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R】丑人(上)
半架空,全文3.5w字,一次性分上下篇发布。是对ER的初尝试。下划线内容引自《悲惨世界》原文李丹/方于译本;“*”内容为对原作的化用。
感谢愿意看到最后的您。
安灼拉静静地坐在秋日的马厩里。一副脚镣正铐着他的脚,脚镣则被铁链锁着,连在拴马的桩上。牲畜被送到前方的战场。刺刀在阳光下片片闪光,像潮水一线一线。白浪翻滚。雨温热如注。十二磅的雷声隆隆。海在风暴中。骡马成群死去,好似石滩上搁浅而亡的海豚。荒凉的秋日里马厩空空荡荡,安灼拉却看得那样清楚。
俘虏他的士兵并不知他是安灼拉——“人民之友”的领袖。几十个小时前,一位士兵本已遥遥瞄准了他。但在此时,那青年却转过头来,金发在...
半架空,全文3.5w字,一次性分上下篇发布。是对ER的初尝试。下划线内容引自《悲惨世界》原文李丹/方于译本;“*”内容为对原作的化用。
感谢愿意看到最后的您。
安灼拉静静地坐在秋日的马厩里。一副脚镣正铐着他的脚,脚镣则被铁链锁着,连在拴马的桩上。牲畜被送到前方的战场。刺刀在阳光下片片闪光,像潮水一线一线。白浪翻滚。雨温热如注。十二磅的雷声隆隆。海在风暴中。骡马成群死去,好似石滩上搁浅而亡的海豚。荒凉的秋日里马厩空空荡荡,安灼拉却看得那样清楚。
俘虏他的士兵并不知他是安灼拉——“人民之友”的领袖。几十个小时前,一位士兵本已遥遥瞄准了他。但在此时,那青年却转过头来,金发在日光下熔化金属般流动,不可直视如太阳延伸出的一部分;他的面容笼罩着某种近乎庄严的神色:这样的神色在世间是极罕见的。它只迸发于将死去却未死去的事物,或自压倒性的美中显现出来。战场上的安灼拉却同时占据了两者。强烈的不可知带来的疑惧与心灵深处的触动,使那狙击手一迟疑:他并非失却了操控枪械的能力,也并不是说,向着安灼拉射击,便会触发某种极可怕的后果。这样的踌躇正如他没有勇气孤身一人走入黑夜,尽管他并未失却向前迈步的本领,而那黑夜中也许没有任何东西。但这样的踌躇终究是孤独的微妙产物。倘若他们有十二个人一同步入黑夜,十二杆枪对准那年轻的革卝命者,他也许便不会再疑惧。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迟疑,青年便被另两个士兵按住,巧妙地与死的命运擦身而过。
自他的怀中掉出一位死去的“人民之友”小队长的证章与遗物。四十分钟前,安灼拉从一只微温的濒死之手中接过它们。他极庄重地垂下头去,向他的同志许诺。
“我一定会将它带到。”
那人流着血,气息奄奄:
“……还有一句话,安灼拉,你告诉……”
语言与一小块的时间开裂为千百片细小的碎片。
那是炮弹在他们不远处的地方炸响。年轻的革卝命家什么也没有听见。再低下头去,那人已经断气了。
有那么一瞬间,年轻的安灼拉非常愧疚,竟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悲哀;但这种感受很快消逝:炮弹在更近的地方炸响。他捂住耳朵,匍匐在地。直到那感受远去,不见。一分钟之后,安灼拉便救下一个同志。忘了。离去了。在看到那证章的时候,那感受却又突然降临。它在金色与红色的秋天里振聋发聩,如潮水奔涌而来,比按住他的士兵更加使他站立不稳,比被俘虏的命运更加使他心神不宁。那一小块空缺的时间重新走动,此前的瞬间重现,安灼拉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只有一个念头静静地在脑海里:
“我连一句话也没有能够带到。”
士兵们认得那证章,也明白从小队长的口中也许能够得到情报。死去的同伴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庇护了安灼拉。于是,年轻的革卝命领袖顶了那死人的名目,就这样被带了回来。
牢房满了,他便被关在马棚里。
现在,这样的感受离去了。事实与记忆还在。但让他在秋日里摇摇欲坠的感受离去了。安灼拉的脑海中一片清明,只有直面死亡的人才能够看得那样清楚。几十个小时以来他没有进食或饮水,思想却依旧以一种近乎狂热的方式无声地燃烧。是的,他被俘虏了,尽管他的真实身份没有被发现,但依旧很可能被处决。安灼拉信任他的朋友们的判断:他们不会轻言放弃解救他,也会考量拯救他一人的生命所可能付出的牺牲。他的朋友们有着坚定的意志与崇高的理想,而个性与理念相互平衡。无论选择来解救他与否,安灼拉都相信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一如他们相信他。倘若,他真的牺牲在这里,他们必定能够将革卝命的光辉事业继续下去。
只有一件事似乎不大妥当:他平日里并不会常常思索这样的问题。这是面对不可知的未来时一种正常的反应。尽管死是可以预见的,但不可预见的却是,死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到来。年轻的安灼拉早已接受了死的命运,却未仔细地构想过它将如何发生。此刻,他骤然间意识到,后者已临到他的头上来了。面对死,他不恐惧,也不疑虑,只是隐隐地意识到这样的矛盾;它所带来的感觉神秘莫测,无从摆脱。这是他唯一所看不清的。
然而,就在这一刻,有件事短暂地分散了他的心思。
他看到某种极怪异的事物正沿着石板路,向马厩摇摇晃晃地移动。它隐藏在树影里,看不清形貌——安灼拉细细地看,方才认出那是一个人来,只是来人走路的姿势极其古怪,他身子向前倾着,似乎就要一头栽倒在地上,身子左摇右晃,却不跌倒,仿佛他正处于风浪中的甲板;又好似一只树栖的猿猴落在了地面上,学习人类行走时调动四肢的样子。
那是一个醉鬼,他喝醉了。
年轻革卝命家的内心油然而生一股轻蔑之意。他不去望那人,对方却踉踉跄跄地冲着马厩来了。
“……毛茛花,我的好姑娘……”他听见对方口齿不清地嘟哝着,“……你到哪里去了……”
来人似乎在找那些已经被送上前线的马。安灼拉暗暗叹息,他也许不该过早地对一个人下定论;于是他抬起头来,二人打了个照面。
没有什么能够扰乱他的心神:那些威胁、殴打、长久的饥饿,都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幽灵一般的印象,而这个人却使他一惊,只因那醉鬼丑得出奇。
那一种丑陋无可描述,只因仔细去看,很难说他究竟丑陋在哪里。造物主并没少给了他些什么:那张脸上不过脏了些,胡子拉碴;却不生疮,也无瘢痕。他的眼睛被酒精烧红,显得浑浊;单独看,却只是落魄了些,说不上丑怪。五官的尺寸没有异常,甚至其组合方式也无特异之处。但当这些与平常青年毫无二致的部分聚在一起时,又使人难以忍受。某种似是而非、又百无聊赖的苦闷与极度的矛盾撕扯着他的脸,让他强烈地呈现出一副失败的肖像或雕塑的形貌,而非一张属于人类的、令人生厌的面容。这并非完全归因于面孔本身的丑陋极其罕见,又足以使人产生强烈的离弃欲望;此刻,那醉鬼却不再摇晃,如一只被蛇定住的蛙,只是愣愣地望着安灼拉。
继而,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他呼喊起来。
“天啊!”
在对方惊呼出声时,安灼拉反倒宁定下来。惊愕短暂地驱散了那种神情,让对方重新拥有了另一种形貌。此刻,年轻的金发男人方才隐隐地意识到,直到现下,他才彻底地将对方认作一个男人。
“好上帝!好一个阿多尼斯!”
