于是按着人一顿拳脚,托马被打得倒在地上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却一声痛也没有喊,九条家的人用力掐着他的下颚,他却只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他吞了东西,嗓子倒了。


九条家对于拷问的方式向来阴毒,只要想,就没有撬不开的嘴。他们也经常碰到一些死士,死亡会让他们永远沉默,这种行为并不罕见。为首的很惊讶,这种惊讶不是因为这样求仁的精神,而是因为这样做的人是托马。


托马给人的感觉总是很温和,身板甚至有些羸弱,却也有这样吞漆剖腹的决绝,九条家看了看地上那只剩下一片灰烬的碎屑,挥了挥手示意底下的人把他送回去,不能问就送给社奉行一个顺水人情,还会显得九条家大度。


神里绫人亲自出来迎,托马站在下面,抬起眼看了看他。神里绫人站在社奉行的大堂前,十一级大理石台阶反着太阳的光泽,他低下头,也看了看托马。


托马是很早就跟着社奉行的。


老家主还在的时候,他负责神里兄妹的起居,后来神里绫人任务逐渐繁重,托马就和他接触得更多。神里绫人不忙的时候,他时常在旁边等着。


比起责任,似乎更像是一种习惯。


社奉行负责的文书工作众多,神里绫人时常肩痛,一日托马上茶的时候,他放下笔,侧着头温和地朝他笑道:“托马,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只是批阅文书,不算是个重活。托马犹疑着说:“可是我模仿不来您的字。”


神里绫人站起身,附在他的手上说:“我慢慢教你。”


托马的心底泛起一丝疑虑,但他说:“只要能帮您,做什么都好。”


神里绫人站起身,握着他拿笔的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工整的字。两个人挨得近,呼吸声都缠绕在一起,托马甚至感觉自己能感受得到神里绫人的心跳。


但他分明感觉自己的心才是狂跳不止的那个。


这算什么呢,他为什么要选自己来作代笔,这项工作仅仅是分忧这样简单吗。他执着笔,余光总是不自觉地扫向旁边闭目养神的神里绫人,他侧卧在躺椅上,听托马给他念文书,他回复一句,托马再写一句,从来不多说一句话。


托马撂下笔,神里绫人突然睁开眼向他说:“托马,我还没见过你自己的字是什么样的呢。”


托马重新蘸了墨,刚写了一笔,手便顿在了空中,那墨已极快地晕染开,濡湿了一大片纸。


托马喃喃地说:“忘记了。”


神里绫人清脆地笑起来,托马只是低了头,不看他的眼睛。神里绫人停下笑道:“这么没有定力的?”


托马放下笔,看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要我做这样的活?”不论身份还是模仿的功力,他都不会是最优选。


神里绫人只是站起身,不回答他的问题。他想了一会,笑着说:“这是我的秘密。”


托马点了点头,也不再问。神里绫人是一个极有分寸的人,他也一样,懂得知进退,谨言行。


家主过世后,管家叫托马单独见了一面。


他说:“老爷有东西给你。”


他递给托马一个信封。拆开时,里面是一张船票。


管家说:“老爷希望你能够回蒙德。”


托马捏着船票,沉默了半晌,说:“这是老爷的嘱托吗?”


管家似笑非笑地说:“这是老爷的命令。”


托马猛地抬起头,管家转过身,又从一个方盒子里拿出一张手令,平铺在桌面上。


“家臣托马,尽心侍奉多年,实属不易,今当即刻送返蒙德。”


托马看着手令,只是沉默。管家轻笑一声,转过身去道:“不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不会有任何异议。”


托马怔了一下。他想了想,问:“家主大人知道吗?”


管家笑道:“只有你我知道。”


他说:“托马,你只需要知道,做了决定,再不能反悔。”


他捏着那张手令回房去,夜半难眠。


九条家来得不是时候,但也可以说,正是时候。天领奉行搜查极严,他没有办法,只能将那道手令毁于荒野。


他毁了嗓子,是因为这样九条家无法拷问,却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朝神里绫人开口。无论如何,都是先哑了比较好。


九条家的人把他送回去,临走时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长地说:“不想社奉行的家政官却也有这样向死而生的决绝,在下佩服。”


托马皮笑肉不笑地应和了两声。他才不想真的一刀捅了自己,说到底,他又不想死。


神里绫人没有多言。他扶着托马的肩对他说:“好好休息。”


大夫来看过,说好好养着,还有救。神里绫人让人给他煎了药,叮嘱他好好休息,这些日子不要累着。


托马养伤的日子里,闲得无聊,他只是嗓子哑了,四肢还活泛着,大夫说他的嗓子不要见风,最好还是在屋子里待着。


他百无聊赖,就铺开纸,开始练字。


有时候,字可以定义人。


他的字已经和神里绫人的有八九分像,批阅文书上面,已经没有人能分得出来。


确实没有人分得出,除非那个人是神里家的家主。


托马想起老家主叫他到书房,手边摆着两个批阅了的文书,一边是神里绫人自己写的,一边是托马代批的。


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只说,托马,有些事情你是不是不明白,还是不愿意明白。


托马想着老家主的话,笔下的字已经全歪了,他愣怔地看了那些变形的字体一眼,突然觉得胸口烦闷,揉了那纸就要丢。


他刚动作,只听门被推开,神里绫人踏进门,看他一脸难罕见的暴躁与愤怒,自是怔了一下,复笑出来,走过来牵着他的手说:“什么事这样烦心?不过是在屋子里待几日,怎么就要憋出病来似的呢?”


神里绫人看了看那无辜被揉皱的纸张,抽了一张新纸出来,蘸了墨,将笔放进托马的手里,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上字。


“玉烛调秋序,金风扇月帏。”


托马记得这首诗。它躺在神里绫人书房的架子上,休息的时候,会被拿出来翻一翻。


他还记得这是首送别诗。记得神里绫人之前说过,不喜欢这种文字。他说,送别的诗写得再美,心里反倒苦楚,他不喜欢这种句子。


但他此时却握着他的手,平静又沉默地写下来。


神里绫人大概已经猜到了,只是托马自己却还没有答案。他从踏进稻妻的那一刻起,日夜都想回到蒙德,回到有阳光而不是每日充满着雷雨的日子。


难得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却选择把自己封起来。或许他早就已经做出了选择与决定,只是自己不承认,甚至是不明白而已。


神里绫人牵着他写了几副字,他放下笔,说:“托马,你难道不想回蒙德吗?”


托马停住手,神里绫人平静地说:“你那日那样匆忙地出去,但却没有拿走房间里的船票。”


托马看着他的眼睛,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他轻轻地摊开神里绫人的手,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这是我的秘密。”


神里绫人叹了口气,问他:“为什么不回蒙德?稻妻的雷暴永无天日。”


托马轻轻地在他掌心写道:


“我心底的秘密,不能见天日。”


十三夜见鹤

【海维/知妙】被告席上坐着谁(三创)

· 是根据玉竹茶老师 @请喝玉竹茶 https://yuzhuteaplease.lofter.com/post/3193ef62_2b8b44c8e?incantation=rzyDUlLio1dd《被告席上坐着谁》的三创!玉竹茶老师是卡密我写不出原篇的万分之一……

· 内含内鬼信息,且充斥私设和我本人粗浅的理解,请谨慎观看。


最近谈了一个颇为重要的项目。为了这个项目,工作室昼夜颠倒地出方案,前前后后改了四五版,卡维还不得不抽空去应对资方,走一些人情账,希望能够博取对方的信任,尽早地把项目拿下来。但开会时说得还好好的...

· 是根据玉竹茶老师 @请喝玉竹茶 https://yuzhuteaplease.lofter.com/post/3193ef62_2b8b44c8e?incantation=rzyDUlLio1dd《被告席上坐着谁》的三创!玉竹茶老师是卡密我写不出原篇的万分之一……

· 内含内鬼信息,且充斥私设和我本人粗浅的理解,请谨慎观看。


最近谈了一个颇为重要的项目。为了这个项目,工作室昼夜颠倒地出方案,前前后后改了四五版,卡维还不得不抽空去应对资方,走一些人情账,希望能够博取对方的信任,尽早地把项目拿下来。但开会时说得还好好的,转头资方便把项目给了另一个工作室。原因无他:无非是那个工作室开的价钱更低,应用的材料更便宜快捷,能够有效地缩短工期——哪怕他们运用的材料并不完全适合投资方的建筑环境,总体设计也缺乏新意,负责人曾经有过失信记录,亦有压榨成员的嫌疑——对于须弥大部分的投资者来说,建筑只是一个壳子,速度就是生命,他们不关心建筑理念,不关心建筑外形,甚至不关心居住效果,只要能投入使用便达成目的。卡维尽管不认同这样的理念,但为了让工作室生存下去,他也只能强迫自己为了各种无理的要求殚精竭虑,耗费心血——但他最终还是失败了,工作室其他孩子的努力也打了水漂。他给大家都带了肉卷和蔷薇奶糊,笑着说要是被这个甲方看上了还指不定后头多少折磨;傍晚锁上了门,迎着夕阳踩着影子回家,不知不觉间却荡到了兰巴德酒馆。卡维心想好吧,这是命运的召唤;于是他推开门,和老板打了招呼,登上了他设计的二楼。那个时间点还没什么人,卡维对自己说,我喝一杯就走。


春天真的太可恨了,它完全蛮不讲理,不曾过问意见,便自顾自地把人变得多愁善感。那天的卡维喝了一杯,从工作室这几天的努力开始想,想到须弥对人和艺术的轻视,想到自己当初初出茅庐的艰苦,想到教令院对天才畸形尊崇时的孤独,想到了离散的父母——等他又被那阵熟悉的、对分别的恐惧裹挟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喝得太多。心和胃都暖,但眼泪却无端端地掉了下来。


他坐了大概很久,晚风从高天吹进,透着他的衬衫发凉,一楼的侍应已经开始收拾餐桌,食具叠放时碰撞声清脆,越显得四周安静。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深绿的身影进来;侍应打招呼叫他“大书记官”。卡维继续缩着,手环着肩膀,眼泪流得太多,昏昏欲睡;他的回忆也正好进行到“大书记官”的章节。



不,那时他还不叫“大书记官”。卡维第一次在图书馆为这个安静的男孩子吸引时,呼唤的是“Al”不发音的名字。“海瑟姆。”

“Al要发音。”对方认认真真地反驳道,“我叫艾尔海森。”

那时的他年纪还小,而灰色头发的男孩子脸上婴儿肥也未却,头上顶着一根颇为张扬的、正面灰色背面绿色的头发,眼睛圆圆的,像一对宝石。虽然年纪还小,但锋利的五官已经有了雏形,读书时习惯抿着嘴,显得意志坚定。彼时的卡维偏爱看起来内向的人,他受过伤,再不能融于同龄人不自觉天真骄矜的残酷,内敛于他而言有独特的吸引力,因此尽管海瑟姆把书立了起来,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说不清是大无畏还是缺心眼,小卡维还是伸出一只手把他的书按下来,对着他笑道,“我是妙论派的卡维学长哦。你肯定知道我的吧,因为我是年级第一嘛。”


现在想来卡维还是会笑出来,那时候的自己如果知道今天的境遇,不知道会对这份天真的野猪气概作何感想。但往事毕竟是往事,今人的责难无涉故人,那个勇往直前的卡维还是常常“骚扰”那个外貌俊秀而成绩优异的学弟,或者会给他带老师给的零食,抑或是拉他做妙论派的手工,在别人看来这个学弟根本难以相处,但卡维也不知怎的,好像中了邪似的,根本无法克制对这个学弟的亲近。“因为他很聪明嘛!”小卡维会说,“他好像总是知道我要说什么。感觉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懂我了!”


有些话不需要说,好像两个人就会明白。比如他要吃今天的第三个小蛋糕,他甚至还没有碰到碟子,刚一转头,海瑟姆就会说,“如果你因为甜食吃不下晚饭,老师很有可能会禁止你一周的甜食”;比如他明明是一时兴起,下课刚跑到海瑟姆的课室,就会发现他已经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满满当当的借书卡;比如他刚拿下一本书,就会发现借阅人上写着海瑟姆的名字;比如他皱着眉头抱怨哪个同学的性格太极端,刚说“我觉得他的思维太过偏激”,海瑟姆就能准确地接上“一部分时间太过悲观,但剩余的时间刚愎自用。我认为是他自尊心过剩而自信心不足的缘故。”这种话太锐利,卡维并不会宣之于口,他惊讶于海瑟姆的直白,又在心里偷偷喜欢这种率真;海瑟姆却神情淡淡的,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又比如说当卡想起远在枫丹的母亲,偷偷在教室里哭,出门时总能看到海瑟姆提着奶糊路过。这种事越多,卡维越是觉得自己的直觉显灵,这家伙好像真的是自己的命中注定,于是越加形影不离。“没有你的话,我是不完整的!”两个人偷偷翘课跑出来,在门口的小花笼里聊天的时候,卡维坐在海瑟姆旁边,袭击他的手。海瑟姆一边躲他,一边皱着眉头。他显然并不适应卡维直白的肉麻话,半天只说,“……我不是你的器官,没有我你也是卡维。”卡维却趁机找到缝隙,一把把他挽住,挨着他笑道,“不是那个……是灵魂!是灵魂的完整!认识你之后,我感觉好像被填满了。……哎,海瑟姆,我觉得我们俩好像有前世缘分。你觉得呢?”


“我不相信什么前世。虽然我承认有很多科学不能够解释的谜团,但我认为人的灵魂需要依附于肉体,肉体消亡灵魂也会跟着消亡。更何况,所谓前世无法证实亦无法证伪,缘分更是主观概念。”卡维一瘪嘴,海瑟姆顿了顿,“另外,你刚刚叫我什么?”


“海瑟姆啊。只有我们两个人,叫你海瑟姆也没关系吧。……不喜欢吗?”


海瑟姆,抑或是说,“学名”艾尔海森的男孩子低下眼,“……随便你。”


小卡维扑哧一笑。海瑟姆问,“笑什么?”


“你自己不知道,你刚刚露出来了超——期待的表情?”金色的头发蹭过去,哥哥歪着脑袋,偷看弟弟用书挡住的脸,“其实很喜欢?”


“……这是你的臆想。”


“哦~是这样吗。”小卡维眯着眼,“海瑟姆。海瑟姆海瑟姆。……你耳朵红了哎。”


“……幻觉。”


当时的卡维笑着,心里只觉得可爱。他抱着学弟的肩膀,头顶的小旋同灰色的绒毛相抵。“海瑟姆~海瑟姆~今天学长高兴,请你吃帕蒂沙兰布丁吧?不准拒绝!”


海瑟姆说好。那时候的卡维和海瑟姆就像两株长在山阳的苞,迎着山风生长,每日受清露日光,世界里只有对方,从不知原来好朋友也会有一天一拍两散。


直到有一天两人递交了一份项目申请表,上头写着他们两个和其他人的名字。





春天和煦,但夜晚的风还是有点凉。颠簸中卡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他身上盖了一件黑色披风,一双有力的手环着他,深夜的路灯横在两边,照着青白色冷寂的石板路。海瑟姆在回忆里问他打算再花费精力为他人做嫁衣裳多久,你想要追逐理想,你的理想就是在琐事里虚耗生命吗?他知道海瑟姆生了气,但他无法退步。他攀着谁?身上的味道很亲切,但他混沌的大脑还留在十几岁,十几岁的时候,他身边没有这样一个可以依靠的成年男人。


这个男人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比如“介于你一路上不肯下来,他们会猜测你和代理大贤者有染”“我猜他们会认为你是为了妙论派经费献身”;摇摇晃晃里卡维乱七八糟地想:大贤者倒台了吗?他成为妙论派的学者了吗?他做出了妈妈也竖起大拇指的建筑了吗?……海瑟姆还在生气吗?


于是他说,“海瑟姆……你昨天问的问题……我还是无法回答……”


他没办法忍受他人再因为他的“随意”而离开他。每一个海瑟姆认为无关紧要的甲乙丙丁,都是父亲的一个幻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签下名字离开,让卡维充满了重蹈覆辙的恐惧。一开始大家集合在一起的时候,欢声笑语,所有人都对项目的未来充满了希望。为什么才开始不久,就忍受不了这项研究?只要他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


“卡维。”他听见耳边的男声问,“我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你真的了解我吗?你真的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卡维的眼睛因为怒火而变得鲜红,“我想一个组,大家和和气气团团圆圆地一起完成这个项目。这就是我想要的。你呢?你却和他们说什么‘天才与庸常有事实上的差距,努力只能决定下限。如果你呆在这个组必须要通过花耗其他人的精力来维持你的进度,那么就说明你的智力水平和其他人有差异,最好的帮助就是离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在说事实。”


“但你所说的事实却给别人带来了伤害!你既然是天才,明明有能力去帮助别人,让他们增进知识,获得大家的喜欢,为什么你只沉醉在你高高在上的世界里,不肯睁眼看到他人?”


“你愿意浪费你的精力在一些无所谓的人际交往上,这是你的个人选择。”海瑟姆端坐着,冷冷地觑着他,“但是作为你的合作者,我必须告诉你:你的行为已经影响了项目进度,你应该为大局考虑。”


“我已经在努力了!”卡维叫道,他绿色的绦带飘着,金色头发杂乱。“我已经在很努力地赶上进度了!”


“你努力有什么用?!你努力的百分之四十都花在教授一个根本不可能为你提供任何帮助的组员身上,还要另外花百分之二十的精力去让项目适应他的进度。这就是你为项目做的努力?恕我冒昧,这是一个前沿的创新项目,不是扶贫。立项的时候你说希望赤王文明的遗迹研究能够改善偏远地区的建筑设计,惠及沙漠的人群,现在你的沙漠人群等着你给教令院的‘高材生’上课外补习班?还是说你的理想只是你脆弱的人际关系的垫脚石?”


“……我……”


“恕我直言。”海瑟姆冷冷地说,“你的所谓善良,也不是因为真的关心他们的学术。如果你真的在乎,就应该告诉他们,这项项目根本和他们的学术能力不匹配,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在这个项目上。你的理想情况根本不可能实现。不仅是这个,我的意思是大部分——一定要我说吗,卡维?你挽留他们,只是因为你受不了自己。你有负罪感,所以投射到他们身上,不允许他们讨厌你,不允许他们离开你。但那又如何?即便你再被负罪感折磨一百年,逝者都不会回来了。接受现实吧,卡维!”


砰的一声,厚厚的书落在了地上。卡维脸色惨白,连连后退。他颤动着嘴唇,半天才道,“……海瑟姆。我从没有想过……你居然会这么说……”


“事实上我想说很久了。但你再沉浸于你梦里的象牙塔,除了拖垮自己之外,什么都不会得到。作为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卡维冷笑一声,但神情哀切。他喃喃道,“说得好啊。又理智又准确,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天才朋友?”


“……”


“真是难以置信,你是太聪明了,我已经不敢做你的朋友了,艾尔海森。”


“……”


“反正你总是不偏不倚,鹤立鸡群,和别人交往对于你来说根本没有意义,只会拖累你的‘学术进展’。我怎么会指望你关心别人?知论派艾尔海森,不是一向特立独行?别人怎么辛苦,怎么纠结,怎么努力生活,天才做久了,又怎么知道凡人的心?”


“我真后悔。”卡维说,“真希望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嘴唇带了点血。成年男性放开他,问,“海瑟姆也会这么吻你吗,卡维?还是说你对当时还小的海瑟姆已经有了这种想法?”


不是的。不是的。


海瑟姆是……海瑟姆是……


海瑟姆是会在逆着光的紫藤花架下等着我一起去吃蔷薇奶糊的学弟。


是一起在图书管自习时,走神超过五分钟就会被他敲打的小大人。


是嘴巴很毒,时常语出惊人,但是笑的时候,两侧的面颊都会舒展开的臭屁小孩。


……也是当年大吵一架过后,两个人发誓再也不会相见的,但拼凑起来的论文封面上还紧跟着“卡维”的,那个名字。


一个他曾以为一辈子都会是最好最好,垂垂老矣的时候也要一起搀扶着晒太阳的,以前的友人。


和海瑟姆的亲近,绝不是——





不知为何,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只有艾尔海森,才会这样。





卡维有一个秘密:他总是习惯在心里搭一个神龛,把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往里头填,而站着听他告解的,一直是那个海瑟姆。灰色头发、面容沉静的男孩子因为分离而成为他小小的神明,无论他说什么,都只会安静地注视着他,好像早已知晓了他未来的一切,又好像对他的喜怒哀乐根本无动于衷。很长一段时间里卡维对于“Alhaitham”的印象就是这么一个在精巧玻璃折射的光辉中矗立的教令院学生,因此再见他时,卡维吓了一跳。


艾尔海森非常英俊,鼻梁漂亮,眼尾细长,黑色披风斜斜地挂在他身上,露出一大块白皙结实的肌肉。穿一件黑色紧身无袖上衣,叫他精壮的身材一览无遗。脸上仍然不爱带表情,但其中似乎不再仅是安静冷淡的脾性,还有一种上位者的从容。注视着别人时,好像在看猎物。一个像雪豹一样的成年男人,卡维瞠目结舌。他不太敢认,但理性告诉他那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就好像冥冥里有一道闪光,诸相非相,学弟变化了形状,再临他的梦中。


于是他跟他走了。跟那个很像海瑟姆的、锋利而潇洒的成年男性。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艾尔海森已然伏在他的身上,两个人的心跳得很快,他仰头叫了一声,对方掐着他的腰,皱着眉头,贴得更紧了一些;喷张的血脉一下一下跳动,好像教堂一块块掉下的砖瓦。酒总是喝得太多,脑袋有一点发晕,浑身都很热。但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人背着他去浴室洗漱。上次感觉到这种熨帖,还是母亲去往枫丹之后,睡觉时握住的海瑟姆的手。


艾尔海森很坏。他话不多,但句句诛心,根本不会体恤,每次都会把卡维气得半死。但又很擅长拉锯,微微低着眉头,挑着眼睛斜觑,一句很简单的话也会叫他说得很旖旎。他很喜欢脱掉披风,穿着他的无袖上衣在家里走动,这个时候他的荷尔蒙就会特别蛮不讲理地占据整个房子,哪怕是路过的一只果蝇都要被迫接受他的个人魅力。有时候他的存在也会让卡维的心变得很乱,忍不住就会因为小事生气,但对方好像刀枪不入,而且和海瑟姆不同,他不会让争吵趋于白热化,只会神情淡淡地说,“我不和你争辩这个。晚上吃什么?”


更别说无数个夜晚,他们关在房间,艾尔海森把他推在床上,两个人气息纠缠,紧紧抱在一起的时候,快感几乎凝聚成实体,怎么叫唤都冲不开去。卡维抓着他的手臂,看他头顶微微晃动的发,缺氧的脑子偶尔也会闪过吉光片羽,想起当时教令院里他和海瑟姆翻滚打闹的草坪。那时候海瑟姆还矮他半个头,从他的追缠中挣脱出来,也是这样趴在他身上,白脸上全然是汗。


那个海瑟姆的幻影与面前的艾尔海森倏忽重合,又刹那间移散开去。因为艾尔海森分明在与他亲吻,唇舌交叠,手压着他的后脑,鼻尖全是彼此的气味。


海瑟姆不会这样。海瑟姆只会红着脸轻轻歪头。他不喜欢太亲密的举动。





水流一滴一滴,便会洇成一片小小的、悲伤的湖。春天实在太可恨了,它完全蛮不讲理,不曾过问意见,便自顾自地把人变得多愁善感。卡维咬着嘴唇,血的味道好腥,情感的洪流冲了堤,成年人的自制力在酒精和回忆面前溃不成军。他张了张嘴,眼泪还挂在面颊上,说出来的却是:


“我也不想……他会……我无法拒绝他……”


站在神龛里翻着书的男孩,仍然在远处看着他,一言不发。但像雪豹一样强势又锋锐的成年男性却在他眼前,用手指揩去他的眼泪。卡维不知自己为何而泣,只觉得过去数年的、错过的海瑟姆的青春,属于艾尔海森的、自己手足无措的狼狈,一些破碎的、纠结的、晦暗的、期待的无数词语,混合成一种海啸般的思念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我没法……我……”


在那个时间的审判法庭上,被告席上坐着谁?


是言辞激烈、毅然决然地划掉署名,绝不回头,却在回忆里如明月般沉默地矗立的海瑟姆,是叫卡维丢盔弃甲,揭去层层伤疤,又叫他忍不住以一颗赤心再度沉沦的艾尔海森,还是当时明明立下宏愿,为此不惜和挚友决裂,却屡屡碰壁,一生叫命运的玩笑纠缠,最后还是沉入“Alhaitham”的深湖的,不停燃烧着的理想主义者卡维?


“卡维,卡维。”


Alhaitham叫他的名字。他的怀抱温暖又谨慎。


他说,“不是你的……错。”


才识本是岁月的冠冕。


正如思念是他们共度的时间。


且行且歌

一万个拒绝的理由

灵幻用他一贯而来的语气,冷静地说:“不愿意战斗的时候,就是可以逃跑的。”


CP:茂灵

交个穷酸的党费,然后继续偷偷摸摸蹭粮。

茂灵太难写了,比我想象的难写一万倍(


BGM:Monsters-Kaite Sky


灵幻新隆有时会有亲吻影山茂夫的冲动。

好在本世纪最天才的新星灵能力者对于控制情绪驾轻就熟,这点微不足道的冲动于他而言与龙套手下一点即碎成星末的恶灵无异,挥挥手便能压下去。


他注视着他的弟子。

在这世上,注视着少年的人实在太多,说来灵幻新隆也不过其中之一。可即便如此,灵幻新隆仍然笃信于他对少年的关注并不输给任何人。他与影山茂夫所待在一...


灵幻用他一贯而来的语气,冷静地说:“不愿意战斗的时候,就是可以逃跑的。”




CP:茂灵

交个穷酸的党费,然后继续偷偷摸摸蹭粮。

茂灵太难写了,比我想象的难写一万倍(



BGM:Monsters-Kaite Sky




灵幻新隆有时会有亲吻影山茂夫的冲动。

好在本世纪最天才的新星灵能力者对于控制情绪驾轻就熟,这点微不足道的冲动于他而言与龙套手下一点即碎成星末的恶灵无异,挥挥手便能压下去。


他注视着他的弟子。

在这世上,注视着少年的人实在太多,说来灵幻新隆也不过其中之一。可即便如此,灵幻新隆仍然笃信于他对少年的关注并不输给任何人。他与影山茂夫所待在一块的时间确然偶尔、散漫,充满不确定性,并非每天都会见面,有时还会出现一两个星期都见不到面的情况,甚至仔细算来,横竖一次见面不过或长或短的数个小时。不论如何,那是独属于他和影山茂夫的时间。夹着章鱼丸子滚烫的热度、滴落在地板上的照烧酱汁、拉面上零零碎碎的叉烧香气、伸入汤汁中搅拌的筷子尖、刚泡好的青茶倒入茶杯中哗啦啦的响声、恶灵被击碎时散落的漫天萤火一般的斑斓碎片,一长一短的影子以差不多的步调,踩过调味市四季的夕阳灯火。

灵幻新隆注视着影山茂夫。

那孩子五年级推开相谈所大门时尚且是个身高不过到他胸口的小矮子,背着书包就像背着一个沉重的盾牌,探向他的目光带着期待带着柔软,就像新生的动物幼崽;听到“人情味”三个字的时候孩子乌色的眼珠像被矩火点亮,亮得分明,灵幻隐约看到了星星在其中闪烁。十四岁的时候仍然矮小,被他带出去除灵时甚至会被误认为小学生,脸上带着婴儿肥,可骨架却单薄,透着嶙峋的味道,像一张被剪得单调的苍白纸片,线条简单,也没有什么色彩,只有乌鸦色与苍白。

他注视着影山茂夫。

影山茂夫自十四岁加入肉体改造部开始锻炼以后,整个人就像灵幻新隆养在相谈所里的那棵番茄幼芽,疯狂抽条。像是要弥补他人生的前十四年过于缓滞的发育速度,也像是他前十四年喝下的那瓶瓶罐罐的牛奶终于迟来地发挥了应有的作用,总之:影山茂夫像睡醒了似的,身高后知后觉地蹿了上来,锻炼的成效终于体现出来,肩膀渐渐有了厚度与宽阔感,卷起袖子时能看到手臂上覆盖着的薄薄一层肌肉线条,总算不再让人担心他是不是会被风吹跑了。婴儿肥在日复一日的锻炼当中削去,轮廓的棱角与线条被加深,眉骨仍然被隐藏在刘海下,可清冽的眼睛、挺峻的鼻梁、削薄的嘴唇却是被隐藏不了的,终于,索然无味的发型也无法阻止少女们看向少年的目光了。

或许是体质原因,不管龙套如何努力、如何加大锻炼强度,他身体肌肉的线条始终不如他肉体改造部的前辈们突出雄壮,可胜在足够流畅漂亮,超能力者生来为神明所偏爱,事实再次证明这一点。即使在太阳下日日暴晒,影山茂夫仍然白得近乎反光,不过比起他以前肤色的苍白感,此时更像一块被暖出了体温的明净的玉。

少年像一只乌色小雀终于褪去了雏毛,长出了漂亮的流线翎羽,也像一颗埋在土壤里十四年的种子,终于吸饱了水,于是开天辟地般破开了土壤,朝着蓝得无瑕的天空无畏无惧地发芽生长,活得茂盛。

收到第一块情人节本命巧克力的时候,十六岁的龙套将那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带到了相谈所,师徒二人连同小酒窝一起深沉地凝视这块心形的巧克力足足十分钟,再三确认了并非恶作剧,当师父的才总算收拾好了老父亲般欣慰的心情,抬头去看自家总算初长成的小徒弟。

做徒弟的坐在沙发对面,低着头和师父一块看着那块巧克力,眼睛亮晶晶的,脸颊也红扑扑,灵幻与他相处多年,解读他的情绪驾轻就熟,一眼便看出他现在哪怕没有开心百分百,九十五总是有的。他多看了几眼,总感觉好像看到弟子乌黑的发顶开出了一朵粉红色的小花。他觉得有点好笑,又觉得弟子哪怕长大了些许仍旧很可爱,咳了咳,又摆起师父的架子来:“要好好回复人家啊。”

龙套乖乖地用力点头。

小酒窝在一旁飘来飘去,挤眉弄眼地起哄:“要接受吗?”

龙套没有说话,想了想,从眼睫毛底下偷偷瞄了一眼师父,然后说:“还没想好。”

灵幻在处理邮箱,没注意他和小酒窝的小动作,边敲击键盘边道:“谈个恋爱也不错。年轻人!就是应该挥洒青春。”

龙套立刻说:“拒绝好了。”

灵幻抬头看了少年人一眼,轻轻挑了挑眉:“随便你,记得委婉些。”


十七岁的影山茂夫花了三年的时间,总算将身高超过了他的师父。生长停滞在179这个尴尬数字的灵幻新隆在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堪称五味杂陈,终于清楚体会到为人父母的滋味。小酒窝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叫嚷着让师徒两个背对背靠着对比,灵幻新隆无奈地站起,余光瞥到到徒弟顺从地转过身,温热的体温若有若无地挨上了后背,细软的发梢在后颈蹭掠扫过,随后静止不动了。

少年即便抽条长高、锻炼出了肌肉,却仍旧偏瘦,肩胛骨线条突出得隔着T恤也能看出柔软的阴影,与灵幻自己的肩胛骨错相碰在一块,鲜明得有些硌人。

小酒窝兴高采烈地宣布:“茂夫!你已经长得比你的混蛋师父还要高了!”

灵幻将手在裤腿上拍了拍:“这算什么?他还有得长呢。今晚吃拉面,龙套,给你加四片叉烧。”

太瘦了,还得再多养养。他想。

龙套正介于少年与青年的过渡期间,眼角眉梢带着未褪去的少年稚嫩,侧影的线条却有了初步的属于成年人的稳重。他笑了笑,仍可见柔软腼腆:“谢谢师父。”

龙套还小的时候,灵幻偶尔会有亲亲这孩子的念头,人类对于柔软脆弱的幼崽总会产生一种无关性别的母性与怜爱,哪怕龙套与脆弱二字半点不沾边。不过师徒之间亲额头亲脸颊什么的似乎总有点越距,摸头发又有些哄小孩的敷衍感,所以他总是用拍肩来代替:既有勉励性质,又有平等交流感,一举两得。

于是灵幻沿用了一直以来的习惯,伸手拍了拍徒弟已经变宽变厚的肩骨。掌心下少年人肩胛骨硬朗的线条条件反射般地绷紧了,散发着热度。

“哦,真是有在好好锻炼呢,以后上了大学也不能懈怠啊,看这漂亮的肩膀!”

以前拍他的肩膀都有点担心一用力会不会把他给拍散架了呢。灵幻放下了手。

影山茂夫垂着眼,柔软的唇角抿着一点笑意,接受了他的夸奖。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生肤色白皙,脸颊上带一点点高兴的红,低垂着眉眼,乌色的眼珠温润得像黑珍珠,睫毛微微垂下,纤长如同一只跨越沧海的蝶翼,兜住了一缕灵幻刚泡好的那壶青茶的茶香。

他拥有他这年纪所特有的一切优点。

唉。

灵幻看了一会,移开了目光,提起茶壶,倒了一盏茶。

“啊!好烫!”

龙套伸出手,粗茶杯在落地开花之前飞起,浅青色的茶水旋转着开出一朵花又落回杯壁,温顺如一只家猫,落在了他的掌心。他捧起茶杯,垂眉敛目,轻轻地吹了吹那杯滚烫的茶水,蒸腾的雾气熏染那张尚且带着青涩的俊秀白皙的少年面容,那双长得有些不可思议的睫毛微微垂着,茶香怜惜地吻过他的睫尖。

贴心的徒弟将茶杯放回了师父面前。

如果是以前……龙套也会把掉落的茶杯用超能力捡起来,但大概做不出来给他吹凉这种事。

灵幻没有去动那杯茶,他似乎忘记了它,回身穿上了外套:“走了,去吃拉面。”

唉。


真遭罪,快点长大,快去外地念大学吧。


他这样想着,然后在吃拉面的时候,平静地拒绝掉了徒弟的告白。


灵幻迎着徒弟像要烧起来一样的目光,慢吞吞吃掉了碗里最后一口面条。这家店开了十年,筋道的面条饱含老板的心意,吸满豚骨鲜香的汤汁,沾着细碎的海苔碎和芝麻,散发着饱满的麦香。

“为什么!师父明明——”

灵幻抬手,阻止了徒弟错愕急促的话音。拉面屋红色的帘门缝里落入苍白的夜色,就像一场春雨悄然降入深海。白惨惨的灯光顺着对面少年的黑发流淌,静止在少年的侧脸,本就白得像玉的脸色近乎有些透明。少年睁着黑若点漆的眼睛,抿紧了嘴唇,胸膛微微起伏,看起来恨不得扑上来揪住师父的衣袖,灵幻隐约能看见有星辰一般的明明水光在他眼中闪烁,这是龙套情绪波动非常剧烈的证明。

“龙套啊,”他非常温和地,和颜悦色地,就像成熟的大人对待一个说错了话的孩子,就像注视着站在他面前的十一岁的龙套,“你还小呢。”

“师父!我很认真的——”

糟糕,好像要哭了。

“我知道。”灵幻直视着弟子的眼睛,注视着他晶亮如珍珠般的眼睛,沾着湿气的长长的眼睫尖兜住的一缕灯光,他褪去幼稚、逐渐变得清秀峻丽的面容轮廓。时间过得多快啊?不久前还只是个不到他胸口的孩子呢。他几乎想微微笑起来了。

“我也是很认真地在回复你,龙套。”

吃完的面碗里盛着半碗未喝完的面汤,乳白色的汤汁里漂浮着海苔和芝麻,面条碎静静地沉在碗底,一盏白炽的灯光在汤汁表面削成半弯饱胀的月亮。

他垂眸,抽了一张纸,递给了垂着脑袋的弟子,站起身来付了钱,体贴地走出店门外,让龙套一个人冷静。

他站在拉面屋门外,来往不绝的人群与数不尽的悲欢离合擦过他茶金色的发梢,绚烂斑斓如钻石星辰的霓虹光影徐徐铺满肩头,看起来就像落了一肩被无声抖落的火红烟蒂,顿了顿,又在肩上默不作声地褪成光阴般的无味灰白。

人类有时会习惯某些事物、某些行为、某个环境,在这些事物面前,本能地感到安心和依赖,当暂时失去这些东西的时候,又本能地产生恐慌和空虚。

就比如有时候如果因为委托太多,连吃拉面的时间都分身乏术,灵幻新隆甚至会产生一种想死的错觉。

可那毕竟是错觉。即使这拉面宇宙无敌好吃,谁会因为没了一碗拉面就去死呢?




“这不对。”影山茂夫犹如游魂一般地说,“师父明明喜欢我。”

“可你没成年。”小酒窝说。

“师父明明喜欢我。”

“可你没成年。”

“他喜欢我!”

“你没成年。”

影山茂夫终于放弃了,“……只要成年他就会答应我吗?”

小酒窝不再说话了,上级恶灵飘飘浮浮地坐在超能力者的台灯上,像一团攥成团挤出汁的鲜绿韭菜精。它屁股底下的台灯用了太多年,灯泡已经老旧,灯光也呈现晃悠悠的黄,甚至有些忽明忽暗,被落了灰的灯盏罩磨出软弱的棱角,像一块软化的黄油。

小酒窝瞧着自己的搭档,这个几乎可说是世界上最强的超能力者。龙套生来即是绝对的强者,按照小酒窝的逻辑,他生来便该坐在王座之上,合该高高在上地教众生参拜,教所有生灵仰望他。可这个少年却素来不按常理出牌,别说成为众生之主,更别说什么王座,他将自己的王冠老老实实埋在土里,也不顾是不是沾上了泥土,就这么任凭自己淹没在莽莽人群之中,甘愿成为沧海之中一粒微不足道的砂砾。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发光。

独属于他的,无关超能力的,温润又耀眼的光。

是灵幻新隆教得好。小酒窝心想。

它瞧着自己的搭档,少年也抬头望着它,企望小酒窝肯定他那青涩又幼稚的青春期幻想,或者一如既往给出它的建议。他早已褪去了年幼时因为拘囿困限于超能力、一味压抑自己情绪而带来的阴沉感,此时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为青春期恋爱所困扰的少年人。他还年轻,即使是最强大的超能者,即使努力表现得成熟,却也掩不去眉目之间青草一般的茂盛气息,带着青春期的蛮横与任性,带着少年人对恋情的殷殷盼望,眼珠晶亮,一眨不眨,眼里装一盏柔软的灯光,是他所特有的带一点期待带一点希望的专注眼神,像新生的动物幼崽。

鲜少有人能拒绝他这样的眼神,影山律不能,小酒窝不能。

小酒窝瞧着少年,忽然产生了一点细小的怜悯。

算了。它心软地想着,罕见地没有去戳破少年不切实际的想法。

可它明白,这世上从来只有两个狠心人能拒绝这样的影山茂夫:

一个是高岭蕾,一个是灵幻新隆。




龙套高中住的是寄宿制学校,一周后小酒窝跟着他到了相谈所楼下,意外看到搬家公司的货车,穿着工服的工作人员扛着打包好的纸箱上上下下。

龙套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差点错脚踩空。推开门,芹泽背身站在陌生的房间中间,正盯着工作人员将纸箱搬开。芹泽有些不安地打招呼:“影山前辈。”

“师父呢?”

他不问你们在干什么,不问要去哪里,只简简单单问三个字。他锻炼几年,早就练出了体能,可跑上了短短这么一段早已走习惯了的楼梯,却跑得一头冷汗,胸腔起伏,乖顺的额发也不受控制地微微飘起。他眼睫漆黑,眼珠幽沉,嘴唇薄得几乎如同死神的镰刀,肩膀仍显得略微单薄,整个人却风雨欲来似的,极具压迫般的气魄。芹泽有些被龙套的状态吓着:“灵幻先生说要开发分所,要把业务转、转移去东京。”

茂夫恍若未闻,执拗地问:“师父呢?”

“在这呢。”灵幻在他身后插着裤袋走了进来,穿着熟悉的灰色西装、打着粉红色的领带,一手看表,一手招呼,游刃有余。几乎是立刻,龙套的目光马上聚焦到了他的身上,再也不肯挪动分毫了。芹泽松口气,将空间留给师徒两个,指挥着搬家人员到楼下去。小酒窝默不作声地跟上了他,问:“怎么这么突然?”

芹泽叹了口气:“灵幻先生决定的。”

“你也同意吗?”

“我不知道……”芹泽低声说,“要离开这里,我很舍不得。而且我很疑惑,这样真的好吗?灵幻先生明明……但我之前就已经决定要跟着灵幻先生的。”

小酒窝看了一眼收拾好的纸箱,无奈地叹了好长一口气。

它早该知道灵幻这个人。灵幻新隆其人,没有任何超能力或者灵感,却顺顺当当地做着灵能力者的工作一路到如今,除开中间发生的意外,除开龙套芹泽等人,此人高超的话术、谈判技巧、杂七杂八的技能占了一半,另一半便仰赖于此人堪称洞若观火般剔透的观察力与情商。

这样的人,会分辨不出龙套的感情是认真的,还是一时之间把依赖当做了喜欢么?

换做别人,有这样一个强大得无人能挡的超能力者爱慕自己,不说沾沾自喜,不说大肆宣扬,甚至假意答应、多加利用,都算是人性使然,理所应当。

高岭蕾不。因为她是个极度自我中心的聪明姑娘,她不爱龙套。

灵幻新隆同样聪明。而他同样也不。只是他拒绝的理由与高岭蕾相反。

小酒窝想起茂夫刚明白自己的心意的时候,害羞兴奋得睡不着觉,裹在被卷里,白皙的脸颊红通通的,充满忐忑,小声地和它讨论:

我觉得师父也是喜欢我的,小酒窝你觉得呢?

超能者对情绪的感知向来敏锐,小酒窝想了想,承认茂夫的直觉是对的,暗忖灵幻藏得还是不够严实。

茂夫头上开着小花,垂着眼睫,耳尖通红,小小声问:

小酒窝,你说有没有可能,师父会和我表白呢?

小酒窝当时没有回答。


灵幻新隆是个骗子,欺诈师,一个毫无灵感的普通人。他有缺陷,也会犯错,会贪小便宜,会仗着聪明使小手段,多少有些贪恋虚荣……灵幻新隆绝非完美,甚至可称得上浑身毛病。

可是与他那吊儿郎当、油嘴滑舌的外表相反,灵幻新隆也是一个柔软又极度有责任感与道德感的……一个高尚的人。

与他那俊秀的皮相无关,与他那些高超的话术、情商、技巧也无关,灵幻新隆拥有最珍贵的、让他在这世上独一无二、也让影山茂夫最终如此喜欢他的……星辰般闪光的灵魂。

茂夫啊。小酒窝心想。

我猜……如果没有意外,不要说向你表白了。灵幻这个人,这辈子都不可能接受你的——


就像你说的。你的师父,是个好人啊。




“哟。龙套。”灵幻打招呼道,“吃章鱼烧么?”

“师父,要搬走是怎么回事?”

他的弟子不为所动,直直地盯着他,眼神执拗,话也执拗,像一棵顶着石头重压顽固生长的小草。

相谈所房间里收拾得空荡荡,照片墙上的每张照片都被撕了下来,留下惨白粉墙上干巴巴又触目惊心的几颗钉子洞。百叶窗也被拆了下来,灵幻平日里背靠的那扇窗户光秃秃地敞开着,晚风大喇喇地登堂入室。夕阳融化在晚春的风里,像一块被剪碎的溏心蛋,黄澄澄的液态蛋黄沿着窗棂流淌,没有半点重量或者形状,一路在房间里淌得满地都是,沿着瓷砖缝隙反着叫人眩目的光。风停了,那薄如纸裁的光也静止在房间里,一动不动地被屋檐剪成锋利尖锐的阴影。

影山茂夫站在一半的夕阳与一半阴影里,白得像玉的脸被熏染出一分暖色,可他整个人看起来却仍是寡淡的。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眼睛,漆黑的制服,像一只收拢羽翼不受喜爱的寂寥的乌鸦,也像最深的那一片黑夜,摘取所有的星辰,静悄悄地漂在水面,连影子都没有。

他看起来很难过。

灵幻弯腰,将热气腾腾的章鱼烧放在房间里仅剩的桌子上。

师徒二人都没有要去吃的意思,淋满诱人酱汁的章鱼丸子便就这么放着,悄无声息、我行我素地徐徐飘着香味与热气。一片垂死的夕阳光沉沉地覆在上面。

“想去东京发展看看,调味市毕竟地方太小了。”灵幻沉思道,“我仔细想了想,要把事业发展壮大,更大的平台还是——”“不要撒谎!”

被打断了。灵幻停了下来。

龙套鲜少用这样严厉的语气同他讲话,少年拥有超越年龄太多的压迫力,他眼睛如同不会流转的黑夜,头发也微微飘起,彩虹般的薄膜在身周若隐若现。他看起来就像一颗黑洞,连光也被撕碎,夕阳畏惧地匍匐在他的脚后跟,不敢再往前一步。

灵幻叹了口气:“那你希望我怎样呢,龙套?”

“我想要师父认真的回答。”茂夫说,“我喜欢师父。请和我交往。”

这是龙套第二次表白,相比起之前在拉面屋里那一句腼腆得声若蚊蚋的告白,这一句格外掷地有声,干脆利落,充满压迫感,如果不是目前他还好好地压制着他的超能力,看起来几乎有点像之前他去和小蕾表白的时候那一路毁天灭地的架势了。

“我很认真的啊。”灵幻直视着弟子的双眼,一个星期过去,或许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孩子又长高了一点。

他放缓了语气:“可能是之前的环境带给了你错觉,龙套,我再说一次。”

“我没有要把你的告白当成儿戏去敷衍的意思。确实,我刚开始想过装傻,或者当做没听见,糊弄过去。但是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这样做。”

“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个人的表白都值得对方认真的对待和回应。你不再是个小孩子了,我也无意将你当做小孩糊弄。所以……龙套。”

灵幻轻轻吸了口气:

“这是我的回复。”

“对不起。”

他没有去看龙套的表情,低下头,自顾自地插了一颗章鱼烧放进嘴里咀嚼。沾满咸鲜酱汁的章鱼烧被放得太久,最后一丝热气也散尽了,沿着食道落入胃袋,仿佛吞下了一块冰。他很怕烫,向来更欢迎放凉的食物,可这一回却味同嚼蜡,可能是老板娘手一抖,放多了芥末,嚼在嘴里竟有叫人鼻酸眼辣之感。

滴答。

“可不可……以……为什么?”

灵幻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我觉得……师父应该也是喜、欢我的。”

滴答。

“是因为我还、没成……吗?”

他问得断续,哽咽得几乎不能说完,但灵幻能懂。他说:“与年龄……好吧,多少有关。但不是因为你还没成年,你成年了我也不会答应的。”

龙套似乎还不想放弃,固执地想找出一个能叫他信服的理由来。他执拗地问:

“是、因为没有花吗?”

滴答、滴答。

一个近乎幼稚的提问。

他向高岭蕾告白的时候,城市崩裂,钢筋水泥在他身边碎成尘埃,世间万物匍匐在超能力者的脚下,少年宛如一道飓风,风烟之中捧着一支金黄的向日葵,穿过坍圮的钢铁森林,去向喜欢的女孩告白。

如果抛开前因后果不看,光看这表象的话,好像还挺浪漫的。

那时龙套似乎觉得花、场所、预约对于表白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要素,不可或缺,精挑细选,紧张得一夜未眠。而他向灵幻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却似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没有花,没有预约,场所是简单又熟悉、和烂漫二字半点扯不上关系的拉面屋,桌面上摆着还没吃完的拉面,周遭嘈杂不堪,空气充满拉面漫不经心的香气与老板的吆喝,被他表白的人当时正闷头吃面,挑三拣四地夹桌面上的小菜吃,白衬衫的袖口甚至溅上了一点难以洗净的汤汁。

如果要比较的话……其实两次表白的对象也挺迥异的。上一任被表白者身材高挑,长发垂腰,眉眼精致如画,是个秀雅漂亮的少女,像一朵怒放的海棠。而现任被表白者是个三十余岁的大叔,年龄大出一轮有多,专职欺诈师,油嘴滑舌,满嘴谎言,利用弟子长达数年,做人失败至极,还是个男性,如果要比喻的话,大概就是一块皱巴巴的抹布。

“当然不是,龙套。”灵幻说,“如果有花的话,我也不会收的。”

少年不再说话了。

他哭得非常安静,连气息也没有,肩线有些细微的颤抖,飘起的额发全都落回了原处,身周斑斓的彩光也碎成静默的齑粉,像是死去的群蝶。少年低着头,灵幻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点滴泪光铺满了他白皙的脸,顺着下巴一滴滴砸在空荡荡的地面,发出滴答、滴答的细微响声。

他习惯性伸出去想安慰少年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抬起来。

灵幻捡起了那盒只吃了一口的章鱼烧,轻声道:“抱歉啊,龙套,让你积攒了没有必要的压力。”

“我是个失败的大人。”

他走出门,将已经凉透的章鱼烧扔进垃圾桶。夕阳早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夹着尾巴逃了,夜色彻底凉下来,漆黑一片,今夜没有星辰。远处的城市烧起通天彻夜的绚烂灯火,灵幻相谈所藏在这座城市的一条小巷里,像一只藏在阴暗角落的蚊蝇。前些天下过一场雨,小巷地面上水面尚未干涸,沉默地倒影着细碎摇曳的光粒,与有些扭曲的“灵幻相谈所”。

灵幻伸出手,轻轻拂了拂相谈所的展牌,摸到了一手的铁锈。

时间也过去这么久了啊。中途事业做得特别大的时候也一直没有换过地方,是为什么呢?

“师父。”

他回头看,龙套跟了出来,站在他身后,苍白的脸上有未擦干的泪痕,眼眶红得像兔子。

“一定要搬走吗?”

灵幻点了点屋内:“地方我都搬空了。”

龙套垂下眼,灵幻清楚地看见他纤长的眼睫被泪水沾湿,漆黑的睫尖泛着白凌凌的水光,像漆黑海面上一帆孤单的星辰。

“我可以去看师父吗?”

影山茂夫从来便不会读气氛,于他而言那太难了,加上他的教导者尽管自己情商超群,却从来不觉得不会读气氛这件事于自己的徒弟而言是个多么大的缺陷,因此也就从来没教过。于是他不知道此时彼此都沉默着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他只能一如往常,按从心意说他所想说的话,睁着带着水汽的漆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向他的师父恳求一个允许。

灵幻又想抽烟了。

他不想劝说龙套让他放弃,一方面那不太现实,他深知龙套的固执;另一方面,他认为龙套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有权利选择喜欢谁,也有权利付诸行动,哪怕已经被拒绝,哪怕被他喜欢的人没有资格被他喜欢,可龙套仍然有选择是否放弃的权利。他不该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质疑龙套的情感和龙套的选择,这也是他最终选择认真对待龙套告白的原因。

他用指甲用力抠了抠掌心,咬了咬后槽牙,最终道:“比起那个,你还是专注学业,思考一下自己的将来比较好吧?”

他狠了狠心,调整脸部表情:“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比较好。”

他转身,下了楼梯。这栋楼房经过火灾,墙壁上尚且带着少许没被清理掉的斑斑黑痕,又久未修缮,楼梯也是岌岌可危的铁梯,隔三阶甚至有一阶断裂,他走得踉跄,一脚踩进小巷地面上未干的水洼,水花溅湿裤脚。口腔中弥漫着血腥味,他在泛起灰尘泥土的水洼之中瞅见自己的倒影,形容狼狈,像条败犬。


灵幻新隆有时会有亲吻影山茂夫的冲动。

他现在确认自己于掩饰情绪一道并不如自己料想中的擅长,自以为驾轻就熟,实际上大抵蹩脚得滑稽可笑,否则龙套何以如此笃定自己喜欢他?

作为一个成年人,作为一个自诩引导者的师父,他……


是个人渣。




后来灵幻搬家的时候,龙套没有来送他。

小酒窝倒是来了,晃悠晃悠的,像一团攥出汁的鲜绿韭菜,居高临下,目光复杂。一人一灵都聪明,小酒窝简单地说了声不必担心自己保重,灵幻简单地应了一声,彼此都不再多说什么。

他带着芹泽、小留离开了调味市,去了京都。

不是东京。

灵幻新隆何其狡猾,何其险恶。芹泽发现落地点是京都而非东京的时候,脸色吓得惨白,借着去厕所的机会掏出手机想要通风报信,被灵幻和善地一把按住了肩膀。

芹泽可怜兮兮地被没收了手机,挺大一个中年人像只委屈的兔子:“灵幻先生,这样真的好吗?”

灵幻新隆正对着芹泽的手机导航确认新事务所的地址,随口应了一声:“哪里不好?”

小留嘀咕:“明明和我们说不会逃跑的。”

“我哪里逃跑了?”灵幻目光没有离开手机屏幕,义正言辞又理直气壮:“这叫合理的战略性迷惑敌人。”

谁是你的敌人啊?龙套君吗?小留瞥着他的脸色,最终没敢说这句,老实地和中介人打电话对接去了。

灵幻把手机啪地一合,转身去街道旁边的专卖店买了一台新的。

再说什么叫逃跑啊?他明明就是作为成熟的大人,拒绝以后为了避免徒增更多尴尬,又加上业务发展需要,这才转移业务场所的。明明就是灵能力新星的成熟战术考虑,怎么就成了逃跑了。他把原来的和龙套互开了GPS的手机关机,也绝对不是逃跑,只是用腻了翻盖机,终于想要尝试智能机了。

而且——

灵幻看了一眼想说些什么的芹泽,用他一贯而来的语气,冷静地说:“不愿意战斗的时候,就是可以逃跑的。”

该逃跑时就逃跑,绝不恋战,此乃灵幻之必杀技是也!

新的事务所比原先的相谈所要大不少,放下打包带过来的所有行李都绰绰有余,还能再摆下两张按摩床。灵幻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下手画出一张设计图,订购材料和摆饰,将偌大空间装饰得满满当当,忙得脚不沾地。昏天黑地一段时间后总算大功告成,灵幻正看着室内满意点头,准备最后打印出海报与套餐单,明天就开始工作的时候,忽然在角落发现了一点红色。

秀颀的绿,枝叶锯齿状,枝条下垂着鲜嫩羞涩的红,摆在绿萝吊兰旁边,有些格格不入。

龙套用超能力种出的那盆小西红柿。

大约是受过超能力滋养,这株西红柿无需照顾,不枯萎,不凋谢,结出的那几颗西红柿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确实红得喜人,嫩得水灵,像几盏红艳艳的小灯笼,因此被他算作灵幻相谈所中的一个不要钱的装饰品,一直没扔。

芹泽把它带来了。

原本刻意布置出的与灵幻相谈所迥然不同的风格与装帧,一下子被这几颗远道而来的、圆碌碌的番茄给打成了浮沫泡影,前功尽弃。

灵幻坐在了沙发上,撑着下巴,凝视那盆无需照料亦自顾自活得茂盛的小番茄。芹泽站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

灵幻摆了摆手,打发他:“我要吃章……算了。”

他发了一秒的呆,然后站起来,把那盆番茄拿了起来,在芹泽惊恐的眼神中打开窗户,把番茄……放到了空调外机上。

京都气候比调味市更炎热,空调早早开了,新事务所的空调也是新购入的,外机很安静,从不像灵幻相谈所外的那具外机一般,总会发出些病痛呻吟般的嗡嗡噪音。

空调外机为了美观,都安装在窗户的视线死角处,如果不出意外无需修理,正常人想必都不会想起什么空调外机吧。

老板唰地合拢了百叶窗,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叉着腰,冲他仅剩的两个员工财大气粗地宣布:“走,请你们吃寿喜锅。”



时间就这么滴滴答答过了两年。

小留交了京都本地的男朋友,蓄起更长的翩翩长发,进出相谈所时也算一道风景。也有姑娘追求芹泽,灵幻知道这家伙本质胆怯,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姑娘相处的,只好自己挽起袖子,与小留一起给这家伙拾掇出一套帅气的装扮,看着芹泽一步三回头地去和姑娘约会了。

灵幻唏嘘道:“京都的樱花开了,在摩天轮上赏樱多浪漫,如果没有我,这家伙绝对想不到这操作。一套下来别说本垒,求婚我都愿意。”

“灵幻先生又说笑。”小留泡着茶:“前几天我也和男朋友去赏樱了,京都的樱花名不虚传,真是漂亮啊。灵幻先生没有去看吗?”

“太忙啦,哪有时间啊?”灵幻接过茶,“你们都去约会了,也不想想工作都是谁在做?”

“灵幻先生明明可以招新员工的。”小留说,“灵幻先生还不肯接受媒体采访,低调过分了啦。”

“以前被媒体吓怕了。”灵幻敷衍道,低头喝茶,入口前一秒总算想起来自己的猫舌体质,险之又险地将茶杯放了下来,心有余悸地去吹那些熏腾的滚烫热雾,高挺的鼻梁上被蒸出一点汗意来。

小留放下了茶壶:“灵幻先生总算学会自己吹凉了,真是叫人欣慰。”

“什么意思啊?”灵幻小心地喝了一口,还是被烫出了眼泪,只好继续吹,“说得好像我是个生活白痴。”

小留撇了撇嘴,没有接话。她看了看手表,匆忙拿出梳子对镜梳了梳头发:“那么,我下班啦,灵幻先生。”

灵幻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哦,注意安全。你男朋友来接你了么?”

“他在楼下。”

“行,明天见。”

“对了,灵幻先生,相谈所的电闸要找人来修啦,这几天电压不稳,灯什么的都忽亮忽暗的。”

他自己修不就行了?这么点小事有什么必要请人。

“知道了知道了,去吧。”

小留带上了门。灵幻继续坐在摇椅里,手里捧着那盏热茶,茶香飘袅,摇椅摇摇晃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夕阳像一颗被戳破的溏心蛋黄,慢吞吞地沿着百叶窗的窗叶往下一格一格地流淌,乱七八糟地淌进他手里捧着的粗茶杯,漫不经心漂在碧绿的水面上,像一滩液态的黄油。

我这状态怎么回事。总感觉像提前退休了。

现在芹泽和小留都可以独当一面了,处理业务都非常出色,他这个老板似乎都可有可无了。说起来,他一个没有任何灵感的普通人,究竟是为什么把灵能事业一直坚持做到现在的?

