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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鸿大概会是个姑娘，而且还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屋里简洁大气的装饰说明了房子主人品味不俗；每个房间合身的服饰和床头的防身小武器说明这是一个细致周到的人；房子里熏过香，花果味，给小曼留的旗袍不算时下流行，但都精致且衬她气质，应该年纪不算大，对这些方面小有研究；油画的机关精巧，如此要紧，应是本人亲为，可见其有机会进行专业训练；还有那份密文，上面是一首旧诗，字迹娟秀笔画轻，应该受过良好的教育。

只是那密文虽短，却看得大黄蜂面色不善，陈山和小曼都很担忧，但大黄蜂只是点火烧了那张薄纸，冷冷的对小曼说：

“准备一下，下午三点炖蛇。”

陈山听得云里雾里，但小曼却是陷入了自己的怨念，蹬着小皮鞋径直下了楼。

下午三点，一个男人推开了店铺的门。

陈山打量着他，西装革履，如果忽略体重，应该是个英俊潇洒的公子。

而不是面前这个中年发福的汉奸形象。

那人开口问陈山：“请问有并蒂莲手帕吗？”

不等陈山答复，小曼截了话头，不同于初见时的柔媚，她的声音胜于数九寒冬的冷空气，“以前是有的，但那个绣娘回不来了。”

男人的眼神越过陈山的肩膀，钉在了他身后小曼的脸上。

一旁的楼梯上，大黄蜂缓缓走下。

“胖蛇，你算是来了。”

“疯子……怎么……是你……”

他们的眼睛都是红的，一边是嘲弄，一边是痛苦与震惊。

陈山知道，他们之间一定有故事。

明楼

最爱

我亲手杀死了最爱我的女孩。

我看着她从楼上坠落，大睁双眼摔在地上，嘴角上扬着一个诡异的弧度，似笑非笑。

我最终没有伸手为她合上双眼，也没有让蓄起的水雾顺眼角滑下。

世人都道我是大义灭亲，可谁知道我在多少个夜深人静时惊醒、难眠，脑海里满是故人临死前那个决绝的笑容。

在火车站藤田芳政挟持了大姐，我们兄弟三人拼死相救，不惜暴露。藤田在最后对着我开了一枪，我看到大姐不顾一切地扑向我。

子弹并没有击中我们。

有一颗子弹斜射过来，正好击中藤田的枪口，在生死攸关的那一刻迫使子弹改变了弹道。

我们顺着子弹射来的方向望去，一道飞影闪过，又消失。

我很担心。

这人敌友不明，虽说大概是一样的中国人，但毕竟人心难测，还是难以放心。

送走了明台，安抚了大姐，又在日本人面前一顿力辩，总算是把局面收拾清楚了些。

晚间，阿诚走进书房，说：

“大哥，孤鸿来电。”

我的担忧更甚。孤鸿是中央特派上海地下党总指挥，统筹安排我们三个小组。我这一线主要负责情报收集，上海还有两个与我平级的代号沙鸥和麻雀分管暗杀和物资截获。任务虽然时有重叠，但安全起见我们彼此都未曾谋面，再加上前些日子听闻沙鸥同志遇害，令我不安。沙鸥是高级刺客，自上海沦陷伪政府建立来据说有多名要员成了他枪下的亡魂，失去这样优秀的同志令人唏嘘，没有任何前兆地突然遇害更是令人震惊。孤鸿素日少用发报直接联络，为此还特发来警示。

“他有什么指示。”

“他说……今天火车站是他。”

我点了点头，是了，孤鸿也是一个优秀的特工，他似乎没有什么不擅长的。听黎叔说他算是极早一批党员，黎明叛变后调至上海。

我摆了摆手，示意阿诚先出去。

我没告诉他，今天那道一闪而过的黑影像极了曼春，她也有这样优秀的枪法。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点臆想，我知道她是无牌、无位、无陵的孤魂野鬼。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藤田死了，特高课换了个姓麻田的新课长，76号任务频频失败让他质疑其忠心与能力，日本人小日向太郎又设了自己的谍报机关 “尚公馆”。那科长荒木惟我倒是见过两面，一口流利的中文，总端着一副儒雅做派，精明干练，看着就是个情报老手。

不知是欲擒故纵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日本人似乎对明家不再那么挂怀，我也按照孤鸿的意思低调行事韬光养晦，少到那些酒会上露脸，提心吊胆着但又相对安稳的日子又过了两年有余。

直到某一天，孤鸿突然以登报的方式要求与青瓷接头。

大概是有大事发生，毕竟与孤鸿接头可是闻所未闻，这位领导的相貌就连黎叔这样的老党员都未曾见过。

所幸在一年前，把大姐先送出国。

深夜，阿诚回来了，眉头紧锁。

“今天见到的不是孤鸿本人，是她的直系下属，代号风筝。”

我有些意外，想想这也是情理之中，也理解了孤鸿为何不直接要求我前去接头，相互不见面说到底还是为了安全起见。

“孤鸿的意思是……要我们配合他……救一个同志……”

事情一定不止是救人那么简单，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行动当天他会把人送到苏医生那里救治，我们负责将人转移藏匿……还有……需要借用您那套没在明家名下的房子。”

“他要我们这条线上多少人配合？”

“只有苏医生……和你我……”

太奇怪了，他既知我和阿诚身份，本不应将这种有极大暴露风险的任务交给我们，还点名要使用小公馆。

我还有另一处房产的事，鲜有人知，就连大姐都不清楚。那晚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我身后是抵不过醉意沉沉睡去的，我爱的人。

黑夜里，没有人听见我的一声叹息。

“可你，怕是永远不会明白我的心思。”

约定的日子到了，我和阿诚按照计划，在深夜乔装来到苏医生诊所的后门，爬上运尸车。刚上车，两把枪分别指着我和阿诚，一个冰冷的声音问道：“行动代号？”

“木兰花令。”

那人收起了枪，就着窗外的冷月光，我看到她着夜行衣，蒙面，但从短短的一句话和后脑盘起的长发，便可看出是个女子。

这才是真正的孤鸿。

车转了两三条街，停在小公馆附近一个路口，孤鸿指了指一副盖着白布的担架，示意我和阿诚扛下去。

担架很轻，应该是位极瘦的女同志，而且看起来身形高挑，和我脑海里那个挥之不去的身影相当。

我们把担架抬到小公馆的卧室，孤鸿又要我们把人扶上床，我在心里暗道一声得罪，揭去了白布。

刹那，我眼前似乎有万朵白花旋转，转得天地失色。

担架上俨然是一个曼春。

凝神再看，才发现，不过是与曼春生的极像罢了。

我的曼春啊……

想到曼春，我猛然抬头看向孤鸿，想穿透她的层层掩饰，看看她的真容。

可他依旧是示意我们把人扶上床。

安顿好那个姑娘后，孤鸿才领着我们走出房间。

客厅里，她从容地摘下面具。

面具后，是故人。

云辞。

她是医药世家云氏的二小姐，不到二十岁，在云家老爷子走后协助姐姐撑起了这样一个大家族的经营。可于我而言，她还是那个跟在曼春身后喊着师姐的天真干净的小姑娘，就像曼春的过往。

然而此刻她带着我们最熟悉的代号站在面前，眼神冷淡，嘴角挂着悲哀的浅笑。

我也才悲哀的认识到，何来故人一说，不过相识的陌生人。

“想问的话抓紧时间问吧，在天亮之前。”她先开了口。

问题太多，关于她，关于曼春，关于楼上客房里的姑娘，不知该从何问起。

我看着她脸上有一种超出年龄的漠然，正用一种平静的眼神回应着我的目光，无忧亦无惧。

突然发现了自她摘下面具后最大异样感的来源，据我了解，孤鸿这一代号在近十年前就活跃于华东的各项地下工作中，而眼前的云辞云二小姐不过二十岁。

我提出了我的第一个问题，她也没有丝毫讶异，仿佛早就猜到了我的疑惑。

“这是我母亲的代号，他在民国二十八年牺牲后，我向组织上申请接替了他的代号。”

我点点头，原来她独当一面时，只有十六岁。

十六岁……像她这样的世家小姐，应该是在家族的荫庇下，每日琴棋书画诗酒花，而不是从此过着潜行于黑暗中的日子。

“当年你只有十六岁……你是怎么……”

她打断了我的话，

“明镜姐开始执掌明家扶持幼弟时，不过十七岁。”她顿了顿，“而我的师姐在大雨中淋了一夜，三天后从昏迷中醒来得知自己被抛下时候，也只有十六岁。”

“明长官，你可曾怜他幼年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怜她十六岁被挚爱抛弃沦为笑柄，怜她不过一介弱女子却被时代逼着成长变得刚强？”

人非草木，我也不是心若顽石，只不过我的恻隐早在她一次又一次血腥杀戮中消磨殆尽。我告诉我自己，我爱的那个干净善良的女孩，那个会为他人幸福祈祷，为他人不幸悲伤的女孩，早就回不来了。

她不再是我的爱人，至多算是陌路上的故人。

所以我对云辞说：“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云辞轻轻地笑了，笑声悲戚，笑着笑着泪流满面，“师姐可否告诉过你，我喊她师姐的缘故？”

曼春确实提起过，听说她是汪芙蕖后来又收的学生，云家老爷子为了让她帮姐姐打理云氏，让她拜入汪芙蕖门下学习经济。

我的回答并没有使她感到满意，她接着问：“那我可曾随她喊过你师哥？”

我摇头，她转头看向窗外，慢慢地说：“我喊她一声师姐，这并不是因为我和汪芙蕖的什么师生情，那只不过是因为，她是我母亲的学生。”

“你……你说什么……她……你母亲……她到底是什么人？”

“你还不明白吗？她和你我一样，都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她笑着看着我，悲伤的，嘲讽的，冷漠的，在我心上深深剜了一刀。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原来都是一场笑话。

佳人本未做贼。

奈何无复卿卿。

我还想问些什么，可云辞彻底转过身，背对着我们，“黎明到了，可有些人永远留在了黑暗里。眼镜蛇同志，请回吧，不送。”

阿诚开了车来，回去的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

曾经有多少爱，如今就有多少痛，行走黑暗那些无人知晓的悲伤，助长的头部肆虐的疼痛，仿佛病入膏肓。

后来我还去看过那个同志几次，在她醒来以后。她与曼春只是长得极像，除此，她们完完全全是两样的人，曼春热烈张扬，她恬淡内敛，只有偶尔谈到时局和人民时，她的眼里才有光。

我知道，这是信仰，是同我一样的信仰。

我的曼春，她也有这样的信仰，只是我未曾见过，也再看不到她眼里信仰的光了。

那个同志姓张，单名一个离字，代号蒲公英，这让我不由得猜测起曼春的代号。

大概是半年多后，孤鸿让我与几个新来的同志接头，地点是一家湘绣铺子，她还要让我把人带到这个房子来。我是反对的，这不安全，可她只丢下一句“服从命令”。

下午我推开湘绣铺子的门，看到铺子里有一位在打扫卫生的年轻男子。听到我的开门声，他抬起头，打量着我。

“请问有并蒂莲手帕吗？”

男子没有回答，他身后传来一个冷冽的女声。

“以前是有的，但那个绣娘回不来了。”

身后那个姑娘的脸，陌生而熟悉，细看去，猛然想起就是明台珍藏的那张婚纱照上的姑娘。

明台曾经的搭档，传说中的“黑寡妇”，“死”于川沙的于曼丽！

正当我还没从于曼丽的出现的震惊中缓过来时，楼上缓缓走下来的老朋友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疯子，王天风。

他一脸嘲弄的神色看着我，我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到了极点。

在看到他们的那一刻，一个肯定的，但我又不愿意面对的答案呼之欲出——

于曼丽从古城墙上摔落，到“尸体”被带走草草掩埋，是经谁之手？王天风被明台反杀当场“丧命”后，还有谁能接触到？计划里本已迈向地狱的人如今正站眼前，只能是计划出现了漏洞，但计划的目的已然达成……

那么就是有人在暗中改变了计划的走向。在计划执行一环扣一环的筛选中，能瞒天过海，完成这一切的只剩一个人。

汪曼春。

那么她呢？她的立场到底是什么？

和我一样的，三面间谍？

我看着王天风，希望他能给一个解释。

王天风只是反问：“难道孤鸿没给你下任务？”

我只好请他们上车，上车时我注意到了那个陌生年轻男子眼中的期待，但无暇思考背后的含义。

一路无言，沉默着，我们到了屋门外。

推开门，我看到云辞身着月白色长袍在客厅里泡茶，听到开门声，抬头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年轻男子身上。

“晏饭花，陈山同志，久仰大名。”

“你是孤鸿？等等……你是云家二小姐云辞！”

“小声点，她还在休息，这些天天气不好，她的旧伤，你是知道的。”云辞声音平静，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我看到这个陈山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冲到云辞面前，抓着她的袖子，“她真的还活着！她在哪？”

“请随我来。”她把陈山领到了二楼的房门口，又转身回到客厅，剩下几个人相对无话，好像各怀心事。

过了一会儿，二楼的房门被打开了，陈山搂着张离走了出来，下楼梯时干脆把人打横抱在怀里。他走得很慢，脚步很稳，仿佛怀里抱着的是整个世界。

说实话，我很羡慕。

是他们之间的情深，是他们彼此的守候，是能够并肩作战的幸运……这些羡慕太难，把这些缩小了再缩小，变成最简单的祈愿

——活着。

虽然在内心深处，我是明白的，我所祈祷的最小最小的一点才是那最为奢侈的部分。

因为毕竟是我亲手斩断了这可能性。

是我亲手杀死了我最爱的女孩。

张离

殊途

在黑暗里，我只听一个暗哑的声音。

那个声音一遍一遍喊着陈山，带着哭腔。

我听了好久，才发现那个声音是我。

似乎不受控制的，不停的哭泣。

我努力的睁开眼，眼前是大片大片模糊的白。

视野终于有了一丝清明时，我看到一个穿着藏青色小洋裙的女孩。她坐在床边，拉着我的手，轻轻擦去我滚落的泪珠。

她还好像在我耳边说了什么，我没听清。胸口、腹部、手臂的多处伤口撕裂般叫嚣着疼痛，我敌不过汹涌的痛感，全身乏力地再次陷入混沌。

再一次醒来时，意识全部恢复清明。房间里昏暗的光线好像是为了避免我睁眼时的不适而设，我努力想撑起身子，可手臂仍是丝毫使不上劲。就在这时，有人推门而入，是那个藏青色洋裙的女孩。见我看着她，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女孩看着十八九岁的模样，素净一张脸也是一种干净纯粹的美。她端起床头的水杯，用棉签轻轻润湿我的嘴唇。看着她澄澈如秋水的眼睛，我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她。

“蒲公英，张离同志，你好！我是麻雀的上线孤鸿，今后你就跟着我，伤好之前就先住在这儿吧，是安全的。”

孤鸿这个代号当时在猛将堂的几天里听麻雀提起过。中共特派上海地下党总指挥，从事地下工作多年，经验丰富，因一场变故被紧急调回，颇受器重。这听起来丰厚，但几乎没有任何实际信息的以是麻雀所能了解到的所有。关于他的一切是高级机密。

而如今，一个面熟极了的少女站在我面前，微笑着云淡风轻地告诉我，她就是孤鸿。

四目相对着沉默片刻后，我突然想起了我们的上一次相见。

那是无数无聊酒会中平凡的一次，我端着酒杯站在陈山身侧，扮演温婉大方的陈太太。乔瑜挤到陈山面前，拍着陈山的肩膀，“别杵在这儿了，兄弟给你介绍几个人认识认识！”

“好啊，那我多谢你的引见了。”陈山脸上也是挂着感激的假笑。

大厅里灯光明亮，我静静观察着四周的人来人往，不时和陈山一起举杯，向那些来与我们问好的人致意。

我看到了时英，但真正吸引了我注意的是在与他交谈的两人。那是两个女孩，像一对姐妹，玄色旗袍的看起来年长些，但也不过二十出头，而她身后身着黛色旗袍的妹妹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

陈山也注意到了她们，侧身问乔瑜，“那是谁家带来的小姐？”

乔瑜眯着眼看了一回，“陈山，他们不常到这种酒会上来，但能问出这种问题的也只有你了。”他故弄玄虚地停下，惹得陈山伸手勾住他的肩膀，“你倒说说看，她们是什么大人物来的？”

“她们是云家上海第一大医药世家云家长房的两个小姐，姐姐云冉，妹妹云辞。前些年云家老先生没了，所有人都盯着他们俩孤女，准备把云家吞了。但这俩女娃子还真有点本事，把云家撑起来了。”

我们走向他们，时英先看到了我们，点了点头。两姐妹一起转身，时英对姐姐云冉说：“云董事长，这是尚公馆的陈山先生和乔瑜先生，这是陈太太；陈山先生，这是云氏集团董事长，云冉小姐。”

云大小姐不论是相貌或周身气质都极符合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她笑着问好、敬酒，礼节周到，除了她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后，几乎是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妹妹一眼。

我也顺着她的目光，看着她身后那个纤瘦的女孩，她随着姐姐举杯，明眸皓齿，嫣然一笑，像一个安静的漂亮娃娃。

我见犹怜的。

“陈太太是我在上海见到的最好看的人了，陈先生好福气呀。”

“云辞小姐说的极是，我的确捡到宝了。”陈山笑得满脸自得，还顺势揽住了我的腰。我也笑着说：“云辞小姐聪明漂亮，知书达礼，前途无可限量。”

“那小妹真是多谢二位抬爱了，二位日后若有什么需要晚辈的地方尽管吩咐。”云家大小姐不愧为大族掌门人，稳坐如此高位靠的自然不只是无双的智计和手腕，一句简简单单的谦词都能被她说得真挚动听。而云辞又退回了姐姐身后，充当安静的漂亮娃娃。

当年那个在姐姐身后话不多的女孩，就是传闻中从未失手的优秀特工孤鸿。青涩的脸实在难以让人将她与一个入党二十多年的共产主义战士联系起来。

她动手为我换药，动作熟稔而轻柔，一边做一边说：“我知道你最关心的是什么，不外乎陈山和小晚的安危。小晚早已被麻雀的人送到了延安，她醒过来了，一切都好。”

“陈山可厉害了，他炸死了荒木惟，也被送到延安了。他也挺好，领导们都很欣赏他，他还入了党，介绍人写的是你和钱先生，或者说是陈河先生。”

我很高兴，陈山总算是将正式加入了我们，也替我走到那个我向往已久的地方，我刚想开口说话，云辞拍了拍我的手背，

“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事想问，但这两天你还是先好好休息，少说话，过两天我们再慢慢聊。”

她转身离开了房间，我也闭上了双眼。

我想起了她的眼睛。虽然她在语气中带上了少女的灵动，但一字一句都透着沉稳，尤其是那双眼有如秋夜澄明平静的湖水，沉稳到少了鲜活之气。

后来我才慢慢了解到，她的父亲在她出生不久就牺牲了。母亲为了革命不得不四处奔波，只能把尚且年幼的她送到外祖家云家，做云家的二小姐。等母亲回到上海潜伏后，她就回到母亲身边。由于天赋惊人，再加上母亲的引导栽培，她十四五岁就能制定完整的行动计划，并独立完成任务。十六岁那年，母亲牺牲，她申请接替了代号。

她的成熟让我心疼，在本该天真烂漫的年纪，选择为所有人的幸福牺牲，从一个琴棋书画的名门闺秀成长为一个沉稳果决的领导者，从亦步亦趋的跟随到独当一面，她经历了多少痛苦和心酸，无人能知。

我想我们的战斗是为了让更多人更好的活着，为了让我们的人民不再流离失所，为了让像她一般大的孩子能快乐的沐浴在阳光下。

而不是蛰伏于黑暗，等一个不知能否有幸见到的黎明。

住在这个小公馆十分清静，每日只有云辞照顾我，还有一位偶尔来坐坐的男人。

他叫明楼，代号眼镜蛇，是上海另一个与麻雀平级的代号，听说曾经还有一位与他们平级的同志，可惜在我和陈山返沪前一年多遇害，至今未补上空缺。

明先生是一个很有风度的绅士，也许是出生名门的缘故。它是埋在敌人心脏上一颗重要棋子，在伪政府里身居高位，但鲜少出席那些无聊的酒会，故未曾谋面。

明先生是个英雄，对于我们这片灾难深重的土地而言，听云辞说他领导过许多成功的计划，重创日本特高课，为前线战区的胜利立下功劳。

云辞说起这些时依然是淡淡的，不是因为一贯的稳重和习以为常来的平淡，而像是一种冷淡。

就像他跟明先生之间怪异的关系。我总觉得这位云辞小姐对明先生心中有怨，说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两人像极了闹别扭的父女。明先生百般示好，云辞装聋作哑，只端着那么点大家闺秀的表面礼数。

这不是唯一的一点怪异，还有明先生一两次盯着我出了神，又恰好被云辞撞见。只有在这种时候，她那张常年挂着和煦笑容的脸才会有所松动，还是笑着，但似是苦笑，或是嘲笑。

在这样两三次的意外后，饶是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了，我应是像极了他们的某位故人。

我不知那位故人姓甚名谁，也不知那是怎样血泪和流的失去，我只知那应是一个刻入骨的名字，而我的脸刺激着一次又一次撕开他们心上未曾愈合的伤口，让他们平静的眼底翻涌着殷红的波涛。

只是云辞不说，我亦不问。

某一天气温骤降，身上的旧伤疼得我难以入眠，索性披了毯子，在被壁炉边上的沙发里翻着《子夜》，等出门执行任务的云辞回家。数着钟声到第十一下，第十二下与开门声融在一起。

我抬起头看她——一袭红裙，平时整齐绾起的长发如今披在脸颊两侧，更显得她肤如白雪。看惯了她平日的素净与沉稳，今日才惊觉她也有十几岁该有的热烈，只是平时藏得太好，埋得太深。

她望着我，漂亮的眼睛看上去有些空洞，脱口而出的是一声“师姐”。

语罢，她自觉失言，却也不出声，只是低了头，把眼睛藏进睫毛下的阴影。

放下书，我朝她走去，轻轻把她搂进怀里，我感觉到她身体一僵。

在这样情况下，我知道一切言语都会显得多余，我想我只能用一个拥抱疗愈试着她的心伤。

也许……她口中的师姐也会这么做吧。

好像时间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感觉左肩的衣服被洇湿，久到怀里的女孩主动靠在我身上，伸出双臂，环住我的腰。

她不过是个孩子呀，只是背负了太多人对盛世的期望。

鬼使神差地，我唤他“阿辞”。

没想到推轻轻推开了我，侧过身去，抹掉眼角还未掉下的泪水，仰着头，声音轻飘飘的，“前些天我向延安报告，将陈山调回上海，明天他应该就到了。”

而我只能如以往一样，客气得带了些疏离的回应：“好，有劳了。”

第二天午饭后，云辞端了一碗药给我，“喝了药去休息一会儿吧，昨晚没睡好，你这脸色实在差。”她仿佛看透了我在想什么，“陈山要晚些才来，你就安心睡吧。”

大概是药起了作用，也可能因为昨夜基本无眠，现在真觉得累了，我闭上了眼睛。

一座美式小洋楼，楼前的草坪上有一对小辫子在蹦蹦跳跳，清脆的笑声浸在阳光里。一个高大的男人走出小楼，拉着小女孩，擦去她脸上滚落的汗珠。庭院里的花花草草长得茂盛，花朵皆是干净的白，星星点点缀着深深浅浅的绿。在那个瞬间，一切听觉仿佛消失，而画面你仍在继续流动，我看着女孩读书，看母亲带她定制新衣，看着父亲带她吃牛排……突然她抬头了，向我所在的方向看来。

那张脸……哦，原来这是我的生活。

生在和平年代真好。

是我吗？是和平年代的我吗？

我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衣角滴着水，衣服上一条条河不回头的流啊流。听觉刹那间回归，我听到雨疯狂地砸在地上，我听到无数声音在哭嚎求救，我听到头顶直升机的轰鸣，听到炸弹在身边炸响，翻滚着热浪。我听到身后一声枪响。

我机械地转身，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他后颈中了一枪，暗红色的血涌了出来，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想抹去这些暗红的色块，我想用手捂住那个汩汩冒血的伤口，我艰难地想敲开那些红色的遮挡，我也很想看一眼那个人的脸。

那张脸……怎会如此熟悉……是谁……

“陈山！”

一双宽厚粗糙的手紧紧抓住了我，耳边有人回应着:“别怕，我在呢。”

我努力睁开眼，哑着嗓子又喊了一声:“陈山。”

他直直盯着我，往日能说会道爱插科打诨的嘴此刻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有温热的泪水顺着脸庞滑下，砸在我手背上。

我撑着身子要坐起来，他也顺势坐在床边，揽着我的肩，把我带入一个久违的温暖的拥抱。

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把他肩上的大片衣服染深了一个颜色。房间里的沉默持续着，只听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和我的抽泣声。

最后，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领导，我还没好好谢你的救命之恩。”他的声音闷闷的，“你看以身相许怎么样？”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眼眶通红，相信我一定也是这样的。我笑了，认真地点了点头。

待我们都稍平复了内心的激动，陈山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这次和我一起来的还有几位同志，不知孤鸿是不是有什么指示。”

“有要紧事怎么不先说呢，你先出去，我换身衣服。”

“还怕你相公看啊。”

“别闹。”脸上发烫，我知道我的脸现在一定红透了，陈山也没再打趣我，背过身去，我快速换好衣服，任陈山搂着走出了房间。

刚走出房间就感受到楼下客厅里诡异的沉默，云辞端着茶杯站在窗边向窗外看，明楼先生盯着他对面那个陌生男人，而那个陌生男人只是低头玩弄着他手上的表，沙发上还有一个稍显局促的姑娘，她看着云辞，似乎在想些什么。大概是听到了开门声，除了云辞，其他人都抬头看向我们。

我被他们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在楼梯口一步没踩稳，好在陈山扶住了我。下一秒，我的双脚离开了地面。

“陈山，”我轻轻推了推他的胸口，小声说，“放我下来，我能走。”

他笑了笑，不说话，只是抱着我的手臂又紧了一点。

走进客厅，陈山把我放在沙发上，挨着我坐下。

“诸位，新一轮的斗争即将开始，首先我想我该恭喜你们活着走到今天。在这些年的斗争里，我们痛失沙鸥、裁缝等几位战友，麻雀同志也因前段时间任务中暴露被紧急送回后方。所以即日起，在座各位将成为我党蛰伏上海的核心力量，潜入各个领域继续战斗。”

“眼镜蛇明楼同志，我要你继续潜伏于伪政府内部收集情报，同时密切关注重庆方面动向，若有紧急情况，及时组织撤离，事后报备即可，保留有生力量。”

“大黄蜂王天风同志，你与浮萍于曼丽同志，晏饭花陈山同志二人经营的湘绣铺子将作为我们的据点之一，也给你们的身份打掩护。”

“至于蒲公英张离同志，”她最后才转向我，神色晦暗不明，“城西有一个叫‘梨香院’的戏院，是我母亲和沙鸥同志策划下创办的，知道我们是真正所有者的人整个上海找不出五个，所以我想……”

“不行，我不同意！”陈山猛然起身，打断了她的话。

我抬头瞪了陈山一眼，转而笑着对云辞说：“没关系的，我可以。”

“张离，我不能，也不会再让你置于危险之中。”陈山语气坚定，我知道他在担心我，但我并不希望因此打乱组织上的计划。“孤鸿，或者叫你云辞云二小姐，我不管你们透过张离在看谁想谁，但张离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这么高危险的工作。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我，我一定竭尽所能。”

“陈山，你冷静一点。”云辞也不恼，“梨香院那边并不需要公开露面，只是坐镇筛查情报而已，我会尽力保证她的安全。”

“你尽力？我想沙鸥就是那个和张离长得很像的人吧？你护不住沙鸥，现在还要让张离去冒险！”我抓住陈山的衣角想让他停下，余光注意到云辞想开口说话，但陈山并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不要和我说顾全大局，张离就是我的大局！”

这时，那个叫王天风的男人开了口，声音低沉：“陈山，沙鸥的牺牲与梨香院无关，也不是她云辞能挽回。”他声音低沉，眼睛突然盯住了明先生，“是你啊明楼，是你亲手杀了她。”

陈山显然没有想到过事情会是这样，我也没有，从明先生震惊的眼神中我能看出，他也没有。

在我和陈山还没从这复杂的关系间抽离出清晰的线索时，明先生手边的茶盏已扑向王天风面门。王天风起身躲开，茶盏摔在地上，伴随着明先生急怒的咆哮：“王天风！你明知她的身份，你凭什么不告诉我！你凭什么，还把她往这个计划里填！”他冲到王天风面前，把西服外道摔在地上，扬起拳头，“你不是向来与中共有来往吗？为什么不能放她一条生路！为什么不救！”

王天风也不跟他客气，格挡开他挥舞的拳头，反手用力推开他。明先生被推得向后踉跄退了两步，但不甘示弱，冲上来一把薅住王天风的衣领，王天风则是抓住了他的手腕，冷笑着，每一个字都仿佛淬着毒液，“把她填进计划里的是你，不放她一条生路的也是你，明楼，你自己不明白吗，又何必在这么多人面前，装什么情圣。”

坐在一旁沙发上的于曼丽也开了口：“曼春姐救了很多人的命，如果没有她的刻意回护，我和老师今天不可能站在这里。可是你们都是一样的人，只是要救一条命，偏偏不愿意救一颗心。你说她不再干净，可是女人总是为情所困，只要你一句话，她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这样，总好过陪你演了一年多，假装你痛恨的杀人机器汉奸国贼，假装没有察觉你漂亮的谎话，假装不知道你们渐行渐远。”云辞终于开口，“她告诉我，她只是想看看，你会做到哪一步。”

做到哪一步……我拉了拉陈山的手示意他坐下，我们无声地十指相扣，望进对方眼底的时候，不知是他的叹惋多一点，还是我的痛心多一点。我不知道陈山是否会后悔自己方才对云辞的责问，但责问所揭开的血淋淋的真相，是在座其他人共同的遗憾。我不敢想象这个素未谋面的优秀特工，在面对自己所爱之人的欺瞒利用时，巧笑倩兮掩饰之下心底是何种悲凉。她甚至没有机会为自己申辩，就已经被判为死刑。

不，她也许从未想过申辩，她甚至是故意展现出自己所有狠辣与无可救药，只为助长那个人痛下杀手的决心。

“我想知道，计划……她……”明先生斟酌着数次开口，可最后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只能是用几乎是乞求的语气对着云辞，“云二小姐，请你告诉我，全部。”

“昨天是她的忌日，三年，有些话早就过时了，但是，我有私心，我不想她的一生就这样被埋没。”云辞说得很慢，那是一种我未曾听过的低沉语调，无限哀伤，无限凄怆，无限渴望，“这也是为什么，我让你们聚在这里。”

我想，无论过了多久，我都不会忘记，在这样一个午后，窗外的暖阳洒在年轻的领导者侧颜，她用无比温柔的语言，在我心里拼凑出一个义无反顾奔赴死亡的地下工作者形象。

不管是为了胜利也好，为了让那个人后悔也罢，汪曼春，牺牲的沙鸥，云辞的师姐，这个女人用自己一腔孤勇的爱，将自己年轻的生命双手奉上，只为换所爱之人前方光明坦途。

说起来我和汪曼春之间，实在有太多巧合的相似，同是家境优渥的大小姐，同是受过良好的教育，同是委身敌营，同是信仰坚定，同是愿为未来盛世奉献终身，甚至于我们还有孪生姐妹般近乎相同的相貌，但她与我之间，多了一个时英，多了一个唐小姐，多了一个汪芙蕖，多了一个南田洋子，多了一个明镜，

——多了一个陈山，多了一个明楼。

所以，终究是同道殊途。

曼春

错过

汪曼春一直以为，她和明楼会是一对美好的爱人。

这份痴想戛然而止于十六岁的那个雨夜，明镜的羞辱，明楼的未曾出现，像是在她心底下了一场冰凉的大雨，溺死她心头的花海。

从昏迷中醒来，眼前是一个洋娃娃般精致可爱的小女孩和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那女人向汪曼春解释了她的处境。

哦，这是医药世家云家，那小孩是云家二小姐。云家老先生曼春也见过，还有那个温雅娴静被视为贵女标杆的的云大小姐，就是这小孩……从未见过

而且直觉告诉汪曼春，旁边这个女人不想表面上那么简单。

事实证明，汪大小姐的敏锐由来已久。这个女人不是女仆，而是云辞的生母，是地下党潜伏者，也就是她后来敬如母亲的老师——云堇。

不过这点疑虑最终得到证明已是三个月后，她撞破云堇深夜出门黎明方归。云家送云二小姐云辞到湖南求学，汪芙蕖打着让曼春与云家多接触和出去避人口舌的算盘，让曼春一同前往。

彼时曼春也曾质疑，救国这么大的事，她们的力量未免太小，有意义吗？享受家庭荫蔽安稳度日，有错吗？

老师带她走上平日汽车开不进的街巷。那天正好下着雨，天气湿漉漉的，街道湿漉漉的，看着街上的布棚下的人，再看看身边的老师，老师的眼睛也是湿漉漉的。

她还看到一个小女孩，一身灰布衣还打着几个补丁，头发湿漉漉的在往下滴水，脸黑乎乎脏兮兮的，张着嘴嚎啕大哭，泪水在她的脸上流成一条污浊的河，混着天上的雨水砸在地上。她的身边没有父母。