醉鬼如同一个长久在暗房里的人骤然暴露在阳光下似地,侧过身去,把脸掩住了。他膝盖一软,便倚在马棚的柱子上,就这么静静地待了几秒钟。
“我一定是在做梦。”最终,他在这般昏醉的状态下,以所能够调动的全部果断为自己下了判决。他将脸从手中抬起来,几乎是同样严肃地,转向严肃地望着他的安灼拉。
“我走出炼狱,见了贝娅特利切。”
醉鬼将那双手用力按在胸膛上,这时,他像风中的植物茎秆一样摇晃。
“这样一朵玫瑰。”男人由叙述转为抒情,由坚决简短的定论转为漫长、含混而低沉的絮语,由醉酒的第一阶段滑向第二阶段。“波斯人的和阿里奥斯托的玫瑰。独处不群的玫瑰,玫瑰中的玫瑰的玫瑰,柏拉图的初绽之花……(注1)”
他的膝盖渐渐地软下来,酒瓶滚在地上。那即将陷入深醉的男人临终者般艰难地抬起头来,他深深地望着安灼拉;嘴唇微动,叹息一般,喃喃吐出几个字。
“多美的云石雕像呵。”
接着,那丑人便死了一样,倒在地上,打起鼾来。
安灼拉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于是静静地闭上眼睛。醉鬼便睡在他的脚边。
(注1:出自博尔赫斯《玫瑰》。有趣的是,该句的下句为“……我不赞颂的热烈而盲目的玫瑰,可望而不可即的玫瑰。”是的,时间不准确,但这是个奇异的架空年代。)
*
“……醒一醒……您醒一醒。”
那声音低而友善,不像带着恶意。于是安灼拉张开眼睛。他的面前依旧是那张丑陋的脸。但对方的声音却是柔软的,神情是温和的。在清醒与睡眠的模糊间隙,它们使那张脸所带来的不适软化下去了。安灼拉几乎要对这长久未见以至于近乎陌生的温柔神色露出一个微笑,直到清醒如帘幕一般垂下。他的脸在那时冷下来,生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隔膜;这不难办到。安灼拉已习惯了拒绝向他微笑的人。但他的拒绝依旧动人,如雾凇凝结于枝条之上。
一丝尴尬在那张脸上浮现,但仅此而已。
“您该吃东西了。”
脸的主人讪讪道。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凸凹不平的白铁杯子,和一块黑面包。
“您是什么人?”安灼拉冷淡地问。他的声音因长时间的干渴而沙哑,难以延展。
“我管喂马和打扫。”那男人近乎讨好地说,“现在,我给您送饭。”
安灼拉不信任那人。但他明白,倘若军队要杀死他,并不会采用在饭食里下毒的方式。而他须好好保存自己的生命。他要活着,战斗到最后一息。于是,安灼拉便接过那份食物,坦然地在那男人面前吃喝起来。他相当地饿,吃得却并不快,只因为他双手被铐住了。那看守静静地坐在一边,深陷进去的紫红色眼窝里,一双眼睛依旧那样尴尬而温和地看着他,嘴唇间歇地微微蠕动几下,嘴角凝着一丝说愁苦却也满不在乎、只能勉强地被定义为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实在丑得难得,但安灼拉并不在乎。
“您再给我一杯水。”
年轻的革卝命家说。那坐在一旁的男人得了令,立即站起来,顺从地、近乎谦恭地将那白铁杯子接过,走出门去。青年有些小小的惊异,这不由得使他产生一种感觉:倘若他命令那男人去擦自己的皮鞋,那男人想必也会照做的。
他很快地想到,也许他能够利用这男人逃出去。
通过什么方式才好?安灼拉不愿将另一个人送入死地。说服那人向着革卝命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呢?对方看上去对自己相当友善;也许这是个暗中赞同“人民之友”行事方式的人。也许只要稍加引导,他便能够加入到起义的队伍中来。
“人民之友”在最初,便是以宣扬教育之重要性为名目设立的结卝社。尽管,在后来,就在全面的内卝战爆发前,“人民之友”早已成为一方反专卝制的武装势力,那些聚集在缪尚咖啡馆中高谈阔论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他们仍旧坚持着这一主张。公白飞在其中的作用极大。除天性中对人类的怜悯与爱产生的“同情心”所驱使的行动以外;应当建立健全的社会机制,通过后天的教育,充分地给走入歧途(又已领受了相应惩罚的人,巴阿雷坚持)以第二次机会;这是他们一致地同意的。
尽管,一个有着坚定个性的人不会放任自己进入酗酒的状态,但也许他的心灵是在苦闷中的。须同他谈话,了解他的主张——也许,他会自己开口。
在那男人出门去的时候,安灼拉便作着这样的思索。
对方不一会儿便回来了。深发色的男人殷勤地半跪在地上,将那坑坑洼洼的白铁杯子递过来。安灼拉用戴着镣铐的手接过那杯子,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在交还杯子的时候,他平静地看向那男人的眼睛。那男人的眼白泛着某种类似淤血的肮脏颜色,眼皮肿胀发紫。见安灼拉直望着他,他慢慢地起身,向后退了两步,带点窘迫地扯了扯嘴角——那很难被称之为一个微笑——把杯子换到另一只手,仿佛正握着的东西烫了他的手。
那为带来饭食的人收了白铁杯子,却不走,又拿了一把笤帚,在马棚里磨磨蹭蹭地扫地,不过是将地上的灰土拨来拨去,弄得尘土飞扬,又时不时地偷偷看一眼安灼拉。这些都被安灼拉看在眼里。他几乎期待着对方能对他说些什么了。
很难说他的期待有没有落到实地。
“您这样的人不应当在这里。”在清扫的间隙,安灼拉听见那丑陋的男人嘟哝,“您瞧。您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您应该在在秋天的林荫道里漫步,同朋友一道玩乐,在酒馆里一醉方休——哈!现在,您就要无意义地去送死了。您呀,太可惜了。”
至此,年轻的革卝命家心头泛起一阵冷淡的失望。
那男人并不是革卝命的支持者,也许更糟。很可能这友善不过是心理战术的一部分,企图使他放下戒备,以套取“人民之友”的情报。他迅速地将那男人划归到“无可救药”的部分中去了——为此,不能因此过多地责备安灼拉。尽管不到二十五岁,他看人的眼光,以及对危机的预判,都有种异乎寻常的准确。(他对马吕斯·彭眉胥所下的评价获得了朋友们一致的认可,而在多场战斗中的幸存绝不是因为他的胆怯。)现下,该天赋又一次自他的身上显露。冥冥之中,他无比精准地捕捉到了这怀疑派的本质,并作出了相应的反应;尽管,在理论上,他对那男人几乎一无所知。
但可以确信的是,对方并不是他们的同类;甚至不是一个投机分子。是的,那人可利用的价值也许依旧在;但这种失望使得安灼拉短暂地失去了将精力投注在对方身上的愿望。他毕竟是个真诚的年轻人。此刻,他是做不到和颜悦色而最大限度地从那丑陋的男人身上发掘可利用之处的。这小小的率性也可以说是年轻人的一点可爱之处。
于是,安灼拉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不过带着冷漠转过头去,几不可察地抿起嘴唇,不再理会对方。它们刚刚得了清水的湿润、玫瑰般重新绽放生机。他的面容在角度的改换下沐浴在自棚顶罅隙所漏下的一缕天光中,笼罩在脑后的淡淡一层辉芒是他的金发;浓密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落小小的阴影。这是他面颊上唯一一处阴影,似乎只有这一点点的阴影,才使他与此地发生了细小的联结:倘若缺乏了这一处阴影,就连最迟钝的人也要疑心他是否确实属于这个世界。那男人正背着身,却没有看到这一幕。他没有听见安灼拉作出任何回应,因而他的滔滔不绝无从被制止:
“……为了什么?您的革卝命吗?……”
直到此刻,安灼拉方平静地开口,他的回应却并非针对那男人的任何一个疑问或定论:
“革卝命不是我的。”他淡淡地说。“这是人民的意志。”
那男人的背影短暂地战栗了一下。在转过头来时,他脸上流露出被来自黑暗中的子弹击中之人才具有的神情。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安灼拉,仿佛他或安灼拉已不在此处,而时间在此刻犯了个错误;于是这个形象长久地存留于安灼拉的脑海里。他与男人相处的时间,所发生的对话,本以为忘却却深埋在记忆中的遗迹是那样多,安灼拉却难以忘怀这个形象,只因他也曾在秋日的飓风中体会过相似的情绪,那是一种时间缺失的错觉,时间,语言,所处之点,碎裂为千百片,消弭不见。而安灼拉尚未认出这副神情,只因在那个秋日他将一切看得那样清楚,却唯独看不见自己的脸。而他永远不会有机会回想起这一点:那丑陋的男人脸上渐渐地显露出某种近乎狂热而古怪的神情,深不可测,无法以迷恋、欲求、崇拜或任何一种方式加以定义;那是一种可怕病症发作的前兆。
“我明白。我看透了。您不是那种想通过打仗捞点好处的人,也不是把‘人民’当作一个动听的挂在嘴边的名词,借此往上爬的那种人。但我不明白。那种人的行为是可以解释的。”那男人越说越快,他的狂热仿佛某种热带疾病来势汹汹;“人是坏东西。人都是自私的。你们反对的人,便是那种让小孩子饿死在街上的人。可这样的行为好歹是能得到好处的。小孩子饿死了,而他们的马车有了新内饰。我无所谓。但您!您的意志——就算是‘人民的意志’——我看不透。您是为了谁的好处?革卝命是一打坏牡蛎。耗费得多,却对谁也没有好处。对您自己也没有好处,对您所反对的人没有好处,对这个世界也没有好处。”
安灼拉的头昂起来了。他的眼中燃着无情的烈火,却能够使地狱结霜;那是足以焚毁蛾摩拉的炽焰,也是一个寂静冬夜中静静映照着一个于路边冻毙的醉汉的冰冷月光。
但他并没有发作。
“我不容你在我面前诋毁革卝命。”
安灼拉只是这样说。他下达命令。
然而,需简要叙述的是,在此刻,那看守人的不正常的激情似乎已进入了某种高潮阶段,如一个精神病人受到强烈的刺激,一个狂犬病骤然发作的患者,一个醉汉(既然他现在并没有喝醉,姑且认为这样的譬喻是恰当的)进入酒后的一种异常状态,它曾明确地表现在狄俄尼索斯狂热的女信徒身上(注2),以至于他甚至没有在安灼拉的怒火与无从被质疑的命令面前退缩,这是极度罕见的。他干脆直着脖子喊叫起来:
“哈!您能怎样?您现在就被关在这了。难不成您要杀死我!”
那无情的火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轻蔑。那常出现在有钱人家的独生子脸上,却不常出现在安灼拉的脸上。
“我可怜你!”
安灼拉简单地说。接着,他不再讲话了。
那丑陋的男人怔住了。这话好像一桶冷水样泼下来。那一瞬间,他显出如被雨淋湿的狗才具有的、惶惶不安的神色;一种强烈的尴尬,某种如雾般浅淡却阴郁而潮湿的怒意,它们统统被某种持续的温顺轮廓所统御着,最后混杂成某种奇异的愁苦。那病去了,他突然如初愈的病人一般忧郁而近乎卑怯地可怜了。
“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安灼拉没有去理会他。那看守人从那不安的状态中恢复了一点,动作不大协调地耸了耸肩,使他更加像一个刚刚脱离长久的卧床状态、从而必须重新学习如何调动四肢的人。然后,他讪讪地说:
“那我称您阿波罗。”
注2:酒神的女信徒:酒神的女信徒们,纵情舞蹈,放声狂笑,扳倒狂怒的公牛,亲手撕碎自己的儿子。
*
那天的晚些时候,看守又踉踉跄跄地来到这里。只不过这一次,男人看上去相当地自鸣得意。早些时候的愁容被某种神奇的药品所驱散了。这种灵丹妙药有一个名字:劣质烧酒。那是由霉变的薯类酿造的。此刻,那瓶子就拿在他的手里。在酒精的影响下,他表现出离奇的丑态来,却与他的面容相合。在塑造他的面孔时,酒精所起的作用与造物主所起的作用是相似的:也许前者要超越后者。他的丑陋,不加条件的质疑,易于愁苦的性情,对友谊温存的渴盼,极易陷入激动的境地,如记忆本身般无形无状、去中心化而滔滔不绝的演说或诡辩,都极适合于这样一种烂醉的状态。很难说它们是否彼此成就。醉酒与他的一切都很相宜,作为他的一部分,无可分割。因此,他常处于这一情境中。他曾千百次地经历过这样的情境,有时在人群中,更多时候孤身一人;而安灼拉的存在却让他飘飘然了。
“看吧!大兵们在操练。长官们在开会。这都是为了打呀杀呀。我便到这儿喝酒。”在以这句话作演讲的开场白时,他的身体在午后马厩内斑驳的光线中明明暗暗。安灼拉不知这是下午三点,但他大概地可以从日头的方位推测出来。这只能使安灼拉更加漠然,只因人通常不会在下午三点便喝得死醉。
看守不看他,而继续地喋喋不休。
“这个世界是个大蠢事。所有这些蠢材又要打起来了。他们原可以挽着个美人儿到田野中刚刚割下的麦秸堆里去呼吸广阔天地中的茶香味儿,却偏要去互相厮杀,打到鼻青脸肿!真的,傻事儿干得太多了。”
到此时,安灼拉已经初步摸清了这醉鬼的脾性,于是不去理他。曾提到过,他对这醉鬼是蔑视的。他们不会是一路的人。就算对方并非敌人用来打动他的伎俩,他也用不到这醉鬼,甚至无法将逃跑的期望寄托在对方身上。安灼拉看得很清楚。安灼拉看得很清楚但就在这时,对方却主动地将对话告一段落,步伐不稳,却极坚定地向着他压过来了。年轻的金发男人带着一种严正的戒备望那醉鬼,但看守人没有被阻止,这时他丑陋的脸皱起来,显现出一种微小的决意,他把那只因酒精而颤抖的手伸进怀里;在另一只手中他的酒瓶掉在了地上,仿佛他无法同时使用两只手做两件事,液体于地上蜿蜒爬行如下午三点的光斑阴影,他没有理会:只从怀里摸索出一块油纸包着的、压扁了的物件,他极小心抓着它,把它送到安灼拉前面。
它闻上去像是糖和牛奶。那是一块点心。它很罕见。也许是被偷来的。
“您快吃吧。”他带着一点讨好的意味说。
安灼拉短暂地陷入了一种困惑。同样的能力使他隐隐地察觉到,那人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坏的意图。但首先,他并不想同那人有任何更进一步的联系,不倾向对他的看法表现任何形式的赞同,也不会作出任何意义上的妥协;而从另一种角度来看,过度地接近一个俘虏显然是不利于那地位卑下的看守人的。综合来看,能将他赶走最好。这不难。因为安灼拉一点也不喜欢他。
于是安灼拉漠然地看着那个纸包,没有伸手去接。
“如果这是为了获得我的信任,那么您打错了算盘。”
那看守人像被蜂针蛰了一下。其后,他如一切情感丰富而受了某种真切侮辱的人,在怒气如错乱的潮汐汹涌而来时,竟露出某种难以抑制的感伤,它难以被忽视正似他的丑陋,一如礁石于水中暴露在外。他一边咬住牙齿,以忍受创口的努力忍受这一句话,一边却又极其着迷地以信徒的狂热盯着安灼拉运动的嘴唇,仿佛他正说些什么并不重要。他想要安灼拉停下却并不希望安灼拉停下,这般矛盾的神情撕扯着他的脸。于是安灼拉接着说。
“这是种卑劣的行为。您让我恶心。”
直到此刻,那被酒精放大的、易受影响的情绪方占了上风。他的眼睛如被煽动的公牛的眼睛一般湿润、激愤以及受冲动支配:在那个短暂的时刻,看守人确实被触怒了;而他唯一表达愤怒的方式,便是高声叫起来。
“哈!您会死的!算您倒霉!我不会送您的殡。*”