还是考虑转行比较好吧?

说起来,很早的时候似乎对侦探所挺感兴趣的。总感觉他似乎也更适合做这样的行业……

不过芹泽该怎么办呢?

这家伙只会除灵,虽然现在开朗不少,已经能和社会接触了,但要去做除灵以外的工作,可能还是有些……

啊。想到了。芹泽这家伙完全可以培养成暗线嘛,和幽灵沟通,从幽灵那里得到消息,从而侦破案件,找到证据什么的……不过说回来私家侦探要做的大多还是调查婚外情或者跟踪吧?这么一想,似乎又很无趣了。

该怎么办好呢……

他边沉思着,边举杯喝茶。茶液终于被放凉,可惜的是似乎又有些凉过头了,茶香也散去不少,有些索然无味。灵幻索性放下杯子,准备关门结束今天相谈所的工作,回去好好思考一下转行的事情。

叮咚。

这个时间,竟然来了临时的客人。

“不好意思。”门外有人问道,“我在外面看到——”

服务业人员灵幻新隆本能地端起职业笑脸,站起身来准备迎接客人:“是的,有什么——”


不堪重荷的灯光晃悠晃悠地忽明忽暗了几下,随着摇椅嘎吱的一声长响,终于彻底灭了。

室内一下子暗下来,仅剩夕阳慢吞吞地踱步,给杂七杂八的按摩床、电视、空调遥控器、粗茶杯都拖出浓重昏黄的影子,尚未凉透的茶水叹息般地蒸起最后一缕袅袅的白雾。

剩下的话被卡在喉咙里,再也挤不出一个字了。


灵幻新隆站在一片阴暗的门里,他的梦境站在门外,带着浑身雨汽,披着夕阳余光与早春寒冽料峭的风而来。他高挑峻拔,比灵幻高出足足半个头;皮肤雪白,黑色的风衣,黑色的高领毛衣,头发漆黑,瞳孔也漆黑,鼻梁秀挺仿佛雪峰。犹如一只收敛羽翼的乌鸦,也像一片最深的黑夜。

他垂下眼凝视着相谈所的老板,眼睫长得不可思议,屋内最后一片依稀尚未散去的薄薄茶香似乎都被他的睫毛兜住。

夕阳温柔落在他变得宽阔的肩胛上,像是抖落的烟蒂碎屑,褪色成大片大片的光阴。

“我是超能力者,有时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感到非常害怕。”

“找不到人可以商量。”

他来时似乎淋过一场雨,身后一路鞋印也迤着星点水痕,额发被淋湿,顺着苍白脸庞一滴滴滑落下透明雨水,又砸在肩胛上。他垂下眼认真地看着灵幻新隆,漆黑的眼珠里有一点微微的光,像是漆黑海面上孤单的一帆星辰。

“偶然在外面看到了空调外机上的番茄……”

十九岁的影山茂夫问:

“……请问可以找您商量吗?”


灵幻新隆偏过视线,在他宽阔的肩线上发现了一枚湿润的樱瓣。




茶香慢吞吞地飘着。没有风,于是便笔直地穿过夕阳明明绰绰的光影,飘成了两道垂直的线。

灯坏了,影山茂夫伸出手触碰了一下电闸,斑斓的彩色通过修长白皙的指尖蹿出,顶灯稳定地亮了起来。

灵幻找了一张干净的毛巾递给影山,让他能将雨水拭干。他摸了摸影山脱下的风衣外套,发现被淋湿得厉害,便放进了烘干机。烘干机运转起来,轰隆隆的热风声铺满整个空间。

灵幻在这轰隆隆之中盯着烘干机发呆。

从前茂夫是个存在感极低弱的孩子,坐在那里半天不说话的话有时甚至会难以注意到他。现在彻底长开,原本单薄瘦小的身体变得高挑起来,虽然相比他的身高,整个人仍然不算壮实,但存在感却异常鲜明起来,哪怕灵幻不回头,也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沉默而慢条斯理地在这个陌生的空间之中彰显着存在感。

当然,可能也和一直钉在背上没有挪动过的目光有关。

愁啊。

灵幻愁得恨不能抛弃一切为人师表的尊严,当场挠头。

在龙套出现以前,灵幻始终还抱着一点侥幸,就像输光一切的赌徒翻遍衣兜,期望还能找到最后一枚银币。他暗戳戳地期望龙套这孩子不过是年少轻狂不懂事,真的把依赖当做喜欢才表了白;或者时间过去那么久,年轻人移情别恋,早就把他这个大叔忘了。

事实证明他尽管做师父做得失败,对弟子本性的了解却姑且还算透彻。影山茂夫是个看上去柔软可欺、虚心听从他人意见,实际上却原则非常明确的人。灵幻深知他的固执,那大概是超能力者内心深处的一种傲慢,对认定认准的事物极少轻易更改。但即使他明确知道龙套是认真的,也多少有些预感龙套可能迟早有一天会追来,却还是秉承着一种鸵鸟心态,欺骗自己不会有那么一天,是自己想多。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在看到龙套站在门外之时,他心底万般复杂之中,一瞬间拨开水面、又被他狠狠按回去的一缕卑劣而可耻的高兴。

太差劲了。

他心里叹了口气,心里又转出一个想法:

虽然龙套来了,可移情别恋的可能性还在啊。再说两年来也没有联系过,说不定单纯只是来看看昔日的老师才来的,不要慌张,还有转圜的机会——

此人积习难改,此时尚不肯将鸵鸟脑袋从沙壤之中拔出。

“请问,可以开始相谈了吗?”

灵幻胡思乱想之时,龙套平静无波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灵幻佩服自己,竟然还能走上一秒的神,心想这家伙的变声期总算是完成了。

龙套发育得晚,抽条比同龄人晚上一截,也迟了一段时间变声,时间花得又特别长,灵幻走的时候他变声尚未完全完成,嗓子带着沙哑感。他小时候声音软糯,虽然比较少有大的情绪波动,多少有些呆呆的,但还是有一种柔软感,让人觉得可爱。现在大概是彻底变完声了,说起话来仍然没有波澜起伏,却低沉不少,褪去变声期的沙哑……如果要形容的话,像融化的雪,也像深不见底的井水,水质寒凉冷彻,明明他是在说话,却给人一种空谷般的寂静感。

但总归是很好听的。

灵幻咳了一声:“来了。”他坐回到沙发,与晚访的客人面对面而坐:“请问是……想商量……?”

他有些吃不准龙套的意思,只觉得两年过去,这家伙连说话都让他摸不着头脑了。一时之间,他确实感觉到当初那个好看透、乖乖听话、一张白纸般的乖巧弟子实实在在地长大了,哪怕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一种叫人失落的陌生感也油然而生。明明他只是缺席了两年的时间,这感觉却仿佛错过了二十年。

灵幻新隆心酸地想:只是两年,为什么变化这么大啊?

影山茂夫脊背笔直地坐在柔软的豆蔻色沙发里,形如一把沉默的剑。他直视着灵幻新隆的脸,淡声道:

“我是超能力者。”

灵幻新隆眨了下眼睛。

“有时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感到非常害怕。”

咦,刚才太激动没听清,现在想起来,这家伙刚刚进门的时候是不是也说了一次这番话?

这话听着好像……有点耳熟。

影山茂夫还在一板一眼地继续:“找不到人可以商量。”

灵幻新隆终于想起来了:这是以前龙套还是个五年级的小鬼的时候,第一次推开相谈所的门的时候说的话。

灵幻新隆愣了两秒,张了张嘴,影山茂夫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复杂神色,像台高大俊美的复读机,继续道:“偶然看到外面空调外机上的番茄……”

灵幻新隆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等等,等等,什么番茄?”

影山茂夫闭上了嘴,藏在漆黑茂密睫毛下的黑色眼珠轻轻一瞥,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半闭合状态的百叶窗。灵幻新隆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窗户,想了足足十秒,才想起那盆漂洋过海、又被刻意遗忘在空调外机上的小番茄。

他打开窗户,伸手把番茄够了进来。

翠绿葳蕤,枝叶如锯齿,垂坠着少女羞涩面颊般的殷殷红果。

……这么久过去了,风吹日晒的,竟然还没有枯萎凋谢??

灵幻新隆难以置信,时隔多年,对自己弟子超能力的认知再次被刷新。他瞪着那红艳水灵得喜人的番茄瞪了半天,一抬眼,才发现龙套也没再说话了,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盯着他看。

他头发尚且带着雨汽,半干不干,柔软地耷拉在眉眼间,弧度略微锋利的眼角被遮住,削去了成年后变得棱角分明的轮廓带来的陌生感与距离感,隐约间似乎他还是那个柔软得像一趴糯米团的少年。不过可能是嫌遮挡视线,下一秒,成年龙套垂了垂眼,抬手,简单地撸了一把半湿半干的额发,露出了饱满光洁的额头。

这一下的杀伤力堪称正无穷,灵幻新隆可怜的心脏差点一天之内第二次停跳,过了足足十秒才缓过劲来,找回神智:“你就是来找我商量这件事?”

影山茂夫无声地点头。

“呃……”

灵幻绞尽脑汁,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应对这个局面。他并没有想到再次重逢会是这样的对话、龙套会是这样的态度,一时之间本世纪最天才的灵能力新星也没能想到对敌之策。只能用些话术来搪塞:“非常理解,我也有过这样的……”

话一出口,他便顿住了。听起来怎么那么耳熟?


——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烦恼。

——听好了。哪怕有超能力,你仍然是一个人。超能力不过是一个特征,一种个性。积极地接受它,积极地活着吧。

——魅力的本质可是人情味啊。

——做个好人,就是这样!


灵幻当机立断,换了个话题:“怎么会又控制不好呢?是哪方面?”

他索性摊开了讲。装陌生人有些累,灵幻大师试图将谈话节奏转移到自己这方。可惜的是龙套的发型仍然没有变回原样,灵幻实在不敢再次挑战心脏再往他那边看,这句话虽然说得游刃有余,却是盯着茶杯说的。

“师父走了以后,就经常控制不好。”成年龙套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在对面响起,“有时会暴走,在梦里差点毁坏房屋。还好有律。”

灵幻一时语塞。他知道自己的拒绝和逃跑多半会让龙套积攒多余的压力,但没想到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他确实是个差到极点的师父。

心脏被泡在皱巴巴的愧疚之中发酵:“那小酒窝呢?它难道没有阻……它没来吗?”

“我暴走的时候,不小心把它波及到了。”影山茂夫说。

灵幻眼睛猛地睁大,什么尴尬难受都忘到九霄云外,猛地抬头。

影山茂夫低下眼睫看着他:“所以现在非常虚弱,无法离开调味市。”

他说话大喘气喘的,灵幻一颗心被吓回肚子里,恍惚地喝了口凉茶压惊,才后知后觉地怀疑龙套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他狐疑地抬头看了一眼徒弟,这小子竟然还没有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在灵幻出声之前,龙套先一步垂下了眼睛,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茶。

他脸色苍白,握在杯壁上的手指瘦长,发丝还有些湿,垂目喝茶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有些可怜。灵幻自己喝冷茶无所谓,让弟子喝茶却有些不能接受,想了想,索性站了起来:“走吧……还没吃晚饭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边吃边……说。”



他们最后去吃了寿喜锅。灵幻吃得心不在焉,不知为何,蒟蒻粉丝吃在嘴里,总叫他想起那碗沾着海苔碎与芝麻、吸饱豚骨汤汁、散发着麦香味的拉面。

吃完出来天空早已彻底冷透,他们在城市之中缓步行走,夜空疏朗,无云无月,繁星如水洗,明明是在闹市之中,却压了满城碎钻般的沉寂清梦。

灵幻看了一眼身边的弟子。因为衣服未干,外面春寒又料峭,穿着湿衣服极容易感冒,他便找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给徒弟换上。谁料这家伙确实长高了,手长脚长,两人身高相距甚远,这套衣服上身,龙套苍白的手腕、脚踝全露在外面,肩膀也显得有些紧,看得灵幻心里好一阵不平衡。

一阵寒冽的晚风卷着几瓣粉嫩的樱瓣呼啸而过,灵幻本能地往前走了几步,顶在了侧风口。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会儿,远远看见新建起的游乐园,铺满荧光灯的摩天轮缓慢摇动,五光十色,衔着无数星辰,烟火在它旁边开落又坍谢成灰烬,像夜空开出的浪漫玫瑰群。灵幻看了一会,忽然想起了芹泽,再紧接着,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灵幻和小留为了芹泽今天的约会,特地提前做了攻略,确认今天是个无雨晴朗的大好天气,这才订了游乐园的票,让中年社恐前去约会。

他看了一眼地面,又看一眼晴朗的夜空,灵幻脱口问道:“今天京都没雨,调味市也没有,你……”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东京今日有雨。

影山茂夫平静地道:“我从东京飞过来的。”

灵幻新隆停下了脚步,影山茂夫走了几步,也停了下来,站在夜风之中,两个人对视。

他们站在这座千年古城、繁华都市的某条无名的僻静街道。浮世众生都忙着自顾自的悲欢,人群往来匆匆,并无人去注意这静寥的角落里是不是站着本世纪最天才的灵能新星与他的弟子或者真实意义的最强超能力者与他的师父。

“我考上了东京的大学。”影山茂夫说,“因为师父把GPS关掉了,我不知道师父在哪里,只好去东京找。”

“……”

“今天,刚刚好把东京最后一条小巷找完。”影山茂夫慢慢说。他站在晚风之中岿然不动,犹如沉默的远山,也像孤寂的夜。额发被夜风拂乱,他面庞浸在变幻的霓虹光里,无数烟火在他眼里熄灭坍塌成灰烬,他的瞳孔却仍然是幽沉寂静的黑,斑斓如金鱼长尾的幻光也无法叫他染上哪怕一点属于城市的狂欢。

“在京都、大阪、北海道、冲绳、九州之间丢了骰子,偶然丢到了京都。所以就来了。”

“没想到师父真的在京都。并且走了几个小时就看到了那盆番茄,有我的气息。我的运气不错呢。”

他说着,语气像枯萎的井,明明是在说话,却叫人觉得安静。

灵幻的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掌心。他忽然又萌发了强烈的抽烟的冲动。

他看着眼前的龙套,终于拨开了重逢以来自己那些无所谓的杂念与思绪,迟来地意识到,他的弟子,似乎不笑了。

他艰难地问:“龙套,你……情绪……”

“啊,”影山茂夫应了一声,“这样控制能力会比较轻松。”

灵幻如坠冰窟。

竟然真的是这样。

他早该觉得奇怪,龙套是个情绪很敏感的人,哪怕以前开始表情就不算特别丰富,但寡淡到这个地步的情绪波动,也绝对不正常。

他又重新开始紧紧地压抑着自己所有的情绪,也像是把所有的情绪都剥夺走了。

早在十四岁时接纳了那个自己以后,龙套就不再使用这样的方式去调节情绪和压力了。

可在他缺席的那两年间,少年似乎重新用起了这样的方法,摆脱稚嫩的骨骼,一个人忍耐成长的阵痛,避免能力的再次暴动,把自己活成一片荒寂的云。

怎么会这样?

在他离开之前,龙套有朋友,有弟弟,有父母,有小酒窝。是个早已经摆脱了阴沉印象、会笑也会难过的、普通的可爱的少年。

怎么会这样?那些人……怎么眼睁睁看着他变成这样?

他咬紧了后槽牙,几乎窒息。

说什么其他人……

让龙套最终变成这样的,不就是他自己么?


这并非灵幻新隆的本意。

他并不想敷衍龙套的表白。但他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都没有办法接受弟子的表白。他认为自己对于龙套而言,是一个可能曾经有些重要的、但即使离开也不至于影响太多的引路人角色,应当是龙套成长路上的保护者与引导者。他不想因为自己没有隐藏好自己的情绪,反而将龙套引导得误入了歧途,成为龙套生命的一个错误或者一个行凶者。

必须在酿成更严重的后果之前把路掐断。

因此他干脆地选择了拒绝,把话说死。只是灵幻新隆也并非圣人,要做到拒绝喜欢的人本就已经足够残忍,想要远远逃开、自己舔舐伤口也无可厚非。

他想龙套已经不再是当初推开相谈所大门时那个惶惑的男孩,他已经接纳了他自己、他的能力,龙套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判断和自己的价值观,他在引导一途上已经没有太多余热可以发挥。他身边又有这样多的陪伴者,这样多关注他、注视他的人,他是棵终于冲破土壤、盎然生长的翠绿幼苗,不缺阳光,不缺沃土,未来一片坦途,少自己一个,也能活得茂盛。

应该是这样的。

他以为如此。

他以为即使自己离开,龙套也能活得自如。当初他那么喜欢小蕾,为了向小蕾表白做出那么多的努力,最终被拒绝的时候,也只是大哭了一场。

灵幻新隆以为这回也会是同样。他不如小蕾漂亮可爱,拒绝的时候又将话说得绝,龙套再难过,哭个两场,也就过去了。

他换了手机,不去刻意打听龙套的消息,但他知道芹泽与小留仍然会与龙套他们联系。既然这么长时间以来芹泽小留都没有对他说过什么,他便觉得龙套应当没什么大问题,心安理得地经营着业务,只是因为胆怯,连向他们二人问上一句“龙套怎么样了”的勇气都没有。

灵幻新隆其人,实则是个多少有些自负的人,而这份自负与显露在外的底气,确实能够唬住不少人,让人一时意识不到他是个狐假虎威的纸老虎。

他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都能飞快地掌握,并且做得格外出色,正是这份才能赋予他自信与自傲,也正是这样的自信,让他成为一个……没有任何超能力或者灵感却敢一路做灵能业务到如今,也敢在无数超能力者面前睁眼说瞎话毫不怯阵,也对自己的决定和想法毫不迟疑、鲜少动摇的人。

他笃信于自己的观察,自己的判断。他认为自己于龙套的生命之中消失也没关系,他认为龙套不过会哭一场。

于是他掩耳盗铃,匆忙关了带着GPS的手机,说一个弥天大谎,跑到了与东京相隔千里的京都,一待两年,即便心里再惦念,也没有问上一声。

他蒙上眼睛,一厢情愿地觉得他会过得好。

他是一个多么狂妄的人哪。

灵幻望着眼前几乎有些陌生的弟子,从他秀颀的眉骨看到薄唇,眼中藏一潭黑夜,似乎还带有东京远道而来的一瓢雨。

他想起他开门时披着湿漉漉的水光与夕阳,肩上带一片破碎的樱瓣,雨水沿着脸颊坠在地上,洇开小小的圆。

龙套说他今天刚好找完了东京的最后一条小巷。

他说他考了东京的大学。

世上没有人再比灵幻新隆更清楚影山茂夫了。他有着超乎常人的恐怖力量,可是日常生活里,却是个有些稚拙的孩子。他不会读空气,跑步很慢,纤弱矮小,学习也不好。以前每次期末的时候,灵幻都得陪他熬夜挑灯学习数学。后来进了肉改,通过锻炼,总算是把体质、身高和体育多少提了一些上来,可学习成绩却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善的。

在灵幻离开前,正好是龙套升上高三的时候。

就在他们把话说开的前几天,龙套还拿着志愿表来找过他,非常烦恼的样子,说是想不到将来想要做的事,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努力考大学。

灵幻知道他那时的偏差值,想升入大学是有些吃力的,何况是东京。

在他抛下一切离开的那一年里,每个或寒或暑的夜晚,少年是如何在那盏摇摇晃晃的老旧台灯之下,沉默地学习那些枯燥无味的知识的呢。

他是如何握住笔,慢慢地在那张志愿表上,填上那所对他而言非常遥远的大学的呢。

毕业季飞满樱花的时候,是不是有人向他讨制服上的第二颗扣子呢。

在成功升入大学的这一年里,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遍东京的大街小巷,在茫茫寥寥的人海、重重叠叠的高楼大厦之中,一个人去找寻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灵幻相谈所”的招牌呢。

今天东京有雨。他是如何在城市淅淅沥沥的铁灰色雨幕之中,连伞也不打,踏着大大小小的雨洼,走遍最后一条东京未曾踏足的小巷,最终发现,他的师父积习难改,再次向他撒了一个叫人厌恶的弥天大谎呢?

他是如何裹着一身的雨和寒冷的春意,降落在京都,开始重复找寻呢?

他是如何抬起眼,看到那盆小小的、如弃敝屣般孤零零生长在空调外机上的小番茄的呢。


披着夕阳与未散的雨,推开那扇陌生的门的时候,影山茂夫在想什么呢?


一只手伸到了面前。

骨肉匀停,指节分明,瘦长苍白,浸上了夜风的寒意,蹭上眼睑的时候有些冰凉。

灵幻新隆错失两年光阴的弟子站在近在咫尺之处,为他挡去料峭的寒风,低垂了眉眼,伸手用指腹轻轻擦过他柔软的眼角。隔着朦胧的视野,灵幻看见那只修长的手上有透明的水光。

“师父哭了。”他像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提出一个纯粹的疑惑,“为什么?”

灵幻想开口说话,但在他那张如簧的巧嘴恢复正常功能以前,更多的泪水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哽咽与窒息让他连发音都困难。他脊骨发冷,心脏疼痛得几乎难以呼吸,呼吸也变得困难,像有谁拿了满把钉子,慢条斯理地在他心脏上钉出一个又一个的洞。

就像当初被撕下照片的那幢照片墙。

“我这、算什、么……师啊……”

他哽咽到极致,连话都说不完整,只能咬着嘴唇吞咽哭音,又咸又苦的眼泪顺着抿紧的唇角渗进去,像灌进了整整一汪海洋,又像沉进了一大片满是瘢痂与蟨虫的淤泥沼泽,连呼吸都成了奢求。

一只手在他发凉的脊背上缓慢而沉稳地抚摸,帮他顺气。龙套伸手擦去他脸上越来越多的泪水,低声道:“不对。师父就是师父。”

“可是……”

背上的手顺着脊骨抚上了后颈,指尖冰凉,带着寒意,安抚地轻轻抚摸。后颈是人的命脉,被握住后颈便有一种被掌控住了性命的感觉,即便他的动作非常轻柔,可还是有些叫人战栗。但灵幻没有躲,任凭弟子握着自己的脖颈,缓缓贴近,靠住了他的额头。

“没有什么可是。”影山茂夫低声说,“师父就是师父。”

距离很近,连呼吸都彼此相闻,他音量不高,说话没什么起伏,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带着温柔,可就是莫名有种压迫感,让人不敢反驳。

“师父。”影山茂夫继续用他那没什么波澜的、安静的声音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找你吗?”

灵幻在他手掌之中慢慢摇了摇头。

“因为我嘴太笨了。”影山茂夫说,“当时还有好多话想说,不知道怎么说,没有和师父讲完。师父就走了。”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有些事是后来才处理好的,所以现在说,也不算迟。”

“师父。”他再次喊了一声。仿佛要把这两年没喊的份都喊回来。

他平平地、像一道光线一般平稳而安静地说:

“我和律还有爸爸妈妈说过了。”

灵幻猛地睁大了眼,一颗尚未来得及被拭去的眼泪倏然滚出眼角,顺着茂夫纤瘦的手背滚下,滚过线条微突的腕骨,没入了衣袖。

灵幻高超的情商与大脑都处在未运转状态,足足过了十秒也没能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妈妈刚开始不能接受,还好有律和她解释。”他的徒弟像是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么的惊天动地,继续平平淡淡地往下说,“妈妈想去报警,但因为那天晚上我睡觉的时候不小心炸了房间,她就没有去。”

“后来我考上了东京的大学,送我去车站的那天,妈妈没有去。爸爸跟我说,请带你本人回去。如果你本人不出现,妈妈是不会接受的。”

“律让我一定要带你回去。他想揍你。”

灵幻感到茂夫那长得不可思议的睫毛轻轻扑扇在了自己的眉骨,像一只蝴蝶为了飞过沧海,一次轻轻的振翼。

他眼珠漆黑,像黑夜的碎片,却倒影着一个完整的灵幻新隆。

“我曾经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师父明明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拒绝我。有时想着想着就会压力太大,有一次还误伤到了小酒窝。”

“师父很聪明,考虑事情也很周全,经常是我无法做到的。”

“不过我后来多少明白了一点。”

“师父曾经说,拒绝我的原因并不是我还没成年。”

“当时我情绪太激动,没有听懂。后来才想明白,师父是介意自己比我大十四岁。师父害怕我们在一起以后,自己会先老去,甚至最后死掉,留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

灵幻连呼吸都停了。

影山微微低下眼,确认道:“是这样想的吗,师父?”

灵幻无法摇头,也无法说出一个不字。

这是他每一个噩梦的结局。

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哪怕是超能力者也无法消除。这十四岁的鸿沟,让灵幻新隆饱尝人间冷暖、世态炎凉,让灵幻新隆能成为影山茂夫成长路上的引路者,也能让死神提着镰刀与灯,牵着他,先龙套太久离开世界。

他要如何忍心,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让龙套余生都生活在那样连言语都描摹不出万一的寂静孤独之中。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觉得,没有师父的话,我死后会成为恶灵哦。”

灵幻被这句语气依旧波澜不惊、内容却堪称核武器的话砸得晕了:“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他的弟子慢吞吞地说,神色安静,甚至有点乖巧,看起来没有半点威胁的意思:“因为没有师父,所以特别不甘心,想必死后化为恶灵也特别容易吧。就是那种生前欲求不满死后为非作歹的恶灵。”

灵幻:???我怎么觉得你这小子在逗我???

“可能很糟糕呢,毕竟我很强。像最上先生那样的,寻常的能力者都没有办法消除的吧。如果我成了恶灵,师父又已经死去了,世界上还有谁能阻止我呢?”

影山直起了身子,相触的额头分开,但他仍然站在极近的距离,像一片漠然的黑夜。脸上没有表情,头发漆黑,眼珠也漆黑,他身后万千的烟火已到了末尾,簌簌燃烧着余焰,拖着光华绮艳的尾巴往下坠落,颓靡的摇曳光粒落在眼睫上,就像枯木上落上细雪,却怎么也落不进深潭一般的眼里。

晚风倏然闯过,叫人陡然生出一身寒意。灵幻下意识伸手揪住了龙套的衣袖。

“师父。”

龙套低声说。

“我没有办法让我和师父的年龄差距缩小。我的学习不好,但我的记性还算不错。从我十一岁推开灵幻相谈所见到师父的那一刻起,到和师父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会记得非常、非常清楚。”

“那些回忆对我来说,都是非常珍贵的宝藏,和师父一样重要。是重要到即使知道最后师父有可能会离开我,但有了这些,也能让我保持冷静、保持温柔、保持坚强的、绝对不会忘记的东西。”

他搭在灵幻后颈的手慢慢收了回来,松松攥着拳,递到了灵幻面前。

龙套翻过手,修长五指打开,彩虹般的薄膜在他身周一闪即逝,那一刻滚烫星河都逆流而上,钻石星辰于他手中闪烁生光,狂风自他手心席卷而起,头顶万千樱瓣犹如吹雪一般腾空而至,与拖着余烬的花火碎片一道簌簌而落,像是在他们身周降临了一场盛大的樱火梦境。

“虽然师父说即使我送花也不会收下。但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补上。”

龙套松开了另一只放在灵幻脸上的手,站在他的对面,似乎微微地笑了一下。浅粉色的樱瓣簌簌地落在他的发梢与肩胛,吻过他的睫尖,就像在漫川漆黑的河面,倏然兜头洒下了一大碗闪闪发光的温柔星屑,顺河漂流,连带着他眼里似乎也有了一点细微的、晶晶亮的光。

“师父总是害怕让我孤单。可是……”

他低下了眼睫。

他看起来很难过。

他没有把下一句话说出口,但灵幻能懂。


即使是现在,我们能互相待在一起的时间,也都不断在减少啊。


在下一片樱瓣落上他眼睫之前,灵幻跨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然后猛地抱住了他。

在夜风里站了太久,之前又淋了雨,龙套的身体像是怎么也暖和不起来似的,灵幻觉得自己就像抱住了一块冰。暖和不起来的冰块人垂头,伏在他肩膀上,灵幻感觉到肩上似乎渐渐扩开了一点暖融的水意。

即使再怎么逼自己长大,再怎么成为大人,再怎么变高变帅变优秀……他还是个刚刚十九岁的年轻人呢。

趴在肩膀上的年轻人不抬头,闷声闷气地说:“我不喜欢你了,师父。”

“哦。”

“明明喜欢我,还不肯承认,浪费了这么长的时间。”

“还又骗我,明明在京都,还说是东京,让我在东京白白找了那么久。”

“嗯……”

“根本不珍惜我种出来的小番茄,竟然放在空调外机上。”

“对不起。”灵幻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竟然把手机关机,GPS也找不到了。生日和新年也都没有祝福。”

灵幻低声道:“是我的错。”

“竟然对我说那么过分的话,让我以后都不要见你了。”

沉稳了足足一个晚上的声音总算有了波澜,带着小小的哭音,近乎像是哽咽,又忍了几分钟,终于演化成抽泣。衬衫衣料上的湿意在不断扩大,靠在肩上的黑发带上了彩色的斑斓,不断飘起飞舞,风也不安地暴动起来,引来更多的樱瓣旋转狂舞。龙套边抽泣,边语无伦次地乱道:“我没有办法控制,我控制不好,我……”

“那就不要控制了!”灵幻有些吃力地抱着他的脊背,大声吼道:“全部释放出来也没关系!今后有什么问题,也一并来找我吧!都交给师父就行了!灵幻相谈所就是这么一条龙服务到底的地方!!”

暴风雨般的斑斓彩光在他们身侧旋地而起,又如同肥皂泡般不断破碎,崩落成钻石般的绮丽星辰,与樱瓣一道簌簌飘飞,灵幻抱着弟子,像裹在了彩虹的中心,又像有人舀一瓢星河,在他们头顶浇落,淌得满地都是泪水般的晶莹。

影山比他高出不少,要维持这样的姿势,大约也是多少有些累人的。可他就是不肯挪窝,头发上落了樱瓣也不管,仿佛这里不过是他的一个梦境,一抬头,师父便又会消失不见了。他就这么死死埋在师父的肩窝里,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外冒,把师父的白衬衫都打湿,他的所有沉稳所有成熟似乎一时之间都化作肥皂泡消失了,只剩一个控制不好情绪的年轻人,像个孩子似的抽泣着,任性地要求他的剑鞘接收自己发泄出来的所有压抑已久的负面情绪。

“别哭、啦……”

年轻人顶嘴道:“师父明明自己也有在哭。”

“我那是花粉过敏。”灵幻新隆嘴硬道。

影山茂夫不吭气了,似乎刚刚哭得太凶,不小心哭出了嗝,正在努力把嗝给压回去。

夜色安静地流淌在他们头顶,星河压了满肩光阴色的清梦。风声渐止,不再有新的樱瓣飘然而至。远处的摩天轮缓慢摇曳,最后一粒花火也烧尽了生命,熔融的光在视网膜上渐渐暗去。夜已经极深,无数的霓虹彩光渐次熄灭,于是夜愈发静,星河愈发清冽,静静转圜盘亘在人们不曾注意过的荒寂的云层之中。城市的狂欢终于落幕了。

“小酒窝曾经跟我说,师父拒绝我的理由和小蕾是相反的。”

在这安静之中,影山茂夫带着一点哭过后的沙哑,低声说道。

“小蕾拒绝我,是因为她不喜欢我。”

路灯昏黄犹如一粒液态的黄油,几片岑寂的樱瓣躺在柏油马路之上,在摇摇晃晃的路灯之中绽出一点温存的花影。

“而师父拒绝我,是因为……”


该逃跑时就逃跑,绝不恋战,这是灵幻必杀技。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就像他曾经对龙套说过的:不愿意的时候,可以逃跑。

他身体力行地贯彻这一理念。毕竟,逃跑可耻,但只要能达成目的,一切手段都有用。

只是——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弟子的脸。容颜的轮廓彻底褪去青涩、褪去稚嫩,从那一趴不知该怎么掌控自己强大力量的糯米团,在他的注视之下、也在他不经意的时候,成了现今模样。脱胎换骨,温润而耀眼,学会了坦然被爱,也学会了坦然爱人。

原本刻意压制的情绪被彻底释放,影山茂夫眼神清冽晶亮,带一点期待,带一点柔软,眼睫之间仿佛能住下星辰。

世上有谁能拒绝这样的影山茂夫?


他轻声应道:

“——我爱你。”



灵幻新隆有时会有亲吻影山茂夫的冲动。

而他终于无需克制,如愿以偿。




END.




后记:


茂灵比我想象的难写一万倍,一万倍!!!!!!!!!

写得太乱了,对不起(

最终写了两只哭包,对不起(


拒绝的借口可以有一万个,但灵幻拒绝龙套的理由其实只有一个。

最终接受的理由也只有唯一的一个。


附BGM歌词:


I see your monsters, I see your pain.

我看到你心里的野兽 看到你的痛苦

Tell me your problems,I'll chase them away.

告诉我你的麻烦 我会把它们赶走

I'll be your lighthouse.

我会是你的灯塔

I'll make it okay.

我会保护你

When I see your monsters

当我看到你内心的野兽

I'll stand there so brave,

我会勇敢地站出来

and chase them all away.

把它们全部赶走

In the dark we, we, we,

在黑暗里我们.....

stand apart we, we,

分开站着.....我们

never see that the things we need are staring right at us.

永远看不到需要的东西都在盯着我们

You just want to hide, hide,

你只是想逃避,逃避

never show your smile, smile, smile.

从不展现你的友好,友好,友好

Stand alone when you need someone

当你需要陪伴时我旁观

its the hardest thing of all

是最困难的事情

that you see are the bad, bad, bad memories

因为你所想都是坏的回忆

take your time, you'll find it.

别着急,你会找到的

I see your monsters,

我看到你的野兽

I see your pain.

你的痛苦

Tell me your problems,

向我倾诉你的麻烦

I'll chase them away.

我会把它们赶走

I'll be your lighthouse.

我会是你的灯塔

I'll make it okay.

我会保护你

When I see your monsters

当我看到你内心的野兽

I'll stand there so brave,

我会勇敢地站出来

and chase them all away.

赶跑它们

I can see the sky, sky, sky,

我看到天空,天空,天空

beautiful tonight, night

美好的夜晚

when you breathe why cant you see

当你呼吸时为何没看到

the clouds are in your head

你头顶的乌云

I will stay there there, there, there,

我会留在那儿,那儿,那儿

no need to fear, fear,

不要害怕,怕

when you need to talk it out with someone you can trust.

当你需要倾诉时可以向你所信任的挚友倾诉

What you see are the bad, bad, bad memories

你所想都是坏的回忆

take your time you'll find it.

别着急,你会找到的

I see your monsters,

我看到你的野兽

I see your pain.

你的痛苦

Tell me your problems,

向我倾诉你的麻烦

I'll chase them away.

我会把它们赶跑

I'll be your lighthouse.

我会是你的灯塔

I'll make it okay.

我会保护你

When I see your monsters

当我看到你内心的野兽

I'll stand there so brave,

我会勇敢地站出来

and chase them all away.

把它们全部赶走

I'll chase them all away

我会把它们全部赶走

You've got the chance to see the light,

你已经有机会看到灯光

even in the darkest night

即使在最黑暗的夜里

And I will be here like you were for me,

我会像你一样为我

so just let me in.

所以就让我加入吧

Cause... I see your monsters,

因为...我看到你的野兽

I see your pain.

你的痛苦

Tell me your problems,

向我倾诉你的麻烦

I'll chase them away.

我会把它们赶走

I'll be your lighthouse.

我会是你的灯塔

I'll make it okay.

我会保护你

When I see your monsters

当我看到你内心的野兽

I'll stand there so brave,

我会勇敢地站出来

I see your monsters,

我看到你的野兽

I see your pain.

你的痛苦

Tell me your problems,

向我倾诉你的麻烦

I'll chase them away.

我会把他们赶走

I'll be your lighthouse.

我会是你的灯塔

I'll make it okay.

我会保护你

When I see your monsters

当我看到你内心的野兽

I'll stand there so brave,

我会勇敢地站出来

and chase them all away.

把它们全部赶走


昤西

【凪玲】只有你不在的山之日

·nagi伪失忆梗,三选至德英和好期间都可以接。主要以小侦探nagi的视角展开。1w+一发完~

SUMMARY:若有一种爱是永不能相见,永不能启口,永不能再想起,就好像永不能燃起的火种,孤独地凝望着黑暗的天空。

 

 

01.

睡到自然醒的清晨,凪诚士郎睁开朦胧的睡眼,望见自家熟悉的天花板时,大脑还有些不清醒。“是忽然一下子睡太长时间了吗……明明进入蓝色监狱前都没问题的。”这么想着,惯例摸了摸窗台上的小剪,坚硬的小刺扎得他清明了几分。

 

啊,想起来了,因为8月11日是山の日,绘心大发慈悲给他们放了一天假,使大伙儿得以从繁重的训练和紧张...

·nagi伪失忆梗,三选至德英和好期间都可以接。主要以小侦探nagi的视角展开。1w+一发完~

SUMMARY:若有一种爱是永不能相见,永不能启口,永不能再想起,就好像永不能燃起的火种,孤独地凝望着黑暗的天空。

 

 

01.

睡到自然醒的清晨,凪诚士郎睁开朦胧的睡眼,望见自家熟悉的天花板时,大脑还有些不清醒。“是忽然一下子睡太长时间了吗……明明进入蓝色监狱前都没问题的。”这么想着,惯例摸了摸窗台上的小剪,坚硬的小刺扎得他清明了几分。

 

啊,想起来了,因为8月11日是山の日,绘心大发慈悲给他们放了一天假,使大伙儿得以从繁重的训练和紧张的第三次选拔中喘口气。

 

难得的假日,当然要从打游戏开始。凪摸向床头的手机,却发现有闹铃响过的提示,分别是8:00,8:05,8:10。而此刻已将近11点,是他自然醒的正常时间。

 

诶……搞什么啊。凪摸了摸后颈。比起懊恼自己竟然没有听见闹铃,他更奇怪的是,自己为什么要在休息日定如此早的闹铃,还是连着好几个。

 

他第一反应是去查看日历。头顶的挂历上画着一个刺目的红圈,在8月12号那一天。这并不能给他任何线索,因为明天是返回蓝色监狱的日子,这样醒目的提醒也属实正常。

 

莫非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比如……能量果冻吃完了需要补给?母亲临时出差回来需要接行李?二选的朋友们有事叫他出来?

 

这么想着,他顺手给母亲和千切发了一条line,边趿着拖鞋走向餐厅的橱柜。

 

[妈妈,你今天要回国吗]

 

[大小姐,今天有什么重要活动吗]

 

手机很快叮铃两声。

 

[不回啊,不是说过我和你爸爸年底才回来吗?]

 

就说没有印象。

 

[没有啊,不如说,大家有聚餐你也不会来的吧。]

 

也是啊,他知道自己会选择睡懒觉和打游戏的。

 

橱柜里的果冻也还有一大包,毕竟进入蓝色监狱后就没再动过家里的存货了。凪奋力回想着“被遗忘的重要的事”,但脑海里关于此事,的确是一片空白。

 

思考好麻烦……不去想了吧,就当我没有发现定了闹钟,也许是误操作也说不定。凪丢掉吸干的果冻袋,决定正常地开启懒散的一天。侦探什么的,果然不适合我。然而,他还是有些烦躁不安。这种情绪几乎未曾在他平静无波的心湖上出现过,除了二选时有一次,明明踢赢了一场比赛,却第一次体会到失望和愤怒纠缠不清的情绪……

 

但是,那次是为什么来着?

 

 

 

02.

上次拿到手机使用权还是一选时期,被收回前他下载了一个新游戏,是个新发售的galgame,体量很小,四五个小时就能打通。凪通常玩一些射击游戏和闯关游戏,解谜游戏也比较喜欢,不过这个galgame是他最喜欢的主打解谜游戏的公司制作的,出于好奇,他还是打算玩玩看。

 

真正开始玩才知道,说是galgame,其本质还是解谜游戏。凪操纵的男主角是一位校园侦探,一觉醒来失忆了。然而手边的案子尚未完成,男主只能隐瞒自己失忆的真相。在探案过程中,他会遇到很多女性npc,在交流感情的同时,npc会提供关于案情的信息。

 

“男主只记得npc的身份,不记得自己和她们是什么关系了吗……[请小心辨别npc的话。出于各自或好或坏的原因,她们可能隐藏或伪装了情报。但有一位npc是你曾经的恋人,她永远不会向你撒谎。玩家可以通过谎言甄别与线索搜证判断npc的关系与证词。当好感度达到一定程度时,npc会对你说真话,但请不要忽视前期的错误,即便是微小的误判也有可能导致BE。]”凪读着新手教程的提示。“比想象中更有趣呢,这个游戏。”

 

先从周围环境入手吧。凪操纵人物对房间进行了地毯式搜索,窗台、地毯、衣柜、相册……通通都不放过。

 

[获得:紫色欧石南。物品描述:花朵钟形,常下垂,像一串串倒挂的小铃铛。花语是幸福的爱情、孤独、背叛,在勃朗特的小说《呼啸山庄》中代表着孤独的含义。]

 

想必这盆花与男主角的神秘恋人相关吧,看看花语,说不定是相爱-误会-分开的故事线,上演一出破镜重圆的攻略戏码。

 

说起来,这种过分美丽的花应该很难养活吧,尽管容姿艳丽,却不如小剪好养活,毕竟每隔一周浇浇水就好了,即便是懒散的自己也能胜任其监护人的责任。神奇的是,在蓝色监狱里少说也待了三个月,这期间无人照料的小剪还活着,并且活得生机盎然,简直是一桩奇迹。

 

不过,凪从来不知道,原来一株景观类仙人掌真的能三个多月不喝水啊?

 

[获得:班级合照。物品描述:你班级的合照,拍摄于两个月前。虽然很普通,但说不定蕴藏着秘密哦。]

 

“嗯……从合照里能发现什么呢?站位?眼神的流向?啊确实呢,男主的手臂被右边的女生挽着,视线却落在前面女生的背影上。他身边的女生,要么是他的单推人,要么是由爱生恨的角色吧。”

 

蕴含信息的照片吗……凪的手指不知不觉地切出了游戏画面,点开相册。虽然嘴上说着不管了,但这种程度的小麻烦也可以接受,他说服自己。照片不出所料寥寥无几,从头往下翻,只有小剪的亮相照跟零星游戏截图而已。

 

不,最新一张似乎不太一样。

 

那是一张旅游攻略截图,截图时间在昨天下午。[富士山,7月初到9月初开放,登山前要缴纳清洁费1000日元,赠送纪念木牌。五合目的山顶住宿对情侣和家庭友好,双人间及家庭房较为宽敞……]

 

我?想去富士山?

 

凪的内心微妙地裂开了。尽管今天是山之日,爬富士山这种麻烦又累人的行程也不像是认知中的自己会安排的。然而,联系非常态的闹铃,说不定这就是真相。只是为什么自己完全忘记了今天的行程?并不是“糟糕,忘记了”这种遗忘,而是“被彻底挖去”的遗忘,就如无垠宇宙中的黑洞,越伸手去挖,挖到越的是空洞和迷惘。

 

 

 

03.

意识不到还好,一旦意识到脑海里的空缺,凪就不由得焦躁了起来,甚至无法心平静气地继续游戏。疲惫地叹口气,他在床上裹着被子打了几个滚。“在游戏内扮演侦探,在游戏外也要追查真相吗……”尽管违背了他的初衷,但找到真相可能只花费一天的平静,而找不到真相可能意味着,他短时间内都无法过上平静的生活了。

 

说干就干,正如操纵游戏角色搜查房间一样,他也着手翻找各个角落,以期发现可能的线索。一查吓一跳——居然处处都藏了“惊喜”:玄关的鞋柜下有另一双拖鞋,本该空空如也的冰箱里却有一些没用完的高级食材,其中还包括切了一半的石垣牛的臀尖肉,(全部过期了,凪顺便丢掉),橱柜里也添了几件自己平时用不上的厨具……

 

是跟田螺姑娘同居了吗?白天会消失的设定?还是说,自己在学校交了什么女朋友?

 

似乎灵光一闪。以从未有过的干劲,凪出发去白宝。

 

-------------------------

 

今天是蓝色监狱的休息日,却不是白宝高校的休息日,凪路过操场时,有一个班级正好在上体育课,仔细一看,还是他曾经的体育老师带的班级。

 

“嘿,凪诚士郎同学今天难得返校哦?”眼尖的体育老师以热情的语调唤住了他,“正好在教停球与射门,凪同学来了的话,就请给大家展示一下集训的成果吧!”

 

“不要,好麻烦。”虽然这个老师很温柔,从不过分逼迫自己完成课上的剧烈运动,但今天还有正事。

 

健气的老师却没有放弃:“就一下,凪同学。有你在旁边,毫不夸张地说,连老师都不好意思射门了。况且你站在可以射门的地方就好,我会给你传球的。”

 

不知是哪里触动了凪的神经,他愣怔片刻,走上前去。老师高兴地点点头,示意旁边的同学:“准备,要kick off了——”

 

开球,不出错却普通的传球,下意识的停球与射门。

 

操场忽然变换成赛场,这样的动作,他似乎早已重复过无数遍。

 

“你就在可以瞄准球门的地方,等着我的传球就好了。”

 

这句话,他似乎也听过无数遍了。

 

阳光,坚定,充满信任与珍视,不知出自谁之口,像照耀在平静海面上的一道春晖,掀起阵阵浮光跃金。

 

百思不得其解,凪走出操场,没注意到身后学生望向他的复杂目光。

 

 

 

4.

凪的班级正在被世界史老师拖堂。

 

“最后发一下这次月考的卷子。咱们班的第一名是小田真一郎,同时也是年级第一,93分。”

 

诚实讲的话,凪知道自己在学习方面是“被选中的孩子”,即便上课睡觉,也能考得不错,尤其擅长世界史,一直稳坐年级第二的宝座。这次这孩子能得第一,想来是第一名跟第二名都不在的缘故。不过,关于之前的第一名是谁,凪却没有一点印象。这也正常,他安慰自己,毕竟学校里并没有闪耀到能令他记住的角色,都只是芸芸过客罢了。

 

“……唔!”像炮弹一样冲出的学生撞到了他身上。

 

“抱歉抱歉,急着去选修课教室……诶?你是那个……万年寝太郎!”

 

教室里正收拾书包的、擦黑板的、聊天的、甚至是整理教材的老师,都统统停下手里的事,猛然转过头来。从来没被行过如此盛大的注目礼,凪吓了一跳,微微睁大了双眼。

 

撞到自己的男生如临大敌,讲台上的老师神情惋惜,女生们的表情更是各异,有的饱含同情,有的怒目而视,有的甚至眼眶发红、噙着泪花……

 

好奇怪,好奇怪,就像这个世界只有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一样。

 

那个燃烧着怒火的漂亮姑娘与他擦肩而过,留下一句:“原来你真的会传播厄运!”

 

-------------------------

 

说到底,还是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虽然想要问个清楚、虽然此行的初衷是问问同学自己有没有女朋友,但是这种场面,令再开口变得有些困难。然而,学校显然有什么线索,一走了之也不是办法。既然从班级里找寻不太可能,那就去另一个常去之处——足球部吧,在进入蓝色监狱之前,自己还算是部员呢。

 

凪逆行于走廊的拥挤人潮中,像无处可去的小鱼误入洄游的鱼群,只有他找不到方向,晕头转向地追溯一个飘渺的海市蜃楼,与这片海域格格不入。

 

轻车熟路地找到部员活动室,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他的柜子还保留着。“毕竟没有毕业,也不算退部嘛。”凪抚摸着柜子上贴的名字,随后打开了柜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钉鞋,打眼一看就是名牌货。

 

除了定闹铃、去爬山、购买高级食材和复杂的厨具,又多出来[买性价比低的昂贵钉鞋]这件不记得做过也不认为会做的事吗?都差不多要习惯了啊,已经不会再惊讶了。凪想道。

 

下一秒,旁边一个没有名字的柜子吸引了他。空柜子不奇怪,但一堆属于现任部员的有名字的柜子中间,出现一个无名柜子就有些奇怪了,尤其是在他刚玩完解谜游戏时,对于异样状况的捕捉十分敏锐。

 

凪的心中有了一个不成形的猜想。抬手摸了摸姓名贴处,惊讶的是,这个猜想立刻被证实了——铁皮上有胶,还是黏黏的。

 

这就说明,柜子原本是有名字的,只是在前不久被撕下来了而已!

 

为什么要撕下来?为什么?和自己有关吗?其实也可能是有部员退部了,但在这种节骨眼上,让他无法不多想。“看一看就知道了……”究竟是退部,还是异常!

 

“呜哇,什……”柜门打开的瞬间,凪就被一堆翻涌而出的信封淹没了,露出了里面的球衣,还有和他一样牌子、款式的钉鞋。

 

果然有问题,看来只来得及处理了姓名贴,并没有将内容物抹消。

 

虽然偷看别人收到的信是不对的,但是……凪复杂地看了眼钉鞋,太在意了,实在太在意了。他有预感,这个房间、这个柜子、这些信,将是他打开未知大门的第一把钥匙。……就看一眼信封表皮,应该没问题吧?

 

他快速蹲下,又缓慢捡起一封信。明明在期待,却从心底蒸腾起犹豫与害怕。

 

我在怕什么?怕打出一个bad ending吗?还有什么比现在一无所知的状态更可怕吗?

 

收到自己的打气后,凪一鼓作气翻到正面。那封在柜子里不知尘封了多久的情书,首先来到了它不属于的人的手上,露出了真面目。

 

御影 玲王同学♡

亲启

 

这一刻,他像是被人抵在太阳穴上扣下了扳机,头疼欲裂起来,让他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与眼泪的滚出。

 

更让他绝望的是,他连自己为什么哭都想不起来。

 

 

 

5.

头疼平息后,是巨大的情绪海浪,一掌一掌拍得他喘不过气。胸口的酸胀与喉咙的梗阻,无言诉说着名为[喜欢]的情绪。那片潮水将他胡乱冲上岸,待退去,只留他独自搁浅在沙滩上,无力地拍打着鱼尾。

 

想不起来有关他的事,却能想起有关他的情绪,是吗……果然,哪怕似乎是男生,这个人真的是他的恋人。

 

只不过,他的恋人现在在何方?

 

还在学校,还是跟他一起去了蓝色监狱?

 

等等,蓝色监狱,此前一直没注意到,自己并没有“为何要参加”的相关记忆。说到底,参与这样一个麻烦的项目、甚至踢这样一种麻烦的运动,都是正常的他不会做的事。同样空白的记忆,直觉告诉他其中一定有什么关联。说不定,他所有古怪的决定,都与他的恋人有关。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萦绕于心:怕麻烦的自己,怎么会喜欢上别人,并且与其成为恋人呢?

 

明天回蓝色监狱看看吧,也许他的恋人就在其中;再不济,也能发现一些指向。这么想着,凪踏着夕阳走上了回家的路,斜晖把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仿佛有一种错觉,上一世的他不用一个人回家,而是有人骑着单车,载他看过沿途所有的倦鸟栖草木,流云伴归鸦。

 

-------------------------

 

凪趴在床上,一鼓作气打穿了那个游戏。

 

故事的真相出乎意料地简单:女主角由于家庭原因要永久性地移民国外,与相恋的男主分隔两地。不愿让男主在痛苦与无谓的思念中生活,清除了男主的记忆。但女主的朋友们却不赞成这一决定,于是由一个精通程序设计的女生带头,将男主和女主的意识接入这个游戏中,她们则在其中扮演不会说谎的npc,为男主提供正确信息。其他说谎的npc是女主的思维触丝,而女主的本体潜意识却依然不会对男主说谎。如果男主成功在校园案件的串联中找出了一切的真相,那么他就不会忘却女主。

 

“虽然动机很狗血,但感情铺陈与细节处理很棒呢。”打出TE的那一瞬,凪不禁赞叹道。尽管女主的做法有些极端,但实际上却是个温柔可爱、过分在意他人感受以至于忽略自己的孩子,怪不得论坛上对女主的讨论热度一直不减,且正面居多。也有一些声音认为其处理方式有些独裁和残忍,可是毕竟是出于利他的动机,况且感情中的事往往很难讲,凪对此又毫无经验,这种探讨也只是过眼云烟了。

 

临睡前,凪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被挂历上的一抹红吸引了。8月12日,山之日的第二天,也是返回蓝色监狱的日子,不是吗?犹豫了一下,他将这张月历撕下,塞进了随身的背包里。他熄了灯,钻进被窝。

 

“晚安,小剪。”

 

晚安,我神秘消失的恋人。

 

 

 

6.

其实绘心只要求成员们11点前返回蓝色监狱就好,但凪到得却出奇地早。“这下就能赶在训练之前寻找线索了……先换身衣服吧。”

 

可没想到,本以为应空无一人的更衣室却出现了两个红发身影。

 

一个是有过几面之缘的短发后勤人员女生,她双手摊开,似乎正无奈地解释着什么。另一个是千切,他如母鸡护崽一般,两臂张开向后收拢,挡在一个衣柜前,正跟后勤小姐据理力争。

 

“诶,这不是我的衣柜旁边吗。”在凪的距离,他只能听见只言片语。

 

“千切,请你理解……他的决定……拜托了……交差……”

 

“……我不能……他的东西……作为朋友……留下……”

 

什么意思?凪摸摸后脑勺,越过两人的肩膀,以足球运动员的超强视力看到了那个衣柜上的名字:MIKAGE。

 

御影。

 

头痛又似海啸般粗暴地袭来。

 

“凪!”千切突然发现了他,神情透露出显而易见的慌张,“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凪强忍住头痛,上前拨开二人,仔细检视起御影的衣柜来。“凪君,不可以!”红发小姐急得脸色通红,踏着高跟鞋就想飞扑过来拦住他,却被千切挡住了。“给他一个机会,好吗?”

 

-------------------------

 

与自己的衣柜形成鲜明对比,御影的衣柜被主人打理得井井有条。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挂得一丝不苟的毛巾和大衣,地上是脏衣篮,咦,怎么装着我的球衣;唯一不符合常理的一点就是,衣柜的角落里,静静躺着一支没毛的牙刷……凪被一个紫色的本子吸引了目光。

 

ROAD TO WORLD CUP

WITH NAGI

 

所以,不仅是帮我洗球衣,就连通往世界杯的梦想里,都有我的名字吗?像是名字被写在了房产证一样,被宠了呢,有一种被囊括在他的未来里的感觉,很开心。凪摸摸胸口,权当安抚一下激动不已的心脏。

 

自己的猜测越来越被证实了,干脆问一下千切,他看起来是知情人士。

 

“千切,我和御影,不,玲王,是很依赖对方的一对……”

 

“是的凪,你终于想起来了!”千切惊喜地望向他,“你和玲王就是一对很要好的……”

 

“恋人吧?”

 

“搭档啊!”

 

 

 

7.

三人站在冻结的空气中,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凪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什么……我和玲王,不是恋人吗?”

 

“你从哪里得出的这个结论?”千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家里有他的拖鞋,他会给我买菜做饭、买很贵的钉鞋、帮我洗衣服,他的世界杯计划里有我,而我也似乎……是因为他来蓝色监狱的,昨天好像还想约他去富士山。”凪掰着手指一一列举。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千切的眼神开始飘忽不定起来,但仍然坚持:“怎么看都只是关系比较好的相方吧。”

 

“啊当然,我不会单凭表面现象就如此肯定,决定性的因素是——我在想到玲王时,会感受到很陌生但又很澎湃的情绪,这里。”他指向心脏的位置。

 

“像香水的前中后调一样,甜蜜、酸涩与痛苦纠缠在一起,分离起来很困难,我大概能品尝出,好意、幸福、保护欲、珍重、愤怒和悲伤这些情绪。虽然在此之前我并无相关经验,但依照电影里的情节,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爱恋]了吧?”

 

啊,如此复杂的情绪,解释起来真的很麻烦,可是不好好解释的话,对方是不会相信的吧。

 

千切惊讶地捂住嘴巴。

 

“你是说……你喜欢玲王?”他的声音颤抖不已。

 

“正是如此。”过会儿等千切情绪稳定下来再问一下,自己和玲王是吵架了吗,否则为什么会有负面情绪的出现。

 

千切眼中却氤氲起水汽。“你不是会说话吗!既然如此……那当初就好好解释给对方听啊!没长嘴的混蛋白毛!”说罢,便架起拳头冲上来。

 

“千切。冷静!”一个身影炮弹般从旁射/出,奋力抱住了发狂的豹子。

 

“洁?”凪揉了揉眼睛。

 

洁尴尬地笑笑:“抱歉啊凪,来的时候听见你们在谈话,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放开我,洁!别多管闲事!”千切扭曲地挣扎着。

 

不,再怎么看,也是你多管闲事吧。洁的嘴角抽了抽,腹诽道。不过他可不敢让千切听到,否则对方大概会彻底狂化。

 

短发小姐叹了口气:“已经这样了,这件事情就你们自己解决吧。毕竟我也不知道如何处置才是最好的。”然后带着紧皱的眉头离开了现场,独留懵懂的凪、如临大敌的洁、和低垂着头的千切(似乎是挣扎累了)。

 

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凪手足无措地立在衣柜前。他注意到,千切的肩膀在微微颤抖,面前的地上有几点颜色偏深的水痕。

 

再抬头时,他已满脸泪痕。他一把推开洁,揪住凪的领子。

 

“那家伙,喜欢你啊!如果你早点告诉他你的心情,玲王就不会……在痛苦和遗憾中死去了啊!”

 

说罢,千切狠命抹了把脸,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8.

“什么意思?”凪将僵硬的脖子转向洁,“什么叫‘玲王在痛苦和遗憾中死去了’?”

 

洁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扭过头不去看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凪一把揪住了洁的头发:“说啊!”

 

“别这么凶嘛凪凪!”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是蜂乐。他这才注意到,时间已接近11点,大部分成员都回来了,大坨大坨挤在更衣室门口。

 

他放开洁,向门口走去。

 

“斩铁,玲王为什么还没来?”我想起来了,在Team V时,我和你争抢过一个人传来的球对吧?那个面目模糊的人,一定就是玲王……

 

“雪宫,你知道玲王怎么了吗?”我想起来了,在适应性训练的第一场,有人没有在危急时刻传球给我,而是复刻了你的无升力蹴弹对吧?那个我看不清长相的人,一定也是玲王……


“马狼,玲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想起来了,与U-20对战的赛场上,有人传了一个直通门前的球,而我责怪你和洁差点弄丢他好不容易传来的球对吧?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一定还是玲王……

 

求助的目光落在一个又一个人身上。可是,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有人躲避了他的视线,有人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音节。

 

“哟,没人说吗?”