不是所见，曼春难以在心中把她习以为常的繁华街道和这陋巷哀鸿遍野联系起来，她无法想象曾经在史书读过的上的积贫积弱，饿殍满地，百姓流离，如今活生生在她眼前展开。

曼春还记得，老师说，虽然每个人在时代里只是沧海一粟，但千万个一粟可以聚为洪流，卷走这个国家所蒙的尘埃。

曼春本就是一个会为他人幸福祈祷，为他人不幸悲伤的干净善良的小姑娘，面对街边黎民的哭喊，耳边老师的叮咛，她的心底好像吹过了一阵风，在她被摧残得寸草不生的心田上洒下种子。

下定决心加入革命阵营是两年后，九一八事变的炮火炸在东北平原的千里沃野，也炸在曼春的心上。那是她最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国将不国。老师和她讲民国八年，讲无数青年怀着一腔热血走上街头，试图唤醒沉睡中的人们。但那时她年纪尚小，对当时境况不甚了解，时过境迁也给感同身受增添困难，可如今，东洋小国的士兵肆意践踏东北三省，屠戮同胞，报纸上的战况刺痛她的眼睛，打破了心中最后的壁垒。

在老师的介绍下，她入了党，给自己起了代号叫 “沙鸥”，有随老师“孤鸿”之意，更多是对自己命运的感怀。

——茫茫天地间，她总是孑然一身

接下来的几个月是忙碌充实的，白天在军校训练，夜晚在老师的安排下传递情报。

那天晚上传递完情报回到据点，她看到师妹云辞一人在书桌前发呆，听到她开门的声音，急急忙忙把一本书合上。

曼春眼尖，看到了书上的日文字符。

“你看这个做什么？”

“没……没什么……”

“不能骗我哦，你自己答应的。”

云辞到底是年纪小，经不住曼春的盘问，慢慢开口：“娘说……上头要人……去日本……过两天回上海……云家送过去……说是求学……比较不怀疑……”话没说完，泪已经蓄满眼眶，“师姐……我怕……”

曼春把云辞拉入怀中，轻唤一声“阿辞”，但再没有下文。这孩子才九岁，就要之身前往异国潜伏，怎能叫她不要害怕。还有老师，她也是无奈之举，作为领导者，此中凶险她自然清楚，但她怎能推其他年轻同志或孩子出去。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老师，打入日本机关的任务，换我去吧。”

“曼春，你想清楚了吗，这和平时做交通员不一样，很危险的。”

“我叔父是亲日派，这时候回上海，从他那里我可以接触到日本高官，靠叔父的关系容易打入上层，比云爷爷那里临时开始做生意稳妥。”

云堇叹了一口气：“踏出了这一步，后悔了也不能回头。”

“不会。”

后来的事看起来水到渠成。曼春继续扮演情场失意的失足少女，跟随叔父汪芙蕖参加日本军方宴会，被特工南田洋子看中，前往日本进行培训。

这一去，就是五年。

五年后，当一身戎装的汪曼春再一次踏足故土时，她成长的城市已沦为敌占区。

恍如隔世。

等她回到汪公馆，她见到了一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在这个地方的人。

她的师妹云辞。

五年不见，这孩子越来越漂亮了。

“师姐回来啦，老师昨天和我说你今天的飞机，我就来这等着”

“叔父呢？”

“老师在楼上书房。”

正说着，二楼的门被推开，汪芙蕖走了出来，“曼春啊，你这次回来有什么安排。”

“南田课长在上海上任，叫我先跟着她，回头她应该会安排我进政府工作。”

靠着南田洋子的学生和亲日派经济学家侄女的身份，汪曼春在上海滩混的还算顺利，两年后进入新组建的特工总部当情报处处长也算是水到渠成。

“处长，刚刚截获电报，军统毒蜂到沪。”

“好啊，又换了一个人，军统可真是——”一间办公室里，站在窗边往院子里观望的女人回过头来，烈焰红唇，明眸皓齿，但眼神中尽是狠厉，“不知死活。”

窗外树枝刚刚抽出嫩绿的新芽，不知它是否能感知到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卷遍上海滩。

如果不说立场问题，毒蜂是一个值得深交的人，曼春和云堇母女在一些工作中难免与他有些交集，毕竟国共合作期，也没有相互为难。

不过曼春隐隐觉得，老师与毒蜂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老师话里话外对毒蜂有策反之意，而毒蜂也向她们透露了自己的联络点和求救暗号，这一来一往的倒让汪曼春看不懂状况。

甚至他们还有一部共用电台，藏在毒蜂藏身的影楼里。

因为电台，汪曼春和毒蜂的接触也多了起来，偶尔也会聊两句，某一次正好谈到了对谍报工作的看法。

“如果为了一份情报能发挥它最大的效果，我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用我一条命来换前线千万战士继续杀敌，换一个可能扭转局势的机会，这不亏。”汪曼春放下手中的铅笔，扭头对正在冲洗相片的毒蜂说，“故意暴露身份，假装畏罪潜逃再让他们抓回来，被拴在桩子上毒打一顿，再安排一场劫囚的戏……这些都可以。”

“这么不怕死，我还以为你老师会教你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毒蜂揶揄道。

“活有活的意义，死有死的价值，我要利益最大化。”

“只是为了利益？那你当年还替你师妹去日本，说实话，那丫头除了小一点，也不比你差。”

“别的都可以，阿辞不行。”

“感情用事，凭什么包括你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可以死，就你的宝贝师妹不能死？”

“你会让她死？王先生，这么久了你从来不叫她的名字，你能承认你没有感情用事？”汪曼春走到毒蜂身侧，看着他把照片一张一张挂好，“五十步笑百步。”

“闭嘴。”

后来的那场行动，汪曼春不愿回忆，她相信毒蜂也是一样。她和老师的计划是截一批日军火车上的物资，毒蜂的计划是引爆列车上藏好的炸弹致使随行军官无人生还。

他们又凑到了一起，如同之前无数次劫后余生的行动。

可是这一次，老师却永远留在了行动里。

不知为何，毒蜂被人识破，他们一路从客车车厢退到货车车厢外，这里有一个分割车厢处，只要跳上货车车厢，分离挂钩，丢一颗手雷引燃客车上的炸药，就可以完成任务。

他们解决了察觉异常的五人小组，但枪声也引来了大队火车上的日军，那些人很快就挤满了本不宽敞的通道，即使三人枪法入神，配合默契，抢得先机，但终究不敌对方人多势众，局势逐渐逆转。

终于退到门边，云堇拉开了车门，风呼啸着灌进车厢，沿途树木在眼前狂奔，回头看向车内，她的瞳孔骤缩。

身体先一步反应，她拉了毒蜂一把，毒蜂借着力摔到货车车厢门口，伴随着汪曼春一声惊呼，他凝神一看，发现云堇的腰上处渗出大片鲜血。

“老师，您先跳，我断后！”

“好”云堇借着汪曼春的搀扶站起身，却在站立的一瞬间用尽全身力量，推开了汪曼春，毒蜂伸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老师！”

云堇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车厢门，回头大喊“听话，活下去！”说完，她拉开手雷朝车厢内砸去。也是在这时，毒蜂成功分离了挂钩，两段车厢的距离被越拉越远。

冲天的火光在汪曼春眼前燃烧，好像也灼烧着她的心脏，疼痛使她蜷缩在车厢门边，死死抓住小平台边缘的栏杆，毒蜂拉开了车厢门，硬是把她推了进去。汪曼春任由他摆弄，眼泪如一阵滂沱大雨倾泻，不一会儿浸湿了她的衣领、袖口。不知是旧疾还是悲伤，她觉得自己的心脏痛到难以呼吸，身体一会像在烈火中煎熬，一会像坠入冰窟里冷得刺骨。昏昏沉沉中她想起，上一次感受到这样的痛苦，还是在十六岁那年，大雨里她在眀家门口跪了一夜，明镜高高在上地回绝了她的请求。

后来……后来……她是被老师捡回去的啊……想到这里，汪曼春更是难以抑制悲痛之情，一时间哭的死去活来。

毒蜂不知道从哪里扯来一块破毯子裹住她，握着她的肩膀，强迫她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汪曼春，你清醒一点，还有人在接头点等你！你师妹啊，你老师的孩子，她在接头点等你！你就准备这样面对她？”

想到还等在前方接头点的云辞，汪曼春的意识终于有了一丝清明，她要如何面对师妹，如何告诉师妹，老师为了救自己而牺牲。

火车并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很快就到了约定的下车卸货地点。汪曼春扶着墙缓缓站起来，在袖子上找了块还干着的地方，狠狠地抹了抹眼睛，余光瞥到毒蜂抬手碰了碰眼角。

毒蜂刚拉开火车的车厢门，汪曼春就看到轨道边云辞抬着头盯着车厢门口，她忍不住鼻头一酸，泪水再次滑落脸庞。她扶着栏杆跳下车，艰难地一步一步走到云辞面前。

云辞是何等聪明，看到这场景，不需汪曼春言明她已然明白，自己是永远等不到母亲了，可是不知为何，她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只是红着眼抱紧了汪曼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任由汪曼春把全身的重量交给她，沉默良久，才轻轻问了一句：“她有说什么吗？”

汪曼春早已哭到说不出话来，是毒蜂在旁边说：“听话，活下去。”

随云辞一起来的风筝、柳絮等人流着泪清点完车上的物资，转身走向云辞，“小姐，物资没有问题。”

“别再叫我小姐了。”云辞说得很慢很轻，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声音中的颤抖，

“从今往后，我就是孤鸿。”

两个月后，毒蜂暴露，汪曼春也从中得知了他的真名——王天风。汪伪政权和日方对这个军统王牌特工可谓是恨之入骨，布下天罗地网准备捉拿他，为了防止抓捕计划泄露，他们仅找来了特高课、76号和梅机关的几个高级官员，汪曼春也位列其中。

所以，早在他们彻底封锁所有交通线之前，汪曼春匆匆告知了王天风并协助他逃脱了搜查，并亲自送他前往渡口离开上海。

“我冒着风险送你走，你不表示一下。”在车上，汪曼春看了一眼乔装成文雅书生的王天风，丰神俊朗，放在十几年前不知能迷倒多少女学生。

“怎么，你汪大小姐还缺钱用，要来剥削我。”

“王先生，我不是慈善家，救你还是送你进大牢，一念之差而已。你也知道，和你做这笔交易，我图的不是钱。”

“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你不可能就这么走了，你一定给日本人留了一份大礼，我想知道具体的内容。”

王天风沉思了片刻，说道：“你们两个最好不要参和进来。”语气中不像是对立阵营间的警告，更像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嘱托。

“你不告诉我内容，我怎么置身事外？”

王天风叹了一口气，“死间计划，这个计划里无人生还，说来，里面的环节还是你给我的灵感。”他看着汪曼春的侧脸，目光拉得很长很长，“当你截获‘丧钟敲响’、‘敲钟人上路’这两组电报以后，尽量把所有跟军统有关的工作推给梁仲春。”

汪曼春点点头，算是答应。

站在渡口，夏末夜晚没有一丝风，只是闷热，他们盯着黑吃吃的江水，毒蜂突然开口：“明楼就要回上海了。”

“你会把死间计划用在他身上吗？”

“如果他是死棋，你会救他？”语气是疑问句，但毫无疑问，内心是肯定句。

“他明楼幼承庭训，家有长姐如斯，不可能是奸小之辈。”

王天风踏上那只小木船，在弯身进入船篷前，回头看了汪曼春一眼，“他是我们要保护的人。”说完，他向船夫摆了摆手，小船飘飘悠悠离开了渡口。

汪曼春看着小船融入夜色，感觉自己松了一口气。

曼春以为，她对明楼的感情应该很淡了才对，可是当76号的大门打开，她做出小女儿姿态，像一只活泼的小鸟，一路小跑地跑出大门向他扑过去，心底真实涌上的喜悦、甜蜜甚至紧张，让她有了片刻恍惚，仿佛分别的那十年从未存在，他们还是最美好的爱人。

十年饮冰，热血难凉，说的不只有理想，还有这该死的爱情。

明楼戴宽边金丝眼镜，穿着欧式西服，向汪曼春微笑着张开怀抱，她风一样的扑袭过去，明楼顺势把她向怀中一抱，顺风旋转，炫目的阳光下，路过的行人悄悄回眸，空气里散发出的，好像是浪漫的味道。

在明楼怀里的汪曼春看到了路人的回眸，那个人眼光里，几乎都充斥着畏惧，而不是什么艳羡，因为她一身笔挺的竖领燕尾服，配带穗肩章与袖章，军裤边镶着金线。这身衣服是集汉奸特权与国贼杀戮为一体的标准符号。

隔墙数步的76号血腥味仍在空气中发酵。

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刺激了汪曼春的大脑，让她瞬时从甜蜜中抽出一丝理智，抬头对上明楼的眼睛，他的目光有极致温柔，但好像没有多少温度，甚至曾有一丝嫌恶闪过。甜蜜之下的苦涩翻涌而出，她就这样怔怔撞入明楼的眼中。

明楼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搂着她的肩膀温声问道：“怎么了？”

汪曼春回过神来，面上依旧维持着甜美的微笑，“刚才我在办公室接到你电话，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接到电话的时候，确实像一场梦，窗边树枝上最后一片枯叶，在微风细雨中翩然落下，手上“毒蛇到沪”的情报好像还微微发热。

——不过是她自己掌心冰凉

除夕夜，汪曼春收到了来自军统的新年大礼——她仅剩的唯一血亲汪芙蕖，遇刺身亡。

她心里清楚，汪芙蕖附逆为奸，百死莫赎；她也知道，汪芙蕖对自己多少也带有算计和利用；她更心知肚明，是汪芙蕖的行为导致了自己爱情的破灭。但说到底，是这个长者在自己父母亡故后给了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在如此乱世之中给了自己还算可靠的荫庇。她不能做到毫无怨怼，但也不可能波澜不惊，只能说庆幸没有人逼她亲手将其除去。

得知消息的时候，该做的戏还得做，尤其是在明楼面前。她尖叫、痛哭、怒骂，瘫倒在明楼怀里，颤抖着手抓住他的衣襟。明楼把她圈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他们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朝我开枪！”

当颤抖着声音说出这两句话时，她的心一阵抽痛，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滚落。明楼当她是为至亲遇害悲痛至极，谁知汪曼春的这两句责问，在她自己心里明明白白的，是冲着明楼来的。

明知今晚军统要动手，你又何必来和我说那些，陪我过年的话。

明明是你点头同意甚至亲手谋划的行动，又何必来安慰我，何必假意用怀抱温暖我。

为什么，为什么不和我说个明白做个了断，为什么不顺手也杀了我。

汪曼春被明楼送到上海饭店，她刚刚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假装哭晕过去不过半分钟，就听到明楼开关房门的声音，她慢慢睁开眼，坐起身，房间里又只剩她一个人了。

也对，明楼是要回去和姐姐过年的，他有家。

怔怔的坐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听到窗口的敲击声，她转头看了一眼挂钟，还差一刻钟就是新年了。

起身拉开窗帘，冷不防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

云辞蹲在窄窄的窗沿上，一手扒着旁边的铁架，一手抓着一个黑蓝色布包，眨着漂亮的眼睛看着她。

她赶紧打开窗让云辞进来，带着还未散去的哭腔嗔道：“你这孩子，过年不在家里陪你姐姐，倒来翻这酒店的窗户。”

“本来早就该过来了，只是今年爷爷不在了，我也不好扔姐姐一个人跟集团里那些老狐狸应付。”云辞麻利地跳进屋内，“师姐，你也是我的家人，我和姐姐说了，今晚不回去。”

那个晚上她们并没有聊天，云辞带了一坛桃花酿，还有两个小酒碗，在新春之夜，偶尔放纵一下自己，暂时忘记伪装的面具，在酒香里讨一个温柔的美梦。

新年的钟声准时敲响，云辞的脸红红的，向她露出一个足以融化寒冬的笑。

“师姐，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这个新年真是一点也不让人快乐，经济司汪副司长尸骨未寒，“黑色星期五”又有十三名七十六号特务一命呜呼。

汪曼春沿着自己平日锻炼的林间道路跑着，一抬头，明楼站在道旁，微笑着，望着她。她停在他的身边，从他手里接过被他的手捂得不那么冰凉的汽水，像个小学生那样被他的大衣裹起来，坐在长椅上，听他分析时局。

——听起来句句真心，又句句诛心。

“可是事到如今，我又能怎么做呢？”汪曼春顺着他的意思发问。

“收手。”明楼的语气是一如既往地坚定而不容置疑。

汪曼春回过头，盯着明楼严肃认真的表情，觉得他像是在开玩笑。他这是要，劝她回头？

“收手吧，趁现在还来得及，不要再去滥杀无辜，因为杀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让人觉得你胆怯懦弱。”

明楼说得无比真诚，他眼眸如深邃的海洋，好像要把汪曼春的心吞噬，可是那漩涡深处，是一片迷雾，让向来敏锐的汪大处长看不透。

汪曼春移开了目光，不再看他的眼睛，低头盯着膝盖上明楼灰色的外套，冷笑出声。她脱下外套，站起身，“你让我收手？”她背对这明楼，清晨的湿润的雾气好像撞进她的眼中，让她的眼睛有些模糊。她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向前踱了两步，转过身，把双手插进兜里，强忍着哽咽质问道，“当年你一声不吭就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上海，我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天地，你又让我离开。是你一手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你现在又来否定我！”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利刃，划开她心上的旧伤，让她很难坚持原来强硬的语气，再次避开他灼灼的目光，放软了语气说，“我怎么相信你？”

明楼低下头，闭上了眼，仿佛在斟酌词句，过了一会，他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是，我承认我们两家仇恨太多，怨恨太深，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所以你可以不相信我怀疑我甚至调查我，可是我对你却一直没变过。”

他的语气极尽温柔深情，像是一盆水浇在汪曼春方才咄咄的烈火上，汪曼春忍不住回过头，俯视着他。

明楼也仰起头，与她对视，“这或许是我能对你做的最大的补偿了。”

汪曼春深吸一口气，偏过头，抹了抹发酸的鼻子，一串质问接二连三从嘴里蹦出来，“明楼，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总是这样高高在上的俯视我，总是一眼就能看穿我，你现在对我说这些，难道你不觉得很残忍吗？你回来到底想干嘛，娶我吗？还是想找个借口接近我利用我，你是不是觉得把我赶走了你的家人就更安全了，你怕我会孤注一掷，怕我会报复他们，是吗？”

如果说前面还有做戏的成分，这番质问却是汪曼春内心的真实写照，她早就想这么问了，早在他回来的第一天，她就想问，你这次回来，就是来送我上黄泉路的，是吗？

明楼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四两拨千斤地反问：“你会吗？”

这个答案，情理之中，但还是让人感觉，冷过正月里的寒风。

汪曼春盯着明楼，直到眼睛酸涩再忍不住泪意才捂着脸走开，仰着头抹去眼泪，叹了一口气。

——我不会，但你会。

后来事情的发展好像一夜之间被赶上了快车道，她去会见“孤狼”，结果撞见明台和一个陌生女子在一起，明台撒娇讨饶还喊她“大嫂”，而她故作羞涩斥责了两句，心里却想着这个死孩子怎么也进了军统。你问她为什么不怀疑明台是共党？笑话，共党她能不知道？上海地下党代号上孤鸿是老大，实际上头让她和师妹共管，说到底还是前两年嫌师妹小了点。

海军俱乐部遇袭，汇丰银行保险柜失窃，南田洋子搭乘明楼座驾遇刺身亡……接二连三的事情从查获电报上看多多少少都和某只毒蝎有关。接过下属递来的报告，汪曼春在心中冷笑，蛇蝎美人，她还配不上，就他们俩兄弟那皮相和行事带毒的性子，才是名副其实。

终于，那两组电波出现了。

丧钟敲响

敲钟人上路

可是她答应王天风的事情，怕是做不到了。

明台的订婚宴，她偷偷去了，因为她知道，王天风这个人面上冷血，但也不是无情，明台作为他的好学生，订婚他自是会去的，这是在计划开始之前与王天风碰头的最好机会，毕竟，想改人家的计划，还是先坐下来通个气，至于他听不听得进，汪曼春可不管。

只要进了七十六号，那还不是她说了算，而这群人，不可能绕开七十六号。

王天风听了她的想法，直骂她胡来，可是除了胡来，他也没说出别的话。

“明台是他的弟弟，明台出事了，他怎么办？还有他那个大姐，满心都是这个小弟，到时候闹起来，怎么收场？”

汪曼春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哪一句话戳中了王天风，他突然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问道：“那你师妹呢？你就不怕她不答应？”

“我劝她，她会同意的，她向来支持我。”汪曼春对自己的师妹很是自信，从前不管是多么凶险的任务，师妹在深思熟虑后，总会答应自己，她们都是一样的，向死而生。

王天风皱眉想了想，突然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她向来支持你，不管是多危险的事吗？”不等汪曼春回答，他兀自接着往下说，“因为她自信，不管你遇到什么麻烦，她都兜得住，她都能救你。真是有什么样的爹娘有什么样的娃。算了，你回去吧，明台我不摘，他大哥自会保他，进了七十六号你就是想护也注意着点分寸，事态看着不对就赶紧走，去哪都行。”

事情的发展既在王天风的意料之中，又一定程度上超出了他的控制，比如此刻，原本应该在喝孟婆汤，而不是苦中药。

汪曼春和云辞于曼丽站在他的床边，六只眼睛盯着他，不让他把药偷偷泼掉。

“敢剩一滴，我让你这一周都看不到棒棒糖。”汪曼春居高临下看着他，“别看我，快喝你的吧。”

王天风在三个人的目光注视下，皱着眉喝完了一碗药汤。边喝还边听着云辞在一旁念叨：“你们已经被军统销号了，真的不考虑加入我们？曼丽姐已经答应了，你看着怎么样？”

王天风抬起头，把空碗递给于曼丽，视线在云辞脸上停留了半分钟，闭上眼说：“好，我也加入。”

“后天，送你们去苏北根据地。”

一个月后，第三战区日军大败，云辞早两三天得知形势陡转的消息，劝汪曼春离开。

“我现在还不能走，我必须让日本人抓到，他们需要一个替罪羊。”汪曼春拉着云辞的手解释道，“你能救我的，对吗？”

云辞沉默了，半晌，她点了点头。

汪曼春拥抱了她的师妹，心里却异常苦涩。云辞向来对她坦诚相待、全心信任，但她还是向这个孩子隐瞒了真相，这一次，她就没有打算活着回来。

假装畏罪潜逃也不是不行，但若是那样，她的顶头上司，明楼，会遭到灭顶之灾。

这不是这个计划的初衷，也非汪曼春所愿。

她要他好好活下去，他不能死，他身在三个阵营之间斡旋，地位重要。

她要用自己的生命，为这个计划画上一个圆满的计划，明楼骗了她那么多次，这次轮到她和明楼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她要明楼亲手杀了她。

那个晚上，她没有回汪公馆，而是就住在梨香院的阁楼里，她写了一封信，夹在书房窗下的缝隙里。

被捕比她想象的来得快，第二天上午，高木带着特高课的人，把她扔进大牢。

她大喊着要见明楼，虽然她无比清楚，明楼不可能来见她。

没事，他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第三天，她带着梁仲春给她用来自裁的刀片，掐着云辞来劫狱的时间，提前几分钟越狱成功。

抢东西，借人，打威胁电话，劫持明镜，一串行动一气呵成，站在面粉厂二楼的窗口，她看着挂钟，等待明楼的出现。

正如明镜所说，她只是明楼翻过的一本书，而如果她今天打算对明镜做点什么，明楼一定不会让她活过明天。

明楼向来最看重家人。

她从来不是明楼的家人。

即使明楼曾说过想给她一个家。

明楼的脚步声打断了汪曼春的思绪，她抓着明镜的衣领把她拉到窗口。

她看到明楼慌了，这是他这次回来以后，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出真实的慌乱。

“明楼，我曾经那么相信你，你离开我的时候我相信你，你在国外我相信你、等着你，你回来了我依然相信你，可是你呢？你一步一步给我设下圈套，每一步都想置我于死地！”

明楼打断了她的话，“说实话，我回来之后最痛心的事情就是看到你变了。曾经的汪曼春是多么干净、健康、善良、宽容，会为别人的幸福而祈祷，会为他人的不幸而悲伤，可是现在呢，我只看到了一个为虎作伥的杀人机器、汉奸国贼！”

我又何尝不怀念曾经干净的双手，汪曼春心里想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滴在窗棂上。

“你以为是我自己想变成这个样子的吗？当初你因为你大姐的一句话就抛弃了我，把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丢在上海，是老师找到了我，重用我，让我感觉到什么是被需要、被信任，我有了新的工作，我才对生活有了新的希望！”

明楼以为她口中的老师是南田洋子，但汪曼春心中从未忘记，救她于水火的老师，教她走上正道的老师，让她看到希望的老师从来不是日本人，而是一位优秀的共产党员！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但她不能告诉明楼这些话背后的真相，她要他狠下心，她不要他舍不得。

既然前面明楼的每一步都走得决绝，那就让她推他走出最后一步。

“你为了你所谓的事业，所谓的成功，所谓的坚强，完全抛弃了正义，你替日本人奴役自己的民族同胞，你现在已经变得没有人性了，你知道吗汪曼春！”

可是停他这样痛斥自己，心还是好疼啊……

“不许你叫我的名字！”汪曼春对着明楼身前的地板开了一枪，可连地板的被轰起的尘灰都未溅上明楼笔挺的西装，“一个骗子，一条毒蛇，一个两面三刀的卧底！”

“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你咎由自取，即便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来做这件事，所以，如果你还念及旧情，就放了我大姐，我放你一条生路”

除了你，没有人能，也没有人会要了我的命。

“放我一条生路，你有资格说这句话吗，你还看不清现在的形式吗？明镜现在在我手上，我轻而易举就可以要了她的命。”

“汪曼春你疯了吗！”

“我是疯了，我是被你逼疯的，从你回国那天开始，就一步一步地算计我，一步一步地把我逼上绝路”泪水不知何时已爬满双颊，可她还在笑啊，“明楼，我不杀你，我为什么要杀你呢，我要让你生不如死，让你后悔莫及，让你忏悔一辈子亲手杀了她！”

你会后悔吗，明楼，如果有朝一日，你知道了我的身份，你知道我们这一年来的一切都是一场周瑜黄盖的闹剧，你的心也会痛吗？

“我和我大姐，从参与战斗的那天开始，就随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可你的准备中并没有算到，有一个疯女人，不愿你们牺牲。

“明楼，凭我汪曼春能逃出特高课的监狱，你以为我逃不出上海吗？你太小看我了。今天我来这里也和你一样，是想和你们眀家做一个了断！”

可是一个不速之客的出现，打断了这场了断计划。

看到明台的时候，汪曼春是震惊的，当然不是惊于明台“复活”，而是他是这个局里最大的变数。

接着，两兄弟就这样在她面前旁若无人的撕打起来，急得明镜连连摇头挣扎，汪曼春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是你杀了于曼丽，接着杀了郭骑云。为了密码本你杀了多少人！今天该死的人应该是你！”

“怕死就不要进军统！”

“执行任务我并不怕死，但是绝对不能被自己人出卖！”

“什么是出卖，为了任务什么代价都值得付出，在军校的时候你的老师没教过你吗？”

“军校里老师教的是舍生取义，没有说上级可以拿我们的生命做赌注。”

“这本身就是一场豪赌，不仅你的人赌进去了，连王天风也赌进去了，今后还会有更多的的任务，更多的人赌进去！”

“那你就该把我赌进去而不是我的组员！”

他们举枪相互指着，吵得汪曼春头疼，明台这死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万一枪一走火，后悔都来不及。

汪曼春当机立断，调转原来指着明镜的枪口，对准明台，大喊一声，“你们俩闭嘴！”

就在这时，眀家两兄弟同时转身，一人六发子弹朝汪曼春射击。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这是汪曼春想到的第一句话。

接着，她就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软绵绵的从二楼窗口栽了下来，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在意识彻底溃散之前，汪曼春的嘴角扯出一个弧度，总算结束了啊。

阿辞一定能根据她留下的记号找到那封信，阿辞或许愿意帮自己保守这个秘密，说到底，连给明楼最后的后悔痛苦，她都舍不得。

明楼不会知道的，她并不希望他们之间生生世世纠缠不休，在她生命消逝的那一刻，他们至死不休的爱恋就此画上句号。

师哥，你不要流泪，也不要怀念，沿着你的阳关道一路走下去。

留她一个人，坠入独木桥下的无底深渊。

他们不是爱人，是错过的故人。

師妹雲辭親啟：

假如你讀到這封信，想必我已在執行我最後的任務，而聰明的你大概也猜到了我的計畫。對不起，師姐還是食言了，沒能陪你看我們嚮往的光明世界。

不必為我的離去而悲傷。你師姐是一個很自私的人，她想給自己年少無知的喜歡一場盛大的葬禮，因為這份私心，她還不惜讓你以身涉險。

我的決定，還關於死間計畫，你我都知道這個計畫保護的是誰，但作為最初的制定者，我比你更清楚這份計畫需要怎樣的犧牲。唯有我坐實抗日者身份，他才能繼續潛伏。

所以，我寫好棋譜，請我最愛的人執子，讓我做博弈裡唯一的死棋。

我與他的情分，到此為止。

就讓前塵往事化作一抔土隨風散去，我不要他的眼淚，亦或是懷念，也願來生，不復相見。

阿辭，第三戰區失利的消息就要來了，待我寫好此信夾入窗下，我就可以坦然的等待我的末路。

謝謝你和老師給我重生的機會，這十三年帶給我自父母亡故後久違的親人之愛。待我再見到老師，我想告訴她，曼春從未後悔。滄海一粟又當如何，有幸見星火燎原，有幸得良師教誨、摯友相伴，於願足矣。

阿辭，師姐真的很想陪你多走一段，奈何今日之域中尚有萬千離人，你我所選擇的乃是為其獻身的不歸路。若有來生，願與你再次相遇，我將傾盡所有，讓你的世界再無陰霾，彌補今生所虧。

箋短情長，萬望珍重。

師姐曼春絕筆

-END-

感谢你看到这里！

时间线如下

正如开篇所说，念柒是第一次写同人（圈子太冷了没办法），这篇文磨磨蹭蹭写了一年多终于敲上END的时候真的很激动，终于不用被小朋友叫鸽子了，这篇文也没有被收入有生之年！

写完全篇再看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之前听过的一句歌词“自认惊叹的桥段终沦为老生常谈”，洗白梗楼春里是真的很常见了，我也清楚我和圈内太太们之间的鸿沟。

但是我还是写了，还是把它发出来，能得到一些人的喜欢自然是好的，但更重要的是，给自己懵懵懂懂的梦一个交代。

或许会有后续吧，毕竟我可是构建了一整套从1919到1949的故事，还有很多你所不知的碎片，关于王天风、关于明镜、甚至关于这篇文里几乎查无此人但又好像一直存在的明台和从头到尾没出现过的余小晚……

后续没那么快，毕竟我的本质还是咕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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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春山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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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春】缚骨

写这篇是跟我家那位讨论出来的一点if线设定，说着说着我突然说那其实也有这样一种情况啊，很久不看了bug可能比较多。之所以这么设置则是我个人的一点小癖好，喜欢看那种爱恨都很激烈的感情被时日磨碎，砸进骨子里变成绵密又不致命的针，最后无疾而终或者抵死缠绵的样子。

有大量正剧后时间线捏造和下一代出场，直到角色死亡。曼春在死间计划启动前就离开了，到藤田死后才回来，所以这期间的剧情和她没有关系了。我觉得总体上还挺甜的，虽然写的时候也很伤。

建议搭配bgm是《无问》。

汪曼春在民京路买下了一套向阳的小公寓，地方不大，两个人住却已经绰绰有余。布置和从前的家几乎没有任何相似...