安灼拉几乎要冷笑出声。但这一次,看守人并没有受到这一讽刺的影响:话音未落,他便伸手抱住自己的脑袋,这句话本身已刺伤了他。他在庞大食草动物的温顺凄苦之眼神与慌乱的呼吸间,在被十指抓握着的凌乱头发间,本能地去寻找他的酒瓶;但他已经失去了他的酒瓶。他带着巨大的失望与痛悔看着那成为下午三时马厩中光斑与阴影之一部分的深浅残骸,好像天塌下来了。他光顾着自己在那里愁眉苦脸,那模样让人难以忍受。安灼拉几乎要开始可怜他了。但就在这个想法即将在他脑海中成型的前几秒,那醉鬼长吁短叹地走了。
*
那看守的发作是不长久的。第二天早上,他照旧地到马厩里来。安灼拉当时正闭着眼睛,脱离了睡眠,正处于昏沉与清醒的模糊边际,有人靠近马厩,他便惊醒了,只是低垂着眼睛。年轻的革卝命者不知来人是谁,但他凭借超乎寻常的洞察力明白那人也许是昨日的看守。安灼拉不想理会他,于是装作睡着。于是来人的动作与呼吸变得轻而慢起来,以便无从搅扰那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睡眠。由此安灼拉得知这果真是他,在这里不会有第二个人这样做。在离开之前,他留下了那个坑坑洼洼的白铁杯子与一块面包,横放在杯口以免被弄脏。安灼拉以为他今天不会再出现,他们抗拒对彼此的会面,这显然是最好的结果;但在下午,那丑陋的男人又来了,又一次喝醉,握着深色的酒瓶,站在斑驳的阴影里,带着滚热的孤独渴盼与自言自语的古老习惯在被酒精成倍放大以后所无法忍耐的大发议论的欲望,一切仿佛昨日重现。在昨日安灼拉赶他出去,今天他便回来,同二十四个个小时前一般无二,像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游戏,使他无法抗拒,而安灼拉对此漠然处之。
“今天我给死人挖坑。嘿,长官发了善心,给我两口烧酒。那死人是和您一块儿来的。不过,您穿红马甲,而他穿蓝的。您还活着,他却已经被抬走了。就埋在那边。这两天,他发起烧来了,直说胡话,整晚上嗳哟嗳哟地叫。真是让人难受。他是个南方人。我也是南方人。您也是南方人吧?我听得出来。我呢,我只管喝酒。让他去叫,叫破喉咙吧!我的杯子是满的*。我吃得好,睡得香。”
这是他冗长发言的开端。
“几天前,那人还没胡涂起来的时候,我在病房的柜子里偷医用的苦艾酒。这事我做惯了的。好家伙!真有劲!那酒真是不错。有一次,被那人看到了。但一想,我天天给他倒便盆,所以那家伙也不能说什么。我手上还端着那东西的时候,一个有自尊心的年轻小伙子是不便太激烈地批评我的。他果真什么也没说,还算是个不错的家伙。唉!现在,死了!没了。于是我每天少倒一个便盆,这当然不坏。我却开心不起来。倒不是说我有喜爱秽物的癖好。我忧郁了!但喝上酒,我便好起来了。我再来倒您的便盆。生活就是如此。
“虽说政卝府让我倒便盆罢。我对现在的政卝府并没有意见!您说专卝制统治的不好。你们要革卝命,要改变,是因为你们相信,社会是会进步的。可以采取不同的手段,促进这样的进步。于是革卝命成了新的手段。你们说科学。说真理。为了轮船与火车头高兴不已。但这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不过换了一个地方,换了一种手段,重蹈历史的覆辙罢了。太阳下面没有新鲜事。现在的社会当真比从前更进步么?你们还真的相信了!不止是你们,你们的敌人也信这个。我可不信!这都是幻想。所有的舆论皆一致地谴责伯利恒的暴行:真有意思。每年在新技术工厂旁饿死的小孩子,可比双手血淋淋的希律王背上负得还要多。‘世界是个阴风惨雾的舞台,一幕幕景象更迭使人心腻!’(注3)世界不过在重复它自己!你们要国王下台,好呀,可一个国王下台了,不过换成另一个或另几个新的。人们还是一样地过活。到了一定时候,就不安稳起来,一定要打仗。这时像秋日收割麦子一样,收割一批脑袋,接着,下一茬再长起来。麦田还是麦田,不会变成什么别的东西。人呀!这悲伤的动物!总是在这方面毫无建树。”
在他说到一半时,安灼拉便已抬起头来,望着那张脸。他尝到对方话语中怜悯心的苦涩,这唤起了一丝近乎和缓的情绪,在那段漫无目的演讲的后半段,他以一种静静的估量方式打量着看守人,但此刻,对方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这也是酒精的作用。它使安灼拉产生一种渺茫的冲动:也许他不应当轻易地放弃对这显然心肠不坏的怀疑派的希望。除此之外,他毕竟是一个年轻人。而长久的沉默以及那看守人的论调,使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论辩欲望。
“不。”安灼拉开口,“你错了。”
那丑脸上露出一丝惊诧。也许他本以为安灼拉并不会理会他。
“是的,民卝主的概念古已有之。它并没有被真正地实现过。这是伤痛,也是遗憾,更是无奈的局限;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可实现,或实现它的企图是错误的。人类始终在苦难的泥沼中挣扎,但社会并非一潭死水。人类从未停止探索。探索产生新的问题,在解决新的问题时,人类在进步。
“科技的进步并非无意义的。要掌握物质,这是第一步;实现理想,这是第二步。新的科技也带来从未出现过的新问题:人类制造了能够跨海的轮船,世界性的贸易展开,殖民地产生。这些人民被奴役,或受着不公正的对待。殖民地反抗不公的统治而走向独立,便推动了新的对民卝主的探索。这是进步。进步是艰难的。而当下的革卝命并非突然的举动,它是长年累月的积累,是一项长期工作的终结,是进步的唯一方式,也是必然的结果。因为我们所面临的障碍只能通过这暴力的革卝命来破除。在这里我提出它的名字:专卝制制卝度。它不仅无情地压制、夺取了多数人的天生权利,同时,它的局限性也带来暴卝政与贫困的后果。我们正是要反对这样的专卝制制卝度,让主卝权掌握在人民手中——不,我们不仅要反对专卝制制卝度,我们要反对一切制卝度的缺陷,一切进步道路上的阻碍——如此一来,科技创造的财富,才能完全地用于人民;当人民所创造的科技成果被彻底地用于人民,您会看到,社会切实地在进步。”
在这里,以及不远的将来,以旁观者的角度,需宽容地看待年轻的安灼拉。他有智慧与某种超乎寻常的洞察力,思想却尚不完备。他本可以逐步地使它走向新的阶段,直到全方位的革卝命暂时打断了这一切。然而,在铁与火中,他可以得到相同的锻炼。尽管,自理论上说,这样的锻炼对人是相当危险的;它不仅单纯地针对肉体,也针对心灵:过多的杀戮与死亡是会使人发生变化的。
然而这对安灼拉并不起作用。
他如上帝执火剑的审判天使。杀戮不会在他高尚的心中培植残暴,死亡也不会让他转向软弱动摇。
但,倘若使用一种更加确切的譬喻,他并非上帝的天使,而是真理的使徒。
耶和华的言语在圣经中,无从更改。而真理是扩展的。是能够加以完善的。在“人民之友”中,他受公白飞的影响很大。他认为公白飞的思想好,有道理,对他的目标极有益,他便接受,改变自己最初的某些主张。在其他方面,也是一样。安灼拉的神是真理。真理指向他的目标。而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为人民的幸福而奋斗。
无从质疑,他的灵魂是伟大的。
他的话始于说服与论辩,却终结于一种发自内心的热诚呼唤。仿佛他的意志已经脱离了肉体的桎梏从而不受限地运转前行,然而在尘世间绝不可能有比他的身躯更好的容器来表现他灵魂的闪耀光辉;仿佛此刻他并非置身于马厩里,他的面前不再是那看守人。可他不在这里,又能够在哪里?难道他会因为自身的处境与所面对之人的不同而减少任何力量吗?