 

士道拨开人群。他靠在门框旁,懒散地冲凪挥了挥手,权当招呼了。“虽然我们不熟,但我也算是那紫发小子的恩人呢!要不是我当初挑中了他,他可就要夹着尾巴灰溜溜回家咯~”

 

“有这样一份交情在,由我来宣布,大家没意见吧?”

 

所有人都知道,士道并不是“宣布”这种事的好人选,绝不。然而凪打断了他人劝阻的声音,病急乱投医般望向他:“你说!”

 

士道好整以暇地清清嗓子:“你的好搭档,昨天已经死在重症监护室啦!被施工台砸中了,pia的一下——”

 

“啊,你忽然间流什么眼泪?先不说你现在已经忘了他,就算没忘,据说是亲手抛弃了他两次的你,还能哭的出来啊?”

 

-------------------------

 

有人上来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但见他像一尊石雕一样,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只会从怒睁着的眼眶里滚落泪水,摇摇头走了。更衣室里聚集的人渐渐散去,到最后只剩他一个。不知过了多久,千切回来了。

 

“对不起,我要是没走就好了,就不会让你从士道嘴里听到那样残酷的话了——那家伙,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千切怨恨地瞪了一眼空气,“本来打算如果你能想起一星半点,我就把被你遗忘的玲王告诉你的,但是刚刚太生气了,差点一走了之……过来,我跟绘心请了一小时假,有足够的时间将来龙去脉说给你听了。”

 

凪乖乖地点点头,走到门口时,又突然返回,把玲王衣柜里的东西一股脑儿拢进怀里带走了。

 

 

 

9.

蓝色监狱放假的那一天,照例是老婆婆来接送玲王和凪。哪怕在情感上绝交了,作为业务提携的boss,也有义务载凪回家,玲王是这么想的。车里的氛围头一次这么尴尬,平常与凪总是滔滔不绝的玲王今天哑火了,两人坐在宽敞座位的两端,凪在玩手机,玲王撑着脸看窗外,但却完全无法静下心来欣赏窗外的景色,目光总会不自觉地上移,透过玻璃的反光观察凪宁静的侧脸。

 

“上一次距离这么近,还是在澡堂相遇,我拍开了凪表示亲近的手……不对,是那次吧,他没有选择我,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玲王心里很不好受。心与心之间有了隔阂后,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不该这么近了,他是这样认为的。易碎的心脏在过近的压力源下颤抖着,用刺痛和崩塌的信号向主人求救。

 

专车先开到了凪家,说实话玲王在车上已经跟凪说了再见,但对待商务伙伴,这样的礼仪确实不够到位。咬了咬牙,玲王还是下车踏上人行道,打算妥帖地目送凪进公寓。

 

意外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

 

临街高楼施工的临时阳台一起,忽然垮塌了。

 

“凪————!”玲王全身的血液凝滞了。

 

0.1秒,他用尽全身力气呼唤着那个站在施工台下的男孩。

 

0.2秒,他听见自己破了音。

 

0.3秒,他开始耳鸣。

 

0.4秒,他的双腿自动拼命地向前奔去,爆发出惊人的启动速度。

 

0.5秒,他的宝物缓慢回头,疑惑地看向他,问,玲王?

 

0.6秒,他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伴随着老婆婆的大喝。

 

0.7秒,他终于抵达了凪身旁,却像经过了几个世纪。

 

0.8秒,他手臂发力,把凪推出预计落地范围,而自己却因为反作用力,留在了那片恐怖的阴影下。

 

0.9秒,试图逃开的他被砸进水泥地里,后脑成片成片的钻心痛感传来,内脏也似被挤压成了薄薄一片。

 

1.0秒,疼痛不再困扰御影玲王。

 

-------------------------

 

“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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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抔土。一块砖。一根钢筋。凪跪在漫天烟尘中,用光秃秃的手指捅进废墟,又扒拉些碎块出来。指甲断了,皮磨破了,很疼,可那又怎么比得过废墟下的人万分之一的肉体凡胎之苦?老婆婆和公寓保安的劲出乎意料得大,但他再怎么说也是个运动员,况且此刻,就算换几头黄牛上场,也不一定能拉动他。

 

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玲王。在车上才在看了富士山的攻略,明天,想和你度过属于我们的第一个山の日,顺便挽救一下如今冰冻的局面。听千切说,你二选时无比难过,我才知道是我做错了。玲王,我还下了决心,不能只是你一个人在主动了,我也要尝试主动表达,主动珍惜,主动改变。玲王,我做的对吗?既然我做的对,就像往常一样摸摸我的头,奖励我吧?

 

求你继续陪在我身边,因为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告诉你……

 

“哔哔——”

 

“起重机和救护车来了,诚士郎先生!您不用再挖了!求求您,不要再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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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症监护室厚重的门隔绝了两个世界,有人一旦进去,便无法活着出来了。

 

后来千切闻讯赶来,和他一起坐在门口排椅上无言相对。又不知过了多久,门内有护士出来,附耳跟老婆婆说了几句,将其和千切带入ICU里。

 

“我也要去!”凪紧张地起身。

 

老婆婆冲他摇摇头:“我只是去签署手术知情同意书,诚士郎先生。这里一次不能进太多人的。”

 

“但是为什么千切……”

 

门在他眼前无情地关上了。

 

病房内,床上的玲王身上插满管子,对二人虚弱地笑笑,特别冲千切眨了眼睛,好像在感激他的看望。

 

“患者刚刚从失血性休克中醒过来,后脑重伤,胸骨粉碎性骨折,多根肋骨骨折,大脑组织受损,但腹腔脏器破裂过于严重,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最后的时间里,患者要求见您二位。”

 

玲王接过护士递来的纸笔,颤颤巍巍地写道:[我死后,请利用集团正在开发的“消极记忆清除项目”,让凪忘掉我这个人吧。打了麻醉剂就给他送回家去。]

 

“为什么?”千切瞪圆了漂亮的眼睛,握紧拳头上前一步。他发现,玲王写的全部是假名,因为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写复杂的汉字了。

 

[虽然以如今这个关系,说出来怕你笑话,但当初来蓝色监狱其实是我想来,所以凪就陪我来了。现在我没救了,得让他相信曾经加入蓝色监狱是自己的个人意志才行,而非受我强迫……否则,我怕这样并不纯粹的动机,拖累他成为世界第一前锋的脚步。以及,相比好友的死去,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过这个人,更不会让他感到痛苦吧。]

 

[还有一点,千切,你是知道我喜欢他的,恋爱意味的。那家伙则完全看不出有这种想法。我实在为自己对搭档抱有这样难以启齿而又沉重痛苦的感情感到羞愧、难过,一想到我们是怎样远离,我是怎样失去。所以,就当我想为自己失败的恋情画上句号,让我这份畸形的喜欢消失在人间吧。]

 

千切哽咽着:“说了多少次,不是畸形的……玲王,你这样对你和凪,都不公平啊!”他深吸一口气。“你有问过凪吗,他是否想忘记你!有问过自己的心吗,是否心甘情愿让他忘记你们的点点滴滴!他凭什么把你忘了!你又凭什么剥夺他或美好或痛苦的记忆!”

 

玲王充满歉意地笑笑。[就让我最后再任性一次,最后再为他铺一次路吧。啊啊,到头来,我还是成为了爸爸的模样……]

 

“玲王少爷,唯一的问题上项目的开发并不完备,短时间内的刺激仍然有可能使诚士郎先生再度想起……”

 

[那就拜托蓝色监狱的大家不要向凪提起我。还有白宝那边。这种善后的工作就交给你了,老婆婆。生命的最后,看到的是你们二人,实在是太好了。]

 

交代完一切,玲王闭上了眼睛。

 

啊,好想再见他最后一面啊。可是不行,见到那张过分可爱的脸,就会忍不住让他记住自己了。

 

在意识一点点湮没入黑暗的时间里,御影玲王看到楼梯间相遇的两个少年,听到凪第一次在球场上对自己说“YES BOSS”,看到凪耀眼的身姿,看到他和凪相互保护度过第一关,看到自己与凪温馨的日常,看到凪走向洁,看到自己跌落在地;然后听到长达数周的缄默,听到凪说好麻烦啊玲王,听到自己说我们现在已经是敌人了,听到凪说那我加入洁的队伍。

 

最后的最后,他听到凪说,“要和我一起待到最后”,听到自己说,“我要把凪推到世界第一前锋的位置上,这就是我的‘自我’”。

 

对不起,凪,我食言了。我们的故事开始于意外,也戛然而止于意外,今后的世界第一前锋之路——这个我强加给你的梦想,你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要好好看着我啊。三选的球场上,他曾对凪如是说。

 

然而短短数日却今非昔比,从今以后,你要好好忘了我啊。

 

-------------------------

 

“手术中”的灯灭了,门里涌出一大帮医护人员。“通知家属吧。”

 

什么意思?凪脑子嗡的一下。

 

“玲王他……没抢救过来。”

 

周围的一切都如潮水一般飞快退去了,画面失去色彩,话语被静音,大脑也完全空了。他只是静静地盯着被推出来的玲王盖着白布的遗体,面无表情。

 

 

 

10.

我知道的就是这样了。对面的千切,看不清表情。玲王他,一直以为你不喜欢他,并为他抱有的感情羞愧。这份被本人认为“多余”的感情,自被你抛弃后,带给他的只有痛苦。

 

千切并不赞同玲王的做法,当时暗暗决定,若凪能凭自己想起来玲王的存在,就将一切和盘托出。

 

凪隐约忆起,自己被骗去消除记忆时做了和玲王去富士山的梦。

 

富士山一年四季的花开满了他的梦。樱花飞泄,如碎琼乱玉,远处的薰衣草向山脚铺了一张绒毯,连同山顶未化的晶莹积雪一起,尽数倒映在一双紫色的眼睛里。

 

他的眼睛真好看,里面有悠悠云影,有皑皑山雪,有淡淡花阴,有绕指朔风,有我,梦中的凪诚士郎想。然而还是我的眼睛更好看,因为我的眼睛里有他。

 

对上那双薰衣草色的眸子,凪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话:喜欢你。

 

什么?对面那人没听清楚。

 

玲王,我喜欢你。

 

然而紧接着吹来一阵风。他那永远没有、未来也不会传达到的心声,轻飘飘消散在风中。

 

-------------------------

 

在蓝色监狱训练的日子里,凪每天都会翻看玲王的计划。那本名为[ROAD TO WORLD CUP WITH NAGI]的计划本,与其说是指南,不如说是日记。

 

x月x日

今天在楼梯口碰到了一个叫凪的家伙!虽然0基础,却有着超强的停球天赋。这家伙,是我的宝物!

 

x月x日

将青森拉拉踢得落花流水!凪完美展现了他的天才之处,真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回应我“yes boss”的时候,像一只大狗狗,真可爱呀!这个本子,也早该改个名字啦。

 

x月x日

收到了培养世界第一前锋的邀请。那个锅盖头教练非要我们展现出自利的一面,但我想让凪成为世界第一前锋的梦想是不会变的!

 

x月x日

赢得很爽快!每天要给呆瓜麻烦小宝宝喂饭吹头加油鼓劲,但其实我还挺享受的。喜欢他趴在我腿上,喜欢他冲我撒娇,喜欢摸他的头发,也喜欢自己轰鸣的心跳。完蛋,我好像,喜欢上凪了。

 

 

x月x日

凪抛弃了我,去和洁组队了。凪抛弃了我。

 

x月x日

凪原来是蝴蝶吗,偶然落在我的鼻尖。我不是花,而他又太轻了,教我总担心他就要一去不回。

啊啊,真不像我……

 

x月x日

凪说我好麻烦,不想管我了。我知道我很麻烦,可是你能不能不要就这样走掉(然后是一串晕开的墨痕)

 

x月x日

很痛啊,凪。

 

x月x日

我真高兴,还能和凪在同一场比赛踢球。当初选了凪的队伍果然是正确的。越是憧憬着在球场上发光的他,就越是唾弃着还不够强大的自己啊。

 

-------------------------

 

今天是御影家为玲王举行葬礼的日子,凪也渐渐想起了很多关于玲王的事。比如山之日的次日就是玲王的生日。比如相遇和分离,暂时的和永久的。比如宠溺与撒娇,无意的和故意的。比如误会与抛弃,愤怒的和痛苦的。再比如,他很早很早就喜欢玲王了,比玲王喜欢他还要早一点。是懵懂和迟钝纠缠了两根情肠。

 

凪没有去拜访玲王的墓碑。

 

家族墓园,御影氏,他知道那不是玲王喜欢的。况且,冰冷的石碑不是玲王,盛了一抔灰的小盒子也不是。

 

两个人的梦想,现如今沉重地压在了他一人的肩上。“好重啊玲王,我快喘不过气了。”凪抚摸着玲王的笔记本,“你可以回来帮我分担一点吗?”

 

凛冽的街风呼啸而过,探出鬼魂似的冰凉触角拥抱了他。

 

 

End.

 

 

 

 

-不归烟-

【兔赤】百万级选手

·木兔光太郎2022生日快乐!


·全文1.9w+,一发完


·有剧情捏造


·幸福快乐属于他们,ooc属于我


·感谢三连,祝食用愉快~


——


00


百万是个怎样的单位?


对于木兔光太郎来说,那是个很大的数字。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数量词是刚上初中的时候,那个时候住在他们街区的一户人家中了彩票,听说有几百万,据木兔的父母说那是一个相当大的数字。


对于普通初中生来讲,‘万’就已经很大了,更何况是百万,木兔的思维也在不知不觉间将‘百万’当成了他认知范围里最大的计量单位。


“...

·木兔光太郎2022生日快乐!


·全文1.9w+,一发完


·有剧情捏造


·幸福快乐属于他们,ooc属于我


·感谢三连,祝食用愉快~


——


00


百万是个怎样的单位?


对于木兔光太郎来说,那是个很大的数字。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数量词是刚上初中的时候,那个时候住在他们街区的一户人家中了彩票,听说有几百万,据木兔的父母说那是一个相当大的数字。


对于普通初中生来讲,‘万’就已经很大了,更何况是百万,木兔的思维也在不知不觉间将‘百万’当成了他认知范围里最大的计量单位。


“我将来要当百万级的主攻手!”


这句话木兔说了很多年,说了很多次,在家里,在丑三中学,在枭谷学院。


只是没一个人能听懂就是了。




01


在赤苇京治眼里,木兔光太郎一直是一位明星。


就连输了比赛也是一样。


他坐在王牌的右手边,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清对方手中的奖杯。


没能取得优胜真是遗憾啊,赤苇心里是这么对自己说的,他看不清木兔的脸,不知道对方的表情是怎样,但也许不会是不甘或遗憾了。


因为那些情绪早已随着汗水和眼泪流尽了。


但说没有不遗憾是不可能的,输在决赛,在关键的最后一环,这球应该怪谁?发球手?一传?也没人追究这个,主席台上的主持人重复着那些已经被念烂了的老旧台词,和去年没什么两样,也许和从前都一样。


但也只能听三次,他这是第二次了。赤苇忍不住微微抬起头:打比赛或是观战的时候都没觉得聚光灯这么晃眼,场馆里很安静,连广播的回响都略显嘈杂,胜利的队伍、获奖的个人,他们的脸上都挂着难以掩盖的兴奋与激动,赢了比赛,这确实值得骄傲,反观那些输了比赛的队伍,有些主将端奖杯起身时都恨不得埋着头。


某个人的表现却一反常态。


木兔捧着奖杯站的笔直,眼睛目视前方,手里抱着的就好像是优胜者的旗帜,相比之下,他到俨然更像个胜利者,这一举动不止看愣了对手,连自己人都没看懂他想做什么。


赤苇目光向一边斜了斜:木叶尽量控制自己抽动的嘴角,一边的教练忍不住皱眉,果然,这样的表情才应该是正常的反应。


看来木兔前辈回去以后免不了一通说教.......赤苇心想着,可想到一半才意识到,这已经是前者的最后一场春高了。


回途的大巴异常安静,不是因为输了比赛,单纯是紧张的神经一瞬间放松了下来,疲倦便随之席满全身,启程没五分钟,后排睡得东倒西歪,鼾声此起彼伏,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路灯亮起,随着车辆的前行一闪而过,照的靠窗边人的脸上忽明忽暗。


赤苇也是这时才发现木兔没睡着。


早春的天气依旧十分寒冷,即使车内开着空调,这些男高中生也不约而同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木兔将半张脸埋在围巾里,一双金黄的瞳孔在灯光的间隙中隐隐闪着光。


“木兔前辈不休息吗?”


“还好吧,还不是很困。”


通常这个时候,木兔都是第一个睡着的,也是睡得最沉的那个,甚至回到学校准备下车也没有反应。


赤苇看向木兔,话语却卡在喉咙里。


木兔前辈不会不甘心吗?这句话他说不出口。


“当然会不甘心啊。”


这话听起来释然,释然到听起来更有些委屈,赤苇没有说话,片刻后收回了目光。


说不遗憾都是假的,没有人说,但大家都有不甘心罢了。


车停靠在枭谷学院门前,木兔第一次第一个下了车,赤苇也是第一次没有跟上去。


在那之后他很少能见到木兔了,包括木叶他们几个也是,高三的学长们面临毕业,他们需要选择未来的道路,在这期间赤苇见过一次木叶,从他嘴里得知木兔被东京某所强校保送了,这点赤苇已经猜到了。


“因为凭借木兔前辈的学习成绩是上不了那样好的学校的。”他很清楚这位前辈有几斤几两。


“也是,那家伙也是个单细胞生物嘛。”木叶笑了笑:“赤苇你有想好将来的方向吗?以你的成绩会选择继续读大学吧。”


“嗯,我想考C大的文学系。”


“这样啊,听说他们二考的题目超变态的,偏差值也不小,你倒是给自己设定了个不小的目标。”


“谢谢前辈夸奖。”


倒不是在夸你啦。木叶心说,“虽然木兔那家伙是很麻烦,但也快毕业了,新人不知道会怎样,新二年的这些人倒是还省心,反正不会在再出现第二个木兔啦。”


“木兔前辈也不是很麻烦。”赤苇平静的说出了这句话:“能给明星选手托球我很开心。”


“我记得你高一的时候就说过这话。”木叶听过一次,再听一遍的时候选择坦然接受,他也不知道在赤苇心中是怎么把木兔规划到‘明星’这一行列的,即使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打球的时候真的很惹眼。


“是不是从来没有人对木兔前辈说过他是一位明星选手这件事。”


“大概吧,可别和他说这话。”木叶摆摆手:“我怕他会飘。”


虽然赤苇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但他也从未直白的表达过,木叶自己也知道,他们的这个小学弟并非不善于表达,只是更善于权衡利弊而已。但‘明星选手’这词,倒是勾起他一些回忆。


“但他倒是说过自己是百万级选手这话。”‘百万级选手’这五个字木叶说的很慢,貌似是在努力回忆确认,当想起当事人那张曾经还稚嫩的面孔时忍不住点点头。


“百万级选手?”


“管他呢,谁知道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


赤苇一时间也不明白,但这话大概和‘一指的王牌’是一个道理。


“那.......”


“赤苇!”


熟悉的声音响起,二人同时转过头——木兔站在教室的门口,朝着屋内二人挥手。还是像以前一样,但这次他没有引人注目,原因是教室里只剩下赤苇和木叶两个人。


“赤苇,放学陪我回家好吗?”


“可是我今天没有带公交卡。”这是句实话。


“没关系,我们走回去吧,路也不是很远。”


赤苇看了看桌上的部活日志,刚才和木叶聊天的间隙他已经完成的大部分,也得益于木兔当队长这一年,他对写这东西已经是轻车熟路,又看了看木叶,对方顿时心领神会,起身拎包:“那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家。”随后又小声附和一句:“你也稍微快一点,不然那家伙又要闹脾气了。”


“木兔前辈不会的。”


木叶愣了一下,没有说话,片刻后挥着手朝门外走去。


赤苇没有立即埋头完成接下来的部分,他盯着木叶向教室外走去,不出所料,他们两个在他教室门口又拌了几句嘴。


因为家离学校很近,赤苇平时都以走路的方式上下学,公交卡也没必要随身携带,木兔家离学校两站地的距离,但更多的时候这家伙都是顶着上课铃声,气喘吁吁的从校门口冲进来。


车水马龙的街道旁少不了放学的学生,枭谷深灰色的校服在人群中并不显眼,木兔也罕见的没有将背包背在额头上,他嘴里叼了一个三明治,和赤苇一前一后错开行走。


赤苇的目光落在木兔的身上。


灰色西装的肩部的一边有明显包带磨损的痕迹,这证明他惯用一侧背单肩包,衬衫的衣领没整理好,蓝色的领带露出一截,赤苇又隐约记起刚才在教室门口,木兔有一截衬衫下摆掖在西裤里,难道他已经维持这样一整天了?不会扣仪表分吗?怎么都没人提醒他。想到这里赤苇思绪顿了顿,这才想起这些事从前都是他来提醒木兔,而二人已经有几天没这样说过话,甚至见过面了。


故意躲着?如果是这个原因,以赤苇对木兔的了解,最多不过半天后者便会主动来找自己,所以他认为对方只是单纯的忙于毕业需要而已,毕竟从春高结束就没怎么见面,就算是现在,赤苇依旧没能准备好开场白,这也是他第一次觉得开口都是一种奢侈。


他始终都没能说出那句话。


请不要自责。


请不要自责输掉了比赛?.......还是请不要自责为我们增添了麻烦?赤苇思考了许久,最终的答案是二者都不是——排球不是一个人的运动,他也从未觉得木兔是个‘麻烦’,单纯是他自己这么觉得。


不知不觉间,赤苇逐渐放慢了脚步,他与木兔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当他注意到时,木兔被夕阳拉的长长的影子已经出现在了他脚边,两人之间像隔了一条鸿沟。


赤苇快步上前,尽量不让木兔发现异常,短短几秒内他反复思索着该说些什么,知道木兔率先开了口。


“赤苇,我被Z大录取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打了赤苇一个措手不及,但他很快做出了反馈。


“我知道,恭喜前辈。”赤苇没有来得及纠正他这里用‘保送’更正确一点。


“赤苇怎么知道?是木叶提前说了吗?”木兔撇撇嘴:“我还想亲自告诉赤苇呢。”


以木兔的水平,虽然这群人经常打趣他‘状态好冲全国前三,状态不好前五都悬’,但大家都知道,他将来要打职业,当职业选手,再加上在春高上的表现,被名校保送是迟早的事。


“就算木叶前辈不说,我也不会感到意外。”我相信您有这个实力。这句话赤苇没说出口。


木兔顿了下,停下脚步,三两下解决了那半块三明治,赤苇也借机整理了那碍眼的衣领和领带,他很想提醒木兔,提醒他上了大学要注意整理衣着;不要总是用一边肩膀背书包,那样会高低肩;提醒他饮食营养要均衡,尽管他知道这家伙有在吃菜.......赤苇越想越觉得这些担心有些多余,前辈又不是小孩子。


赤苇动作结束的那一刻,木兔转过身,习惯性的抬起衣袖抹了把嘴。


“赤苇高三了还会继续打排球吧?”


“嗯,会打到下一场春高结束。”最多是这样吧。


“我就知道把排球队交给赤苇很放心啦!”


“多谢前辈夸奖。”也不知道这一年的活动日志和训练日程都是谁安排的。


“赤苇有目标吗?成绩那么好肯定是要上大学吧。”


“目标是C大的文学系。”只不过不一定能考上。


“好高的目标啊,不愧是赤苇!”


“谢谢前辈夸奖。”


“但是赤苇不打算报考体育系吗?”


“我并没有前辈那么适合排球。”


“瞎说!赤苇明明是世界上最好的二传手!”


“我的意思是您以后会遇到更多更好的二传。”


木兔努努嘴,似乎是认定了自己心中这个想法,赤苇也不费力去纠正,由着他这样想。


“那.......”木兔突然欲言又止,不难看出他想说什么,赤苇叹口气,刚要开口。


“赤苇就没什么想问的吗?或者说想对我说的!”


这倒是赤苇没想到的。


他当然有很多问题想问。


赤苇低下头,思索着从哪里问起会比较自然。


前辈还会回学校吗?肯定会的。


会有机会再给他托球吗?怎么不会呢。


木兔前辈上大学后还会继续打排球吗?.......这是一定的。


您说要成为‘普通’的王牌,到底会有多普通?谁知道呢。


赤苇抬起头,逐渐映入他眼帘的,是夕阳的暖光,是被拉的长长的影子,是那双蹭出很多道划痕的皮鞋,是那件盖不住好身材的校服,是那张顶着满满期待的熟悉的面孔。


赤苇默默的看了看他手中的那张卷起的毕业证明,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怎样的,只想让自己看起来更自然。


他还想看着这颗亮眼的明星闪耀在赛场上啊.......不管现在还是未来。


片刻后,他终于踌躇的将千言万语融成一句话。


“请多多保重,注意身体。还有,继续努力成为‘普通’的王牌吧。”


02


赤苇是被一阵冷风激醒的。


他居然不知不觉的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冷掉的咖啡,没人能告诉他是几时睡着的,睡了多久,唯一的记忆是睡前倒了杯咖啡,赤苇目光一斜,咖啡杯旁边还放着未开封的砂糖和伴侣。


赤苇抬头看了眼时间,01:36。没关严的窗户又送来一阵冷风,赤苇连忙起身关窗,扯过椅背上的外衣披上,还是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


明天要感冒了啊。他如是想着,有些心不在焉的晃晃鼠标,电脑屏幕亮起,率先显示的便是‘发送成功’的提示框,赤苇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在稿子审核发送过后昏死过去的。


他大概知道那阵冷风的来历——提醒他是时候下班了。


那年他凭借努力考上了心仪的学府:C大的文学系,从那里毕业后又到了某个大出版社工作,现如今被外派到漫画杂志,做了漫画责编,好在薪水可观,生活平淡到还算顺利。


赤苇站在电梯里的功夫,算清了这段时间的加班费,又仔细回忆了下家里冰箱里还有什么剩菜,最后才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给冰箱置办些新食物了。


凌晨便利店的货架上只有零散的几个饭团,赤苇又在角落里找到一份不大的便当,足够他今天的晚饭了,明天是周末,早上他必须要去采购食材。


结账的时候,背包里的手机响起,赤苇打开一看,是宇内发来的短信,其大致内容是最近漫画遇到瓶颈期了,想拜托赤苇帮忙找找灵感。


作为责编的赤苇算得上是尽职尽责,陪作者一起通宵一整个星期也好,无时无刻紧盯着之前换着花样偷懒的宇内也罢,比起那些,只是找灵感这件事,实在是太家常便饭了,对他平常的就好像是‘决定今天的晚餐吃便利店’一样。


短信是两分钟前发送的,赤苇思索了半秒,决定给宇内去个电话。


“辛苦您了宇内老师,我会尽快把收集的资料规整好给您送过去,本周日晚您看您方便吗?”


“你能这么效率就太好了。”电话那头响起宇内有气无力的声音,“不过这么快,我记得你最近也天天加班来着,真的没问题吗?”


“这周末要去趟大阪,大概能收集到一些资料。”赤苇顿了顿,庆幸自己刚才在打开短信前看了眼备忘录:“要去给木兔前辈送饭,顺便帮他算今年需要缴的税。”


电话那头的宇内轻笑了一声:“你还真是风雨无阻啊。”


“因为恶劣天气并不会影响新干线。”


“有时候和你这种人说话真的很无趣,一点都不会开玩笑。”宇内小声的吐槽;“那周日晚上老地方见吧,我正好想去喝一杯。”


“可以,但宇内老师请控制好量,不要.......”


“知道了知道了!我就喝一杯!保证不耽误交稿!”


宇内的电话随之挂断,赤苇对着手机屏幕发了好一会呆,直到店员礼貌的出声提醒才发现他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


结完账除了便利店,身后自动门关闭的声音消失后,整条街道变得无比安静,不远处的居酒屋隐隐约约传来同他一样的加班族们把酒言欢,赤苇在便利店门口逗留了几秒,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这个时间错过了末班车,好在他租的公寓离公司不是很远,走路二十分钟的距离。


从时间来算已经入冬了,秋天的枯叶却还零零散散的挂在枝头,也许就是这样的缘故,赤苇并没有在大衣里添置更多的衣物,一件简单的羊毛打底衫刚刚好,可今天刚刚下了雨,吸进肺里的每一口空气都夹杂着潮湿和寒冷,赤苇轻轻呼出几口热气,路灯的笼罩下,白雾格外的显眼,他意识到冬天就要来了。


他也在庆幸刚才没有让店员加热便当,二次加热的食物可不好吃。


赤苇在距离电车站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单身公寓,方便通勤,公寓后身不远处就是商店街,有时工作结束的早或是碰上了难得的休假日他便会选择去那里逛逛,采购些新鲜食材回来,但更多的时候,是周末有目的的前去采购,每次买够一个推车的食物回家。


赤苇回到家楼下的时候,刚好碰上一楼的住户,和自己一样也是社畜,二人相视一眼,用点头代替了打招呼,赤苇刚想上楼,那人却从身后叫住了他,指了指他的信箱,轻轻留下一句‘你好像有信’。


赤苇道谢,边走边从包里摸出钥匙,他不记得最近有买过什么,也不记得谁有说要给自己寄什么,手机短信也是一天没看,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打开了信箱,里面是满满当当的信件——大多都是小广告。


他最后还是在一堆小广告里翻到了那封信:薄薄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寄件地址第一行写着大阪,接下来的内容赤苇都没仔细去看,撕开信封,里面是两张券,其中一张是MSBY俱乐部日常训练参观邀请券。这时赤苇才迟钝的翻出手机,在今天的短信中翻到了木兔发来的几条,同时也找到了快递员给自己发的那条邮件送达短信。


赤苇盯着二人的聊天页面,思考半晌,又看了看时间,将手里的东西拍了张照发送过去,做完这一切,赤苇将小广告整理成一沓,夹着他们上了楼。


但令赤苇没想到的是,凌晨两点半,他刚刚将便当放进微波炉,手机响了,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回去加班,郁闷的叹口气后拿起手机,连电话号码都没看便划了接通键。


“您好,哪位.......”


“是我啊赤苇!”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响起,赤苇第一时间是长舒一口气:终于不是加班通知了。


“赤苇收到了我寄过去的邀请券了吧。”木兔那头传来细微的水流声,赤苇断定这家伙刚关了水龙头,他之前就总是抱怨俱乐部宿舍的水龙头不好用。


“收到了,可那是做什么用的?”


“哦,最近教练说什么查得严,不允许无关人员进俱乐部,家属探望也不准,有这个赤苇就能自由进出啦!”


他倒是想的周到,可自己并没有说要去看他比赛,他也没说他这周末有比赛这回事。


“我明天有一场比赛,非正式的那种,但是脱不开身,赤苇直接来队里找我吧。”


“不是,我.......”


“哦,还有,这回饭就不要准备了,晚上我们去吃烤肉,我来请客!”


“明.......”


“还有还有.......”


“木兔前辈。”赤苇不由得提高了音量打断了他的话,由着他这么滔滔不绝的说下去说到明天下午上新干线也说不完,况且这期间自己一句话都没能插上,见木兔不说话了,赤苇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您好像并没有提前告诉我您要比赛这一回事。”那声叹气的间隙,赤苇把这一周的聊天记录回忆了个遍,他加了近一周的班,这期间木兔发来的大多是些日常琐碎的事,他看到了便会很简短的回复一下,但是类似打比赛这样,不论是大是小,赤苇绝对会有些印象。


见木兔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您忘了说了是吧。”


对方不语,赤苇慢慢抬起头扶额。


我就知道。他心说,刚想开口对方又打断了他。


“反正现在知道了!赤苇明天不会不来吧。”


开玩笑,撇开这是绝佳收集素材的机会不说,他也好久没看到木兔打球的样子了,说来也巧,赤苇在大学期间完美的错过了每一次去看线下比赛的机会,三个月前木兔给他打电话,激动地告诉他自己被MSBY签走了,他还有些高兴,那是V联盟第一梯队的俱乐部,比赛不会少,他也不相信他的‘明星’会长时间坐冷板凳,自己以后看见木兔打球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多。


只是赤苇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有去线下看比赛的机会。


“我会去的。”


语气很平淡,只是在相比与手机那一头的情况下,赤苇甚至能想象到木兔现在的样子:按照时间来算,他现在应该已经回了卧室,大概会因为兴奋的在床上翻跟头碰到头.......电话那头传来撞击声和吃痛的惊呼,还有一句‘都几点了你发什么疯!’,赤苇眯了眯眼,他猜对了。


“那我把俱乐部地址发给赤苇,明天比赛是下午两点开始。”眼见木兔又要开始滔滔不绝,赤苇的肚子也在同时发起抗议,后者转身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我和你说啊赤苇,我这回.......”


“日本是不存在时差的,所以已经这么晚了,木兔前辈为什么还没休息呢?”


对面一片寂静,随后便是衣料摩擦的声音,木兔上铺好像又骂了句什么,又是一阵衣料摩擦声,木兔的声音这才响起,声音很小,像是只出了气,没出什么力,连续说了好几次的‘晚安’,然后不出声,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


这个笨蛋,没有挂电话啊。赤苇摇摇头,拇指却悬在了挂断键上,思考了半秒,又将手机重新贴近耳朵,用和他同样的方式,贴近话筒,只用气息发声。


“晚安,木兔前辈。”


不管对面会发生什么的赤苇挂掉电话,转身打开微波炉,里面的便当依旧是冷的,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好像忘记启动了。


看来今晚要晚睡一会了。




03


MSBY的本部很好找,赤苇是这么认为的。


应该不止他一个会这么认为,他回头看了看身后距离不足百米远的电车站。


木兔被MSBY买走三个月,他一共来过五次大阪,每一次都是直接抵达木兔在外租住的公寓,也就一站地的距离,但这也是他第一次来对方上班的地方。


但是第一次并不是那么顺利——他在门口被门卫拦下了


赤苇皱皱眉,有些狐疑的看了看时间,两点的比赛,他一点半到应该不算早吧,他这么想着,打开短信节目打算给木兔发个信息,却没注意到一辆车缓缓驶来,停在他身后。


“受邀观看表演赛的粉丝是提前十分钟进场,您可以先去别处逛逛。”


这算是把他当成粉丝了?赤苇抬起头想辩解;“我不是.......”


“他是内部亲属,有预约。”


这声音有些熟悉,赤苇回过头,那辆车驾驶室的车窗被摇了下来,说话的人戴着墨镜,从里面伸出一只胳膊,晃了晃手里的工牌,尽管动作很快,但赤苇依旧是认出了那是宫侑。


“上车,我带你进去。”


“多谢。”


“应该的。”


赤苇和宫侑算是有几面之缘,虽然在高中时期两个学校并没有在球场上隔网相对,但多多少少作为潜在对手,都互相了解过对方,赤苇毕业后没打排球,也没有活跃在体育界,宫侑还能认得他,大半是木兔的功劳。


车停在了停车场,宫侑探身从车后座拿外套,余光瞥见了赤苇口袋里的表演赛邀请券,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可思议:“他寄给你的?”见后者点头,前者皱起眉撇了撇嘴,一脸嫌弃的模样:“那家伙就拿这个给你当通行证?脑子被排球砸坏了?”


赤苇没说话,听着宫侑继续槽着“找教练预约开个证明都比这靠谱”。


但这种做法是木兔会干出来的,赤苇一开始还以为这招是面前这个人教他的。


有了宫侑,起码进去不会被拦下了,一路上遇到同队的选手打招呼,他也只是简单的应和,气压很低,一副没睡好的样子,再加上昨晚电话里的声音和现实有很大的重合。


赤苇猜了个大概。


“木兔前辈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


宫侑愣了一下,从他的表情细节中可以看出这家伙很为难,他大概想说‘对啊那家伙简直麻烦死了’,沉寂了片刻,才小声的嘟囔着:“那家伙有你一半就好了。”


但是赤苇听见了。


进入内部后,宫侑将他交给了俱乐部经理,简单的几句沟通后,女经理热情的引导赤苇前去观众席等会,宫侑则转身去了相反方向的更衣室。


“木兔选手刚签约三个月就成了正选选手,在整个队内球技也是非常了得。”女经理笑着与赤苇交流:“对了,冒昧问一下,您与木兔选手的关系是?”


“只是朋友而已。”赤苇笑着回答,女经理也点点头,看样子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赤苇被安排在了观众席中间的位置,这位置可以俯瞰全场,不漏过一处细节,可惜今天这场比赛是严禁拍照的,不然他一定能取到很多珍贵的素材。


就像保安说的一样,距离开始还有十分钟,受邀的粉丝陆续进场,说只是非正式的表演赛,来的观众却是将看台堆得座无虚席。


选手陆续入场热身,赤苇也看到了木兔:他一进场就在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什么,宫侑从他身边走过,看样子是说了几句什么,木兔看向他所在的区域,眯着眼睛扫了扫,最后朝他大力的挥手。


还是一样有活力啊。赤苇在一众粉丝的欢呼声中小心挥手回应。


这还是他继高中之后第一次正式看木兔打比赛。


抽签分组结束,在赤苇熟悉的人中,木兔和宫侑站在网的一边,对面是佐久早,不得不说MSBY的配置很惊人,世界级选手也签约在其旗下。


比赛开始,场边尽是自家粉丝,不管哪一方得分都会迎来尖叫和掌声,赤苇盯着赛场,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另一个目的,他倒是没有因为之前想的那样,看着宫侑和木兔完美的配合黯然神伤,他的注意力全都锁定在了木兔身上。


比赛很精彩,确实。


木兔的发挥很稳定?相较他的高中时期,简直不能更稳定了。


也正是这种稳定,让赤苇一度陷入怀疑,怀疑场上比赛的那个主攻手是不是自己为他托了两年球的人,稳扎稳打的木兔光太郎曾经可望不可求,但现在他的状态,反而让赤苇自己有些不适应。


整场比赛下来,木兔并没有什么很亮眼的表现,倒不是说自家人比赛大家有所保留,对方主攻手的扣球扣飞了场边的广告牌也是有目共睹,熟悉的那些人,宫侑的二次进攻,佐久早让人头疼的发球,就好像只有木兔一个人打得中规中矩。


赤苇甚至无心去看比赛结果。


比赛结束,双方行礼,起身时宫侑一只手抓住了想要直接冲向观众席的木兔,从他嘴唇开合的幅度大概可以猜出是‘你明天想上新闻吗’。


宫侑这人,表里不一。但这话其实是褒义。


赤苇在往外走的时候又碰见了那位女经理,对方也很热情的打招呼。


“比赛很精彩对吧!木兔选手发挥的很好啊。”


赤苇愣了一瞬间,随后笑着点点头:“啊,是啊,发挥的很稳定。”


“之前看木兔选手这个样子,我没想到他是稳健性的选手来着。”


“他.......”赤苇迟疑了一下:“这样打球多久了?”


“嗯.......大概两个多月吧,我记得他刚开始那种打法是很精彩,但教练说配合起来会很难。”


原来如此。赤苇稍微释怀了一些,毕竟他也知道排球不是一个人的运动,个人特色太过出众不是什么好事,反而会变成‘刺头’而坐冷板凳。


“您要在这里等木兔选手结束吗?”女经理又开口问道,赤苇点点头:“会很久吗?”


“应该很快了,我带您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从后来的沟通中赤苇才知道,女经理还只是新人,队内的事能用到她的地方还很少,所以才有机会和自己聊这么多。


他被安排的地方也很尴尬——训练室隔壁的休息区,在这里甚至能清晰的听到隔壁教练训话。


赤苇刚落座不久,门从外面打开了,宫侑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进来了,二人对视一眼,点头以示回应。


“我问了之前接待你的经理,她说你在这。”宫侑的发丝还黏在一起,应该是刚刚结束训话还没去洗澡,他很自然的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赤苇对面,是那种能沟通自如的距离,不会让对方闻到自己的汗臭感到尴尬。


“你感觉比赛怎么样?”宫侑率先发问:“我单指阿木,你大概也只能注意到他了。”


“木兔前辈发挥.......很稳定。”赤苇一时间想不到其他词。


宫侑淡淡的看向赤苇,沉默数秒,他换上了另一种表情,就好像他在球场上那样,但是少了一分专注,后者也明白,这应该是对方说正事的前兆。


“老实说,我觉得阿木现在打得不是很开心。”宫侑倒是单刀直入:“你们高中时期的比赛我看过,我到现在都很佩服你。”


赤苇不确定的指指自己。


“是啊。”宫侑叹口气:“如果我是你,遇到那个时期的阿木我肯定先崩溃的转学了,还好治虽然混蛋,打球的时候没那么多事。”


到这个时候还不忘槽孪生兄弟,只能说他是一点没变。


“他之前那种路数不是配合不了,大家都是打职业的,我也不明白教练为什么突然让阿木换风格,队内两个稳扎稳打的.......”宫侑顿了一下,看了看周围,凑过来一些,用一只手背挡住嘴一侧:“再这么无聊我都要考虑盯着转会窗了。”


赤苇笑了笑,看来有人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了。


宫侑搓了搓脑袋,他的头发还被汗泡着,似乎是这种滋味实在是不怎么好受,他不满的咂了声嘴,抬起头来正好对上赤苇的目光,一瞬间对方便心领神会:“要不先去洗个澡?浑身是汗的滋味是不怎么好受。”


宫侑心满意足的站起身,丢下一句‘阿木应该很快就结束了’光速消失在门口,赤苇将他拉出来的那把椅子摆好,又重新坐回原位。


收敛风格吗?只是为了全队的胜利?他说过要做普通的王牌来着,自己也说过这话,难道这个‘普通’和那个‘普通’不是一个意思吗?所以木兔前辈说的‘普通的王牌’只是说要收敛自己的风格吗?但是队里经理也说过入队的前半个月他还........


“赤苇?赤——苇——!”


赤苇听到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抬起头,迎上木兔充满笑意的目光。


“木兔前......”


“赤苇!”木兔一把抱住了他,湿漉漉的脑袋窝在赤苇的颈窝处,熟悉的味道涌入鼻腔,上次这样还是在高中时他们赢了半决赛相拥的时候。


只不过那次是一群人抱在一起,这次只有一个。


看到木兔肩上扛着运动背包,赤苇伸出手帮他拉上了运动服的帽子。


“回家吧,回去洗个澡,晚上我来做饭。”




04


赤苇都不知道他是以一种怎样的状态同木兔回的家。


木兔一路上滔滔不绝的讲述着半个月来发生的事,他也只是敷衍的应和,连到了家门口都忘记掏钥匙开门。


这算什么?没法认真回应木兔前辈,就连他刚才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赤苇手里切着土豆,锅里炖肉的声音盖过了浴室的水流声。


这感觉糟透了。


他这样想着,土豆都被切的大小不一。


“赤苇,你的土豆切得好丑啊。”木兔不知何时从他背后冒出来,他没穿上衣,身上的水也没擦干,整个人仿佛在散发着热腾腾的水汽,木兔从砧板上拿起一块:“你看,差点就和我的手掌一般大了。”


“抱歉。”赤苇回过神,改刀将土豆切成一口大小,下入锅中加了调料,做完这一切才转身看向木兔,看见对方这身打扮,赤苇不意外的皱起了眉。


“前辈,不好好穿衣服会感冒的。”


“哦我忘记了,这就去。”木兔一路小跑的回了里屋。


晚餐的主菜是土豆炖肉,赤苇还从冰箱里翻出一盒临近最佳品尝期的速食炸鸡块,尽管木兔已经盯着他放在冰箱里那盒今早刚刚出炉的新鲜炸鸡很久了。


“不能浪费食物。”赤苇严声拒绝,并关上冰箱门断绝了木兔一切幻想。


“什么嘛,赤苇太无情了。”


但木兔的小脾气很快便淹没在一声声对主菜的夸奖中了。


赤苇慢悠悠的吃着,一边吃一边回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就在他试图努力的记起比赛的每一处细节时,坐在他旁边的那位当事人已经添了第三碗米饭了。


“今天下午比赛赤苇坐了个很好的位置啊。”木兔冷不丁的冒出一句:“一抬头就能看得很清楚。”


“是吗?”那位置的观赛体验是很好。


“是啊,侑侑和我说他和经理说了,赤苇是对我很重要的人,要安排在好一点的位子。”


“啊.......麻烦木兔前辈帮我谢谢他。”赤苇又想起了当时女经理的表情,现在想想好像确实不止是那么一种含义。


宫侑倒是也看得清。


“赤苇。”


“嗯?”


“你看着我。”


赤苇回过神,餐桌上的气氛瞬变得有些尴尬,他旁边的人神色变了,就好像满脸都写着‘我有事和你说’。


“抱歉。”赤苇放下碗筷:“我在,请说。”


“赤苇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啊。”


“但你看起来好像很失望啊。”


赤苇一怔,他有表现的很失落吗?大概没有,但是这一个下午都在心不在焉,不知道木兔从哪里看出了他的情绪,但也许这回他猜对了。


“我没.......”


“是我今天比赛的表现很差吗?”木兔单刀直入。


“并不是。”


“但在比赛前赤苇的表情不是这样的。”


神啊.......感谢智商这东西会从高出往低处流,赤苇心中感叹一声,高中时期的那群人听到这段话大概会哭出来吧.......倒也没那么夸张。赤苇权衡几秒,打算实话实说。


“前辈今天的比赛完成的很完美,无论是从进攻防守再或是发球。”他顿了一下,“比起高中时期的您,绝对是一位足够优秀的王牌了。”


“那我这.......”


“但是木兔前辈。”赤苇毫不犹豫的打断了他,也借机提高了音量:“我们希望您做普通的王牌.......不是平凡的。”


也许普通在木兔的字典里可以代表很多种意思,但他想表达的可不能是平凡。


木兔眨了眨眼,似乎是听懂了,但又好像没听懂,他只是觉得赤苇说的很对,却似懂非懂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们?是指枭谷的队友们吗?但这场比赛只有赤苇来看了,他有在为我鼓掌,我看见他在笑,但是怎么感觉就是不对呢.......平凡和普通是一个意思吗?好像不是吧.......赤苇是觉得我的水平有在下降吗,还是.......


“所以木兔前辈。”赤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木兔抬起头,迎上的是赤苇的脸,那张脸上挂着笑,和以往不同,是那种他脸上经常会出现的浅浅的微笑,在高中时他总是见他这样笑,只不过当自己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时,这种笑容便会消失.......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这种笑在赤苇的脸上停留这样久。


“前辈.......千万不要忘了自己的目标啊。”


目标这东西,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换一个,对于木兔来说,大到打世界级比赛,小到今天下班去抢那家居酒屋的限量鸡肉串,但赤苇说的这个目标是指什么呢?


他有些想不通了。


二人都必须承认,这算是最差的一次相聚,尽管赤苇第二天早上给木兔道了歉,但后者并不知道他到底错在哪了,二人的处境依旧很尴尬。


也可以说尴尬的只有赤苇,木兔只是单纯的在想那个‘目标’是什么。


二人再一次正式对话,是木兔看见赤苇收拾背包准备出门。


“我送你赤苇!”木兔立刻起身:“最近一班新干线快到了吗?”


“嗯。”赤苇看了看手机:“还有二十分钟。”


“等我一下我套个外套!”


相比来的时候,赤苇的背包轻了不少,那些他为木兔准备的食物已经安安稳稳的放在他家的冰箱里了,尽管如此,后者还是执意帮他背包。


木兔说套了个外套还真是只套了个外套,东京和大阪温度相差不多,所以他下身棉睡裤和棉鞋赤苇也没说什么,公寓距离电车站也只有一百多米,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了一路。


赤苇掐算的时间刚刚好,等待木兔的时间加上他们走路的时间,到达车站时,屏幕显示距离下一班车到达还有两分钟。


赤苇叹口气,率先开了口,总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


“木兔前辈要记得好好吃饭,那些东西不要一天就吃光。”


“哦。”


“洗衣服的时候要记得加柔顺剂,这次帮您洗的衣服应该已经烘干好了,您记得好好收起来。”


“哦。”


“还有下次要记得买完的东西要及时吃完,您放在冰箱里的那半盒便当我已经扔掉了。”


“那个真的很好吃嘛,我本来想下次接着吃的。”


“可是已经变质了,不是所有东西放进冰箱都一定能保鲜的。”


赤苇还想再说几句,刚要开口,后面电车进站的声音打断了他。


这场对话以这种方式结束也不错。


“那我走了,前辈照顾好自己。”


“那赤苇会来看我比赛吗?”木兔突然这么一问,打了赤苇一个措手不及,他没来得及细问,身后的电车门已经开了,他们被人群冲散,在人群的间隙中,赤苇只好用力的的点点头,尽管他完全不知道木兔在说什么。


上了电车,赤苇随便找了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他看着人流逐渐散去,木兔再朝他挥手,下一秒,电车驶离车站。


搞砸了啊,赤苇京治。他心说道。


赤苇闭上眼,顺势将手摸进了外套口袋,在里面他摸到了一张像纸做的东西,大小很熟悉,材质也是,就好像不久前自己刚和他接触过。


赤苇将它拿出来——那是一张皱巴巴的V联盟第一梯队比赛的门票,好像是连同木兔那张邀请券一起寄过来的。


时间是下周二。


赤苇皱了皱眉,他隐约记得宇内的截稿日也是下周二。




05


“我说阿木。”宫侑握着水杯走过来,“你最近状态很差啊。”


“啊?有吗?”


“倒也不能说很差,如果很差教练早就把你换下去了。”宫侑想了想:“只能说很怪吧,有点像和高中时期的你打球。”


“有吗?真的?”


“你那么兴奋的样子是干什么?”宫侑扶额,顺带抹了把头发:“过两天的比赛你有准备吗?这应该是你第一次打首发吧。”


“正式比赛是啦。”木兔站起身,向着发球区走去,彼时的大家都还在休息,他捏着球走向球场的样子实在有些另类。


“我说你.......”


宫侑的这句话被一阵风打断,木兔助跑、起跳,一记跳发将手中的球狠狠的扣了出去,那球砸在对面的墙壁上,让本来破烂不堪的墙面新添了一道伤疤,球落地的数秒后,一大块墙皮随之脱落。


“啊.......球队是该匀一点钱好好装修一下训练馆了。”宫侑笑了笑,但对于木兔的行为他倒是不奇怪。


“侑侑!”


突然被叫道的宫侑闻声回头,看见的是站在球场边的木兔,这家伙还在流汗,眼神却好像在闪着光。


“我想试试别的打法。”


宫侑怔住了,不只是他,余光所瞥见的佐久早也是同样的表情。


被点名的二传手笑了笑:“算了,也不是第一天陪你一起挨骂。”




06


赤苇很难忘了上个礼拜的那些事,就像是‘霉运’,阴魂不散,据同部门的同事说,这周刚开始的那几天他气压异常的低,还吓到了好几个实习生。


他自己倒是完全没注意到,依旧每天以咖啡续命,不只是实习生和同事,就连上级都不明白他为何这么拼命。


对此赤苇只是简单敷衍的应和,然后又倒了杯咖啡,最近他脸上多出来的只有越来越深的黑眼圈。


从大阪回来的那天,他马不停蹄的赶往一个熟悉的地址,当宇内天满吃完饭回家时,恰好看见了赤苇在摁门铃。


“下周一前交稿啊.......”宇内看起来有些为难,他不是一个喜欢加班的人:“是截稿日期提前了吗?以后都是这样?”


“不,完全是我的个人问题。”


宇内眯了眯眼,一副‘你说实话我不信’的表情,虽然这位编辑同他合作的时间不长,但宇内心里也清楚,赤苇不是那种会因为私事耽误工作的人,即使是耽误自己也不会耽误其他人的进度,突然说是个人原因,那也要看看是个什么个人原因。


能让赤苇拜托别人的个人问题,那更想听听了。


听完赤苇说的前因后果,宇内没有说话,与其说是沉默,他的表情更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前者没有催促也没有说话,直直的看着宇内,等待对方的回应。


“我不明白。”宇内最终是道出了内心的想法:“你们的关系我是知道的,但是说实话.......你既然已经看到了他打球风格有变,和曾经的他不一样,这东西不是短时间能改变的,你我都有一定的常识,你就那么坚信短短一周内他能变回曾经的他吗。”说完这么一场段话,宇内端起了桌上的茶杯。


“是的。”


这么坚定的答案出乎意料,宇内好悬被一口水呛死,看着他满脸的疑惑,赤苇也娓娓道出他的想法:“因为木兔前辈是值得我认真回应的人,同样,他也是会认真回应我的人。”


“我信任他,就像当年我们并肩在赛场上时一样。”


“不管发生了什么,因为什么原因,我相信他都会重振旗鼓,做他口中最普通的王牌。”


“毕竟......其实他一直是一位百万级的选手啊。”


赤苇又一次露出了那样的笑容,但那其中更多的是释然。宇内托着腮,沉默了好一会。


“算了。”他直起身,一脸幽怨的看着赤苇,“我会在下周日前把稿子全部画完交给您过审,也给我留出修改时间,但尽量是一遍通过的水准。”


“非常感谢您宇内老师。”


“还有啊,你下次要去看比赛能不能提前通知我一下,我也想偶尔放松一下啊。”


“这个需要您完成工作才可以。”


“偶尔外出采风一下是很必要的!”


二人达成一致,于是便有了赤苇不眠不休加班的‘名场面’。


搞得组长都以为最近组里工作压力很大,在知道点事情的眉目后,单独请赤苇喝了杯茶。半个小时交谈过去,赤苇表面上认真应和,出了主管办公室继续埋头加班,早上到点上班,晚上如果太晚就直接睡在编辑部,同事对此议论纷纷,最合理的舆论居然是‘赤苇编辑失恋了’。


开玩笑,失恋才不会想加班,又不是给自己找罪受。


宇内那边也不好过,一连三天没合眼,期间在赤苇来家里看稿子的时候小睡了两个小时,被闹钟叫醒后接着和编辑讨论剧情。


结果也是在意料之中,两个人在周日完成了本期所有的稿件,赤苇在第二天睡醒的时候接到了稿件审核通过的消息,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宇内,这下后者终于能好好睡上一天了。


赤苇也在睡足一个饱觉之后,神清气爽的起床准备观赛。


室内的空气很潮湿,气压低的让人不适,赤苇皱起了眉,他有不好的预感,打开窗帘——外面的天阴沉沉的,一场暴雨仿佛随时可以倾盆而下。


这可不太妙。


手机短信提示音在这时响起,是木兔发来的。


木兔前辈:我们准备出发了!


木兔前辈:赤苇今天会来看我比赛吗?


为什么不会,他为了今天不知道熬了多少个大夜,赤苇心想着,手上却只是短短的打出一个‘会’。


片刻后,木兔发来一个激动的表情包。


看来要早点出门了。


雨天道路难行是常态,迟迟等不来前往新干线的公交的赤苇选择地铁,只是这需要往回多走一段路,这个时候,外面的雨已经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还好他有带伞。


看来不止他一个人等不来公交,今天地铁的人意外的多,赤苇找了个位置扶稳扶手,掏出手机一看,这一下浪费了20分钟。


还好地铁不会堵车。


木兔的短信再次传来。


木兔前辈:听说东京下雨了,赤苇出门了吗?记得带伞!


木兔前辈:我们已经上车了。


赤苇依旧是简单的回复‘带了’。思考片刻,又追加了一句‘注意安全’。


现在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期,地铁里位置还算宽敞,望着地铁隧道里一闪而过的照明灯出神,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是宇内老师下一期的稿子,也许是昨天下班时忘记洗的马克杯,或者是今天出门的时候忘记带了什么.......赤苇胡思乱想着,鬼使神差的摁亮了手机:电量还剩28%,很不健康。


看来昨天晚上忘记给手机充电了。


赤苇再次抬起头,迷离的目光定在了地铁的新闻屏幕上:那是一条紧急插播新闻,由于天气原因东海道新干线暂时停运。


见鬼,开什么玩笑?赤苇站起身,此时距离观众入场还有将近三个小时,他唯一的选择是换乘相反的方向去另一边坐jr铁路,飞机当然更快,但新干线都停运的天气,飞机更不可能准点到达。他一边注意着地铁,一边拿出手机快速查看最近的jr铁路班次,好在二十分钟后有一班特急,算算时间下了地铁跑进车站应该刚刚好,只是他的停靠站距离体育馆还要再步行半个小时。


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地铁停靠,赤苇果断下了车,坐上了相反的方向。


另一边的大阪,木兔将手机拿起又放下,就这么重复了数十遍。


“我说你在这玩抽鬼牌呢?”一旁的宫侑槽道:“一会可就要准备集合了。”


“哦,好。”木兔刚想起身就被自己的队服糊了满脸,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连上衣都没穿。


“走吧,去准备了。”宫侑枕着手向外走去,又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一样。


“哦对,如果这次输球挨骂了,记得请我吃饭,我要吃俱乐部两条街开外那家小店的毛蟹。”


“这个时候毛蟹还没长成吧。”


“那就上次去的那个每天限量和牛铁板烧。”


“不输球也去吃怎么样?”


宫侑愣了一下,转过身看了看身后那人,半晌,他笑着摆摆手:“你请客,你说的算。”




07


赤苇觉得他这一年都没今天这么倒霉。


下了地铁时,雨下的更大了,有的路面上甚至积储了没过鞋底的水坑,这么恶劣的天气,打伞也没什么用.......


此时他在火车的卫生间里擦湿透了的头发,因为跑的很快,他的衣物幸免于难。


回到座位后,他看了眼时间,距离观众入场还有两个半小时,手机电量也岌岌可危。


看样子是撑不到我赶到那里了。赤苇心说,他叹了口气给木兔发去了条短信‘我可能会迟到一会,今天的天气实在不怎么样’。


他不指望木兔能回复他,按照时间来算,他们现在应该坐在一起复盘战术了吧。


五分钟后,手机页面又一次亮起。


木兔前辈:没关系,注意安全!