写这篇是跟我家那位讨论出来的一点if线设定，说着说着我突然说那其实也有这样一种情况啊，很久不看了bug可能比较多。之所以这么设置则是我个人的一点小癖好，喜欢看那种爱恨都很激烈的感情被时日磨碎，砸进骨子里变成绵密又不致命的针，最后无疾而终或者抵死缠绵的样子。

有大量正剧后时间线捏造和下一代出场，直到角色死亡。曼春在死间计划启动前就离开了，到藤田死后才回来，所以这期间的剧情和她没有关系了。我觉得总体上还挺甜的，虽然写的时候也很伤。

建议搭配bgm是《无问》。

汪曼春在民京路买下了一套向阳的小公寓，地方不大，两个人住却已经绰绰有余。布置和从前的家几乎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只是在阳台同样挂了两串银色的小风铃。

她小时候喜欢高房大屋，要很大很大的落地窗，白天晚上都觉得亮堂开阔。后来住在那座房子里的人越来越少，来来往往过路者却越来越多，总算只剩下她一个，那座房子也就好像蒙在上海总是阴云密布的天色下面，找不到什么亮堂的边际。她只是觉得冷，而且一天比一天怕冷，就算离开那里也没有变好多少，从法国回来之后状况甚至更严重了一些，大概是那边的气候本来就不太好，又或者她实在已经损耗了身子。

早在明楼从巴黎回来前，她也交过一个还算喜欢的男朋友，是个白净斯文的读书人，不笑的时候身上有那么一点摇摇欲坠的冷气。她酒后把人带回家过一次，一贯安分克制的男人手也胡乱放到了腰上，有些感慨地环顾了一周，说汪小姐，你家里太冷了，你都没感觉到吗？她伏在一只单薄的肩头，背地里舒展开笑靥如花的面容，眼神却冰冷到清醒刻骨。

隔天那小先生就下了76号的大狱，行动处的人早查出他和军统有些不干净的往来，还想借她的线运东西出去，而她也留了一线最温存和体谅的机会，却没有谁想抓住。汪曼春把那副斯文瘦弱的身子绑在刑架上，仰起头去看和自己耳鬓厮磨了大半年的人，白炽灯的冷光底下唇瓣越发红得滴血，长长的睫羽坠了一下，藏着惊心动魄又格外残酷的漂亮。这间审讯室可比我家里冷多了，你说是吗？女人的声音很轻，好像在固执地守着什么很容易就会破碎的东西，已经被重刑和恐惧折磨到疲惫不堪的人却没有心思去顾及那些事，他那点强撑在架子里的斯文体面或者冰冷审视都那么轻易就破碎不堪，到后来已经是近乎筋疲力竭的破口大骂。

“你就是想报复我，臭婊子，你以为有什么真的体面人会愿意跟你在一起吗？我呸，一条汪家养出来的狗，随便什么女人都比你好一百倍，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吗，你都不敢照镜子吧？”汪曼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点让她喜欢过的东西剖开光线的外表，内里比最污浊的泥淖都还要不堪，她眼底没有悲悯也没有愤恨，下手却一次比一次重。这个人的身份实在尴尬，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的举动，留情的时间早就已经结束了，而她看着那样狰狞的恨被血和火软化，最后终于变成苦苦哀求的摇尾乞怜，也终于觉得索然无味，甚至怀疑起自己究竟有没有从这样单方面的凌虐之中找到什么乐趣。后来那个男人就这么死在监狱里，特高课大概对此还算满意，她和明楼有意无意地提起过一次这件事，连自己都几乎已经忘得干净，却在汪芙蕖被刺杀身亡的那几天重新想起来。就像一个扭曲的诅咒，定格在那张她已经快要忘记本来样貌的，狰狞的脸孔上，从那以后汪曼春再没有一天不觉得那座屋子冷得彻骨。

直到明楼主动揭露底牌，同时也切断了她所有的退路，这是一点挂念和无法忘记的情分，又或者是对同样没能自控而踏进了荒唐情局所抱有的愧歉不甘，她并没有去问个清楚，只是脱力地跪坐在地上，双手护在胸口和腰腹，几乎像是蜷缩着。一向都比外表看上去还要再独断专横一点的人垂下了目光，没有回避好像要扎进骨子里的视线，他说，我会让阿诚送你到敌后去，你可能不得不放弃很多东西，但至少能保全性命。明家是书香世家，养出来的大少爷自然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最惨烈直白的那些话他不愿意说出口，然而沉默有的时候比直缒心扉还要更让人觉得痛，这个道理他是真的不明白吗，她不愿意去想。只是如果她不走，也不肯退让，那么这张最大的底牌就绝不能暴露，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再回到政府办公厅。

汪曼春把半张脸都埋进了他高大的身影里，低声笑起来，一副冷淡尖刻又讽刺的粉饰。她问，你还能信任我吗，师哥？至少就这一次，我想听真话。这个她追赶了数十年，还是没能够上半片衣角的人自回来后就偶然会让她觉得格外不真实，眼下她也终于抓住了这种感觉背后的真相。所有动人的许诺和追溯不过是一个在年少旧梦里缱绻的影子，而他偏偏从来都没有改变过，这样才是她认识过的那个明楼。面前人只是说，如果我真的不信任你，也没有必要向你暴露这一切了。

“那我叔父是你……是你们的人动手杀的吗？”

“……是，你可以当作是我亲手杀的。”

她笑得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声音几乎要透出这间小小的屋子，可分明是嘶哑的，顾不上眼尾还缀了一点没来得及落下来的泪花，一时就将妆容精致的面容消磨得狼狈不堪。汪曼春就像小孩子耍赖一样坐在地上抱着自己不肯起来，明楼弯下腰想要去扶她，却招来了疯狂的躲避和颤抖，那双手终于只是停在肩前半寸，如果她肯偏过头去看一眼，大概就会发现这个像山峦一样屹立不倒的人，指尖也是会发抖的。只是这样的事，恐怕也只有曾经那个小女孩还会在乎。

“我会走的，但是不要去敌后，不要被你养在什么安全的地方……师哥，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好吗，我觉得很累了。”她终于很轻很轻地问，明楼如鲠在喉，一时竟然回不出话，女人被泪水洗得干净透亮的眼睛稍稍挑着，好像还在拼凑什么不太高明的笑，也就顺着话声继续说下去。“要怎么让特高课的人再也不相信我说的话，让我手中的筹码失去应该有的价值，让汪曼春这个人在档案里不复存在，你就去做吧。但我真的要走了，别派人跟着我，求你。”

但“就这一次”的不回绝也不欺骗已经过去，那场争执最后只不过是以两个人各自心灰意冷的退让做的终结，去巴黎的机票还是阿诚订的，明楼也依然派人跟着她，杀伐果决的汪处长如果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也就早都在这个位子上坐不下去了。可惜她的时间并不多，但更可惜的是，明楼的运气也并不好。她五月底到了巴黎，每天打扮得光鲜亮丽上街，或者去大学里听课，好似真的心无挂碍，把什么事都抛到脑后，却暗地里寻找着摆脱追踪的方法，把账户里的财产转移了一部分。还没等到计划彻底成形，六月底，法国投降的消息在世界各国掀起惊涛骇浪，巴黎街头四处是游行示威的队伍和镇压的部队，她抓住机会跟着一批流民穿过城市最阴暗脏污的角落，躲开了如影随形的几个人，又躲到先前认识的一位当地郊区的乡村女医生家里。这场对汪大小姐来说算不上什么卓绝战绩的逃亡虽然已经成功，却也在稳妥之前被迫宣告中止。倒也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当时她已经怀孕近三个月了。

倒也没有刻意瞒着明楼的意思，但连汪曼春自己当时都没有决定好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后来当然也就更没有机会说什么，天性里的骄傲让她越发固执地将这件事隐瞒下来。其实在离开上海之前，最心灰意冷的时候，她就想过要打掉这个孩子，但推脱掉所有行动仓促、不及反应的借口，最多也就不过是一句不忍心罢了。这样一个很久很久都不知道什么叫做余地和分寸，早就被教化到血都冷透了的人，也会因为那一脉血肉里相连的，另一个陌生的心跳而觉得不忍吗？

巴黎是个多雨的城市，一年中不少日子都算不上暖和，欧洲国家有大半都是如此，因此汪曼春读书的时候虽然想出去看看，却也任性地跟她师哥约好了不会在那些地方定居，但明镜的想法并不相同，明楼到底会听谁的，她也早就不再怀疑了。这个漂亮的异国女人足够有资本，也毫不介意展露自己的危险性，反倒在那样的动乱中独自生活得还算安稳。毕竟人人都愿意去采一朵带刺的玫瑰，但并不打算冒着手被防护电网割断的风险，扎伤已经是他们最大限度的忍让了。她时常去巴黎大学，花了大半年的功夫旁敲侧击地了解到了不少明楼的事，再依照那些破碎的只言片语和时间拼凑起失散这些年的经历，倒也不算刻意要做什么，就她自己说来只能算是一种无聊的消遣罢了。日子过得还算快，只是法国实在太冷了，和过去的那间大屋不一样，汪曼春知道，那些冰冷的寒意透过肌肤拥进了骨血里，让她整个人都坠落着，沉没着。

先前的一路颠簸和不太适应的气候到底落下些病根，她生女儿的时候大出血，险些就没了命，但死里逃生的次数太多，人的性命大概也会变得格外坚韧，更何况，她还有没做完的事，也还不想死不瞑目，吊着口气硬生生挺了过来。枕边的婴儿熟睡着，有一张粉嫩的面容，在冬天出生，却像春天含苞的花，刚出生就已经能张开圆溜溜的眼睛对着她笑。养了几个月到能下床的时候，汪曼春才坐在桌前写下了一封信。等到彻底大好，打着修养的旗号带了还在蹒跚学步的小姑娘辗转回国，却已经是1942年春天的事了，整个上海滩，或者整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都已经彰显出一点即将尘埃落定的影子，很多事也突如其来地结束了，很多人都仓促又悄无声息地死去，而更多的人匆匆忙忙地活下来，再奔赴下一场盛大的或者平常的宿命。

新政府的班底虽然换了不少，汪曼春却到底还是埋着些自己的，不必露面的暗线，做别的虽说不方便，至少打探消息还是绰绰有余。单单依靠“藤田芳政离开上海前在火车站遇刺无一生还，甚至还牵连了明氏集团董事长明镜”这样的官方通稿，她也能猜度出一个大概的真相，却只是觉得怅然若失。她恨明镜，这样的恨几乎已经在漫长的时日里结成了艰涩无比的块垒，从十六七岁被那个女人拒之门外，摆下除非她死，否则绝不可能让她进明家大门的话开始，她就习惯于抓着这样的恨意，把它当作刀剑，当作盾牌，再用这样的痛去锤炼自己，直到有一天自己强大到能亲手杀了那个人，或者折下她的腰为止，在此之前她永远也不会甘愿屈服。然而人生短短数十年，竟然也能一夕倾覆成镜花水月的影子，她封在心底自以为是的爱原来可笑至极，眼下连这点最真切的恨也没了报偿的余地，胸腔里只剩下漏出来的空洞，见风就冻得要命。

其实回国前辗转在路上消磨的时候，汪大小姐也算带着点自嘲的意思想过，以她现在的心境，真要一起报复这两个人，恐怕应该是想办法救他们谁一命，死在明楼眼前，然后说师哥对不起，这回换我骗你了，我还是没办法不恨你，只好这样报复你，要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这想法半真半假，既然都已经能完整编排出来，大概也就做不了什么数了，她只是真不知道还能为什么活着，如此而已。……除了这个孩子。但回到故土的时间实在有些太迟了，连犹豫和盘算的机会也没留下多少，这正是明楼一贯的作风，就算她不被生产的事耽搁，大概结果也差不太多。只可惜连他也不能算无遗策，不论是在明镜的事上，还是她的事上。

谁又真能料事如神呢？

她挑的这间小公寓地段倒也没什么稀罕，只一点，是在离明公馆不远，往市政府办公厅去的沿路上。拿一套假的身份文件做个遮掩，就能谋一份给报馆供稿的专栏作家位置，她念书的时候喜欢这些，笔风比言语还要犀利不少，偶尔会投些小篇幅的文学评论，而今再捡起来是有些生疏了，却也做得绝不算差，但在此之前连自己都已经快要忘记了还有这项专擅。其实她汪曼春要做的事，几乎就从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但既然仍然有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行不满的事，也就实在无处去夸耀这些了。

这绝不算什么专业的监管差事，也只有她自己汇报给自己听罢了，更何况小姑娘一天比一天长大了，要忙碌的事情更多。也不知道性格是随了谁，又或者只是从小就颠沛流离得没个完，比寻常孩子要懂事许多，还没上学的时候也能在家里坐得住，她就在漂亮的小阳台上放两张摇椅，把小小的女孩安放上去，自己读书写文章，也能过大半天日子。而偌大的明家只剩下明楼和阿诚两个人后，他们上下班也开始不大开车出来，早晚有时候会沿着街边走走，到了休息日就变成做大哥的一个人了。

他沿着黄浦江分流的一条河水边上的石桥慢慢踱步，市井喧嚷的叫卖声外传过两段茶园戏文，暮色把烟火人家都染成一点一点埋下去的金。他就这样注视着，好像一直在这里，或者从来都不在这里。有时候明楼会感觉到自己被注视，但那并不是窥伺的、刺探的，或者不怀好意的目光，只是比身边的河流更像潮水，在傍晚的夕照里涨开又褪去。

一起一落间日月横流，就是二十多年。

实际上连汪曼春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两个能在这一片狭小的天地里打转了这么长时间，抗战胜利后明楼恢复身份，就将继任的政府工作辞去，假模假样的西装换了布衣长衫，改去震旦教书，只是依旧时常要经过这条路。她送女儿去学堂念书，上下时间倒总是错开，就只剩下周末常常得见。她知道他大抵是不怎么愿意参加内战的，然而那个位置无论如何都十分重要，不知到底交换了什么筹码出去，才真能从一团麻似的烂摊子里抽身。阿诚就没那么幸运了，被派得到处跑，明先生当真沦落到了自己开车自己走路的境地——只是她以为他会去巴黎。但明楼偏偏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将日子安定下来，她的琐事日益忙碌，早就没了刻意守着时间的习惯，只是假日休息的傍晚依然喜欢在阳台上纳凉或者晒太阳。

直到那些弥漫四野的硝烟彻底尘埃落定，新的国度在千疮百孔的大地上建立，她听见万人欢呼，这座没有夜晚的城市总也找不到星星，灯火通明地亮了整夜，汪曼春站在桥边看了许久，只觉得眼睛干涩，迎风流泪。

再后来连小姑娘都出落成了她隐姓埋名前那样的大姑娘，眉眼如画，追求的小伙子能排一条长街，她眼里却只是一个也不好。不过她眼睛那时候已经不大好，两鬓也染了斑斑的白发，更不知道家里这个肯听她话到什么时候了。在桥下街头点卯了二十年，只被她当作道比较好看的风景的人这时候却出了事。也不光是他，满街都是不上课出来抓人的学生，追着过往三代的一点功过是非评个没完，若不是她这道假身份够干净清白，拿汪曼春的名字摆出去，恐怕就是下大狱十次也不够的料。明楼的履历摆在那里，他自己从来没刻意遮掩什么，这时候更没人为他分辨是非黑白，再说了，“卧底”这个词说白了也没多好听，总之就是和嫌疑绕不开边的意思。汪曼春把女儿叫到床边，原先还算精神的皮囊几乎肉眼可见地枯槁下去，透露出一点行将就木似的衰朽来。她说我要你去看一个人。

她没讲“替我去”，也没讲“你该去”，但很有主意的小姑娘似乎也并非一无所知，只是记下母亲的嘱托，为她换了一盏新茶。隔天就打听到被羁押的知识分子和政治犯干活的牛棚，没收拾什么妆点，只说自己是听过明楼课的学生，带了些寻常的衣服吃食，又跟他请教经济学上的问题，竟然也像模像样。只是她的“老师”自见她第一眼就时不时有些出神，到一拍即合后，才似乎有点小心翼翼地询问了少女的名字。

“我叫'常晖'，是家母取的名字。”

才从审讯和牢狱中脱身不久，形容还尤其狼狈的教授今天似乎格外容易沉默，语调不自觉就放得很轻很轻。

“是哪两个字？总不能是同居长干里的长，愿同尘与灰的灰吧，给女孩子用太不好看。” 眉眼熟悉又陌生的学者侧目来望，语调很温和，还带着点不太明显的笑，显然就算不着西装或者长衫，也还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她心里掀起漫无边际的惊涛骇浪来，又只是觉得分外酸涩。因为这句话几乎和她自己偷看过的，母亲那封从来没寄出去过，连落款和地址也没有的信上所言一模一样，“看到了吧，这个名字可不是同居长干里的长，也不是愿同尘与灰的灰……”母亲的字迹娟秀干净，小时候握过一段时间的毛笔，因此也尤其开阔大气，她下意识就接着那句话说下去，甚至没注意到自己也连带着多问了一句。

——那样就太不好看，喻义也不够漂亮了。是常存抱柱信的常，报得三春晖的晖，你觉得好不好？

坐在树下的男人抬起目光，那些繁重的折磨能够削平一个人的轮廓，只要他自己情愿，似乎也就真能固守在苍老衰迈的外壳底下，但总有风骨不折，要沥干血肉才能看得见。他平静的，压着灰色阴云的眼睛在这场只能算是偶然的交谈中第一次拨开透亮锋利的光，好像透过少女温和又张扬漂亮的面容去看什么人，半个身子都蜷进了回忆的阴影里，仪态却是端正刻板的，分明是在参加一场迟到很多年的仪式。

真是个好名字。明楼只说。

一语成谶，又或者是心愿得偿。他果真就死在三年后的春天，距离浩大的平反和洗刷还遥遥无期，更多的人正在被苦难蚕食，但总会有新的春草春生。年轻时候思虑过重，头疼的毛病没有根治，最后几年也时时入梦，他或者是想念着什么人离开的，也可能并没有，但走在睡梦中，到底没有多难过。当时明台已经想办法托门路回了上海，总算把大哥暂且保在家里，受了太多这个年纪难以负担折磨的身体却已经垮了。明台把他葬在普通的墓园里，紧挨着大姐，那是明家的祖地，想必不管怎么样也比烈士陵睡得舒服。生于斯长于斯固不可选，埋于此却终未食言。

忙了近一个月功夫，明台才安顿好身后诸事，有机会收拾他大哥的遗物，家里这一日却有客上门。那是个也已经不算太年轻的小姑娘，只看一眼他就已经愣在原地，就算拿最昏花的老眼，也能看出这张面容，俨然就是快三十岁时候的汪曼春，偏偏不笑的时候目光很冷，半点脂粉没擦……活脱脱像他大哥。

汪常晖对这个看上去精神矍铄的叔叔笑了一下，明台忍不住又恍惚一次，女人却轻飘飘地开口。我这几年常来明教授家，…您是他弟弟吧，叔叔好。我是赶上门的时间不巧吗？也没什么别的事，只是……我母亲前天夜里走了，笑得很开心那样离开的。她一辈子连照片也没留给我一张，我想着……明教授这里应该有才对。

她从手里提的信封中取出半张单薄的，陈旧发黄的相片，明台若有所觉，走到大书柜前面，拿起了被反扣着，却似乎时时有人擦拭的一架相框。里面是一张不同于他光明正大摆在桌上的，四姐弟各有一份的合影。年轻得要命的女孩勾着少年的指尖，大大方方对着镜头微笑，胳膊肘却还是紧绷着。女孩把她手里的那张照片递过来，上面裁掉了那个笑容明亮的女孩子，只剩下一个面目古板的年轻男人。她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我才能认出他来嘛。……小时候我也说过那种话，旁人都有爸爸，凭什么我没有？妈妈没舍得打我，就只是很凶地骂了一顿，又问我是不是真的想要去找爸爸。她那时候是真的想过要送走我，但我说我不要了，……我会陪着你，可我爸爸也不是混蛋，对不对？因为你一直在哭啊。”

明台问，你说我哥他知道吗？

女孩眨了眨眼，只是笑。她是真的很爱笑，好像有一点谁都没得到的天性，生来就刻在骨子里一样。小叔叔，你都认出来了，你觉得他会不知道吗？我妈妈留给我一个中国银行的户头，里面的钱从三十年前存进去开始就没动过，但一直到去年都还有人在往里面汇款呢。

汪曼春用很漫长的时间补上了自己不知道的那些事，但还有些事情，她照样不会知道。哪有人一辈子都能高高在上，什么都看得见呢？她不知道实际上在建国后头两年，明楼就动过要去巴黎的心思，这是明镜的一个愿望，即便地点并不重要，也像是一个十分认死理的仪式一般，何况他早就并不在意究竟在什么地方生活。在和大学递交辞呈前，他去报馆完成了一篇额外的采访，却无意中发现了编辑桌上新收到的文字稿纸。那位编辑很热情地介绍了这位专供刊稿的文学批评作家，只说她十分神秘，向来都只邮寄稿件，从来不肯露面。他下意识地记下了那个地址，不算很经意地路过了一次，听见了屋檐下面的风铃响。

而他要找的人那天就站在桥上，距离他上一次见她已经过去整整十年。

她没施粉黛，岁月大概还是在眼角眉梢留下了不少细瘦的纹路，但离得太远，本来也看不真，落在故人眼底就像分毫不改。只留一个好像快要被海浪吹走的影子，青涩干净得几乎有点陌生，偏偏又是他记忆里最熟悉也最想念的那个样子，明楼心底悄无声息地动了一下。这大概也就是一生中唯一一次，换成他在远处看她，而她没有发现，他也就只放纵自己看了这样的一眼。只是从此以往每一次再感觉到那样潮水一般的注视，都再也没有错认过目光。

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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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装者楼春明楼汪曼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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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仍少年

深夜看一个B站的剪辑，为第一句话而深层的震撼。

那是我喜欢的电影《血观音》中的一句话。

你就不能活得像个人样吗？

什么是人样？

什么是人样。

汪曼春醒来时，眼前一片荒芜的白，那样刺眼，曾经意味纯真的颜色此时看来十分讽刺。

她勉强别过脸，喉咙焦灼得刺痛，她努力撑起身体，不料扯住身上的伤口，猝然的剧痛让她身子一软瘫倒在床上，眼前模模糊糊，求生的欲望刺激她快速的回忆：是了，明楼的两枪，明台的三枪，得亏她提前穿了防弹衣，但还是抵不过几个弹壳嵌入身体。

“是他...

深夜看一个B站的剪辑，为第一句话而深层的震撼。

那是我喜欢的电影《血观音》中的一句话。

你就不能活得像个人样吗？

什么是人样？

什么是人样。

汪曼春醒来时，眼前一片荒芜的白，那样刺眼，曾经意味纯真的颜色此时看来十分讽刺。

她勉强别过脸，喉咙焦灼得刺痛，她努力撑起身体，不料扯住身上的伤口，猝然的剧痛让她身子一软瘫倒在床上，眼前模模糊糊，求生的欲望刺激她快速的回忆：是了，明楼的两枪，明台的三枪，得亏她提前穿了防弹衣，但还是抵不过几个弹壳嵌入身体。

“是他吗?”

她痛恶地闭上眼，浑浑噩噩中挥落桌上的瓷杯。

再睁眼时，那个男人已经坐在沙发上观览报纸，他还是那样子的干净，阳光洒在他身上，仿佛还是从前静静守候她睡觉的师哥。

她满心浸在回忆里，这样子静谧又安宁的场景，已然近十年未见过。

“师......”话音到了嘴边，男人已经意识到她的醒来，他翩翩然合上报纸，坐直身来，那金丝眼镜反射出的冷光刺痛她的眼，上扬的笑容凝固在嘴边。

“曼春。”

那如毒蛇吐信般的声音，唤醒坠地最后一刻清醒又冷酷的记忆，一阵恶寒，她打了个哆嗦，为自己的愚蠢和轻信而悔恨。汪曼春闭上眼，泪水从两颊滑落，淌进耳朵里，朦朦胧胧间，她听到惊雷的消息：“你怀孕了。”

头脑一阵发昏，她懒得去怒斥吵闹，只轻轻抚过尚且平坦的小腹。

“一个孩子？”

多少年了，她一想到牵着一个孩子能在每天傍晚倚着快降落的烟火气迎接她的爱人回家，便是真真的甜蜜，可这份“礼物”来的太不合时宜，竟是在这梦快碎的的时候，还是她真真切切恨上梦中男主角的时候。

但又或许只因为他的到来，我还能看到明天的朝阳呢？

她自嘲的一笑，撇过脸，用盛有毒汁淬满恶毒的笑盯着男人，眼神闪烁异样的光：“是因为他，你才留我一命的吧。”

男人不置可否，仅仅颔首微笑，她再也保持不了平静，嘴角抖动落下来的都是曾经的自尊和满心欢喜，她终是撑起身体把水杯掷向男人，她不管扯着身上的伤口牵着的痛，她只要那个男人狼狈的满脸怨恨，她只想看到他的鲜血，这才是等价的，这才是公平的。

她等不及看到男人的躲闪有多可笑了，伤口渗出血来，左臂一软，直躺躺掉在床上，下腹隐隐坠痛，在那一刻，是真实的害怕袭来，她抓着被单，没人告诉她如何养育一个孩子，也没人告诉她此刻她应该尽量保持内心平静，失去父母太早了，早到在某些区域她的知识都是空白，仅仅靠着一腔蛮意来度过难熬的日子。

明楼来到她床前，轻飘飘的落下句：“我叫医生来包扎。”便穿上风衣离开。

他将她安置在一个良久前购置的宅子里，派了奴仆去照顾，可汪曼春仿佛一个永不会累的战士，每逢见到他，惨白的脸上都会浮起恼怒的红晕，调动浑身力量去攻击，赶走身边所有的人，她指着明楼的鼻子，哭喊道：“我不会容忍你让那些人来监视我的”或许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无原因的哭闹嘶吼。她做不到平静地和他一起坐在餐桌上，“享受”情妇的待遇，一周一次接待他的临幸，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依旧言笑晏晏。

“他救我干什么呢？”靠在窗后暗暗地看汽车驶向远方，女孩脱了力，她控制不了自己落泪，靠这个方式来宣泄所有的委屈来活着，否则她想她一定会先一步心痛病发作而死。“他一定料想过这个状况，他是故意的，看我知道所有真相后还要逼迫自己原谅。”她吸吸鼻子，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

那是真的伤口，刻印在身体上，有真实的血肉从中绽出，每每换药时，她都深切的恨他更多一点。

他想让孩子活着，汪曼春便当着面倒掉所有汤药，她要让这个孩子自生自灭。

他想让家人活着，汪曼春便高调的告诉他：“你现在不杀我，我也会杀掉你家人。”看男人咬死的腮帮颤抖，最后把怨气一齐撒在门上。

他想让自己顺从，汪曼春偏不，她谩骂、讥讽，他伤害了她几分，哪怕自残性的反击她也甘之如饴。

她就像个执拗的小孩，一定要和他作对，充满恶趣味。

她看着明楼疲惫的头疼，开心地笑了，可下一秒她便笑不出来了。

明楼气音说：“曼春，我送你去巴黎吧，或许你离开我，会开心点。”

她上扬的嘴角凝滞在奇怪的角度，汪曼春放下插着的手，走到明楼面前：“你想让我走？那么我明确告诉你：不行。我的痛你还未感受十分之一，你说我怎么甘心？”她似笑似哭地质问他。

她未等男人反应，便小跑上楼。

汪曼春坐在暗色的床上，眼泪一颗颗砸下来，落到丝绒质地的床单上，转瞬间就消失了。她想她不要这样离开，最好是死在他面前，叫他后悔一辈子，夜深人静之时梦魇里皆是自己。想至此，嘴边开出荼蘼的花朵，她鬼使神差地拿出枕头下的刀，对着白皙的手腕，深深剜下，任鲜血一滴一滴落向地面。

意识消逝前，她仿佛听到一声惊呼，她皱起眉，思索是谁坏了自己的计划。

又是一片雪白，她只觉得命运对自己“青睐”有佳，想生不让生，如今想死了也不让自己死。

明楼不在身边——意料中的结果，可真当获悉时，又有些失望。眼皮沉沉热热的，还是有些想睡。

“从今往后，你的身边总会有人侍候，你不愿意也无法，这是你自己选的。”明楼不知何时出现，冷冷甩下几句话。

汪曼春不看他，只翻了个身，背对着。

她回去时，只知道屋子所有装潢都变了，锐利的物品全部拿走，连桌角都包了胶带，估计怕她磕着，身边人手多了许多。她只觉得自己被明楼完全禁锢了，如今动弹也不得，活在他眼皮底下。

这样也好，他不会放她走了。

她固执寻求一个方法来折磨他，话也不再多说，仿佛沉默会使男人心虚，奈何明楼的脸皮比她想象要厚很多，在她无数次挥开明楼递来橘子的手，他依旧还能笑着说：“多吃橘子，对你和孩子都好。”然后放在她面前已堆积小山一样多东西的盘子里。她咬紧嘴唇，无力感深深蔓延。

该怎样终止这情况呢？

她走进放满水的浴缸里，任由水面渐渐溢过鼻息，整个人沉在水底里，在那一刻，她看到飘散的好多人：有父母、叔父......还有——还有那个孩子，他哭着对自己说：妈妈，为什么不要我呢？”

她该怎么回答呢，眼睁睁看着小孩逐渐远去，她多想抓住那可爱的小手，告诉他：“对不起啊，妈妈其实很爱你，但你不该出生啊，你不能是我们罪恶的产物，从一出生就受到鄙夷，也不该被刻印私生子的名号。”

就这样算了吧，算了吧，她斗不过明楼，她知道了，不过知道的太晚了。

当视界完全模糊时，被一双有力的手拉出水面，汪曼春求生的本能促使她喘息，男人没给她缓和的时间，他抓着女人袖子逼她走出浴缸，湿漉漉的睡裙粘在躯体上，她被完全曝露在炙热的目光里。

她努力睁开眼，虚弱地发问：“怎么？我连选择自己生死的权利都没有了么？”

明楼冷笑，像蛇一样冷酷的目光，不加伪装的直视她，将她的颓废从内而外的看透，最后盛怒着按着她的脖子逼她看着自己。

“汪曼春，你就不能活得像人样吗！”明楼发自肺腑地怒喝。多日的折磨耗光他所有的耐心，枉是从前她指着自己鼻子怒骂时，他也不曾失控斥责过汪曼春。

她撑住岌岌可危的身子，头发上的水夹杂着泪水从睫毛滴落，她抬起头，仰视那个逆光里依旧好看的男人，一字一顿，颤颤巍巍的盯着明楼，仿佛不知话中含义般懵懂的问：“什么是人样？”

明楼抿着嘴，如刀锋般冷酷的嘴唇，看着面前落魄狼狈的女人。

“什么是人样？”她得不到回答，靠着浴缸爬起来，急切扬起了声调，泪水已经蓄慢眼眶，却迟迟不落下。

明楼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无视她的奋力挣扎，死死用手压着她的头靠在肩膀上，清清楚楚，不卑不亢地说：“汪曼春，我告诉你，什么是人样。”

男人的声音温厚笃定，一如从前教书那样说：“一个人，要有信仰、要有成熟的三观，要有最初生命的活力，要有跌倒后再站起的勇气，要有爱的能力，你懂吗，曼春。”话语到了最后，已经带有恳求的含义。

女孩终是被抽了力，闭上眼，痛哭出声，多少年了，她回到最初沉沦的怀抱，尽是她的爱人的气息，泪眼朦胧间，汪曼春抓紧明楼的衣服，仿佛溺水的孩子抓住生命最后一棵稻草般用力，身上是彻骨的冷，心再也暖不起来了。

她知道，她一直知道的。

“对不起，我做不到。”她摇摇头，清醒过来，认命的说。

明楼仿佛被人施了法一样，僵在原地，在那时，他才意识到有些东西，失去了便是真的失去了，就像他无法再用身体捂暖那颗封冻多时的心，就像那个女孩在巷子里笑脸嫣然地同自己说：“师哥，再见。”，最后渐渐融进了微醺的阳光中，便真的是再也不见。

她的确从那日的闹剧中清醒过来，再也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也不再同明楼厮闹，两人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不再谈及从前，明楼坚持每星期探望一次，渐渐两人开始交谈一些琐事，但话语仅限于简短的回答，明楼偶尔递给她一杯茶，她不排斥身体接触，只微微在沐在阳光中对着他浅笑，眼神有什么，他早已读不出了，肚腹隆起的厉害，脸庞也渐渐圆润起来，本是十分祥和的，只是这静谧的氛围使他并不安稳，甚至有些诡异。或许连他也没意识到，他待在小宅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次都迫不及待的“逃”出来。汽车驶过巷子，风吹起小宅的帘幔，却再无女孩的身影，明楼心中空落落的，眼神闪烁，只有亲近的人知道，那是当明楼不安的下意识动作。

“大哥，上级发来电报，要求你去延安一趟。”

“现在？”明楼抬起眸子，诧异地看着阿诚。

“是。”

明楼不发一言，只低头看着桌子，此刻他只觉得那深红刺眼，扰乱着自己的心。

“大哥，那边......您不用担心，我会看衬着的。”阿诚小心翼翼的说。

“军令不可违，我总是要去的，有你这句话，便放心多了。”明楼不知为何，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心里叫嚣着别去、别去啊，可嘴上还是故作沉稳。

他莫名的心慌，总觉得要失去什么了，为保持平和，他努力对自己说：“只去三天，三天而已，怎会有事。”

他还真没有辜负毒蛇这个称号。

她出事了。

会开到一半，阿诚来了电话，语气克制：“大哥，速回。”便再无声响，他走回会议室，刚想开口，但理智战胜情感，依旧坐下来听完进一步的部署安排。

他疯了似的回到上海，直奔小宅。

此时他多想看到他的女孩还站在窗案那里，雀跃地挥手：“师哥，你回来啦！我在这里啊！”

没有，什么都没有，小宅空无一人。

他不知怎样回到明家的，浑浑噩噩地走向厅堂，从延安回来的一路上他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来不及想，现在他才意识到他是想带她回家的，他要牵着女孩的手，对大姐说：“姐姐，让她进门吧，让我的孩子有一个名分吧，您如何惩罚我也行，我想娶她。”

这样想着，他仿佛能看到曼春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在花园里散步的样子，那个软软糯糯的生命含着手指趴在曼春身上，静静地酣睡，小小的身体一呼一吸，而他的女孩慈爱的颠哄着小孩，一阵暖流淌过，那是他们的孩子，是生命中唯一跨越肉体的联系，融合两人的骨血，正在慢慢成长，他扬起笑容。再抬头，只看到阿诚一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到明楼回来，嗫喏道：“大哥。”

梦境被砸碎了，明楼恼羞成怒，终是意识到他的梦是不会再有机会实现了，他红了双眼，抢先一步走到阿诚面前，拎起他的衣领：“你说不会出事的，你说你会照应的。”

阿诚一动不动，垂下头：“对不起，大哥。”

“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她滑了一跤，打电话到办公室时我正在出任务，没人接听，我得知消息再赶去时汪小姐已经失血过多昏迷了，待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医生只救到孩子，人......早没了。”阿诚也红了眼，压抑地说。

明楼一下子失了力，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

阿诚看着大哥从未这个样子，一下子愧疚悔恨全涌到心头：“大哥，你罚我，别这样。”

明楼沉郁不言，只轻轻叹了口气：“不怪你。”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出卖了此刻的失控，拍了拍阿诚的肩膀：“是我，是我我对不起她，一直以来都是。”

他起身，向小宅走去。

没了女主人，仅仅三天，小宅都感觉荒芜起来，他踏过熟稔的草坪，夜里风吹过单薄的衣服，升起寒意，他走进去，仿佛还能闻到那股血腥味儿。“哦，听说她是失血而死的。”那么她是躺在这里吧，明楼走到台阶边，“多冷啊。”

他想她多疼啊，看血液一点点从身体流逝，意识从身体滑过，他的小女孩是最怕疼的了，仍是恐惧蔓上心头，也倔强地决不给明家打电话，他仿佛看到曼春赌气的可爱样子，血腥和纯洁，多么迷人奇怪的场景。她是真真切切的要同明家断绝一切关系，不再是说笑了。

他鬼使神差的踏上楼梯，走进她的房间，似乎还萦绕着药香，因为身子太弱，孕期喝了不少的药，那天前，她还会“耍小脾气”把药全部倒在花盆里，导致没一盆花能活下来，瞪大那双眼冲自己说：“我汪曼春绝不下贱到还给你明楼生孩子。”

可后来，女孩一夜长大似的，也不抗拒药，也不抗拒偶尔的关心，像是什么也不在乎了，只轻轻的笑，仿佛随时会飘走般捉摸不定。

他走到书桌前，有一封包装好的信，页眉署名是“明楼”——娟秀的小楷，明楼眉毛一跳，他以为再也收不到女孩的信了。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上面写着：“你看到它时，我可能已经离开这个地方，其实我早就该走的，多谢你微弱的善心，我还能保有一个孩子在世上，一开始我确实不想让他降生的，因为带着母亲的怨恨和父亲的悔恨而来到这个世上对他实在太不公平，但自从那天——我明白了，我是好不了了，我不再是“人”了，其实很早很早以前，我便是这样失败的状态，只是不甘心，却不想越发像恶鬼般沉沦辗转，连我都厌恶这样的自己，更何况你呢？这样说起来，还要谢谢你点醒我，明楼，让那个孩子来延续我的生命吧，他不用太聪明，也不要太好强，我只希望他能做到他母亲做不到的事，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明楼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他慢慢蹲下来，他该哭的，对吗？可胸口就像被堵住一般，压着他难以喘息。

他慢慢收好信，往家里走去。

明家灯火辉煌，那是他的归宿。

他径直走到阿诚面前，温和地问：“阿诚，孩子呢？”

“孩子......因还差几天出生，又在生产时受了难，况且您......”半截的话停在当场，阿诚不敢直视大哥的眼。

“我知道你顾虑什么，把孩子带回来吧，那是我明楼的孩子，总该有个名分，我想他能正直地站在光明下，做堂堂正正的人。”

明楼转身，向楼上走去，他太累了，真的太累了。他只想好好泡个澡，将那些纷杂难以诉说的情绪全部融在水中，一同冲跑掉。

他多希望：再睁眼时，他仍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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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春汪曼春明楼伪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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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突然下起雨，是我在想你（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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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夏吴敌中篇

2021破镜重圆老梗再现，是一些怪脑洞堆砌，带私设，带剧情改编，在行文中会有显现，带一定角色OOC，阅读过程中若发现触雷可及时跑路。

本篇文章是完全独立的新篇，所有设定与日子[天夏吴敌亲情向] 无关

现生不完全空闲，更文时间不稳，但争取九月完稿。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夏远跟着他进了屋子。

房子里大体整洁，大概是这些天新打扫的，茶几上一叠放整齐的涂鸦，上面压着橡皮泥，沙发上放着毛绒玩具，角落有几块积木，虽然回来住了不久，但已然到处都有孩子生活的痕迹。...