“人民卝主卝权并非遥不可及的目标。它的实施,应当通过制卝度:领导人的选举会通过人民,仅仅作为人民的代理人。国家权力来自于全体人民的授权——国家权力能,也只能是一切个人力量的联合。制卝度决定它,制卝度也保障它。政卝府机关,法院与维护社会秩序的力量——终于会有那么一天,那样的力量不再被称为‘警察’与‘军队’,因为到了那时,不再有犯罪,也不再有战争侵略,它们仅仅服务于人民——它们的权力成为人民意志的表现,人民让出的权力被政卝府用以维护人民的权力。
“是的。历史上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正如历史上火车从未出现过一样。而总有一日,人会如飞鸟一样,乘着风的力量,于天空之上俯瞰整片大地,甚至于置身那闪耀的群星之中。这是一定会实现的。”
此刻,年轻革卝命家的金发与眉宇间闪烁着的是一种近乎矛盾的耀眼光芒:它们如同面纱般笼罩着他。
安灼拉对人类即将拥有光明的未来坚信不疑,却认定自己正走向坟墓。除了他不会亲眼目睹却坚信其存在的未来,他没有任何天堂。为此他如清教徒一般苦行,却不信来生也不求留名于后世。他只渴盼天国的早日降临,却不要来自它的任何奖赏。他向上帝呼唤灵魂中的善,却秉持着无可动摇的科学崇拜。他有着温暖诚挚的奉献之心,另方一面却近乎冷酷无情。
那看守所见的,就是这样的光芒。
但在那男人的身上,也相应地有种矛盾的色彩。
一方面,他对安灼拉显露出极为狂热的迷恋神色:倘若安灼拉是真理本身的使徒,那么,那看守则是安灼拉本人的信徒。他是否赞同安灼拉的理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安灼拉有着理想。他是否看重意志的坚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安灼拉的意志无可撼动。他是否怀疑肉体与心灵之美的永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安灼拉具有这一特性,如此强烈,以至于每个瞬间都足以成为永恒。
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处在嘲弄的冲动与痛苦的煎熬中。他不赞同安灼拉的理想。他漠视意志的坚强。他极强烈地怀疑肉体与心灵之美的永恒。对此,他像每一个平凡人那样,想要证明自己的看法是独一无二的真相;却因某种近乎人文主义者的特性,极度渴盼着自己对美注定无从永久存留的论断是错误的。这也是矛盾的一种。可当下,真正重要的问题只有一个:他已经透过僵死浑浊的酣醉者之眼清晰地看穿未来的混沌迷雾。安灼拉此刻被囚,因此,在他的美彻底变质或成为永恒前,便注定无可避免地走向死亡。而死亡是种模糊而包罗万象的答案。它解决了除它自身之外一切的问题:它既是美的变质,也让美成为永恒。
唯一的问题是,看守人并不想让这件事发生。在昨日,他已因此发作过一次。
这矛盾浓雾般地、极其可怕地表露在他已经因无可描述的丑陋而使人难以忍受的面容上,直到酒精带来的作用达到又一轮顶峰。
“民卝主,民卝主。咳!好神气的名词。很有理由怀疑,你们住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那是根据你们的幻想创造的。在思想的世界里,便都成了无政卝府主义者。但,天父在上,我没有意见!在自己披风的掩盖下,杀了国王也无妨(注4)。你们讲阿奎那。‘克服暴卝政弊害的办法应以公众的意见为准,而不能以若干人的私见为断’。不错。很有见地。但这修士,这老牛(注5),呵!转过头去便津津有味、引经据典地讨论另一个重大问题:一个针尖儿上能站几个天使。这是个好问题!人总要找点乐子。在这里,我同他总算地达成一致:针尖上能站几个天使的问题同一切进步的政卝治主张差不多一般重要。——都是吃饱了饭,没有事情做。但是,我只批评,我不侮辱。我在这儿讲话,没有恶意,问心无愧。
“您说专卝制政卝体的不好。我前段时间倒听到些很有趣的论调。那些人说,民卝主政卝府是软弱无力的。而法兰西在这片挤了太多虎视眈眈国家的土地上,像肝病患者需要一剂猛药似的需要一个强硬的专卝制政卝体,这方面,当向俄国学习。哈,我欣赏那一套结实的专卝制制卝度*!但他们竟说民卝主政卝体软弱!这是胡说八道。我也要问您。专卝制的统治是绝对的,难道多数人的统治便不是绝对的?