赤苇一愣,随即回复‘这个时间您不是应该开始复盘战术了吗?’。


木兔前辈:马上准备去会议室了,回来看了眼手机,正好看到赤苇的消息。


算是个巧合,却让赤苇被天气烦透的心情稍微愉快了些,他没有回复,将手机塞进包里维持电量,今天的列车人不是很多,他很幸运,最少自己不用站两个半小时。


车厢里很安静,赤苇的身后隐约传来打鼾声,那应该是个疲惫的中年人发出来的,不远处有轻微的游戏打击音效,那是那里坐了个年轻人,不过这些并不影响车内的广播声传入他的耳朵,说来也巧,这个电台刚好在直播排球比赛现况,就是他要看的那一场。


广播里的接线员联系了记者,他们正在现场直播,但由于各队都在安排战术,所以只有两个人的交流。


“说起来,BJ的佐久早选手和木兔选手可都是几年前春高赛场上的热门选手呢,二人都各自出自东京的强校,不知道本次比赛会不会有亮眼的表现呢。”


“我倒是很期待木兔选手的表现,根据资料来看,这是木兔选手签约以来第一次以首发的身份参加正式比赛。”


如果是高中时期的木兔前辈,这时已经紧张激动的不行吧.......赤苇暗暗的想着,如果是高中时期那个心智尚未成熟的木兔,现在找他甚至去更衣室的柜子里都不为过.......他还记得那一次木兔把自己塞在桌子下面,结果自己出不来了,最后还是两个人合力将他拽了出来。


列车不畏恶劣的天气,在暴雨中开的飞快,将风与雨水甩在了身后,透过被雨水洗刷的干净的车窗,赤苇眼中的景色也在慢慢变着,从城市到田野,再从田野到城市,这辆车路过好多停靠站,但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这就是特急列车,他只在该停靠的地方停下。


当雨水慢慢爬上车窗,这也意味着车辆减了速,直至雨幕彻底挡住了视线,这辆车也停了下来,按照时间来算,他们现在应该是在名古屋。在赤苇掐算时间的时候,车上安静的氛围突然被打破,两个男孩子上了车,看样子是高中生,他们淋了雨,不只是头发,就连外套也全部湿透,两个人压着声音找座位,走过赤苇旁边的时候,后者发现其中一个人手里拎着一双鞋,看样子是排球鞋,而另一个人身上背着的包半开着,露出一截米卡萨的黄与蓝相间。


他们和他们一样,和曾经的他们。


赤苇想起他刚到枭谷的时候,常常陪着木兔干一些很傻的事,现在看来很傻,可当时却不觉得——比如脱了排球鞋在雨天里疯跑,冲的透心凉后回淋浴间痛快的冲个热水澡。


但是木叶说木兔脑子不正常,不只是他,猿杙、鹫尾、小见、白福......大家都觉得是这样,只有赤苇不这么觉得,现在想想是因为什么?木兔说这样能很快洗掉身上黏黏的汗,在夏天也会更凉快,排除感冒的因素,他说的很对。


即使到现在他也觉得这个理论没什么错。


当时只是觉得,前辈在朝他笑,好像把整个雨天都点亮了,大概也就是那个时候,赤苇明白了一个道理。


原来星星在白天也会发光。


列车停靠在了他的终点站。


在列车上赤苇便顺手查了一番,他很幸运,下车就有一辆公交车,这样他不仅可以节省时间,也不用第二次洗个冷水澡。


出了车站他依旧和之前一样:一头扎进雨幕,只不过这次雨好像小了。


车上的广播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来自木兔。


“这次比赛算是你签约以来第一次以首发的身份参加比赛,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还好吧,很激动是一定的。”木兔的声音随之响起,就好像这个人现在正站在他面前,露出一个傻傻的笑,“我今天一定会表现的超普通的!”


记者听不懂,但赤苇笑了。


果然是他会说出来的话啊。


那段广播结束了约莫五分钟,他的手机又一次响起了,此时的电量也只剩百分之一。


木兔前辈:我要准备上场了!


赤苇的手指悬停在键盘上,好像这一刻任何语言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去吧’太过敷衍,‘加油’太过直白,‘拿下第一’或是‘打个好球’又像在施加压力.......赤苇迟疑的这几秒,手机也弹出了即将关机的提示。


他想到了一句话,这是他第一次身体比头脑反应更快。


他快速的打出,发送,没等‘发送成功’的界面显示,手机便已黑屏。


请不要收敛您的锋芒。


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鼓励,比任何加油鼓劲更适合现在的木兔。


去赛场上吧,不需要收敛,让他们看看那颗在赛场上闪耀的新星。


公交到站了,外面的天亮了起来,瓢泼大雨变为阴雨绵绵。


赤苇下了车,轻轻撑起了伞。




08


“距离比赛开始过去了半个小时,第一局BJ暂时落后,但从比分情况看来,两队实力不相上下。”


“现在场上的比分是10-12,可见BJ和SPB双方都不想让对方拉开太大的差距。”


见鬼。木兔抹了把额头流下的汗珠。


对方显然是针对他们今天的阵容布下防守型的战术,目的说简单了是找BJ的主攻手不痛快,无法直接扣球得分,是个主攻手都会恼火。


用木兔的话来讲,拿假动作得分哪有球直接扣过去爽?


“烦死了,像群苍蝇。”宫侑不满的咋舌,可见刚才没有直接发球得分让他很不痛快:“就这种情况下还防守个屁,打得这么恶心我可不想赛后复盘了。”


心急的情况是正常的,但这种情况下,心急便是犯了大忌,场上的比分来到了10-13。


“再不调整状态,小心被换下去。”佐久早道。现在就是有人和他说‘接住球拦下对面’,他都很可能会听成‘托起球干掉对面’。


“我知道!但是对方打法太恶心了!”


“他都没急,你急什么?”


这个他自然是指木兔,他紧紧地盯着对方主攻手,像是一只随时准备攻击的野兽。宫侑看了他一眼,甩甩头让自己找回状态。


他们在试图连续得分,但对方的比分依旧咬的很死,他们也依旧在贯彻稳扎稳打战术。


“于此同时,场上的比分也迎来了赛点,究竟是哪方先扳下一城呢。”


这一轮轮到木兔来发球。


木兔握着球指尖微微用力,此时他的脑海中响起了两个声音。


“这种时候你就让他的稳扎稳打见鬼去吧。”这句来自宫侑在赛前对他说的。


“请不要收敛您的锋芒。”这是赤苇在上场前给他发的短信。


.......去他的收敛。木兔将球高高抛起,就在下一秒,球重重的砸在了对方后场。


“.......木兔选手!漂亮的发球得分!”解说员一时间都愣了神,伴随着广播响起的,是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


得分的那一刻,世界好像都静止了一样,记分屏幕跳动的那一刻,队友也随之欢呼。


这一分也许不算什么,但却在赛点。


木兔的第二次发球被对面接起,但打乱了攻击节奏,对方的主攻手眼睛紧紧盯着飞来的球,在网前跃起。


他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被猫头鹰的眼睛紧紧地盯上了。


原本应该被拦下的球经过对方的手掌被反弹了回去,宫侑快速补位将球传回中场,木兔已经等在了那里,打出一个精彩的长吊球,球带着旋转,落在了对方的前场,


“漂亮的假动作!木兔选手顺利的用反弹球骗过对方的拦网,与宫选手配合打出一个让对方意想不到的长吊球,漂亮的夺下了这一分!”


“我还记得木兔选手的赛前采访,这样的表现到底哪里普通了?!”


就是很‘普通’,对于他自己而言来说。


而这一切,被看台顶端的赤苇尽收眼底。


他一开始并没有跑的很快,进场以后直奔观众席,解说员的声音贯穿整个体育馆,双方来到赛点,赤苇心头一紧,提速向上奔去。


灯光在眼前亮起,耳边传来响彻全场的轰鸣。


他看见观众在欢呼,看见一侧的队伍在相拥庆祝,此时体育场的顶棚灯貌似都没有那么耀眼,因为场上有更为耀眼的明星。


赤苇长舒一口气,他告诉自己不应该这么慌张。


不需要有人来告诉他,他的心里早已有了冠军的人选。


不是现在,是几年前,甚至是更久,在他初中毕业的那一年也许就有答案了。


因为有些人无需收敛,便锋芒毕露。


这才是最为‘普通’的百万级巨星。


赤苇走下观众席的最高点,找到了票根处自己的座位:这次他在看台中下方的正中央,又是一个俯瞰全场不挡视线的好位置。


“真是精彩的进攻,木兔选手在赛点连砍两分,拿下了这局比赛,无论是发球得分,或是刚刚精彩的长吊球,面对那样紧张刺激的场景,我很难想象他当时是怎样做到从容不乱,稳定拿下这两分的.......或者不能说是稳定,这是一种出奇制胜!”


主持人越说越激动,观众的情绪也随之鹊起,赤苇身周到处是BJ的粉丝,他们站起身,高亢的欢呼着,赤苇坐在人丛之间,他貌似看到了木兔朝这边看了过来,手圈成喇叭状,高喊了些什么,周遭嘈杂,他听不清,但是却猜了个大概。


回应会在这场比赛结束后,他会紧紧地抱住他的冠军。


那句话他也许是想说好久了,但今天这个机会是再好不过。


在他斩获‘人生第一战’的时候告诉他。


无论怎么样,他都在闪闪发光。


那句话大概是——“我要当全世界的百万级主攻手!”


而赤苇已经准备好了答案。


他会说.......


“您一直是一位百万级选手。”






End.











绿萝卜呀红芹菜

【影日】等候名单

BY:绿萝卜呀红芹菜 

CP:影山飞雄X日向翔阳 

原作:排球少年 


20岁恒星的暗恋童话。 

===================== 


“影山先生现在在做什么呢?” 


消息送达。 

脑袋塞在枕头下的日向迅速合上手机壳,忍了一秒钟,又急不可耐地打开。他拿额头蹭了蹭床单,觉得自己这样迫不及待的有些丢人,于是恼羞成怒把手机丢出去,抓住枕头闭上眼闷闷地怪叫了一声。短发发尾因为压紧的枕头舔到脖子,软绵绵的,咬得日向还是心痒。他趴着把脸皱成一团,挣扎半天也没用,只能认命把已经丢到床角的手机又捞回来解锁...

BY:绿萝卜呀红芹菜 

CP:影山飞雄X日向翔阳 

原作:排球少年 


20岁恒星的暗恋童话。 

===================== 



“影山先生现在在做什么呢?” 


消息送达。 

脑袋塞在枕头下的日向迅速合上手机壳,忍了一秒钟,又急不可耐地打开。他拿额头蹭了蹭床单,觉得自己这样迫不及待的有些丢人,于是恼羞成怒把手机丢出去,抓住枕头闭上眼闷闷地怪叫了一声。短发发尾因为压紧的枕头舔到脖子,软绵绵的,咬得日向还是心痒。他趴着把脸皱成一团,挣扎半天也没用,只能认命把已经丢到床角的手机又捞回来解锁。 

影山还没回复。 

刚刚那条消息的前一条,是昨天晚上十一点日向发的“哦!晚安”,再往前一条,是影山拍的人来人往的排球训练场。日向滑着聊天记录,拉出历史里一长串意义不明的照片,全部来自影山那边,比他打字回复还要频繁。这些照片的主题都不相同,有时候是一件球衣,有时候是瑜伽垫的一角。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拍摄角度很差劲,聚焦也不讲究,似乎除了“把东西拍进去”之外毫无其他追求。 

影山并不是那种会向谁主动分享自己生活的人,就算被日向缠着聊天,也不会在社交软件上表现得有多活跃。日向挺庆幸自己来巴西之前有一年的准备时间,学习语言之外也可以花一丁点犄角旮旯的精力,逼自己适应从“自早到晚都黏在一起”掉到“一天一次通讯”的断崖式降温,好从那种情侣似的亲昵里抽身出来。 

白天他们都有事,所以聊天一般在晚上,从日向发“影山先生今天做了什么呢”开始,单纯文字往来,日向问什么影山就答什么。影山的打字速度比日向慢很多,涉及排球就更慢,连拟声词带语病劈头盖脸发来一长段,总看得日向云里雾里。 

这就有点像肚子饿,咬咬牙也能忍住,但浅浅尝一点反而会觉得更饿。有天白天,日向背单词背到头痛,心血来潮给影山发了信息,问他在干什么。几分钟后手机“叮”的一声,日向划开锁屏,猝不及防看到一张从俯角拍的自拍,拍的挂满汗的脖子下巴和鼻尖,边缘是橙色的衣领。 

他一瞬间跳下椅子立正站好,捏着手机一阵一阵脸热。 

要不是对影山的缺点和秉性了如指掌,日向简直要相信影山是故意的。他从一年级开始懵懵懂懂喜欢这个人,虽然高中三年都闭死嘴没透露过半个字,但偶尔也会有像现在这样放松到忘乎所以的时候。于是相同的事总是发生——日向没有防备,影山却突然就拿什么无意的举动叫日向正视起这张让自己完全没辙的脸。他似乎仅仅靠一张模糊的照片就可以凑到日向耳边,用大喇叭全角度广播提醒说:“你其实喜欢我吧。”恶劣至极,偏偏日向又受用得不得了。 

日向别过头去抗争,却还是忍不住偷偷从余光瞄手机,甚至还两指放大的下巴挂着汗的那块。他有点唾弃地对自己说:“你就这么喜欢他吗?”随即气愤地关掉照片,佯装镇定地打字道:“哦。在训练啊。” 

影山当然没回复他。日向不死心等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甩手把手机丢在了床上,对着书上的蝌蚪小字烦躁地转笔。 

直到一个小时后影山才又出现,回复说:“嗯。刚刚休息时间结束了,来不及打字。”日向平常地回说:“哦,这样。”想了想,又心怀鬼胎地加了一句:“我觉得拍照比打字好,你打字太慢了。” 

这次影山的回复十分钟后才到。“呆子。”他简洁明了地反击。 

日向看着这句再熟悉不过的辱骂抿了抿嘴,把手机放在桌上交错揉捏自己的手指,不愿意承认仅仅这一个骂人都不痛不痒的词就能给他微妙的、还像在高中时的安全感。 

这之后影山真的开始用拍照代替回复,照片主体都是东西,本人则在照片的角落吝啬地出镜一丁点。日向在这些零散的照片里渐渐构架起影山现在生活的样子——他的新瑜伽垫,他的新护膝,他所在俱乐部的球场……一点一滴都很清楚,仿佛他们还是每天共享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生活。 

一年后日向出发去了巴西,真正奔赴四季昼夜都彻底不同的地球另一端。陌生感比想象得更严重,对日向来说,眼前这个地方较之仙台,就像电影或者童话里的布景一样不真实。刚开始送外卖的时候日向总迷路,回店里免不了要被店长数落。巴西人大多又高又壮,日向在仅仅站着就已经气势逼人的店长面前紧张得想躲,右手习惯性向后去抓,空空如也。 

仿佛就只是仿佛。日向愣了一下,默默把捏空的手藏在身后,忽然好像踩空台阶一样失落。 

晚上回去后日向洗了个很长时间的澡,然后披着毛巾早早窝在床上,把左右脚的脚趾抵在一起。房间里没开灯,日向对着亮起的小小屏幕在对话框里敲敲打打好多字,觉得自己的自尊心也跟着被一口一口小小地咬,最后还是抿着嘴全部删除,用平常惯用的语气问影山今天做了什么。 

影山马上发来一张照片,拍的自动贩卖机,一栏是牛奶,一栏是酸奶。 

日向凑近了些,放大图片,果然看到玻璃里倒映出影山的脸,眉头紧皱,凶恶无比。他保持这个坐姿盯了一会儿手机,抽了抽鼻子,深吸一口气打字回复:“选酸奶吧。” 

过了一会儿,影山传来第二张照片:他咬着细长的吸管,吸管下连的是牛奶瓶。 

日向终于笑了。 

他从那天起明白,过去和现在会藕断丝连,所以自己下意识伸出去的右手,也不至于真的完完全全抓空。渐渐不再迷路的日向已经是十足的大人,但在影山这里,他仍然有像小孩子一样随心所欲说话和吵架的奢侈机会。虽然一般一天只能有一次,却已经是他每晚闭眼造梦之前的最佳奖励。 

此刻是巴西6月20号的深夜,日本6月21号的白天。日向的信息已经送达半个小时,影山还是没有回复,连“已读”标记都没有。日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等着,跷起右脚举着手机远远近近地晃,晃得眼皮也跟着发沉。 

过了零点我就是前辈,影山要是忘了,我就…… 

日向放狠话的思路几次被瞌睡打断,意识也被手机屏幕上小时与分钟之间逐渐重影的小小冒号折磨得愈发模糊,连自己身处何地都不大记得。他合上眼,放下手机翻了个身,舔了舔嘴巴。 

我就……吃掉他买的—— 

手机显示的时间闪烁着跳入0点。日向终于还是抵不过困意,沉沉睡去。 


——两个肉包,炒面面包和一瓶长高高牛奶。 

日向被空气里的煎蛋味道骤然惊醒。 

……有什么不对劲。枕头变软了,被子变厚了,甚至除了自己之外居然还有第二个人在厨房里做饭。日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一张发红的圆圆脸蛋就在这时突然闯进他的视野。 

“哥哥,起床啦!”两个小拳头砸在他的被子上。 

“……呜啊!”日向吓得尖叫起来,抓着被子跳起来一路躲到床头,“小,小夏?” 

“当然是小夏!”趴在他床边的小姑娘鼓着气跺脚,“哥哥再和小夏装,上学就要迟到了!” 

上学?自己早就已经毕业了,这么恐怖的字眼为什么现在突然提起来?日向懵了。他晕晕乎乎地被看起来还是小学生的小夏从被窝里拉起来,推进厕所洗漱,再一路拽到餐厅里坐好。 

“哥哥起来了!” 

“翔阳你总算起了!不是昨天还说今天开学要第一个到,帮经理收新生入部申请表吗?” 

热气腾腾的三明治跟着熟悉的声音一起被推到面前,日向呆坐着,总算知道刚刚那股熟悉的煎蛋的味道是从哪里来。 

“诶?怎么了忽然?”妈妈有些惊讶地凑近来看日向突然红了的眼睛。 

“没什么。”日向侧过脸, “时间来不及了,早饭我路上吃。”他抓了背包和早餐冲去玄关,踢掉鞋后顿了顿,又跑回来分别拥抱了小夏和妈妈。 

“唔。”妈妈不大确定地拍了拍他的背,“今天这是怎么了……” 

“没事!”日向松开她对她笑,“那我出门咯!” 

是梦吗?可是手里三明治的味道,蹬起来会响的自行车,还有路边长着的杂草,都未免真实过头。·妈妈刚刚说今天“开学”,日向空出一只手检查了自己的背包,发现里面放的是高一假期的作业,还有放假时新买的文具盒。看起来“今天”是他升上高二的第一天。日向趴在自行车把手上,把脸埋在围巾里,想:所以,去学校的话大概可以见到…… 

以前真的念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每天都很长,今天和昨天几乎一样,又有很多不一样,昼夜相连,好像永远没有尽头。16岁的日向从来不会因为新一天的晨练紧张,但突然被塞进16岁壳子里的20岁的日向却会。从快到学校开始,他就忍不住踩着踏板东张西望,闷在手套里的掌心不停冒出热乎乎的薄汗。 

可学校里一路上都没出现熟人,就连部活室的门也被牢牢地锁着。日向拽了一下门上冷冰冰的把手,这才想起来新学期第一天排球部本来就没有强制的晨练。他不死心,扶着栏杆踮脚往体育馆那边望,体育馆的门似乎已经开了,里面有人影走动。 

会是影山吗? 

这个念头让日向立刻放弃了让人失望的活动室,转而抱着背包脚步轻快地向体育馆跑去。体育馆的门是半掩的,日向停在合上的那侧外头,听到里面传来排球砸地的清脆声响,突然又有点胆怯。这个击球的声音和节奏毫无意义是影山飞雄,不是每天只能看到一次的、自动贩售机玻璃里的倒影或者模糊不清的挂着汗的下半张脸,而是活生生的、16岁的影山飞雄。 

拜托了,好梦做到底,千万不要在这里醒。日向捧着脸调整呼吸好让自己不要紧张过头,趁里头球被抛起的空档,鼓起勇气冲上台阶大喊道:“Yo!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球场上漂亮的跃空姿势被骤然打断,正要击球的少年分神后狼狈地落到地上,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日向,下一秒就被坠下的排球狠狠砸到脑袋。 

“好痛。” 

这画面似曾相识。影山的表情、语气,还有身上的深玫红色运动套装,同他们第一次在乌野体育馆相遇时如出一辙。到现在为止的设定不是他们已经开始念高二了吗?日向有些恍惚,指着影山问道:“你……你为什么不换队服?” 

影山皱着眉盯了日向一会儿,似乎花了一些功夫才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他没回答,反而撇下球向日向走过来,一步一步逼近,吓得日向抓着门一直往后退,差点跌下体育馆的台阶。 

“你你你……”日向下意识做出格挡的姿势。 

他想不通,自己明明已经20岁了,为什么还会怕16岁的影山飞雄怕成这样。问了一句运动服而已,没拿任何坏话招惹,为什么要用这么古怪的气势来威吓人?日向在脑子里疯狂搜刮高二开学前一天的回忆,没什么印象的平常的一天,他肯定没对影山的队服做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呜啊你不要过——” 

影山飞雄在日向面前一米处站定。 

“前辈好!”他深鞠躬。 

日向一愣,回头检查自己身后,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他转回来,看着影山飞雄圆圆的脑袋犹豫半天,左右跳了跳又拿手瞄准,确定这家伙刚刚说话鞠躬都是对着自己的方向。 

“我是北川第一出身的影山飞雄,场上位置是二传手,想要加入乌野的排球部,请多指教,前辈!”影山开始自顾自介绍着自己。 

日向的表情在他这番话中极其丰富地变化起来,不解、恐惧、惊讶,最后通通由被影山称作“前辈”的暗爽打败。他抓紧背包包带,试探着绕影山转了一圈,愣是一定点恶作剧的痕迹都没找到。 

“前辈?”半天没等到回复的影山保持鞠躬的姿势抬头看他。 

“别动!”日向伸手抓住影山的衣服,把他牢牢摁回鞠躬的姿势。 

“我说,你小子。”他严肃地开口。 

“……是。”影山严肃地听着。 

“再……” 

“再?” 

“……再叫一声‘前辈’给我听听。” 


这究竟是什么梦,漫长过头,连橡皮擦屑这种细节都真实无比,却在重要的基础设定上荒诞又随便。课间日向跑遍了乌野的三个年级,看到月岛、山口和谷地的名字明明白白地印在新生名册里,缘下前辈他们刚开始念二年级,大地前辈他们则在三年级的教室里。大家都安定地生活在2012年伊始,什么事都正常,只有他一个人是错位的。 

老师们上课讲的课本内容,脑子朦朦胧胧还有大概印象,只是再听一遍也还是不能妥善地记进脑子。日向在英语课上偷偷翻自己的语文周记本,从那些口语得不行的记录里知道自己现在是乌野排球部的MB,9号球衣,板凳替补,没有一项和他的过去对的上。 

那么在此之前发生的事呢?日向给泉和幸治发了短信,问他们记不记得一个叫“影山飞雄”的人,北川第一打排球的,被称作球场国王的那个。老式翻盖手机屏幕小小一点,功能也少的可怜,日向发完短信后瞪着眼翻自己的通讯录,找了三遍也没能找到高一这届任何人的联络方式。 

“好像有点印象……北川第一是排球部下一届学弟在县内比赛遇到的第一个对手吧。你不是和乌野的前辈去看了比赛现场,回来后一直吐槽对方的二传手太凶吗?”发小们回复道。 

这么说来,厕所前的初次见面,影山长篇大论的说教,还有他从影山手里拿到的第一分,在这个世界都没有发生过。一个梦而已,有什么资格吞掉他这些珍贵的回忆。日向有些烦躁,盯了一会儿眼前的桌板,咬咬牙,猛然把自己的脑袋磕在上面。 

“喂,你干嘛呢?” 

梦没有磕醒,倒是田中突然出现在日向身边。 

“田中学——唔,好痛痛痛……”钝痛袭来,日向捂住额头趴在桌上,忍子不住吐槽自己睡得究竟有多死,居然连这都醒不过来。 

“怎么又叫我学长,你脑袋撞坏了吗?”田中把日向从椅子拎起来,“大地前辈现在要去体育馆见新生,走不走?” 

“唔,那个……” 

“不是吧,难道你退缩了?我记得上次去看初中联赛的时候,你不是被那个狂妄小子的表现气得不行嘛。现在这个小子可是要加入我们部,第一印象多重要,就算为你学弟们也得让他得到教训,服服帖帖地低头进乌野。” 

日向觉得田中说得对。 

按照日向记得的走向,这时候体育馆里应该是自己和影山,现在去掉自己,那就应该只有影山一个人。他们到体育馆的时候,影山果然孤零零地在里头练跳发,技法还不甚熟练的球重重砸在地板上,看得日向心痒总想去接。 

他暗自腹诽,这家伙现在才15岁,跳发不熟练,也不会能停下来的传球,在身经百战的自己面前简直就是个菜鸡。比影山大的好处就在这里,从前刚认识的时候日向老是被影山数落基本功,风水轮流转,居然也有自己嫌弃他跳发的一天。 

“学长们好。”影山放下球老老实实地对他们打招呼。 

日向故意站在田中前面接受了他的问好,顺便还偷偷伸手去量15岁影山的体格。从前天天黏在一起从未察觉,原来高三的影山比高一的影山高了那么多,也壮了许多,连身上的气场都截然不同。他忍不住去凝视影山那张还明显带着稚气的脸,那张脸上所有张狂都被本人强行压抑下去,即使他此刻身为年长者也还是看得心脏狂跳。 

“你就是影山吧。”学长们围了上去。 

“个子真高啊!” 

“身高多少?” 

“180厘米。”日向没忍住跟影山一起开口回答。 

他们连说这话的语气都分毫不差。这下其他人,包括影山,都齐齐看向日向。学长们只是有些好奇,而影山则皱着眉,显然因为想不通而彻彻底底的被困扰,又碍于是学长所以不知道如何开口。日向觉得他这副样子很有意思,继续得意地说道:“这时候的体重是……66千克?最喜欢的东西是猪排咖喱饭加温泉蛋。我说的对吧。” 

影山的表情更加精彩了。 

“呃。”大地不太确定地开口,“你们之前认识?” 

“不,今天我和学长们是第一次见。”影山迅速摇头否认。 

“是么。可是这也太熟悉了吧,日向如果说的都对的话,那他就好像,好像……”菅原努力寻找着一个不至于失礼的用词。 

“好像变态。”田中毫不客气地说了出来。 

“我才不是变态呢!”日向大声抗议。高中三年他和影山因为身高体重赌了无数次酸奶和肉包,这些数字记在他的脑子里,比雷亚尔对日元的汇率还要清楚。 

“那正好,周六的入部摸底练习赛,日向你还有田中就和影山一队好了。我和另外两个新部员一队。”大地说道。 

“什么?大地前辈,我可不想和这样狂妄的小子一组!”田中毫无遮掩地大声抱怨起来。 

影山微微张了张嘴,看上去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但看到大地已经在热闹地教训田中,还是把自己的嘴巴闭了回去,最终低头默认前辈们的说辞。这个状态的影山当真是许久未见,高二之后他球场国王的劣性就再没收敛过,让日向也差点忘了刚来乌野的影山和人交往究竟有多别扭。排除掉曾经幼稚的吵闹,这次换大人的眼光看,那些被队友抛弃的后怕情绪之于影山,就像黑色丑字印在纯白纸张上一样,显眼得让人心软。这家伙没有我真是不行啊。日向想着,趁着混乱默默挪到影山身边,轻轻推了他一把,把他推进人群正中央。 

“唔!” 

“影山,怎么了吗?”大地问。 

影山僵硬了半天,总算从嘴里憋出一句“有我在就不会输”的真心话,听得大家都一愣。田中乐了,冲上去揽他肩,说,什么嘛,原来你这小子还蛮有意思的。影山手足无措地应着来自前辈的肢体接触,隔着他下意识望向日向,表情渐渐从不适应的局促变成有些开心的平和。 

记忆里他们一起打比赛,经常有日向做诱饵和影山配合甩开拦网的时候。偶尔日向会主动推击球得分的胆小学弟去和影山击掌,那时影山也是这样,一边和学弟互动,一边隔着学弟远远地看向他。没有争吵,没有鸡飞狗跳,他的搭档神色平静,他自己的心动也不会让对方察觉到丝毫。教导主任从门口慢吞吞地经过,天色跟着慢吞吞地变暗。日向抓着自己的袖子,心想,真荒唐,我居然会想他想到做这样的一场梦。 


日向心安理得地利用完了这个梦的所有益处:他凑在影山面前说了几十遍“现在我是乌野的9号”,反骂想提早加入部门练习的影山“呆子”,放学后还去坂下买了五种不同的零食慰藉自己远离日本许久的嘴巴。这时候乌养还不是他们的教练,虽然看不惯他胡吃海塞的样子,却也没有出手制止。日向扶着自己心爱的自行车在回家路上大口嚼肉包,差点幸福到对着天空大喊大叫。 

回家后他又抱了一次妈妈和小夏,把包里的数学书和物理书统统丢到屋外,然后颇有仪式感地上床睡觉,连被子都盖得平平整整。大人要回去处理大人的事了,日向潇洒地闭上眼,陷入黑暗后再度醒来,发现自己仍旧躺在宫城家里的床上。 

……这显然不是单纯的“梦”可以解释的了。 

日向在完全的混乱中沉默了一会儿,首先冲进庭院把昨晚扔掉的课本全部捡了回来。 

新的一天,他还是高二生,乌野排球部的9号MB替补,和所有人都错位一年。老师在讲台上接着昨天的内容授课,日向却拿着弄脏的课本坐在座位上一阵一阵冒冷汗。他在脑子里搜索过自己看过的漫画书和电影,梦、药物、穿越时空、童话,可拿来解释的左不过这四种。不管这个世界是在其中哪一种的基础上运作的,看上去它都不打算轻易放日向走。 

课间日向偷偷试了跳跃,手指触点还是很高,但显然不如自己真正念高二的时候。翻遍所有可以看的记录,这个世界的“日向”刚进乌野时的基本功和日向当时一样是一张白纸,虽然拼了命练习,但迄今为止,也只在两次比赛中因为前辈受伤才正式上过球场。他的排球生涯好像被一年的错位排挤出了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路,日向把这些信息统统按时间列在纸上,握着自动铅笔在上头焦虑地勾勾画画。 

在此之前,日向从来没把和影山相遇当作什么小概率事件。就像小武老师说的,这是世界上千万种足以发生化学反应的相遇中的一个。自己对宇内前辈的向往,影山没考上白鸟泽,所有事情都早就铺垫好,推着他们顺其自然地见到彼此,成为此后一切命运演化的基石。 

“如果我从来没有遇到影山……”这个念头第一次从日向的脑子里冒了出来。 

日向一顿,自动铅笔的笔芯跟着折断。他看了看已经被自己无意识涂黑的纸张,皱着眉单手揉皱再扔进垃圾桶,然后翻出昨天留下的影山的号码,给他发去一条短信。 

“你下午第三节是活动课对吧?我这边也是,我们体育馆见。” 

刚认识一天就知道自己课表的学长,怎么想都逃不开“变态”两个字。但日向懒得管那么多了。这种情况不是长了几岁就能完全控制的,他会想办法解决,但需要影山给他一点支撑,不管哪个年纪的影山都可以。 

“好。”午休的时候,影山终于回复给他简短的一个字。 

第二节课一下课,日向立刻抓了背包翻下楼梯,从教学楼狂奔向体育馆。影山果然已经等在体育馆门口,隔着走廊老远就对日向鞠躬,身上的玫红色运动校服像根刺似的扎在日向眼睛里。 

“日向学长。” 

“……叫前辈。” 

“日向前辈。”影山老实地改口。 

还在走廊另一端的日向停下了脚步。 

没想到有朝一日,体育部里惯有的上下级疏离还会出现在影山对他的态度里。我明明是不一样的,日向想。影山飞雄的自我周围一直有围墙高筑,而日向翔阳应当是踢倒墙闯进去的那个,而不是和其他人一样,被明明白白地挡在外面。日向在焦虑之余平添了许多愤怒——这明明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稀疏平常却极其珍贵的特有权利。 

“日向前辈?”影山见他不过去,火上浇油又喊了一声。 

日向握着拳头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卯足劲奔跑起来,几步跨过长长的走廊,借势起跳飞扑向影山。 

影山被日向起步的速度震住了。他没有躲开,眼睛的聚焦附着跳起来的日向一起抬高,像看捉不住的飞鸟。此刻的他和当初第一次比赛时日向喊“我在”的时候有一样的眼神,目光里只有日向一个,像看悬在世界最高点的太阳。 

Gotcha。日向张开胳膊,小孩子似的赌气。 

等日向越过跳跃的顶点之后,影山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被当作了落点,赶紧手足无措地摊开手臂。他用自己身上的味道,柔软的运动服,还有二传精妙的双手去迎接日向,每一样日向都熟悉无比,反倒是他自己对十分生涩。“唔!”慌乱的影山趔趄了几步,搂着日向摔在松软的泥土上。他们靠着打了个滚,影山额前的黑发全都乱七八糟地撇开,露出他傻兮兮的错愕的脸。 

比起刚刚隔着一条走廊,这个距离看到的影山对日向来说要亲切的多。日向忽然生出许多年长者的骄傲,于是像从前打架时一样翻身坐在影山身上,用力扯住影山的脸颊。 

“白痴,我其实是——” 


“日向……” 

“喂,日向。” 

“日向!别睡了,小心被前辈骂。” 

身体被用力推了一下,日向一抖,从强烈的困倦里猛然惊醒。 

他茫然地抬头,认出说话的是山口,抱着球正蹲在自己面前。月岛在山口身后慢吞吞地路过,短发,普通眼镜,满脸嘲讽的笑容:“运动、吃、睡,除了这三件事,这个傻瓜还能干些什么?” 

“我……”日向混乱地眯起眼睛。 

“你说要喝水,然后就在这睡着了。”山口重新站起来,“我回去练习咯,你也快点。” 

耳边充斥着室内鞋摩擦地板的声音,很明显是在进行日常训练。睡眼惺忪的日向不解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刚才他明明是在体育馆外面和小一个年级的影山一起,就连他的双手指尖上,都还残存着影山脸颊的温热触感。 

“喂!呆子,你到底要休息到什么时候!” 

有内味了。日向在熟悉的称谓中瞬间清醒,噌得跳起来站好,隔着球网看到另一侧场地上站着的影山。 

他们三个都没有对自己用敬语,而旁边菅原前辈正在和田中前辈聊天,这么说来,那个一年的时间错位已经失效了?日向低头检查自己手上拿着的水壶,按着记忆把底边向上抬,果然在那里看到清水学姐标好的数字“10”。 

“快点啊,呆子!”影山又催道。 

难道更换时间线的契机是他和影山的身体接触?日向抓了抓头发,放下水壶小跑到影山的身边去。这个臭脸影山要比前一个世界线里的后辈影山亲切一些,说不定可以抓来一起研究回现实的办法。于是日向绕着影山防备地转了一圈,扯住他的袖子把他拽到适合耳语的高度,小声问道:“影山,你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么?” 

“你叫我什么?”影山的神色开始变得古怪。 

“呃,影山?”日向重复了一遍,“但也取决于今天是哪一天……影山飞雄?疲劳山?心如止水山?” 

影山的表情变得更古怪了。根据日向对他的多年了解,此刻这张扭曲的脸上正此起彼伏地呈现出疑惑、震惊、愤怒和自我怀疑。 

“居然连敬称都没有了,国王学长这是被彻底讨厌了么?”月岛在旁边嘲讽地说道。 

虽然是煽风点火的语气,他话里涉及影山时,用的却是对学长的敬称。就算把刀架在月岛脖子上,月岛都不可能管影山叫学长。日向愣愣地看了月岛一眼,又转回来看眼前影山。这家伙虽然被讽刺得咬牙切齿,却一句有关称谓的反驳都没有。 

“真有你的,日向。”菅原远远地竖起大拇指,“不管怎么说影山都比你大了一年级诶,何况他还长得这么可怕。” 

“我长得才不可怕!”影山扭头大声辩驳。 

他们都疯了吧。日向在心里安慰自己。好不容易摆脱上一天世界线,这次居然换成是影山和大家错位一年,怎么可能呢,哈哈。 

影山转回头,怒不可遏地看向害得自己被嘲笑的罪魁祸首,伸手就要来捏日向的脑袋。如果没猜错的话,刚刚就是因为和影山有身体接触所以换了时间线。日向心里一紧,瞬间警惕地后退,闪身躲开影山的攻击。 

摁下去的手抓了个空,影山一愣,看了眼手心又看了眼日向,收回手停在原地。 

不远处的月岛开始大笑,菅原更是唯恐天下不乱地鼓起掌来。大地黑着脸让大家都安静,指挥日向先去和西谷练接球,练完手上这组就都解散回家。 

日向应下,撩起球网跑到球场另一侧,被颠倒跳跃的事情发展折腾得失魂落魄。刚刚自己躲开的时候,影山的脸上有一瞬间冒出了失落的情绪,虽然只有细小的一点而且很快用愤怒遮掩过去,却还是被日向看了个真切。年长者很容易就对小朋友这样的表情的动恻隐之心,日向烦躁地抓自己的头发,想,可恶影山,我面对的事情已经够棘手了,不要拿那种好像被抛弃的眼神看我啊,这次你才是前辈吧。 

“喂,呆子!”影山突然在身后喊他。 

日向回过头,看到影山正捏着球远远地瞪着自己。他不服输地停下脚步回瞪,却看到影山突然抛起球垫步跳起,直接瞄准自己的脸把球扣了过来。 

——不对,看上去像是瞄准了我的脸,但实际上瞄准的是旁边的空地。比这副躯壳多涨了五年的经验在日向的脑子里演算着,他抬头盯着球垫起碎步,迅速地移动到接球的正确位置。 

球清脆地砸在日向的胳膊上,消除旋转重新弹起,稳稳地落在二传的位置。幸好幸好,不管世界线如何变动,排球的物理性质都没有变。比起自己高三时接过的影山发球,这个没用全力的扣球简直就是小儿科。日向抖了抖被砸红的胳膊,转身继续跑向西谷,享受着背后来自影山的震惊目光。 

看墙上贴的赛程安排表,“现在”大概是自己第一次参加IH的前几天,正好是他和影山拼命练习最早版本的快攻的时候。训练结束解散回家,日向抱着外套追到山口身边,旁敲侧击地问自己刚刚是不是在和影山练超快攻。山口点点头,说:“是啊。和影山前辈训练都敢睡着,你可真厉害,昨天究竟是被妹妹折磨到了几点?” 

“……诶?小夏?” 

“不是你自己说的么。你说小夏的学校要排睡美人的舞台剧,她演公主,天天抓着你陪她在家排练,快烦死你了。” 

想了想,高一的时候好像是有过这么一回事。日向“嗯”了一声,赶紧扯开话题胡乱应付过去,被旁边戴着耳机的月岛斜了好几眼。 

“喂,日向。”日向的衣领忽然被人抓住,“你等一下,我有事找你。” 

动作这么粗鲁,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日向趔趄着仰头去看,果然看到影山黑着的脸。 

山口送来一个“祝你平安”的眼神,推着月岛匆匆离开,很快就只留下他们两个在街上。日向推着自行车和影山沉默地并排走着,花了好长时间才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那个屈辱的称谓:“影山……学,学长,我有问题想问你。” 

“你是谁?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日向。”影山直截了当地说。 

日向严肃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被你看出来了。”果然我身上的成熟气息是不可掩—— 

“日向的接球技术不可能这么好。”影山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自恋想法。 

“忍者”翔阳不该和臭屁小孩子一般见识。日向握紧了自行车把手,强压下肚子里的火,继续问道:“那你现在是二年级生的话,是不是已经去过国青队训练了?” 

“……上学期的时候去的。” 

“上次春高的成绩呢?” 

“赢了伊达工业,输给了白鸟泽。” 

“没有碰上青城的及川前辈?” 

“……喂。”影山不耐烦地撇过头,“你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 

“那……会停下来的托球呢,你现在已经会了吗?”日向继续不死心地问。 

“什么会停下来的托球?”影山第一次反问他。 

……果然。日向长长地叹了口气,觉得心里凉凉的。 

“为什么叹气,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吗?”影山生气地问。 

你不知道,对你的不满我可以一口气说上三天三夜。日向虽然这么想,嘴上却回答没有,只顾着低头踢路上的小石子。跳跃的时间让他混乱不已,不知道该不该去信任未知的羁绊:身边这个影山现在是自己设定上的前辈,他们还没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的打磨,以影山的脑子,就算自己向他解释说明现在的情况,他真的能听懂并且相信自己吗? 

“我……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日向斟酌着比较容易被人接受的措辞,“打个比方,一加一等于二,这个加法很简单吧。我现在面对的事,就好像忽然有人告诉我一加一其实有可能等于三,或者等于零,或者等于无穷。它有无数种可能,只是因为幸运,或者某种恰到好处的小概率,才等于我所想的二。而我现在很可能找不回属于我的那个概率了。” 

影山沉默地皱起眉毛。 

果然吓到他了吧。日向偷偷瞄影山纠结的脸。面对这种童话故事一样的说辞,不吐槽几句都算善良了,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相信。他把失落默默咽下去,深吸了一口气,转用轻快的语气说:“但在我的那个概率里,你三年级时候的发型真的超,级,难——” 

“所以……”影山抬起头,蓦地打断他,“你是另个世界来的日向?” 

“……你听懂了?” 

“不,后面概率什么的完全没有懂。”影山坦然地摇头,“其他我都不了解,但从那么烂的接球技术成长到刚刚那个程度,一定吃了很多苦头。所以……虽然有哪里不一样,你身上的感觉却很熟悉。这是日向的感觉。” 

春天的夜风舔着日向的脸,他停下脚步看向影山,心想,你知道你这家伙刚刚说了多了不起,多容易让人误会的话吗?你说,无论以怎样的身份在怎样的环境里相遇,你总是你,我也总是我,所以我们必定会默契亲密。从笨蛋嘴巴里说出的简单事实,竟然让如此大胆的结论也充满说服力:这一刻影山的笃定没有被概率左右,日向的悸动也是,就算在时间上复杂加减,也还是丝毫不变。 

“……哦。” 

日向吸了吸鼻子,终于察觉到这几日的疲惫上涌。他只是在生日当天普通地睡了个觉,没想一闭眼惹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甚至睡前影山都没回复他的消息,也没有祝他生日快乐。他的表情吓了影山一跳。影山弯腰凑近一点来看日向,伸手想做些什么又尴尬地放下,最后试探着对日向伸出一个拳头。 

“加,呃,加油?” 

他显然还在为刚刚日向躲开自己的事耿耿于怀,所以斟酌半天只能想出这样滑稽的举动和言辞。日向看了看影山别过去的脸,又看了看他伸出来的拳头,哭笑不得地想,你这混蛋在受伤什么啊,我也超想碰你,可是一碰到你,我又要变到不知道哪条时间线去了! 

影山等了日向一会儿,见他没反应,又用别别扭扭的语气问道:“不击掌吗?” 

唔!小几岁的影山果然比之后发照片都要自己催的大个子可爱多了。日向抓着衣服感慨,实在不忍辜负影山等待的目光。 

算了,变就变吧,管他呢! 

日向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拳头轻轻碰了上去。 


这一回,日向是在自己的课桌上醒来的。他似乎睡了很长时间,垫在脸下的草稿本上沾了口水,趴着的胳膊也已经发麻。 

下课铃刚响,口袋里的手机跟着震了两下。日向抹了把脸低头去看,发现是影山的短信,上面写着:“我们班自习也改活动课了,空地见。” 

这个短信日向有印象,应该是在他们都刚进乌野,准备初次摸底比赛的时候。这么说来,这一次的时间线难道是正常的?日向一愣,背上包猛地窜出一年一班的教室,冲进同年级的三班,扶着门紧张地问:“请问影山,影山他……” 

“你找影山飞雄吗?他一下课就走了。”有个坐在桌上和别人聊天的男生回答道。 

日向在原地僵了两秒,接着对回复自己的人猛然鞠了一躬,大声道谢。 

他几乎是怀着从连绵阴雨天奔向晴天的心情奔向那块空地,远远便在树影绰约间看到影山的背影。不稳定的概率和跳跃的时间线忽然都变得没那么让人烦恼了,比起困境,此刻日向更愿意把这当作是一场由思念引起的梦。单细胞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想念影山,于是梦到了影山。不管时间怎么扭曲变化,影山一直在等着遇见我。日向想。我明白了。好不容易斩破荆棘的王子,在看到沉睡的公主时也是一样的心情吧。 

日向从包里撕了张废纸,捏成纸团,瞄准影山的脑袋用力砸过去。 

“痛……”抱着排球的影山凶神恶煞地瞪过来,“呆子!好慢啊你,赶紧给我过来训练接球!” 

日向丢下背包,几步跑到影山面前站定,理直气壮地说:“今天我想试试速攻!” 

“试个鬼,基本功那么烂练什么速攻。” 

影山伸手来抓日向的脑袋,被日向一闪身灵活地躲开。日向凑到影山跟前,伸出三根手指兴致勃勃地说:“那让我接你三个球。如果我都接到了,你就和我练速攻。” 

“……有种你就试试。”影山单手抓起球去蹂躏日向的脸。 

日向推开影山,拍拍被球揉痛的脸,向后跑了几步拉开距离。“来吧!”他摆好姿势,向影山勾勾手。影山愣了愣,因为日向忽然变专业的重心摆放完全严肃起来。 

“第一球!”影山抛起球,挥臂用力扣出去。 

只是这样也太轻敌了。日向舔了舔嘴巴,脚下调整几步,略一矮身,轻而易举就接了下来。 

“下一个!”他捡起球扔回给影山。 

影山接下球,疑惑地看了眼日向,抿了抿嘴居然开始赌起气来。他退后几步,抛起球再矮身向前冲,所有跳发环节都一丝不苟,只在最后击球的时候稍微收敛了一些力道。 

这个球的速度很快,显然比刚刚那个要难接。日向微张着嘴迅速预判球的轨迹,双膝滑跪抢先准备在落点,分毫不差。弹起的球柔软地跃高,没带任何旋转,直接滑过最高点,稳稳落进影山手里。 

“你……”影山犹豫着发出一个音节。 

日向对他灿烂地笑,说:“还有最后一个。” 

影山沉默了几秒,跟着重复了一遍日向的话。“还有最后一个。”他被激起了高昂的斗志,忍不住露出笑容,将排球砸在地上又弹回手里,捏着排球的指节都用力到发白。 

“差不多也该,”影山把排球竖直向上抛去,“到极限了吧!” 

这一次他是认真的,从起步开始就稳稳地控住每一个细节。先是重心放低蓄势,在压缩的极限猛然起跳,最后把所有力道凝聚到球上。姿势真漂亮。日向仰头看着影山在空中张开的四肢骨骼,忍不住感慨。 

只是毕竟还只是一年级,太想赢就会控制不好力道和球的轨迹。日向从影山击球的瞬间就知道这球必定会飞到出界程度的距离。他立刻转身去追,伸出胳膊无所畏惧地在泥土地上漂亮鱼跃,甚至还有闲心夸自己仅靠四五年时间就把接球技术练得如火纯青。 

地上没有石头,还有标准姿势和运动外套保护,所以即使日向很有气势地扑出去接球也没受一点伤。几乎落地的球碰到他递出的右手手腕反弹回来,抹掉旋转高高跃起,正好砸在后悔发球力道的影山的脑袋上。 

“好痛。” 

“嘿嘿,看来影山君还要磨一磨控球能力呀。”日向故意先把排球捡回来,笑眯眯地凑到影山身边,“怎么样?速攻,速攻!” 

影山仰着头不肯看日向。他的脸上呈现出非常精彩的不甘心的表情,半天才从咬紧的牙里挤出一句:“就在这里?” 

“试试嘛。” 

这块土地的硬度介于木地板和沙滩之间,日向拿脚踩了踩,确定自己很快就能适应。他折了一根树枝,迈开腿丈量,迅速在这一块小小空地上画出半个排球场地的尺寸。影山显然因为他对球场突然暴涨的了解感到震惊,日向扔掉树枝拍拍手上的泥,得意洋洋地享受着影山探究的目光。 

“来吧!” 

日向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和小腿,肌肉量和体能同成年的自己不一样,手掌的大小也不一样,所以在具体起跳时需要一点微妙的调整。这些年和影山搭档,他明里暗里模仿,逐渐也学会把对身体的控制精确到具体量。日向深吸了一口气,抛球向影山的位置,然后迅速向自己划定是网的位置冲去。从前影山交给他的起跳秘诀早已熟练到变成了肌肉记忆,日向将所有速度和重力压在一起,踩实脚下的泥土,猛然从地面跃起挥臂。 

球精准地传到他掌心,瞬间被扣死在网前。 

用影山飞雄教的技巧去震惊影山飞雄自己,日向翔阳的过去和未来,总归是绕不开这个名字。影山仍然微微仰头,专注地望着刚刚日向跳跃的高度,眼底明明白白都是被点燃的希冀。 

被别人怀疑,被自己怀疑,控制不好跳发……自己最初遇到的原来就是如此稚拙的影山,而影山居然也就是从这样一个稚拙的样子出发,一步一步迈向他以后的海阔天空。日向看向影山的侧脸,将自己扣球的右手握紧背在身后,想,不管本人知不知情,这个人的确一直在等着遇见自己,而他自己也是一样。 

这即是在整个世界各种发酵的相遇里,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珍贵的小概率。日向踩着泥土跑回影山身边,对着他笑容灿烂,将自己的双手举起来送到他面前。 

“干什么?”影山防备地问。 

“当然是击掌啊,笨蛋!” 


屁股下颠簸的软垫震醒了日向。 

他揉了揉眼睛,隔着玻璃快速后移的整片森林和远处金色的夕阳。有温热的呼吸贴着他的头发,日向将脑袋转向另一边,猝不及防看到影山正咬牙切齿地睡在自己身边。 

如果睡美人是拿这副狰狞的表情等在被诅咒的床榻上,那么来营救她的王子一定会皱着眉毛扭头就走。日向眨了眨眼,没忍住笑出了声。睡梦中的影山似乎听到了他的嘲讽,咬紧牙小气地侧过头不让日向看,露出脸侧的一小块新撞的淤青。 

日向立刻想起来这是哪一天。高三的春高他们拿了全国第三名,最后一场影山撞到了冲上来的学弟,没多严重但还是青了一小块。现在他们毫无疑问正在从东京开回的巴士上,从高中最后一次并肩的战场昏睡着撤兵——如果日向没记错的话,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这样挨着坐在排球部的巴士上。 

开车的是乌养教练,偶尔会有很急的转弯,所以影山左右摇晃的脑袋也随时都可能碰到日向的脸颊。日向抓紧袖子借着夕阳的光去看影山睫毛下的阴影,发觉自己对跳进下一个时间线的担心,居然只在此时此刻快要窒息的紧张里占了很小的一部分。 

影山在他的梦里做梦,而自己则对着梦里做梦的影山心跳不已。日向觉得这样很丢脸,于是故意伸出手,拿胳膊肘把影山从梦里捅醒。 

“干嘛——”影山不耐烦地睁开眼。 

“你梦到什么了?”日向故意问,“梦见我了吗。” 

影山眨了眨眼睛,沉默良久,不大情愿地“嗯”了一声。日向因为他的坦诚愈发有了笑意,裹紧衣服懒洋洋地靠在影山胳膊上,说:“我也梦见你了。” 

影山不大关心,没回复日向的话,反而眯眼去看外面的夕阳。“到哪里了?”他小声问。日向顺嘴回答“不知道”,抬头盯着影山下巴上的淤青,想起他俩呆在一起总是争斗打闹,少有这样安静地互相倚着的时候。 

此刻巴士里的色调和氛围把这场冗长的梦衬托得像个童话。日向不自觉想起小夏演的睡美人,被诅咒的公主同样长眠不醒,而她摆脱梦境的唯一方法,就是得到王子的一个吻。 

于是他把目光从那块淤青移到影山的嘴巴,仔细打量着,想到以前听过有人说,薄唇的人大多不太会爱人。他不加掩饰的粘着眼神终于惊动了影山。影山低下头,暮色中深蓝的眼睛就像大海一样包围日向不见世人的岛,质问他为什么要一直盯着自己。 

“如果你能记得今天的事……”日向慢吞吞地说,“如果你真的能记得,那么等我20岁生日的时候,就送我一瓶长高高牛奶吧。” 

影山没有听懂,懵懵地问了一句“什么”,还没说完就被巴士突然拐过的急弯打断。惯性让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日向伸手搂住影山的脑袋,在嘴巴碰到嘴巴的那刻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我这大概算作弊吧。他想。 


叮。 

王子吻了另一个王子,一切暖洋洋的梦境都在这个不寻常的结尾里坍塌崩溃,只在主人公的嘴巴上留下一点似有若无的柔软触感。 

日向睁开眼,抱着被子坐起来,摸了摸嘴巴。他又回到了自己在巴西的住处,回到2016年6月21号,连指尖都是久梦后的疲惫。把他从梦里吵醒的是手机的信息提示音,日向发了一会儿呆,捞起手机看,看到影山发来一张新的照片。 

这回没有吝啬,给的是完整的正脸。19岁的影山抓着护照的签证页,签证页证件照是18岁的臭脸影山,泛绿的纸张上方写着“BRA”三个字母。日向皱着眉想这个款式的签证页怎么这样熟悉,没想到下一秒手机提示音又响起来,从影山那边弹出新的一行对话框。 

“我来了。” 

日向一愣,差点从床上跌下去。他把手机塞进被子底下,闷了两秒让自己冷静,然后才又拿出来打字想问个具体。屏幕上的键盘太小,自己发抖的手几次都摁不对,日向恼羞成怒,索性关掉聊天界面直接拨通了影山的手机。 

电话很快就接通,等待音截然而止,久违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响起,因为信号不好所以有些失真。 

“……日向?” 

“你你你你!”日向说话都舌头打结,“你现在是在里约吗?” 

“嗯,俱乐部被邀请来打练习赛。” 

“……可恶,真让人羡慕!”日向不甘心地从床上跳起来,跪在枕头上扯开窗帘看向窗外,好像这样就能找到影山的住址一样,“已经安顿好了吗?这几天都住在哪?” 

“已经到旅馆了。旅馆名字是,是,那个,呃……”电话那边逐渐没了声音。 

“怎么了?”日向问。 

影山拖着沉默了一会儿,半天才不大情愿地回复:“……我念不来。” 

“笨蛋。”日向不客气地骂道。“那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他逼着自己尽量语气正常,但说完又忍不住补了一句,“或者……我去找你也行。” 

“白天队里还有安排,说是晚饭后会组织去基督像那里参观,然后可以自由活动。大概要到晚上八点,你有空吗?” 

“有。那我,我,唔——”日向终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可能因为做梦做太久,就连此刻的现实也晕晕乎乎的像梦一样。挂掉电话之后,日向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跳下床做了10个指卧撑,接着又像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地蹦来跳去。他的开心完全遮掩不住,白天去做兼职时,店长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这么高兴,日向用从前抓空的右手举起手机,把影山发来的照片给他看,阳光灿烂地笑着说:“我的朋友来里约了!” 

“他看起来好凶啊。”店长诚实地评价道。 

这其实和日向脱不了干系。他们的护照是毕业前的某个周末忽然决定一起去办的,准备太仓促,影山还顶着狗啃刘海,日向乱糟糟的长发也没来得及剪。去拍照之前,排在后边的日向一直在吐槽影山的发型,害得影山拍照的时候也闷着闹别扭。现在再翻起这些往事总觉得很好笑,日向看着那张照片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巴,忍不住想,他被我亲到之后会不会也是这样一副表情。 

一整个白天,日向预想了许多种久别重逢时该说的见面语,但真的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却一瞬间就统统忘记。纵使在排球场上像超人一样无所不能,影山飞雄等着自己的时候,也不过是神像前渺小的一个身影而已。日向有些得意,一路小跑到影山身后站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影山回过头,看到日向后一愣,似乎也没有准备好要怎么和许久未见的搭档打招呼。他盯着日向看,脸上渐渐涌出温和的笑意,说出口的第一句是:“你黑了好多。” 

“这可是男人的肤色啊。”日向举起拳头向他展示自己的男子气概。 

影山懒得理他,很容易就捉住日向的一只手,把紧身的黑色防晒服掀起来向上卷起一点。“这里怎么不男人了。”影山指着界限分明的晒痕嘲笑他,一抬头却看到日向红透的脸。 

“你话好多。”日向抽回自己的手,迅速把卷起的防晒服放下去捋好,“总之,欢迎来巴西!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今天晚上‘忍者’日向的自行车后座都可以租给你。” 

“这样啊,租金要多少?” 

“银座的三文鱼寿司,五十个坂下商店的肉包,一个月的新鲜酸奶,还有九亿日元小费。” 

“都没有。”影山从兜里拿出一小包森永的奶糖,“用这个替吧。” 

“也可以,我给你打折。”日向赶紧把糖果抢到自己手里,“说吧,想去哪?” 

影山摸摸下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回答说:“想试试沙滩排球。” 

“勇气可嘉!那就让本沙滩排球大师教教你这个菜鸟!” 

他们已经没在梦里,所以此刻就算把手脚都黏在一起也不用担心什么。日向载着影山到常去的沙滩,一起脱掉鞋,然后仍旧像从前高中时一样理所当然抓住影山的手腕,拉着他光脚在柔软的沙子上踩来踩去。 

“说起来,之前及川前辈也来这里打过沙排。他果然好厉害啊,很快就掌握诀窍了。”日向说。 

影山看着天空假装没听到,勉勉强强敷衍出一句:“啊,是么。” 

“哇,你怎么还这么幼稚。”日向把手里的排球抛给影山,“怎么样,先试试传球给我?” 