[前排提醒]

天夏吴敌中篇

2021破镜重圆老梗再现，是一些怪脑洞堆砌，带私设，带剧情改编，在行文中会有显现，带一定角色OOC，阅读过程中若发现触雷可及时跑路。

本篇文章是完全独立的新篇，所有设定与日子[天夏吴敌亲情向] 无关

现生不完全空闲，更文时间不稳，但争取九月完稿。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夏远跟着他进了屋子。

房子里大体整洁，大概是这些天新打扫的，茶几上一叠放整齐的涂鸦，上面压着橡皮泥，沙发上放着毛绒玩具，角落有几块积木，虽然回来住了不久，但已然到处都有孩子生活的痕迹。

浴室的灯亮着，他听到了水声，偶尔伴着一两声孩子咿咿呀呀的叫，应该是吴稼琪把半梦半醒的楠楠拖去洗澡，听声音，她并不是很喜欢水。

他就一直定在门口发呆，直到吴仲建走到他身边推了推他。

“我们去外面。”

夏远回过神来，一眼看见他手里多了一瓶酒和两个杯子，不知道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眼神里有些许排斥。

“今天不能喝酒吗？”

“不是，”夏远摆摆手：“我只是戒了。”

“噢……”大概的原因，他大概也都能猜到，却还是半讽地加了一句：“只戒酒，不戒烟？”

夏远闻着自己身上淡淡的烟味，苦涩地笑笑：“其实也戒了，偶尔有破例。”

“那今天也破例一下吧，” 吴仲建顺势往外走：“有些话想借着酒和你说明白。”

夏远心里咯噔一下。

他想说明白什么，划清界限吗。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担忧与恐惧，吴仲建回头说：“只是很久没见了，想聊得痛快些，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夏远在心里非常无力地默念。

以前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本身就是巨大的讽刺。

“可是您……”

他想说吴仲建年纪大了，没必要喝酒伤身。

“少喝点就行，我心里有数。”

仿佛是潜意识的驱使，他还是跟了出去，到院子里的石板桌前停下。

五年前，他就是在这个地方带走的吴稼琪。

院子里那盏孤零零的暖光灯，努力地输送着光亮，吱吱啦啦的电流对抗着秋夜的霜重，显得尤其孤立无援，待到二人两杯酒实打实地下了肚，才真正地感到有些暖意。

“您想和我说什么？”

“聊聊不行吗，”吴仲建笑笑：“难道我非得拿着扫帚把你赶出家门，你才满意？”

可夏远却笑不出来。

“如果我是您，只赶出家门怕是还不够解气吧，总得跟上来两拳。”

“我可打不过你，”吴仲建直摆手：“而且，我不喜欢得寸进尺。”

夏远像是被一针扎哑了，散发着颓唐与丧气。

吴仲建看着他的样子，给他递了一杯酒。

“楠楠的事，不好受吧。”

夏远接酒的手一顿，差点洒出来。

“我猜到会这样，从你妈妈想让楠楠留下来等你和稼琪回来的时候，我就猜到这场见面肯定没有什么好结果，但我没拦着。”吴仲建坦言：“我理解你妈妈，我要是她，我也着急，这点子私心，一点儿不丢人。”

夏远垂下头，胸口闷闷地发疼。

“坦白来讲，我也有点私心。”吴仲建抿了一口酒：“至少我不希望楠楠的童年里，是没有爸爸的。”

他的眼神蒙了淡淡的伤感，这些年，几乎都是他在陪着楠楠长大，她喜欢什么、要什么、缺什么，他都知道。

“你知道吗，楠楠虽然从来没问过我们，但她知道爸爸是什么，知道自己是特殊的，”吴仲建说：“我能感觉得出来，就像其实她很喜欢球，喜欢去操场上跑，可别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带着去，所以她从来不去掺和，只站在一边看，哪怕她真的很想参与。”

夏远的心被使劲地扯了一下，原本静置的伤口又被撕开，他狠狠地闷了自己一口酒，让辛辣直往酸胀的嗓子眼钻。

他都能想象到楠楠渴望的眼神，想象到她的失落和遗憾。

所以，其实在她心里，一直有一个爸爸的位置。

只是那是空的，她的爸爸缺席了。

“想让她这么快接受你，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也挺好，” 吴仲建佯装释然：“至少今天，她知道爸爸是谁了。”

夏远撂下酒杯：“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

“你当然不是，除了血缘，你还没有资格配得上这两个字。”

吴仲建说得他心服口服，同样是父亲，夏远比起吴仲建，实在是差得太远，太远。

他又灌了自己两杯，像是在折磨自己，又像是在逃离。

谁会想做一个失败的父亲呢。

“那天你妈妈和我说，你这些年过得很难，希望我们不要太苛责你，但其实，我们也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为难过你，我也好，稼琪也好，不说原谅，至少是念了旧情的。”

困住夏远的，永远都只是他自己罢了。

“这些年，我们也在等你走出来，想看你做些事情，哪怕是来看看楠楠呢，”吴仲建重新把二人的酒斟满：“只可惜，我们没能等到，楠楠也没能等到。”

夏远突然憋不住了。

“我知道，我对不起她，对不起稼琪，对不起您，也对不起我爸我妈，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多到我害怕，我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也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得一个原谅，我害怕，所以我躲起来，可我越躲就越怕，越怕就越躲，然后，我就出不来了……”

夏远抓着自己的头发，一脸的痛苦。

“我也不想这样，我不想在自责里过一辈子，也不想我爸妈陪着我背着这些担子，我也去过北京，我也想挽回稼琪，我想抱一抱楠楠，亲眼看着她会跑会跳会叫爸爸，但我真的没有那个脸，我没有资格，我有什么资格……”

夏远掩面，身子筛糠一般抖起来，酒精作用下的脸烧得通红，眼泪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划得到处都是。

他用封闭式的沉默，审判了自己三年，也凌迟了自己三年。

吴仲建没有说话，这是夏远少有的情绪释放，他不想打扰。

直到夏远狠狠地咳嗽了两声，喷出满嘴的酒气，人也似乎冷静下来，他才缓缓开口：

“可你至少还有机会，你知道有多少人是没有机会的吗。”

夏远抬头，看见吴仲建落寞地看着远处，仿佛是在追溯那些遥远的悲伤。

“包括我自己。”

吴稼琪说起过，她妈妈病重的那一段时间，是她爸爸陪伴她们最长的时候，只可惜妈妈离开了，所有的一切都将变成永生无法和解的遗憾。

只要还有选择，就不算真的错过。

更何况，人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我留你下来，没什么其他原因，就是不想看着你这样畏畏缩缩地浪费时间，然后再拿后半生的时间来忏悔现在的软弱，太不值当了。”

他没想过吴仲建会这么说。他原以为今天是一个父亲对一个混小子的责怪，却没想到是长者对后辈的忠告。

“您不恨我吗。”

“我恨，我有很多时候都恨你，特别是我看到我的女儿要一个人吃苦头的时候，我是真的恨。但那有什么用呢，对稼琪有什么用呢，对楠楠又有什么用呢。如果说只要我少点厌恶，能给你个机会让你老老实实地用后半辈子弥补他们娘儿俩，我一个半截入土的人了，又有什么不好接受的呢。”

“您不要这样说……”

“可事实就是这样不是吗。我恨你骂你，但也明白当年的事情有太多阴差阳错，把所有的罪责加在你一个人的身上实在是太不公平，你的恐惧和逃离也不是全然不合人情。如果说我骂你这些年，是在站吴稼琪父亲的立场对女儿的维护，那这个台阶，就算是给我曾经的孩子，一个救赎自己的机会。”

夏远被戳到了心窝子，止住的眼泪带着呜咽再一次喷涌，和嘴角边残留的酒一起带到了嘴里，又咸又辣，又苦又涩。

他就像个流浪了三年的人，终于被施舍了一件棉袄。

“您……还会相信我吗。”

“最后一点吧，也算我的面子工程。我这辈子都没看错过人，不想栽在你的手里。”

吴仲建眼睛里泛着点点泪花。

“如果真的可以，还给楠楠一个家吧，她真的，很需要这个家。”

……

吴稼琪哄好楠楠睡着，回到客厅才意识到吴仲建不见了，满家找了一圈都没发现，最后看见院子里亮着的灯，看见灯光下的两个人，和桌上那瓶已经见底了的酒。

她脑子劈里啪啦开始炸烟花，推开门小跑出去，一阵冷风灌进来，她打了个激灵。

“你们在干什么？”

趴在桌上的夏远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被酒精熏红了的脸贴在冰凉的石板桌上，每呼一口气，桌上就浮一层水雾，然后在一层一层消退，在一层层结起，循环往返。

吴仲建倒没什么大事，这瓶酒他最多就喝了两三口，剩下都是被夏远灌下去的。

“您哪里来的酒？”

吴稼琪举起酒瓶子问吴仲建，他对着客厅里的箱子努努嘴：“走的时候又没带，一直锁在箱子里。“

“……”她嗅了嗅，附近的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酒味，这是她不太喜欢的味道：“喝了多少？”

“我没喝多少，两杯吧。”

“那剩下全是他喝的？疯了？”

夏远酒量并不算很好，现在的量，足够以前的他来回醉两次。

“他总得有些发泄渠道。”

吴稼琪看着软烂成泥的夏远，闷闷地说：“早干嘛去了。”

“他是多要面子一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吴仲建把夏远牢牢攥在手里的酒杯收走：“他就像把自己架在了一个孤岛上，没有人给他一块浮木，他就只能在岛上困一辈子。”

“我只是想让他下来而已。”

吴稼琪低声：“没必要。”

“有没有必要的，你自己心里也知道，没必要骗我。”

她沉默了，没有什么话再好反驳。

“来吧，”吴仲建起身：“他今天肯定是回不去了，架沙发上去。”

说着就要把夏远拖起来。

“别了，”吴稼琪拦住他：“让他在这待会儿，散散酒气再进去。”

“你把人晾外面着凉了怎么办。”

“有衣服，我待会儿给他拿出来就好了，您先回去休息，多喝两杯茶，别带着酒劲睡。”

吴稼琪费劲口舌，终于是把人劝了回去，然后陪着夏远在外面呆坐着。

说是散酒，其实就是想安安静静地和他呆一会儿，在能不被夏远看出那些关乎于思念、关乎于脆弱、关乎于依赖的所有破绽的时候，和他好好地呆一会儿。

她偏头看着夏远，从他的睫毛到胡茬，从他的鬓角到耳根。

夏远或许酒量不行，但酒品很好，以前经常有人这么和吴稼琪说。警队的人聚在一起，只要不是工作场合，至少都会喝点，但夏远从来不白喝，向来是该敬的酒敬了，该回的酒回了，然后就换回茶水饮料，绝对不多贪一杯，哪怕是有些微醉，也只是乖乖睡觉，不胡乱说话，就像现在这样。

吴稼琪只见过他三次实实在在的醉酒，一次是上一段感情失败，一次是矛盾爆发的那个晚上，然后就是今天。

三次醉酒，三个场合，三种身份。

她心下好笑，生活总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开一些奇怪的玩笑，却没想过人们能不能招架得住。

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觉得周围的夜色实在是深得不能再深了，夏远的酒气也散得差不多了，她才想着把他搬回去。

“唔……”睡熟了的夏远被吴稼琪翻了下身，轻吟了一声。

“没事，回去睡觉。”

吴稼琪自顾自地和他说话。

没怎么折腾，路程不算远，人也还算得上配合，拖着拽着的也就到了。

吴稼琪把人往长沙发一撂，又去给他找了床被子，突然被强行换了个姿势的夏远胃里一阵翻滚，吴稼琪几步开外看到了赶紧把人拖去了洗手间，来回这样折腾了两三次，两个人都没了什么力气。

“稼琪……”

夏远半摊在她的肩上，有气无力地念着她的名字。

吴稼琪没有应，他就一直喊，声音一点点变大。

“诶，我在这，别叫了。”

她怕吵醒楠楠，赶紧出声回应。

“我错了。”

吴稼琪心头一恸，带着淡淡酒味的气声吹得她半边脸发麻。

“回来好吗。”

她没有回应，只是一味地把人搬到沙发上躺好，又给他拿了个盆子端到头的一侧，然后跑进洗手间打开淋浴，让温热的水不停地往自己的脸上打。

似乎只有这样，她才敢放着胆子大哭一场。

大家确实都有些情绪是需要发泄出来的，谁都一样。

只是今天无论是夏远还是她，都不会觉得有那么绝望和无助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下章待会儿见，再给我点时间修修文。

预告：有棒棒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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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远吴稼琪猎狐天夏吴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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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坑 · 天夏吴敌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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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是完全独立的新篇，所有设定与日子[天夏吴敌亲情向] 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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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远是没想到，他再一次遇见吴稼琪，居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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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坑 · 天夏吴敌中篇

2021破镜重圆老梗再现，是一些怪脑洞堆砌，带私设，带剧情改编，在行文中会有显现，带一定角色OOC，阅读过程中若发现触雷可及时跑路。

本篇文章是完全独立的新篇，所有设定与日子[天夏吴敌亲情向] 无关

现生不完全空闲，更文时间不稳，但争取九月完稿。

[友情建议]

可配套同名歌曲食用效果更佳（没有粉籍）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夏远是没想到，他再一次遇见吴稼琪，居然是这样的场景。

“你好，夏警官，好久不见。”

吴稼琪站在他面前，很自然地伸出手，语气平淡，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夏远半个人僵在了原地，没能接话。他知道北京那边今天有派人来，但没想过会是她。

他有多久没见她了，从她三年前甩下那一份离婚协议，拿着公安部的调令头也不回地带着孩子去了北京之后，似乎一次也没见过吧。

好笑的是，连孩子也是一样。

不是没有机会见的，如果不是他非要让自己全年无休的话，或者说，如果他真的觉得有底气去面对她的话。

但现在不得不见了。

周局站在两个人之间，有些尴尬，又不知该怎么开口说，今天他派人去接风的时候就已经得到消息了，只是夏远扑在案子上没能找到人，但话说回来了，就算找到了又如何呢，这一场见面，气氛注定不会和谐。

他拍了拍夏远，示意他回过神来，夏远这才清了清嗓子，伸出手，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回了她一句：“好久不见，吴警官。”

两个人很不自然地握了握手，又很默契的同时松开，低下头不再说话，几个人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嗯……”周局干涩地打破沉默：“这是我们猎狐专案组的成员，接下来有一些工作需要配合，那我们，会议室说？”

“十分钟后会议室见吧，”吴稼琪很果断，似乎她这一趟来只是为了办事的：“他们也需要时间集合准备。”

“五分钟就好，”夏远接：“今天基本都在办公室。”

“好，”吴稼琪淡淡地扫了一眼夏远，而他竟偏过头想躲过这个眼神，只听她继续：“那我先去准备，五分钟后见。”

然后从他身边擦过，微微一阵风刮得夏远半边脸酥麻，心也跟着抽搐了一下，但他很快调整好了自己，跟在她的身后进了会议室。

是直到两个人在会议桌前面对面地坐下，他才完整地观察到吴稼琪。

她瘦了好些，哪怕她之前也一点都不胖，眼窝更凹进去，显得比以前憔悴不少，丸子头换成了马尾辫，一些碎发散落在耳边被随意地别在耳后，没有了刚进队里的活泼灵动，只剩下沉稳老练。

吴稼琪知道他在看她，说老实话，虽然她来之前已经反复确认过自己对夏远已经没有什么依恋，但当她面对夏远的那一个瞬间，还是有过一点心痛。

尤其是在她看到，面前的人脸色的灰暗和满身的颓唐，找不到丝毫的神气与活力，和从前的神采奕奕判若两人的那个时候。

可自己又好到了哪里去呢。

会议室的门被打开，前面站着的几个她都认识，雷子，郑铎，陈知远，见到她都惊讶得张大嘴巴，脸上的惊喜却在看到对面沉着脸的夏远时凝固，嘴角抽了两下把所有热情的问候憋了回去，犹豫着这扇门究竟应该怎么进。

“堵在门口干什么，进来。”夏远命令道。

几人对视，心里打鼓，收着脚步安静地往里挪，就连拉椅子的动静都放得轻了许多，生怕破了这微妙的磁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二人的表情变化。

后面新来的人不晓得里面的名堂，只当是这位上面来的领导显得过于严肃才让会议室的气氛无限压抑，跟着前面的人都放轻了手里的动作，不明所以地坐下，却又好奇为什么夏远和吴稼琪的身边都空了一个座位，无人靠近。

“人齐了，可以开始了。”

吴稼琪点点头，站到了桌前，打开了投影。

会议室的灯暗了下来，全场的焦点，一时都在吴稼琪的身上。

“简单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吴稼琪，曾经是北江公安局经侦支队的一名警察，三年前调离原岗，现在公/安/部任职。”

幻灯片切到下一页的时候，夏远猛得一抖，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盯紧了屏幕。

“六年前……”吴稼琪顿了顿：“六年前，北江市发生了一起严重的经济犯/罪案件，在座的部分人，对那件事情，应该也记的很清楚。”

她环视了一下周围，包括夏远，镇了镇神继续说：“只可惜，也是在六年前，案件的关键嫌疑人王柏林出逃……”

夏远能感受到，全场的目光仿佛是一瞬间聚焦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脸色逐渐变得更加阴郁，心就像一块儿干抹布，皱巴巴地拧成一团，又紧又涩。

“虽然在三年前，泄露此案信息，直接造成王柏林逃逸的涉案人员杨建群已投案伏法，北江发展银行分行行长孙铭，主任赵海青已抓捕归案，国内与王柏林相关的经济往来也已全部切断，但他本人却还一直出逃在境外。”

夏远抬眼看她，似乎猜到了她回来的原因。

“但是这些年来，公/安/部从来没有停止过对王柏林的追踪和调查，尤其是部里今年开启了境外缉捕的专项行动，联合多部委开展了猎狐行动，专门负责追踪像王柏林这样的境外逃逸分子，而根据我们近期从美国大使馆得到的最新消息，王柏林已经开始在洛杉矶公开露面，自从两年前入境美国后，现在正准备结交官员，申请绿卡。”

“他要做什么？”

虽然当年因为杨建群的事情成了二人关系告急的开端，但这个案子，毕竟也曾是两个人共同的心血，再退一万步而言，他也是个警察。

吴稼琪并没有接他的话，继续说道：“王柏林利用金钱开道，积极参与美国各项社会活动，努力地融入当地社会，尤其是，他会广泛地结交一些政界、商界人士，为自己包装一个完美形象，为他的移民申请铺路，而现在，已经进入到了最后的资格审核，只要他通过，他就可以获得永居权。”

“你的意思是，他一旦获得永居权，日后再想让他归案就难了。”夏远的反应，永远比其他人要快一步。

吴稼琪倒不意外：“没错，是这个意思。”

“那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阻止王柏林的入籍。”

“是的，这也是召开这个会议的原因。”

二人的目光由此交织在了一起，有那么一瞬间读到了当年二人携手办案的火苗，却又被强大的现实冲散，默默移开。

雷子三人观察到了这一切，不语，只是剩下的人总会迷惑，这两个人像是有着十足的默契，却又像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她既然是从北江调走的，夏远不太可能不认识，怎么二人会显得如此冷淡疏离。

很怪，从他们进入会议室的那一刻，气氛就是很怪的。

夏远抬手，表明自己不再打断，示意她继续说。

吴稼琪点头表示感谢，后继续：“鉴于六年前王柏林一案，和三年前北江发展银行一案，均由北江经侦支队主理完成，公安部现特别成立北江市猎狐专案小组，由我统一负责，与北江市局成立专案组，共同赴美，阻止王柏林入籍。”

夏远正欲开口，被吴稼琪打断。

“现有的资料方案和暂定的人员名单，在大家面前的文件里，请大家自行查阅。”

他们这才注意到，会议室的桌边，放了一沓文件。

夏远够了一本拿过来翻，在看到人员名单的时候眉头一蹙，而同时，会议室里起了一阵并不算小的骚动，雷子小声提醒大家安静，却也有些担心地看着夏远。

拟定的名单上面，并没有夏远的名字。

换言之，北江市经侦支队队长，当年与王柏林亲自周旋的人，并没有被考虑在这一次的行动中。

他盯着吴稼琪，眼神里有震惊、愤怒、不解，却也有些低落和忧伤，无数复杂的情绪在一瞬间涌上来的时候，人是会有些犯晕的，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好让面前的吴稼琪没有变成两个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吴稼琪也一直看着他，眼神仍然是淡淡的，没有情绪。

“有什么问题吗？”吴稼琪问。

“没有问题，既然是你负责，就你把关，我服从组织安排。”夏远应道。

“我并不想干扰经侦队的正常工作，希望你能理解。”

“我可以，感谢你的理解。”

旁人本想替夏远鸣一句不平，被陈知远强行拉了下来。

散会后，吴稼琪没有留下一句话，径直往门外走，去收拾市局临时给她安排的办公室，会议室里的人看夏远一直坐着，一言不发，并不敢起身离开，最后被雷子一个一个轰了出去。

夏远心里发闷，想去外面缓一缓，刚站起来，发现雷子还站在自己身后守着。

“你在干嘛？”

“你还没和她解释清楚吗？”

“我要解释什么？”

雷子叹了口气：“三年了，她不会还觉得，当年杨局……杨建群的事情，和你有关系吧？”

夏远勉强地笑笑：“她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

“她知道？”雷子有些激动：“她要是真的知道，你又怎么可能不在名单里？”

“她不是说了吗，不能干扰正常的工作。”

“正常的工作谁都能做，在专案组带着又不代表不能管理日常工作，”雷子有些恨铁不成钢：“非要把你摘出去？谁不知道你是当年主抓这个案子的？”

“你错了，”夏远打断他：“主抓这个案子的不是我，是她和杨建群，那一年，我是刑侦的人。”

“……”

雷子有些说不下去了。

“你就不能承认，这些年，你就没有比她少再意王柏林一点，你找的那些资料，是拿去给狗看的？你办公桌下面的那些档案，是放着喂老鼠的？我再说直白一些，要不是你一直在搜集这些东西，也不至于被她发现王柏林出逃当天你的检查记录，不至于让她查到那个蛇头，不至于让她一个人瞒着你挖出了一整条线，也不至于让她怀疑是你藏了证据要包庇别人。”

“……”夏远的喉头滚动，烧得有些厉害，他确实不至于私藏证据，无非是师徒情谊作保，过分的信任和依赖让他没有铁了心追查下去，他理解吴稼琪当时的愤怒，理解她会对自己产生的所有误解，那是她怀疑了半辈子伤害了她母亲的人，却像是被她的丈夫间接放走，论谁又能情绪平和，更何况，那时候她正在孕期。

只要是冷静下来，夏远就能想明白，可当时，面对杨建群的事情败露，上头的压力，吴稼琪的怀疑，他还是失控了，在无数场争吵和冷战中选择摔门离开否定了一切沟通渠道，他甚至有些时候觉得，吴稼琪用家人和孩子逼迫杨建群认罪伏法显得冷血而又无情，虽然这也是他一常惯用的套路。

杨建群入狱的那个晚上，夏远把自己灌了个烂醉，关了手机在雨里走了一天，被前女友的家人发现拖了回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头脑昏沉肿胀，打开手机只觉得更加天旋地转。昨晚他烂醉如泥的时候，吴稼琪找了他一晚，在家门口的石阶上滑倒，直接早产加难产进了医院，用了整整一天才保住了命，小孩却因为缺氧先天肌张力弱，需要后续治疗才能保证不出现其他后遗症。

你问他后悔吗？他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来和你说，他这辈子就没有这么后悔过。

但他没有办法改变现实了。

他甚至都不敢去想，更不敢去问，他不见了的那个晚上，吴稼琪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根本没有能力张口问。

从那天开始，他和吴稼琪的关系如坍塌了一般迅速溃散，吴稼琪不再想与他沟通些什么，只是在孩子满月后向他递交了两份东西，一份离婚协议，一份公安部的调令。

从此彻底远离了他的世界，再也没有过问过彼此的生活，两个人的关系，仅仅是卡上每个月多出来的那笔孩子的生活费。

夏远的父母是会想见孙女的，吴稼琪也从来没有拦着过，老两口到了北京，也一直是很好地被招待着，只是双方都很默契，不该提的事情，一句都没有提过，不该说的人……也从来没有被提到嘴边，就连孩子和吴稼琪姓，都没有任何人拦着。

说实在话，只是两个人把自己分别孤立了起来，用繁杂的工作包裹着自己，顺带掩盖了两个人都未曾解开的心结。

……

“她肯定有她的考虑，既然她现在是上级，那我一切听安排就是了。”夏远的声音很冷静，冷静得没有温度。

“你……”

“我警告你们，不要因为我的事情不配合工作，这个案子不仅仅是我们的疙瘩，是所有受害者，全北江人的疙瘩，不要让他们失望了，否则你们等着。”

夏远不轻不重地撂下了一句看似是威胁的话，然后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他从楼梯转角下去，看见原本的副局长办公室改了模样，吴稼琪正在里面收拾东西，他怔了半晌，没有走过去，去办公室拿了东西，回父母家里吃饭。

饭桌上非常安静，安静地筷子和碗接触的声音都清晰可听。

“夏远……”他妈妈有些犹豫地开口：“那个……稼琪是不是过来了？”

夏远口里的饭猛地一噎，差点呛到。

“谁和你说的？”

他爸爸在桌底踹了她一脚，堆笑道：“没什么，刚刚和雷子通了个电话找你。”

“……”夏远继续疯狂地刨饭，心里念他多嘴。

“那个……”夏远妈妈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有没有问她，她把楠楠带来了吗？”

夏远吃不下去了。

他对女儿有天然的恐惧，那是一种强烈的抱歉和悔恨，直到现在，他仍然没有胆子去见她，而父母时不时假装意外给他看到的照片，或者是故意透露的她现在逐渐转好的身体状况，都让他的这种情绪更加明显，时间越久，他的害怕越深，恐惧越强，就越不敢见，甚至问都不敢开口问，成了恶性循环。

“我没有问，她也没有说。”

“你怎么就不问呢？”他妈妈心里焦急：“楠楠三岁了，你就真打算一辈子躲着她不见她吗？”

“……”

夏远放下筷子，沉默了许久。

“我该怎么见她呢。”

“你……”

他爸爸拉住了他妈，安慰夏远道：“没什么，只是你妈妈很久没见楠楠了，有点想她。”

“我是有点想她，我也希望她爸爸能多想想她，不要再逃了，”他妈妈皱眉：“你再这样逃下去，等孩子真的懂事长大了，要多恨你啊。”

夏远有些哽咽，他何尝不希望孩子在他的怀里长大，开口甜甜地叫一声爸爸，缠着他要这要那，只要她开心，她健健康康的，他什么都会满足的。

他又何尝不希望，和吴稼琪从一开始就没有那样的误会，两个人那样的默契，怎么会因为一些猜疑而让信任全盘崩塌，落得一地狼藉。

只是，那都是也许罢了。

夏远呆不下去了，他想逃，但他没什么地方好逃，在车里坐了半天，最后还是把车开回了局里。

办公区一片漆黑。

夏远啪地一下把灯打开的时候，透过一层玻璃门，吴稼琪和他都把彼此吓了一跳。

“你怎么还在这里？”

夏远不禁问了一句。

吴稼琪显然是被吓到了，她顺了顺自己的气，推开门对夏远说：

“我来的着急，有些工作还没有收尾。”

“那……”夏远指了指开关：“为什么不开灯呢？”

“黑着灯，人会容易安静下来，比较方便思考。”

她没有告诉夏远真正的答案，是她习惯于在女儿入睡时守在她身边想事情，而女儿怕光，任何一点光都会刺激得她睡不好觉。

啪地一声，夏远又把灯关上了。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没有，我也该回去了。”

“你……”夏远问她：“你现在住在哪？”

“他们给我准备了宿舍。”

她离开后没多久，就把她爸爸也接过了北京带孩子，家里的房子和果园租了出去。

“嗯，”夏远点点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和我说一声就好。”

“暂时没什么，谢谢你。”

倒不是吴稼琪刻意怎样，当年的事情让她身心俱疲，不是不爱，是根本没有力气爱了，现在重新面对夏远，她不希望有除了同事外的任何情愫了，太累了。

“……楠楠，还好吗？”他鼓起勇气，甚至是第一次对别人喊出女儿的名字。

吴稼琪一愣，似乎是如果他不提都要忘了女儿和他有关似的。

“嗯，挺好的，已经上幼儿园了，医生说她很幸运，暂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抵抗力不太好，肠胃也比较弱，容易生病而已。”

“噢……好，好，你……你辛苦了。”

他一时不知道该再说点什么，虽然他还有很多事情想问。

“没什么，习惯了。”

吴稼琪本想离开，又被夏远拦住：“那个……”

“什么？”

“……”夏远没能问出来，心想罢了。

吴稼琪猜到他要说什么了：“希望你真的不要误解，我没有任何针对你的意思，我也没有想让你下不来台，我……”

她只是害怕自己，害怕和他一起在这一个案子里，是会有创伤的。

“我明白，”夏远打断她：“我没有要怪的意思。”

二人又沉默了，完全黑暗的环境下，这种沉默对于两个久别重逢的人，是很要命的。

“那没事我先离开了。”

“稼琪……”夏远叫住了她。

吴稼琪猛地一怔，恰好扶住了门：“怎么了？”

“我知道这样的请求或许有些自私甚至过分，但我还是想，我的案子自己了，如果是上面对我有误解和担心，我可以写申请，但我还是希望，能和你一起把王柏林抓捕归案，哪怕是以曾经同事的身份。”

吴稼琪没有说话。

她今天从进门开始，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似乎是被刻意排练过的，她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卷土重来的女恶人，一招一式都不能给人以喘息之机。

但她还是没能做到，她沉默了，她动摇了。

“我……可以去向上级说明。”

“谢谢，然后……”

吴稼琪的电话突然响了，她看了看屏幕，选择先离开再接听。

夏远看着吴稼琪的背影，转头瞄了一眼她的办公桌。

那是一份申请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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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托小请求：如果觉得设定不适的可以离开，但希望可以留下一点自由创作的空间，当然也很欢迎大家评论区讨论，大家的每一条留言对我都是最珍贵的礼物。

感谢阅读！期待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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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远吴稼琪天夏吴敌猎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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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番外•明月松间照

前言：失踪人口回来了！

1.ooc私设逆历史

2.帝妃粉、张粉勿入！勿入！勿入！

3.上次提到的关于公主名字的问题，经过和微博帝后姐妹们的讨论和集思广益，我！取名“彤暄”，意义就在下文中，此为大家都很喜欢的公主平安长大的番外，我的正文系列大概还会用“清河”这个名字，番外都会采用“彤暄”，主要……看我心情吧。

正文

“静女其姝，贻我彤管，嬢嬢，这是我名字的由来吗？”

午后，彤暄坐在书桌前看《诗经》，曹丹姝本在她身边看药理杂书，闻言倒是想起当年事，早产兼难产生下彤暄后昏睡了两日，醒来时发现赵祯将她的手放在心口垂着头低声呜咽，那时身上没有力气，连说话的声音都是细细柔柔...