“您是革卝命家。您要民卝主。行政的机构,立法的机构,都要人民卝主卝权。殖民地。不错。你提到殖民地!我几年前在巴黎见过一个黑人。那黑人,嘿,能读会写,说起话来同我们一模一样。他还会读伏尔泰呢。他的兄弟们却在美国南方的棉花田里摘棉花。这便是民卝主投票的结果,多数人的投票!这非常民卝主的。联邦党人文集九二年便出了法文译本。您要怎么说?这就是民卝主吗?听着好像不大对头,倒是怪像您所说的暴卝政了。只不过,国王由一个变成了许多个,而人们何时成为国王,完全由他们的立场决定。这更可怕。你瞧,我不搞男同性恋。虽然我还怪喜欢他们的。可我倒是知道不少人想把他们架在火上烤哪。他们大概地没有多少人吧!大多数男人想必同我一样,觉得姑娘们更可爱些。这样一来,万一搞起民卝主投票,这些先生们的状况就很危急了。很可能要被架到火上烤。但我觉得倒也不至于这样子。呸!呸!无限权威是一个坏而危险的东西(注6)!倘若一个民族一致地同意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本质上,没有什么新的东西。没什么好说的。我向来不相信,也不在乎。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我的杯里要有酒*。”
不同于此前漫无目的而毫无顾忌的发言,现在,他有了安灼拉作听众。更加尖锐的讽刺毋庸置疑地基于安灼拉会对他的发言作出回应这一推论上,那是受了强烈矛盾的影响后所带来的情绪轻微失控的结果。然而,安灼拉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浅淡阴影中的蓝色虹膜风暴眼般平静而蕴含着尚未展现却无可制止的力量。直到对方的冲动平息,讽刺变钝,言语洪水褪去般屈从退让,完成由攻击到打诨直到自嘲的妥协变化,仿佛他已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约束住,以至于无法使用“您有什么好说”或“您实在过于天真”结句。到了最后,看守人只是近乎温顺而尴尬低下头去,仿佛他刚刚犯了个错误。但他至多只以为自己不应当对安灼拉太过不客气;而年轻的革卝命家却错误地将这理解为一种反思。
安灼拉并没有感到愤怒。那看守人描述了一些事实,而他是愿意接受事实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此哑口无言。
“公民。”
他平和地说。那看守没有抬头,只是小小地摇晃了一下。
“我看出您读过书。您受到过教育。而我们的教育分化是严重的,我们所处的社会便是例证。民众接受教育的机会少之又少,由此您把人民看成和您不同的,认为您能看到民众看不到的东西。这完全错了。人民同您和我一样。我们来自人民,也归到人民中去。不过其中有一部分,接受了一定的教育。而平等地受教育的权利,是人人都应当享有的。”
见对方没有作声,安灼拉便接着讲下去。他的声音不高却能够动摇影子,瓦解维系脏腑平稳运行的神秘之手,使空气陷入震颤轰鸣因而无法被忽视;那是他在发表演说时的声音;那是他最激烈的反对者也不由得暂时按捺冲动以倾听的声音;那是夜校里他站在麻灰箱上用粉笔在墙上写字向制砖工人们讲解读写时所用的声音;在那些距今仿佛已相隔几个世纪的漫长夏日夜晚中,飞蛾于煤油灯下扑打翅膀的气流混淆了一个又一个非礼拜日的记忆,在那些晚上他便用这样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拼读:
法兰西-是-我的-祖国。
“……受教育的权利是平等的,而教育则转而促进平等的发展。强迫接受初等教育,中学要向大家开放,这会是法律。同等的学历产生社会的平等。通过全民义务教育的普及,人们的视野得拓宽,再将思辨的能力加以训练;于是天生所具有的参卝政权利,得以匹配相应的参政能力。结合民卝主的政卝体,人人都得以治理社会。对于目前的高等教育,也要进行改革。要重视科学,重视实用性的知识,与实际的社会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而更好地为人类的福祉牟利。而教育的作用还不仅仅如此。真正的教育唤醒并培育的,是天性中的怜悯心与灵魂中的善。人人健全地发展,残忍的决策便会就此绝迹。”
年轻的革卝命家将头颅昂起来,戴着枷锁的手紧紧交握;他的声音来自胸腔深处那永不停息的血液循环中心所在的滚热沼泽,那不可能是深渊中的产物却只有自深渊中才能发出这样的呼唤:
“是的,教育!这是光明!光明!一切由光明产生,又回到光明。人终不会引向自我的毁灭,而是会进入一个光明的未来。”
而此刻,那看守人正处于一种危险的边缘。倘若安灼拉是由深渊中发出呼唤;而他所面对的,则是另一处深渊。
在安灼拉面前他本是温顺的、甚至于自惭形秽的;此刻却被一种强烈的对抗渴望所占据。以致于安灼拉愈是反驳他,他则愈强。上文提到,在此前,也曾经出现过这样的景象:他不正常的激情在直面安灼拉时进入了某种高潮阶段。而我们也曾提到,这样的情况同样能够发生在一个醉汉身上。那看守人具有这样的潜质,更何况此刻他喝得非常醉,而表达欲尚未死去。
“哈!您的想象非常美好。但我要大胆地质疑,而高声地宣布:不。
“且不说教育并非平等的手段:请注意。您想象一个未来。在这个未来中,让法律去规定,人人须接受初等的义务教育吧!让法律去规定高等教育要平等地向所有人开放吧!就算这些人统统地照做了!一些人还是要踩在另一些人头上。您说的光明不会来到。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人生来便是一种坏东西。我,在这里,说,上帝没有把这东西造好。蝴蝶成功了,人却失了败。没有什么天性中的无私。在那些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哦,最初的伊甸园!谁也不知今天拒绝给人吃一口饭,明天自己会不会落到相似的境地;男人也不知满地乱跑的小崽子中哪个是自己的孩子。所以人们便显得高尚而无私起来了。这可不是什么光明!这是权宜之计。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乃至于妻子同丈夫也可以共用。然而在进入农耕时代后,您会看到那些男人如何处置有了私情的女人。人天生是自私的。人不满足。他们想要一切能抓到手的东西,还会利用自己能利用的一切,去将能抓到的一切抓到手。”
此刻,他猛地转向年轻的囚徒。
“就说工人的队伍吧。在革卝命前,他们常举行罢工。这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得到的少了,想要更多。而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是因为工厂主们也想要更多。他们都不满足。于是他们争起来了。是这样吧?”
安灼拉的眉头微微地皱起来。
“是的。”他说,“而这样的分配是不合理的。您恰好表示了,您同意我此前的观点。劳动者付出太多,得到的却太少。难道您觉得这是正当的吗?为此,要求重新分配劳动的成果是正义的。”
“这问题不能通过科技的发展解决。就算到了十个人能生产出供一千人吃的面包的时候,也不能解决。”看守人慢慢地说,“解决它,只能通过暴力的革卝命。”
安灼拉惊奇地望着他。
“正是如此。”年轻的革卝命家说。
紧接着,他看到那男人作了个怪相,耸了耸肩。
“那么,我们又回到一开始的地方了。”看守人近乎满意地说,“科技一直在进步,不假。而历史上,所有的起义者都认为,暴力能够解决问题。在这方面,历史不过在重蹈覆辙。”
仿佛结束了一场演出似的,他摇摇晃晃地鞠了一躬,又张开双臂;奇迹般地没有栽倒。而安灼拉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中流露出金刚石般刚毅、中立、坚定而无可撼动的神情。在这样的目光下那看守丑陋的脸动摇了,如同沥青在日光下融化;渐渐地,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尴尬而温和的神情。他极缓慢地瘫坐在地上:很难说这是受安灼拉目光的影响,还是即将进入醉酒的第二阶段的表现。现在,他们一样高了。安灼拉只是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看守人几乎要低下头去。很难说,他是被安灼拉的目光钉住从而无法低下头去,还是正强撑着使自己不低下头去以便望着安灼拉的眼睛。但看守人没有移开目光。他的神情依旧是尴尬而温和的……他望着安灼拉。
最终,极失望地,年轻的革卝命家微微摇了摇头。
“你什么也不信。”他这样说。
注3:《戏剧》-丁尼生。
注4:西班牙谚语。此处作双关
注5:阿奎那曾被戏称为“西西里哑牛”。
注6:该句引自托克维尔。
*
事情并非始于询问。甚至并非始于一根卷烟。而这是有原因的。
您抽烟吗?不。那么鼻烟呢?不。您有什么可说的?我没有什么可说。
一次,两次,三次。皮带扣。血迹。淤青,肉体痉挛。太阳穴黏附的烧焦痕迹。折断的手指。穿靴子的脚踩上去,两层皮肉之间,只有不到一寸的小小距离,却那么远。无形的手绞扭体内无形的维系,因此痛苦无从捕捉,却带着长钉把棺材封死时的力度,至于呕吐。痛楚,流血,静默。每一次痛楚都是持续的。他的皮肤、骨骼、肌肉、脏器深处,好像一处熔炉。黑暗,滚烫,灼热。每一次接触都是投入的一块燃料,使熔炉短暂地爆发一道刺眼的明光,继而更加焦炽持久地燃烧。但他于此刻依旧是美的。那难以漠视的美的印象,从他的眉宇间流露出来,从他受损而溢出血液的肉体流露出来,从一切可能的途径流露出来,无从被摧毁,仿佛他的体内埋藏的不是熔炉,而是一只太阳。
在模糊的、预期内的未来中,如死亡般,持续地显现这样的情景。这一情景,是面对所有人显现的。安灼拉知道这件事会发生。这个小小军事基地的士兵们知道这件事会发生。看守人也知道这件事会发生。他们都捕捉到了这个情景,这个形象。在它尚未形成时,已经存在了。安灼拉以并不属于他的身份,被当作俘虏,押解至这个马厩;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会发生些什么。这个流血、静默而痛楚的情景,便在形成以前,出现了。不需要任何人刻意去促成,命运会导向它的发生。它总会发生这么一次。
审讯者们也隐约地知道,他们不会从安灼拉嘴里问出任何东西。唯一的回应,便是“我没有什么可说。”这一点,安灼拉自己也是知道的。那悲伤的看守人也知道。审讯的军官递给安灼拉卷烟。卷烟没有被接受。在此前,他们都隐隐地了解到即将会发生什么:军官确凿地知道自己即将递出卷烟,却只对安灼拉的拒绝有种模糊的预期。安灼拉只对那根卷烟有一种模糊的预期,而确凿地知道自己不会接受;于是,那审讯的军官递给安灼拉卷烟。卷烟没有被接受。局面产生,他们便都了解到,那预感是正确的。然后,他们就都明白之后会发生什么了。只有这一种局面会发生,没有其他的选择。这样的拒绝,属于那受难形象的一部分,有了它,这个形象才是完整的。
既然如此,既然他们都隐隐地清楚这徒劳无功;那么,这一图景便是没有意义的。为什么要依旧地使这一图景出现?