他话音才刚落,刚掉进影山手里的排球已经稳稳地重新传回到他头顶。 

“也不难嘛!”影山叉着腰大声说。 

“你都没在沙子上跑!”日向举着拳头不许影山得意。 

他铁了心要让影山真正吃到一点沙排新手的苦头,跑了好几个场地找足够厉害的对手,却全被以“你身边这个人一看就很可怕”拒绝。这家伙黑着脸只是因为听不懂葡萄牙语在自闭啊!日向气得说不出话,转身跳到影山背上乱扯他的脸,试图给他扯出一个比较温柔无害的表情。 

“还能不能打?”影山把日向从自己身上揪下来,手上无意识的转球动作已经十分熟练。日向想回敬他一句“都是因为你长得太吓人了”,还没开口就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

“要不要和我们试试呢,一局一胜,输的人要请对方喝啤酒。” 

来邀请他们的是两个老爷爷,沙排的业余爱好者,日向经常在这里遇见他们所以认得。影山扯着日向说:“这个年纪会不会实力太不对等。”日向偷偷给了他一个胳膊肘,说:“怎么,你就这么笃定自己打沙滩排球也还是天才?” 

他故意没告诉影山要注意的地方,所以不出所料,天才二传手迅速就折在第一个发球上。柔软沙子能给起跳提供的支撑随时都在变化,导致影山在跃空的一瞬间就露出了十分精彩的表情。高度不够,击出的球直冲球网而去,压根没有过网。 

“也不难嘛!”日向摁着头发学影山刚刚说的话,气得影山狠狠一脚踢飞了脚边的沙子。 

如果不去在意落后的比分,此刻看影山一个一个犯自己之前犯过的新手错误,其实也很有“大仇得报”的快感。扣出去的球几次被风吹出界外,影山指着看不见的海风气急败坏地骂它“别蹬鼻子上脸”,日向在旁边笑得捂住肚子,差点连接球的力气都没有。 

但笑归笑,到“下一次”,影山的动作和力度就会迅速调整,以修正刚刚犯的错误。他们三年搭档的默契渐渐派上用场,到了比赛后半场,日向一传给影山,影山迅速就能调整出适合此刻风向的传球。沙滩上的风力一直在变,影山呼吸着咸腥的海风,传球的姿势随着比赛进程不断地细微调整,终于在最后关头精准无误球地送到了日向的掌心。 

这个精准到让人恶心的手感真是让人怀念,即使在球落地后日向还是激动不已。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回头见到影山看着自己的手指色老头一样兴奋,忍不住酸溜溜地想,天才还真是让人火大。 

“出界了!出界了!”对面的爷爷们高声喊道。 

日向不相信,踮脚去看球的落点,的确因为突然变强的风出界了一些。“刚刚的球出界了,我们输了。”他有些失落,指着记分牌转头告诉听不懂葡萄牙语的影山,“你带钱了吗,我们得请他俩喝啤酒!” 

直到交出钱包之后,影山才想到买啤酒的钱日向也该有份。他冲上去捏日向的脸和脑袋,日向在他的魔爪制裁下扭曲着脸对店家说:“您好,请给我两瓶……不,三瓶,请给我三瓶啤酒和一瓶功能饮料。” 

付完输掉的赌筹,他们告别对手找了一块空地坐下。功能饮料是给影山的,多的一瓶啤酒是给日向自己的。第一天合法喝酒的日向费了半天的劲才咬开啤酒瓶盖,试着抿了一口,一下子被新奇的味道刺激得皱起鼻子。这味道也太奇怪了。日向在心里吐槽着,翻出影山之前给的奶糖,拆出一颗送进嘴里,糖纸塞进影山的口袋。 

“你不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吗?”他把啤酒瓶在影山面前晃了晃。 

“我没忘。”影山把兜里的糖纸捏成小球砸在日向额头上,“喏,礼物已经给你了。” 

一包奶糖也算礼物啊。日向哀叫着抗议,演出被击倒的样子,摊开手脚仰面躺在沙地上。他又往嘴巴里灌了一些啤酒,沉默了一会儿,在满嘴奶糖和啤酒混合的怪味里小声嘟囔了一句“完蛋”。 

“什么?”影山低头看过来。 

“我打沙滩排球也想和你搭档。”日向不大情愿地说。 


其实日向挺想和影山说说自己昨晚那个奇异的梦的,但谈到梦就难免谈到最后那个吻,那么他隐瞒了好多年暗恋也会跟着暴露在影山面前。他在学校看到了15岁的影山,他在巴西遇到了19岁影山,到底哪边才是梦呢?日向拿啤酒把自己想说的话都堵回去,一次喝一大口,手里的玻璃瓶很快就见了底。 

今夜很晴朗,沙滩上亮起的灯把细沙照得像星星的碎屑。日向把空酒瓶放在眼睛前,从厚厚的瓶底看影山被透明玻璃扭曲的脸。坐起来也许能看得清楚一些,日向试着挣扎了一下,却马上晕乎乎地倒了回去,只抓到影山的袖子。正在看别人打沙滩排球的影山转过头来问他怎么了,日向把酒瓶甩到一边,小声说:“我好像喝醉了……” 

“什,什么?” 

“走不动了。”日向耍赖,赖在地上颐指气使,“你背我去自行车那边。” 

“我才不要!”影山抓起沙子往他身上丢。 

“那你也别想回去了。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葡萄牙语念的来吗?”日向睁大眼睛瞪影山。 

影山被他的无赖样子气得不轻,咬着牙别过头,抗争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办法地妥协。他一边大声咋舌一边站起来拽日向胳膊,日向顺势站起来踏上旁边的礁石,再软绵绵地摊在影山的背上,被影山夹着腿背起来。 

“你现在好大只。”日向伸手扯影山的头发,“真不可爱,还是15岁的时候看着顺眼多了。” 

“你还说我呢。”影山不客气地回嘴,顺便把变沉许多的日向往上送了送,免得他从自己背上掉下去。 

这个高度刚刚好,日向很轻松就在影山肩上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歪头把自己被酒泡晕的脑袋搁上去。影山因为日向的动作僵了一下,不自在地调整起自己的姿势,想要躲开日向凑到自己脸边的短发。 

“呆子,”他问,“你睡着了吗?” 

日向没有回答影山,只是睁着眼安静地趴在影山肩上等影山的下文。他的沉默似乎让影山松了口气,影山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开口说道:“其实……来巴西的时候,我在飞机上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很长,也很奇怪。我梦见我还在北川第一念三年级,没有和金田一吵架,也没有和国见吵架,还拿到了白鸟泽的入学邀请。我15岁在意过的所有坏事好像全部都被改成好的了,但是等我去参加县内大赛的时候,却发现雪之丘的队伍里没有你。” 

“真的,这个梦里什么都看起来很真,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知道这是梦。我跑去问了教练,还逃课跑去了坂下,最后知道你不知怎么比我大了一届,已经在读乌野的一年级,是乌野排球部的9号。” 

“所以我跑去看了乌野的比赛,对手是伊达工业,应该是以前东峰前辈他们说得那场。前辈们都在,而你站在乌野的替补区里,橙色头发特别显眼。整场比赛你只出场过几分钟,弹跳能力很好但是接发球很烂,和我高一遇见你的时候一模一样,就好像……” 

影山停顿了一下。 

“……就好像你一直在等我。” 

原来被童话一样的梦困住的不止自己一个。日向想起自己在梦里好不容易抓住的小概率,不知怎得竟然鼻子一酸。也许没有“好像”,我的前十五年就是一直在等着遇见你。他换了个姿势贴在影山背上,闷闷地问:“然后呢?” 

“……你没睡着啊。”影山偏过头,蹩脚地扯开话题,“喏,你的自行车。没睡就下来,趴在我背上好沉。” 

日向撇了撇嘴,说:“那我要坐后座。” 

“不是说这个位置整个晚上都是我的吗?”影山把他放下来,脸上不大高兴。 

“小气鬼,还你一颗租金,”日向他自顾自跳上后座,剥开一颗奶糖塞进影山嘴里,“先借我坐一会儿。” 

看起来日向的酒已经醒了大半。影山吐槽道:“醉鬼呆子,你坐在后面还能认清前面的路吗?”一边说一边往前走,想要骑车载日向回去。日向不肯影山这样逃掉,扯住影山的衣服把他拽回来,逼他蹲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你听过睡美人的故事吗?”日向伸手捧住影山的脸。 

影山当然听过,小夏准备舞台剧的时候,去日向家补作业的影山也被活力无限的公主折磨过,要他演下咒的女巫。十五岁的奥劳拉在等改变自己命运的那个人出现,十五岁的我们也是一样。日向抵上影山的额头,在自己狂乱的心跳声中听到影山逐渐变得急促的呼吸,心想,打个赌吧,看我到底会不会被他推开。 

他闭着眼把嘴巴凑上去,先碰到了人中,向下一点才亲到影山的嘴巴。这触感和梦里一模一样,温柔生涩又让人满足,怪不得能够把一位公主从诅咒中毫发无伤地唤醒。日向在影山的头发上闻到了自己沾上去的酒味,又尝到影山嘴里没化掉的奶糖的味道。没有做好准备的影山伸手抓住日向的衣服,却到底没有推开他,而是犹豫着向上去碰日向的头发。日向知道自己赌赢了。他拿脚尖点着地想要加重这个吻,却不料突然吃进几颗小小的颗粒。 

咸的。好像是沙子……日向眉头一皱,瞬间败掉了所有兴致。 

“呸呸呸。”他松开影山,扭头吐掉舌头上的咸味。 

影山显然既没有预料到这个吻的开始,也没有预料到这个吻的结束。他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僵硬了半天才收回自己的手。日向在沉默的尴尬里低头拿手背抹自己的嘴巴,偷瞄了一眼影山紧闭的嘴,忍不住吐槽道:“白痴,总得说点什么感想吧。” 

“你……”影山的舌头像打了结,“你……有点咸。” 

说出这话后影山的脸几乎要红透了。日向看到他这个样子,想着害羞的不止我一个,反而胆子大起来。他伸手掐影山的脸,问:“还有别的什么要说的吗?” 

“……什么?” 

“那种,就那种很重要的话。” 

影山皱着眉思考了一下,小声说:“他们不让我带长高高牛奶上飞机……” 

这的确是十分重要的事,甚至比“我喜欢你”和“生日快乐”还要重要。日向蓦地想起自己的15岁和18岁,傻乎乎地愣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怎么了?”影山问他。 

“……没怎么。”日向摇摇头,笑着牵住影山的手站起来,“辛苦咯,我请你吃东西吧。” 


海边的小摊上,木薯饼的香味正从平底锅中缓慢地飘出来。 

日向握着零钱在等,转头看到远处乖巧等在自行车旁的影山,忽然心血来潮,掏出手机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影山先生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条信息被好好传达到了影山那里。倚着自行车无所事事的影山低头看了手机一眼,转头对上日向的目光,笑了。 


“在等你。”他回复道。 


==========FIN=========== 




日向和及川打球的时候看起来是夏天,所以是北半球的冬天,按照老师说的毕业后一年准备,15年初毕业的,那日向大概是在16年初去的巴西?我瞎推的。 

绿萝卜呀红芹菜

【影日】雏鸟效应

BY:绿萝卜呀红芹菜 

CP:影山飞雄×日向翔阳

原作:排球少年 


我赶上了!!!!日向宝贝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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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捉住一只飞鸟。

在度过只有一个人对太阳宣誓、对月亮许愿、对星辰发号施令,无人造访且长久寂寞的十五年后,这个小王国终于迎来了第一位大胆的客人。他停在阁楼的窗棂上,可能只是路过,却因为不设防被我牢牢抱住不许走。

于是黑色羽毛落在我的手上。


今天轮到日向锁门。

影山已经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他帮日向把自行车骑了过来,此刻...

BY:绿萝卜呀红芹菜 

CP:影山飞雄×日向翔阳

原作:排球少年 

 

我赶上了!!!!日向宝贝生日快乐!!!!

======================================

 

我捉住一只飞鸟。

在度过只有一个人对太阳宣誓、对月亮许愿、对星辰发号施令,无人造访且长久寂寞的十五年后,这个小王国终于迎来了第一位大胆的客人。他停在阁楼的窗棂上,可能只是路过,却因为不设防被我牢牢抱住不许走。

于是黑色羽毛落在我的手上。

 

今天轮到日向锁门。

影山已经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他帮日向把自行车骑了过来,此刻正坐在车上狂挠被蚊子新咬出来的包。小腿上三个红点排得整整齐齐,蚊子却还不知足,一直绕在他耳朵边飞。影山痒得心烦,索性憋住气单脚踩踏板,在体育馆门口暴躁无比地转着圈。

“喂,慢死了。”

“催什么。”

体育馆大门终于清脆落锁。轻巧的脚步声从台阶上落下来,单手撑着翻过走廊栏杆,被后座准确接住。日向抓着坐垫扶了一下,不小心也抓到影山的衣角。疯狗似的原地打转的老式自行车被压得一颠,影山趁势一脚蹬到底,甩掉蚊子拐出校门,顺着学校门口长长的斜坡往下冲。

“哦哦哦冲啊影山号!向坂之下和肉包冲刺——”

“少对我发号施令!”

影山转头吼日向,右手下意识勾了一下手刹,自行车却意外地毫无反应。脚上完全没用力在踩,踏板却转得飞快。影山一顿,又试了下直接把手刹拉死,自行车的车速还是一丁点都没掉,不管不顾地呼啸着往坡下滚。

“……喂,日向。”

“干嘛。”

“你刹车好像坏了。”

“……哈?”

长长的斜坡好像没有尽头,突然发疯的老破自行车上面坐着突然发疯的排球搭档,因为不想死一边张嘴大喊一边大口吃风。啊啊啊啊啊啊啊再见排球再见肉包。校服领子最上面的拉链条一直抽在影山脸上,他紧张到心脏疼,面目狰狞地后仰着拿脚去够地,鞋底磨过路面,连脚心都错觉在发热。日向蜷着腿从背后紧紧抱住他,脸卡在他腰侧,在那种鬼哭狼嚎般的长呐喊里穿插了一句:“别叫了混蛋影山!你口水都喷我脸上了!”

难道要我和这家伙一起死吗?影山气到差点咬破自己的舌头。

所幸老天舍不得,最后自行车撞在了坂之下门口的电线杆上,车头歪了,人倒是一点事都没有。日向双脚落地后吐得昏天黑地,前辈们吓得不轻,赶紧从教练那里接了毛巾在日向那张吓到憔悴的苦脸上一遍一遍地擦。日向那辆自行车的前轮已经侧撇得不成样子,缘下蹲着检查了半天,发愁说,这下日向回家可要怎么办?

“那个,我家今晚倒是没人。”下车后一直弓背坐在椅子上的影山把压惊用的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举手坐直。

“啊,是么。”日向接过话,软趴趴地摔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侧脸贴着桌子挤出一小团柔软的肉,“话说你这混蛋怎么这么快就冷静了。真让人来气。刚才嗓子喊到痛的明明也有你吧。”

“话多。”影山伸手去掐他的脸,“要不要去?”

“当然要去。”日向懒洋洋地拍掉他的手。

他们很容易就达成共识,其他人从头到尾没来得及插嘴,只好笑笑随他们去。自行车就停在坂之下,日向跟着影山步行回家,兴奋过头总是跑错路,被影山追上去揪住领子提回来。影山偷瞄了他一眼,清了清嗓,故意说,我家布置很简单的。日向点头如捣蒜,说,我本来也没觉得你的卧室会有多有趣。

“闭嘴!”

影山给了日向一拳,武力上占上风,心里却还是忐忑。他的私人地盘头一遭有人造访,而此时此刻他才想起来自己和房间都毫无准备,一点遮掩修缮的机会都没有。那个色调单一又没什么摆设的房间会不会让日向的好奇心失望?影山转房门钥匙的时候紧张到手心出汗,却还是尽可能装作平静地推门开灯,侧身放跃跃欲试的日向冲了进去。

“哇,到处都铺了地毯!”第一句评价还算不赖。

“……呆子,穿拖鞋啊。”

“又没有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日向脱掉袜子光脚在地毯上踩,踩了几脚觉得痒,还是跑回门口风风火火蹬上了拖鞋。他几句话问到影山房间的位置,虽然嘴里喊着“失礼了”,冲进去的第一件事却是抓地上的杠铃,没拿稳差点砸到脚。影山在门口双手环胸,故意说:“你看,真的没什么东西啊。”日向却转眼又踮脚去看他的柜子,指着里面摆着的尤克里里,兴致勃勃问他这东西是怎么玩的。

日向旺盛的生命力到处传染,于是从前父母因为一时兴起给自己买的各种玩意和乐器,此刻都因为他的到访活了过来。日向靠着他的床胡乱拨乌克丽丽的琴弦,影山嫌难听,可抢到手弹出来的也是一样乱七八糟的旋律。吵吵闹闹的声音在房间里乱撞,日向搬了椅子拿他放在柜子最上层小玩意,影山便坐在桌子上陪日向在自己的这一隅领土仔细探险。原来从他的眼睛来看,这些不值得注意的事情是这样子的。影山看着日向对着自己早就忘记的一些小奖杯大惊小怪,忽然从暴露自己的不安定里找到了一点轻飘飘的快乐。

“你不会觉得我的房间无聊吗?”

“什么?”

那边日向已经一路检查到床底了。橙色的脑袋贴着床脚塞进去又退出来,嘟嘟囔囔地说,嘁,居然真的没有小黄书。

“当然不会有那种东西。”影山抓住日向的脚把他从床底下拖出去。

他们在地毯上半真半假地扭打起来,一会儿脑袋磕到桌角,一会儿胳膊砸到杠铃,一如既往的混乱。影山费了些功夫才擒住日向的手把日向摁在地毯上。他问日向服不服,日向从地毯上扭头说,服你个头,紧接着肚子传来一声叫唤,不伦不类却清脆响亮,迅速把所有气氛都掐断。

“啊。”

“啊。”

日向松掉力气放弃抵抗,倒在地毯里仍旧侧头盯着影山看。影山眨了眨眼,说,你看我干嘛,我不会做吃的。

“那你倒是松开我啊。”日向乱掉的头发落下来,挡住他一只眼睛。

总觉得莫名其妙被数落了。影山有点懵,下意识松开手,看见小个子从地上弹起来,甩着手往房间外跑。厨房是可以用的。日向从架子上借了一条围裙,开始找冰箱里各种食材的位置。他问影山鸡蛋在哪里,影山说不知道,被端着锅铲的日向皱着眉嫌弃了好几遍。怎么这块能做出好吃食物的神奇小地方,虽然是自己家,日向却好像更熟悉。影山扶着门框看日向单手往碗里磕了个蛋,回头丢蛋壳的时候,眼睛正好同自己的视线对上。

“你怎么一直站在门外?”日向突然疑惑地问。

影山一愣,低头看自己的脚,拖鞋鞋尖贴着厨房瓷砖的边沿,真的半步都没迈进去。这是一直都有的习惯:从小妈妈就说,厨房和他无关,不要进来添麻烦,听得多了,忍不住就在心里默默把这条边界线划死。线的那边是厨房,是由柴米油盐构成的平凡世界的一部分,可就是这些再平淡不过的东西对影山来说尤为陌生。他感到了一丝退却,日向却在此时伸出一只手,径直来拽他的袖子,半点犹豫的余地都不给他留。

“帮我打一下蛋,我先切菜。”日向把筷子和碗都塞进影山手里。

影山端着碗,如临大敌。

要怎么做?他皱着眉把筷子戳进蛋黄,搅了搅,淌出来的蛋黄只是借势转了转,一点没有要和蛋清混在一起的迹象。他又学着以前看到的妈妈打蛋的样子划了几下,筷子尖在成团的蛋黄里饶了好几圈,还是毫无进展。

“你不会没打过蛋吧?”日向出声问道。

“不会打蛋怎么了,有什么奇怪的吗!”影山别过头,抓紧筷子为自己辩解。

“嘁,突然生什么气啊。”日向放下菜刀跑过来,抓着影山的手贴在碗边,“我教你。要‘哗’的这样,手腕要放松。”

他一步一步慢慢解释,滚烫的掌心贴着影山的手背,明明小一圈,引导的力量却不容置喙。影山看见碗中的蛋液如眼前日向的发旋般旋转起来,蛋黄也好,蛋清也好,都和此刻的自己一样服帖乖顺,任由日向的双手摆布。

除了排球外,任何方面都缺掉一角的被教导的体验,居然以这种方式尝到了。影山忽然想起来,刚刚在坂之下抢先开口让日向来这里住,模模糊糊也是有私心的——自己眼睛里总是没意义或者不达标的人和事中,终于出现了这么一个总在发光又有惊喜的人,实在忍不住要高高放在自己的柜子里。

“这不是做得挺好的吗。”日向笑着敲了一下碗,猛地刮出一点蛋液抹在影山脸上。

“……脏死了。”

“才不脏呢,我洗过手啦。”日向张开手给影山检查,转头又问,对了,你家油放在哪里?

料理台上没有,大概是放在日向身后的壁柜里了。影山拍掉日向的手,想着日向估计够不到,索性隔着日向直接自己去拿。他一伸手,难免把日向困在自己和洗手台的逼仄范围里。日向的额头毫无防备地撞在影山下巴旁边,影山没在意,把油取下来递给日向,却发现日向正盯着自己,脸是红的。

“你怎么了?”影山问。

“……没怎么。”日向接过油,迅速错开影山的视线。“天气太热啦。好热,好热。”他小声抱怨,偷偷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

天气热吗?影山倒不觉得。一起吃了煮面,一起泡了澡,一起趴在地上看了漫画,明明是在自己家,影山却觉得呆在日向身边更让人舒服,风一样清爽安心。夜深的时候,他们关了灯窝在被窝里看成人男子排球比赛的录播,日向指着二传手使的一个战术问是什么,影山暂停录像解释给他听,然后看见日向的眼皮在自己词不达意又冗长的解释里渐渐沉重起来。他难得没觉得生气,只是撞了一下日向,好让日向困得一点一点的脑袋能够彻底着陆在枕头上。小小的呼噜传了过来,影山借着ipad的光看到日向睡到大张的嘴,想,真奇怪,为什么在遇到日向之前,自己从来没觉得总是一个人呆着是件多寂寞的事。

虽然也是骨头做的躯体,肉做的身体,却不能和人的情感互通,好像机器人烧掉了共情那半边的芯片。日向翻了个身面对他,橙色的头发火一样在被子和枕头上烧,居然惹得那块长久破损的芯片也挣扎着冒出一点火花。影山仰面躺着,拿指腹揉搓自己刚被教了打蛋这种小事的双手,突然听到日向在耳边轻轻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影山?”

“……我在。”

“真可怕。”日向在梦里咂嘴。

影山一愣,抱住被子愤然翻身。

第二天中午影山买了炒面面包去找日向,拐到教室门口,却发现日向已经和朋友煮了泡面,嘴里还咬着一块别人塞来的章鱼肠。他笑得很开心,好像没有好吃的便当压根不是什么值得烦恼的事。影山停在拐角处,突然明白找日向一起吃饭这件事,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日向,其实都有点多余。

他莫名有点不甘心。

就连手里的面包也变得难吃了。影山咬着自己的午饭,慢吞吞地往回走。自己班的教室里乱哄哄的,好像正在组织周末的出游活动。班长站在椅子上高举手说,要去游乐园的人请过来报名。影山舔了舔嘴角的酱油,神使鬼差地也挤进去写了名字。

也许多认识一些人,就不会这么在意特别的某一个了。他猜。

然而还是无趣。除了食物和排球,其他的事都白水煮菜一样没什么味道,像游戏里没有任务点的大片灰色建筑。大家在车上分享薯片和糖,影山在最后一排呼呼大睡,大家在门口和玩偶熊拍照,影山一个人跑去买水。海盗船落下的失重感明明和自行车失灵时一模一样,影山一个人坐在船的尖尖上,呐喊声却僵硬得仿佛故意,一点没有那天握着扶手要把二传手之魂都喊出来的气魄。

再迟钝也能察觉到自己的冷淡和大家格格不入。影山从海盗船上下来,终于放弃了折磨自己,借口不舒服不跟去排过山车的队,一个人留在儿童沙坑旁的长凳上。

夏天真的好热。他给自己灌了大半瓶水,剩下的直接浇在头上。要怎么和别人普通地相处?影山挂着水珠没什么精神地坐着,脑子里总在想日向,索性托着下巴彻底闭上眼。

“教教我啊。”他小声念道。

但周围一片寂静。

等影山打倒泛起的睡意再睁开眼,视线里突然多了一只橙色的玩偶熊,就是门口见过的那只,胖乎乎地堵在他面前。影山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一句毕恭毕敬的“您好”。

谁的气球飞跑了,谁的尖叫声从跳楼机顶掉了下来,看不出破绽的玩偶服仿佛一只真熊站在影山面前,让这个游乐园总算有了一点奇妙冒险的味道。玩偶熊被他带着敬意的问候吓到了,绕着长凳转了一圈,身后坠着的尾巴球也一甩一甩。它似乎不好说话,影山看着它好不容易从角落捡来一根树枝,激动地举起来,跑到沙坑边歪歪扭扭地写起了字。

“你一个人吗?”它问。

“还有同学。”影山老实回答。

“wwww约会?”

“不是,班级活动。”

“那其他人是都去别的地方了?”

“哦。”

“你不想和大家一起玩?”

“哦。”

“是因为脾气太差被抛下了吧!”

“……哦。”

“和大家没法好好相处?”

“哦。”

得到回答的玩偶熊蹲着沉默了一会儿,虽然没什么动作,影山却莫名觉得它在叹气。

“没有朋友?”它这次在沙子上这样写道。

影山看着他毛茸茸的脑袋,直截了当地摇了摇头,说:“有的。但是他没来。”

玩偶熊愣了一下,站直身子转过来看影山,黑黢黢的眼睛盯得影山发毛。影山清了清嗓,岔开话题说,你不用去工作吗?玩偶熊没回答,反倒几步跑回他面前,张开被臃肿身材衬得短小的胳膊,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廉价绒毛里有爆米花和气球的味道,触感与气味影山都不大熟悉,掺在一起却似曾相识。他站着,手足无措地被那双手环绕,侧脸脖子都软绵绵的埋进熊熊的毛里。玩偶熊拍了拍影山的背,又踮脚拍了拍影山的头,影山浑身都僵硬,忽然从自行车失灵和海盗船的减法里找到一个答案。

“……你是谁?”他问。

这下换玩偶熊僵硬了。它后退几步想逃,却同手同脚差点被自己绊倒。影山站起来捉住它,手指摸到头套下的暗扣解掉,只抬起一点就看到头套下露出一截打卷的橙发。

影山沉默了两秒,把头套用力扣了回去。

“唔!干嘛啊你!”玩偶熊吃痛,抱着自己的脑袋蹲了下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

“黄金川报名了游乐园的义工活动,可是伊达工业突然安排了和别的学校的练习赛,所以喊我替他一天。”玩偶熊解释道,“谁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碰到你?啧,今天运气好差。”

黄金川……是伊达工业那个二传手?

影山觉得更不爽了。

可玩偶熊完全没去读气氛,甚至还拿胖鼓鼓的屁股撞他,揶揄道:“诶呀,影山君,刚刚坐在那里的样子好寂寞呀。”

“闭嘴!”影山用力锤了一下熊脑袋。

“疼疼疼……亏我刚刚还有点可怜你。”日向绕着影山四处闪避,最后拉着他的胳膊一起摔坐回长凳上。

“啊,有点在意,那个——”

“干嘛!”

“你刚刚说的朋友,”毛茸茸的手碰了碰他的胳膊,“是指我吗?”

影山抬头看向日向,玩偶服的眼睛深邃又黑,一点看不见里头那个人总是发光的眼睛。他抿着嘴,偏不想日向听到答案后得意,又撒不来谎,只能死死抿着嘴,一个字都不说。

“原来在这里啊!影山!收拾收拾该去门口集合回去咯!”有人跑过来远远喊影山。

“知道了!”影山应道。

他回头看了一眼日向,短胳膊短腿的熊立刻摆出防御的姿势,质问他要做什么。影山想了想,问,你还要工作多久?日向报了一个不小的数字,惹得他用力“啧”了一声,从包里掏出一张清凉贴,把头套掀开一点猛地塞进去摁在日向脸上。

“我的野心不只是在排球上。”他临走前伸手捏了一下熊耳朵。

这天晚上,影山躺在床上,总在想那只得到清凉贴后就傻乎乎看着自己的熊。白天那个拥抱是允许任性和耍无赖的意思吧。影山觉得不可思议——像学打蛋时一样,原来只要露出一点点服软,就可以得到日向的触碰和那种程度的凝视吗?

……那么,教了他那么多排球上的事,别的地方讨回来一点应该没关系吧。

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再去东京集训一次,会打很多比赛,也会再次和那些全国级别厉害的选手住在一起。前几次集训都是谁都没交流就回来了,偏偏日向每个学校交了朋友,总让影山觉得自己输给了这个小个子。他想到音驹的二传前辈和日向坐着吃西瓜的样子,想到日向说的伊达工业大个子二传手,想到前几天日向嘴里嚼的章鱼肠,猛地蹬了一脚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抓了抓头发,给日向发去一条短信。

“怎么样才能和人相处?”

过了一会儿,日向回复了他的短信,说:“校长的假发其实是真发吗?影山飞雄其实是个爽朗的少年吗?那要不要试试看街头免费拥抱,做得到的话明天八点半带你去。”

“当然做得到。”影山敲下字发送,脱力躺在床上,把手机用力扔进枕头底下。

他们约好在日向家那边见面。影山翻过山,远远看到日向手里写着“free hug”的大纸板,只看了一眼就想拔腿逃跑。他硬着头皮走过去和日向汇合,日向看了看他,又在纸板上添了几颗恶俗的爱心,问:“你做好觉悟了吗?”

“……嗯。”

“好的,加油。”日向拍了拍影山的肩,把牌子郑重地挂在他脖子上。

接着日向就以“我在这里认识的人太多会影响你锻炼”为由,转身躲进了旁边的冷饮店。影山一个人站在热闹街道的中央,被来来往往的人盯到四肢僵硬,回头看日向,那家伙喝着气泡水在玻璃橱窗里对他竖大拇指,怎么看怎么幸灾乐祸。

真的会有人敢来拥抱自己吗。

影山看着天空发呆。他的房间布置简单,他的个性也布置简单,90分放在排球,9分放在吃的,只有1分放在必须要处理的无味琐事上。如果没有日向那种看什么都赞赏的眼睛,大概真的很难觉得惊喜吧。烧坏的情感边的芯片,感应如此微弱,有耐心去察觉每一点变化的,找遍宫城的大街,找遍日本的大街,可能真的只有这么一个。

“真的可以拥抱吗?”有高中生模样的男生停了下来。

“……哦。”

“加油哦老兄!”他轻松地抱过来,拍了拍影山的背。

影山一愣,下意识看向日向的方向,却看到小个子咬着吸管正对着自己的方向发呆,并没有注意到这宝贵的初次成功。他对着日向拼命做口型说“我做到了”,日向眨了眨眼,这才从无表情里挣脱出来,吐掉吸管真心实意给了他一个大拇指。

成功了第一次便容易多了,陆陆续续有许多人来拥抱他,大多是高中生,也有流着鼻涕的小学生。影山忽然觉得其实这么近的距离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适应,大家没有恶意,他也没有恶意,匆匆过客路过时留下一点善意总是轻而易举。有人拿马克笔在他的板子上写了“加油”,还有女生认出他是乌野的二传手所以写了“飞吧”。活动时间结束的时候,日向弯腰对着那几个圆圆的字很是嫉妒,影山拍了下日向的头,有些得意地仰头故意说,这本来就是你自己出的主意吧。

“恶劣的家伙,早知道不给你买汽水了。”日向愤怒地递来一瓶浅红色的饮料。

影山顿了顿,拧开瓶盖拿饮料瓶去冰日向的脸,说:“……还是谢谢。”

“啊?”

“其他人没什么印象,但有两个是你发小吧,以前打过比赛,也来看过县内决赛。还有几个貌似是角川和白鸟泽的人。”

“嘎,我还以为你认不出来。”

“‘嘎’是什么啊。”影山咬牙去抓日向的头发。

“其实也不全是我拜托的人,”日向躲过他的招数,顶着自己那瓶汽水抬头对影山笑,“再说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做得挺好的吗。”

他的笑容和坦率的夸奖最让人没辙。影山装作没听见偏过头去,伸手要摘掉板子,却被日向制止了。“还没完嘞。”日向对着他笑得狡黠。影山不明所以,问他想干嘛,日向不说,扬起的脸却突然在逆光中变成了气泡水那样浅浅的红。

“最后一个,来自善良搭档的拥抱。”他突然伸手抱过来。

“谢谢你一直陪我练球。”

曾经教日向接球的时候也靠得这样近过,自己贴着日向的手,胳膊碰到日向的腰和屁股,被日向龇牙咧嘴地问是故意性骚扰吗?当时的影山对距离没有丝毫感觉,但现在却彻彻底底被大面积触碰的感觉噎到。扑向他的日向是闭着眼的,有点紧张地攥着手,像抱大号抱枕一样神情满足。没有玩偶服隔着日向就能整个环住影山的腰,两条胳膊有意无意勒得很紧,仿佛影山对他而言就是所有人中最特别、最想要的那个。于是一早上的忐忑忽然有了一个像样的着陆点,连带影山自己也完整了。影山愣了一下,下意识也环着日向,胳膊搁在日向又轻又小的肩膀上。

孤单星球上唯一的访客正在大胆撞国王的门。影山在这个正面袭击来的怀抱里晕乎乎地想,就算有一万个拥抱日向也是不一样的。这家伙是我的副攻手,是我的诱饵,是我的朋友,是所有过客里珍贵的驻足者。他是我的。


这之后影山忽然生出了极大的勇气,就算笨拙地去运作情感也不会再觉得难以启齿或胆怯。合宿的时候他咬牙拦住了枭谷的赤苇前辈,结结巴巴的好歹是表达了想交流的意思。赤苇愣了半天,看了眼旁边正和列夫打闹得欢的日向,最后还是很平静地回答说,可以啊,你想问什么呢。

事情都在正轨上,不断磨合的队伍,不断磨合的策略,还有不断被磨合的自己。傍晚日向跑来蹲在他身边垫球,得意地说,今天其他队也都在提防我诶。影山答了一句“那当然”,憋在心里又想,因为你是我最得意的武器嘛。

“我想去上个厕所。如果练习开始还没回来,你记得来叫我一声。”日向把球放在影山身边。

影山“嗯”了一声,仍旧专心挫自己的指甲。在对待这些小事时影山总有点习惯性地吹毛求疵。他吹掉挫出的粉末,突然在乱糟糟的体育馆里听到缘下前辈提到“日向”的名字。

“什么?”他抬头问。

“啊,音驹的列夫跑来说今晚的自主练习想和日向换队打练习。”缘下前辈有些为难地说,“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这么突然……”

影山觉得自己好像吞下了一根刺,只得慢吞吞地眨了下眼消化它。

“日向说想试试比赛中研磨的托球,正好我也想试试影山的托球!”列夫抱着球在旁边说,“反正日向是诱饵嘛,在哪里应该都很适合。”

可那是我的诱饵。

影山满肚子的抗拒彻底按耐不住,脱口而出:“不行。”

“什么?”缘下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不行。”影山冷着脸站了起来,“不能换人。”

他脑子里飞快闪过各种理由,交换没意义,交换不利于队伍的磨合,每种解释都有份量,但他却什么借口都不想找。不行,因为我不同意,这还不够吗?影山脑子里闪过之前和音驹二传简短的对话,他问对方为什么对日向感兴趣,那双总是躲闪的猫儿一样的眼睛难得直接看过来,带着一点笑意说,因为日向很有趣。

“这,拒绝也没必要说得这么——”

“不行。”这次影山直接打断缘下前辈打圆场的话。

他抿起嘴,对新上任不久的乌野队长鞠了一躬,喊了句“失礼了,我去找日向回来”,扭头径自冲出了体育馆。为什么人人都爱日向?影山咬着牙沿走廊往偏僻的地方跑,推开一扇一扇的门,闷头乱撞,一直跌跌撞撞闯到尽头。

明明日向在他这里,明明日向是他阴差阳错捉住的鸟。被我撞上了所以归我了。打磨得再漂亮也只是让别人惊艳,为什么都要来触碰和觊觎?为什么?

他最终在走廊的尽头找到了自己的副攻手——日向正在洗手台冲自己汗湿的头发,被他推门的动静吓了一跳,关掉水抬头看他,浑身湿漉漉的,头发像一团火。

“影山,怎么了?”

“你说想和音驹配合试试?”影山喘着气问。

“啊,是啊,反正是自主练——唔?”

影山更加生气了。他猛然冲过去,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小一号又轻的日向抱起来放在洗手台上。日向吓得半句话卡死在喉咙里。“你发什么疯?”他抬脚拿鞋用力踢影山。影山压住日向的脚,死死盯着日向和镜子里满脸不甘心的自己,突然脑子一片空白。

他捏着日向的脸亲了上去。

嘴巴上柔软的触感让匹诺曹忽然成为了真正的男孩。这是藏在心底隐秘的妄想,是难以启齿又不愿承认的梦,是快把人逼到崩溃的独占欲。就算大家都喜欢你,你此刻也是被我拥抱着,像肉包一样被我咬一口,标记好是我的。你就应该这样惊讶又不甘地看着我。影山想。理由可以是我需要你,也可以是你需要我,怎样都行。

他脑子发昏,松了口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瞬间脸上爆炸一样红。日向被他逼得几乎贴在镜子上,呆愣地盯着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

“你……”日向摸了一下自己被咬破的嘴巴,结结巴巴地说,“你什,什么时候发现我喜,喜欢你的?” 

“……什么?”

“果然没发现啊!”日向红着脸把还湿着的手往影山脸上抹,“我要是不喜欢你,刚刚的行为就问题大了!一定是动作比想法快了吧,你这个单细胞!”

“嘁。”影山张嘴去咬他的手,愤愤地说,“我不管。他们说你想去别的队的诱饵。啧,啧,好气,气死我了。”

“什么嘛……原来你的点在这里。”日向苦着脸,“亏我发现自己喜欢你之后还那么不甘心,一直跟其他学校的朋友们出去想甩掉那种感觉。”

正因为你一直和别校的人联络,我才这么着急上火。影山皱着眉想,但到底没说出口。他还是不想让日向得意。

“那这次是我赢了,是你先告白的,是你先沉不住气。”日向把手插进他的头发里,扯着影山的头发要他直视自己。他坐在洗手台上比影山要高一些,略微撑开的双手就像半张的羽翼,将影山困在自己的胳膊之间。

“而且你应该知道,只要我想,我和谁配合练习都是我的自由。”

影山一愣,随即也笑起来,说:“你要是找得到比我更好的二传,我不拦你。”

“靠,真狂啊。”

日向搂住影山的脖子,渐渐收紧胳膊,大笑着将额头抵在影山胸前。

 

于是黑色羽毛落在我的手上。

在度过只有一个人对太阳宣誓、对月亮许愿、对星辰发号施令,无人造访且长久寂寞的十五年后,这个小王国终于迎来了第一位大胆的客人。他停在阁楼的窗棂上,可能只是路过,却因为不设防被我牢牢抱住不许走。

我捉住一只飞鸟。

===============FIN===============


绿萝卜呀红芹菜

【影日】愚人国度

BY:绿萝卜呀红芹菜 

CP:影山飞雄×日向翔阳 

原作:排球少年 


宝贝生日快乐!

影山第一人称,注意避雷。


=============================== 


一 


我靠在石阶上,望着不远处的香炉。 

有人在撞钟,钟的嗡鸣和檀香的味道充斥整间神社,熏得我鼻子发痒。可能因为运动装和跑鞋,我和这里格格不入,做什么都好像缺乏敬意。有僧人在不远处扫落叶,我不想表现得太没礼貌,只能忍住喷嚏,继续死死盯着那枚发黑的香炉。 

上周昼神队长提...

BY:绿萝卜呀红芹菜 

CP:影山飞雄×日向翔阳 

原作:排球少年 

 

宝贝生日快乐!

影山第一人称,注意避雷。


=============================== 

 

一 

 

我靠在石阶上,望着不远处的香炉。 

有人在撞钟,钟的嗡鸣和檀香的味道充斥整间神社,熏得我鼻子发痒。可能因为运动装和跑鞋,我和这里格格不入,做什么都好像缺乏敬意。有僧人在不远处扫落叶,我不想表现得太没礼貌,只能忍住喷嚏,继续死死盯着那枚发黑的香炉。 

上周昼神队长提议来神社祈福团建的时候,我没有想太多。我对神明没有特别的敬畏,也不期待祈福的作用,大家都同意来,我也就同意来,至于地点,对我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 

大家都在向神明许愿,只有我没跟去。牛岛前辈最早结束,他从拜殿折回来,走了几步停在我面前,问:“影山,你为什么不去许愿?” 

“因为我没有愿望。”我坦然回答。 

“怎么会没有愿望?”星海前辈从牛岛前辈身后出现,“打球胜利,不要受伤,什么都可以吧,多许愿又没有坏处。你不是马上要动身去海外了吗?” 

牛岛前辈在旁边点头,于是星海前辈转移了目标,开始询问他许的愿望和他意外虔诚的家族。 

我趁此机会酝酿该怎么回答星海前辈的问题。 

关于许愿,我从别人那里听过另一套说辞,和星海前辈说的“多许愿又没有坏处”相去甚远。那个人认定表现太贪心就会被神明驳回,所以每次去神社都很谨慎。他曾经提早几个月为新年参拜草拟内容,愿望写了整整一页纸,写完拿来给我看,软磨硬泡非逼我帮他在里面挑出最重要的。 

我想得入神,以至于看到突兀的橘色时,还以为是火焰从香炉中分出了一簇。那团眼熟的橘色从入口闪现,穿过了神社走廊。我一愣,透过香炉的镂空处重新聚焦,看到刚刚还只是在我脑海里鲜明的身影竟然真实出现,裹在过大的黑色外套里,背着双肩包蹲在鲤鱼池边。 

“失陪。”我匆忙从前辈身边挤出去。 

走得越近,越肯定自己没有认错。那个人背对着我,小声念着什么,正把一枚硬币丢往水池中央。 

在出声喊他之前,我的手已经不自觉伸向了他的肩膀。 

对方的感应要比我早一拍。他缩着脖子猛然回头,我的手因此保持袭击的姿势悬停在离他十公分的位置。我们面面相觑。 

“你,你你,”日向瞪大眼睛,用称得上不敬神明的音量喊道,“你怎么在这里?”他在神社中色彩鲜明,半蹲的姿势和瞪大的眼睛都像走失儿童。 

“这话该我问你吧。”我坚持前伸的手指堪堪碰到他迅速躲开的发尖。 

“我来这里当然是有想实现的事。” 

“什么事?” 

“就是一些最近想做成功的事……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啊!”他站起来,防备的眼神从我脸上撇开,望向我身后,“诶?牛岛前辈和星海前辈竟然也在,你们在团建吗?” 

我点点头。 

“那……罗梅罗!”他从我身边敏捷地窜出去。 

我去追他,绕过人群,一路听见日向活力充足地和其他队员打招呼。他最后停在拜殿,我喊他,他不理我,仰着头磕磕绊绊地用听不懂的语言和罗梅罗聊天,被我用力拽了两下衣服才记起来这里是神社。 

罗梅罗笑着示意我们先许愿。 

日向听话地点头,目光却追随着他的背影,扭头向后望。他拽住我的袖子,小声说:“天哪天哪天哪,影山你听见了吗,罗梅罗刚刚说他记得我——” 

“你再吵,神明大人也要记得你了。”我说。 

日向一愣,立刻收回目光站好,心虚地双手合十向神明致歉,态度虔诚。许愿铃的声音近在咫尺,我转身时正对上朱红的拜殿,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就已经站在了许愿者的位置。 

此刻再转身退出,未免太没礼貌。谢天谢地我的口袋里还存着几枚应急的硬币,我捏出一枚五円投进钱箱里,学着日向的样子,闭上眼双手合十。 

那就,保佑我出行前的准备全都顺利吧。 

硬币咣当一声落进箱子里,我简短的愿望也跟着许完。我对神明鞠躬,睁开眼,发现日向正在偷瞄我。我的目光撞上他的目光,他迅速躲开,紧紧闭上眼睛。 

“你看我干什么?”我问。 

“我没看你。”他迅速否认。 

“你明明在看。”我回忆了一遍自己刚刚许愿的流程,应该没有哪里出错才对。 

日向没再反驳。他犹豫地睁开一只眼睛,问:“你刚刚许了什么愿?” 

我的愿望是随便想的,并不要紧,但随随便便就告诉他似乎显得很廉价。所以我也无赖,说:“拿你的交换。” 

“啊,那还是不了。”他疯狂摇头,闭上眼睛,继续做虔诚的姿势。 

 

活动结束,昼神队长在神社门口解散了队伍,我和日向一起往车站走。 

走出鸟居是一段下坡路,路边树木葱郁,有些像乌野的后山。日向大踏步向前,始终在我左边半步的位置,似乎有话想说。许久没和他这样并肩走在路上,合适距离的标准大概和以前有所不同,我不想再经历一次没拍到肩膀的尴尬,所以决定保持安静,等他先开口。 

“你不急着回去吧?”他憋了半天就只憋出这一句。 

我说:“不急。” 

通往地铁站方向的路上开了间便利店,我们拐进去,给气氛点个小的停顿。我拿了一瓶运动饮料,日向在冰柜前犹豫半天,最后拿了一听啤酒。看他的表情,我猜他多半是想逞能。 

我们靠在便利店对面的石柱上,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 

“你什么时候出国?”日向问我。 

“再过一个半月。”我说,“阿德勒的合约只到这个赛季,放假我会把东西搬回宫城,假期结束就出发。” 

“这样。”日向抿了一口啤酒,表情变得古怪,“你那稀烂的英语,能行吗?” 

这句话由他来问,让我感觉自己受到了微妙的冒犯。我皱着眉撞他胳膊:“当然没问题吧,你不是都没问题?以前英语不及格的明明是你。” 

日向被我撞得趔趄,差点摔倒。他撅着屁股挤回来,和我抢石柱上不大的位置。 

“那可不一定!”他高声反驳,“我是拿漫画对照着学的,你又不看漫画。三种语言的JUMP我都买了,你知道这有多——” 

“你等下。”我打断他。 

日向防备地跳起来,几步躲到我够不到的位置,结结巴巴地问我要干什么。我没理他,从背包里翻出便签本摊在膝上,把他刚刚说的逐字摘下来。 

“你的字还是那么丑。”日向歪着脑袋小心地凑近。 

“多管闲事,我自己看得懂就行了。”我用笔尾敲他毛茸茸的头顶,“还有别的吗?” 

“别的什么?” 

“国外生活的建议。” 

日向愣了下,脸上渐渐露出坏笑。“当然有了,”他在我身边绕了一圈,“你求我的话,我就告诉你。” 

“……” 

“瞪我干嘛,是你请我帮忙给建议吧?不感恩就算了,怎么一副要吃人的表情——痛痛痛,别捏我头,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早这样识趣不是更好。我松开手,笔在纸上另起一行,示意他继续。 

“唔,我想想。多准备几份证件复印件,随身少带现金,屯好常备药,别参加奇奇怪怪的派对,做饭的时候记得开窗,小心烟雾报警器——” 

“呆子,说慢一点!” 

“啊,还有看好钱包。”日向继续说,“就算只是在路上骑自行车也要看好自己的钱包。” 

我飞快移动的笔停了下来。对日向,我没有对别人那么迟钝。他刚说的这句听上去更像是栽跟头后学到的教训,和前面几句预先忠告的性质都不同。 

“你在骑自行车的时候被偷过钱包?”我抬头看向他。 

日向显然没想到话题会忽然回到自己身上。他偷瞥我,轻轻“嗯”了一声。 

“那岂不是很糟糕。”我说。 

日向似乎想起什么,犹豫了下,没吭声。我们僵持在尴尬的沉默中,他低头凝视着我膝上的便签本,少见地主动躲开我的目光。 

答案已经很明显,可我不知道日向是单纯不想分享,还是单纯不想和我分享。他不喜欢在我面前显得可怜,这件事我很早就知道。我没想到丢钱包背后的故事原来如此严重。 

我捏紧笔,犹豫要不要说点别的。 

而日向抢先一步岔开了话题。“这个啤酒好难喝。”他侧身用手里那听啤酒换走了我放在身边的运动饮料,不客气地抿了一口。 

我没有制止他,放任他同从前一样和我共用一瓶水。我清了清嗓,接着问他还有没有其他要补充的,他摇了摇头,说自己一时也想不出来更多建议。 

“下次吧。”最后他说,“我回去把注意事项整理好,下次再一起给你。” 

 

到下个周末,日向按约好的时间来公寓找我。 

我去开门,他踮脚站在门口,首先将一沓纸塞进我怀里,说:“喏,你要的东西。这次你是几号回去?我和你一起吧。” 

我报出一个日期,大致翻了翻手里的文件,看见上面有照片有文字,还有他用丑陋笔迹加上的批注。这些事项全都按轻重缓急排好了序,让我忍不住想起他从前写的那些愿望清单。 

日向已经先一步闯进了我的屋子。我在他身后带上门,问:“怎么这么多?” 

“因为知道你是生活白痴,所以就把自己想到的全部写上去了。”日向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抓住他话里的重点,抬脚去踹他的屁股。日向闪身躲开,用茶几隔开我。 

“混蛋,你恩将仇报!” 

“谁让你拐弯抹角骂我生活白痴?” 

“你难道不是吗!”日向扬起声调,“影山飞雄,你敢说你不是?你会做饭吗,你知道哪些衣服不能机洗吗?” 

他问得直切要害,直接堵死我的反驳。阿德勒的公寓是一人一间,我隔壁住着牛岛前辈,如果日向的声音惊动了他,只怕会很麻烦。我恼羞成怒,加紧一步跨到日向面前,在日向得意忘形之前捂住他的嘴。 

“唔——” 

“别吵。”我指了指两侧的墙。 

日向总算安静了。 

激烈的交战告一段落。我松开他,坐在茶几前阅读纸上的内容。日向搬了把椅子在我旁边坐下,时不时指着纸上的字补充几句。他已经理解得尽可能详尽,复杂名词更是直接用假名来写,我们之间的文字沟通还是畅通无阻。 

对完一页,日向开始揉自己的眼睛。我停下来,问他怎么了。 

“眼睛有点痛。”他眯着眼睛皱眉,“你这里有眼药水吗?” 

我说有,起身走到柜子前,从医药箱里翻出一瓶新的抛给他。日向单手轻松接住,用老板的语气夸我做的好。 

“为什么眼睛痛,又被球砸到了?”我故意问。 

“什么被球砸,什么叫又,你能不能往好的方面想我?”日向的语气很恼火,“和排球没关系!只是不小心吹了风,前几天又盯着手机聊太晚……还有就是盯着电脑帮你整理这个!快感谢我!” 

他一边说一边仰起头,面目狰狞地左右移动,把眼药水滴口对准自己的眼睛。一只眼睛完成后换成另一只,我看见他每次都翻出好大的白眼。 

“和谁呢?”我忽然很想知道。 

“啊?”他闭着眼睛转向我,像个听声辩位的瞎子。 

我把他手里的眼药水接过来,盖好盖子放在桌上:“我问你和谁聊天聊那么晚。” 

“当然是谷地和山口。月岛那个混蛋,不参与就算了,居然还骂我们太吵,打扰他休息,你说——” 

他抱怨的话突然停在一半,像磁带卡壳。 

我被日向的停顿提醒,后知后觉从刚刚那句话里读出别的信息:他们四个人建群聊天,避开了我,而日向不小心对我说漏了嘴。 

“我们……不是故意单独丢下你。”日向干巴巴地对我解释,眼睛在眼皮下飞快地转动着。 

我倒没觉得多介意。“哦。”我说。 

这个回答反而没让日向满意。他不解地皱起眉毛:“你不伤心?” 

“我哪有那么敏感。” 

“诶——”日向拖长声音质疑,“你没有吗?” 

现在我有了。我扑过去攻击日向的脑袋,他像有感应似的钳住我的手,嘿嘿傻笑起来。 

多余的眼药水被他的笑意推出眼角,沿着脸颊下落,营造他笑得哭了的假象。我枕着胳膊趴在桌子上,猜日向不想尝到眼药水的苦味,所以伸出自己的食指,自作主张把那滴假的眼泪截在半路。 

被我戳中的皮肤是软的,但日向不是。他在被我碰到的瞬间僵硬无比,即使下一秒就匆忙掩饰过去,还是停顿得非常显眼。 

大概是这个动作亲密过头,触到了他不喜欢的地方。距离是有界限的,我得注意分寸,就像他不爱在我面前变得可怜,就像他和别人聊日常琐事会特地避开我。 

我礼貌地收回手。 

 

回宫城的日子定在下周三。早晨,我拎着行李箱走出公寓。我贴身的东西不多,当初我来这里的时候,身边也只有这一个行李箱。 

日向等在门口。他背着包,隔着栅栏高举双臂,来接我回家。 

我拎着箱子小跑到日向身边。他同我碰拳,绕着我转了一圈,困惑地说:“你要带回去的就只有这个行李箱?” 

“嗯。”别的散碎物件早就打包好寄回宫城了。 

日向的困惑因此进化成不悦。他踮脚又往我身后看,再次确认:“真的没有行李需要我拿?” 

“真的没有。”我点头。 

“真的真的?” 

我不回答了。 

“怎么这样。”他垂头丧气,“我还以为你东西很多,需要我帮忙来搬。” 

我瞥了日向一眼,把自己背包上挂着的帽子摘下来,扣在他橘色的脑袋上。 

日向愣了下,顶着我的帽子抬头:“你在哄小孩吗?” 

“你好麻烦。”我摊手让日向把帽子还回来,他却不肯,压紧帽檐几步冲到我前面。他踢着地面往前走,和高中一样,但我还是没把他当小孩看。小孩子总是和考试活在一起,现在我们都坐得起新干线,不必为了蹭免费接送拼死准备期末考试。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 

宫城和东京,我和日向买同程车票,对于到底该把哪一端叫做起点,哪一端叫做终点,次次都无法统一口径。车票的座位是并排挨着的,日向上车后挑了靠窗的位置,我则堵在过道那侧,我们习惯如此,无需商量。 

列车发动,日向戴好耳机安然躺下,让我到宫城的时候再叫他。 

他的背包放在座位边,上面挂着黑狼的吉祥物,一只傻乎乎的黑色小狗。这个赛季D1队伍的战绩我都有关注,黑狼的表现很好,我三次见面都忘记恭喜他,故意的。 

我和日向一样把座位调平,闭上眼睛。 

这趟车程不到两个小时,用来睡觉不大够,不像高中从东京回宫城,需要坐一整夜的大巴车,睡到骨头都痛。那时候我们会在出发前准备好毯子,一块不够,就用夹子把两块首尾相连,横过来一起盖。大巴的椅子没有新干线的舒服,角度却可以放得更平,像躺在床上一样。我和日向整个晚上都睡在同一条毯子下,小腿踢在一起,转头就可以看见对方的脸,比睡大通铺时挨得近得多。 

有关呼噜和口水的记忆都被唤醒了,我睁开一只眼睛偷瞄日向,看到他的睫毛和列车一起轻轻颤着。 

他睡着了吗?他还记得毛毯的故事吗?睡着的他会感应到我靠近吗? 

我在这样那样的猜测里沉沉入睡。 

 

 

 

二 

 

2013年IH结束后,我的课桌里出现了奇怪的字条。 

字条的材质不统一,有时候是草稿纸,有时候从杂志上撕下来的铜版纸,但无一例外都用马克笔写着“国王”。 

第一周我收到了一张,第二周我又收到了一张,到第三周,我总算明白这些字条不仅仅是放错这么简单。 

我不知道是谁干的。每天我都要去排球部晨练,到教室的时间很迟,我对别人的字迹如何也毫无印象。这些字条并没有被摆上明面,我打开桌板,它们安静地躺在里面,除了我之外谁都不会看见。 

我很费解,但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办,所以我只能把字条揉成小团,丢进垃圾桶里。 

课间,日向来三班找我,问我借排球笔记。这段时间他突然热衷于此,上课时间借走,傍晚训练前还给我,看不懂的地方都攒起来,周末一口气向我提问。 

我打开桌板,把没来得及扔掉的那个纸团扫开,抽出排球笔记交给他。 

“你为什么把垃圾放在课桌里?”日向倚在我的课桌前。 

我看到一个机会,可以就此自然地告诉日向我连续几周都受它困扰,再问他有什么解决办法。话在我嘴里成型,但最后还是退缩。日向的问话只是随口而发,他的注意力完全在我的笔记上。他最近情绪不高,我也不习惯找人抱怨无聊的小事。 

“等会儿我会扔掉的。”我把那个小球装进制服口袋。 

日向点点头。我打赌他没仔细听,因为他的下一句是:“对了对了,昨天忘记问你了,这一页,这个圆圈是什么意思?” 

“这是对上一本笔记的补充。” 

“上一本?”日向终于扭头看我,“上一本写了什么?你有带吗,我想看看。” 

我遗憾地告诉他,上一本笔记没在学校,它存在我卧室的柜子里。 

笔记本很轻,他想看,我完全可以明天一早带来学校。但我把这个提议闷在了肚子里。我等他自己开口,我想知道他到底有多想看我的笔记。 

“那我周末去你家。”日向也忘了还有别的选项。 

我说:“可以。” 

我觉得满意。他的反应像每天都会经历一次的日出,安全感包围了我。 

 

那个周末,日向应约而来。 

我帮他在院子里停好车,领他进屋。爸妈都去忙工作了,今天是姐姐在家。我们进门的时候,她咬着雪糕靠在玄关,眼睛越过我紧盯着日向。 

日向抓着我的衣角缩在我身后。我挡住他,向他介绍:“这是我姐姐。” 

他说,姐姐好,声音像受惊的小狗。 

姐姐用鼻子“嗯”了一声。她眯起眼,目光从日向那里换到我身上。 

夏天热得发闷,姐姐穿着吊带短衫堵在过道,我和日向都不敢贸然挤过去。她没有让开,也没说话,目光长久地黏在我身上,态度捉摸不定。我被她盯得浑身难受。汗顺着我的脖子淌下来。 

“我们要进去。”我强调。 

姐姐挑了下眉,终于侧身从玄关让开:“进去吧。” 

我松了口气,带日向冲上二楼,关上门,打开空调。日向扑上我的床,我席地而坐,拽着衣领给自己扇风。壁挂式空调开始给房间降温,让我莫名的烦躁稍稍冷静了些。 

日向闷头埋在我被子里。我拽他的脚踝让他下来,他弹了弹小腿,哀嚎道:“可恶,为什么你有姐姐?”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有一个姐姐。”我说。 

日向猛地掀开被子:“但是你没说过你姐姐长得这么,这么……”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刘海下藏着一颗饱满的青春痘,昂起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问。 

“我想说……诶,反正你也不懂!”日向用拳头捶床板,眼睛瞪着我。说完这句话后,他对着我的脸沉默了半秒,猛地又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我听见他在被子里不停地喊可恶。 

“你不说,我怎么懂?”我踢了他一脚。 

日向的抱怨变得具体,容易被我听清。他说,混蛋,别踢,别踢,我蹬了半个小时的山路呢,再踢要抽筋啦。 

他还是没想到自己不必来。我吞咽着靠向我的书桌,想离滚烫的日向的大腿远一点。我想,没错,就是这个,我藏起来没说的下半句,就是姐姐审视我时我心虚的源头,哪怕我没有撒谎。 

日向没发觉,他又披着被子坐起来,问,好热,你家冰箱里还有雪糕吗? 