前言：失踪人口回来了！

1.ooc私设逆历史

2.帝妃粉、张粉勿入！勿入！勿入！

3.上次提到的关于公主名字的问题，经过和微博帝后姐妹们的讨论和集思广益，我！取名“彤暄”，意义就在下文中，此为大家都很喜欢的公主平安长大的番外，我的正文系列大概还会用“清河”这个名字，番外都会采用“彤暄”，主要……看我心情吧。

正文

“静女其姝，贻我彤管，嬢嬢，这是我名字的由来吗？”

午后，彤暄坐在书桌前看《诗经》，曹丹姝本在她身边看药理杂书，闻言倒是想起当年事，早产兼难产生下彤暄后昏睡了两日，醒来时发现赵祯将她的手放在心口垂着头低声呜咽，那时身上没有力气，连说话的声音都是细细柔柔，吃饭吃药都成了问题，那日是赵祯将她抱在怀里，董秋和再给她喂药喂饭，曹丹姝第一次如此虚弱，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赵祯的怀抱如此温暖，

“官家想好公主的名字了吗？”

曹丹姝的声音十分细，赵祯就算是抱着她都要凑近了听，赵祯没有把她放下来的意思，只在她手心写下“彤暄”二字，

“静女其姝，贻我彤管，丹姝耗尽自己给我生下的女儿，是我们最珍爱的女儿，是你给我的，彤与丹，很相配。”

曹丹姝低头浅笑，她精通诗文，自然能猜到这意思，只是暄字从日，是皇子之名，她觉得有些不妥，赵祯却不置可否，

“从日虽为皇子之名，然，我心下却不是这个意思，‘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

在我室兮，履我即兮’，看到太阳便会想到我的妻子，暄字源此，与旁的无关，再说了，大宋嫡女，还配不得一个‘暄’字不成！”

“嬢嬢，嬢嬢。”

彤暄的声音唤回原本在出神的曹丹姝，她摸着自己女儿的头，这孩子，因着幼时体弱她是不敢让她出去玩的，幸而彤暄自小痴爱读书，上了宫学没几日却跑去对赵祯说，

“宫学的先生讲的还没有嬢嬢和哥哥好，爹爹，我想和哥哥一起读书。”

赵祯有些吃惊，想着宫学宗室子男孩子多，怕彤暄年纪小受欺负也允了，彤暄日日跟着赵昭一起读书，朝臣讲学，名师论道，一日，彤暄在小桌前习字，瞥见赵昭看完一本劄子后写下，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彤暄偏头思索片刻，一句飞白书，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哥哥，这两句是一个意思对吗？”

“对，兕子很聪明。”

彤暄将纸放在赵昭桌上，仰起头看着自家哥哥一向沉稳的样子，她的很多诗书礼乐都是赵昭教的，她听不懂的课业便会问赵昭，

“哥哥，为何是民最重？”

“没有民，何来君？兕子，你要明白，我们的种种，皆是百姓供养，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我们，亦有自己的责任。”

“那，我的责任呢？和亲吗？”

彤暄不解，赵昭欲言又止，公主的责任，他想到了徽柔，再过几年，徽柔就该出降李玮，他虽不愿徽柔嫁给曹评，却也很明白，徽柔与李玮，是两个世界的人，大臣们的全体称赞让赵祯斩钉截铁的认为，李玮绝对是徽柔的良配，

“大宋不会有和亲公主，唐的和亲公主也不过是宗室女罢了，公主的责任……大约是服从自己父皇吧，兕子，哥哥……哥哥希望，服从之外，你可以有自己的天地，自己的主见，趁着现在你还可以自己做主的时候。”

公主不过是政治的牺牲品，不好听些，不过是工具罢了，二十年宠爱，后半生任由人摆布做一个提线木偶，这便是宿命。

生死两皇后一事，彤暄其实不大认识张妼晗，自她出生后张妼晗便疯疯癫癫在翔鸾阁里过了这么多年，如今骤然离世却被追封皇后，得到消息时她在坤宁殿后的树林里练剑，曹丹姝未发一言仍是看着她的模样，

“习武专心，战场分心，害人害己。”

曹丹姝并不教她剑法，只是每每在她练剑时都会看着，彤暄有时常会同曹丹姝说起曹佾和赵祯曾说曹丹姝舞剑英姿飒爽的模样，赵昭没有见过，她也没有见过，彤暄曾撒娇央着要曹丹姝舞剑，曹丹姝看着女儿笑道，

“太久了，你嬢嬢提不起剑了。”

彤暄收好剑交给侍女，母女二人在树林里走着，曹丹姝低头看着女儿，幼年时彤暄身子不好，她日日生怕女儿长不大，如今她习武骑射，身体很好，不过宫里人都默认九公主身体不好官家格外顾惜，

“嬢嬢，我早产体弱，是因为翔鸾阁那位对吗？”

彤暄望向皇仪殿，那里正在治温成皇后的丧仪，温成皇后，呵呵，曹丹姝有些惊讶，彤暄出生的事情她与赵祯都没有对彤暄提过，

曹丹姝自己的女儿自己明白，说出这话就证明她都知道了，

“彤暄，是嬢嬢……”

“嬢嬢，哥哥给我留了一步棋，他说，这颗棋子能让我去搏一番自己的天地。”

彤暄踏进福宁殿时，赵祯正对着面前的棋盘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见到彤暄便舒眉展颜，彤暄棋艺甚好，行礼问安，赵祯招手要她过去，

“来，兕子，爹爹这盘棋你看还能救吗？”

彤暄看着棋盘，伸手从棋笥中取出一枚白子置于这错综复杂的棋局上，棋局立时“活”起来，赵祯大笑夸赞“吾女聪慧”，

“陪爹爹杀一盘，爹爹定要赢你一次。”

彤暄淡淡一笑，同赵祯收拾好棋盘再摆好，彤暄取黑子，赵祯取白子对弈起来，今日彤暄的安静让赵祯觉得有些反常，他知道彤暄其实是有事而来，只是却是一反常态一言不发，

“听你哥哥说，你想去琅琊书院读书?我的兕子是嫌太子的先生们教的不好？”

“爹爹，我早产体弱，不是因为嬢嬢，不是意外对吗？”

赵祯手中的白子快要落下时一个恍惚掉落在棋盘上，他大为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很多年了，这事情过去很多年了，他与曹丹姝都没有再提起过，更没有和彤暄提起过，

“是原先翔鸾阁，后来宁华殿的张娘子身边人对吗？”

“彤暄……你……”

“当年将粉末撒在蜡烛里的那个宫女玉儿虽被爹爹下令处死，但是她提前被人灌了毒想要做成畏罪自杀的样子却被玄策撞见，哥哥念她不是主谋，家中又有八十老母便顺水推舟让她假死，放她归家了。”

彤暄说的格外平静，这一桩密事就像她平常在说一件小事一般，其实她第一次知道这事时也很平静，那时她不过一个婴孩，哪有什么记忆，

“彤暄，我……”

“嬢嬢生我不容易我知道，所以幼年体弱身有顽疾我从不怨天尤人，嬢嬢之前身子不好我还曾怪自己，是我的出生才招致嬢嬢身体弱了，后来嬢嬢知道了安慰我说不是我的错，这是天意，我虽出生艰难却平安长大，这是上天给我的幸运，让我做爹爹嬢嬢的女儿，大宋尊贵的公主，原来……”

赵祯吃惊地看着彤暄，彤暄是他“老来得女”，本就宠爱非常，又生性聪慧，开蒙识字是曹丹姝亲自教的，习字是赵祯常常亲自同她练的，平日里跟着赵昭上课，子经诗集她都喜欢，但凡有不会的，赵昭都会一一为她解答，甚至，煮茶论道，在福宁殿角落听赵祯与朝臣论政也是有的，

“彤暄，原来，你什么都知道，是爹爹小看你了，你和你嬢嬢真的很像，我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

“爹爹，我赢了。”

彤暄黑子落下，棋局已了，胜负已定，赵祯看着自己女儿的眼眸却看不懂她的所思所想，波澜不惊，彤暄在他面前大部分时候也和徽柔一样活泼开朗，只是，彤暄看到的，不只有她自己，还有很多人、很多事。

“爹爹，张娘子，哦，不，是温成皇后，温成，真真是美誉啊，连生三女，连失三女也是可怜，张家，好歹她的伯父与父亲都是进士，好不容易得个有名无实的宣徽使，若是因故温成皇后曾谋害皇后皇嗣落得个株连九族的下场倒也是……死不瞑目，若是真的东窗事发，于爹爹对颜面也是过不去，嬢嬢都不在意，女儿自然不在意，嬢嬢的后位绝不会因她而有半分动摇，爹爹，我出生时的事情，我不怪您，嬢嬢都不计较我倒也没什么好计较的，爹爹，先是大宋的官家，再是我的爹爹，嬢嬢，先是大宋的皇后，再是我的嬢嬢，哥哥，先是大宋的储君，再是我的哥哥，这便是皇家的责任与命运，连我的出生都能被人设计，这便是皇家，这便是万人敬仰的天家，一生受万民供养，一生不得随心所欲。皇家，终究于纵情任性四字无缘。”

彤暄走到福宁殿门口望着宫墙外，赵祯看着自己的女儿概慨万千，冰雪聪明，无比通透，这样的孩子，是最适合做皇家的孩子，曹丹姝的两个孩子，都是这样的，

“我觉得，其实并不止皇家吧，百姓自有百姓的束缚，没有人能真的随心所欲。”

赵祯走到彤暄身旁，仔细看着她，这些年习武她已经是个很健康的孩子，赵祯捏了捏彤暄的肩膀，

“暄儿，所以你想出宫看看是吗？”

彤暄见赵祯对她有些畏惧的模样不免笑起来，

“爹爹，我这么可怕吗？爹爹放心，我不会伤害自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况且，我从未对这太平盛世失望过，亦没有对爹爹失望。”

彤暄转过身对着赵祯，眼神灵动仿佛又还是那个对他爱笑爱闹的小女儿，赵祯那日晚去坤宁殿同曹丹姝讲，曹丹姝也是一惊，然而很快便平静了，

“彤暄啊，这孩子，一直是这样的。”

“我一直以为，这孩子最像从前的你，现在看来，这孩子倒是，倒是和昭儿一样的性子，罢了，让她去吧，让她替我们看看外面的样子，我们的兕子能在这有限的自在时间里做个皇家的例外，很好。”

赵祯以九公主旧疾复发需出宫疗养为由，如彤暄所愿，将她送去了琅琊书院，那亦是范仲淹从前办的学院，院长何师道同曹佾是故友，所以彤暄才曾听赵昭与曹评说起，院长知其身份倒也没说什么，彤暄在这里结识了汴京济风堂少堂主林奚，初相识十分有趣，有男学生轻视林奚女子为医如何，却被彤暄三言两语驳的面红耳赤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林奚面冷心热又医术极佳，彤暄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和林奚谈论医理，这日，彤暄在林奚身边捣药，林奚为山下穷苦人家义诊配药，谈起前几日一乡绅家的老夫人年老病重离世，她儿子却责大夫不用心时，林奚边写方子边说，

“世人对医家最大的误解，莫过于以为我们是神仙，若有救不回来的病人，那必定是因为没有尽力。”

彤暄点点头，这话是事实，并不是冷漠与推卸责任，寿数天定，凡人岂可改变，正说着，她的侍女琉璃欢喜得拿着信奔来，

“公主，公主，宫里来信了，太子妃诞下皇长孙。”

太子成婚三年得子，赵祯得皇长孙十分高兴，大赦天下，彤暄读着赵昭寄来的家信，刚做父亲的他似乎是忧虑多过欢喜，他更担心富若婉的恢复，希望林奚可以进宫给自己的妻子看一看，

“太子妃生产不顺吗？”

“才不是，是我哥哥一天到晚杞人忧天，害，是他见我出生时嬢嬢的样子心有余悸，不然怎么会三年才有孩子。”

“太子殿下这是极爱太子妃。”

“是啊，哥哥幸运，娶了他最喜欢的姑娘，信中还说，爹爹的心疾也是时常发作，嬢嬢照顾的自己的咳疾又犯了，林奚，真得麻烦你同我进宫了，太医虽好，只是太医有时候是不敢说实话也不敢用药的。”

兖国公主自出降后一直与李家不睦，直致闹出夜叩宫门之事，朝臣百姓皆看着，至于彤暄，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她的存在，

“做一个让所有人都忘记的公主，很好。”

皇长孙的降生算是让赵祯在徽柔夜叩宫门之事后唯一的欢欣，这日赵祯同曹丹姝正在用膳，张茂则拿着彤暄寄回来的信件走进来，彤暄每月都会写信回来，说说这些日子所学和些趣事，正巧赵昭来了，

“你妹妹又寄信回来了。”

“前几日也给我寄了，父皇，嬢嬢，这是彤暄写的文章，前日给我寄来的。”

果不其然，彤暄的文章令赵祯赞叹不已，书院几年彤暄时常都会有文章寄回来，或是宫人去给她送东西时夹带回来，无论是写人还是写物，抒情还是论事，彤暄的文章都是上品，一日赵祯见欧阳修时临时起意，把彤暄的文章给他看，欧阳修大赞文章风骨极佳，得知是陈国公主所作，笑言，

“若公主去科考，必是三甲之一。”

“丹姝怀她的时候我是希望是个女儿，听话贴心的，如今看，若彤暄是皇子，当是你今后得力臂助。”

“妹妹这样很好，若她是皇子，被前朝盯着，这短暂的自由与快乐也是不会有的。”

“是啊，说来，这丫头倒是逍遥自在了这几年，也……该回来了，茂则，明日你去趟琅琊书院叫她回来吧，若是……她不愿，唉，罢了。”

“父皇放心，妹妹愿意回来的。”

张茂则在琅琊书院见到彤暄时，彤暄正在山顶练剑，张茂则站在远处眯眼看着潇洒的少女模样恍惚间看到了当年树林中一身戎装的曹丹姝，干净利落的收起配剑，

“张先生怎么来了？”

“官家想公主了。”

“爹爹嬢嬢是要我回去吗？”

“是，不过官家说了，若是公主不愿意，不勉强您。”

彤暄站在崖边远眺汴京的方向，徐徐道，

“是该回家了。”

三日后，彤暄拜别何师道与一众书院学生同林奚一道回京，林奚一是受赵昭与彤暄邀入宫看诊，二是汴京济风堂有事需她处理，此次之后，林奚便打算遍走各地著作一部完善的药典，

“姐姐这么快就打算走吗？”

“对，有几味药材需得当季才有。”

“唔，好吧，等姐姐回汴京一定要告诉我，我真羡慕你可以四处云游，我这次回去大约是不会再出来了。”

“嗯?官家是要为公主择婿了？”

“即便爹爹给我择婿，也不会有哪家公子想娶我的。”

林奚不解，瞧着彤暄把玩着香包上的穗子，抬头看到林奚懵然的样子，笑到，

“姐姐忘了吗？我自幼身患顽疾，都知道我身子不好，无论是什么人家，都希望绵延后嗣，我自然不是哪家公子们的良配，这样也很好啊，无论出家或是永远呆在宫里，我可以一辈子陪着爹爹嬢嬢，有什么不好的？”

“公主的顽疾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

“是不是大事并没什么要紧，这么多年传的恐怕天下人都以为我是‘身染沉珂’，都怕我耽误了他们儿子的好前程和子孙福，再说了，若是像大姐姐那样……罢了，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

行至汴京，马车停在了济风堂前，崔白与董秋和家离济风堂不远，彤暄便先去了那里，多年习惯，她每次回京都会先去董秋和家，今日不巧，家中小厮说夫人进宫了，彤暄无奈走回济风堂，路上却见一个一身锦缎的公子调戏街边卖钗子的姑娘，那姑娘身量纤纤，刚叫嚷几句就被那公子捂住，彤暄将手中折扇扔出，正打在那公子的头上，

“你，你，你，你敢打我，你是谁，少多管闲事。”

那公子松开姑娘，彤暄走到姑娘身前，调笑地看着面前气呼呼的公子，看这打扮，应当是官宦家的公子，

“姑娘莫要惹他，他是王尚书家的三公子王垚，惹不得。”

彤暄身后的姑娘拉拉彤暄的衣袖，身边已围了些人，窃窃私语道这公子的身份，这出头的姑娘怕是要遭殃了，王公子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

“知道我是谁了吧，你敢惹我？”

王垚刚刚伸手朝彤暄挥去，不过三招，他已被扭制在摊上，众人惊呼彤暄的好功夫，却听得一阵，

“干什么呢！”

是巡城官兵，那王垚实在是个欺软怕硬之辈，此刻竟躲在官兵身后直言彤暄欺负了他，彤暄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大宋的世家公子都是这副样子吗？”

领头的军士似乎看出彤暄身份不凡，刚想问她姓名时张茂则出现了，

“张先生。”

军士不会不认识张茂则，张茂则看着这场面倒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一句话惊了在场所有人，

“公主回来了不回宫倒是让我一阵好找。”

“公，公，公主? ”

“这位是当今九公主，陈国公主。”

“陈国公主，不对啊，公主出降才会晋封，从前的福康公主，如今也才是兖国公主……陈国公主……”

“哦！原来这就是那位与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官家与皇后的幼女，出生五日即被封为陈国公主，传言她身患顽疾出宫疗养。”

周围人七嘴八舌的道出了彤暄的身份，他们的表现倒是更好说明了彤暄身后的事情，身份尊贵却不被众人所注意，除了她自己不喜张扬之外便是赵昭为她铺好了前路，王垚畏畏缩缩地想要向彤暄道歉，

“我记得，你的大哥是太子詹士吧，你不必同我道歉，同这位姑娘道歉，吴姑娘，你铺子上损了什么如实告诉官府让王公子赔你，一码归一码，这是我打他时损的钗子的银子。”

“这，这多了……公主……”

吴姑娘想要推辞，彤暄将银子塞到她手中，见她的手掌中的两个茧子，低垂眼眸，叹到，

“这世上对我们女子不公，我们却也要靠我们自己好好活。”

彤暄道别后就登车离开了，林奚处理好事听说了彤暄刚才仗义出手之事，清冷的面庞挂一抹笑意，若没有公主身份，只是一个父母开明和睦的官家小姐，彤暄当是恣意洒脱的少女，但若没有公主的身份，彤暄又何尝能在这大宋的疆土上自由来去，林奚初接触彤暄时觉得她不像一个公主，没有架子又很少任性，实在不像一个自小被娇纵宠爱的公主，而日久，林奚才觉，这才是一个公主该有的模样，聪慧高傲、事事通透、待人真诚，重要的是，她是一个担得起公主之名的公主。

“出生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既然我们受百姓奉养，就要尽我们的责任。”

快进宫门时，彤暄见守门的将士多了几人，心中了然，赵祯与赵昭正在福宁殿与大臣们议事，彤暄便先回了坤宁殿，结果，曹丹姝也不在，

“今日富家夫人进宫看望太子妃，皇后娘娘在东宫呢。”

彤暄长叹一声换下自己的男装带林奚去东宫，路上的彤暄端着，不发一语的样子倒是让林奚觉得这似乎才是她想象中的公主，不过看着彤暄过于正经的样子她不自觉笑起来，

“怎么了？我哪里不对劲吗？”

“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端庄优雅的公主。”

彤暄闻言也笑起来，她在宫里独处时候都是很安静的，并不是她有意要端着，而是这宫里的一草一木、一殿一瓦都让她觉得肃穆，

“宫外也罢，踏进这四方城，我的身份，就是大宋的九公主。”

东宫里很热闹，宫人们知道九公主今日回来，见到彤暄时都会欢喜地行礼问安，

“九公主回来了。”

彤暄长舒一口气才踏进殿内，其实她有些害怕，害怕曹丹姝的眼神，不过她先听到的却是董秋和的声音，

“嬢嬢，嫂嫂，富夫人，秋姨，嬢嬢，女儿回来了。”

“还知道回来啊。”

曹丹姝许久未见女儿，仔细打量了一番没说什么，越过彤暄看到了她身后的林奚，

“这就是林姑娘吧。”

林奚周全妥帖的行礼，这是她第一次见彤暄和天下人口中的完美皇后，曹丹姝笑眼看她的模样十分欢喜，林奚此行本就是受太子命为太子妃看诊，富若婉坐在床榻上请林奚请脉，良久之后，林奚收好东西，

“太子妃的身体无恙，只是产后虚弱要多休息，进补也不宜太大，不利于身子。”

“多谢姑娘。”

“林奚姐姐等会见到哥哥也同他说一声，不然他可是不信的。”

四下人笑起来，赵昭对富若婉的身子格外谨慎小心，惹得曹丹姝都感慨第一次见自己儿子这样，赵昭回来时刚好碰到四人要回坤宁殿，林奚将话原原本本再说了一遍，还特意加了一句“太子殿下不必太过忧心”，赵昭一脸尴尬的咳嗽两声，

“嬢嬢，父皇此刻应该在坤宁殿等你们。”

回到坤宁殿，赵祯果然在内殿站着，

“官家。”

“爹爹。”

林奚与董秋和都很识趣地先出去了，赵祯仔细打量着女儿琢磨许久说了句，

“瘦了。”

“没有瘦，我还胖了，书院的饭好吃。”

“所以你一直不肯回来？原来是惦记书院的饭？”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赵祯故作不悦看着彤暄，曹丹姝偷笑起来，彤暄一手拉着赵祯一手拉着曹丹姝要他们坐下讲起书院的趣事，赵祯却先提了一嘴刚刚彤暄在汴京城中的事，曹丹姝听完后无奈地看着彤暄，又无奈看着将这事情当做“英雄事迹”的赵祯，

“你这孩子啊。”

“哼，我大宋的世家公子若都是这样的岂不是让人耻笑！《礼记》说，‘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王尚书乃是爹爹的重臣，自当先齐家，管教自己子女。”

赵祯听彤暄出口成章的样子笑言赵昭前几日说现在他都不敢和彤暄辩论什么事情，彤暄总能说的他哑口无言，他有时听言官进谏时总想彤暄是否能和这些人辩一辩，

“诶，我不说不说了，对了，我请林奚姐姐给爹爹看心疾的。”

彤暄唤林奚来，林奚依旧规矩行礼，赵祯先向她道谢，谢林奚照顾彤暄，又问她几句话，她皆不卑不亢回答，面对当今陛下一如往常，

“官家的心疾已是积年的病症，不过看官家如今的身体状况和公主对我说的太医最初的诊断，都是尽医家最大所能了，只要官家听太医遗嘱便好，医家医病却不能医心。”

赵祯、曹丹姝、彤暄心里都明镜似的，徽柔之事让赵祯心力憔悴，得知彤暄要回来才欢悦许多，镣子进来说陈相来了，赵祯这才反应过来他不久前传了陈相，

“我去一会，等会来用晚膳。”

赵祯拍拍曹丹姝的手背满心欢喜离去，林奚打算给曹丹姝诊脉时曹丹姝满脸疑惑，

“我？”

“就是嬢嬢，哥哥前几日来信嬢嬢咳疾又在反复，可不能骗女儿。”

彤暄拉着曹丹姝坐下，见董秋和端着一盘点心进来，彤暄让琉璃取来上次寻来的香具交给董秋和，董秋和刚放下点心彤暄就拉着她胳膊，她从小便与董秋和亲厚，

“多大的人了，还腻在秋和怀里。”

“嬢嬢吃醋啦哈哈哈哈。”

“小公主长大了，都快赶上秋和了。”

“彤暄，你是不是还没去见过你大姐姐，去见见吧。”

“唔，好，刚好我带了东西给大姐姐。”

彤暄离开，林奚给曹丹姝诊完脉神色依旧如常，董秋和认识她，问她曹丹姝如何，

“娘娘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神思忧虑才会咳疾发作，同太子殿下说的一样。”

“多谢林姑娘，咳疾本来也不是什么大病，说来，真是要谢谢你去年照顾彤暄，救了彤暄。”

曹丹姝说的是去年春日里彤暄突发高热，消息传到宫里的时候赵祯与曹丹姝皆心急如焚，因为正是彤暄幼时的一次发热牵出了她的顽疾，他们都不方便出宫去琅琊书院，董秋和知道消息后立刻进宫说她愿连夜去一趟琅琊书院，

“我替嬢嬢去看看公主，一定保公主平安。”

董秋和连夜出京赶往琅琊书院，一月的细心照顾，彤暄安然康复，

“若非那次公主发高热，真难看出公主身体内有顽疾，娘娘当年生公主不易，林奚佩服娘娘意志，如今身子康健亦是难得。”

董秋和与曹丹姝惊讶于林奚之言，林奚忽意识到她说多了，站起来欠身，

“娘娘莫怪，太医院已告老还乡的王医官是我师叔，当年，给娘娘接生公主的稳婆是我师娘的姐姐，他们曾同我说起过当年事，皆感佩娘娘的毅力和董夫人的明断，妇人生子如过鬼门关，难产能无恙的，十之有一，王夫人当年难产，王大人请了我师傅去，同用一样的法子儿王夫人却没撑过来。”

林奚望着曹丹姝，她是医家，然对于妇人生产却也十分没有把握，董秋和听罢也是沉默，她已经生了三个女儿，却也难忘曹丹姝当年生彤暄时，曹丹姝与董秋和对林奚越看越喜欢，彤暄回来时三人已聊上许久。

晚膳时赵祯说起徽柔之事，满座也没人敢说什么，倒是后来说起马球会彤暄来了兴趣，今年马球会一是贺国朝喜得皇长孙，二是贺去岁风调雨顺百姓安乐，三也是赵祯想看看各家公子小姐们，马球会上彤暄自是最受瞩目的那一个，论骑射功夫，除了张家姑娘张桂芬之外，满汴京的世家小姐绝无人是彤暄的对手，

“九公主，同我赛一场如何？”

彤暄并不常在京却和张桂芬幼年相识，这次也是正巧碰到彤暄回京，自然是要赛一场的，

“好！”

赵祯见彤暄在马球场的模样，转头看着曹丹姝，见曹佾也是笑着看着场上两位姑娘的“战况”，问道，

“曹佾，彤暄可像你姐姐年少时？”

“官家，像的，只不过……姐姐年少时大约比九公主还要‘顽劣’些，呵呵。”

曹佾偷偷看了一眼曹丹姝，赵祯大笑起来，拉过曹丹姝的手边拍边笑，

“应天府书院外，丹姝为范仲淹出头的模样同兕子可像？”

“官家，官家真的要笑臣妾一辈子吗？”

赵祯笑的爽朗，似乎忘记了这些日子的烦忧，这一场彤暄在最后比张桂芬多进了一个球，彤暄胜，她拿着彩头朝赵祯与曹丹姝挥着，却看见了那日调戏民女的王公子和旁边一个灰袍子的公子指指点点的谈天，

“诶，那穿灰袍子的是谁啊？”

“公主不认识吗？那是驸马都尉李玮。”

“啊，他就是李玮啊，我不记得了，大姐姐出嫁时我还年幼，确实不怎么好看，和……王公子一起，呵呵。”

彤暄冷笑一声回到赵祯与曹丹姝身边，今日徽柔其实来了，这会也在赵祯身边，看着彤暄的姿容，她叹道，

“我真羡慕妹妹从小骑马射箭……还可以去书院。”

“大姐姐不必羡慕我，我从小体弱多病，若不是靠骑马射箭练着，哪里活的到今日，我才羡慕大姐姐得爹爹那么多年的独宠。”

马球会后，林奚便要离京四处云游遍尝百草写药典了，曹丹姝听闻林奚此志，亦是感慨她的为民之心，

“悬壶济世是林奚毕生所愿。”

赵昭和彤暄送她出京，彤暄不舍，林奚将一个玉瓶装的药交给彤暄，说这能在性命危急时救人一命，彤暄仍有些不舍，书院几年的陪伴早让她将林奚当作自己的亲姐姐，赵昭拍了拍彤暄的头，道，

“林姑娘有一番自己的天地，不好吗？”

“自然是好，但是姐姐要记得，完成此书第一个要寄给我，也要回来看我们。”

“好，殿下，彤暄，后会有期，相信殿下会将这太平盛世绵延下去。”

“一定。”

“后会有期。”

林奚远去，赵昭与彤暄走回宫，路上，彤暄提起徽柔之事却被赵昭止住，摸出一封信交给她，彤暄认真看完信，

“是辽国的梁王耶律齐，他希望大宋出兵助他夺位？”

“我们在辽国的探子来报，一月前，辽国国主病重，然而，辽国一直不曾立太子，传闻是因嫡子年幼，辽国的皇后出身高贵，母家手握兵权，而梁王的母亲，只是一个宫人，所以即便他善战勇武，颇得辽臣赞誉却也无济于事。”

“所以，他希望我们可以出兵助他? 好处呢？”

“燕云十六州的十州之地。”

“十州之地，换一个皇位，值。”

“怎么值？”

“以梁王的能力与声望，若嫡子登位，辽国皇后岂能容得下他？而戍守燕云十六州的正是皇后一党，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争夺帝位皆如此。”

彤暄神情泰然自若，这波诡云谲的夺嫡之路在彤暄口中仿佛只是凡世走一遍郊外，皇家人，都是有这个思想觉悟的，赵昭嘴角微微上扬眯着眼看着彤暄，

“那妹妹是觉得，我会同意？”

“不，哥哥想要的，绝不仅仅是十州之地。”

“哦？”

“哥哥想要的是天下一统，而燕云十六州之地，不是这样的送还，是拿回本就属于我们的地界。”

“知我者，小妹也，十年了，我等了十年，终于等到这一天。”

“十年？”

“当年，辽国梁王来朝与我比试时你还很小，我与他谈过，他是很有才能的人只是身份……我料想到会有这么一日所以这十年间一直在整顿军务训练军士，我想，我还是太子时出征会方便很多，若有一日做了官家，哪里就那么容易御驾亲征，十年，人这一生，又有几个十年？”

“可是，爹爹会答应吗？”

“会的，好水川之败，难道父皇不想洗雪前耻吗？几年前我去边地曾许下一诺，有生之年收复燕云十六州，让我朝有养马之地，不必在马匹上还要受制他国，大约，快实现了。”

彤暄望着身形挺拔俊朗，眉目英武眼神中锋芒毕露的赵昭，大臣们曾赞赵祯执政有“文景之风”，或许赵昭真可以做汉武那样开疆拓土的帝王，

“对了，表哥已受我之命出发去边地提前部署，我想让你过段时间去应天府书院。”

“为何？”

“上月，应天府在那抓获一名辽国奸细。”

“奸细，哈哈哈哈，是哥哥布的局吧。”

赵昭扬起嘴角沉默地点点头，

“那里是我亲自布置的接应地点，我思来想去提前派谁去都会惹人怀疑，你悄悄去不会有人发现也不会有人怀疑。”