此处,先短暂地跳过安灼拉的命运,来看一看那支被拒绝的卷烟的命运。那支卷烟在点燃后,便被按在一处苍白的太阳穴上。它熄灭,随后落在地下。几分钟后,它被一阵本能的剧烈挣扎碾烂了,从而静静地躺在泥地里。泥是血与土和成的。它没有什么意义,就这样浪费了。它本可以不这样。
但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我们不能够说,一支烟生来便是为了点燃,被人夹在手中,以吞云吐雾的。它只是被创造出来,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在它的身上。这只是命运的一种,形象的一种。被一个人夹在手中燃尽,如同在泥地里朽烂一般,都是没有意义的。或者说,这就是一切的意义。
人的生命,也正是如此。
然而,还有一个无从避免的问题。那也是安灼拉乃至于所有事物的未来中必将出现的图景,一个在出生时已经存在的情境:毁灭。不管此前的形象如何,它终将毁灭,归于无。既然如此,所要面临的便不是行为所达到的目的是否有意义的问题,而是行为本身是否有意义的问题。
看守人曾经思索过这个问题。那时他刚将身上的最后五个法郎塞给了码头旁小酒馆中的一位落魄流莺,那只是一时的迷惑使然。她似乎染了病,就要死了。他独自回家。就在那时夜色如帘幕降下,初冬宽广无边的萧索昏暗正静静地充满整个城市,码头灯火通明,下工的搬运工人们熙熙攘攘如流体,散发庞大生命的气息。在那里昏暗的海无形无状,泡沫如千百只苍白的眼睛。就在那时尚未成为看守人的男人独自一人,冥思苦想,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人本不应当出生。
在数年后的一个秋日黄昏他走进绝望之屋,拿着一些干净的纱布,一个杯子,和一桶清水,没有喝酒。他曾经于脑海中无数次勾勒这副画面的轮廓,只因安灼拉的受刑,以至于死去,是如此明显,而可以预见的;而这样的画面时时使他凄楚难忍。屋里有新鲜宰杀动物的气息,半固体的,于金红色的垂死日光下浓稠地流淌在墙壁上,在地上,在一切的物件上,在空气撕扯每一片皮肤和头发的齿和爪上,它们到处都是。这样的画面,作为一种无可抵御的痛苦,一种矛盾的反复,甚至于一种自我麻痹的手段,在他的思绪里出现过许多次,却都是模糊的,无声无味的。然而当男人踏进那棚子的一刻,秋日黄昏葳蕤狂暴的气息汹涌而来,他便于那个瞬间陷入一种近乎惊恐的慌乱,他没有预料到这一点,他没有想到要在脑海中预演气味,而他自以为准备万全足以承接命运。这时他感觉自己暴露在外,无所凭依,所作的所有准备不过是徒劳之举,正如他此前用以应对外界的一切方式。
然后他抬起头来,去看。
受了刑的安灼拉便静静地在那里。染了血,抬起带着淤痕的眼睛,望着他。这一图景如命运本身,不可逃避,不可改变,不受控,重蹈覆辙。那种强烈的感觉再一次攫住了他,如洪水决堤,势不可当。他几乎拎不住水桶,就要栽倒在地上。但最后,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立着。夕阳从他的身后来。他便被笼罩在一团柔和的黑暗里,只有头发的边缘微微地、透过一点光线,如煤在燃烧。
黄昏里一片深微的寂静。
安灼拉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他早知这件事会发生。看守人也知道这件事会发生。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会发生。而他们都很清楚,除自己以外的一切的人,都知道这事会发生。
他见那看守人的丑脸上流露出难以言说的痛苦神色,似乎心神上受了一种巨大的震动,却并没有比平日更加骇人些。然后,那看守低低地讲话了。
“我来帮您。”
“走开。”此刻,安灼拉却带点不满地回答。
对于那年轻的革卝命家来说,这是很稀少的反应。在此种困境中,倘若这样的举动是敌人作出的,安灼拉毫无疑问会漠视它,不作任何反应。倘若对方是朋友,他则会充满真诚的谢意。倘若面对着一个不大熟悉的人,他会选择静静地估量,再做下一步的行动。而此刻,那看守人不是敌人,也并不是他承认的朋友,甚至不是一个不大熟悉的人。他们的关系难以定义。他对这人毫无顾忌地说“走开”,像个年轻人在使性子那样。这不仅在这样的场合是极不合适的;在他的一生中,也极少有这样的时候。
看守人似乎在咬着牙齿发狠。他又一次被那种混乱的冲动控制了。
“那我强迫您。”
最后,他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哈!”安灼拉惊异地冷笑了一声。
那丑陋的男人如狠狠地被抽了一鞭,露出一种近乎瑟缩的痛苦神情。那种冲动猛地自他身上消退:他又一次变得尴尬而温和,只不过这一次,疼痛占据的成分更大。要不是手上还拿着东西,想必他要很快地蜷缩起来。他们沉默地对峙了一段时间。安灼拉突然地感受到自己意识中某处的软化:他知道那男人并没有恶意,不过性情古怪而已。他暗暗地叹了口气。
“您再给我一杯水。”
他用沙哑的浸了血的声音这样说。
一切便如他们第二次见面时那样了。深发色的男人殷勤地半跪在地上,将那坑坑洼洼的、盛了水的白铁杯子递过来;安灼拉却已抬不起手,便略略低下头,就着杯子喝水。这一次,他喝得很慢:他的嘴角和喉咙都受伤了。水通过喉咙的轻微声音如黄昏涌流,此时地平线仿佛一道狭长的伤口。万事万物于血色中燃至逐渐昏暗,在几个小时后它们即将于月光下显出一片流尽色彩的死寂;这正是燃烧,逐渐熄灭,留下苍白灰烬的过程;也是受伤、流血而死去的过程。这是黄昏不可抗拒的过程。安灼拉喝过了水那看守人却没有离开。他依旧半跪在那里,脚边是一只桶,干净的、被水与暮色浸湿的布料握在他的手里。
那看守人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带着靠近一只警觉的野生动物的猎手般的谨慎,屏住呼吸,动作缓慢而犹疑,暗中惧怕任何形式的失败。安灼拉这一次没有作任何表示,任凭那看守人向前。然而,当那块布被按在伤口上时,青年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看守人的手立即向后撤去,带着属于受惊猎物阴郁的惴惴不安。在这次行动中他看似同时作为猎手与猎物,而狩猎与被狩猎的对象确凿无疑地是安灼拉;然而这大错特错,它们从来都是他自己,只有他自己。而安灼拉就是安灼拉。安灼拉静静地在那里,不作活动,却是一切活动的根源。年轻的革卝命家无声地默许着他的行动。那块干净而湿润的布又一次落下,细雨中的新生树枝般微微战栗,如黎明时分的微凉海浪退去重又复回。看守人用它轻轻地擦拭伤口,安灼拉便让他那样做了。在此期间,看守人不自觉地咬着下唇。好像伤口在自己的身上。但倘若伤口在自己的身上,他便不会这样做了。只有伤口在安灼拉的身上,透过静默的安灼拉,它重新建构起来,这样的痛楚才是不可弱化,而只有渐强的。才是不会因直接施加于肉身而掺杂了恐惧的模糊酸辛的。才是难以忘记的。留下这般对痛楚的完整印象,只有这一种方式。
这依旧是一段沉默。不过,是一段柔和的沉默。
“我不明白。”打破沉默的依旧是安灼拉,“我知道你这样做不是为了……”他皱了下眉头,吞下了之后的话。
“这和他们没关系。”那看守人心不在焉地说,用一块新的湿布轻柔地擦拭那些沾了污痕的伤口。“我情愿为您……什么都行。”他将布浸在水里,补充:“为您擦皮鞋也成。*”
年轻的伤者在心里摇了摇头。他甚至觉得这事有点好笑了。
“什么都行。”安灼拉说,“既然这样,那么,您把我从这里放出去吧。”
这是一个不可完成的要求。那因为安灼拉的默许与对惨景的适应而稍微平静下来的丑陋面容又一次流露出无从排解的痛苦,那几乎是一种恳求的神色了。安灼拉隐隐预料到了这种反应,因此他才这样说——这类似于此前的“走开”,是一种不完全针对于那人的、不满的小小宣泄;而他是经由潜意识清晰地洞察,这种宣泄会在对方身上得到反应,才这样做的。这属于人性细微的一部分,并不完全是有意的行为。然而,在他真的这样说出来时,又觉得这样并不好。他明知对方并不会、也不能够这样做,而就算对方这样做了,自己依旧无从获得自由;却还是这样说了,而这注定是要让对方生出重伤者脸上的凄楚无助的。