我说有。我落荒而逃。 

当我逃进厨房,我看到姐姐正托着下巴坐在餐桌前看平板。她没在意我的出现,像平时一样看上去对什么都兴致缺缺。 

我从她身后走向冰箱,从里面拿出两支雪糕。我在冰箱前踌躇,最后还是决定问个清楚。 

“你为什么那样做?” 

她从平板前抬起头:“哪样?” 

“盯着日向看。”还有审视我。 

姐姐坐正了一些。这是她提起兴趣的表现。 

“因为我好奇啊,”她说,“你从来没有带朋友来过家里。” 

我想,那是以前,现在有了,而且不会仅此一次。我在逐渐改变我自己,她不常在家,肯定不适应。既然我尊重她放弃排球,她也应当尊重我。 

“请别再这样了。”我认真地说。 

姐姐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她眯起眼开始微笑,态度介于理解和调侃之间,盯得我心里发毛。 

我不知道她在探究什么,她看我的眼神像是我藏了精彩的秘密,必须要深入挖掘。莫名的烦躁重新涌了上来,我躲开她的目光。 

“为什么笑我?” 

“没笑你。”姐姐的手指轻轻点在桌面,“问问你的朋友,午饭点外送可以吗?” 

她故意强调了“朋友”,用词让我别扭。我僵硬地点头,抱着雪糕迅速离开厨房。 

等我回到卧室,日向已经下了床。他坐在我的书桌前,正在研究一与的相片。日向和一与,这两个人发生联系让我觉得很奇妙。我抿着嘴把雪糕递给日向,日向接过去咬了一口,擦干指尖的水珠指向相片。 

“这是谁?” 

“我爷爷,影山一与。” 

“他抱着排球诶,他也打排球吗?” 

“嗯。”我点头,“他以前是9人制排球妈妈队的教练。” 

“排球教练!”含着一口雪糕的日向发音含糊,“好酷啊!” 

我赞同地点头。他带点嫉妒的羡慕语气简直比我咬下的这口雪糕还要消暑,什么烦躁都能赶跑。 

日向继续问道:“他住在哪,我能见见他吗?” 

我告诉他,一与在我初中的时候就去世了。 

背对我的日向转了过来,眼里充满惊讶。他沉默着,逐渐展现出做错事后的谨慎,舔净嘴巴端正地向我道歉。 

我摆摆手。我没有因此不悦。 

日向的谨慎因此化解了一部分。他还是谨慎,转回去双手合十,恭敬地把一与的相片放回原位。我听见他小声向照片问好,还重新做了遍正式的自我介绍。他甚至说:“您放心,虽然影山现在有点别扭,但他是个好孩子。” 

我托着下巴,费解他的共情究竟有多泛滥,竟然还可以把陌生人的照片当成本人来对待。 

一与的笑脸被相框固定住,和我的记忆中的没有分别。我时不时会想念一与,想念他教我的东西,但我不会对一与的照片说话,只会把我赢得的奖牌挂在照片正对的墙上。我的情感是中暑后发不出来的汗,一与的追悼会上,我甚至听到有人轻声议论,那个孩子几乎天天都跟影山先生来体育馆,为什么现在一滴眼泪也没有。 

而日向现在正在为我解释,他的话逐渐和这段回忆构成了对话的闭合。 

耳边碎碎念的声音停止了,日向结束了自己同一与的初次社交,趴在椅子上歪头看我,大惊小怪地说,喂,影山同学,你在干什么,不会是在思考吧? 

我从回忆中走出来,皱起眉毛,拿他刚刚呛我的话反击:“反正你也不懂,呆子。” 

听见我的回应,日向不可置信。他露出被背叛的表情,跳起来指责我:“影山,你变了,你好记仇,又记仇又小气。” 

我抄起枕头砸他的脑袋。 

 

日向借走了我的笔记。排球队训练休息的间隙,他披着毛巾坐在场边研究上面的内容,看不懂就扭头问我。山口从我们身边路过,说我像日向的排球图书馆。月岛在他旁边冷笑,说我们要是拿出现在十分之一的刻苦去对待功课,也不至于一到期末就遁入空门。 

“不过,硬把你的笔记和课本相比,还是不够严谨。”月岛说,“课本写的是字,你的是……故事书,还是插图?小学级别看图写话,挺适合你们。” 

我愤怒地骂月岛多嘴。 

日向对我们的争吵无动于衷。他认真阅读笔记的内容,手指在纸上,嘴里跟着轻声念。体育馆中充斥着尖锐的噪声,教练的怒骂和哨音,球鞋短促地摩擦地板,日向没有起伏的声调浮在其中,显得他格外安静。 

他额头凝固了一块笔盖截面大小的血渍,盖在前几天青春痘的位置上,本人毫无察觉。我用毛巾擦汗,无法阻止自己分心去看那块暗红,索性把毛巾湿过水的干净一角摁上去,帮他揩干净。 

日向额前的碎发都被打湿,卷卷地贴着他的脸。 

“你最近是不是作息不规律?”我问。 

“嗯嗯嗯。”日向敷衍地应我,嗓子喑哑。他一门心思都在笔记上,压根没听见我问什么。 

借日向的这本笔记,记录的时间跨度覆盖整个高一,写得满满当当。我的高一日向全程都有参与,理解畅通无阻,所以他读得飞快。第二天午休,日向冲进三班教室,拉过前桌的凳子坐在我桌前。 

“我读完了。”他得意地把笔记拍在桌上。 

“全部吗?”我对他的消化程度保持怀疑。 

日向的嚣张气焰瞬间被我问灭。他眨了眨眼,把本子稍微拉回自己的方向。 

“百分之九十九。”本子被翻开,他指向某一页,“剩下百分之一在这里。我稍微有那么一丁点搞不明白,只是稍微!” 

我低头去看,这段内容在开头几页,没有文字,记录的是入队那场三对三,日向指着的那个跃起的火柴人其实是他自己。本来旁边还写着他那天说的“有我在”,但后来被我涂掉了。 

“没什么意思。”我把本子合上,夹住他的手,“我瞎画的。” 

“诶——”日向垮下脸,“防我偷学吗,小气鬼,小气影山。” 

我咋舌,把自己的本子从他面前抽回来,打开桌板归位。 

日向凑得太近了,掀开的桌板撞到了他的鼻子。他发出闷闷地怪叫,歪着脑袋重新凑近,接着和我同时发现了新的字条。 

字条躺在摆放整齐的课本上,上午我取放东西时没有,应该是我刚刚去小卖部的时候被人放进去的。我僵了半秒,下意识把桌板重新往下盖,却被日向反手挡住。 

“这是什么?”他夹走那张字条,认清了上面写的字。 

纸上写的还是那个称呼,它表达恶意的方式乏善可陈,从来没能真正激怒过我。我张了张嘴,想说我其实毫不在乎,无需谁来为我伸张正义,但是日向先一步用眼神堵住了我。他瞪大眼睛,怒不可遏,像他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我再次为他的共情力感到费解。 

“你等我一下。”日向跑了出去。 

我的目光追向他,看他冲进走廊,三言两语就顺利地混入我的同班同学之中。日向在人群中穿梭,和不同的人交谈。过了一会儿,他风风火火地冲回我面前。 

“我问过了,排球月刊给你做的专访里提到过‘国王’,大家都说看过。但是……” 

他说这话时捏紧了拳头,声音颤抖,我无师自通从中意会了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但是我们IH没有出线。 

不佳战绩跟在光环背后,比赛时劳动大家去应援,给的反馈却不够匹配,现在我终于能理解自己收到纸条的大致原因。比赛失利,日向一向揽责积极,他如此生气,大概不全是为我鸣不平。 

没关系,不过是一张纸。这些字破碎在我的喉咙中,没办法拼成结实的发音来安抚日向。收到纸条的人是我,我反过来安抚他,无论如何做都奇怪。日向站在我桌前,胳膊撑在桌上的姿势衬得他少见的高大。他双手之间搁着我尚未归位的笔记,里面写的那句“有我在”,就算被我自欺欺人全部涂黑,还是时时刻刻让我听见声音。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日向在我不知情时侵占了我的一部分。我的荣辱、我的战绩、我用沉默替代的辩解、我主动削平峰谷的情绪起伏,现在都不单属于我一个人。茫茫大海中出现了干燥的岛屿。现场座位很多,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他举着零食和汽水热闹加入,同我挤在一起。 

字条仍然在桌上,日向把它团成紧实的小球,用手指重重弹进垃圾桶里。“嫉妒是很没品的。”他掷地有声,走廊也能听清。 

愤怒发泄完了,日向重新变回平时的日向。我凝视他,他敏感地提防我:“看我干嘛,我又不嫉妒你。” 

在我的无声坚持中,他不情愿地改了口:“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点点而已,可以忽略不计。” 

我说:“可是你也叫我国王。”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叫你国王——”日向卡在句子中间酝酿了几秒,“——真正讽刺的时候比较少,大概。” 

我用沉默反击,逼他反思自己的说辞有多无赖。 

日向气恼地红起脸,他支吾了几句,最后说:“他们不懂。” 

我骂他:“呆子。” 

其实我也不大懂,可我不愿露怯。 

 

不久后我收到了匿名的道歉,纸条事件就此和平地收尾。部活结束大家聚集在坂下商店,我想起这件事,趁买包子的空当把结果告诉日向。 

日向咬着冰棍点头,说:“既然如此,你是不是应该做些事报答我。” 

我忍不住懊悔自己为什么挑中这个时机方便他趁火打劫。深思熟虑后,我谨慎地递出了自己的纸袋:“只能咬一口。” 

日向睁大了眼睛,睫毛上挂着没晾干的汗。他把手指碰在热气腾腾的纸袋上,评价我小气到难以置信。 

我赶紧把自己逃过一劫的咖喱包抢回来,问:“那你想怎样?”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收回手背在背后,把嘴里最后一口冰砰砰咬碎。 

“周日……你来我家吧。” 

比起分享咖喱包,去日向家过周日在我概念中只是日常,算不上报答。我爽快地点头:“没问题。” 

“那就这么说定了,上午早一点来,吃完晚饭再走。”日向向我补充了时间说明。我没有异议。 

直到周日,我蹬着车,在山路尽头看到日向,才发觉只有我一个人在邀请之列。日向站在他家院子门前,不知等了多久,热情迎接的姿态让我难以消受。我在他面前刹车,疑惑地望进院子,想知道他到底布置了什么陷阱。 

“只有我们两个人?” 

“对。” 

我握着车把,以沉默表达不信任。日向愤愤不平地踮起脚,借站姿和坐姿的差距营造自己的气势假象,说:“你这是什么表情?我没有要恶作剧,你放心!” 

我决心让他搞清目前形式有多严峻,所以说:“我带了作业。” 

“废话!” 

“但是今天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深入指明情况,“我和你,我们两个人,这周末的数学作业,数学,要怎么写?” 

日向愣了下,终于理解我们正面临的困境。“呃……”他艰难地吸气,“要不周一晨练借山口的抄?” 

数学作业在我包里沉甸甸地放着,像揣着颗炸弹。已经找不到别的出路能让自己全身而退,我不得不赞同他。 

我跟在日向身后停好车,走进屋子,被熟悉的暖烘烘的气味迎接。伯母在客厅看电视,短发别在耳后,气质和我家棱角分明的诸位女性都不同。我绕到沙发边,鞠躬同她打招呼。伯母抬头看我,眼睛渐渐被笑意注入活力,弯起的弧度很像日向。 

“不用这样客气哟,晚上会做咖喱,有什么其他想吃的记得说。” 

我想回复“不必费心准备”,却突然感受到衣服力度不大的牵扯。日向站在我身边,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我的衣角,把我想说的话和领口一起拽得偏移。我后知后觉感到今天他们对我的态度都和从前微妙不同,只好闭上嘴,顺拉扯的力度被日向牵进房间。他走在我前面,我只能看见他的发顶,看不见他现在脸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门被合上,日向立刻松开了我的衣服。他抱起搁在地板中央的排球,腾出一块空地,我放下包席地而坐,问:“伯母又骂你了?” 

“没有。”日向单膝跪在椅子上,背对我在笔筒里拨笔。 

以往被骂,日向明明会找出几百种说辞为自己狡辩。他越是回避,我越是感到有鬼。我皱起眉,但小夏在我开口逼问前冲了进来。 

“飞雄!” 

“敬称。” 

“飞雄哥哥!”小夏在日向的纠正下修改称谓,猛地扑到我背上,搂住我的脖子。 

我不懂小孩子也不懂女性,两者非要叠加,洪水猛兽不过如此。但小夏不大一样,她的笑容有可乐饼的味道,即使我应付不来也从未对我有过眼泪和警惕。细细的胳膊圈着我,没有令人神往的力量却依然让我放松。可能“日向”姓氏有魔法。 

“没必要这么热情吧,这家伙又不会回应你。”日向踢来矮桌,堆上作业和笔,伸手把小夏从我身上扯下来,“好啦,打过招呼了?我们要做作业,你先自己去玩。” 

哭丧着脸的小夏被日向推了出去,门合上,日向的房间再次被隔成世界中孤立的一块。我问话的势头已经被小夏横向截断,日向无视我的疑惑盘起腿写作业,我们像隔着矮桌打哑谜。 

“写不来。”日向狂抓自己的头发。 

我摁下疑惑,探头去看困住他的题,很快就被新的更大的疑惑覆盖。 

没有其他三个人帮忙,整个上午我们的进展几乎为零。吃过午饭后,日向已经完全放弃了挣扎,他瘫在地板上,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你为什么只叫我来,是故意要折磨我吗?”我拷问他的灵魂。 

日向短促地笑了,呻吟跟着变调成彻底的哀嚎。他翻了个身,平坦地贴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合上作业,决定放过自己,也放过被橡皮擦了几百遍的纸张。我撑着发麻的腿站起来,日向回头问我干嘛,我轻轻踢他的脚底,说,呆子,我去厕所你也要管吗。 

日向没吭声,被踢的震动通过他的肌肉和骨骼传到头发,变成发丝的轻颤。我撇下他开门出去,看到伯母正坐在门外的沙发上。仔细考虑后,我帮日向重新关上了门。 

我的动作可能被发现了,回房间的路上,伯母突然叫住了我。 

“我能和你谈谈吗?” 

她正式的语气和用词令我惶恐,我瞥了眼日向的房间,犹豫地在她身边坐下。 

“您想谈什么?” 

伯母露出为难的神色,她回头检查日向房间的门是否紧闭,接着又调大电视的音量。搞笑艺人的笑声笼罩了整个空间,她在电视音量的掩护中开了口。 

“翔阳打算毕业后去巴西,这件事你知道么?” 

我点点头,说,知道。每天放学,日向趴在坂下商店的桌上看沙滩排球比赛的回放时,我都在场。 

伯母轻轻皱起眉毛:“那么,你也赞成他去吗?” 

她的问题让我一头雾水。日向说的“沙滩排球可以磨练技术”我觉得没错,他跟着教练拜访过很多相关人士,碰壁无数后才找到唯一可行的途径。理由和现实共同导向了他的决定,我当然赞成——本来也轮不到我来赞成或者不赞成。 

伯母的眉头皱得更紧,她十指交握,慢慢地说,可是。 

“就算不懂排球,我多少也知道身高对排球很重要。努力是好事,但为了虚无缥缈的机会去努力,如果失败了,不会更绝望吗?”她说,“这不是跑去白鸟泽集训那么简单,翔阳得一个人到最远的国家呆整整两年,要付出的太多了。” 

我不知如何作答。我认真在听,却没能理解她的意思,在我看来,飞去巴西练习和闯去白鸟泽的集训并没有什么不同。 

“初中参加一个人的俱乐部,高中择校,我都没干涉过。翔阳喜欢排球,我明白,喜欢的心情是很重要的。”伯母继续说,“没问题,排球可以陪伴他一生,他安定后去参加乌野町的业余排球队甚至选择当排球老师都可以,未必非得做职业球员吧。” 

电视传来一阵响亮短促的笑声,把伯母逐渐激动的声音裁成单个易懂的字,重组在整句却让人费解。我不懂什么叫“未必非得做职业球员”,日向不去打职业,那他要把时间浪费在什么事情上? 

我大概把自己的困惑表现在了脸上,伯母凝视着我,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被失望取代。 

“我还是觉得,喜欢不是肆意妄为的理由。”她说。 

我们沉默地对视,伯母平静的态度和认真的眼神和日向很像,让我想起日向让我发怵的那些时刻。与气氛不符的不正经玩笑充斥在耳边,我把摊在膝盖的手握成拳头,下意识觉得自己必须替日向说明什么,即使我真的口才不佳。 

“我觉得他不仅仅是‘喜欢’。”我硬着头皮憋出这样一句。 

话说出口便知道我的回复的确糟糕,以至于伯母都替我难过。我舌头打结,不知道该怎么深入解释。她对着卡壳的我面露愧色,说,抱歉啊,本该是我们自己家里的分歧,我不该为难你的。 

我一顿。比起解释不清,被排除在外更让我不适。我赶紧说:“您没有为难我,日向也是我的队友,乌野的攻手。他对乌野排球部很重要。” 

伯母陷入了沉默。她在电视不正经的音效中望向我,思考的眼神让我如坐针毡。我矛盾无比,祈祷日向能发现外面的异动出来解救我,又坚决否决自己的祈祷。我更希望日向对刚才那段对话彻底不知情。 

伯母的态度终于有所软化,她再次开口,语气踌躇:“你觉得他可以吗?” 

我立刻坚定地点头。她前面提到的问题我都未曾细想,唯有这一点,我底气十足,压上什么打赌都毫不犹豫。 

我的快速反应让伯母愣了片刻。她思考了什么,最终露出无奈的笑容,缓缓松开绞在一起的手指。 

“好吧,”她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我如释重负。 

谈话结束,伯母放我回房间,我走了几步,总觉得不够完整。比起单方面的妥协让步,应当还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那家伙只邀请我来,大概就是想拿我当挡箭牌,整天躲在房间,好逃掉自己同伯母相处时争论的可能。他为我出头,我替他开口,阴差阳错真的等价报答。既然如此,不如好人当到底,我深吸气,折回来,在伯母面前站定,对她深深鞠躬。 

“如果可以,请伯母下次来看看我们的比赛吧。”我闭上眼,尽可能大声。 

伯母被我吓了一跳。“你们两个呀,真是……”她睁大眼睛,声音渐渐轻下去,变成含糊的微笑。 

我终于彻底放心地往回走。日向房间的门依旧紧紧关着,我拉开它,里头跌出一颗橘色脑袋,猝不及防栽进我怀里。 

日向还保持着偷听的姿势,我低头同他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像是第一天认识对方。我的脸烧了起来。没有人能告诉我他听了多久,听到多少。 

我扔开日向,侧身挤进房间,几步迈到走廊那一侧,用力扯开窗帘,推开紧闭的玻璃门。夏末苟且的蝉鸣涌了进来,单独隔出的世界突然扩充成无限大,不必沉闷在小小的房间中。我深吸了一口气,在廊下躺下,手挡在眼睛上,双腿垂在木质地板的边缘。 

日向跟了过来。他坐在我身边,我看不到他的脸,他也看不到我的。他的身体轻轻颤抖,傻乎乎的笑声传到我的耳朵里,越来越大声。我觉得他突然的快乐愚蠢透顶,憋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你最近就是因为这件事着急上火?”我问。 

“不要造谣,”日向说,“我哪有着急上火。” 

我懒得反驳,脸上的痘痘,喑哑的嗓子,还有反常的安静,证据太多了。 

我挪开手,抬头望天空,想,春高生病下场,IH输给伊达工业,打听沙滩排球处处碰壁,把事情一一串起来,2013年的确待他刻薄。但好在夏天马上就要结束了,巴西的事有了眉目,新的春高也即将开始,我们还是大步向前。 

日向的笑声渐渐熄灭了,但他仍在颤抖。我觉得奇怪,坐起来看向他,却发现他在哭。他低着头,滚烫的眼泪不断地从紧闭的眼睛滴落,在裤子上渗出深色的水晕。背后传来客厅的电视声,面前是不死心拖住夏天的蝉鸣,他坐在我身边,在诸多交织的声音中沉默地掉眼泪。 

手帕留在背包里了,我慌张地去翻裤子口袋,里面一张纸巾也没有。 

现实即是如此,我没有安慰日向的口才,就连帮忙擦眼泪都做不到。补救已经太迟,我翻找半天的手最终难堪地放在膝头,紧紧地捏成拳头。 

我感到可怕,我不去看日向,他的眼泪也没有滴在我手上,可难过的情绪还是清楚地蚕食我,每次都是如此。我素来费解的共情力,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被日向传染到自己身上。 

我开始觉得,日向的眼泪也有我的责任:如果高一我没有对他说“世界舞台”那番话,他的“喜欢”会不会迟一些才进化。我甚至想,如果伯母刚刚质问我日向是不是受我怂恿,我又该用什么话回答。 

“我会被伯母讨厌吧。”我低头搓着自己的掌心。 

比纸巾更有用,日向的眼泪止住了。他抹了把脸,转头看我,破涕为笑。 

“肯定的吧,你老打我,不被我妈讨厌才怪。” 

我皱着眉用胳膊挤日向,被日向躲开了。 

然后他又说:“她肯定会讨厌你,但不一定因为这件事。” 

 

高二的春高,乌野成功进军东京,三回战中败给稻荷崎。时间不会回头,每个春天都不会有翻版,接下去的IH我们再度失利,等再次动身去东京时,已经是2014年的夏天。 

那个夏天我们是三年级,山口担任队长,我担任副队长,同年级五个人都留下来参加春高。和山口商量事项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起高一春高结束时看到的泽村前辈和菅原前辈,他们在我印象中总是游刃有余,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做到一样好。 

我们五个人磕磕绊绊相处那么久,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场春高,因此就算是我,也能感觉到其他人的焦虑。在我们五人之中,毕业症状最轻的是日向,合宿时他一如既往同其他学校的新面孔厮混在一起,还是每天都蹦蹦跳跳,嘻嘻哈哈。 

今天乌养教练分别布置了新的训练任务,我没什么时间和日向单独练习,总觉得缺点什么。晚上九点,我忙完后去找日向,他正趴在音驹的通铺中,同犬冈他们挤在一起看最近热播的电视剧。我没踏进去,弯曲指节叩了叩大开的门,吸引他看过来。 

“喂,垫球去吗?” 

“去!” 

日向跳起来,踮起脚从床铺之间几步跨越,冲到我身边。我们跑回乌野安置的教室拿排球和水,被正苦于学业的升学三人组用复杂的眼神瞪着。 

山口说:“也不是不可以去,但是你们得适可而止,十点前必须回来。” 

月岛说:“我果然还是没法理解,肌肉妖怪吗?” 

谷地说:“妖,妖怪?这里晚上会有妖怪吗?你你你们千万注意安全,一定要活着回来!” 

月岛说:“有人喊你的名字千万不要回头。” 

已经同我并肩拐到门口的日向打了个哆嗦,扭头看我,严正申明:“我当然是不怕妖怪的,但是你呢,你怕吗?如果你怕,我们也可以在走廊练习。” 

我说:“我不怕。” 

日向的脸色变得难看,他支支吾吾,开始找别的借口。 

“你不是不怕吗?”我拽住日向的手腕,把他强行拉到体育馆外的空地上。 

我们合宿的地点依然在森然高中,学校围墙外便是郊外的荒林,配合空地仅有一盏的路灯,的确黑黢黢的。我将球抛出去,被日向轻松地弹回来,拉出稳定的弧线。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也曾经历过类似的画面。那时候日向的基本功烂得一塌糊涂,我一看见就忍不住着急上火。所幸这已经是过去式,现在日向的一传大有长进,姿势规范,预判准确,不至于再轻易气到我。球破空的声音在我们之间穿梭,记忆中那个手忙脚乱的身影和在我眼前移动的日向渐渐重叠。 

中途休息的时候,我们坐在花坛的台阶上,日向紧挨着我追打腿上的蚊子,我用食指拨躺着的排球,让它在我双脚之间来回滚动。 

“好热,你能不能坐得离我远一点?”我用另只手推搡日向。 

日向被我推开十公分,又滚烫地贴进来。“那边,那边蚊子很多。”他挂着汗的胳膊和我的胳膊撞在一起。 

“呆子,我看你是怕——” 

日向不许我拆穿他,用怪叫盖过我的声音。我嫌他吵,又推了他一把,他还是不走,反而神秘兮兮地示意我靠近,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先别管别的,你听说了吗,结束那天教练们要组织打西瓜比赛,拿第一的人可以多吃几份烤肉。” 

我尽可能不着痕迹地吞下口水。 

“……烤肉。” 

“烤肉。”日向也咽了口口水,“所以我们要不要现在练习一下?” 

我说,可以。我感觉自己已经听到了新鲜五花在烤具上滋滋冒油的声音。 

“为了赢。”我伸出拳头。 

“也为了烤肉。”日向默契地同我碰拳。 

临时起意的后果就是训练的设备准备不充分。日向站在花坛边沿,我半蹲在他面前,光是保证被手帕蒙住眼睛就费了一番功夫。西瓜用排球假装,木棍也用随便捡来的树枝替代,日向推着我转了几圈,我在手帕下晕晕乎乎的,站定的时候压根不知道自己面向何处。 

“准备好了吗?”日向在右前方问我,距离很远。声音的来源迅速在我脑海中定点,我点点头,举起树枝。 

“好的,总之先往前走。” 

“几步?” 

“几步……三步?四步?五步?我哪知道你蒙着眼一步会迈多长啊。” 

“呆子!” 

“骂我干什么,好凶!我决定了,四步,你走四步!” 

我笔直往前走了四步,尽可能保证每步的长度一致。 

“再往前一步。”日向的声音近了许多。 

我照做了。 

“……接下来,”日向说,“你向右转。” 

我一愣。日向放排球时我有听见声音,刚才前进也拿他说话的位置距离做了参照。就算被蒙上眼睛,我也自信自己的定位能力不至于错得这样离谱。 

“你确定?”我问。 

日向不说话了。他沉默半天,用鼻子轻轻“嗯”了一声,我只好按他的指示向右转。 

“现在,往前一步。”他说。 

这回我没有质疑。日向的声音来自我的正前方,离得很近,我按他的指示动作,想看看他到底打算干什么。 

“……再往前一步。”他说。 

现在日向的声音就在我面前,保持着我们平时正常说话的最近距离,我甚至能听清他的呼吸。我更加困惑,他大费周章地耍我,难道只是为了让全身是汗的两个人撞在一起吗? 

我不信邪,继续照日向说的做。 

结果热量饱和的小号躯体当真结实地被我撞上,我的脚踩到了日向的鞋尖,我的嘴巴撞到了日向的额头。细腻滚烫的触感让我立刻后仰,日向沾着汗的头发从我的嘴角刷过,淡淡的咸味渗了进来。 

他没有躲开,也没有伸手推我,他不做任何动作静静靠在我胸前,好像一块灼人的磁铁,或者一面心跳很快的墙。绑紧的手帕牢牢遮住我的视线,我眼前漆黑,刷过下巴的睫毛和传递而来的颤抖因此都被无限放大。日向显然没有为恶作剧得逞大笑,所以应该不是恶作剧。木棍已经在撞击中脱手落地,我保持着高举的姿势,不敢放下酸痛的胳膊,也不敢后退。 

夏夜的虫鸣从四面八方灌进我的耳朵,我在其中听见清楚的心跳声,距离太近,不知道来自日向还是我自己。另个人太近的体温让我流汗不止,我僵硬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决定说点什么打破沉默。 

“你是因为害怕妖怪吗?”我张合的嘴巴蹭过日向向外打卷的头发。 

过了几分钟我才听到回复。“我没有害怕。”日向慢吞吞地说,“是你方向感太差,撞到我了。我的头又不是西瓜,你这个白痴。” 

我被他气得失语,忍不住伸手向后,想摘掉眼罩同他理论清楚。日向比我的速度快,他抢先捏住我的手腕,阻止我解开布料的死结。 

他努力前伸的胳膊碰到了我的脸,我们之间的距离无意间更近。我感到日向有话想说,他找不到通畅出口的言语和草坪的气味在空气中四处拥堵。我不受束缚,却感到拥挤的不适,似乎我们任何无意的轻晃都会让我的嘴重新印上日向的某一处皮肤。日向安静得反常,而我视觉受阻,只能靠近在咫尺的灼热呼吸证明他确实存在。潮湿的热浪涌上又退却,水汽聚集在布料之下,逐渐凝成眼眶的汗,像怕我作弊看清,又为我的眼睛厚厚蒙上一层。 

“我一直忘记告诉你,其实妈妈来看过我们的比赛。”他突然说,“她没提前和我说过,但去年春高的县内决赛,领奖的时候我看到她了,她就坐在应援区的最后一排。” 

有关那个周末的回忆跟着苏醒,它们仅剩零星的片段,如果不是日向突然提起,我几乎已经尽数遗忘。我不明白这段话插在这里说有何特殊意义,所以说:“去年春高,那已经是将近一年前的事了。” 

不知是哪里不妥,日向突然笑出了声,其中掺杂的嘲笑意味令我恼火。我问日向,你笑什么。日向说,没什么,影山先生,我帮你解开这个吧。 

他松开我,另只手也绕我脑后,做了个小小的拥抱。柔软的卷发向我凑近,不讲章法地来回蹭过我的颈侧和下巴,温度和力度都令人发痒。手帕掉了一层,我在松泛的朦胧中逐渐看清日向翘起的鼻尖,还有他专心仰视的上目线。 

我敢打赌,他一定踮脚了。 

 

第三次参加春高时,我们在东京留下了全国第三的成绩,最后一次,也是最佳的一次。 

回家后,我把奖牌挂在一与相片正对的墙上,和从前拿到的其他荣誉摆在一起。我想向一与描述获胜后的场景,可惜努力回忆也只隐约记起当时有人哭,有人笑,细节都像隔着玻璃般模糊。 

我还是每天参加排球队的训练,日向也是,但是战术训练无需我们参与,我们的日历上也没有标红的比赛倒计时。因为没有升学的打算,我们的高中生活似乎从大巴返程时便暂告段落,仿佛我们正身处夹在两段重要比赛之间得以喘息的夜晚。 

其他人都忙忙碌碌,月岛他们忙着准备升学考,学弟们忙着调整首发队伍,教练和武田老师忙着下一届队员的交接。训练间隙,我和日向坐在台阶上喝水,看着许多面孔从我们面前匆匆忙忙经过,像被遗忘一样悠闲得格格不入。 

“好不习惯啊。”日向终于忍不住了,“影山,我们做点什么吧?” 

我捏着水瓶,问:“你想做什么?” 

日向没能立刻答上来。他撑着胳膊后仰,望向体育馆外的天空,花了些时间才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想去海边。” 

“海边?” 

“大海,还有沙滩。”日向说,“我想提前感受一下沙子。我还从来没去过海边。” 

日向语气认真,不像是随口举例幻想,让我忍不住扭头检查他的表情。我还以为会从他嘴里听到其他没有营养又不切实际的愿望。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我问。 

日向的眉毛因为这个问题皱成一团。他抬手挡住直射眼睛的阳光,翻了个身凑到我面前,突然反问:“这个周末你有空吗?” 

等周末,我坐在长途巴士上,被日向枕着肩膀当作靠枕时,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因为一段临时起意的对话就答应了一场准备仓促的旅行。时间经费充足只是碰巧,我们三言两语定下行程,各自挎上包,就这样胆大包天地首次面见大海。 

我猜,最近同级生总在谈论毕业的伤感,我虽然不懂,但大概也被传染,所以连挣扎都不做,妥协得格外容易。其他人都有要紧事,只有我有空闲陪他冒险,更何况我也好奇沙子到底会对排球活动有怎样的影响。 

日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巴士拐弯后就变成了面向阳光的一侧。他早就对风景失去了兴致,靠在我肩膀睡得流口水。太阳照得什么都滚烫,他在睡梦中不安分地往我这边的阴影里躲,折腾得我肩膀酸痛。我从迷糊的梦中被吵醒,敲了下他的脑袋,从包里翻出手帕,盖在他晒得发光的脸上。 

我们的目的地是离乌野最近的一处小海滩,和日向类似的尺寸袖珍,我们下车后花了很长时间才在半人高的乱石滩后找到它。这里游人很少,礁石边有个废弃的码头,长长的栈道一直延伸到深色的海里。 

“大海!”日向甩掉鞋子在沙滩上狂奔,像出门散步的狗。 

我也脱掉鞋袜,赤脚踩上沙滩。沙子不稳定地承受我的重量,和木地板的力量反馈截然不同。它们陷进我的脚趾,我抬腿抖掉,另只脚因此显得更深。 

日向从远处重新跑向我,留长的橙发顶着海风乱舞。沙子已经攀上他裸露的所有皮肤,从小腿到脸颊,因为是金色,所以意外不显得脏兮兮,反而像特别的点缀。 

“影山,”他大喊,“快托球给我!” 

乌野商店街买不到沙滩排球,我们揣在包里带来的是家里用旧的室内排球。我抛起球,等在落点传给日向。日向追去扣,移动的脚在沙子中打滑,起跳的姿势因此变得左右摇晃,只有指尖堪堪撩过球的轨迹。 

“……好蠢。”我评价他在空中张牙舞爪的样子。 

日向咬牙切齿地跑去捡球:“用不着你废话!” 

我的表现并没有比他好。初次见面,沙滩和大海的组合形成了彻底新奇的体验,剥掉我们的经验和技巧,让我们新生儿似的笨拙。粗粝的沙沾在我的手指上,无论在海浪中淘过几次都没法洗净,使我的触感微妙地偏差。我换教日向二传的手势,教他背传时背部的发力,不小心猜到沙子下的空贝壳,差点翻仰跌进海里。 

尝试磨合一个小时后,我最终确定自己和大海合不来。海风、沙子,不稳定的因素太多了,根本无法做到精妙。我习惯分割成线条的空间都被海潮推得起伏,影响其他认知都扭曲,发烫发亮,让人头晕。我气不过,跑到栈道的尽头手指大海,警告它不要得寸进尺。 

日向在岸上笑得喘不上气。 

“呆子,不许笑!”我转回去吼他。 

我们之间隔着整架长长的栈道,日向抱着球,肆无忌惮的笑声仍旧断断续续地被我听见。他张嘴说了什么,声音被海风冲碎,传到我这里时只剩下海浪卷起的声响。 

“你说什么——”我问。 

“我说——”日向把手拢在嘴边,“你会游泳吗——” 

我诚实地点头。总之不会淹死。 

日向凝视着我,突然抛开排球向我冲刺。他仍旧在笑,过长的刘海被风拂开,露出他被阳光晒得发红的脸。我们曾经并肩跑过漫长的山路和乌野的街道,相比之下,这段栈道太短太平,丝毫激不起挑战的欲望。栈道的木头被踩得吱呀作响,日向像拉满弹簧向我发射的一颗蜜柑,转眼就出现在我面前。 

“影山——” 

我的名字从他嘴里冲出来,一路加大音量,灌进海里。 

我没有防备,被拦腰抱住,趔趄几步一脚踩空。短暂的失重吞没了我的震惊,我下意识也抱紧日向,在天旋地转中看见耀眼的太阳从他发间旋转闪过,好像灿烂笑着的他才是引力的中心。 

恍惚中,莫名的熟悉感复苏了我的记忆。我在那瞬间清楚地记起春高四分之一决赛,日向在哨声吹响后冲过来和我拥抱,也是大笑着用这样的力道把我撞倒在地。 

撞击的钝痛在我背部重演,但这次没被坚硬的固体拦住。我不小心击碎界限坠入另个世界,失去声音,所有力道都在海水的缓冲中温柔化解,连汗湿后紧贴皮肤的衣服都彻底松开束缚。晒伤后刺痛的皮肤被温柔地包裹起来,咸咸的海水灌进我的口鼻,我被几种混合的蓝色吞没,放弃重力,洗去尘土,抬头看见碎水晶般的阳光洋洋洒洒地铺开,像粘在皮肤上洗不去的金色沙砾。 

日向仍旧拽着我,他在我面前,橘发在水中散开,成为无所依靠的漂浮中唯一可以触及的对象。窒息感渐渐累积,我感到紧张,下意识紧紧牵着他的手。穿越海面的光折成不同的曲线纹在日向脸上,他张开嘴,说出的话没有声音,化作最大的气泡挡在我们之间。 

我们在破碎的气泡之中上浮,浮出海面。 

空气重新回到我的肺里,打通我的呼吸和被水塞住的耳朵。我咳嗽着,用力拍打海面,大声骂日向是呆子,是不要命的神经病。日向躲开溅起的水花放声大笑,笑声清晰无比。 

海浪卷着我们送回陆地,日向借浮力拽着我的胳膊拖我上岸,我在脚下踩实时感到了重获新生的轻松。我们狼狈地坐在大海边沿,浑身湿透,被涌来的海浪一遍一遍抬起双腿又轻轻放下。 

T恤都被脱下来晾在一边,布料吸饱的水分在阳光下快速蒸发。我感到盐粒和沙砾混进了我的头发,在我皮肤的每一寸结晶。淡淡的咸味从我身上散发出来,我捋掉胳膊上的细小颗粒,转头去看罪魁祸首。 

日向正盘腿坐着,远远眺望海平面。此前的放肆凝结成微笑留在他脸上,他受盐水浸泡后的卷发塌在头顶,在海风中逐渐结成乱糟糟的团。 

“如果能从这里望到海的那一边,我会看到巴西吗?”他突然说。 

学校上地理课我从来没有真正清醒过,我干脆地回答:“不知道。” 

“这样,”日向不大意外,“我也不知道。” 

他拍拍手,结束了不会有结果的远眺,重新把目光聚在我身上,又问:“我一年后就要去巴西了,巴西很远,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他的头发还没被太阳完全烤干,聚集的水珠含着阳光沿发丝从颈侧和脸颊滚落,在我眼中留下长久难消的光斑。淡淡的咸味同样从日向身上散发出来,我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他哭的样子,坐在排球场外的长凳上,或是坐在他家的廊下,整张脸淌满泪水。 

同级生们说的毕业伤感,我现在好像能明白一点了。我错开日向的眼神望向大海,在曾经为了及格被迫背下的课本词句中搜索,却仍旧空白。巴西的确遥远,但是今天训练结束后还会有明天,今年各奔东西后还会有明年。我们总会再见,只不过这次间隔比宫城春夏秋冬的夜都要长一些,简单道句别也足够了罢。 

唯有一件事的确值得叮嘱,它和距离没有联系,即使日向每天睡在我隔壁也会暗自酝酿,而我却毫无察觉。 

“不要感冒。”我干巴巴地开口。 

日向一愣。 

“什么鬼啊!”他再次大笑起来。 

 

 

 

三 

 

日向打量完眼前的状况,说:“所以,这就是你突然把我叫过来的理由?” 

他所指的场景在我眼中仍然不可名状,我警惕地保持距离,说:“情况……比较紧急。” 

“影山先生,你得成长,得学会自己面对。”日向叹了口气,说教的语气像高中的教导主任,“你还得记得我家和这里隔着一座山,我也没有准备伴手礼。” 

“那种东西无所谓吧。” 

“但是他是你的外甥。”日向指着婴儿床上蹬腿的肉团,“不是怪物,也不是外星人,至于吗?” 

我想,至于。他毫无疑问是我的外甥,爸妈要工作,姐姐临时有事,自然轮到身为舅舅的我跑去姐姐家担任他的监护者。虽然姐姐有告诉我泡奶粉和换尿布的动作要领,但我实操时的感受完全不同。幼儿的全身都是软绵绵,像泡在味增汤里的豆腐,稍微用力过头都会碎掉。 

“新手都是这样的,多练习就会了,和打排球是一样的道理啊。”日向说。 

我捏紧拳头强调:“排球又不会动。” 

排球也不会哭,不像他,只要对上我的脸就开始瘪嘴,酝酿好后哭得惊天动地。日向不敢置信地瞪着我,说,你还真的把他当作排球啊?我心想,他还不如排球呢,排球听话又耐痛,砸在地上或者抛到空中都可以。 

所幸我的腹诽日向听不见,不然又要挨他数落。日向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小小的婴儿床上,他弯腰将手递进去,我总是不开心的小外甥居然欣然接受,伸手握住他的食指。 

“他的名字是什么?” 

“修。” 

可能不爽自己的名字用我的声音念出来,修皱着脸开始挣扎。日向嘴里发出噫噫呜呜的古怪声音,托在脑后把修抱起来趴在自己肩上,动作远没有姐姐熟练。 

“前面废话那么多,你这不是也不咋地吗?”我说。 

日向恼羞成怒:“我再怎么不熟练,和你比还是绰绰有余的!” 

修并不允许我们吵完,他扭动着,蹭日向的衣服表达不满,吓得日向龇牙咧嘴,动作僵硬。日向哀叫着喊我过来帮忙,我不会,只能手忙脚乱地挡住修的脑袋不让他掉下来。 

几分钟后,我们三个人终于配合出一个彼此都舒服的姿势。修把脑袋枕在日向肩上,原本表情安逸,可睁开眼对上我,又开始闹脾气。他握紧拳头开始抽气,眉间铁青,脸涨得通红。 

“好好好,舅舅很吓人对吧,我们不看他。”日向赶紧转了半圈,换他自己的脸面向我。 

修果真平复了抽泣,日向轻拍他的背,得意洋洋地对我做口型:“好凶啊,被自己的亲外甥嫌弃成这样,你也太失败了。” 

“我天生就长这样!”我伸手捏日向的脑袋,转念想到麻烦精正被他抱着,又临时改成暴栗弹在额头。 

日向痛得吸气,被击中的红印留在眉心,一边对我做鬼脸一边继续哄修入睡。他不讲章法乱颠的姿势很有模拟抛排球的嫌疑,我指出来,他反驳,再纠正,再反驳。我卷起袖子,打算强制调整日向的胳膊,他却忽然脸色扭曲,目睹世界末日般张着嘴。 

“口水——”他小声哀嚎。 

我悄悄绕过去检查,看见修已经睡得翻白眼,口水从半张的嘴里滴下来,在日向的肩膀上留开深色的湿痕。我感到大仇得报的快感:日向靠在我肩上睡到流口水,修靠在日向肩上睡到流口水,舅舅吃的亏由外甥报复回去,合情合理。 

“他睡着了吗?”日向问。 

“嗯,”我点头,“睡死过去了。” 

日向决定把修放回婴儿床,好让他睡得更安稳。他小心地把修托平,动作又轻又慢,看得我也屏住呼吸,忍不住伸手护在两侧。修在我们的努力下成功降落于婴儿床中央,盖好被子,日向松了口气,苦着脸尽力拉伸自己的胳膊。 

“感觉……可以代替杠铃锻炼肌肉。”他小声说。 

我觉得无语:“刚刚不许我把他和排球比较的是你吧?” 

“哇,真记仇啊,我有感而发而已!” 

我们的争吵声惊动了修,他转了下脑袋,吓得我和日向赶紧闭嘴。我认为错在日向,用胳膊推他,被他蛮横地推了回来。我们僵硬地挤在婴儿床前,屏气凝神,生怕刚刚的骚乱要再来一遍。 

谢天谢地,修没醒。他缩起胳膊,嘴巴舔得很香,不知道在梦里吃到了什么。 

警报解除。日向蹲下来攀着床沿,看看他,又看看我,说:“好像。” 

“像个头。”我迅速否认。 

日向鼻子出气,不屑和我争辩。他伸手帮修掖被子,被子的角却被修用力扯住。两个人争夺几下都分不出胜负,日向放弃了,扭头对我说:“可恶,你们家的基因怎么回事,力气好大。” 

我说:“谢谢。” 

“啊——”日向的脸皱成一团,“真让人火大!” 

他回宫城后剪了头发,短卷的橙色配上此刻扭曲的表情,实在看不出到底哪里比我温和。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输给他,于是问:“为什么修看到你不哭?” 

“因为我讨小孩子喜欢啊。”日向自豪地说,“在巴西的时候,我也有做照顾小孩之类的兼职,大家都很喜欢我。小孩子很好懂的。” 

说了和白说一样,毫无参考价值。我在沉默中思考,帮自己找了个理由:“毕竟你有个妹妹。” 

日向倚在婴儿床的床边沿,认真凝视我。“也不全是这个原因。”他笑得眯起眼。 

美羽姐姐在半个小时后回了家,几年过去,日向看到她还是会莫名其妙地脸红,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姐姐说,你来啦?日向把手背在背后绞来绞去,被我踢了一脚屁股才勉强挤出一声“嗯”。 

“那我就先告辞了,还有别的事!”他飞快找借口要逃。 

姐姐没挽留日向,干脆地说了再见。我送日向出门,折回来看到姐姐悠闲自在地打开了电视,忍不住问:“你不惊讶吗?” 

“惊讶什么?” 

“日向出现在这里。” 

“不惊讶。”她说,“我知道他也回来了。你为这种事搬救兵,还能找谁?” 

我沉默,像突然被拆穿似的。原来我那么好懂吗。 

热闹的对白从电视里传了出来,我和姐姐之间的话题也暂时告一段落。我去倒水,路过椅子,看到屏幕上几个赤膊的男孩子高喊着什么从堤坝跳进海里,吵闹的态度和凌乱的头发都让我想起19岁的日向。 

我在姐姐身后停下来,问:“他们在干什么?” 

“向喜欢的女孩子表白。”姐姐答道,“剧里设定的习俗,男孩子喊着对方的名字从堤坝上跳下去,作为勇敢的象征。” 

“……告白。”我重复了一遍,脑子里飞快闪过几年前见到的大海、沙滩、气泡,还有自己坠海后湿透的T恤。 

我又问:“这部电视剧是什么时候出的?” 

“呃,14年年底吧,还挺有名的。”姐姐抬头看我,“怎么了吗?真难得,你居然会对电视剧感兴趣。” 

我摇摇头。 

14年年底,正好是我们高三准备春高全国赛的时候。 

是巧合吧。我想。 

 

其实回宫城后,我经常会见到日向。 

田中前辈在我们初中比赛的体育馆任教,他帮我租了场地,而日向则在那里担任排球课的特别教练。我练习的场地和他上课的场地一墙之隔,休息的时候我靠坐在墙边,能听见隔壁传来短促的哨声,和日向现在的头发一样短。 

我们都会在体育馆泡一整天。晚上体育馆即将闭馆,我收拾完东西去找日向。排球课已经结束,他被小孩子们围在中央问东问西,半天才发现等在门口的我。 

“嘿,影山同学,今天的练习感觉如何呀,打得开心吗?”日向冲来同我击掌。 

我说:“还不错。” 

日向嘿嘿地笑,拎上包回头和学员们告别。跑过的小孩不及我腰高,抱着排球叽叽喳喳地喊他“日向老师”,称谓令我别扭。我好心放慢脚步等被小孩子缠着不放的日向,走了几步才觉出不对。 

“别拿对小孩子的语气和我说话!”我想掐日向的后颈,但想到他的学生还在场,还是忍住了没动手。 

“走吧走吧,回家啦。”日向憋着笑,从背后推着我往外跑。 

他的用词,听上去像是我和他住在同个家里,但事实上我们回家的路线只有在上山前的小段路程是重叠的。我看了眼表,时间已经不早了,于是说:“下次早点结束吧,你不是还要骑很久的车?”日向推着自行车从车棚的阴影下走出来,敷衍应我道:“好好好,下次一定。” 

他骑的自行车还是当年那辆,链条转动起来拖拖拉拉,说是反正每年回家的时间不多,特地新买一辆实在停着浪费。拐出体育馆后周围便僻静起来,日向在我身边懒洋洋地打哈欠,满脸倦容。 

“很累吗?”我问,“为什么要来这里当老师,你应该不缺这个钱吧?” 

“我又不是为了钱。”日向说,“教别人基础可以帮我温习和创新嘛,更何况——” 

他不肯继续说了。我被截在中途的话吊得心痒,追问:“何况什么?” 

“……没什么。”日向抿起嘴,转头调整自己扶着车把的手势,假装方才只是口误。 

“别想糊弄过去。”我绊了他一脚,“你最近对我的态度总是很奇怪,到底有什么企图?” 

日向踉跄了几步,停下来。我也停下来。我们停下的位置刚好有盏路灯,因此我可以清楚地看见日向困苦的表情。他抗拒到整张脸都皱作一团,像十几岁时在大赛前紧张到胃疼,还有人冲上来冲他肚子砸了一拳。 

“我……”声音从他牙缝里挤出来,“我想……” 

我催促:“你想,什么?” 

日向在自我挣扎中偷瞥我,气势和情绪都漏气般瘪下去。他张开的嘴里先蹦出了一个字,停顿后又继续,后面的内容被接成模糊的连音轻轻带过。 

“想……学你发球。” 

我愣了下,皱起眉。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日向点点头。 

在他回答之前,我不曾先入为主设想过答案,所以应当也没抱什么期待才对。失望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我沉默了半晌,问:“为什么不早说啊?” 

“没办法说吧!在东京的时候你还没和阿德勒解约,我问你技术相关是违背职业道德的,这你也知道啊!”日向抬头瞪我,理直气壮地摆出理由。 

情势被倒转了,似乎错的反而是硬要逼问的我。在我想不出如何反击的时候,日向气势汹汹的表情真惹人厌。我用手盖住他的脸,还没回嘴,突然感到有滴凉凉的液体滴在自己的手背上。 

没等我反应,第二滴也落了下来,透过我的指缝滴在日向额头。日向埋在我掌心下的脸蛋动了动,睫毛飞快刷过我的掌纹。 

“影山,”他僵硬地问,“你带伞了吗?” 

我抬头望向不知何时堆积起的乌云,吞了口口水,反问:“你是跑步比较快,还是骑自行车比较快?” 

在雨声变得密集之前,我们冰释前嫌,迅速前冲,但结局只是闯进不同区域的雨中。街道和房屋都被溅起的雨水蒙上灰雾,改换成暗淡的色调,无法看清轮廓。日向骑上自行车,在雨中吃力地保持平衡,而我跑在他身边,同他一起凭借模糊的视线跌跌撞撞地冲回我家。 

从体育馆到我家,路程不算短,终于躲进室内时,我和日向都已经狼狈地湿透,和当初掉进海里没什么两样。下班在家的妈妈递来干毛巾,数落我们怎么两个人出门都不看天气预报。日向赔着笑,对她鞠躬,说,打扰啦,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得借用浴室。 

我领他上楼,两个人湿漉漉地挤在浴室镜子前。剪短发的好处在比较中凸显出来,日向随意擦擦就可以半干,不至于太狼狈,而我的头发无论怎么努力都傻傻地贴着脸颊。日向透过镜子同我对视,憋不住开始笑,我捏住他的脑袋往下摁,让镜中我们的高度差变得更明显。 

我们带进室内的温度和雨水很快变成雾水附着在镜子上,我伸手去擦,却被日向拦了下来。他吐出一小截舌头,踮脚趴在镜子前,浑身上下都表现出跃跃欲试的创意。我站着没动,看他用食指在镜子中我的位置勾出一个圈,里面包着对称的两个三角。 

等他点上瞳孔,加上下撇的嘴,我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画我。我很生气,看到自己镜中的表情渐渐和日向的画叠上,忍不住更加生气。我骂日向是呆子,把他从镜子前拖下来,几下推搡到花洒下。 

“像不像?很像吧!”他笑得没有力气挣扎。 

“洗你的澡!”我撞开热水开关,扭头走出浴室,一秒也不愿意多呆。 

所幸这家伙废话说个没完,洗澡倒是很快,没过多久就干干净净地走出来,穿着我借他的旧衣服。整个浴室都被他的洗澡水蒸得湿热,我皱着眉打开排风系统,等水汽散了一些才重新走进去。 

花洒打开,热水从里面淌出来,浴室空气好不容易降下去的湿度再次回升。水雾肉眼可见地蒸腾着,我往头上淋水,看到好不容易恢复光滑的镜面呼吸般晕开白色,再度被遮得模糊。 

然而镜子上出现的不仅有白色水汽,还有日向刚刚留下的画作。我被几个简单图形标示,表情不悦,脑袋旁边多了闭合的一笔,曲线对称。 

我的手开始发凉。 

没有犹豫就一笔画成的闭合图案,分离在外,无论怎么看不是构成简化的我的一部分。我关停花洒,全身赤裸望着它,感到过饱和的空气湿度正夺走我的呼吸。热水不再冲淋我的皮肤,寒意返了回来,我打了个哆嗦,同时感到头晕和头皮发麻。 

可即使这样,我也无法否认那是一颗爱心。它在我的滑稽画像旁现身,天方夜谭般不可思议。 

我想,这是什么意思? 

得出唯一的答案后,我又想,这怎么可能? 

不是骂我是笨蛋吗,告诉笨蛋排球不是排球,白米饭不是白米饭,设一个会动摇世界基础的骗局来耍人,能有什么乐趣? 

我浑浑噩噩地重新打开花洒,洗完澡,推开门,迈回沟通必备的大世界。日向站在我的房间里,披着我的毛巾,穿着我的旧衣服,手脚处都挽起几层。他被我的东西包围着,走到我面前,用稀松平常的语气对我说:“伯母帮我找了一件你高中穿的雨衣,结果还是大,真可恶啊!” 

我没吭声,看他说完话在我跟前甩着雨衣过长的袖子和拖到脚踝的衣摆,反应自然,脸上表情不甘心而已,丝毫没有恶作剧得逞的得意。我所熟悉的环境已经被他的临时创意改得面目全非,而他仍旧浑然不觉。 

我更紧张了。 

“……你怎么了?脸好红。”日向感到不对,歪头凑到我跟前,“水开太烫了?” 

我躲开他的视线,保持沉默,不撒谎,也放任他误会。 

“好逊!”他果然上当,嫌弃地退远。 

妈妈从我的房间门口路过,插嘴说:“雨衣穿起来怎么样呢?如果真的不合适,不如今天就住在这里吧,也比较安全。”日向探头检查窗外的雨势,推辞说:“不啦,雨快停了,我还是回家吧,明天还有事。” 

留给我的缓冲距离延长了,我默默松了口气。 

“那飞雄你送一送翔阳。”妈妈说。 

我应下,在家门口的收纳桶里抽出一把伞,送日向出门,动作神态都尽可能保持自如。好在日向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他跨上自己的自行车,专心对付自己过长的雨衣,半天才调整出方便蹬车的姿势。 

“那我走啦。”日向冲我挥手。 

雨势仍旧不小,劈里啪啦打在我的伞上,也打在日向雨衣的帽檐上。我们站在同一阵雨中,却不在同一片荫蔽下。我想,我和他相处,为什么总有那么多阴差阳错。我望着他准备出发的背影,终于开口说了出浴室后的第一句话。 

“我……和阿德勒的合约已经到期了。” 

“哈?”日向双脚撑地,狐疑地回头,“这件事你早就说过了吧,现在突然提起来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说,“我现在可以教你发球,不需要你偷学。” 

日向一愣,说:“真的?” 

我点点头。没过脑子就从我嘴里跑出来的话,必定都是真心。 

日向牢牢盯着我,不知在权衡什么,神情防备但是期待,像戒备的小狗。我家门口点亮的灯映得他目光炯炯,和他禁锢在雨衣下的头发一般鲜艳旺盛。 

“那,时间定在周四可以吗?”他问。 

“可以。”我说。 

日向笑了。他冲我握拳,摆出胜券在握的架势,扭头冲进雨里。 

 

我反思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细节。 

我想到西瓜,想到海,想到日向对我说的话,做的事,几次在我面前掉下又擦掉的眼泪,甚至几周前我为他截住眼药水时的停顿,都有迹可循。六年前,我也思考过类似的问题,对象同样是日向,那时候我纳入考量的是过度的疲劳,反常的兴奋,还有他过烫的手心。埋下的信息很多,只是我都粗心忽略,所以当事实扣在我面前,我只能丢分。 

我睁眼到天亮,骑车去找姐姐,刚进门就问她:“日向的事,你一直知道吗?” 

“你指什么?”姐姐问。 

“他,”我哽了一下,“对我。” 

姐姐听懂了,她从自己正在做的事上抬头,像要看透灵魂一般凝视我。我没对她说昨晚镜子里被我解码的图案,但她迅速就猜中故事的大致走向,态度晦涩起来。 

“他一直很明显。”姐姐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应该告诉我的。”我觉得自己被背叛。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姐姐说,“而且我不相信高中的感情可以长久,起码对我的确不是。” 

她语气平静如常,仅仅陈述事实,提醒我也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好。作弊是没用的,正确答案总得由我自己来解。我平复下来,为自己的冒失道歉,坐下来问她:“我现在该怎么做?” 

姐姐为我倒来一杯水:“日向自己向你挑明了?” 

“不是。”我握紧水杯,盯着里面尚未平复的漩涡,“是……阴差阳错。” 

姐姐挑了下眉,双手环胸轻轻靠在旁边的柜子上,说:“既然如此,你应该想到,他未必愿意被你知道。” 

我抬头看她:“所以我应该忘掉吗?” 

“笨蛋,你应该想清楚!”她皱着眉用指节轻叩柜子,“过几天你就要出国了,如果你的慌张只是因为出行前的紧张,或者因为想填补我和爷爷留给你的缺口,那对谁都不公平。日向有自己的人生,事事陪你,他也做不到,这一点你过去几年已经看到了吧?” 