“原来那么希望我回来是为这？哈哈哈，好。”

“或许我的这一战能让朝堂大臣少盯着大姐姐的事情和父皇争执。”

彤暄点点头，对于徽柔的事，赵昭的意思与她自己的意思都是不要多言，他们与徽柔终究不是一母同胞，无论说什么在外人看来都是有错，更何况彤暄的事说起来也是不合规矩的，只不过赵昭早早谋算给她铺平了一切罢了。

回到宫里刚好午膳时分，赵昭自然是要回东宫去陪妻儿，彤暄回到坤宁殿时赵祯与曹丹姝已在用饭，

“林姑娘走了？”

“嗯。”

彤暄安静的坐在桌上吃饭，想的确是赵昭今日对她说的话，

“彤暄，昨日王尚书携他家三公子入宫请罪。”

“哦，王尚书确实应该反省没有教导好子女的罪。”

赵祯听彤暄一本正经说话倒是笑起来，扯起彤暄将来婚事却被彤暄斩钉截铁一言，

“没人愿意娶我的，没人愿意娶一个身份尊贵却身患顽疾恶疾的公主，若爹爹想要平息大臣们对我婚事的谏言，我觉得出家是个不错的选择。”

原来每一步路彤暄都算好了，赵祯哑然，赵昭曾言论手段谋略彤暄绝不输给他，而赵昭这么多年的太子做下来处事虽不改本质却也圆滑不少，而彤暄不同，她在赵祯面前若是如此模样就说明赵祯哪怕驳她，她心里也早有了一万种对策，

“你啊，真的和你嬢嬢一模一样。”

曹丹姝也不反驳，只瞧着彤暄脸上写着“像嬢嬢不好吗？”的表情，赵祯立刻“投降”，咳嗽笑道自己就不该说那句话。

夜晚，彤暄在偏殿拉着曹丹姝的胳膊睡着了，赵祯轻手轻脚走进来坐在床榻上小声凑过去看睡着的彤暄，长大了，眉眼间的稚气已经不在，赵祯看看彤暄又看看曹丹姝，

“嗯，兕子的眉眼跟你越来越像了，诶，多大的人了还要拉着你。”

赵祯和曹丹姝两个人小心翼翼伸手把彤暄的手抽出来，她睡得熟，塞好被子两个人就轻手轻脚出去了，刚关好门赵祯就气呼呼背手假装怒意，

“这孩子，天天就知道和我辩，知道我纵着她，不忍心说过她。”

“官家真的事事都说的过彤暄吗？”

曹丹姝偷笑着挽过赵祯，赵祯瞧着曹丹姝鄙夷的模样泄气道，

“这孩子，真不愧是你生的，事事通透聪慧，做什么都有成算，从前不觉像昭儿还说挺好会活泼些，现在看兄妹俩像个十成十，一个说话赛一个的我越发接不住。”

“官家不是越发接不住，是慈父之心不愿多说他们什么。”

“唉，大概就是人老了吧。”

赵祯携着曹丹姝在坤宁殿后面走，谈及赵昭想要出兵的事，曹丹姝沉默不语，她其实很早就知道，她有一日去东宫时见赵昭书桌上标的极为清楚的一幅燕云十六州地图，到底是她的儿子，她明白的很，如今，赵昭已娶妻生子，也算是没有国朝无继的后顾之忧，

“昭儿是很好的太子，也会是未来大宋很好的官家，他与我不同，边境一行已让他在军中颇具名声，不怒自威的模样逼人臣服，再加上曹家再军中固有的声望，我觉得，是可以一战的，他军政之才对眼界谋略，像你。”

“我都不记得上一次同家里哥哥弟弟谈兵书是什么时候了，昭儿，确实，他的军事才能不逊色臣妾少时。”

“我们的两个孩子，都很好。”

嘉佑元年，宋太子赵昭率军北上，彤暄已于月前到达应天，赵昭以抓获的辽国奸细为由问罪辽国，而那名奸细供认出自己的上级是辽国皇后母家之人，梁王耶律齐借此突然向皇后一系发难，指责他们不尊国主之意与大宋修好，赵昭根据探子回报的消息令曹评与杨泽正面迎敌，自己则亲率三千轻骑深入腹地形成合围之势，收复燕云十六州，辽国人甚至是梁王都没有想到大宋的太子甘冒如此风险，

“哥哥想要的，绝不只有燕云十六州，哥哥这么做，倒不是想一举拿下辽国，他知道以我朝现在的能力是不可能的，他啊，是另有所图，不过，我猜他回去要被爹爹骂死了。”

彤暄在应天府监查往来人员，监运粮草军械和传递消息，果然不出她所料，太子殿下得胜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消息传回来时，举国欢腾，朝野上下纷纷赞太子殿下“汉武之风”，只不过赵祯看到战报的时候在群臣面前的欢喜下有一瞬的怒意，转头拿着战报去坤宁殿气呼呼扔在曹丹姝面前，

“你看看你的好儿子！他以为他是谁啊，身为太子不统筹指挥也就算了，正面迎敌也好啊，他以为他是谁啊，自己深入辽军腹地，像话吗？万一他有什么不测，我？”

赵祯自己把自己气的捂着心口，曹丹姝慌忙叫人传太医来，扶着赵祯坐下，

“官家，昭儿这孩子年轻气盛，这么做是不对，但也是身先士卒为君表率，再说了，这孩子从小他做事就有分寸。”

曹丹姝好言好语相劝再加上太医诊治说是赵祯怒火攻心，切忌动气，赵祯太平了不少，这会子又温和起来，曹丹姝坐在床边，赵祯躺着拉着她的手，

“唉，其实我是很高兴的，我没做到的事我们的儿子做到了，大宋的几位皇帝都想做到的事我们的儿子做到了，百年之后我便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曹丹姝笑起来，他们都知道，赵昭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赵祯内心的欢喜多过怒意，怒意也是因为他在意大宋的将来，在意大宋未来的君王安危，更在意自己的儿子。

彤暄是和凯旋的赵昭一起回去的，瞧着赵祯板着一张脸，走上前去晃着赵祯的手臂，

“爹爹可以对哥哥板着脸，不能对我板着脸，爹爹还不敢对嬢嬢板着脸。”

赵祯无语，面对曹丹姝和彤暄，他装的再好也必然会泄气，

“走吧，回家。”

ps：彤暄是一个比较特别的孩子，老赵“老来得女”，又经历过徽柔的事情他对教育孩子应该也是有点心得了，再加上……彤暄因为是个比较“完美”的孩子，而且曹丹姝也并没有特别管束她，大概这也有天生的原因吧，附上一个由小丹姝扮演的彤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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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丹全收清平乐孤城闭曹丹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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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鸟

三皇子赵曦视角，设定赵曦是嫡子，并未早亡。原著和电视剧选择性融梗，ooc预警！！！

我叫赵曦，字宗和，是当朝的三皇子，更是嫡长子。

我出生在庆历元年八月的一个清晨，在我出生之前，大哥赵昉出生当日即逝，二哥最兴来也在半年前病蓖。后宫无皇子，此次有喜的又是中宫，宫中上下对这一胎自是极为重视。听乳母讲，自从得知皇后有妊的消息以后，父皇每日三餐皆会到坤宁殿与嬢嬢同食，知道嬢嬢喜欢大相国寺的羊肉酥饼，便每日派人出宫买来送到坤宁殿。我出生之日，嬢嬢难产多时，催产的汤药下了两回都未见功效。嬢嬢自小习武，身子比一般的女子要强壮不少，但也禁不起这番折腾。负责生产的太医见情况不妙，跪拜在父皇面前，请父皇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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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初识这个世界的记忆里，嬢嬢总是那般庄静宁和，对下人也是恩威并施。有次勾当内东门张茂则来找嬢嬢，说是有个小黄门忘了避讳提了父皇的字，已经罚了禁闭，内侍省副都知任守忠也已上奏父皇，但念在小黄门年纪尚小且刚入宫的份上，恳请嬢嬢在官家面前为他说情。翌日嬢嬢前往福宁殿探访父皇，提及此事，听闻父皇虽有不悦，但他一向宽厚，再加上有嬢嬢在旁求情，当场就免了小黄门的死罪。

开蒙后的次年春，我同父异母的八妹妹幼悟过世。幼悟是父皇的宠妃张美人所生，张娘子俳优出身，先后为父皇生育三女。她恃宠而骄，常常僭越于嬢嬢，但嬢嬢一向淡然处之，未曾见怒意。我身为嫡子，自是不喜张美人所为，但对幼悟却毫无敌意，还常和与其玩耍。此番幼妹殇逝，我自是伤心。听闻父皇让长姐徽柔为幼悟服缌麻，我便向嬢嬢询问是否可以和徽柔一同前去临奠。嬢嬢虽有顾虑，但见我泪眼婆娑，心一软便同意了。

第二日，我与徽柔前往张美人所住的翔鸾阁祭拜幼悟。徽柔是父皇长女，亦是我早亡的二哥最兴来的胞姐，她二人的母妃是与父皇青梅竹马的苗昭容。徽柔心地善良，待人诚恳，深得父皇宠爱。而张美人疑心病重，总觉得徽柔怕她的女儿们分了父皇的宠，因此处处针对徽柔。幼悟尚未过世时，张美人就曾在嬢嬢面前控诉徽柔诅咒幼妹，还好先前张先生托嬢嬢救下的小黄门梁怀吉在场，帮长姐做了证，才避免了一场纷争。父皇觉得怀吉和长姐颇为有缘，遂将怀吉从前省的画院调到苗昭容所居的仪凤阁当差。

今日幼悟早夭，徽柔的出现似乎给了张美人一个宣泄怒火的理由。她当场情绪失控，厉声斥责徽柔害死幼妹，徽柔随即否认，我亦起身为徽柔打抱不平，不料却被父皇呵责让我二人离开。徽柔当即哭着跑了出去，怀吉和一干仪凤阁的宫人赶忙跟着奔出，我向父皇行了礼，也悄然退场。待我出了翔鸾阁，徽柔早已不见踪影。我想她大概是想一个人静静，便自行回了坤宁殿。

回到殿中时，嬢嬢正和任守忠商量幼悟治丧之事。我不想打扰，便遣散了内侍，一个人在书房里作画。不知不觉就到了晚膳时分，嬢嬢大抵是知晓了今日翔鸾阁之事，竟亲侍饭菜到我房内。我一愣，便忘了遮掩手中的画作。

“曦儿，你画的可是幼悟？” 嬢嬢走到我身旁，侧身指着画上的小女孩问道。

“嗯…” 我迟疑了一下，“我怕我长大时忘了幼悟妹妹，所以想画下来。” 画中那小女孩身着粉衣，头上梳着朝天揪，手上拿着一个皮球。我自懂事起便随翰林图画院画师崔白学画，崔白的画风野逸，不为画院官员所喜，却意外得嬢嬢赏识。在崔白的教诲之下，我学画数月有余，画的已颇有些神韵。

“曦儿…” 嬢嬢摸了摸我的头，眼里突然闪过一丝亮光。

“孃孃，三姐姐、四妹妹、八妹妹先后病逝，张娘子和父皇定是不开心的。” 我昂头问道：“只是曦儿不明白，为什么父皇总是护着张娘子？”

娘娘握住我的手，语气柔和地说：“曦儿，每个人都有不开心的时候，都要忍耐，都要坚持。张娘子的三个女儿接连病逝，官家自是会护着她多一点。”

我想起了徽柔曾跟我提及的关于穷和富的事，张娘子比嬢嬢穷，因为嬢嬢有皇后之位，又有我这个嫡子；但嬢嬢又比张娘子穷，因为父皇经常宿于翔鸾阁，只有朔望才来坤宁殿。父皇护着张美人，那嬢嬢便由我来护着吧。想到这，我郑重地向嬢嬢下拜行大礼，道：“嬢嬢，等曦儿长大了，一定会对嬢嬢好，保护好嬢嬢。”

嬢嬢听完似乎有些动情，扶我起身并搂入怀中，我二人就这样许久不语，安享这片刻的宁和。

用过晚膳，我一个人继续留在房间中作画。画毕，父皇来访，我忙起身行礼。父皇大概是从嬢嬢那里听闻我作画的事，入屋后便径直走到桌前。他看着我的画作思忖了片刻，颔首道：“这画画的甚好，只是略有欠缺。” 随即执笔，在画上的荷叶下加了几笔斜斜的波纹。水波荡漾，与画中的幼悟相得益彰，倒是有些别致的情趣。

“崔白的画灵动飘逸，颇有徐熙遗风，你嬢嬢甚是喜爱。” 父皇放下笔，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蹙眉思索，问：“嬢嬢惜才，又为何允他离去？” 上次崔白来教我作画，我偶然听闻他将于数月后离开图画院的消息。

“有些人天生就不应步入皇城，崔白性情疏逸，把他强留在这里，倒是束缚了他。” 父皇叹道。

我似懂非懂，又问道：“那曦儿呢，曦儿会有离开皇城的那一天吗？”

父皇神情突然黯然了下来，他垂目思忖须臾，再注视我，温言道：“曦儿是皇子，身上的责任与崔白不同，自然也不能随意出入皇城。”

我继续追问：“那曦儿的责任是什么？”

父皇的眼中又有了光亮，但他并未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讳莫如深地讲道：“每个人要在这世上生存，都必须承担一定的责任，我们无法改变我们的出身，只能接受它，适应它。至于曦儿的责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那日过后，宫里又恢复了平静，徽柔和张美人也未再起过冲突。直至八月我的生宴，嬢嬢突然向父皇进言，说我已年满四岁，到了入学堂读书的年纪，希望父皇能把我送去应天府书院读书。父皇思量了几日，终是同意了嬢嬢的请求。

送我出宫的圣昭很快就宣了下来，因父皇子嗣单薄，此次去应天府惟恐有危险，只能以皇子游学为由秘密行事，将我安排在宗室子弟当中，禁中知晓我身份的也只有父皇、嬢嬢和嬢嬢身旁的几位亲从官。

开蒙这一年以来，我所有的时间都是在这宫城之中度过。每日我五更起身舞剑，辰时读经书，未时学兵法，酉时作画，嬢嬢在一旁监督，从未倦怠。我虽尚不能理解嬢嬢送我出宫的原由，但听身旁的内侍讲宫外市肆人间繁华，此时若有机会出这宫城看看，想想也是极好。

临行的前一晚，嬢嬢召我过来，把一块玉佩放入我手中，和颜说道：“曦儿，这个玉佩原本是嬢嬢伯父的。嬢嬢出生那日，嬢嬢的伯父正在战场上，敌人突施冷箭，多亏了这块玉佩替嬢嬢的伯父挡了一箭才保住性命。后来，嬢嬢去应天府读书，嬢嬢的爹爹就把这块玉佩当作护身符送给了嬢嬢。现在曦儿也要去书院了，嬢嬢便把这玉佩转赠给曦儿。” 嬢嬢姓曹，是开国功勋曹彬的孙女，她的四叔曹玮也屡立战功。嬢嬢自小得长辈们喜爱，年少时曾女扮男装，以兄长的名义入应天府书院读书。

嬢嬢送我的这块玉，玉体通透无瑕，显然是块上品。只是这点缀用的流苏略显粗糙，与玉佩相配着实暗淡了些。我仔细打量，发现上面的结节处刺了一个曙字。

嬢嬢见我不解，又柔声道：“嬢嬢出身武将之家，自小不善女红。这还是入了宫得了空，跟着秀娘学的。”说到这，嬢嬢略有些羞涩，“此次曦儿以宗室子的名分入学府，切不可提及皇子身份。名字也得改一改，就叫赵曙吧。”

我不敢注视嬢嬢，只得强压住心中起伏的情绪，缓缓地叩首道：“曦儿谢嬢嬢恩赐。”

翌日我离开时，父皇正在议事，嬢嬢也未现身。但我回望西华门时，却瞥见城楼角落的一抹红色。那抹红点缀着日暮的宁静，给我的心也染上一层素淡的温煦。

我以濮安懿王赵允让幼子赵曙的身份入了书院，平日里我白天在学堂里读书，与士子们吟诗作画，夜晚在竹林里练武，每逢休沐，便与其它宗室子一道去郊外打猎，赏南都夜市。嬢嬢的两位亲从官张惟吉和张茂则先生时常有出宫的机会，偶有经过应天府，定会入内向先生询问我近况，但对我却避而不见。我想这大概是嬢嬢的意思，然书院看门的小厮与我交好，凡二人来访，定会告知于我。而后我便假装向先生请教问题，碰巧偶遇，向他们询问宫内之事。两位内臣在宫内侍奉多年，我这点小心思他们自是明白。一来二去，遇见的次数多了，他们便也不再避讳。

我虽身在宫外，但对后宫之事也略有耳闻。自从幼悟蓖后，张美人割臂求雨，父皇大为感动，对其越加怜惜。父皇的养子十三团练与嬢嬢的养女亦是亲外甥女高滔滔奉旨完婚，十三团练是濮安懿王赵允让第十三子赵宗实的乳名，他此前曾作为皇位的备选之人三入三出宫门。大概是父皇对十三哥哥有愧，这场婚宴置办的格外奢华，远超宗室子弟的规格。

与此同时，我的长姐徽柔也选定了驸马，父皇生母章懿皇太后李氏胞弟李用和之子李玮。父皇的生母姓李，是皇祖母刘太后身旁的侍女，父皇出生后便交由皇祖母抚养，直至皇祖母过世后，父皇方才得知真相。出于对生母的愧疚，父皇对李氏一族格外厚待。但对这桩婚事，我还是颇感意外。在出宫前，我曾与李玮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和一帮戚里孩童在花园中击球，他孤身一人坐在旁边的凉椅上。我邀他加入，他只木木地摇了摇头，便不再多言。如今又听闻李玮生性愚笨，十三岁还在读《千字文》，我不禁为长姐感到担忧。

有次我向路过的张茂则提及此事，询问个中缘由，他只简单回复我此举是父皇为光耀母家报章懿皇太后顾复之恩。张先生就职于内东门司，对宫内诸事了如指掌，我便再向他细问道：“苗娘子可曾有异？戚里之中再无可能人选？”

“苗淑仪对李公子自是不喜，也有属意，但官家的决定是断然不会轻易改变的。” 张先生叩答道。此次徽柔定亲，苗昭容母凭女贵，迁升至正二品淑仪。

“若另有他意，苗娘子为何不向父皇提及？或许还有改变的可能。” 我不解张先生的回答。

张茂则沉默不语，我随即又说道：“我知张先生是嬢嬢近臣，但说无妨。”

张先生有些犹豫，还是道出了事情原委：“苗淑仪本有意于嬢嬢的胞弟曹国舅长子曹评，也曾向官家哭诉过，然而官家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你定要天下戚里皆姓曹？’”

我愕然，直勾勾地盯着他，缓了片刻才继续问道：“嬢嬢是否知晓此事？”

张茂则揖首答：“官家的心思，娘娘定是懂的。”

天下戚里皆姓曹？日后我回想这句话，却不禁悚然心惊。自古以来，外戚干政一向是大忌。父皇子嗣稀薄，膝下仅有我和徽柔二人在世。我作为当今唯一健在的皇子又是嫡长子，太子之位在望；父皇的养子、皇位备选者十三团练也娶了嬢嬢的养女高姑娘；嬢嬢是皇后，今后无论谁即位，都将坐享太后之福。若此时长姐再下嫁于曹评，曹家恐被人非议。想到这，我突然心生一个奇怪的念头：嬢嬢当年送我出宫，怕也是因我身上这一半的曹家血脉。

庆历八年正月的一个夜里，四个崇政殿的亲从官越入禁中闹事，福宁殿外火光闪动。此时嬢嬢正在福宁殿侍寝，得知有宫人叛乱，嬢嬢怕贼人纵火，便令宫人备好水火起一处便灭一处，同时命张惟吉宣皇后口谕令诸娘子闭门不出。但张美人未听谕令，带人闯入福宁殿说是来救驾，令父皇颇为感动。嬢嬢对张美人此举未置可否，随后命侍女取来剪刀，亲自为福宁殿内愿意先去擒贼的内侍们剪发为识，而后张茂则率众而出，很快平息了叛乱，除一贼人趁乱逃走外，其余三人皆被当场诛杀。在之后的搜查中，嬢嬢贴身侍女双玉被查出了与贼人私通的铁证，嬢嬢当场要求问斩，父皇替双玉说情，但嬢嬢不肯罢休，换上翟衣，久立不坐。两人僵持了几个时辰，终是遂了嬢嬢的愿，将双玉诛于东园。随后嬢嬢下旨务必将逃走的贼人生擒，但当值的勾当皇城司杨怀敏却抗旨，令兵卫将贼人当场肢解。

显然，这场宫变的对象并非父皇，而是身为中宫之主的嬢嬢。这两年，前朝风云涌动。范仲淹发起了后来被人们称为庆历新政的改革风潮，意在限制冗官、提高效率，但因触犯了贵族阶级的利益，最终失败，范仲淹和支持新政的欧阳修、韩琦、富弼、苏舜钦、杜衍等文臣相继外放，把持朝政的是阴附张美人的枢密使夏竦一派。嬢嬢在应天府书院读书时曾拜范仲淹为师，又与欧阳修、富弼、苏舜钦等人的夫人们是阁中密友。任谁都看的出来，她对新政大臣们颇为同情。如今宫变一事，四名贼人皆已身亡，死无对证，而贼人与嬢嬢阁宫人有染却是不争的事实，夏竦一派党羽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父皇纳夏竦密谏要废中宫改立张美人为后的流言很快传遍了宫内外。

父皇的原配郭氏是皇祖母所立，并不得父皇所喜。待皇祖母病蓖后，一次郭氏误伤父皇脖颈，父皇得以废后。父皇曾想立一商人之女陈氏为继后，却被谏官们阻拦，最后只好按大臣们的意愿娶嬢嬢为后。嬢嬢虽从未曾获过盛宠，但她平日勤于处理六宫之事，从未出过差错，贤名在外，又有我这个嫡子在，任谁也想不到中宫之位会有被动摇的一天。

我在学堂里听讲课的先生提及此事，欲回京向父皇谏言，却被太师杜衍制止。杜衍是新政大臣，他为人清慎，政有能名。其女苏舜钦之妻杜有蘅是嬢嬢自小一起长大的阁中密友，常出入于宫中。一年前，已过古稀之年的杜衍以太子少师致仕，居南都入应天府。平日里，他常与我煮茶论道，谈论四方天地，我二人亦师亦友。

“若殿下此时执意回京，必是火上浇油，不但救不了娘娘，还可能将曹家推入火坑。” 杜衍如此分析，想必他对父皇防备曹家的事早已心知肚明。

父皇没有废后，全依赖于陈执中、何郯、梁适等臣子的谏言，这是后来流传的说法。据说决议废后的那夜，重臣们慷慨激昂，细举中宫德行，语气凌厉，声彻迩英阁。父皇听完遂按下废后之事，只是欲尊议张美人。父皇的家事亦是国事，张美人骄傲蛮横，其所做越矩之事众多，一向被朝臣们所不齿。“此次宫变，张美人不听皇后口谕强闯福宁殿，本就是坏了宫规，若此时加封，今后必被天下人所耻”，谏官们如此回答倒是令父皇有些尴尬，升迁之事只能作罢。随后，力保嬢嬢的重臣们向夏竦发起了反击，言官们集体上疏痛骂夏竦奸邪，并揭举其罪行。最终，宫变一事以意想不到的反转结局，夏竦罢枢密使贬黜出京，而告终。

这年九月，夏竦一派的王贽再提升擢张美人之事，父皇虽有此意，但无奈群臣还是反对，又需嬢嬢同意，只能作罢。但随后的重阳宫宴上，嬢嬢竟主动提起此事，父皇遂如愿册封其为贵妃。

自那日我与张茂则议论徽柔定亲以来，每次张先生来访，我都要向他细问宫内诸事。大概是他内心也知我担忧嬢嬢，遂也不再瞒我，将其知晓之事一一告知。此次听张茂则讲完张贵妃之事，我顿觉愤懑不平。

“娘娘此举是为了官家，更是为了殿下。” 我听闻张先生此言，不由得怔住。张茂则见我一脸错愕，遂放缓了语速继续说道：“夏竦此前遭众臣弹劾离京，但其党羽仍在京中。此次宫变，目标直指娘娘。罢后风波虽已平息，夏竦也被流放。但若不尊议张贵妃，对其稍加抚慰，夏竦一伙怕是会变本加厉，娘娘身边的人也恐有危险。”

嬢嬢身边的人……除了曹家便是我。父皇虽猜忌曹家，但曹家是功勋世家，且无人在朝中任要职，想下手并不容易。而我作为嫡子，又拜杜衍为师，自是被归为新政一派。中宫和唯一健在的皇子都支持新政，对夏竦而言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殿下若想保护好娘娘，必先保护好自己。” 张先生叩道。

我突然如释重负，恻然一笑，回道：“多谢张先生进言。”

十二月的一天，我在书院内散步，移至湖边时，见一鹤发老人在凉亭中独自垂泪。我上前去近看，发现此人竟是杜衍。

“先生，怎么了？” 待至他身前，我先行礼，后问道。

杜衍拭了拭泪，叹了口气，又沉默了须臾，才缓缓说道：“殿下，子美殁了。”

我心中一惊，子美是杜衍之婿苏舜钦的字。苏舜钦是当朝的大才子，以诗章见长。此前受新政风波影响，苏舜钦被御史中丞王拱辰诬奏打击，削籍为民贬逐出京，于苏州修建沧浪亭时写下名篇《沧浪亭记》，引天下人传诵。两月前，父皇将他起复为湖州长史，如今未及赴任即逝，不免令人叹惋。

“先生，请节哀。” 我再向他拜道。

杜衍颔首，怅然道：“生死乃是命定之事，我自是懂得。只是子美平生志在报效朝廷，如今未行丈夫志便殁，我终是不甘。”

我不知如何作答，遂默默地立于他身旁。许久，杜衍起身，一边向着亭外走去，一边轻吟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我望着杜衍离去的身影，内心无尽的悲凉。

转年的春天，或许是感慨于苏舜钦的英年早逝，父皇竟不顾台谏反对，开始复念新派大臣。富弼、韩琦、范仲淹、欧阳修等外放臣子接连迁官加爵，而后已经致仕的杜衍也被加封为了太子太保。我虽仍常与杜衍饮茶对诗，却未曾再听他提起苏子美之事，想必是不愿多言。

皇祐三年的正月，我等来了回宫的机会。每年元旦契丹使者都会到汴京来访三日，今年略有不同的是此次带领使团出使是刚满十岁的契丹王子。王子来访，按历朝规矩，自是要由皇子接待，我因此得召回京。

此次返京由张茂则护送，然途中偶遇暴雪，耽搁了些功夫，抵京时已是使团来访的前一天晚上。此时宫门已闭，我只好前往驿站休憩一晚，待翌日直接赴宴。到驿站时，我遇到了早已在此等候的国舅曹佾和表哥曹评。我离宫前曾见过他二人，曹郎美名在外，气质如兰，他性情和易，通音律，善弈射，诗文翰墨都是极好，是众人口中神仙一般的人物。而表哥曹评，与其父容貌相似，又喜文史好骑射，虽才十二三但已颇有曹郎之风。想起徽柔择婿一事，我终了为何苗淑仪会青睐于他。

最近几年契丹使团来访，常由曹国舅负责接待，今次王子来访，父皇恐我招待不全，遂命他二人作为伴臣辅我。我三人与张先生商量接侍事宜直至三更才作罢，然五更时分我又被叫了起来，此次来访的是中宫司栉内人董秋和，显然她是奉嬢嬢之命来替我梳头打扮的。梳洗完毕，已快到开宴时分，我上了马车匆匆赶往宫宴。

引列内侍礼毕，我缓缓步入会场。今日，我一身黑色缎袍，上绣有蛟龙，头戴金色珠冠，系绛正红色束带，着乌靴，腰间还佩有离宫前一日嬢嬢赠予我的玉佩。待我入宴之时，全场人头攒动。父皇和嬢嬢正坐于高台之上，父皇面带微笑，嬢嬢虽仍喜怒不形于色，但眼中有粼粼波光。嬢嬢左侧的珠帘之后，有一女子欲起身向我招手，却被坐于旁边的宫嫔拉住，虽看不清面庞，但想必定是长姐徽柔和其生母苗淑仪。

这日的宫宴之上，我和契丹王子对诗吟词，一番比试下来，竟引来全场欢声雷动。翌日，我随契丹使团入大相国寺烧香，直至午夜时分才回到驿站。

最后一日，是和契丹使团比试骑射的日子。比武地点定在了玉津园。比试分为三轮，由契丹使臣和我朝武官出战，曹国舅和表哥曹评作为伴臣也在比试之列。第一轮，表哥曹评险胜。第二轮，契丹使者胜。决定胜负的一轮，曹国舅三发全部命中靶心，干净利索地为我大宋赢下了关键一局。正当内侍要宣布比试结果时，对面的契丹王子突然提出想加赛一轮，由我与之对战。父皇还未发声，我便起身开口同意了这场加试，并邀他先行。

王子率先出战，他干净利索地上马拉弓放箭，动作一气呵成，众人皆拍手叫好。

“十环，九环，十环。” 五十米外箭靶处负责裁定的内侍喊道，场内契丹人皆叹惜。

我未曾理会，跃马而上，冷静地挽弓、瞄准、放箭，最后稳稳的落马而下。

“十环，十环，十环” 内侍宣完环数，场内宋人一片欢腾。看台上的父皇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接待完契丹使团后，我遂在宫中留住，待至上元节后回南都，除了张贵妃以外的其余宫眷相继前来拜访。长姐徽柔先是跟我抱怨父皇让她背完岳阳楼记和醉翁亭记，现在又开始让她背老长老长的沧浪亭记，后又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讲述在宫外发生的好玩的事。我讲述这些年发生在应天府的事情时，嬢嬢只是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正月十五的上元节，父皇携嬢嬢、我、徽柔、各宫嫔妃及朝中大臣登宣德楼，赏汴京夜市。父皇站在城楼的最中央，嬢嬢和我分立在他左右两侧。在我二人身旁，用珠帘隔挡，分别站着宫眷和臣子们。这夜楼上龙灯凤烛，楼下火树银花，若不是第二天便要离京，我怕是要迷醉于这夜景之中。

父皇望着楼下奇景，突然问道：“曦儿，现在你明白你的责任是什么了吗？”

我思索了一会，郑重回道：“士子读书，农夫耕田，工人劳作，商人经商，曦儿要做的是保国泰民安，河清海晏。 ”

父皇微微一笑，却未再多言。

翌日，我在张茂则的护送下返回应天府。之后的时间里，陆续有言官上疏言我天资过人，文武双全，如今已颇显真龙之才，又是嫡出长子，理应被立为太子，亦有不少大臣附和。然而这些谏言全都被父皇一一驳回，我对此也略感疑惑。我并非贪恋皇位，只是每逢想起宣德楼城楼上父皇问我话时的情景，总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转年的正月，杜有蘅带着年幼的子女们前来投靠杜衍。在苏舜钦去世的这三年里，她布衣蔬食，一边独自抚养着年幼的孩子们，一边整理苏舜钦遗作。我曾在宫中见过苏夫人，那时的她面容温婉，端庄大方。如今再见，她虽仍气品高雅，但鬓角竟有些许白发，想想此时她也不过三十六七岁。

而后的六月，噩耗传来：范仲淹在扶疾上任的途中逝世，享年六十四岁。一时之间，举国悲痛，天下再没有唱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志士范希文了。父皇亦伤心不已，待其下葬时，亲书“褒贤之碑”，加赠兵部尚书。

又一年的春天，父皇突然下令，待我十二岁生宴时，册封我为太子。听闻父皇在朝堂上说起此事时，众臣先是一片惊呼，随后集体下拜齐呼陛下英明。

临行的前几日，我与前来接我的张茂则一道出郊外踏青。行至一片桃花林时，张先生说车轮有些松动需要修理一下，我遂下马车入林中休憩。此时已是春间三月了，林中遍满桃花，微风徐来，桃花飞舞落到地面，竟带有几分凄美之感，与我此时的心境倒是颇有些相似。我顺着林间小道缓步前行，享受着这最后的安逸时光。

行至中段时，见一白衣女子正在摘桃花。可惜她身高未够，每次跃起时总是差了一点。我虽看不清她面庞，但觉得这模样甚是可爱，看的也有些入了神。此时，一农妇推着一辆小车经过。不料，她脚一滑跌倒，身前的推车也翻了过去，车中的水果散落一地。那白衣女子听见响动，转身前去帮忙，我也赶了过去。白衣女子慢慢扶起了农妇，我把翻倒在地的推车周了起来，又和白衣女子一道把水果拾起。整理完毕，那农妇向我和白衣女子两人连声道谢后，便推着推车离开。此时我方才留意到，那白衣女子年龄与我相似，肤白如脂，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秀美中竟透着一股英气。