“哎!您会死的。”他愁眉苦脸地说,“就算现在我放走了您,您也没有办法从这里逃出去。外面有巡逻兵。您很快就会被发现,然后,砰!您就死了。您——”
那看守人倒没有什么罪过。安灼拉暗想。那人没有坚定的意志,却也不愿见到流血死亡。他不比任何一个手上有血的人有更大罪过。他依旧蔑视那看守人的性情,不生亲近之意:安灼拉并不是那种会因他人的善意而动摇原则的人。但他确乎并不想再见对方郁郁寡欢的样子:事实上,年轻的革卝命家倒宁愿面对看守人的滔滔不绝,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去理那人,也就算了。这与他天性中的怜悯心也是有关系的。倘若自己再说些什么,那看守想必又要受那种混乱的冲动的折磨。倒也不是说他真的会做出什么事。然而——
“我愿为了革卝命而牺牲。”于是,安灼拉只是简单地这样说。
“行了,您不要再说死的事。”那看守紧跟着补上一句。
噢。年轻的革卝命家的嘴角有一点松动了。如果此刻他的脸上没有受伤,想必他要淡淡地笑起来了。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现在也不是笑的好时候。倘若他真的笑起来,想必也要花一段时间才能使他意识到自己在微笑,而他可能要花上近乎永远的时间,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这甚至有点讽刺。无论是这种微笑的渺茫可能,还是这件事本身,都是如此。安灼拉完全不能理解那人——有关死亡,这分明是对方率先提到的。
【贺三期完结|茂灵CP向24H·活动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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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灵能百分百》
CP:影山茂夫×灵幻新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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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时间
2022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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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FF表
策划:山茶籽
美工:巧克力饼干
00:00 山茶籽
01:00 一根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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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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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山茶籽
美工:巧克力饼干
00:00 山茶籽
01:00 一根树枝
02:00 边造
03:00 飞来飞去
04:00 金毛
05:00 renaisssa
06:00 胡吃海塞
07:00 马桶的清洁方式
08:00 村小谷
09:00 切子
10:00 聿鸣
12:00 北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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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ewt] 夏日橙_Summer Orange
Summary: 很多东西都是橙色的。对纽特·斯卡曼德来说,夏天是橙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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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5,一个有溪水、游鱼、落日的夏日故事。
——完——
Disclaimer: 创作者不以任何方式煽动、支持、参与、或者鼓励文中任何行为。
Notes:
1. 其实原型的橙背天使鱼是热带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尾灯的元素,所以编织了进去。感觉在河里...
Summary: 很多东西都是橙色的。对纽特·斯卡曼德来说,夏天是橙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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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5,一个有溪水、游鱼、落日的夏日故事。
——完——
Disclaimer: 创作者不以任何方式煽动、支持、参与、或者鼓励文中任何行为。
Notes:
1. 其实原型的橙背天使鱼是热带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尾灯的元素,所以编织了进去。感觉在河里亮灯就像银河,有点点符合七夕主题。本来希望七夕能发出来,结果没能发出来。
2. 题目灵感来自于Joan Snyder的这幅抽象派作品,《Summer Orange》。看到这个作品的第一眼就停下脚步,虽然占据画面的大部分是橙色红色,但还是一眼就看到被橙色包围的那一抹蓝和一抹绿,所以创作了这样一篇作品。最近参观了很多Art Museum, 很享受灵感被触发的时刻。
3. 这段是题外话。最近的一些思考。作为创作者,我坚信通过文字传递的信息是很有力量的。作者的确是在创造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故事,但更重要的是你想要通过文字表现什么。你想要展示什么样的世界?你想要这个世界的小孩子成长什么样的大人?这个世界的女人、男人、任何人都应该怀有怎样的信念?当然,别误解,不是说所有文字都能和创作者的意见画等号。我的意思是说,别人会在你的文字里找到你对这些问题的答案,所以要负责任地创作。
盗火在写,写得我抓心挠肝,所以久违地写了短篇。算是做了和以往不一样的尝试?谨以此文纪念一下有忒纽陪伴的这个什么颜色都有的夏天。希望能喜欢这种感觉!可以留下评论就更好了。
谢谢你能读到这里!^^
史罗人来了!!!
是@乐高恰恰冰 的点图,要素是幼儿园的史罗两只或者小动物化,那么老阿姨当然是选择都搞。
特别好嗑的一点是,要是他俩是幼儿园小学同学,脑补一下这两只的性格和相处,老弟我带你飞就很可爱,老弟就负责玩累了坐大史边上跟他bb😂😂😂
希望各位可以施舍孩子奖励一个小蓝手(主要是最近实在太惨淡了点)
史罗人来了!!!
是@乐高恰恰冰 的点图,要素是幼儿园的史罗两只或者小动物化,那么老阿姨当然是选择都搞。
特别好嗑的一点是,要是他俩是幼儿园小学同学,脑补一下这两只的性格和相处,老弟我带你飞就很可爱,老弟就负责玩累了坐大史边上跟他bb😂😂😂
希望各位可以施舍孩子奖励一个小蓝手(主要是最近实在太惨淡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