我说,那不一样。“之前我在东京,他去巴西,我们不是都一起,但是我没觉得孤单。”我竭力想把自己脑中的逻辑用语言表达出来,“我知道的,陪人出发和结伴同行不一样,不必每时每刻都在身边。” 

“我听不懂,我又不是你。”姐姐厌烦了,“好了,爷爷说过的,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选择怎么做随便你,不需要问我的意见。” 

她转头去做别的事,把我撇在客厅。我静坐在客厅的椅子上。 

爷爷还说过,变强就会遇到更强的人。我的人生许多精彩比赛,过客匆匆,不是谁都能“再次登场”,留下名字。可无论身处何处,我总能遇见日向,好像他当初那句“我在”因为我的缄默变成了无法解除的魔咒。我和他的来处和要去的地方相同,理所当然买下同趟车票,两个座位并排挨着,转头就可以看见对方的脸。 

我觉得情绪通畅了些,跑去向姐姐鞠躬,说:“我大概有答案了。” 

姐姐沉默地皱着眉,没有评价。 

而我已经不在意她是否给我评价。我向她告辞,去玄关换回我的室外鞋。在我出门前,姐姐叫住了我。 

“你们最近打算做什么事吗?”她问。 

我想了想,找不出什么特别的内容。“为什么问这个?”我反问她。 

“日向最近来我这里了,在他被你搬救兵之前。”姐姐说,“他碰上重大事情的时候都会来找我剪头发,毕业时是,临去巴西时也是。以前他都希望我保密,但我觉得现在没必要再瞒着你了。” 

所以姐姐之前才完全不为日向的出现惊讶。我回顾自己和日向最近逐渐恢复频繁的相处,很快将几件无关的事穿起来:他想成功的秘密愿望,说漏嘴的四人小群,“何况”后吞掉的后半句。日向偷笑我像小孩子一样好懂,其实他自己在我这里也是如此。我没有那么笨。 

我离开姐姐的住处,靠在无人小路的墙边,从聊天联系人中翻到谷地。她偶尔还是会对我发怵,我问事件相关人,只有她有概率会紧张到全盘托出。我慢吞吞地打字:“日向的计划是什么样的?”输入完整后,我将大拇指犹豫地停在发送键上。 

姐姐刚刚提醒过,日向未必愿意被我知道。我想到他蹲着把硬币丢进许愿池的样子。为了即将到来的某一刻,他大概准备了很久吧,准备那么久,结果不许上场,一定不甘心。 

于是我又把对话框里辛苦打好的内容逐字删掉。撒谎我不会,但沉默很容易,所以我决定用沉默假装自己还不知情。我把聊天对象换成日向,正常地打字邀请:“我周三下午去给爷爷扫墓,你去吗?” 

日向的回复只间隔了几秒:“好啊。” 

 

周三,日向穿黑色来见我,手里捧着一束黄菊。 

我带他到爷爷墓前。他把花放下,退后一步,说:“你肯定有话要和爷爷讲,我还是闪远一点比较好。” 

他不知道,其实他自己就是我今天要说给爷爷的内容。我把日向拉回来,说:“不用。” 

我们站在墓前,对着爷爷墓碑上的相片。日向将半个身子躲在我身后,不停改变自己双手交握的姿势。 

“总觉得哪里别扭,我非亲非故的……” 

“用不着别扭吧,”我说,“反正一与已经见过你了。” 

“诶,见过我?”日向不明所以,“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 

我告诉他:“高二的时候你来我家,对一与的相片做过自我介绍。” 

“……那算我单方面的骚扰吧。”日向自嘲地笑起来,“真难得,你这么健忘,居然还能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 

我轻推了他一把,想,光是记得高二时的事就已经让你惊讶了吗?我不仅记得这个,我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你说过的话,掉下的眼泪。每次去体育馆练习,我从台阶向上跑,都会清楚记起那天的事。我是选择性健忘而已。 

墓地肃穆,太聒噪不合适,因此我和日向简单过了几招就都识趣收敛。墓碑的相片中,爷爷面向轻易打起来又轻易和好的我们,笑容依旧。我素来话少,他离开后,我特意摆出来展示给他的东西种类不多:奖状、奖牌、奖杯,还有就是今天的日向。我在心里默问:爷爷,您说的都没错,我打过很多比赛,遇见很多人,其中最想和你提起的就是他。爷爷,您能懂我吧? 

我把日向往前牵,让他从我的身后迈出来,同我站到并排。日向望着墓碑上的一与,抿着嘴木讷地出神。 

“为什么这个表情?”我问。 

“……有点愧疚。” 

我隐约猜到原因,心如擂鼓却强装镇定,试探地问:“为什么?” 

日向不肯坦白。“不为什么,”他演技拙劣,扯的谎一字一字往外蹦,“初次见面,来得太匆忙,花带少了,有些失礼。” 

我想笑。他不需要愧疚,我刚刚已经把责任都揽下来了,爷爷不会怪他。日向皱着眉看我,问我笑什么,我摇头,不告诉他。总算轮到日向被蒙在鼓里。他奇怪地看着我,临走时还强调了一遍:“下次我要多带一些花过来。” 

“我就要出国了。”我说,“很久我都不会回这里,下次你一个人来吗?” 

日向几步越过我,走在前面,说:“也不是不可以。” 

我们走出墓区,回到街道上。太阳已然西沉,日向撇下我踩在人行道边的石阶向前疾行,双臂展开保持平衡,轻晃的影子像巨大的飞鸟,喙的位置就在我鞋前一寸。夕阳映得他身上的庄重黑色改色如烈焰,而他的头发本来就是火的颜色。日向挡在我的阳光前,以拥抱太阳的姿势燃烧,走了几步突然转回来,改成拥抱我的方向。 

“明天上午我们说好了对吧,十点,你会来体育馆!”他大声喊,姿势和声音都一如他曾经在海上栈道喊我的名字。 

明天。我明白了。没被日向挡住的太阳光艳得刺眼,我眯起眼,手在背后紧张地捏成拳头。 

我对他郑重点头。 

日向灿烂地笑起来,仿佛他的脸才是向阳面。“那明天见!”他奋力冲我挥手道别,从石阶上跳下来,加速奔跑拐进通往体育馆的岔路。 

我在十字路口停下,远远望着日向的影子飞鸟般掠过水泥路面。落日收尾,日向消失在路的尽头,带整个宫城都越过昏线,我却舍不得收回视线。他全程没有回头,背影潇洒离去,却更像迎面全力奔向我,义无反顾。 

 

辗转整夜,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跑去敲姐姐家的门。我对姐姐说:“就是今天,我不知道该怎么准备,你能帮帮我吗?” 

姐姐双手环胸倚在门口,没有放我进去。“你知道我不赞成这个发展。“她说。 

我也没有退让。我扶住门框阻止她闭门谢客,难得对她态度强硬。 

“拜托了,”我说,“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姐姐没有吭声。她用和我长得很像的眼睛打量我,从头到脚,像审视陌生人。这回我没觉得胆怯,我没有掩藏的秘密,我的喜欢从来都坦诚,不怕别人嘲笑。 

最后姐姐松了口。“好吧,”她说,“为什么你们一个一个都喜欢来我这里找仪式感。” 

她把我带去店里,帮我整理头发,修掉那些野蛮生长的部分,将我的头发分成自然的弧度。“说起来,我不喜欢阿德勒偶尔给你做的发型,修饰太多了,我觉得没必要。”她的手指穿过我的头发,“明明这样就可以了吧?就算准备过,也不会被轻易发现。” 

我紧盯镜子里不停走字的钟,僵硬地点头。 

“……你也太紧张了吧?”姐姐伸手扯我的脸,“怎么,要姐姐抱抱你吗?” 

我说:“不用。”我沮丧地听到自己的声音也绷得很紧。 

姐姐一愣,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的弧度。她透过镜子和我对视,伸出双手,环着我的脖子做成拥抱的样子,把我运动装的两侧帽绳调整成同样的长短。 

“加油。”最后她蹭了蹭我的耳朵。 

 

十点,我准时到达体育馆。 

今天没有排球课,体育馆里人很少。我和日向约好的场地里空空如一,除了我,无人赴约。我忐忑地走进去,从发球区迈进后场,对面墙上的投影被惊动似的,突然亮了起来。 

投影很高,我需要微微仰头。我在投影中看到日向的脸,他对着晃动的镜头笑,头发被风吹得凌乱。 

“影山,你猜我现在在哪?” 

猎猎的风掺在日向的声音里,镜头一转,入画的是从高空俯视的建筑群和车水马龙。我很容易就认出他俯拍的是东京。 

“锵锵!”日向的脸重新出现在画面中,“想不到吧,我是在天空树给你拍这段视频!” 

天空树,那么高的地方,风往四处灌,怪不得会眼睛痛。 

日向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马上就要去海外打球了,以后见面的机会很少,所以我有问题想在你出发前问你。” 

我保持抬头的姿势凝视着他,在心里默念:你想问我什么? 

“你之前问我,我是不是今后都打算和你站在同个舞台上,无论是日本的舞台还是全世界。我承诺说会,花了几年时间兑现,每一步怎样向你靠近的,你都有好好看到吧?” 

他在背后无遮拦的高空景致中如同飞鸟,澄澈的眼睛越出镜头看穿我,让我彻底忘记点头。 

“那么现在!我在全日本建筑的顶点,想反过来问问你!”日向突然转身面对护栏外几百米高的天空,竭力高喊,“接下去的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如果不仅仅作为想打败的对象,而是作为朋友!恋人!你也愿意和我一起吗?” 

录像戛然而止,我下移视线,看见日向从阴影处走出来,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体育馆中。他心无旁骛地凝视我,停在我面前,同我距离两米。我们定格良久,相顾无言。 

我说:“往前一步。” 

日向照做了。 

我说:“再往前一步。” 

日向也照做,他迈到平时与我正常说话的位置,不服气地瞪着我。 

我深吸气,鼓足勇气对他说:“可是我马上要去海外了,我们会有时差。” 

日向略一停顿,尴尬地移开视线,脸上透出受伤的表情。他的身体前后轻晃,我把他藏在身后的手牵过来,要他把我的话听完。 

“我们会有时差。”我说,“你教我吧,如果我白天想起你,要怎么办?” 

日向重新看过来,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我努力积攒起的勇气已经被刚才那几句话消耗光了。日向热烈的目光使我脸红,我松开他的手,干咳着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却弯腰追过来,硬要看我的眼睛。 

“呆子,看什么看!”我吼他。 

“不行,我没有实感!”日向怪叫起来,“什么啊,太顺利了吧?我还以为你肯定要拒绝我了。” 

我不大高兴,问:“要怎么做你才能有实感?” 

日向想了想,犹豫地对我伸出双手,眼神躲闪。 

“你……抱我一下?” 

我咋舌,别扭地往前一步,撞上日向,用下巴压住他的头发。我不敢伸手,脸热得快要沸腾,不知是否是错觉,我感到日向的体温也在迅速升高。 

“这样可以了吗?”我强装镇定。 

“感觉……还差一点。”他僵硬地闷在我胸口,“要不你,亲,亲我一下吧。” 

我听出来了,这回他压根不是为了什么实感,而是单纯的得寸进尺。通向休息室的通道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田中前辈和谷地的脸从门后一闪而过。我假装没听见日向说的上一句,岔开话题。 

“你还请了见证人?” 

“没有啊,我让他们都别来,万一被拒绝的话也不至于太丢脸……等等,他们在偷看?” 

我说,对,他们就躲在门后面,要叫他们过来吗? 

“不要!”日向压低嗓音,红着耳朵疯狂摇头,“如果叫他们,他们肯定会冲过来起哄的!” 

“那怎么办?” 

日向沉默了片刻,从我怀里抬头,露出他圆乎乎的整张脸。“我们跑吧?”他说,“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冲出去。” 

我说,好。 

日向开始倒数,我半搂着他,竟然感到十五岁时赛跑的紧张感。数字减少到零,我奔向门口,和同样速度的日向一道堵在门口无法通过。我推搡他,他推搡我,我们撑着门框用别扭的姿势互相攻击,花费好几秒才勉强地同时挤出去。 

“喂,你们两个!”田中前辈的怒吼从身后传来。 

日向头也不回,高声道歉。继续跑的时候,他牵住了我的手。 

我扭头看日向,他开心地笑,目光穿过路上的行人望向遥远的远方。是不是个子比较小,就会衬得快乐无限大呢?我想,比起他掉眼泪时我找不到纸巾,还是痛痛快快地笑吧,两个人一起。 

牵着的手让我们没法尽全力,日向一心要跑赢我,手却紧紧牵着我不肯松开,好像就算这样他也胜券在握。我当然不会向他认输。我在奔跑之余想,如果当初我把排球日记里有关他的记录全都说给他听,此一刻会不会也提前几年就出现? 

我们跑过乌野商业街,跑过农田,跑到脚步发软,记不清来时的路,周围也没有人。就算跑遍整个宫城,我们也只能是平局。我猛地拉住日向,把他推到路边的角落,气喘吁吁地骂道:“呆子,你还是骗我了,我们说好今天是来学发球的。” 

“都到现在了,你居然还在纠结这个?”日向高声盖过我的气势,同样气喘吁吁,“对,我就骗你,怎么了?球场上,球场下,我骗你还少吗?大惊小怪!” 

“你——” 

日向抢先一步捂住我气得打结的嘴巴:“但是发球还是要教的。” 

为了捂住我,他踮起脚,脸也不得不凑近。我身上有什么另外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眯起眼嗅了嗅,喃喃道:“美羽姐姐店里的味道……”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比起我的准备被发现,还是凑近的日向更令我紧张。现在的距离,好像我们并排躺在大巴上,我偷看他,被翻身的他抓了个正着。日向没追究气味的事,他抿着嘴,满脸绯红,好不容易平复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 

“你还没有亲,亲我。”他结结巴巴地提起我在体育馆故意略过的事。 

可是我在爱上的体验还很空白,亲吻的经验也模糊。姐姐和爷爷亲我的头顶,爸爸和妈妈亲我的脸颊,都是小学之前的事了。我怕等会儿我们俩中有人会失望,所以提前声明:“我不会。” 

“大概和吃棒冰一样吧?”日向避开我的视线,说话慢吞吞,“不要咬我就行。” 

我咽了口空气,说:“我试试。” 

我用双手固定住日向的脑袋,谨慎地凑过去,结果还是撞到日向的鼻子。日向痛得吸气,我抱歉地松开他,却被他怒瞪着扯住帽绳用力拽了回去。 

好像陨石坠落,星球撞击,收尾时却是温柔的缓冲。我碰到日向的嘴角,触感比他包子般的脸蛋还要柔软。我想,早在练习打西瓜的那个晚上,我就该吻他的。但是我又想,如果日向那时候说出口了,我能保证自己不会胆怯吗? 

吃棒冰是要舔的,我不敢舔,怕下意识就张嘴咬。我们单纯把嘴巴碰在一起,眼睛瞪着眼睛,两个人都快气绝才各自后退。我扶住日向的肩膀,问他感觉如何。日向捂着自己红透的脸大叫,说,你能不能别现在问这个,都不觉得害羞吗? 

我听话地换了个问题:“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对我说?” 

日向张开指缝瞟我:“我原本想一辈子都瞒着你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确定。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约定的缘故,我打排球总绕不开你,所以才把不同的感情搞混了。高中的时候,很长时间我都在纠结这件事。”日向说,“后来我给自己想了一条出路,先把已经立下的挑战完成,等追上你的时候再反省。 

“所以去年黑狼和阿德勒的比赛结束后,我又问自己,如果是现在,你问我愿不愿意和你站在同个舞台,我还会像高中时一样,什么都不懂就硬着头皮答应吗?” 

“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我想听他亲口告诉我。

“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日向没有回避。他剖白自己,将我错过的部分一一指明。太阳从云后出现,灼痛我直视的眼睛,令我心悸。

“即使我现在在厉害的球队当职业选手,会说三种语言的‘你好’,知道花菜要煮几分钟才能熟,知道东京的房租价格,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你。我把所有大人该考虑的细节都纳入考量,喜怒哀乐,柴米油盐,过去,未来,消磨爱的东西全都加入,答案还是不变。

“反正你马上就要出国,与其随随便便就看你走,不如这次换我来问你。我喜欢把挑战说在前面。”

他目光熠熠,如我记忆中一般把拇指指在自己胸前。

“所以这次,算我赢你吗?”


 

  

四 

 

我从机场出发那天,日向来送我。 

“我想不到什么道别词。”他说,“国外热情的美女很多,本来想叮嘱你几句,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没必要。” 

我抓紧机会踢了他最后一脚。 

国际航班要走的程序很多,时间不算充裕。简单告别后,我拖着行李箱进关,看到机票写着的起始点,没有忍住还是留恋地回头。日向仍旧站在送别我的位置,脸上没在笑,独自背对机场外广阔的天空。我们被一道玻璃墙隔在晨昏线的两侧。

我不自觉想,还好是他,如果换成别人,也许会恨我,要是掉下眼泪,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不是后山赛跑,没有终点,我们可能一生都找不到能够停下脚步长久拥抱对方的时候,这样还能算喜剧收尾吗? 

然而日向却笑起来,晴天般灿烂地冲我挥手。他的嘴巴在动,隔得太远听不见声音,我仔细辨认他的口型,很久也没明白他到底是向我提问还是回答我的问题—— 

“你为什么在笑?”日向说,“像个笨蛋一样。” 

 

==============FIN============= 


gyorai
十七 走向你还要越过沙漠 大抵...

十七 走向你还要越过沙漠


大抵是头脑清醒起来了,理智的情绪又占了上风。

我的步伐逐渐减慢,直到门口踟蹰不前。

就这样,我停在路边。


“救命,我刚才到底在想什么啊。”


“等等等等,我会给他带去困扰的吧,什么都不说莫名其妙去找小绿。”



虽然我好像五年前就做过这种事情…一个人坐着高铁去找他什么的。


但是当时真的是因为情况紧急…

那个时候,我还真是什么都没想就出发了。



可能是因为当时,我心里有底气?

当时我有,这么做不会被他讨厌的勇气。



对啊..当时你还喜欢我,可是现在我们不过是陌生人罢了。

不是同学,彼此陌生。


兴趣爱好和专...

十七 走向你还要越过沙漠


大抵是头脑清醒起来了,理智的情绪又占了上风。

我的步伐逐渐减慢,直到门口踟蹰不前。

就这样,我停在路边。


“救命,我刚才到底在想什么啊。”


“等等等等,我会给他带去困扰的吧,什么都不说莫名其妙去找小绿。”



虽然我好像五年前就做过这种事情…一个人坐着高铁去找他什么的。


但是当时真的是因为情况紧急…

那个时候,我还真是什么都没想就出发了。



可能是因为当时,我心里有底气?

当时我有,这么做不会被他讨厌的勇气。



对啊..当时你还喜欢我,可是现在我们不过是陌生人罢了。

不是同学,彼此陌生。


兴趣爱好和专业也不一样。籍籍无名的普通大学生和明星。


所以我,现在是要做什么来着。

脑袋一片空白。


而且,我也没有找他的理由。

去了以后我该说点什么?我想不出来,一句都想不出来。


啊啊啊啊,果然还是回去好了。

我不知道这种奇怪的令人发烫的感觉是什么。但是自从上次见面以后,想要见他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强烈。


曾经那么优秀的人能喜欢上我,我到底是何德何能…

我不会被他当成那种人吧。一看到高中同学有名了就跑去狂攀高枝那种人。


说起来,这种感觉其实并不是第一次。


像是朋友,但是偶尔又会越界、暧昧。然后在这种关系里越陷越深。


但是当时的我完全搞不懂同性恋这种东西,普通的朋友关系或者是男女之情我已经完全弄不懂了,更别说同性恋了。

所以,因为觉得麻烦,总是用学习为借口搪塞过去。


“高中毕业以后就万事大吉了。”


结果整个大学,还是没有弄懂。


期间也被女生表白过,然后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一起了。

结果大概五天就结束了这段短命的恋情。



所以说。

我是喜欢小绿的吗?但是害怕麻烦所以不处理这份感情?



“你为什么站在这里啊。”

嘎吱,门被打开。

小绿正一脸茫然地睥睨着我。



“啊…那个…那个…我…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说…”

我结巴着,脑内高速旋转,但是还是想不出任何理由。“我…”


“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那,我就关门了。”他神色严肃地看着我。这种冷漠的神情让我难受到了极点。


放下羞耻心,大胆一点吧。


“对不起…我…就是想..见你一面。”


小绿扑哧一声笑了。

“我在逗你玩啦……老同学找我需要什么理由。”他揽过我的肩膀,“你吃火锅吗?我刚好在煮火锅。晚上一起吃饭吧。”

“诶诶诶??这样真的没关系吗….莫名其妙跑来蹭饭什么的。”


“啊,没事的,反正我买了很多材料。刚好这么多年没见,我们这一次可以好好聊聊天。”




饭桌上异常尴尬。

透过火锅的浓厚蒸汽,我正凝视着他朦胧的脸。饭很好吃,但是我只是象征性扒拉了几口。


“那个…小绿你把这里的家具都搬空了啊。”总要找些话茬的,对吧。


“我现在主要是住在S市。我公司在那里,能运的我都运到新家去了,不能运的就放在这里了。我挺念旧的。新家的布局和这里也差不多。”小绿利索地把碎发扎成一个小马尾辫子,说道。

“我之后研究生校区也在S市。”

“真的?那好巧。哪个区?”


“Y区。”

“那很近。我在H区。”


近也没有用啊……根本不会见面的关系…..


“到时候有需要帮助的话可以找我。”


套话。

肯定是套话。


“不是套话。毕竟你以前也帮了我很多。”小绿真诚地看着我,仿佛戳破了我的心事。


啥!!!这是学会了读心术吗!

“虽说我还有十年的房贷要还…..”

“诶?!你不是赚了很多钱吗?”

“啊…你们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他无奈地给了我一个苦笑。




“别忘记了这个,刚才你去洗手间的时候,我顺手帮你洗了一下。”

小绿温柔地微笑着,把眼镜交给我。

“谢谢!”

他还是那么细心。

“啊,对了。现在疫情缓和多了,你们应该也马上要返校了吧。”

“是的,学校是通知了说下周返校。”

我在玄关系着鞋带回答道。


“那么,你要不要去看我的live呢?有两个通道,到时候你和工作人员打个招呼就能直接到三层观看区。三层是给亲友的席位。”他插着裤子口袋,倚靠在门框上看着我。








一夜无梦,我睡得很舒服。伸着懒腰在床上翻滚打哈欠,忽然间意识到这不是学校宿舍,瞬间从床上坐起,一旁蜷缩在沙发上的小绿忍不住笑了。


“对不起啊,害你睡了沙发。”我挠着蓬松的头发说道。“我昨晚是不是发酒疯了?”


“没有呀,你睡相挺好的。”


我看了一眼手机里的时间,“我去,十一点了,睡得这么久吗。”


“可能是你前几天睡觉睡的不规律,加上酒精作用。”


“明天就周一了,我得回去了。我看看高铁票。”

小绿忽然有些失落,我也怅然若失,安慰道,“我看了一眼,最晚的票是晚上七点钟,在那之前,你陪我逛一逛好吗?”




十八 一分钟


小绿日记


万里无云,没有一点风,所有的树木都没精打采地、懒洋洋地站在那里。我们吃了顿午饭,在阳光下眯着眼睛。


小蓝的吃相很可爱,总是先把食物塞进嘴巴里,然后再鼓着腮帮子嚼一嚼咽下去。有时候还会有米粒粘在嘴边,像只大仓鼠一样。


不过,大概是在学校食堂的养成的习惯吧。


学校的食堂总有一种威压,一下课大家就成群结队狂奔而去,然后在嘈杂的锅碗瓢盆撞击声中吃饭。不少人还因此得了胃病。我总是没办法习惯这种快节奏的生活。


看他昨晚睡成那个样子,平时压力一定也很大吧。

我真不希望小蓝也生病倒下。


“你想去哪里呢?”我的视线在一张旅游介绍图上盘旋着。

“我都行。”小蓝撑着脸看向我,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像是为了不让我失望一般,他又补充道,“不过其实我刚才在手机上看到了一个蛮有趣的展览,如果你能陪我去就好啦。”


我看了一眼导航,那是一个拗口的名字。“是这个阿兹···阿兹克··特文明展览?”倒也挺近,就在附近的博物馆。


“是的。”小蓝忽然兴奋起来。“其实我一直对这种古老文明有一种莫名的探索欲。”


“嗯,去吧。听起来很有趣的样子。”


得了吧,听起来就是我等会搭不上话的样子。

我心里偷偷嘀咕着。



一楼设置了巨大的投影屏,反复滚动播放此展得到了多少博物馆的帮助,在交谈喧哗的声音中,陆续听到一些片段,关于野蛮和文明、神秘学、宇宙的源头云云。

在那纷繁复杂的文明展览里,小蓝看得如痴如醉,而我在一旁附和着,内心快要睡死过去。


但是看着他满足的笑脸,我也觉得开心起来。


我挺羡慕他的。

虽然他看起来像个书呆子,但是相处下来才会发现他有一颗赤子之心,对一切事物充满了好奇心,并且为之奋斗,像这样的人,是能成就大事业的。


说到底,这种人到底是怎么和我玩到一起的啊。

没有共同兴趣,也没有共同语言。


总感觉,我们的人生像两条延长线,只会在某一个节点偶然相交,之后就会渐行渐远。


以我目前的成绩,是不大可能和小蓝上同一所大学的。


我呆滞地凝望着眼前的展览品。

失魂落魄地隐匿在热闹之中。


小蓝他,马上就要走了啊。

我又要一个人在这座城市呆着了。

时间流逝,就像漫长的绞刑一样。


说到底,古代的野蛮人到底是怎么生活的呢。

在一些僻静的角落,横陈着野蛮人的石刻。


那时候更没有现在密集的交通网,当时分别的人是怎么排遣思念的呢?





“太精彩了,看到了很多之前只在网络上看到的珍贵展品。”


“你开心就好。”


他踌躇着没有说话。

“接下来,我也想陪你去逛一逛你想去的地方。”


“我?我的话没什么想去的,只要你高兴就好。”


“那我来了,有让你高兴吗?”

他张大眼睛看着我,让我真的很想拥他入怀。


“高兴,超级高兴的。”

“我也很高兴,所以我也想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忽然有了灵感。

掏出手机,查了一下导航。

“实际上,我想和你去坐摩天轮,但是,到那个地方要两个小时的公共交通,现在已经三点钟了,到时候你还要坐车去火车站,要两个小时,可能会赶不上高铁…”

摩天轮和火车站,几乎是一座城市的两端。


“那现在就出发,赌一把。”


他拉着我的手,不由分说地向着地铁站奔跑。


在那双清澈而赤诚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曾经喜欢上他的理由。






小蓝日记


坐了很久公交车,其间换乘无数次地铁。我们筋疲力尽地到达体育馆附近的摩天轮。


暮色暗淡,落日被镀上一层金边,桃红色的云彩姗姗而行,刺人眼膜,如梦似幻。诺大摩天轮屹立在眼前,因为背光,他的边缘闪烁着不切实际光芒。

周日的傍晚,只有稀疏的人三三两两零星在闲逛。


“两个人。”

“好,转俩圈结束哦。”


小绿把票递给检票员,他打着哈欠把票根撕了下来。


半透明的车厢接踵而至,上去的无一例外是年轻的情侣,男方绅士地搂着女方的腰。



车厢门关上,小绿坐在对面,摆弄着他打结的头发。

我感到不容分说的紧张。


车厢上升得越来越高,低入云层的太阳反射出红色的光,外面的楼房逐渐变得像玩具一般渺小,整座城市完整的样貌映入眼帘。

层峦叠翠的丘陵,还有蜿蜒的公路,大大小小的楼房被嵌入其中。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胸腔变得沉闷,脚底板感觉踩着虚幻的地面,随时要掉下去。这种眩晕让我想要呕吐。


“你没事吧?”

小绿察觉到异样,关切地坐到我身边。


“没事….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头晕…”


“车厢太闷了吗?还是说你有恐高症啊?”


“在我过往二十年的记忆里,好像没有恐高过…不过我也没有坐过这么高的…”感觉呕吐感已经快到嗓子眼了,我立马住嘴。


他坐到我的旁边,牢牢地抓住我的手。

“在结束转圈之前我们没法下去的,抱歉…我不知道你恐高,要不然不会带你来坐摩天轮的。”


我感受到他的紧张,滚烫的温度从手掌传递。


“没事的…我也不知道我恐高的。”

侧目,小绿正低着头。


气氛变得奇怪起来。


“那个…闭上眼睛会不会好一点?等第二圈结束我叫你。”


“没事的,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小绿的指头有些许的老茧,或许是练琴的缘故。


车厢缓慢移动到最顶点,夕阳微弱的光线撒在我们的身上。

我们正牢牢地、前所未有地十指相扣。


总觉得这几天我们就像是….一对情侣一样?


我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好烦躁。


我明明半年前刚拒绝小绿的表白的,现在却坐在这里牵手。


大脑宕机。

什么都不想考虑。


或许我是自私透顶的吧。

现在我只想依赖。


“小蓝,虽然我知道,现在说这句话很狡猾,但是….”

小绿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能追你吗?”


“诶?”


这样的场景再一次出现,他满脸通红,情不自禁把我的手攥得更牢固。“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回应我,也不需要在意我的行动。因为我只想在这段孤独的时间里面依赖你,可能也就发发短信这样,不会给你带来困扰的。”

啊。


这是因为孤独而产生的迷恋。

而不是爱情。


但是此时此刻,我内心的冲动也几乎盈溢于胸。在混沌滚烫的空气里,一阵阵渗着汗,我用很迟缓的听觉谛听着周围的一切。


“你….”

断断续续地。

“你根本不需要问我,因为只要你需要我的话,我肯定都会在。”


有需要的话,就利用我吧。


我用手捂着鼻子,感觉我的脸也在发烫。

“但是,其他事情的话,我想,先高考完以后再说。”


他的瞳孔正肉眼可见地放大。


“真的?你再说一次?”


“太羞耻了,我不要再说一遍!!”

小绿咧开嘴笑了,拥抱了我。而我也主动环住他的肩膀。

靠在他的后颈上,柔软的发尾散发着干净的香味。




下了摩天轮以后,检票员把门打开。

我们的手也光速弹开。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但脸上是隐瞒不住的浅笑。


天空更暗了一些,我知道是时候说再见了。

“我该去高铁站了。”

“我送你吧?”


“不用了,你快点回去酒店整理一下吧,然后回宿舍,好好学习,重新做人。”


“嗯。”


他脸上又浮现出落寞的神情。


“我去,刚才没看手机,现在发现距离发车只剩一个小时半了。”

“啊,那坐地铁肯定来不及了,打个车吧,打车的话比地铁稍微快一点。不过晚高峰也不知道会不会堵。”

“我打车去吧,没事的,看这应该赶得上。”


我正盯着手机屏幕,小绿从身后环过来。

“最后的最后,能不能抱我一下呢…一分钟就好。”


“好..”



一处小巷,在傍晚的夕阳下互相依偎着,晚夏的空气十分清新又带来一丝炎热。


蝉声绵密,短袖处露出的臂膀交叉着。

喧嚣声渐停,耳畔呢喃细语。


直到路灯打下的光悄然降落。


“好了。充电完毕。你打车吧。”


小绿如释重负地松开我,刻意装作轻松的模样。




“那我走啦。”

“嗯,好好上学。”

“你也是,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们还会见面的。”

“嗯,还会再见。”



我从移动的出租车里看他,透过窗子。

他就站在那里,形单影只。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或许是近视度数又加深了吧。

凝视手掌,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指尖的形状。






路上我睡了一觉。

醒来以后看了看司机到达时间,整个人吓得清醒了起来,司机到达时间七点二十分,我的高铁七点十分发车。


我近乎绝望地对司机说道,“师傅,我赶高铁,能开快一点吗?”


司机叔叔沉默了,没有回答我。




忽然间,他从车前柜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了他的墨镜,带上我八十码疯狂飙车……



车上的背景音乐都调成特别高昂的那种。

迎着车窗逆向而来的晚风,我的头发直接变成大背头。

晚风。


以前的每个晚上,当我坐在闭塞的教学楼的窗户旁吹着晚风,我都会幻想窗户之外的世界,撕破草稿纸上的洛必达法则,翻过窗户,绕过走廊,滑下楼梯,穿过操场,来到小绿翻过的那个墙洞,刺探未来是什么。


但我从来没有那样做过。


隐藏在树荫之下的墙洞。

不过是一种叛逆、一种启蒙,一种暗示,一种期待。


曾经我们经常在体育课的间隙,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幻想着抬头的那片天空和四周的教学楼构成牢笼,出去之后就万事大吉,但未来却远远不及我们的期盼。




飙了一会车,红绿灯路口处,师傅打破了我的思绪。


"同学,你的高铁几点的啊?”


我凝视着他肃穆的墨镜里反射出我乱糟糟的头发,良久才吐出一句。


"没事,叔叔,我……已经赶不上高铁了……"


"(゜ロ゜) ……"



叔叔摘下了他的墨镜,重新放回盒子里。

和他说这句悲伤的话的时候,其实我笑的特别开心。


让他的心情变得有一点点诡异。

“没事的啊,也不用太崩溃,明天再回去也是一样的。”

他勉强安慰道。


我听着欢快的车载音乐,出租车还在按原定计划开往高铁站,车速慢了许多,不知道它意义何在。


七点九分。

司机师傅很努力,距离发车最晚检票时间仅差一分钟。

一分钟,可以无畏地选择奔跑或者留下。

就像我光怪陆离的人生一样无厘头。


我带着那么一丝和小绿多待一会的侥幸,在高铁站口徘徊。


掏出手机拨通电话。

"小绿,你现在在哪?”


“在酒店收拾,你上车没,到哪个站了?”


“我现在去酒店找你。”


“啊??”


昨天喝了的酒,现在头还晕着。

没吃晚饭,胃疼得想吐。


我又哭又笑。


属于夏天的花开了,香味在高铁站口的烟味里脱颖而出,昨天醒酒刚好喝的是茉莉花茶。


这是规规矩矩活了十八年的我人生中第一个为自己作出的决定。


我顶着乱乱的头发往回走,高铁站南广场的肯德基,前天我从这里出站。

那一天天空蓝得诡异,我背着书包,埋到小绿的怀里,头发的香味弥漫我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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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q更新真的太累了 接下来可能要停更几个礼拜或者几个月做做自己的事情

希望大家看的开心嘞








由木_

【咒回/五夏】《五条悟以为别人不知道他有老婆》

*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他有老婆。

*五条悟:既然如此,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给老子份子钱?


《五条悟以为别人不知道他有老婆》


01.


读高专的时候,家入看着手拉手肩搂肩不约而同翘课的两个问题同学,很无语地点起烟,懒洋洋托腮打趣:“你们是忙着去约会吗?”


明明不是的。

而且他俩根本就不是那种关系。


“哈哈,今天是情人节喔。”可是五条悟笑嘻嘻,面对家入的质疑无动于衷,他俩身正不怕影子斜,拽得很欠揍,逃课逃出私奔的气势。


夏油杰睁一只...

*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他有老婆。

*五条悟:既然如此,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给老子份子钱?

 

 

 

《五条悟以为别人不知道他有老婆》

 

 

 

01.

 

读高专的时候,家入看着手拉手肩搂肩不约而同翘课的两个问题同学,很无语地点起烟,懒洋洋托腮打趣:“你们是忙着去约会吗?”

 

明明不是的。

而且他俩根本就不是那种关系。

 

“哈哈,今天是情人节喔。”可是五条悟笑嘻嘻,面对家入的质疑无动于衷,他俩身正不怕影子斜,拽得很欠揍,逃课逃出私奔的气势。

 

夏油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微笑叹气解释:“今天巧克力打折,悟要我陪他去。”

 

家入硝子看了看钟,善意提醒:“距离夜蛾老师到达教室还有五秒。”

 

话音刚落,两个问题同学一前一后跳窗跑了。

 

家入硝子:“……”

 

 

 

家入硝子觉得自己应该弃医从文,学医救不了咒术界。她看着自己两个问题同学潇洒跑路的靓仔背影,心想自己应该写一本《悟密欧与杰丽叶》——啊,夜蛾正道来了。家入硝子自顾自摊开书本,看吧,等着吧,等他俩逃课回来,封建家长就要例行棒打鸳鸯要求写检讨了。

 

 

 

02.

 

五条悟没有和家里人住在一起,他一个人买了公寓住在外面。待在大家族里难免束手束脚,新旧交流总要擦出火花,古板的老人会批评年轻人为什么不经常打扫卫生为什么你的衣服总是乱丢为什么你一天到晚不吃正餐为什么每天除了打游戏就是躺沙发上不务正业装死。

 

五条悟不缺钱花,他每周都把衣服送去干洗店,每周都请钟点工来打扫公寓。

 

某次任务结束,他喊学生一起去家里吃火锅庆祝。

 

虎杖表现得很雀跃,嚷嚷是不是该盛装出席去五条家拜访;伏黑自从尝到了住宿的甜头后就再也不想和这个不合格成年人凑合过了;钉崎当场就要去买衣服,已经拉着超会捧哏的虎杖讨论起了今年衣服的流行款式,虎杖虽然没怎么听懂,但反正点头夸就完事了。

 

五条悟拎着火锅食材摆摆手,笑嘻嘻:“不是喔,老师我呢,在外面住公寓啦。”

 

 

 

家大业大的宅邸不住,要一个人独居。

 

 

 

钉崎很疑惑:“难道是为了方便和女友见面吗?”

 

“哎?……”五条悟愣了愣,不知道学生的脑回路究竟是怎么回事,随后大笑出声,“野——蔷——薇——!老师我还是单身呢,没有女朋友喔。”

 

“啊,因为五条老师满嘴跑火车,看起来很会玩。”钉崎撇嘴,一针见血地发表了自己的观点,“你一看就是那种女朋友月抛的类型,比我换美瞳都要快。”

 

 

 

走去五条老师公寓的路上,虎杖悠仁开始和伏黑惠咬耳朵,试图探出一些八卦——伏黑惠是五条老师收养的孩子,从小听到看到的八卦没有十箩筐少说也得五车厢。

 

 

 

毕竟,诚如钉崎所言,五条老师满嘴跑火车,看起来很会玩,一看就是那种女朋友月抛的类型。

 

 

 

伏黑惠望天思考,试图从自己一马平川的寡淡回忆里翻出一些跌宕的暧昧火星——住在五条宅的时候,五条悟自然不可能带情人回来,毕竟家规很严。然而五条悟离经叛道,和家里的长老一直对着干,恨不得天天掀屋顶,成年后很快就搬到了现在的公寓去住。工作后,五条悟工作日高专上班打卡,周末逛街睡懒觉,多数情况秉持着早睡早起身体好的理念,作息十分规律,夜不归宿的情况很少发生,似乎不太像月抛女友的渣男。

 

 

 

可能他真的是个无欲无求只想泡在甜品店的咒术界天花板吧。

 

令人不敢置信,五条悟居然是良家妇男。

 

 

 

哦不对,伏黑惠忽然想起来,在他小时候,好像曾经有个陌生人来访过。是下雨天,大概,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半夜被吵闹的雨声开门声吵醒,揉着眼睛打哈欠打开自己的房门,客厅的灯没开,只有门口的灯光惨淡地亮着。五条悟背对伏黑惠,看不清表情。他紧紧抱着不肯放的,好像是黑色长头发的一个人,很高,半张脸都被长发挡住,被五条悟按在门上亲。夜里灯光太模糊,只能隐约看见那个陌生人的黑色耳钉。当时伏黑惠年纪还很小,他没眼看两个淋雨回来湿漉漉的大人,心里觉得好没劲,关门继续回床上睡觉——第二天他问五条悟你是不是带了一个人回来过夜?五条悟笑眯眯地说没有啊,是做梦吧。伏黑惠努力思考了一下,他睡得半梦不醒的,昨晚雨声那么大,可能真的是在做梦吧,于是就没再问下去。

 

 

 

念及此处,伏黑惠看了一眼虎杖悠仁:“说不定他真的有情人。”

 

 

 

虎杖悠仁:我闻到了瓜的香气。

 

 

 

03.

 

五条悟的家里干净得出奇。冰箱里甜品归类整齐,沙发干干净净没有饼干碎屑,地板灰尘不厚,洗衣机篓子里的衣服也没有堆成小山——单身男性还能保持如此整洁,真是令人担心他到底是不是男同——喔,不好意思,在此勘误一下,这不是五条悟的功劳,这是每周定时来打扫的保洁阿姨的功劳。

 

四个人围成一桌开始煮火锅。底料酱料饮料食材一应俱全。五条悟大概不太会用厨房用具,厨房像是刚装修好一样干净整洁。这也难怪,因为他是五条家大少爷出身,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要他纡尊降贵贴近普通人的生活真是太难为他了。

 

虎杖卷起袖子说我来做个我最擅长的肉圆吧!很好吃的!老师借一下你的厨房!

 

所有人都表示了赞同。

 

厨房用具基本都崭新。有些刀具连包装都没拆。虎杖看了看生产日期,天啊,十多年前的刀具!买了十年都没拆吗?……

 

虎杖问五条:“老师!我可以拆新刀吗?”

 

“可以喔,”五条悟笑嘻嘻涮了一筷子肥牛,“反正老师我也不会用的,悠仁想拆就尽管拆啦。”

 

钉崎噗嗤:“你沦为工具人了,笨蛋。”

 

伏黑惠深藏身与名,不动声色一言不发把锅里的午餐肉全捞掉了。

 

厨房里好久没响起刀与砧板的热闹声音了。热气腾腾的火锅啊。小丸子下在火锅里新鲜美观,圆滚滚香扑扑的丸子浮在骨头汤上,一经下锅,没有一只丸子可以逃过筷子。虎杖悠仁理所当然接受了来自其他三人发自内心的赞美。

 

 

 

“啊对了,五条老师,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来着,”虎杖悠仁有些疑惑地指了指日历,“是去年的吧?不需要换掉吗?”

 

“嗯,一直忘记了呢。”五条悟微笑。

 

“哈哈,糊涂鬼喔,”钉崎大胆打趣,“过得连日子都不知道了吗老师?”

 

“老师我有买新的啦,只是没有挂上去而已。”五条悟晃了晃手机,因为手机会自动提醒年月,很方便啊,“每天撕日历是老年人才会做的事吧?”

 

虎杖悠仁挠头:“……我会啊。”

 

五条悟:“……”

 

钉崎汽水呛在喉咙口,话都要说不连贯了,指着虎杖哈哈哈拍手叫好。不愧是你,虎杖悠仁。干啥啥都行,噎人也是第一名,噎的对象居然还是五条老师,不愧是你。

 

虎杖悠仁看了一圈,地板上还是有不少灰尘的,他是个很勤奋的小太阳:“感觉老师的公寓还是不够整洁。”

 

“嗯,悠仁一看就是会好好收拾房间的乖孩子呢。”五条悟翻了翻短信,“这周保洁阿姨说要回老家一趟,请了假,所以有点灰尘。”

 

吃人嘴短。这顿火锅是五条老师全程包掉的,爷爷说过,做人要知恩图报。

 

虎杖悠仁立刻举起了并不愿意的伏黑惠的手:“我们可以做大扫除!”

 

 

 

伏黑惠:???

 

伏黑惠:不要拉上我垫背。

 

伏黑惠:真的,我是被迫的。

 

 

 

04.

 

拖完地板之后擦橱窗。玻璃柜里林林总总放着不少东西。

 

看不出来,五条悟有收集旧东西的习惯。橱窗里有不少年代感的东西,屋子的装潢也像是好多年前的款式不曾翻新,堆在角落里不肯丢的东西也很多——譬如十多年前的旧台式电脑和主机,放在书房的角落里堆灰。也不知道留着还有什么用。零几年的时候,电脑还是很新奇的东西,比起现在的轻便计算机,它显得笨重又迟钝。

 

三个学生问还能开机吗?五条悟摸摸下巴说应该可以吧,毕竟放弃使用的时候好像也没报废。按动开机按钮,等了十多分钟,它居然真的开机了。开机完以后,三个学生围在空空荡荡干干净净的屏幕面前凑热闹。桌面上有个俄罗斯游戏的图标,图标旁边还有个标题叫做“玩前必看”的文档。学生问可以打开看看吗?五条悟说嗯可以的喔。

 

只有一行字。

 

——“悟,少玩游戏多念书。”

 

学生们不约而同哇哦发出了看戏的声音,五条老师以前也是网瘾少年吗?

 

五条悟哈哈大笑,十多年前,老师我也是在念书的年纪呢。

 

钉崎问是谁给你写的文档啊?对方居然敢管你,对方居然想管你,真是很想认识一下这位英雄。

 

五条悟笑嘻嘻说这是大人的秘密。

 

是黑历史吧。钉崎哧了一声。

 

 

 

橱窗里的旧东西就更多了。有数码宝贝、宝可梦、高达等等各类手办,也有一些大众普遍喜欢的酷炫机车模型。林林总总,什么都有,好大一面透明柜子。五条悟的橱窗很大,擦玻璃都嫌累。所以说啊,看不出来,五条悟有收集旧东西的习惯。有一面橱窗是专门留给零碎小玩意的。

 

 

 

一封来信者署名为灰原雄的泛黄老信封,钢笔的墨水还是漆黑的,可是纸张看起来有点像一掰就碎的薄饼,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经不起过多的触碰。旁边还放着两个空空的礼品袋——前段时间不是还有人在网上吐槽吗?不论贫穷或者富贵,人都会有收集袋子的奇怪习惯。你看,这不就说中了,即使强大如五条老师也不能免俗。两个甜品礼品袋,像是某地特产的样子。这个叫灰原雄的人,大概是买了两份甜品特产回来当伴手礼。

 

……

 

“啊,这个,怎么和小学生一样的。”钉崎哎哎哎感叹,小声指着一格透明橱窗,朝虎杖和伏黑招手,“过来过来,你们来看看这个。”

 

三个学生凑上去。

 

 

 

一枚铜戒指。一个用巧克力纸折成的千纸鹤。一对漆黑的圆形耳钉。

 

 

 

啊这。这都是什么东西啊。五条老师为什么会收集这些完全不值钱的东西。真的和小学生一样的。

 

 

 

05.

 

“啊,那个铜戒指啊,”五条悟哎呀一声,“我在很久前的情人节买巧克力吃到的礼品喔。”

 

钉崎鄙夷:“原来你稀罕一个铜戒指吗?”

 

虎杖悠仁捧场:“那个千纸鹤很漂亮!”

 

伏黑惠不言语,总觉得那对耳钉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虎杖问起关于五条悟的八卦,伏黑虽然不确定,但他总觉得五条悟应该是有情人的,虽然不至于是个月抛女友的渣男,但应该是有情人的,五条悟会把对方的一部分放在公寓里留以怀念——

 

 

 

06.

 

情人节的时候,买双份捆绑的情侣巧克力会打折。两个人翘课去买巧克力,五条悟奔着巧克力去,夏油杰是纯粹想逃课,二人于是一起在夜蛾老头生气的边缘蹦跶。

 

关于巧克力的甜度,他和夏油杰各执一词。他觉得不够甜,夏油杰觉得太甜了。

 

然后有一次,夏油杰吃到了一枚铜戒指。是奖品。因为是给情侣准备的巧克力嘛,商家在可可糖浆里掺杂些惊喜反而会令消费者欣喜,说不定有些情侣会当场求婚。喔,天赐的好缘分与好运气呢。

 

夏油杰舌尖套着铜指环,取出纸巾擦干净,鄙夷地看了看,打算扔掉。

 

五条悟说先别扔,回去我们吓别人说我俩恋爱了。

 

夏油杰问你脑子坏了吗?

 

“夜蛾老头一定会头痛,我家的烂橘子一定会愁秃,硝子会——”

 

“硝子会面无表情地感慨学医救不了咒术界。”夏油杰摆摆手做出投降的动作,“她会把我们扔出教室,好了好了,就这样吧,你不要继续给我惹麻烦了,悟。”

 

 

 

07.

 

就读高专时,某年儿童节,高专难得举办了的一次和平游戏活动。明明已经过了儿童的年纪,可大家都不约而同都说这是专门为五条悟准备的节日。

 

五条悟拉着夏油杰去别的班级玩默契游戏。

 

背后白板上写着“恋人未满”。

 

冥冥说猜对的话三层奶油蛋糕你一人全打包带走,猜错的话让你社会性死亡。

 

五条悟背对白板。虽然夏油杰很想看五条悟社会性死亡,但他还是决定做个人——

 

于是他说:“位于你的友情和爱情之间。”

 

五条悟恍然大悟:“夏油杰。”

 

啊这。毫无默契可言。

 

夏油杰:?

 

夏油杰:??

 

夏油杰:???

 

夏油杰:“……呃,不是。”

 

夏油杰:“指感情的种类,不是指人。”

 

五条悟:“最强?”

 

夏油杰:“……”

 

夏油杰:猜不下去了。

 

……

 

 

 

原来是“恋人未满”啊。

 

所有人都一脸你懂我懂大家懂的表情。

 

庵歌姬忍笑,难得扬眉吐气一回想让五条悟吃瘪:“我来想想惩罚什么好,要不就来戳破这层恋人未满的纸吧。”

 

五条悟愣过以后立刻回过神来,轻蔑嘁了一声:“我和杰身正不怕影子斜啦。”他朝夏油杰抬了抬下巴,“杰,你过来一下,让老子亲一下脸。”

 

夏油杰:“我不要,我的脸会烂掉。”

 

最后在大家的起哄下,五条悟笑嘻嘻亲了亲不情不愿夏油杰的左侧脸。

 

“懂了吧!”他得意洋洋地宣布,“真正的最强就是这么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啦!”

 

夏油杰赶紧去洗脸了。

 

 

 

众人:果然,只要五条悟不怕尴尬,尴尬的就是其他人。五条悟,他真的不是个正常人。

 

 

 

08.

 

左侧脸啊。

 

他在那条小巷杀掉夏油杰的时候,夏油杰右半边身体血肉模糊,右侧脸都是血,左侧脸还是干净的。应该很痛吧。自从败于伏黑甚尔手下,夏油杰大概再也没有这么狼狈地受伤过了。

 

一路走来全是血。

 

“茈”的术式最终带走了夏油杰的生命。

 

他在与夏油杰诀别的时候,轻轻贴了贴他的左侧脸,轻轻吻了吻他左侧脸。夏油杰表情很无奈——在这分别的十年间,他们并不是没有见过面,可是这样青涩的吻大概只停留在高专时期。

 

五条悟这是什么意思呢?返璞归真了吗?要在最后的匆忙分别间追忆似水年华吗?……

 

但夏油杰最终还是笑起来了。算了。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反正,一直很纵容你。反正,只能这样了,就只能走到这里了。

 

 

 

夏油杰的温柔与美好,五条悟在失去他之后才懂得,他输掉了那个考验二人默契的比赛——往后看时,居然是“恋人未满”四个大字,反应回来他也略微惊讶,想起自己第一个猜的词,居然是“夏油杰”。

 

 

 

能不能给我一个吻?

 

能不能给你一个吻?

 

一个吻就好。

 

 

 

09.

 

盘星教的人四散奔逃。他在夏油杰抽屉的一个小盒子里找到了一枚铜戒指,一个金色糖纸折成的千纸鹤。

 

 

 

 

10.

 

高专时期,五条悟说要搬出去住。夏油杰说随便你,但我还在念书,我不想交水电费不想交房租,我还想继续住高专宿舍。

 

五条悟说,那我送你个房子吧。

 

夏油杰:……

 

送房子,好阔绰。

 

在旁人听起来这都像是求婚了,结婚送房子很正常的嘛。可是夏油杰知道不是的,五条悟的脑回路一直很清奇——估计是,五条大少爷要他去承包日常起居,不仅要负责家务餐饮,说不定晚上还得盖着棉被陪失眠的五条悟纯聊天。

 

哦,好灾难。

 

但夏油杰最后还是住进去了。因为五条悟很能缠,他表现得没有夏油杰生活就无法正常运转——夸大其词,添油加醋,太能折腾了,夏油杰真的拿他没办法,吵得头好痛。

 

他说不会做菜不会用刀啊,夏油杰说那就去外面吃。他说去外面吃不健康啊我需要你啊,夏油杰说不你不需要。他说做家务好累啊昨天拖地的时候我的膝盖撞到了,夏油杰面无表情痛痛飞走痛痛飞走。他说杰你看啊我的膝盖真的贴着创可贴啊,夏油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记得你是有无下限能力的吧我的朋友。

 

 

 

但最终还是搬过去了,夏油杰真的拿他没办法。五条悟,某种程度上说,他的确是天花板,除了性格差劲得要死,其他方面的确是天花板,连死缠烂打锲而不舍这方面的能力都是天花板。

 

 

 

刀具拆封。房间打扫。衣服收拾。日历要撕。然后有的时候,两个人会盖着棉被纯聊天,说说漫画剧情、咒灵奇闻。

 

 

 

夏油杰叛逃以后,五条悟从那个公寓里搬了出去。哪里都是过去的影子,他失眠得更厉害了。他不会做饭,厨房忙碌的声音久久不响起。等到他成年以后,他却又重新搬了进去,还是睡这里最自在舒服。但是不会有人在收拾房间的时候砸他一个枕头说,你也来帮忙啊悟;没人一天天替他撕日历,告诉他今天是什么时候;也不会有人提醒他不要每天沉迷俄罗斯方块无法自拔,毕竟念书最重要——过去的温柔坎啊。理智催他要赶紧跨过去,可是情感徘徊在门前久久不肯走。每次清晨醒来,这种撕扯纠缠的感觉更甚。

 

……

 

盘星教的人四散奔逃。他在夏油杰抽屉的一个小盒子里找到了一枚铜戒指,一个金色糖纸折成的千纸鹤。

 

夏油杰留着那两个东西啊。

 

那时候好像是,夏油杰吃到了情人节巧克力情侣套装的隐藏礼品吧?沿街一直没看到垃圾桶,回到公寓的时候,金色糖纸还在口袋里没扔掉。

 

夏油杰若有所思说,我妈妈折纸很厉害的喔,她在我小时候教我折千纸鹤。

 

五条悟起哄说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夏油杰折给他看了。折都折出来了,扔掉也不好,于是放在房间里。

 

夏油杰在叛逃前一定回过公寓,把一些重要的东西带走了。因为两个人是一起住的,他和五条悟的东西大部分成双成对,缺了什么东西五条悟几乎一眼就知道。

 

但是在夏油杰死后,他才知道夏油杰原来留着那两个小玩意。一个铜戒指。一个巧克力的糖纸折成千纸鹤。

 

夏油杰为什么要带走?不知道。

 

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可是五条悟也没舍得扔掉,把它们和夏油杰生前佩戴的黑色耳钉放在一起,一起锁在透明橱窗的小小一格里,上班出门前看一眼,下班回来后看一下。为什么不扔掉?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五条悟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留着吧。这是杰为数不多的遗物。从过去带来,能够带去未来的,也就这点东西了。反正,留着吧。所以,留着吧。

 

 

 

11.

 

三个学生在打扫橱窗。

 

三个学生围在一起思考了会儿。

 

 

 

钉崎说我懂了,这一定是初恋纪念品。

 

虎杖说你说得有道理。

 

伏黑惠还是在想是不是在哪见过这对耳钉。

 

 

 

五条悟收拾完自己的房间走来客厅,询问自己的可爱学生:“年轻人——你们在讨论什么呢?让老师来听听看嘛!”

 

三个学生问他那个铜戒指是什么。

 

“啊,那个铜戒指啊,”五条悟哎呀一声,“我在很久前的情人节买巧克力吃到的礼品喔。”

 

五条悟是这么解释的。但很明显钉崎不买账。她一直是个很叛逆很有主见主张的酷哥。

 

钉崎说:“我在想老师隐婚的可能性是多大。”

 

虎杖:钉哥,不愧是你。

 

伏黑:钉哥,不愧是你。

 

五条悟愣了一下,随后还是大笑:“我看起来不像是单身吗?”

 

“喔,或许是女人敏锐的直觉。”钉崎笑嘻嘻地摆手,“好啦好啦,继续大扫除就是啦!”

 

 

 

12.

 

大扫除结束,三个学生和五条悟道别。

 

虎杖说:“老师,日历记得换新啊!不要总是让日期停留在去年平安夜啊!记得每天撕日历!”比了个很活泼的少年眼神。

 

钉崎拆台:“啊,五条老师能不翘班迟到就已经很不错啦——谢谢您今晚的款待喔!”

 

伏黑惠却有些怪异地看着五条悟,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半天才问:“……我小的时候,你带过一个长头发女人回来过吧?”

 

 

 

虎杖和钉崎:头铁还是你头铁。

 

 

 

五条悟靠着门框抱着手臂微笑:“喔喔,你原来有印象的啊?因为那时候惠还很小嘛,不可以知道少儿不宜的事情吧?——但是我要纠正一下,是个长发男人喔。”

 

 

 

伏黑惠:啊?是男的?

 

虎杖:瓜的香气。

 

钉崎:这话居然说得这么熟练,五条老师果然是情人月抛的渣男人设。

 

 

 

旧日历一直是去年平安夜,不肯撕掉。明明买了新日历,还是不肯挂上去。玻璃橱柜的黑色耳钉。伏黑惠以前在高专翻档案的时候,曾经见过特级诅咒师夏油杰的照片。黑色长发,黑色耳钉,死于去年平安夜,被五条悟亲手杀死的。

 

 

 

伏黑惠顿了顿,他好像隐隐约约懂了什么,但他不确定:“……去年平安夜的事……”

 

 

 

五条悟微笑:“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知道太多比较好喔。”

 

 

 

13.

 

去年平安夜,家入硝子小姐给伏黑惠打电话说麻烦他来送一下公寓钥匙——五条悟不肯给她开门。伏黑惠曾经住过这里,他有备用钥匙。

 

他半夜起床去送钥匙,脸上面无表情,心里骂骂咧咧。家入硝子小姐站在门口等他来送钥匙,脸色很难看,五条悟不肯开门,她的心也很累。所以说,一个成熟的成年人就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了啊——

 

客厅的灯亮着。很寂静。五条悟满身是血,手上脸上衣服上都是血。他怀里抱着一样用黑色毯子包裹起来的东西,正盯着天花板发呆。

 

 

 

家入硝子小姐说,五条,你把血先擦掉吧。

 

不可以,五条悟说,不可以擦掉。

 

不要不舍得啊。家入硝子小姐说。

 

不可以,五条悟还是这么说,不可以擦掉。

 

 

 

伏黑惠不清楚五条悟怀里毯子裹着的是什么东西,可是血腥味不会骗人。第六感告诉他那是一具新亡的尸体。发生在咒术师身上的诡异事件很多,就算和伏黑惠说五条悟昨天大开杀戒干掉了九百九十九只咒灵他也不会惊讶,因而怀抱一团血肉模糊的尸体虽说吊诡,却也还在接受范围之内——

 

家入小姐说,伏黑同学,谢谢你,请你走吧。

 

 

 

伏黑惠关门,走到走廊里打算离开。里面好像传来了哭声,是家入小姐在哭吧,大概。五条悟会哭吗?想象不出来。深更半夜不睡,喊他这个小孩子过来送钥匙,真是会添麻烦的大人们。

 

平安夜就要过去了。日历要撕掉,又是新的一天,很快就又是新的一年。

 

 

 

14.