我二人相望，却谁也没说什么。我想起她努力摘花的模样，心想她定是极喜欢那朵桃花。于是侧身摘下那朵粉色桃花，伸手放到她面前：“姑娘，你的桃花。“

她垂下头并未接过，我想她大概是有些害羞，遂把花插在她的发髻上。她抬起头，白皙的双颊上早已泛起了红晕。

她刚要开口，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喊声：“若芊，你在哪？” 她先是一惊，随后立马转身向着声音的方向跑去。刚跑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扭头向我挥了挥手。我如梦初醒，起身追去。跑了不远，她突然停下，迎上一蓝衣夫人。若芊用手指着我们刚才摘花的地方，想必是在报告行踪。蓝衣夫人转过身来，我依稀可见其容貌。那蓝衣夫人大约四十岁左右，容色清秀，气质不凡，看样子应是某位高门家的命妇。若芊被嗔怪了几句，随即笑盈盈地牵着夫人的便离开。

待至二人消失，我突然想起，那夫人我曾见过，是大臣富弼之妻晏清素，她亦是嬢嬢的至交好友，常和杜有蘅一起入宫探望嬢嬢。我小时曾听人提起，富弼膝下有三女，分别取名若兰、若竹、若芊，这样看来那白衣女子想必是富若芊了。

五日之后，我起身返京。途中每逢经过桃花林，不知怎的，内心都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待至西华门时，张先生下车向守城禁卫报告。我掀开车帘，灰色阴凉的气息扑面而来，逸散在这宫墙之中，与我出宫那日相去甚远。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既定的命运，这孤城我怕是再也走不出来了。

这年七月，父皇以杜衍教导我有功为名，升授其为太子太师、资政殿大学士。我曾写信邀他返朝辅我，但被他以脚疾为由婉言谢绝。而后八月的生日宴上，我被册封为了太子。按照祖宗例制，皇子被封为太子时需改名为单字，我遂得名赵曦，居东宫。

之后的时间里，我晨起入朝堂与文臣们议事，午后在东宫学习为君之德，夜晚进福宁殿帮父皇批劄子，日子过的竟比在应天府时还要快些。

这年年末的一天，我随司马光出城外视察民情。回城时，已是傍晚时分，离宫城关闭还有一段时间。若此时回宫，怕是赶不上晚膳了。听闻清风楼的酒菜不错，我故借此机会前去一探究竟。

到了酒楼，将要进门时，我忽地觉得身旁刚下马车的一人格外眼熟。我侧身回顾，发现此人竟是崔白，而他的夫人我也认识，嬢嬢曾经的司饰秋和。我随崔白学画时年纪尚小，崔白并未认出我来。但上回契丹王子来访时秋和曾替我梳妆，知晓我样貌，于是急忙向我行礼。崔白听夫人口中提起太子，立刻明白我身份，随即下拜。多年未见崔白，我遂邀二人与我共食晚膳叙旧。

秋和曾是嬢嬢的贴身侍女，与嬢嬢关系亲近，对我也没有避讳。闲谈间，她向我道出了与崔白在宫内生情的旧事。当年，他二人因画画相识，互生情愫，崔白出宫前以《秋浦蓉宾图》向秋和表明心迹。秋和在宫内的试香大赛上夺魁，得父皇恩赐许她一承诺，而后她向嬢嬢表明崔白之事，嬢嬢欲放她出宫与崔白相会。但未曾想，宫变一事波及坤宁殿内人动摇中宫之位。秋和担心嬢嬢安危，遂求父皇守诺让她陪在嬢嬢身边。我回宫前，嬢嬢终借宫内人事变动之机，得以让秋和离宫。

“娘娘说'这世间最难得的是两情相悦又心无芥蒂。'” 秋和讲完她和崔白的故事，怅然道。

两情相悦又心无芥蒂？对嬢嬢而言，这可能是求而不得的吧。

这晚，我欲向秋和详问更多坤宁殿之事。但无奈天色已晚，若再不回宫，怕是要过了宫门关闭的时辰，临别时崔白留下了京中住址。

转年后的元月初七，按惯例，父皇和嬢嬢会在后苑摆家宴。今日宴会上除了徽柔及各宫宫嫔外，还有嬢嬢的养女、十三团练之妻高滔滔和她的两个幼子仲针、仲明。宴会于午时开宴，平午时张贵妃姗姗来迟。张娘子一向嚣张，屡次冒犯嬢嬢，待册封贵妃后更是变本加厉。两年前，她身着大臣文彦博私赠的灯笼锦在宣德楼赏灯时意外被烧坏，后因灯笼锦事件文彦博主动请辞相位，“无人更进灯笼锦，红粉宫中忆佞臣”的歌声一时在大街小巷流传。令人惊讶的是，父皇竟对此表示了默许，最后倒是嬢嬢对这首歌下了禁令。大概是父皇琢磨不定的态度，让张贵妃越发患得患失，刚满三十岁，就已百病缠身。

待至宴会中段，张贵妃忽然提出想用嬢嬢车辇的红伞去相国寺进香，后妃出行用青伞不得用红伞是祖宗仪制，此举显然是对嬢嬢的公然挑衅。

在场众人都被贵妃此举所惊，皆屏息静待。我欲起身表示异议，不料竟被仲针抢了先：“翁翁，红伞是谁都可以用的吗？姑姑上回跟我讲红伞只有皇后能用，难道姑姑讲错了吗？”

父皇一言不发，现场又陷入了寂静之中。我终于坐不住了，起身言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张娘子用红伞实属不合礼制，请父皇三思。”

父皇思忖了一会，终于开口：“贵妃用红伞确实不合礼制，明日出行还是用青伞吧。”

嬢嬢身边的近侍听闻父皇此言，皆拜谢道：“陛下圣明。” 坐在我身旁的徽柔差点笑出了声。虽接过怀吉递来的茶水掩面，但颤抖的双肩还是泄露了她此时的情绪。

张贵妃似乎被徽柔此举所激怒，开口质问：“官家，为何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容许旁人羞辱我？如今，从你的儿子、女儿、养孙到宫里的小黄门，谁都可以取笑我，我都成了这宫中最大的笑话。” 未待父皇开口，张贵妃又说：“你金屋藏娇把我困在这城中，只许我眼前富贵，但我真正想要的，你却从未想过给我。”

父皇并未改色，只摆手说道：“张娘子身子不好，怕是病了。来人，送张娘子回宫。”

这句话似乎更刺激了张贵妃，她推开搀扶她的侍女，回道：“我没病，我从未像今日一样清醒过。” 又指着嬢嬢说道：“贾婆婆跟我说，最终多大的位分，就能固得住多少分的情爱。这场仗打了十几年我终究是输了，你早早的把她的儿子立为了太子，怕我伤害他，便把他送出宫，怕他没有名师教导，就把皇后一派的老臣遣去辅他。你可曾想，若有朝一日他坐上皇位，我又会如何？”

这句话似乎彻底激怒了父皇，他怒喊道：“来人！”

嬢嬢似乎看出了父皇的意思，轻按他的手背，侧目望着他。父皇一愣，神情渐缓，再言道：“送贵妃回寝宫休息。”

张贵妃冷笑了一声，傲然昂首，转身离去。

翌日，突然从翔鸾阁传来消息：张贵妃蓖。父皇颇为伤感，当日宣布辍朝。这天傍晚，又一则消息传至东宫：父皇欲追封张贵妃为皇后。

我听完先是震惊，随即而来是愤怒。皇后在世就追封贵妃为后，这让嬢嬢颜面何存？

我遂起身前往福宁殿，福宁殿当班的镣子与我交好，见我欲入内，遂告知我父皇刚宣了翰林学士承旨王拱辰入内，没有一炷香的功夫怕是出不来。我只好悻悻而归，离去时见同修起注冯京正跪在大殿门口请求父皇赐对。

从福宁殿出来，我便向坤宁殿走去。此时，嬢嬢正独自一人在书桌前写飞白。

我行礼道：“嬢嬢，张娘子追封一事实在有违礼法。”

嬢嬢放下笔，起身扶我起来，柔声道：“曦儿，我知你意。可是，这是官家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蹙眉道：“但是，嬢嬢……”

“曦儿，你可知当年我为何要把你送出宫？” 嬢嬢转身背对着我，抬望着悬挂在殿中的飞白。前几日我去崔白府上做客，曾听秋和提起，平日里嬢嬢开心的时候写飞白，不开心的时候也写飞白。如今这殿中挂的，是那年我回宫迎接契丹使团，嬢嬢教我写飞白时写下的《沧浪亭记》。

我思量了一会，向嬢嬢一揖：“嬢嬢送曦儿离宫，一是我身为皇子，嬢嬢希望我了民生，开心胸，拓眼界，以后为社稷江山所用。二是庆历新政失败，朝堂被附庸张娘子的夏竦一伙把持，我在幼妹祭典上与张娘子发生冲突，张娘子锱铢必较，嬢嬢惟恐张娘子与夏竦加害于我。三是……” 我顿了一下，继而说道：“怕我与曹家交往过密，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说完，我抬头望向嬢嬢。

嬢嬢微微愣住，却未接我的话，继续问道：“那你可知你父皇为何近月忽宣你为太子？”

我一时未答，嬢嬢徐徐地讲道：“这是他在有限的选择里所能给予你的最大自由。其实，你父皇早在你出宫那日便下了密诏立你为太子。他早已知晓你既定的命运，但你父皇不想你像他一样，困于这四方城中一生。”按照国朝旧例，太子从十二岁起要入朝学习处理政事，我恰是在十二岁时被正式册封为太子的。而父皇十二岁登基，二十四岁亲政，却从未真正走出过这孤城。

嬢嬢语调温和，但却有种打动人心的力量：“他是天下的君主，管着天下所有的人，亦被天下所有人管着。作为君王，他希望他的太子勤政爱民，礼贤下士；但作为父亲，他亦希望他的孩儿能不被这繁冗的礼制束缚，健康快乐的长大。“

嬢嬢转过身，抬望着我，语调略升：”他克己复礼了一辈子，把所有的叛逆都给了张娘子。这是张娘子最后的心愿，他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可是嬢嬢呢？嬢嬢开心吗？” 我不禁回道。

嬢嬢微微一笑，道：“曦儿，你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每个人都有不开心的时候，都要忍耐，都要坚持。’。其实这世上，不如意的为多，为了喜欢的人，开心的事，必须要容忍不喜欢的人，看不惯的事，嬢嬢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懂得的。”

我又追问道：“既然不开心，为何嬢嬢要这样做？”

“我被困在这里了。” 此时嬢嬢背对我，我虽看不见她的面容，但能感受到她言语间有轻微的颤抖。

从坤宁殿出来后，我顺着小路闲逛，排解内心的各种情感。谁知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回到了福宁殿。此时，冯京仍跪在殿前，我站在殿门口远远望着他。片刻后，嬢嬢来到，不知他二人说了些什么，冯京向嬢嬢伏拜了两回后，便起身离开。此时，父皇也从福宁殿内走出，俯看着台阶下的嬢嬢。他二人相顾无言，和这渐暗的天色相衬，一片萧索凄凉。

七日后，父皇下诏令追册张贵妃为皇后。正如嬢嬢所说，此举虽遭到台谏集体反对，但是父皇却未曾改变想法，依旧按照皇后下葬的规格安排治丧之事。

一日，我照例夜晚入福宁殿帮父皇批阅劄子。自张贵妃病逝之后，我仅在朝堂之上见过父皇。平日夜里，我多是在外殿批劄子，待完事之后由镣子转交给内殿的父皇过阅。这夜的劄子数量极多，多是关于张贵妃的谥号。父皇为张贵妃赐谥“恭德”，这显然与她生平严重不符，因此遭到言官集体上疏。我将关于谥号的劄子整理出来放到一边，待父皇批示。对于追封一事，我虽不再反对，但也绝不可能认可。

待我批完劄子欲起身离开时，父皇突然从内殿缓缓走出。他神情看上去很是疲惫。

“曦儿，今日上疏多为何事？” 父皇闭上眼转过身背着手问道。

我起身向父皇行礼，不冷不热地回道：“回父皇，多是为张娘子谥号而奏。”

父皇转身望着我，继续问道：“你对此有何看法？”

我语气加重些地回道：“儿臣认为恭德二字，与张娘子生平有违。”

父皇停顿了一下，突然发问：“你恨我对吗？”

我顿时怔住，见我说不出来话，父皇自言道：“你们都对朕不满，觉得追封张娘子之举是任性胡为，不顾祖宗家法，不顾宫规礼制。”

我回过神，揖首回道：“儿臣不敢。”

父皇再问：“你是不敢还是不愿讲？”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儿臣确实不敢。嬢嬢说追封皇后是父皇能为张娘子做的最后一件事，父皇的决定是断然不会改变的。嬢嬢都能理解父皇，儿臣又有何由不满继而恨之？”

父皇的神情逐渐黯淡了下来，半天也没说出话来。最后只说了一句“你走吧！”，便在镣子的搀扶下回了内殿。

三日后，父皇纳了张贵妃谥号的谏，改谥号为“温成”。

整个至和元年，宫内外都笼罩在张贵妃之死引发的一系列事件阴影中。第二年年初，朝堂内终于有了新消息：先是欧阳修回朝任翰林学士，随后同为新政大臣的富弼返京，与文彦博同时拜相。

听闻富弼回京任相的消息，我的内心突然多了一层期待。而后晏夫人每次入宫，我都会遣小黄门去坤宁殿打探消息，然而每次都无功而返。后来我听说，我离开南都不久，若芊便如嬢嬢那年一样，女扮男装入了应天府读书，并未跟随富相一家返京。

随后的八月，我已满十四岁。按照惯例，太子年满十四便可开始选妃。因父皇子嗣单薄，不少言官向父皇进言应早日为我选定太子妃，以荣皇室血脉。同父皇择后一样，太子选妃仍是由群臣举荐。一时间福宁殿和坤宁殿，各路高官及夫人们进进出出，好是热闹。

数日后，嬢嬢召我入殿时商议此事。我不愿隐瞒，于是从随身携带的书袋取出一幅画卷，双手捧给嬢嬢。嬢嬢有些诧异，接过卷轴，徐徐展开。只见桃花丛中，一白衣女子在树下摘花，旁边一对鸳鸯俪影成双，这画是我画的与若芊初识那日的情景。

我将桃花林一事讲出，嬢嬢默默思索了一会，再抬头时面带微笑，“曦儿，嬢嬢会成全你的。”

“可是…” 我内心有些忐忑。建国以来，国朝后妃多是从无实权的勋贵家中选取，娶宰相之女却鲜有耳闻。富弼是新政大臣，如今又刚刚拜相。若此时我与其女定下姻亲，怕是会引来不必要的猜忌。

嬢嬢大概是看出我的担忧，道：“嬢嬢会同你父皇讲的。”

几日后，嬢嬢再召我入坤宁殿，告知我父皇已同意我与若芊的婚事。我揪着的心立马松了下来，叩道：“求嬢嬢将画转交给富夫人，让富夫人代一句话：’桃花林中，为女簪花。若姑娘愿入孤城做笼中鸟，吾愿只执一人手，得一人心。’”

嬢嬢听完颇为动情，但也未曾多言。

翌日，嬢嬢急召富夫人入宫。又过了十日，富夫人再次入宫，这次两人在坤宁殿商议至宫闭，富夫人才离开。随后，嬢嬢前往福宁殿探访父皇。两日后，父皇在朝堂上宣布了婚事。对此，谏官们如往常一样分为两派。一派认为若芊出身名门，德才兼备，是太子妃佳选，另一派则认为太子娶宰相之女不合礼制。两派互有争论，最终还是父皇拍板：我二人待若芊行及筓之礼之后成亲。

目前看来，这桩婚事已是水到渠成，但我心中却有隐隐不安，总觉得事情顺利地过了头。自张娘子下葬风波平息以来，嬢嬢对父皇，依旧是客气恭谨，敬而远之的态度，两人也鲜有往来。此番定亲，嬢嬢为我向父皇陈情，父皇竟欣然同意，实在令人难以琢磨。

我的预感很快就应了验，过了年的正月，徽柔和曹评在国子监举止亲密被父皇撞破，父皇勃然大怒，随即派兵着便衣包围了国舅府。然而此举换来了徽柔更为激烈的反抗，她以半绝食的方式向父皇抗议。父皇于心不忍，曾入苗淑仪阁中探望。但不知徽柔说了些什么，从阁中出来后，父皇便吐血晕倒随后一病不起。

发生此事的时候我正在青州随韩琦救济灾民，听闻此讯，我立即返京。但未至宫中，又一则消息传来：时任勾当御药房的张茂则替父皇施针时，父皇不知怎的竟突然从床上跃起，先是拔刀自刎被救下，后又赤脚跑出殿外，正好遇上刚入宫的宰相文彦博与富弼。他见他二人后即刻高呼：’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接着父皇又断断续续地说道：’他们与大臣…密谋…’，话还未说完便倒在了文相怀里。随后，众人将父皇抬回寝殿。文彦博与富弼询问众内侍后，当场下了决断：父皇所说乃是病中谗言，并不属实，若有流言传出，杀无赦。

待我入禁中时，父皇尚未清醒，苗淑仪与俞充仪二人正在殿中服侍，嬢嬢已回坤宁殿并决定吃斋抄经为父皇祈福。文彦博与几位宰执则备好幄榻，执宿于大庆殿，而同为宰相的富弼却病告出宫。显然，富弼是为了避嫌。嬢嬢本就倾向新政大臣，如今我又与若芊定亲，富弼既是宰相又是未来国丈，父皇口中的那句与大臣密谋指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我向文彦博询问了几句，便回了东宫。父皇未说完的话是何事，我已大抵知晓。历朝历代，天子病中，筹谋下任储君之事本是寻常。我是太子，若父皇不豫，便是皇位的第一人选，嬢嬢怕是让张先生为此事奔波才引起父皇猜忌。如今嬢嬢和富弼相继避嫌，我牵涉其中，处境也是尴尬。

这夜过的极是漫长，我躺在床上久久不得入睡。后半夜，小黄门来报：张茂则欲上吊自杀以示清白，被怀吉与文彦博救下，文彦博直言：“你若死了，将使中宫何所自容？”，而后嬢嬢曾前去探望，但被张先生拒绝。

第二天的早朝之上，文彦博当着众大臣的面宣布：官家违豫，由太子代为朝政。顾及谋大逆之事，我遂以年少为由邀文相辅政。随后的数日里，父皇苏醒，意识也逐渐恢复，但对病谗一事却只字未提。我欲前往探视，但父皇只见了文相公和近来身体痊愈的长姐徽柔，其余人则一概不见。嬢嬢则闭阁不出，在坤宁殿抄经诵佛。而救治父皇有功的张茂则，最终自请离京，我想他此举应是为了保护嬢嬢吧。

初春的一日，我在东宫处理政事，内侍突然来报，父皇召我。当我赶至福宁殿时，父皇正坐在病榻上，看上去有些苍老。床边放着的三个大箱子，很是显眼。

我向父皇行礼，言道：“父皇，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父皇并未理会我的话，道：“你真的喜欢富若芊吗？”

我下拜道：“儿臣的确是真心想求娶富姑娘。”

“你喜欢她哪里？” 父皇问。

我一怔，而后将桃花林之事讲于父皇，随即补充道：“儿臣喜欢富姑娘，只因她是那白衣女子，而并非她是富相之女。”

这句话似乎给了父皇极大的触动，他眼中有亮光盈动，神情也由开始的惊讶逐渐转换为最终的暗淡。

第二天，我听闻父皇前一晚先是遣任守忠，传宣嬢嬢共赴后苑水殿赏花，但嬢嬢以闭阁抄经为由，并不接诏。随后，父皇又遣了镣子，让嬢嬢带着她酿的桃夭来福宁殿侍寝，不得抗旨。据说那晚福宁殿内，时有瓷器破碎的声音传出，直至后半夜才归于平静。宫人们对此揣测颇多，各种流言四起。有人说帝后怕是在殿内动了武，更有人说父皇恐要再提废后之事。但随后的几日，嬢嬢皆留宿于福宁殿照顾父皇，倒是让谣言不攻自破。

违豫之事逐渐平息，帝后关系破冰，我自是高兴，但内心却也有诸多疑惑和不解。

一日，我在福宁殿外偶遇怀吉。我想起怀吉是张茂则的徒弟，于是向他问起张先生离京一事。谈起福宁殿内的箱子，怀吉揖首答：“这是张先生托我给官家送去的，箱子里面装的是娘娘写的飞白。”

飞白？埋在我心里多时的疑惑终于有了结果。父皇爱好不多，只是极善写飞白，嬢嬢的飞白亦是入宫后父皇亲自教的。入宫二十二年，嬢嬢从未将自己的悲伤倾诉于人，并非是她不争不怨。只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将自己的喜和怒，怨和泪，都藏匿于飞白之中。

这年八月，曹国舅夫人王氏入宫探访嬢嬢。这次她带来了一个消息：表哥曹评与苏舜钦家的长女已定下婚事，将于年底成亲。曹杜两家一向交好，苏夫人杜有蘅与嬢嬢又是一起长大的阁中密友，这门亲事的确是再合理不过了。听闻杜有蘅也在京中，翌日嬢嬢便传了杜有蘅和晏清素同入禁中。多年未见的三位挚友在坤宁殿中攀谈了一天，直至宫门关闭才散场。那晚我入殿中定省时曾见到她三人，嬢嬢神色飞扬，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

对于曹评定亲一事，徽柔全然不知。我曾想是否应告之于她，最终还是作罢。先前父皇病中，徽柔终松口同意了与李玮的婚事，父皇遂下令撤兵国舅府。而后在嬢嬢的安排下，曹评和徽柔曾在坤宁殿见过一面。曹评为了曹家，向长姐提出两人不要再见面的请求，令徽柔伤心欲绝。若此时让她知晓曹评定亲的事，怕是会在她刚要愈合的伤口上撒盐。

九月，父皇病愈归政。随即李国舅夫人入宫，向父皇暗示长姐已快年满二十，到了该完婚的年纪。父皇遂下令同时修建太子府和公主府，稍后为我和徽柔敲定婚期。

回宫的这几年，我也曾在宫宴上见过李玮几次。他举止笨拙，谈吐木讷，全然不懂诗词歌赋，着实是愚笨了些。更令人诟病的是李国舅夫人杨氏，李国舅家中原本以凿纸钱为业，李玮生母现在的国舅夫人更是妾室扶正，每每入宫总会有些不合时宜之举，与曹国舅夫人曹评之母王氏相比，着实是上不了台面。这的确是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但是此事牵涉表哥曹评，我实在难以开口向父皇谏言。

第二年的二月，父皇命欧阳修担任礼部贡举的主考官，以翰林学士身份主持进士考试。此次贡举当中，有一人文风平实，他的文章看似云淡风轻，可又若有金石之声，深得欧阳修喜爱，可惜欧阳修以为此人是自己的学生曾巩，便让他屈居榜眼。但揭榜之后方才得知，此人名叫苏轼，一同入榜的还有他的弟弟苏辙。数年之后我才得知，父皇听闻此消息后，曾将苏轼的文章抄录送于嬢嬢，并感慨道：“吾为子孙得两宰相”。

初春的汴京，连绵的春雨洗去了冬日的残迹，却未带走严冬的寒冷。同月，太师杜衍病重，父皇赐药，派任守忠携太医前去看望。但还未及赶至，杜衍便在应天府的家中病逝，享年八十岁。父皇为杜衍赐谥“正献”，追封司徒兼侍中。对于这则噩耗，我悲痛不已，随后在这年的三月和十月杜衍下葬之时，两次前往应天府临奠。

年中，太子府和公主府成。徽柔先被晋封为了兖国公主，成为建国以来第一位行册封礼的公主，而后下嫁驸马都尉李玮，苗昭容也得以被迁为了贤妃。大概是感慨于长姐出降之事，父皇饮酒频繁。对于太医的进谏，他充耳不闻。最后还是嬢嬢出面制止，他才听了劝。

转年正月的一日，父皇邀我和嬢嬢出宫，游京都夜市。“我们一家三口从未同游过，这次便在你娶亲前，一起出宫游玩一次吧。” 父皇如此说道。

这夜东华门外的集市，灯烛万数，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我三人换上寻常百姓的衣服，在街市间闲逛，镣子、秀娘和几位皇城司的宦官则在后方跟随。恍惚之中我竟觉得，如果时间定格在这一晚，也是极好。

走到卖木雕的小贩处，嬢嬢突然停了下来，拿起一个木雕着意瞧着。我去应天府前，曾在嬢嬢阁中看过一个官人模样的木雕，但回宫之后却未再见过。

“这位夫人真有眼光，这是刚从苏州进的木雕，十缗钱一个。”摆摊的小贩说道。

站在一旁的父皇见嬢嬢格外喜爱，看了看身后的镣子，镣子会意立马上前付了钱。

“这就当是赔给你的吧。” 父皇走到嬢嬢身边，悄声说。

嬢嬢抬头看了一眼父皇，目光柔和，随即低头，但唇角微扬。嬢嬢此时的神情，宛若阁中少女，和杜有蘅晏清素同入禁中那日我看到的，竟颇为相似。

“官家那晚摔的是自己的木雕，哪有赔的道理？” 嬢嬢略带嗔怪地轻声说道，站在一旁的父皇微微一笑，却并未回应，只是牵起嬢嬢的手，继续向前。

二月，我被加封为了秦王。稍后，我奉召迎娶若芊。

大婚当晚，同牢而食，共饮合卺酒后。我遣散了内侍和女官们，殿中仅有我和若芊两人。自去年年初若芊回京后，我二人也只是在宫宴上见过几面，并无私下独处的时间。

“若芊…” 我双手扶着若芊的双肩，轻唤着她的名字。

“殿下…” 若芊抬起了头，我注意到她双耳已通红。

“如今只有我二人，就不用管那些礼数了，以后私下若芊就叫我夫君吧。”

“夫君…” 若芊小声地回应道。

“若芊，你……” 我想起赠画之事，欲寻她的答案。

“若芊是自愿走进这四方城的。”若芊抢先说道。

我心中一喜，再也按耐不住，一个用力，打横抱起若芊，向着内室走去。红帘帷幔，颠鸾倒凤，千个日夜的等待，我二人终成了真正的夫妻。

八月，若芊有喜，我入宫向嬢嬢禀报。这天恰是徽柔每月回宫探访的日子，坤宁殿内各宫娘子皆在，李国舅夫人也在场。在场的嫔妃们侍奉父皇多年，话题也不甚拘谨，与苗贤妃关系甚好的俞充仪遂笑着问徽柔：“公主下降已快一年了，不知何时让官家喜上加喜，抱个外孙？”

长姐蹙眉不语，倒是国舅夫人略带嘲讽地回道：“俞娘子真是说笑了，手指头都没碰过的夫妻怎能生出孩子来？”

此话一出，满座皆愕然。苗贤妃见势不妙，急忙转移了话题，但这件事已悄无声息地埋于众人心底。这日聚会结束，嬢嬢留下了徽柔、苗贤妃和俞充仪，想来是轮番劝长姐接受驸马。

这年年末，我到崔白府上作客，正巧曾在画院与崔白共事过的怀吉也在。徽柔出降，怀吉也以勾当兖国公主宅的身份入了公主府。我想起那日李国舅夫人的话，遂向怀吉问起长姐和驸马现状，但怀吉巧妙避开了我的问题。我并没有追问下去，因为结果很明显：公主府的状况没有任何改变。

第二年的六月，若芊诞下一子，父皇赐名灏成。皇长孙出生，宫内外皆大喜。自八妹妹幼悟蓖后，后宫便再无子嗣出生。我娶亲前，屡有谏官上疏，让父皇纳后妃广皇嗣。父皇像是为和台谏赌气一般，竟一口气连纳了十阁娘子，但也未再有后妃诞下皇子。此次灏成出生，也算是帮父皇分了忧。

又一年的一晚，徽柔和怀吉在月下酌酒对饮，被李国舅夫人偷窥发现。徽柔大怒，殴伤杨氏，并连夜赶回宫中。我在第二日早朝前，得知了徽柔夜扣宫门之事。听闻徽柔当场情绪失控，向父皇和嬢嬢哭诉，杨氏曾下药让她和驸马圆房未遂。父皇心疼不已，差点旧疾复发。随后，徽柔被苗贤妃带回仪凤阁休息。

这日，李玮入宫向父皇请罪，嬢嬢则亲入公主宅安抚受伤的杨氏。帝后欲平息此事，但夜扣宫门一事还是被言官注意到了。稍后，怀吉违反宫规着文人服饰陪徽柔出入酒楼寺庙的事情被司马光揭发，朝野上下一片哗然，要求处罚长姐的劄子雪花般纷至沓来。出于对徽柔的疼爱，父皇抵挡住了谏官的几番弹劾，并未惩罚长姐本人，只是将李玮贬出京都，并将怀吉发配到洛阳打扫宫苑，而徽柔则留在宫中居住。

对于这个结果，徽柔并不开心。怀吉的离开，让她愈发没有安全感，精神也开始出现问题。自缢，投井，放火烧屋，她以极端的方式要求怀吉回到她身边。父皇逼不得已，将怀吉归调回了前省。随后，李玮之兄李璋代弟上疏请求和离，父皇批准。但此举又引来朝堂官员的不满，谏官们集体上疏要求处罚长姐。父皇无奈，只得将徽柔降为沂国公主。数月后，又将其复升为歧国公主。

嘉祐八年三月的一晚，父皇突然召我入殿饮酒叙旧。

几杯酒下肚，我二人谈起了当年我在应天府书院读书的旧事，父皇忽地说道：“你和丹姝真像啊。” 丹姝是嬢嬢的闺名，这是我头一次听见父皇叫嬢嬢的字。

我略带惊讶地看着父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但父皇似乎并非等我回话，又叹道：“你嬢嬢十八岁入宫，十九岁就明白了如何当好这个皇后。而你十岁就已经明白了如何当好皇子，杜世昌屡次写信向我进言，夸你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以后必成大器。”

父皇看了我一眼，再言道：“以后你有不懂的地方，可向富彦国、韩稚圭、欧阳永叔请教。富弼是你岳丈，自是会帮你；韩琦、欧阳修与你共事多时，我看得出，你深受他们喜爱。若再有不懂的事，亦可向你嬢嬢请教。可惜她是女儿身，不然定是出将入相之材。” 我曾听镣子讲，父皇每逢前朝有开心事都会到坤宁殿作客与嬢嬢分享，这怕是前朝历代最得宠的女子都没有的殊荣。“当年幼悟病蓖，你替徽柔打抱不平的时候，我就在想，我未能完成的那件事或许你可以做到。”

未能完成的事？富弼、韩琦、欧阳修、嬢嬢，所有的关键词串在一起，我顿悟：新政改革。庆历新政失败，但父皇始终顾念新政大臣，也是因对新政心有不甘吧。这些年，父皇让我拜杜衍为师，跟随韩琦欧阳修学习朝政，同意我娶富弼之女，都是让我获得新政大臣的支持，学习新政思想，为日后改革做铺垫。

父皇一口饮下杯中酒，又说道：“我这一生做错了许多事，误解了许多人。我曾以为我是被你嬢嬢困在这四方城中，后来才明白是我手中的权力，在我身旁筑起厚厚的高墙，将她和我禁锢于此。我二人宛若笼中鸟，相互束缚，又相互挣脱，蹉跎了半生时光。其实从始至终，她都是最懂我的那个人……” 我心中还想着新政，只呆呆地望着父皇，并未听清他后面所说的话。

“只是有一事，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父皇顿了一下，抬头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儿臣会照顾好长姐的。” 我想他放心不下的定是徽柔吧。这些年驸马一事，他确实耗尽了心力。

父皇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对徽柔终是有愧，把她交给你，我也是放心了，还好是你啊。”

这晚父皇的话，总让我有种莫名的不安。

七日后，父皇在嬢嬢的怀中与世长辞。那夜，我在睡梦中被嬢嬢遣来宣我入宫的镣子叫醒。得知消息，我泣不成声，但镣子的话点醒了我：“娘娘让奴才给殿下代一句话：’请太子切记家国责任。’” 我掩面缓了一会，随即拭干眼泪梳洗换衣，准备入宫。

第二天一早，我在众人的叩拜当中即位，嬢嬢被尊为了皇太后，垂帘听政于侧殿。随后，我将张茂则召回，命他为内侍省押班。十月甲午，父皇下葬于永昭陵。

此时我登基已有半年，在嬢嬢的教诲下，我羽翼渐丰，处理朝政上已颇为顺手。灏成出生之后，若芊又为我诞下一对龙凤胎。言官曾多次进谏让我纳妃，皆被我拒绝。

同时对父皇的宫眷们，我尽量按她们的意愿妥善安置。只是徽柔，我终不知如何是好。这半年来我常去探望长姐，在苗太妃的细心照顾下，徽柔的病情有所好转。一次，我试探性地问她有何所需可直接告之于我。她沉默了半天，最终只缓缓地说：“可以把怀吉还给我吗？”

这个要求让我有些为难，当年怀吉被父皇召回宫后，便被安排回了初次在宫中落脚的前省画院当差。我也曾想将他调入后省，但无奈台谏屡次上疏要求处罚长姐。若我此时执意而为，怕是会将徽柔和怀吉再次推到风口浪尖。

这年年末，待责罚长姐的声浪渐弱，我终是下定了决心，将徽柔的住所从仪凤阁移至离前省藏经阁最近的柔仪阁中。藏经阁是太祖时期所建，阁顶有一高台，殿内有天梯可至。此高台常用于司天官夜观星象和画师作画使用，从柔仪阁的内室中，推开窗便可看到。同时，我召来怀吉，交给他一项特殊的任务：在藏经阁的高台描绘宫内全景图。崔白曾向我举荐过怀吉，夸他画风细腻，善于写实。将此项工作交付于他，并无越矩之处。只是我并未对怀吉言明交付期限，因为在我心底，我希望它永远不要完成。

“怀吉明白，离公主远一些，或许能守着她久一些。”，这是那日他跟我说的最后的话。

第二年春，嬢嬢撤帘。随后，富弼以脚病为由辞官。

此时，我感到时机终于成熟，遂依照当年范仲淹所提的十条改革主张：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任用韩琦和嬢嬢举荐的苏轼为相，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历经五年的时间，新政已颇见成效。

又是一年上元节，我照例携嬢嬢、若芊、徽柔及一众子女赴宣德楼赏灯。这夜山棚彩车林列，大小花灯不计其数。大乐场内各种杂技绝活，让人眼花撩乱。旁边的空场在放烟花，烟火在空中炸裂，绚烂异常，惊起了树梢上的双喜鸟。

望着眼前盛景，我不禁自言道：“父皇，这盛世风华你看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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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丹全收曹丹姝赵祯清平乐孤城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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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母女

作者有话说：

1.ooc私设逆历史

2.帝妃粉、张粉勿入！

3.写文随性，几篇时间线不一定对得 ...