 

他在杀死夏油杰以后,夏油杰的印象在他生命里更鲜明。他偶尔才会想起那条通往死亡的小巷,夏油杰的微笑让他觉得疼痛,他对死亡的印象很寡淡,因为他会试图把死亡压下去。可他会久久念起,在很久之前,十多年前的时候,每到饭点,厨房忙碌热闹的声音;在收拾房间的时候,夏油杰砸他一个枕头说,你也来帮忙啊悟;夏油杰有撕日历的习惯,告诉他今天是什么时候,把生活过得认真严谨;夏油杰会提醒他不要每天沉迷俄罗斯方块无法自拔,毕竟念书最重要——过去的温柔坎啊。理智催他要赶紧跨过去,可是情感徘徊在门前久久不肯走。

 

决绝的死亡可以不被经常提起,

可是过去的温柔一道坎避不开。

 

爱情是慢性毒药,日久天长潜移默化改造着人的身心,发展到最后病入膏肓,变成心底的情感依赖与不可拒绝的美梦,吐血时都会觉得血腥味甘甜。五条悟甚至已经不觉得痛了,因为那是曾经纠缠过的痕迹。所有情侣间该经历过的分分合合,他与夏油杰都经历过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很难一言道尽,或许把它诠释成为爱情也可以——他们彼此都记得那些没有被戳破的暧昧。

 

 

 

他给他一个青涩的吻。

 

 

 

只要这个就足够了。

 

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反正,一直很纵容你。反正,只能这样了,就只能走到这里了。

 

可以安心离开了。

 

 

 

15.

 

今年情人节照例一个人过。

 

五条悟翘班去买巧克力,情人节情侣款巧克力会打折,运气好的话,会吃到额外附赠的小礼品。

 

他在途经医务室见到了同样沦为社畜的老同学家入硝子。

 

 

 

家入硝子最近加班加点觉得疲倦无比,黑眼圈重了三圈都不止。她看着活蹦乱跳快乐潇洒的五条悟,心想明明都是社畜为什么差距这么大,不由自主发出懒洋洋的疑问声音:“你这是忙着去约会吗?”

 

 

 

“是喔。”五条悟笑嘻嘻,“读高专的时候你就开始这么说了。家入小姐真是很厉害的预言师呢。”

 

 

 

当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的人是谁啊,明明谁都觉得你俩有一腿,还嘴硬不承认。家入硝子沉默了。明明你看起来,是很快乐的样子啊。可是,为什么。

 

 

 

FIN.

 

 

 

  

 


 相关姊妹篇:《如果有来生,一定第一个去见你》

 

 

   


 

对不起,我这就收拾收拾东西去写相声。

   

   

    

   

AutumnDecember

兔赤|擅长暗恋的木兔光太郎

全文1.8w字,青涩懵懂DK 暗恋(?)故事。

后篇请戳 《不擅长暗恋的赤苇京治》

————


  刚进入九月,东京雨水充沛,时不时就飘起一场雨。木兔不太喜欢雨天,理由很多:没有阳光、蚊虫很多、身上总是黏糊糊。以及,中午不能和赤苇去天台吃饭;回家时不能和赤苇一起边走路吃好吃的,因为赤苇要负责撑伞;周末不能约赤苇去户外运动…

  他还总是忘记带伞,而不带伞会被赤苇说。

  今天的雨淅淅沥沥,到下课时还没结束,好在雨不算大,木兔顶着书包冒雨冲进更衣室,毫不在意地甩了甩被淋湿的头发,准备趁着学弟还没发现赶紧换成训练服。

  但赤苇已经拿着准备好的毛巾走了...

全文1.8w字,青涩懵懂DK 暗恋(?)故事。

后篇请戳 《不擅长暗恋的赤苇京治》

————

 

  刚进入九月,东京雨水充沛,时不时就飘起一场雨。木兔不太喜欢雨天,理由很多:没有阳光、蚊虫很多、身上总是黏糊糊。以及,中午不能和赤苇去天台吃饭;回家时不能和赤苇一起边走路吃好吃的,因为赤苇要负责撑伞;周末不能约赤苇去户外运动…

  他还总是忘记带伞,而不带伞会被赤苇说。

  今天的雨淅淅沥沥,到下课时还没结束,好在雨不算大,木兔顶着书包冒雨冲进更衣室,毫不在意地甩了甩被淋湿的头发,准备趁着学弟还没发现赶紧换成训练服。

  但赤苇已经拿着准备好的毛巾走了过来。

  “木兔前辈,淋雨容易感冒,请擦干头发。”明明是学弟,赤苇严肃起来时却很有前辈的样子,“明天请记得带伞,我今晚和明早都会传简讯提醒你的。”

  “是因为今晚赤苇会和我一起回家,所以我才不带伞的!”木兔接过毛巾,试图提出正当理由,不过还是大声地答应了,“明天一定会带的!”

  他坐在更衣室中间的长椅上,拿毛巾大力揉着头发,还不忘朝着木叶他们炫耀,“今晚赤苇会和我一起回家吃饭!”

  枭谷众人见怪不怪。

  “猜我们今晚吃什么?”木兔又发问。

  “肯定是烤肉。”

  “烤肉在家不方便做吧,我猜是炸鸡!”

  “木兔爸爸做的烤秋刀鱼特别好吃!”

  更衣室里七嘴八舌,对话中弥漫出食物的香味。

  “是寿喜烧!”木兔大声宣布正确答案,不意外地收获了一片口水声。他一边扭头看向站在身后的赤苇,一边跃跃欲试地准备开始用他特别的词汇称赞今晚肉的品质。

  赤苇正忙着跟经理核对采购物资表,原本并没有参与讨论,感受到木兔的目光,他将视线从表上挪回来,一眼看穿木兔的企图:“木兔前辈,谢谢你邀请我吃寿喜烧。但是,在训练前讨论美食的话,木兔前辈等会儿肯定会馋到没力气扣球的。”

  木兔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于是乖乖地闭上了嘴。

  一直以来,木兔都觉得他的学弟好像有超能力,好像随时都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球场上可以给他最好的传球,在球场外可以给他最好的回应。木兔擅长排球,却没有这样的读心术。他只好一直盯着赤苇,盯了又盯,试图从他没有什么表情的脸看出一些情绪来。赤苇会想吃今晚的寿喜烧吗?不知道为什么,木兔就是觉得,赤苇也是开心的。


  像这样时不时把赤苇领回家吃饭,是一年开始的事情。

  那是一次加训结束后的夜晚,一如既往,木兔和赤苇一起走去公交车站,在路上分享彼此的饭团和热狗,然后在车站乘坐不同的车回家。木兔的车先到,他蹦进车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站着,从车窗里看着赤苇站得笔直的身影逐渐变小直至消失不见。

  好像是前面的高架桥发生了交通事故,刚开出站没多久,路上就已经堵得一塌糊涂。木兔百无聊赖,靠在车窗上回味着训练时的托球与扣球。再一抬眼时,凭借着出色的动态视力和夜间视力,他捕捉到了路边熟悉的身影。

  木兔趴在车窗上,睁大了双眼。以无数个躲开拦网的扣球担保,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明明应该在另外一辆公交车上的赤苇,居然走进了路边的一家拉面店。

  没来由的,木兔有种被背叛的感觉。虽然他刚刚是抢走了赤苇的一半饭团没错,但他明明也给赤苇咬了两大口自己的热狗。为什么赤苇要独自去加餐?

  车一靠站,木兔就匆匆挤开人群冲下了车,他想要立刻当面向赤苇问个明白。

  虽然一路上木兔构思了一万种天神下凡般走进拉面店的方式,可是刚气势十足地推开拉面店的门,店里飘荡着的豚骨汤底的浓厚香味,和脸鼓得像个包子咬着筷子呆呆地看着他的赤苇就给了木兔Double Attack. 

  ——残血!他捂住了自己咕咕叫的肚子。

  赤苇显然也很意外,他让自己尽量快速地吞下嘴里的煎饺,歪着头叫了一声。

  “木兔前辈?”

  可能是刚喝了热热的拉面汤,赤苇的脸有点红,和平时运动后的脸红不太一样,但木兔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只好不眨眼地看着赤苇,试图记住他现在的样子。赤苇还有些没弄清楚情况,缓慢地眨了眨眼,热气蒸发在他的眼底,凝结成更深的蓝绿色。

  木兔的食欲在这样的注视下蓬勃生长。 

  拉面店里人不算少,大多也都是一个人来解决晚餐的社畜,但木兔觉得赤苇出现在这样的场景中很突兀,他一屁股坐在了赤苇的对面,填补上那个空白,忿忿发问,“赤苇!你干嘛悄吃好吃的拉面不告诉我?!”

  声音委委屈屈。

  木兔看着赤苇先是向服务员另要了一份餐具,再开始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说他父母工作很忙,常常出差,赤苇早就习惯了放学后回家随便捏个饭团吃,或是一个人去餐厅吃份简餐。赤苇语气很平淡,似乎是为了防止木兔误会,还做出了更详细的解释——父母努力工作已经很辛苦,零用给得很足,竭尽全力给予赤苇关注,甚至想过给赤苇请保姆,只不过被他本人拒绝。总而言之,他并没有什么需要抱怨的。

  木兔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确实理解,不同家庭有不同家庭的相处模式,赤苇看起来也的确幸福。

至于今天为什么没有告诉木兔,赤苇原话如下:“和木兔前辈打排球很开心,所以就忘记了爸爸早上的交代。一直到目送前辈的公交车离开,才想起来自己回家也没有饭吃,于是才找了这家拉面店,不是故意不告诉木兔前辈的。”

  木兔决定今晚要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写进他未来要用作自传素材的日记里,不会拼写的词要问赤苇补上。

  等到回过神来,木兔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吃完了赤苇剩下的拉面和煎饺——他的控诉不成立,因为这家拉面店着实味道一般。

  出于自己再次抢食的愧疚心理,以及木兔坚信负责热心的学长不该放任懂事的学弟独自吃不太好吃的晚饭,他邀请赤苇去他们家吃饭。 

  赤苇先是很客气地以不想添麻烦为由拒绝了,但是木兔才不管那些客套话。他拽起赤苇的胳膊就开始往外走——虽然中途因为赤苇说还没有结账被打断了一下——但大体还是非常帅气负责地把赤苇拉回了家中。

  

  后来,赤苇再也没有拒绝过他的邀请。 

  这一年里,木兔忘记了很多事情,却总是会记得隔三岔五地问清楚赤苇父母的出差安排,然后把落单的赤苇领回家。赤苇规规矩矩地跟着木兔上门,礼数周全地向木兔父母道谢,隔三差五送上合适又实用的伴手礼,乖乖吃完他那份总是堆成小山的饭菜并被动添饭三次,最后和木兔一起走到公交车站再自己坐车回家。

  赤苇没有问木兔为什么要在意一个只是同社团的学弟如何解决晚饭,木兔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些。木兔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他不同情赤苇,毕竟“一个人”并不是件多么可怜的事情,但他仍旧很开心赤苇不再是一个人。或许是因为在球场上赤苇给了他那么好的传球,或许是因为球场外赤苇也永远对他耐心而照顾,或者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因素,木兔想让赤苇和他站在一起,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至于“其他的什么因素”究竟是什么,木兔自己也搞不清楚。

  

  “看什么呢?”小见在木兔边上坐下穿护膝,伸手在木兔面前晃了晃。

  木兔这才从赤苇身上收回目光,突然想起自己前两天和赤苇一起去新买的新护膝还放在包里。他总是想到什么就要做,扔下毛巾掏出护膝开始拆包装。

一只手伸了过来,拿起了毛巾,木兔认出来了是赤苇的手。

  然后有一双手拿着毛巾包住了他的头发。木兔仰着头朝后看,赤苇在他身后,一边跟经理继续讨论着经费使用情况,一边力度合适地帮他擦头发。赤苇侧脸漂亮的下颌线正对着他,嘴巴一张一合,明明距离那么近,可木兔却感觉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只能感受到赤苇隔着毛巾的动作,只能看到赤苇没有在看他的眼睛。

  木兔喜欢前者,不喜欢后者。于是他闭上了眼,将一切感官调动在头部,感受二传手指腹的精准发力。

  虽然排球部的人对于这两人的奇怪互动早就熟视无睹,但木叶还是没忍住:“木兔光太郎你能不能不要笑得那么傻!”

  “赤苇好辛苦,还要负责给你擦头发,这算霸凌了吧。”这是在一旁穿好了护膝的小见的吐槽。

  “木兔黏赤苇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反倒是站得离他俩最近的白福最为淡定,她对完物料表,精准总结,“这可能就是‘监护人’职责吧。”

  他很黏赤苇吗?木兔才不觉得。他一直以来都是赤苇最特别的那个人,不是吗?他知道赤苇对他有多好,而虽然木兔本人也不清楚原因,但他坚信赤苇是愿意为他做这些的。

  他想了想,找了个最靠谱的理由,还是闭着眼,声音坚定,“因为赤苇是我的二传啊!”

  赤苇停下了手。木兔睁开眼,还是保持着向后仰头的姿势,看着赤苇低着头快速地把毛巾叠好,“头发已经差不多干了,前辈。准备热身吧。”

  说完,赤苇就走去了训练场,没有看他。

  “赤苇,你是不是偷偷提前热身了,脸怎么这么红!”木兔在身后喊着,快速套上训练服追了出去。 


  上周枭谷结束了在音驹的合宿,木兔在乌野的怪人快攻和音驹的超强防守下被激励得动力十足,做完常规练习,他照常与赤苇开始了好像永远不会结束的加训。

  “赤苇!”他将球朝着赤苇的方向抛去,随即向前冲,起跳。

  排球分毫不差地托向他掌心,学弟的目光也稳稳地落在他身上。

  注视着球被扣在边角处,木兔转头看向赤苇,不出意外地与学弟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这一切都令他心情舒畅。

  “超好的传球!”木兔大声而诚恳地夸赞。

  赤苇再次看了木兔一眼,走回了原位。“木兔前辈,来吧,下一球。”赤苇说,依旧认真而稳定。

 

  当两个人终于结束训练走出体育馆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雨势不大,但风很大,路灯投射下雨的痕迹捉摸不定,感觉是那种即使打伞也并没有用的雨。木兔想跟赤苇提议要不他们不打伞了直接快速跑回去。

  但赤苇已经撑开了伞,在右边留足空间,转过头来看向木兔,示意他站到伞下来。风扰乱了赤苇的黑色鬈发,碎发贴在脸颊与额头上。

  木兔突然就什么都不想说了,走到了赤苇身旁。

  总觉得伞好像比记忆里大了一圈,木兔转过头去刚想问,赤苇抢答:“因为前辈经常忘记带伞,所以我就换了一把大一些的。”

  “赤苇!你真是天才!”木兔不吝赞美。

  但即使是这把大伞,两个一米八往上走的男高中生挤在其中还是有点困难。即使赤苇有意识地调整了方向,但风中的雨也从四面八方侵入伞下,他们挨得紧紧的,肌肤隔着被雨濡湿的衣服贴在一起。好在二传手久经锻炼,即使风雨交加他的手臂也仍旧牢靠。木兔从来都不会好好走路,他喜欢接触一切会动的物体,时不时伸手去抓雨滴,或者跳起来击打被雨打下来的落叶。

  “赤苇,你看!我是不是反应超快?”木兔撞了撞赤苇撑伞的手,示意他看自己。赤苇要负责撑伞,还要时不时拉住木兔的衣摆让只顾乱玩的人避开地上的积水,已经很是忙碌,然而在局促中却还总是满足前辈的一切要求,分出眼神仔细观察前辈的动作,接住每一个提问。

  枭谷地处市中心,即便是雨天,路上行人也不少。然而雨滴从伞沿滑下,阻隔了视线,好像凭空滴出另一个小小世界。木兔并不算是一个特别善于观察生活细枝末节的人,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向前看、向前走。不过可能是和赤苇走在一起时就会发生的神奇事件,在细细碎碎的雨声中,木兔却逐渐减少了动作,安安分分地和赤苇挤在伞下。

  两个人漫无边际地聊天,木兔没看赤苇,赤苇应该也没有看他。他们在同一把伞下,看同样的风景,感受同样的温度,因而目光的交流也不再重要。

  有一阵子没去过的甜品店租下了隔壁的门面,开设了堂食区;便利店播放着下雨天时的特殊背景音乐;烤肉店门口贴着打折促销海报,有不少穿着枭谷校服的学生坐在里面……一切都一样,却又好像因为隔了一把和赤苇共同撑着的伞而不太一样。木兔喜欢这种感觉,就如同依恋扣球的感觉一样,他开始想要这段时间无限延长,他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前辈,怎么走这么慢,”赤苇转过头来,有些担心地问,“没有哪里不舒服吧?”赤苇说话时,热气就喷洒在木兔的脖颈处,暖烘烘的直发痒。木兔摇摇头,“当然没有,我身体超棒的,赤苇不信吗!”

  他故意使坏抖了抖赤苇的胳膊,雨水被晃下,在地上溅起了水花。木兔盯着从两人的鞋旁分流的水流,突然伸手抓住了赤苇的胳膊。

  “我们走快一点吧。”

  “前辈为什么突然抓着我?”

  “因为怕赤苇你被冲走了。”木兔大声说,语气坦坦荡荡,就像一米八的赤苇好像真的会被这场小雨冲走一样。


  回到木兔家里时,两个人的衣服都已经湿了。木兔妈妈拿来了毛巾让他们擦干身体,赤苇在木兔房间换上了木兔的居家服。他的体重增长速度赶不上身高,穿着前辈的衣服时明显宽松了一圈,刚吹干的头发蓬蓬松松,像块被烤到膨胀的年糕。这是木兔第一次看到赤苇这样,觉得特别新奇,老是忍不住打量赤苇。 

  因为不想让木兔有要早些结束部活回家吃饭的压力,木兔的父母不会等他们回来再吃饭,而是直接预留好给他们的饭菜。等木兔和赤苇收拾好从房间走出来时,木兔爸爸已经将两人份的酱汁、肉、餐具等等都准备好了。

  赤苇先从包里拿出了一盒酱油,说是父亲去新潟出差时买的。木兔爸爸热衷料理,伸出双手接了过去,看着标签笑得很开心,“啊!是这家呀,他们家的酱油据说要预定很久呢,有口福啦。”

  赤苇又一次道谢,才在木兔对面坐下。木兔咬着筷子继续观察穿着自己家居服的赤苇,看他脸上的表情成熟又稳重,觉得很奇妙。

  赤苇总是会很多他不会的事情,真的很厉害。


  两个人在路上都没有吃什么东西,饿得不行。遇到寿喜烧这类需要动手的料理时,他们总是分工明确:赤苇负责下食材,木兔负责看赤苇。

  油脂分布漂亮的牛肉在锅中刚变色就被捞起,裹着蛋液送入嘴中,木兔一边吃一边尽职尽责,看着赤苇垂着眼睛盯着锅里的食材准时捞出,专注的样子就如同在看排球比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赤苇吃肉时并不斯文,会大口大口吞咽,眯着眼睛,像只正在抢食的猛禽。 

  木兔觉得更饿了。

  “前辈,干嘛一直看我,”在夹菜的间隙间,赤苇奇怪地看向木兔,伸手摸摸嘴角,“我脸上沾到什么了吗?”

  木兔嚼着一大口肉,说话含糊不清,“赤苇,我觉得你很适合去拍美食综艺!就坐在台上吃也一定很多人爱看!”

  赤苇淡定地往锅里夹着菜,一点也不惊讶木兔的奇思妙想。

  木兔又想了想,如果赤苇一个人出道也太寂寞了。于是他重新往嘴里塞满肉,瞪大眼睛看向赤苇:“赤苇觉得我吃饭的样子帅气吗?”

  “嗯,会让人食欲大开。”赤苇进行中肯的点评,“会想说能让人吃成这样的美食,一定很好吃的感觉。”

  “果然是这样!那我们一起上综艺吧!然后我们就都会变成大明星,”木兔继续畅想,“那么一定会有很多烤肉店送来打折券,我们就可以每天去吃烤肉了!”

  “那我们会经常要上电视,就没时间打排球了,前辈。”

  “啊!那可不行!”木兔扔下筷子张开手大喊,抗拒着一切让他们不能一起打排球的可能。

两个人风卷残云,解决了大部分肉,木兔向后靠在椅子上,发出满足的叹息。他看着赤苇夹着蔬菜放进锅里,开始在坠坠的饱腹感中等待赤苇开口说话。

“木兔前辈,”赤苇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片春菊,故意大声吃下去,“春菊咬下去都是肉汤味呢,要不要试试?” 

  Bingo! 木兔洋洋得意,没意识到自己很像成功预测到动画片情节的小朋友。

  这是木兔的小秘密。其实,木兔并不是那么排斥吃蔬菜。吃蔬菜可以补充维生素,可以让他的肌肉发育更健康,木兔是认定自己将会打一辈子排球的人,他对自己未来的运动生涯绝对负责,也就必须要注意饮食均衡。

  以前,吃蔬菜对于他而言是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而开始经常和赤苇吃饭后,注意到木兔是个标准食肉动物的赤苇每次都会特别照顾地哄着木兔吃青菜。这样的感觉让木兔忍不住得寸进尺,总是一筷子不碰,等待着赤苇哄他,再一大口把蔬菜吃下。

  赤苇照顾得理所应当,木兔也理直气壮地享受赤苇的注意力倾注在自己身上的感觉。他看着赤苇找出各种奇形怪状的春菊、长得像怪表情的藕片、十字切得最正的香菇,在他面前的盘子中堆成小山,木兔来者不拒,全部乖乖吃掉。

  等所有盘子都被扫荡空空,赤苇站起来开始收拾,木兔也站起来学他的动作,虽然通常都只能收拾几双筷子而已。餐厅暖色的灯打在赤苇身上,让赤苇显得毛茸茸的。

  好喜欢和赤苇一起吃饭啊。

  木兔转过头去,话语在口中变成了对未来的期许,“真想一直这样和赤苇吃饭。”

  赤苇的动作顿了一下,低着头说,“嗯,谢谢前辈一直照顾。”过了几秒钟,他又偏过头看着木兔,露出了连木兔都不常见到的温柔笑意,“还有半年呢。”

半年?什么半年?木兔不明白。他想问赤苇,可是赤苇却提起想吃冰淇淋,木兔在甜甜的畅想中忘记了这个话题。


  吃完饭后,虽然木兔的父母一直在强调赤苇可以留宿,不过赤苇还是坚持要回去。木兔仍旧负责送赤苇去公交车站,明明另外拿了一把伞,但他还是挤进了赤苇的伞下。

  一如往常,赤苇没有问他为什么。他们在伞下贴的紧紧的,有时候是肱二头肌碰到赤苇的手肘,有时是肋骨轻轻撞在一起,有时候是他转身跟赤苇说话时感受到赤苇的指节擦过他的胸口。同样的寿喜烧的味道还残留在两个人身上,在小小的空间里,他们分享着彼此的气温、体温和呼吸声。

  木兔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是那么讨厌雨天了,如果每次都可以和赤苇用一把伞,那他希望这场雨旷日持久,最好不要停。

  就像雨水浸润土壤下等待萌芽的种子,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但破土已经是定局,一切都在悄然发生。


 

  相似的下雨天——今天的雨更大一点,相似的听不明白的课程——今天的数学更听不懂了一点,相似的和赤苇和队友一起训练——今天的训练更顺心一点。木兔光太郎的一天充实无比。

  不同于度秒如年的上课,训练的时间总是过那么快。木兔扣完最后一个球,伸长了双臂,好像一晚上的加练也没能带来任何疲惫。已经湿透的练习服帖着皮肤,隐隐约约勾勒出腹肌的形状,“赤苇的托球真的太棒啦!今天学长要请你吃冰淇淋,我们可以坐在店里吃!”

  赤苇挪开目光,语气过度平稳,“还要拉伸洗澡换回常服才能出体育馆,木兔前辈。”

  如同每次的顺序,先是单人各自拉伸,再换成赤苇帮木兔拉伸。

  赤苇站在主将的身后,将木兔线条已经十分结实的肩膀包在手心,另一个只手拽住关节处向上拉伸,放松肩膀。再是放松手肘、大腿,时不时低声确认力度。

  总是这样。木兔心想,赤苇帮他拉伸的时候,每一处动作都总是这样到位又舒适,他怀疑赤苇是不是偷偷有向枭谷定期会请来的按摩师偷学过——他也问过赤苇,不过得到的是否定答案。

  而且,虽然这么说好像有点对不起专业的按摩师,但说实话木兔觉得赤苇的按摩更加舒适。一不小心,木兔就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是吗,”赤苇手下的动作没停,“没有其他人这么说过呢。”

  “赤苇也很少给其他人拉伸吧!”木兔扭过头去看赤苇,姿势别扭,赤苇逆着光低下了头,因此哪怕木兔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那是因为赤苇一直被你霸占着!”旁边也正在拉伸的木叶和猿代同时喊到。

  木兔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倒理直气壮地回话,“那是当然啊!因为赤苇是我的二传!”

  “什么叫是你的二传,”木叶反驳,“赤苇是枭谷的二传好不好。”

  这两者又不矛盾,而且明明所有人都知道,赤苇最喜欢给他托球,那这么说有什么错。木兔正准备回话,但赤苇突然轻轻地按住了他的后脑勺,让木兔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前辈请不要乱动,”赤苇没有对木兔的发言做任何评价,他轻轻地把木兔的头扭了回去,“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是我更加熟悉前辈平时的运动习惯吧,所以可能拉伸得更准确一些。”

  “好吧。”木兔嘟囔。剧烈运动后的放松感,意识到肌肉在生长的满足感,和其他说不清但就像扣出超级斜线内角球一般的充实感,让木兔突然觉得好像吃冰这件事也不是那么急切了起来。


  猿代他们已经先结束拉伸去洗澡了。最后是木兔帮赤苇拉伸,赤苇跪在垫子上,身体前倾趴下,木兔跪坐在他身后牢牢按住他的臀部,赤苇伸直手不断向前伸展,尽量放松背部肌肉。

  手心传来的温度比自己的体温略低一点,能感受到肌群的发力,薄薄的运动服贴住身体,显出赤苇身上竖脊肌中间的漂亮背沟。

  木兔将左手横过来,右手轻轻压上赤苇的背,施加压力帮助他拉伸得更彻底。

  他的手掌感受到赤苇的心跳,明明已经结束运动很久,为什么赤苇心跳还是这么快?木兔觉得很奇怪。他左手撑在了地上,右手还是搭在赤苇背上,直起身向前探去,尽职尽责地观察状况。感受到身后的人的动作,赤苇保持趴着的姿势,侧过头看向木兔。

  赤苇整个人被覆盖在木兔的阴影之下,像是即将被猫头鹰捕获的猎物,他脸上汗津津的,眼神却亮得发烫。

  是很热吗?不知道为什么,木兔觉得赤苇像一颗融化中的糖。这真是个糟糕的比喻,因为木兔觉得自己又饿了起来。

  “赤苇,你心跳好快。”木兔低着头看着身下的人,呆呆地说。赤苇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服传递给木兔的手掌,再透过了筋骨,和窗外急促的雨声共鸣。

  好厉害啊,赤苇是雨吗,或者是操控雨的云。木兔的思维开始发散,明明是在室内,却好像被雨打湿了全身,赤苇身上好像也是湿的,是房顶漏雨吗?可木兔不想抬头看,此刻哪怕是房顶塌下来,他也不想抬头看。

  心跳快是不是会传染,为什么自己的心跳好像也快了起来?就像在决胜局的比赛之中,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的起跳时那样,空气开始变得稀薄,为了汲取更多氧气,心脏工作不停,眼前的景色开始模糊了起来。赤苇的眼睛里在下雨吗?木兔看不真切。

  他眨了眨眼。

  赤苇好像被这个微小的动作唤醒了,把头扭了回去。大概是被压得难受了,他的声音有点颤抖,“木兔前辈,你很重。”

  “哦!”木兔这才意识到自己几乎整个人都要压在赤苇身上了,他连忙跪坐回去。“哦!”好像被烫到似的,木兔又怪叫了一声。


  拉伸结束。木兔站在后辈跟前端详着他。不知道原因,他觉得赤苇看起来有点陌生。他突然凑近赤苇,问道,“赤苇是不是又长高了?”

  “好像是,”赤苇原本低着头习惯性地拉伸手指,闻言抬眼看着木兔,“昨天量身高,比前一阵子长高了0.5cm。”

  “才0.5cm吗?总觉得不一样了呢。赤苇也在好好成长呢!”

  “前辈,这是很久不见的长辈才会说的话吧,明明我们天天都在见面。”

  薄薄的眼皮又一次垂了下去。因为靠得太近,木兔仿佛能感受到赤苇睫毛的扫过。是不是赤苇的睫毛太长了呢,明明只是睁眼闭眼,木兔却觉得自己的面前发生了一场海啸,比窗外吹得树叶哗哗作响的风还要大。他怔怔地站在那里没有动弹,直到赤苇再一次抬起眼来看着他才反应过来。

  木兔急急忙忙地后退了一步,又打量了赤苇一眼,大声宣告,“明明就有!”

  直到两个人走进更衣室开始收拾东西,木兔仍旧觉得自己的手上残留着赤苇身上的温度,一丝一丝仿佛渗透进了毛孔。他忍不住握拳又张开,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赤苇正在把要换的衣服从置物柜里拿出来,疑惑地转过头来看着木兔。

  “前辈,手怎么了?”

  好像想到了什么,赤苇伸出手来抓过木兔的手,把木兔的手指扳开,低头仔细看着木兔的手掌心,手指划过木兔的掌纹。

  “是疼吗?是不是刚刚受伤了?”赤苇说话的时候,气息轻轻地拂过木兔的掌心。

  这一次,木兔又明确感知到赤苇很清凉,他的手掌像是被薄荷摩擦过。他抽出手,跟还担心着的赤苇说没关系。

  “赤苇,你不会其实是空调吧?可以随时随地调温度。”木兔认真提问。

  赤苇显然被前辈的无厘头惊了一下,他似乎在思索着如何回话最合适,脸上的神情别扭又认真。不知道为什么,木兔很想戳戳这个表情的赤苇。如果是平时,木兔应该已经上手了,可是今天他却不敢轻易动弹,担心自己体温失控。他把自己的上半身都趴进了柜子里。

  今早妈妈放进包里的伞戳到了他的胳膊,鬼使神差地,木兔将伞往包的深处推了推,转头对着赤苇说,“啊!赤苇!我忘记带伞了!”

  “前辈,明明有发信息提醒你今天要下雨。”赤苇转过头看木兔,但是并没有什么责备的神情,大概已经对木兔的不靠谱见怪不怪。

  木兔哼着歌快速收拾着包,他已经开始期待被雨淋湿到身上黏糊糊的触感了。


  他们在冰淇淋店吃完了一份冰淇淋,木兔选了牛奶味,赤苇选了芒果味。店里贴着马上要新出抹茶味的预告海报,木兔大声宣告他下次一定要吃到抹茶味。

  直到已经走出老远,木兔还时不时咂咂嘴感受唇齿间的丝丝甜意。他还总是忍不住想,赤苇的嘴巴里会不会也这么甜呢?

  霓虹灯在大雨中闪烁,蔓延出无尽的光带,像是一条永远都走不到头的路。在即将走到公交车站的十字路口,他们停下来等红绿灯,对面商场的大屏幕上跳出了日本国家足球队代言的商品广告。

  “赤苇,”木兔突然说,“以后我要上那个大屏幕的时候,你觉得穿什么衣服好?我想穿我那件最喜欢的夹克你觉得可以吗?”

  “木兔前辈,你上次穿进那件红色的哈灵顿夹克时就已经是硬塞进去了,像根香肠。”赤苇不留情面地说,“请不要低估你的肌肉生长速度。”

  “哪里有!明明也很帅,紧身才能显示出肌肉啊!”木兔严正抗议,故意去戳赤苇的肚子,赤苇灵敏地躲开了,雨伞晃动,雨滴落下,抖了木兔一身。赤苇将伞递给木兔,一边伸手擦拭木兔头上和后背的水珠,一边明智地岔开话题,“会要求穿队服的吧。”

  他的手放在木兔肩膀上向后搭去,就像一个拥抱。雨打在伞上的声音还在响个不停,可时间却如同静止,赤苇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姿势。

  木兔眨了眨眼,看向离得很近的赤苇。他的呼吸就盘旋在木兔的耳侧。

  绿灯了,路人行色匆匆,撞了一下踮着脚的赤苇,二传手看起来摇摇晃晃。下意识地,木兔将赤苇往自己怀里拉了拉。他们时常会在球场上拥抱,剧烈运动后的呼吸声在零距离中搅和成一团,汗津津的碰撞是亲密和信赖,但此刻他们不是在球场上,身边没有队友,赤苇平静的呼吸声钻入他的耳朵深处,无边无际,直击心脏。

  赤苇很快地抽开了胳膊,重新从木兔手里接回伞,向前走去。木兔想叫他,可赤苇已经回头,“还有就是希望播出的那天不是下雨天。”赤苇神色如常,“不然会看不清前辈的脸。”

  木兔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赤苇还在继续之前的话题。他抬起头看对面的广告牌,在雨水和水汽遮掩下显得模糊不清。他再看向旁边的赤苇,明明他们中间没有雨,他却也总是觉得隔开了一场大雨。

  好像打排球没有手感的时候,让木兔觉得有些不利落。

  

  消极情绪的爆发,始于一场对话。

  “木兔,你是不是认识高二的赤苇京治?”

  前桌的羽田转过头来问木兔的时候,木兔还没从数学老师的魔咒中醒来,正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迷迷糊糊打盹。听到赤苇的名字,木兔打起精神,支起头看向她和旁边站着的一个木兔不认识的女生。

  “那当然呀,你又不是没看过我们的比赛。”木兔的语气比他说地球会自转时还要坚定,“赤苇是我们排球队的二传手,很厉害的!”

  “都说了他们很熟啦,”站着的女生亲昵地推了一把羽田,“我都碰到过好几次他们一起在学校走了。”

  木兔十分受用地点点头,他才不管面前的人是否能听懂,开始夸起赤苇的托球,两个女生对视了一眼,有礼貌地等木兔夸完,才提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那个,虽然有点冒昧,但是请问……赤苇有女朋友吗?”

  超出知识范围。木兔张着嘴,呆住了,还想继续的话憋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赤苇喜欢什么口味的饭团,知道他托球时的习惯,知道他用泡沫轴拉伸时喜欢怎样的力度,知道他头发的触感……但他确实不知道赤苇有没有女朋友。他很想笃定地回答没有,但即便是他,也是知道“不知道赤苇有女朋友”和“赤苇没有女朋友”之间的区别的。

  的确,赤苇经常和他待在一起,但是不在一起的时间呢?那些没有一起吃饭的午休,赤苇可能再和他的秘密女友分享午餐;他关注着观众席上掌声的时候,赤苇可能也在看着观众席上的某个女生,露出连木兔都没有见过的笑容,会比昨晚上对他的那个笑容更温柔吗?木兔不知道。

  羽田已经帮一脸害羞的女生解释了起来,暗恋、快要毕业、想要告白。关键词飘荡进木兔的耳朵里,但他已经无法思考是什么含义。

 

  木兔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是高二刚开学的第一天,他和其他一起刚升上二年级的队员走向体育馆。快到门口的时候,木兔看到有个黑发的男生站在体育馆门口。男生的枭谷校服穿得十分规矩,扣子扣到最上面,衬衫下摆扎进西装裤里。他的身旁还站着其他的高一新生,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话,而那个男生站在其中,并不显得奇怪或打眼,却又好像不完全属于人群中,让木兔一眼就看见了他。

  木兔不懂用复杂的词语去形容自己的感受,但他觉得如果是一块蛋糕,这个男生不会是顶上的那颗草莓,像是插在奶油中的杏仁片,颜色相似,尝起来却全然不同。

  男生好像在神游天外,无意识地在胸前摆弄着手指。他在想什么呢?木兔对未知的事物充满好奇。

大概是看到前辈过来,男生悄悄放下了手背在身后,跟着其他人一起,对着木兔他们说前辈好。木兔没有紧盯着他,看向了其他人,他们的视线好像有交错,又好像没有。

  那是木兔第一次见到赤苇。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赤苇的名字,不知道他在排球场上的位置,更没想到他们会产生这么紧密的连接。而一年多的时间,木兔已经默认所有人提及赤苇都能第一个想到自己,默认他应该可以用片假名创作一本《关于赤苇京治的所有事情》。 

  女生的问题好像敲开了鸡蛋壳,他的理所当然被打破了,陡然之间,赤苇穿着他家居服的样子、赤苇温柔笑的样子、赤苇长高的0.5cm……无数个他不熟悉的赤苇浮现在他脑海之中。有一瞬间,木兔觉得一切好像回到了那个刚见到赤苇的时刻。

  “还有半年呢。”

  木兔耳边突然想起那天吃完饭后赤苇的那句话,他到此刻才突然意识到半年是什么意思。他每天的日子是那么的相似,每天都有排球、有赤苇、有枭谷的队友、有好吃的饭团热狗雪糕……可是未来呢?木兔可以肯定,未来他也一定会打排球,但是未来是否还会有赤苇呢?

  半年之后,他就会对赤苇有越来越多不熟悉的地方了吗?而现在他熟悉的赤苇,又真的是完整的赤苇吗?

  木兔忘记自己到底回答了什么。

  隐隐有雷声袭来,窗外大雨倾盆。

 

  木兔觉得他的胸口好像被蚊子咬了一个包。大概是因为蚊子包太痒,他今天发挥得并不好。不知道为什么,每个球都无法被扣到想要的位置。

  木兔垂头丧气,队友和经理都在说着些让他开心的话,可他听不进去。他想听赤苇跟他说,可他又一声都没有喊赤苇的名字。

  平时的枭谷排球场上,总是环绕着他大声叫着赤苇,和赤苇平静回应他的声音。但是今天,他一次都没有叫过。其他人并没有发现什么,但木兔知道赤苇一定意识到了。又一个没有成功完成的扣球,木兔偷偷瞟着人群后的赤苇,他抿着嘴巴,低着头没说话。

  训练就这样在不顺意中匆匆结束。解散后,木兔还是留下来加练了,而赤苇也什么都没说,继续陪着他练习。但木兔实在无法专注,最后是赤苇叹了一口气。

  “前辈,如果今天实在没有状态的话,我们明天再练习吧。我可以早点来陪你加练。”

  木兔点了点头。

 

  木兔左手挠着胸口,右手将他负责收拾的球场中最后一个球抓在手里,眼神不自觉地在几分钟内第二十八次悄悄滑向一旁。

  在球场上,只要他看向赤苇时,赤苇总是在看他。木兔已经习惯了这一点。可是现在不是比赛进行时,赤苇并没有理由看他。

  赤苇正在收拾隔壁场地。就像他做任何事情时一样,动作慢条斯理,每次弯下腰捡起来几个球,稳稳当当地抱在怀里,再走到收纳筐边上轻轻放下去。不像木兔,总喜欢隔得远远的用各种不同的姿势扔进去,张牙舞爪。

  木兔看了看怀里的球,有样学样,走到收纳筐旁,郑重其事地将这颗球放在已经堆起的小山包上。他又突然灵感来袭,闭上眼睛,后退一步,左手放在胸前,伸出右手拍了拍这颗球,将这颗受赤苇启发的球册封为“赤苇之球”。

  礼毕。

  木兔将手交叉在胸前,转头去看赤苇。

  可是赤苇还是没有看他。赤苇已经推起了刚收拾好的收纳筐,朝着储物室走去。木兔只好悻悻地把手放下来,挠了挠胸口,推起自己的那框球,跟在赤苇身后。

  他的目光跟随被汗湿了的衣袖一起,牢牢地黏在了那双因为用力而显出线条的手臂上。

  有点渴。木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一直只顾看人、忘记喝水。

 

  赤苇走进了储物室。他没开灯,体育馆的灯光仅仅攻占了门口一小块区域。木兔看着赤苇的背影逐渐没入黑暗。路灯被树叶和雨水割开,从房间上方的小窗户透进来,细细碎碎地洒在赤苇黑色柔软的头发上,赤苇向里走,毛茸茸的发丝也跟着晃动,一闪一闪,仿佛在窃窃私语。

  但头发都在说话的赤苇却还是没有跟他说话,也没有回头,就好像不知道木兔站在门口一样,赤苇把球推到了靠里的墙边站定,略微低着头,背依旧是挺直的,低头在写着什么。 

  木兔一步步走近门口,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像巨兽一般占满了整面墙壁,也吞噬了赤苇的影子。木兔走进门,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没有开灯。

  “赤苇!”他终于忍不住,今晚第一次叫出了学弟的名字,试图掠夺回赤苇的注意力。


  赤苇回头看他。动作好似有点卡壳,慢吞吞的,神情晦涩难辨。

  光线很暗,木兔继续走到赤苇的身后,墙壁上他的影子已经缩小到了和赤苇的影子一样大,几近重合。他故意很大力地将手中的收纳筐推到赤苇身旁,刹车有点急,“赤苇之球”颤颤巍巍地从上面滑落,被挪用了名字还不自知的人连视线都没移,依旧盯着木兔,没有看球却伸手一把捞住了球,放了回去,动作帅气。  

  这样的目光让木兔不想停下来,他直视赤苇,仍在毫无距离感地逐渐靠近。

  “木兔前辈,不生我气了吗?”赤苇的声音轻而低,仿佛融在雨声之中,让木兔觉得即使隔这么近也听不真切。木兔想说他没有生赤苇的气,可他确实一晚上没有理赤苇。赤苇又慢慢回过头去,发丝磨蹭过木兔的脸,仿佛宣告着无声的拒绝,这让木兔停下了脚步,与赤苇维持着一个几乎紧贴着的距离。赤苇的头发是不是在跟我说话,木兔心想。

  在排球场上,木兔大部分时候都知道该往哪个角落扣球最容易得分,可这里不是球场,他面前也不是排球,而是赤苇。木兔只好选择最笨的方式,直白地讲出他莫名其妙的不开心,“赤苇,我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了。”他在赤苇的耳后说,看到赤苇的头发被自己的呼吸吹得摇摇欲坠。

 

  赤苇再次回头看他。这次速度很快,脸上的表情木木的。

  赤苇好像说了一个什么词,但速度太快木兔没有听清,再开口时,赤苇说,“木兔前辈今晚是因为这个而不开心吗?”他的语速逐渐放缓,到最后时,好像已经恢复成了平时的赤苇。他们的距离不到五厘米,赤苇说话时的气息就在木兔的喉结前方飘荡,让木兔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木兔点了点头,赤苇又很快地扭过头去。木兔直勾勾地盯着赤苇的后脑勺,观察从他的黑色头发中露出的耳朵轮廓。赤苇的体温好像偏低一些,像这样靠着的时候好舒服,他胸口那阵若即若离的痒意都减轻了不少。难道赤苇还有止痒功能吗?

  “赤苇,我这里好像被蚊子咬了。”木兔思维跳脱,就像从斜线球切换成直线球一样,他凭直觉开启了新的话题,指向自己的胸口。

 

  赤苇又一次回头看他。他的视线跟着木兔的手指看向他的胸口,旋即很轻地笑了一声,弯起双眼看向木兔,睫毛间透出清澈却灼人的光。  

  “还有半年,接下来的每一个球,我都会好好托给前辈的。请不要因此难过,将每个球都好好扣下吧。”

  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在此刻,木兔感觉自己的感官仿佛被无限放大。外面的细雨低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如同太鼓声,初夏的微风好像放大成为跳发球从身边擦过时的动静,赤苇的呼吸声和身体的细微颤抖让木兔感觉自己在直面一场台风,视线就是交杂在其中的雷电。不知道为什么,木兔直觉危险要降临,可木兔却还是不想后退,一步都不想后退。

  啪嗒一声,灯亮了。

 

  “你们干嘛不开灯?”走进来放杂物的木叶奇怪地问。

  就好像按下了时间启动的按钮,刚刚在黑暗中几乎滚烫的目光即刻逃回了赤苇的眼睛中,他不再看木兔。木兔感觉自己的五感又回到原处,雨声又成为了雨声,微风也还是微风,而赤苇也还是那样平静温和。刚刚的一切好像都是幻觉。

  木兔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想问赤苇,可赤苇已经走过了他身边,站在了门口,转过头对着他说,“前辈,请快一点,我饿了。”

  于是木兔又忘记了一切,只想不让赤苇饿肚子。

“所以刚刚赤苇是在写什么呀?”木兔蹦跳着跟上赤苇,木叶惊奇地看了他们一眼,给赤苇比了个大拇指。木兔觉得莫名其妙。

  “我只是在刚看木兔前辈收拾时,感觉那个收纳筐有点旧了,要提醒白福学姐记得更换,所以记在采购清单上。”

  “哦哦!赤苇好负责!”木兔大声喊叫。

  “木兔前辈,运动完后不多喝水还这么大声喊,明天容易嗓子疼。”

 

  两个人在交谈中走出体育馆。

  “赤苇,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赤苇干劲利落地否认。

  “今天有人来问我这个问题。”

  “这样吗。”赤苇兴趣缺缺,“下次请前辈帮我回答。”

  “那赤苇会有女朋友吗?”

  赤苇看了木兔一眼,神色有点奇怪,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有喜欢的女生,所以近期应该都不会有。”

  “哦!”木兔大声应了一声,“我也不会有!”

  校园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最后一句话在路边的树叶中撞出回声,效果惊人。赤苇突然就笑了一声,很短促,木兔看向他,不知道为什么也开始笑,本来已经绷住表情的赤苇也忍不住又轻轻笑了起来。湿湿的晚风从他们身边穿过,一些情绪在风中消散,却带不走一丝体温。

 

  

  在那天之后,一周都没有再下雨,天空却始终阴沉沉。就像天气一样,木兔总觉得自己某种本该爆发的情绪忽而哑火,隐约感觉不对劲,但却什么都抓不住。但就像要面对强敌一般,木兔反而并没有像那天那样消极下来,一切仍在鸡飞狗跳地继续,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所有关于赤苇的问题,就像是沉在了心底。

  赤苇的父母回来了,他不用再去木兔家吃饭。这种情况在以前也经常发生,但这次木兔却格外不适应,只好在每天中午一而再在而三地想办法拉长和赤苇的午饭时间,还好赤苇也每次都予以配合。

  今天中午吃饭时,赤苇告知他父母大概会在下下周继续出差,木兔很开心——他的生日就在那周。

  枭谷进行了一场3V3练习。

  “木兔今天是打什么鸡血了……”先是蹲下身接住木兔又一个刁钻的发球又立刻起身鱼跃但还是没接到木兔扣球的小见躺在地上抱怨,连鹫尾都点了点头对他的发言表示赞同。

  今天的木兔显然气势十足,他抓着训练服的领口晃动散热,看向正撑着膝盖喘气的赤苇。汗水从他的下颌线滑落,滴在线条紧实的大腿肌肉上,消失不见。木兔看着那滴汗,不自知地伸出了手,赤苇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前辈的好意,撑着木兔的小臂,站起了身,但手指还松松地搭在木兔的胳膊上。

  “辛苦了!今天打得不错,大家运动量已经很充足了,”教练拍了拍手示意众人看过去,又看向木兔特地交代,“今晚不要再加训了。”

  木兔点了点头。他当然还想继续练习,不过既然再加练会给身体带来不必要的负担,那么木兔就不会练习。他不会为了一时的快乐而冒险。

  大家一起看向木兔,眼神滑过赤苇还放在木兔胳膊上的手,但都如同见到树上有叶子一样习以为常,没有为此多做一秒停留。木兔看向那双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十分干净的手,突然很想将自己的手握上去,好像他们的手本就该握在一起一样。

  但赤苇已经将手收了回去。他抿了抿唇,对着木兔认认真真地说:”前辈,今天打得真的很好。”

木兔胸口的蚊子包又开始痒了。

 

  走去车站的路上,因为没有下雨,他们不用撑一把雨伞,木兔有时候会走得比赤苇稍微快一点,看到新奇的东西时,他总是想回头跟学弟分享。

  木兔觉得大概赤苇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实他经常会走神。在木兔回过头但还没有出声的时候,赤苇经常微微会低着头,眼神没有聚焦,柔软卷曲的黑色头发跟着风动。于是有时候,木兔会不出声地转回身倒着走,观察后辈的发呆时刻,如同第一次见面那样猜测赤苇又在想什么复杂的问题,直到赤苇看向他,问他在看什么。

  平时,木兔喜欢被人关注。但像这样,赤苇不看自己的时候,木兔突然也觉得很好。

 

  那天晚上,木兔做梦了。

  梦里是赤苇裸露的大腿,线条清晰流畅,在比赛时,木兔的注意力在排球上面,但在梦里,那些似乎没有留意却印刻在视网膜上的画面轮番重播,赤苇大腿上那一滴汗如同被放慢了一千倍一般缓缓滑落,木兔伸出手,想停止那滴汗的轨迹。

  然后画面切换。他在梦中拥有了上帝视角,看见自己在排球场、在更衣室、在杂物间、在天台、在他们走过的每一条路去过的每一家店,他总是在期待赤苇的目光,在不经意间触碰赤苇。

  他又突然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之中,回到了那天在杂物间,赤苇转过头来说话,轻声到他们那么那么近却都听不真切。

  “赤苇,”木兔听见自己的声音。

  木兔倏地睁开了眼,他梦遗了。

  赤苇那句话到底说了什么?他在梦里没说出口的话又是什么?

  胸口的蚊子包痒个不停,各种想不清楚的事情终于再次浮出水面,在木兔脑中乱作一团,早间新闻在播报台风将要在夜间到来的预警,预告着周末出门计划成了泡影,木兔情绪更加低落了。


  虽然收到了白福的简讯,说今天的训练取消了,但木兔还是跑去了体育馆。他没有跟赤苇说,但到体育馆门口时,赤苇已经在了。奇怪的是,心口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绪在和赤苇一起踏入体育场后就都停了下来,他和赤苇痛痛快快地训练了一场,直到赤苇表示今晚会有台风不能练太晚才停下来。

  枭谷的地理位置很好,伴随而来的是寸土寸金的地价。为了尽可能保证使用空间,排球场附带的浴室设计得很紧凑,进门后的右手边用隔板隔成了两间,各带一张时常因为部员们粗暴的关门方式而无法完全闭合的门,门到墙壁之间不到半米,墙上是一块落地镜。

  如果是正常社团活动结束时间,通常都要排起长龙,也有许多部员会选择忍受一身汗味回家。不过今天,倒是不需要有这个担忧。

  赤苇和木兔先后踏入浴室,在不同的隔间洗澡 

  浴室的换气做得非常糟糕,靠着一小个排气扇在头顶呼啦呼啦地转,在蒸腾的热气中显得十分无用。闷热的浴室不是个聊天的好场地,平时木兔时不时会抱怨几句很热很闷。而即使是这些抱怨的话,赤苇也不会放之不管,安安稳稳地接上几句“那就快点洗完澡,等会儿路上可以吃冰淇淋。”之类的话,督促他赶紧好好洗澡。

  但是今天,好像比往常都更安静一点。

  木兔听到隔壁的水声停了,然后是挤出沐浴露的声音,旋即水声再次响起。隔板不是完全落地的,木兔看着从赤苇那边流过来带着泡沫的水,忍不住伸脚去把泡泡一个个踩碎。

  “木兔前辈,请快一点,不然等会你想要吃的抹茶雪糕可能会卖光。”

  赤苇的声音隔着隔板传来,在水汽蒸腾间被打湿了,和往常不太一样。

  木兔站着检查自己的胸口,明明没有蚊子包,为什么会这么痒。他忍不住继续挠了起来,胸口不知不觉就被抓红了一大片。


  洗澡后,赤苇都会规规矩矩地在淋浴室换好全套衣服出来。

  而木兔嫌淋浴间太热,总是说着“反正只有我和赤苇了也不要紧”,就只穿着内裤走出到部活室再换衣服。不过今天——木兔低着头看着自己胸口被挠出的痕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应该不能让赤苇看见。于是木兔在浴室草草地擦了擦身体,把自己塞回到衬衫里,身上还带着水汽,穿衬衫时总是哪里哪里都扯不顺畅。

  他一边拽着衣服一边走进更衣室。赤苇正坐在房间中间的凳子上擦头发,听到木兔出来,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木兔。

  赤苇将毛巾放下。他的头发还是湿的,软趴趴地粘在脸上,大概是因为热,衬衫扣子难得扣得很低,露出了木兔都不常见到的脖颈和锁骨,红红的。

木兔不知道要收敛目光,脑海里的第一想法是不常见就要多看看,于是就这样盯着赤苇的锁骨,一步步走到他身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和赤苇的锁骨平齐。

  赤苇抬起手,把木兔拽起来坐在他的身旁。他看了木兔一眼,眼神还是那样,冷静、包容。他伸出手把扣得乱七八糟上下错乱的衬衫扣子解开了。

  木兔低下头去看,赤苇的手真好看。

  “是这里被蚊子咬了吗?”赤苇的气息喷在木兔的胸前,“不要挠了,好红。”  

  像是哆啦A梦一样,赤苇从自己的包中翻出了药膏,他身上明明也还散发着热气,但指尖却冰凉,之前怎么处理都没用的蚊子包就突然不痒了。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


  “赤苇,我们再练习一会儿吧!”

  木兔突然提议。在想不清楚事情的时候,他总是想打排球。

  赤苇的眼神扫过他们都已经换好的衬衫,木兔都以为赤苇要拒绝了,可赤苇却突然说,“好。木兔前辈,已经换上校服了,我们就做简单的接球练习吧。”

  他们穿着校服,又回到了体育馆。因为将要到来的台风,外面晚霞异常美丽,照耀得体育场中也一片金黄。

  木兔认真地接下每一个球。在一声声碰球声中,小臂的疼痛感让他的思绪变得无比清晰。就像经过了很久的努力后,突然领悟到扣直线球的方法,这段时间的悸动、疑惑、难熬、低落也顺理成章地有了答案。

  对面的赤苇向后退了一步,蹲下,接起球,黑色的发丝扬起,眼神沉静而投入。

  我喜欢赤苇京治。

  答案就这样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如同他将要一直打排球一样,挤进了木兔的人生定律里。

  木兔将球截住,握在手中。“赤苇,我们走吧。”

  赤苇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在体育馆门口时,他突然笑了一下。

  原来看见自己喜欢的人笑,是这么开心的一件事情,木兔觉得自己错过了许多,他决心以后再也不要错过。

  “赤苇,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等以后再告诉你。”木兔促狭地笑了一声,对着走在他身前一点的赤苇比了一个无声的口型,“我喜欢你。”

  他会在什么时候告诉赤苇呢?木兔还不知道。但就像在打比赛时那样,胜负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永远是每一球。表白很重要,但最重要的,一定是喜欢本身。

 

  大概是人品守恒定律,木兔站在冰柜前,悲惨地发现自己最想要尝试的抹茶味已经售罄了。

  他们走进了旁边的便利店,木兔还在嘟嘟囔囔,已经挑好了饭团的赤苇走到冰柜前,试探地说,“要不要买这里的雪糕?”

  “但今天说好了要吃抹茶味的!我不要吃别的雪糕了!”木兔否决。

  “赤苇,”木兔转过头去看着赤苇,一脸严肃,“明天一定要早一点到。”

  “明天是周六,木兔前辈。”赤苇走过去饭团区放回了饭团,从冰柜中挑出了雪糕,木兔余光瞟见,是他平时在便利店里最喜欢买的雪糕。

  “那我们明天出来玩吧!”木兔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刚刚被赤苇放回去的饭团。

  “……如果是因为想吃雪糕的话,木兔前辈自己也可以来买吧。”

  “我知道啊,可是就是想和赤苇见面嘛。”

  “请不要随随便便说这种话。”赤苇语气无奈的结账,躲开了店员探究的目光,“而且明天有台风,请前辈不要出门。”

  “本来就是!”木兔坚持原则,“那下周,我们一定要早点到!”

 

  他们向公交车站走过去。木兔刚咬了一口饭团,就果不其然的想吃起雪糕来。

  他眼巴巴地看着赤苇,就像知道他想什么一样,赤苇将雪糕递到木兔嘴边,木兔咬走了一大口。

  他盯着拿回雪糕小口舔着的赤苇。

  “赤苇,你很像冰淇淋。”

  “那前辈要小心,我等会儿就会化成一滩水。”

  “赤苇还像草莓蛋糕上的杏仁片。”

  “是因为前辈上次把我草莓蛋糕上的杏仁片全都挑出来吃掉了吗?”

  “赤苇刚吹完头发的时候像年糕。”

  “难怪上次吃寿喜烧时前辈一副想把我扔到锅里的样子。”

  “赤苇有时候看起来很像一个饭团。”

  “是什么馅的?” 

  “像烤肉时的蘸盐。”

  “为什么不是酱料?”

  “像夏天时的空调。”

  “冬天的空调不行吗”

  木兔一样样列出各类新奇的比喻,赤苇一句句全部认真反馈。

  赤苇永远都这样。会拆他台,但从来不会嘲笑木兔的奇思妙想,也从来不会敷衍他的任何一句话。被重视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木兔在赤苇身上享受了太多,而他自己也深知这一点。

  他也会同样做到。

  木兔转过头去看着赤苇,将落未落的夕阳已经红得发暗,给赤苇眼睛里的自己映上了别的颜色。晚风凉爽,穿过赤苇吹向木兔,舒服到让木兔忍不住眯缝起了眼。

  下周一,和赤苇一起走在这条路上时,会是怎样的风景呢?

  木兔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奔向未来了。

  

  

   

呜呜呜请看看后续不然我真的会很心痛💔(bushi): 《不擅长暗恋的赤苇京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