作者有话说：

1.ooc私设逆历史

2.帝妃粉、张粉勿入！

3.写文随性，几篇时间线不一定对得上，都可独立成篇

4.如果喜欢我的梗，想写可以，烦请告知！我不瞎不聋

正文

“好好的，娘娘怎么会早产？”

张茂则来曹府报信时，曹丹姝已经醒来，曹老夫人才知道四日前张茂则与秀娘刚从曹府回宫时曹丹姝已早产诞下一女，鬼门关一遭又昏睡两日才转醒，张茂则也不敢多言，只是说曹丹姝如今平安无事，他此来除了来报信之外便是传达皇后口谕，

“娘本是过几日进宫陪产的，如今，也便不用了。”

彼时曹丹姝抱着清河公主嘱咐张茂则去曹府，张茂则瞧着曹丹姝虚弱的模样一时有些不忍，不得不多说几句，他觉得，此时曹老夫人进宫虽然不能以陪产之名进宫，但是皇后若想见宣召便是，更何况曹丹姝如今身子孱弱心情难免抑郁，见见娘家人见见母亲自然是好的。

“娘年纪大了，见我这个样子也不过平添心疼烦恼，等过一个月清河满月，我身子恢复些再见吧。”

没过两日，董秋和与张茂则便查出了曹丹姝早产之因，宫门禁闭宫中事自然传不出来，知道的人也是三缄其口，这实在不是什么光彩事，若是举朝皆知皇后被宠妾的一个奴婢设计早产，宠妾生死不计，雪花般的折子便会飞来斥责赵祯不能约束后宫，因“偏私宠爱”致使宠妾以下犯上，这亦是曹丹姝不愿意看到的。

九公主出生便得官家赐名清河，封号明康，五日后更是直接晋封陈国公主，举朝哗然，福康公主从前是最得官家宠爱却也没有如此，不过言官却没有谏言，听闻是赵祯同台谏谈了一回，谈的什么不清楚，只知道那之后，再无人置喙九公主加封一事，赵昭对那日的对话亦是讳莫如深，曹家更在几日内接连恩赏加封，虽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却惹的曹家有些战战兢兢。

“恩赏加封来的太快倒是有些奇怪。”

曹玘坐在厅里看着这些恩赏，心情却有些复杂，老夫人坐在一边也是若有所思，曹佾知道父母疑虑，带来曹评，

“评儿，这几日你可有进宫?”

“祖父，这几日我都在西郊大营处理太子殿下吩咐的事，也才刚回宫复命就听说了姑姑早产的消息，只是今日太子殿下在与官家议政，我还不曾见到，不过我见到了殿下身边的张铭德，他说娘娘如今并无大碍，只是……说起娘娘，他的神情确有些奇怪。”

曹佾前日进宫谢恩还拜托张茂则可否见一董秋和给娘娘送些东西，而张茂则却以娘娘如今离不开秋和为由，只说东西他磕代为转送，官家见到他时还说了句“公主的眉眼像丹姝”却也不没再多言，曹佾自也不好多问，免生疑窦，曹老夫人听完越发觉得不对，当年曹丹姝剩生下赵昭时都不曾如此，

“评儿，你今日再进宫一趟去东宫问问殿下吧。”

“宫门都快下钥了，明日吧！”

曹老夫人心中总觉得不好，曹老大人则说曹评傍晚冒然进宫不妥，曹家近日如此受恩，不该引官家猜忌，言官的眼睛都看着呢。

第二日一早，曹评便去了东宫，直到快要晌午都没有回府，却不想午膳时分，赵昭竟与曹评一同回了曹府，太子驾幸，曹家人十分惊讶，而赵昭说自己只带了张铭德出来无人知道，曹玘当即命下人再添双碗筷直言，

“府里不如宫里，太子殿下将就用饭吧。”

赵昭不以为意，这不是他第一次来曹府，从前学习弓马骑射，他都是同曹家子弟一道的，

“表哥来问我的事，吾知道了，外祖母若想进宫看娘娘，我去安排。”

“殿下，非是臣等僭越，臣妻忧心娘娘早产，臣亦是，如今殿下亲至，诚惶诚恐，只是想问，娘娘还好吗？”

曹玘礼甚恭，言语间只有满是臣下，

“外祖父不必如此，娘娘，还好，只是……十天半月恐怕下不来床。”

曹丹姝命张茂则至曹府传谕拒曹老夫人进宫赵昭是知道的，他之所以亲至却是希望曹家可以进宫看望曹丹姝的，老夫人几次言语中无外乎一个问题，曹丹姝身子向来康健，也不曾听说此次怀妊期间有什么不适，究竟因何早产？曹玘几番要她慎言，终是被赵昭驳了，

“外祖母担心嬢嬢是人之常情。”

赵昭长叹口气，将曹丹姝早产经过和前几日追查结果原原本本说出，如他所料，听他说完，厅上是无尽的沉默，良久，老夫人略带哽咽开口，

“丹姝，真的还好吗？”

“太医说，嬢嬢底子好和秋和反应快才能捡回一条命，只是身子损耗大半恢复起来要花些时日。”

赵昭走时嘱咐不必相送，曹老夫人等他消息便可，曹府的气氛在赵昭走后更加沉默，曹夫人坐着不发一语，无声的泪水已悄然落下，曹玘拍着妻子的肩膀，他听到曹丹姝的这些事何尝不心疼？曹丹姝自小受尽家中父兄宠爱，却也是极明事理的，这些年备受赞誉的中宫更是令人夸赞曹家家风严谨，只是，只是……这光芒万丈之下是一个鲜衣怒马的姑娘逐渐紧锁自己的性情和一日日面对波诡云谲的深宫。若是嫁给寻常人家，父母见女儿受苦倒也是可不计较脸面同亲家辩驳一番，而皇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不过一个皇后。

“做几样丹姝从前爱吃的带进宫吧。”

太子当晚便命人传来口谕召曹老夫人明日进宫，翌日刚下早朝，赵昭便在宫门口等曹老夫人，老夫人只带了一个婢女，拎着一个食盒，

“外祖母没有带换洗衣服吗？”

“啊，大人说今日来见娘娘也罢了，不敢多留，今日晚自该出宫回曹府。”

“外祖父过于谨慎了，不妨事，外祖母进宫是父皇允准的，父皇说外租母留多少时日都无妨，玄策，你去曹府，让人收拾几身换洗衣服来。”

“是。”

“娘娘并不知道外祖母会来，见到了不知道该多高兴。”

赵昭配曹老夫人将行至坤宁殿门口，便听到小婴儿的哭声，秀娘端着残留药汁的碗出来迎面看到赵昭，

“太子殿下，您……曹老夫人！”

秀娘格外惊讶又很快恢复平静，

“秋和在里面陪娘娘，小公主今日有些哭闹，娘娘见到老夫人当是欢喜。”

赵昭引曹老夫人进内殿，隔着一道屏风，曹丹姝坐在床榻上面色略显苍白，眼底笑意温柔，纤细的臂弯里抱着尚未满月的清河公主哄着，赵昭尚未走过屏风便听到董秋和温言，

“娘娘，该喝药了，奴来抱小公主吧！”

赵昭瞥见曹老夫人神色，复杂、心疼，却扯出一丝笑意，董秋和听见动静望向屏风，

“太子殿下。”

“娘娘，您看谁来了？”

“臣妇拜见皇后娘娘。”

曹老夫人掩面擦去脸上的泪痕，规矩的向曹丹姝行礼，世家夫人，礼数定然是周全的，曹丹姝愣了许久，董秋和见状忙从曹丹姝手里接过小公主，赵昭扶起曹老夫人，

“娘……您怎么……”

曹丹姝下意识伸手去扶她，却发现自己无力下床，曹夫人急忙拉住她的手，

“丹姝，丹姝，别动别动，你的身子别起来。”

曹老夫人坐在曹丹姝榻上仔细看着曹丹姝的样子，董秋和将清河公主抱给她，小公主已不哭闹，安静地睡在老夫人怀里，

“九公主生的漂亮，模样倒是像官家多些，眉眼像娘娘。”

过了一会，曹丹姝让乳母把公主抱下去才发觉赵昭还站在门口，

“你怎么带老夫人进宫了，吾不是说过……”

“娘娘放心，外祖母进宫是父皇许的，儿臣有分寸，儿臣只是希望娘娘心情能好些，外祖母、外祖父和舅舅都很担心您。”

赵昭的周全妥帖曹丹姝一直明白，这孩子做什么都有谋算，孤独长大，少年老成，实则是无奈，曹丹姝伸手要赵昭过来，赵昭上前言道，

“外祖母与娘娘定然有许多话要说，儿臣告退。”

“太子殿下，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曹老夫人感慨，董秋和与赵昭退出内殿，董秋和十分佩服地看着赵昭，先斩后奏，

“我一直对娘娘说曹老夫人进宫官家必然应允，能见到家人自然好，可娘娘却说于规矩不合，其实哪里是于规矩不合，是娘娘怕老夫人见到自己的样子心疼呐，只是，殿下真的同官家说了?”

“嗯，表哥来问我时我就猜到了，与其让曹家费心思打听被言官盯上，万一父皇知道了猜忌倒不如吾如实相告，父皇如今对娘娘于曹家，是愧疚大过忌惮万倍，既然如此，不用何为？”

“娘娘不计，太子殿下为确娘娘计了甚多。”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幼时娘娘为我计了甚多，如今我不为娘娘计一计，又有谁会真心为她计一计呢？”

董秋和知赵昭生性豁达，然皇家少年终是多疑多思的，赵昭苦笑，并非他生性豁达，而是在四方城里长大，见到的多是无奈。

内殿里只有曹老夫人和曹丹姝两人，老夫人端起身旁的一碗药递给曹丹姝，殿门口秀娘手上的药碗，如今这碗看起来便难以下咽的苦药都被曹丹姝眼都不眨一下地喝下，都说是曹丹姝早产招至身子不好，如今曹老夫人见到了，这哪里是身子不好，分明是损耗太大，身子孱弱，而曹丹姝自小练武身子强健，虽说离上一次见到时日隔的有些久，但也不至于如此啊！

“娘不要看了，女儿没事，女儿练武的身子，娘知道的。”

曹丹姝拉着曹老夫人的手似在撒娇，而这看似撒娇下掩藏的却是曹丹姝不愿给自己年迈的母亲再添上半分心疼，几根白发。

“你不肯让我见你，说不合规矩，可你娘不是傻子，那日张先生才来同秀娘见我叫我过几日进宫陪你生产，当晚就传来你早产的消息，我们在家等了五日，方才有消息说你醒来，后来才知，你生了两日又昏睡了两日，丹姝，你头胎生太子殿下时三日也不曾如何，而这……”

不过几句话，曹老夫人的泪已悄然落下，曹丹姝受生育之苦所累，若是天意也就罢了，

“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不过如此，女儿啊，昨日我同你父亲说，若是你嫁与别家经这一番事，我与你父亲定然要去你夫家理论，要么和离你带着孩子回家，要么，开封府见，然，我大宋的国母，却顾忌种种，连亲娘都不愿见。”

曹老夫人出身名门，年岁渐长气质雍容，她的前半生平顺，夫妻恩爱，家庭和睦，儿女聪慧孝顺，这番话发自肺腑，哪个母亲都不愿见自己得女儿在夫家造此劫难却还要隐忍自持，可是，这是皇家，君臣为先，一辈子的君臣。

赵祯来坤宁殿时恰巧听到曹老夫人这一番话，隔着屏风曹丹姝并没有发现，赵祯自觉不该进去便退出去碰见董秋和拿着食盒走去膳房，

“拜见官家，哦，这是老夫人带来的娘娘从前爱吃的。”

“清河呢？”

“公主睡着了，在偏殿。”

“好，她们母女叙话，我不扰了，曹老夫人也是难得进宫，朕去看看清河。”

清河公主睡的正好，乳母尽心，已比出生时长胖了些，出生时又小又白的模样赵祯记忆犹新，赵祯轻轻摇着小床，想起徽柔出生时的样子，徽柔公主是足月出生的，且长到现在健康平安，清河出生便是命运多舛，曹丹姝日日卧床休养，出神半刻，张茂则匆匆而来，

“官家，翔鸾阁来人报张娘子在阁里发了疯不停喊官家，还……寻了死但已被救下。”

“知道了，你让皇城司看住翔鸾阁不准任何人出入，选十余个稳妥的婆婆看住她的事做好了吧？”

“办妥了，官家放心。”

“嗯，另外，传旨，杨怀敏约束下属不利，暗中勾连朝臣，杖责八十，外放沧州，明日便离京。”

“是。”

清河公主醒了，咿咿呀呀闹起来，赵祯抱起她贴着嫩嫩的小脸亲了亲，董秋和便前来告知曹丹姝知道他来了，赵祯这才抱着清河走进寝殿内，曹老夫人见到赵祯便依着规矩行礼，

“夫人不必拘礼，本就是该您进宫陪产的，不想……您是丹姝的母亲，亦是这孩子与太子的亲外祖母，更是我的岳母。”

“臣妇不敢当。”

果然如曹丹姝一般礼束周全，绝无半点僭越，倒是让赵祯有些尴尬，

“哦，哦，找你嬢嬢吧。”

曹老夫人说去膳房给曹丹姝做个汤，赵祯抱着清河公主坐在床沿边，曹丹姝接过清河让同他一起逗弄，倒是让赵祯想起方才看女儿睡颜耳边却是曹老夫人那番话，将心比心，他的女儿若是受了这般苦，他定然也是不依，要一个说法的，可他又能给曹丹姝与曹家什么说法呢？

“丹姝，刚刚你母亲与你的对话，我听到了。”

曹丹姝刚想解释却被赵祯止住，清河抓住他的一根手指“啊啊”叫着，却惹得赵祯颇有些难受，

“是我欠你，欠曹家一个公道。”

“臣妾与官家，都是先君臣后夫妻，官家向来对曹家恩重，不欠曹家什么，不必自责，至于臣妾想要，无非一个后宫安宁，张娘子得官家宠爱，臣妾无法约束张娘子，若官家真的心疼臣妾，就替臣妾管束她吧。”

曹丹姝绝口不提处罚张妼晗之事，仿佛早产之事已被忘却，而这些时日，后宫与前朝明里暗里多少人都希望看他处置张妼晗，朝臣虽不知内情，但皇后早产那日见过张娘子，太子又命皇城司封了坤宁殿，这些消息早已流出，言官们必是紧咬不放，或追问太子或追问他，赵昭无奈只得称病。

“父皇总不见得想让我说出实情吧。”

“丹姝，我……会还你和孩子一个公道。”

“官家不必为难，如何处置臣妾都绝无二话。”

曹丹姝见赵祯满脸歉意和愧疚，搂紧清河又伸手握住他的手，

“只要官家信我就好。”

“我自然信！”

赵祯脱口而出，清河却哭起来，好容易哄好命乳母抱下去，赵昭紧紧攥着曹丹姝的手一语不发，曹丹姝明白赵祯的不忍，封清河除了清河得他宠爱又是嫡女外，亦是弥补他内心的愧疚，对曹丹姝，对清河，上天令曹丹姝信了一次，不管如何说，清河与她皆无事，上天是眷顾的。

午膳时赵祯命人去唤赵昭却被告知赵昭去了南御苑习练骑射，本一同用饭只得作罢，曹丹姝下不了床，赵祯令人将小桌搬到曹丹姝床边，陪老夫人和她一起用饭，董秋和在旁侍曹丹姝用饭，这几日是好些了，刚醒来的两三日都是董秋和喂曹丹姝用饭，无外乎都是些粥食，董秋和记得第一日她几乎是忍着内心的酸楚怕要对着娘娘落下泪，曹丹姝明白她心思，安慰她道，

“知道你心疼我，我这不是没事吗？”

“娘娘哪里就没事了！娘娘本是多好的身子虚耗致此……”

董秋和见曹丹姝拿筷子手略有些抖吃的还是慢些，赵祯看的出来也便总夹些吃食给她或是直接喂曹丹姝，曹老夫人对此倒也是没说什么，只是将几个她带来的曹丹姝从前爱吃的菜端到她面前，赵祯也同老夫人闲话家常，说说曹家的孩子们，再聊起曹丹姝从前的样子，

“丹姝是大宋最好的皇后，亦是我最好的妻子，岳父岳母教导有方，此生得娶是我是大宋的幸运。”

曹老夫人宠辱不惊，不过一再道谢说当不起，她瞥见女儿眸中神采一闪而过，依旧保持着皇后之容，叹道，

“丹姝少时男装入应天府，每每练武时我都想她这性子日后嫁人生子是什么样子，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

曹老夫人这话倒是意味深长，这顿饭吃的赵祯心情有些复杂，若不是因为他是官家，想必已被曹家责问了，那夜赵祯宿在坤宁殿，曹丹姝已安睡，躺在身旁的他却有些难以入眠，

“咳咳……咳咳。”

身侧细细的咳嗽声令赵祯转身，曹丹姝刚睡下一会就被咳醒，见赵祯翻身看着她还以为是把他吵醒了，

“官家，可是被臣妾吵醒了?”

“不，我还没睡，好好的怎么咳嗽了？”

赵祯刚想要唤下人来便被曹丹姝止住说董秋和与秀娘这些时日夜照顾她太过劳累便强让她们今日早些去歇息，赵祯笑了，自己下床给曹丹姝倒水，

“晚上殿里闷，就让秀娘开了一会窗透透气，大概是风钻进来了些吧，倒是扰官家休息了。”

赵祯抚着曹丹姝的背，看她小口喝水倒也是缓了些，曹丹姝散着长发衬的脸色越发苍白，赵祯不忍，执起她的手，

“丹姝，我总是对不住你……”

曹丹姝已不年轻了，原本的好身子也被这十多年的琐事思虑耗了许多，月份大后就不是很好，突发早产更是雪上加霜，若不是底子好，恐怕早已油尽灯枯。

“官家……”

“那日，那日我真的是怕的……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这么怕，前几日昭儿问我若是你没熬过来独留他和清河，我是过几年又被大臣‘逼’另立新后吗？然后新的皇后入主坤宁殿生下孩子……不，不，我不会再另立新后了，若是真的……我便自己抚育清河教导太子，

不，这样也不好，上天还是眷顾我的，你还是好好的，好好的。”

赵祯低头紧紧拉着曹丹姝的手絮絮叨叨，曹丹姝本是波澜不惊，这一席话倒是让她眼眶有些红，赵祯终究从来都是她最爱，

“官家的心意，我明白。”

赵祯泪眼婆娑扶曹丹姝躺下，曹丹姝侧身抚去他将要流下的泪，

“睡吧！”

董秋和去给曹老夫人送茶汤时，老夫人正在绣一个小肚兜，见董秋和进来很是欢喜，随即放下手中事，从柜中拿出一套香具，

“我听娘娘说，你素爱茶具香料，这套是去岁我儿寻来的，我倒是不善这个，送给你正好。”

“呀，无功不受禄，老夫人这个奴受不起受不起。”

“好孩子，不必拘礼不必谢我，我们一家，曹氏满门皆谢你当日保住娘娘平安生产的恩情。”

“娘娘待奴很好，这都是奴应该的……”

回想起那日的情形，董秋和总有些怕，当日只得如此，她当时想，只有她镇定自若，坤宁殿才能有条不紊，娘娘才能安心生产，曹老夫人问了些当时的事情，赵昭毕竟不可能知道那两日寝殿里的情形，董秋和一一道来的时候可见曹老夫人眼中的心疼，她若在，只怕心疼的紧，生育之苦，只有女人懂。

“丹姝的身子，真的，还好吗？”

“老夫人放心，虽伤了些内里，但太医说好好将养是可以好的，奴一定会照顾好娘娘的。”

曹老夫人听董秋和这么说似乎放心了不少，只是一个劲拉着她不住道谢，董秋和明白，曹家老夫妇的爱子之心如自己的父母，如天下万千父母一般。

第二日，赵祯乳母齐国太夫人进宫看望皇后和苗娘子，赵祯特意请两位老夫人到福宁殿用午膳，许太夫人用完膳便去见苗娘子与公主了，曹老夫人询问赵祯是否得空时，赵祯猜到了她有话要说，

“朕今日无事，岳母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是，有几句话，臣妇还是想说的，虽知是僭越，还请官家恕罪。”

曹老妇人随后跪下，赵祯大惊要扶她起来却被老妇人说这番话跪着说她才安心，也便作罢，

“官家，曹家本无意做皇亲国戚，然而娘娘是大臣们选出来的，官家亲自册封，曹家不敢违抗圣旨，更何况娘娘亦是愿意，进宫后娘娘的事虽然从不曾同家里讲但臣妇见到娘娘的样子也就略知一二，丹姝从前全然不是这样啊，做了皇后要履行皇后的责任和义务，这些臣妇都明白，可是，可是，万想不到除了皇后的责任，娘娘如今还要被迫筹谋自己和孩儿的性命，若是太子殿下因为拥有一个武将世家出身的母亲而让官家怕日后外戚专权独大，那曹家甘愿退让，更何况，太子殿下的性子官家清楚，哪里是能任人摆布的性子，娘娘为太子殿下的事忧心多年，只是，只是，丹姝不仅仅是大宋的皇后，官家的妻子，于我于她父亲，她只是我们的女儿，少时我们便不求她日后如何，更没想过嫁入帝王家，只要她平安喜乐一生便好，官家也是父亲，当是能体会做父母的只要孩子一生平安顺遂就好，昨日，臣妇在屏风后第一眼看到丹姝抱着公主的样子，虽心里有准备，然……仍是心痛万分，昨晚问了秋和那日的情形，都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哀伤，实在是，想不到丹姝有一日要为自己和孩子的性命谋算啊！”

赵祯听了这番话竟完全说不出什么来，

“臣妇知道官家仁厚，推恩后妃之家，只是，若曹家的恩赏要用丹姝的性命来换，曹家，宁可不要，臣妇妄言，请，官家赎罪。”

赵祯沉默良久，扶起老夫人，十分愧疚，

“岳母……为丹姝，这番话，是人之常情，都说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朕明白了，这样的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曹老夫人离开后，赵祯一个人在殿里出神，老夫人字字句句谦卑，而背后的每一个字都的她作为一个母亲见到女儿如此的泣血，将心比心，若是徽柔与清河日后如此，他的心情又比老夫人好多少。

曹老夫人只在宫里待了三日，曹丹姝自觉若是呆多几天被言官留意到怕是要生出事来，离开的前夜，老夫人陪曹丹姝坐在榻上，怀里抱着清河公主，她的视线由清河转到曹丹姝，感慨到，

“一转眼，我的丹姝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是为娘老了。”

“娘不老，只是要注意身体啊，不必为我担心，我都挺好的，秋和秀娘照顾我照顾的好，官家对我，也是很好的。”

曹丹姝逗弄着清河公主，只听得曹老夫人叹了口气，

“也罢，求仁得仁也便是了。”

翌日一早，曹老夫人便要离宫，曹丹姝抱着清河由董秋和扶着强撑着要送到殿门口，赵昭等在那，曹老夫人最后瞧眼清河，抚着曹丹姝的肩膀，

“丹姝，好好的。”

赵昭送老夫人出宫，曹丹姝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直至看不见，董秋和扶她回去，赵昭送到宫门口时，曹评已在那等着了，老夫人施礼道，

“太子殿下，照顾好娘娘。”

“外祖母放心，吾知道，您也要保重身体。”

赵昭随后走上宫墙看马车远去又回头看看坤宁殿，这时的曹丹姝亦远远地望着宫外。

三日后，赵祯下旨，封张氏为美人，同时，封闭翔鸾阁，皇城司日夜看守不准任何人出入，翔鸾阁内宫人除贾玉兰与许兰苕外一律更换，新宫人全部都由张茂则安排，都是经年的老人，都知道要看住张美人不让她损伤半点，却要她终日绝望，不过赵祯倒是每月都会去，只是，但凡他离开张美人必然自戗一次，他来时宫人都在外面也不知道赵祯到底与张妼晗说了什么，倒也不重要。有几日夜晚总听到翔鸾阁的哭声，不过很快就没有了，平日该给翔鸾阁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少，只是任哪个宫人路过时见到肃穆的皇城司守卫都会避而远之，

“大约，是，一报还一报。”

ps：很喜欢丹姝这样状态和态度，对赵祯不远不近，也不拒绝也不推开，爱他却被他伤的心死但又从未想过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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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丹全收清平乐孤城闭曹丹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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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温存

作者言：1.ooc私设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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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诶，今日下朝怎么没见皇后？”

曹丹姝怀妊六月总觉得气闷，这段时日用完早膳，董秋和一直陪她在...

作者言：1.ooc私设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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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扩前文

正文

“诶，今日下朝怎么没见皇后？”

曹丹姝怀妊六月总觉得气闷，这段时日用完早膳，董秋和一直陪她在宫里走走，御花园和后苑她是不大爱去的，正巧一日走至垂拱殿时碰到赵祯下朝从垂拱殿走出，赵祯怕她身子重累着要给她传辇，她不要，赵祯也便乐呵呵携她走回福宁殿，自那之后，接赵祯下朝成了他们不用言语的默契。

“官家忘了吗？昨日娘娘说今晨太医要来请脉，便不来接官家下朝了。”

赵祯想起来了，原本下朝就能见到等在门口的曹丹姝，他问她为何不进去在后殿坐着等，本以为曹丹姝会说后宫不得干政一类，然而，曹丹姝却说喜欢看他下朝从殿门走出来的模样，官家的模样……赵祯听的此言不免大笑，

“朕记得昨日午膳皇后爱吃那道辣肉脯，镣子，你去让膳房做了送到坤宁殿，朕去坤宁殿。”

“是。”

赵祯到坤宁殿时，太医正在内殿给曹丹姝诊脉，曹丹姝大约是刚醒，未施粉黛只是梳了简单的发髻靠在榻上，他轻声走进去，曹丹姝没有发觉，

“娘娘昨日……”

“娘娘昨日忙宗室节礼便晚睡了些，可是有什么不妥？”

“额……不，诶，官家。”

太医无意看到后面有个身影，仔细一看竟是赵祯站在屏风后，

“官家。”

赵祯无奈走出，示意床榻上想要起身行礼的曹丹姝不必起来，径直走近，坐在她身侧，

“王太医，你继续说。”

“额，臣只是想问娘娘昨日睡的可好？至于秋和姑娘说的晚睡了些倒也无妨，只要不是日日如此便好。”

“昨日睡的挺好的，只是刚睡下去不久隐约觉得有些胎动醒了一次。”

曹丹姝说得平和，昨日赵祯本是晚膳后留在坤宁殿的，只是前朝突有要事便回福宁殿去处理，等到与宰执商议结束已经很晚，想着曹丹姝定已安睡，赵祯也就在福宁殿自行歇下。

“那没什么事，娘娘底子好，秋和姑娘照顾的也用心，倒是比娘娘当年怀太子殿下还好些。”

曹丹姝怀赵昭时虽年轻然而恰逢大疫思虑太多又赶上赵祯前朝事忙，人却是一日日瘦下去，如今，曹丹姝越发看的开，又有董秋和和秀娘悉心照顾，而赵祯也是常关切，自是差不到哪去的。

“对了，王太医，你徒弟孙尚是不是省亲回来了？”

“回官家，是的，昨日刚回来。”

“好，那以后张娘子和八公主那就由他去，你专心照顾皇后便是。”

“是。”

赵祯如此安排曹丹姝没说什么，似乎是八公主的病好了不少，本就是胎里毛病治不好的，赵祯也是听说张妼晗日日叫王太医过去觉着会耽误给曹丹姝诊脉，

“官家出去等吧，臣妾要更衣梳头。”

“唔，朕看你更衣梳头有什么不妥吗？”

赵祯摆明了调戏，曹丹姝一时语塞，脸倒有些红，赵祯呵呵笑着走出去，扶起曹丹姝要给她梳头的董秋和也是笑出了声，官家这变的也太……其实啊，赵祯从来没变过。

赵祯命人把今日的劄子送来坤宁殿，坐在曹丹姝的书桌前批阅，殿门开着飘进来一阵风吹起原本放在桌角的几张宣纸，一张簪花小楷倒是赵祯好奇，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原来是冯延巳的词，赵祯知道曹丹姝飞白写的好，却不知她的小楷并不逊色自己，只不过，曹丹姝的小楷失了些秀美，似乎锋芒更多些，这首词令人叹息，长相见……宣纸已有些泛黄，想来这张字已有些时日，曹丹姝从寝殿走出，宫人们已经准备好早膳，赵祯拿着这张宣纸问曹丹姝，曹丹姝难得一见露出小女儿娇态，

“世间女儿家的梦想，不就是如此吗？”

说到底曹丹姝终还是个女子，赵祯牵她坐下，拍拍她的手笑到，

“那一会用完膳，我要你当着我的面再写一次。”

曹丹姝轻笑道了句“好”，赵祯舀了碗粥给曹丹姝，他笑眼深深地看曹丹姝，曹丹姝今日胃口不错，怀赵昭时日渐消瘦在后来略微胖了些，然而这些年的劳碌忧思又让曹丹姝莫名消瘦下去，身边有董秋和后常催着她用膳，两个人也素来爱研究制些小吃食打发时光，主要是身边人可以排解她原本一人拥有的苦闷。

用完早膳，曹丹姝兑现承诺在赵祯面前用簪花小楷写下那篇词，她坐着，赵祯弯腰凑在她身旁，这簪花小楷与之前那张并不同，锋芒藏的愈发深，平添了些婉约，

“丹姝，这三愿你最想哪一愿?”

“官家明知故问。”

曹丹姝搁下笔转头看向赵祯，赵祯拍着她的肩膀，有意逗她，

“丹姝的心思嘛，我猜不到。”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温柔中的果决语气让赵祯倍感心喜，郎君千岁与妾身常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天命，寿数天定不是人可以左右的，保重身体那是自然，曹丹姝站起身被赵祯环住，

“丹姝，这是你什么时候写的呀？”

“从前某个晚上看才子佳人故事有感而发罢了，记不清了。”

“什么才子佳人？”

赵祯鄙夷的眼神看的曹丹姝发笑终于说了实话，

“好好好，具体时日臣妾确实记不清了，反正……总是个官家没来的时日。”

赵祯大笑轻拍拍曹丹姝的后颈，戏言她竟敢欺君定是要罚的，罚她今日写卷赵祯写过的飞白还定要摹的一模一样，曹丹姝含着笑连连答应，赵祯继续看劄子，曹丹姝在他身旁“罚写”飞白，赵祯习惯性往旁边看，如果不看到曹丹姝的小腹，这样的身姿容貌是万万想不到她已身怀六甲，赵昭来的时候正巧在殿门外看到这一温柔的场景，

“太子殿下来了，怎么不进去？”

“秀娘，哦，今日舅舅家送来鲜鱼说给嬢嬢的，我叫送膳房炖了鱼汤，你记得午膳要嬢嬢多喝几碗，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赵昭抬眸微微一笑踏出坤宁殿，帝后这样的好时光并不多，赵昭最是识趣自是不愿意打扰，自他记事以来，这样的场景也是不多的。

午膳时分，赵祯命秋和拿两个软垫垫在曹丹姝的椅子上，鱼汤端上来时秀娘说了赵昭不久前来过的话，赵祯略带微笑舀一碗鱼汤端在手里，又上了辣肉脯，

“来，丹姝。”

赵祯轻吹一勺鱼汤喂给曹丹姝，赵昭的心思，他是明白的，这个深沉克制的儿子表面上与自己母亲不亲近然而是最在意他母亲的。

“昭儿懂事，你啊就听他的话，多喝几碗，这鱼汤确实鲜美的紧。”

曹丹姝就这么被赵祯喂了一碗鱼汤，赵昭经常会这样，这总让她想起赵昭四岁被她亲自送出坤宁殿的时候总会偷跑回来却也不敢进门，就偷偷站在门口看，赵祯见她在发呆便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臣妾想起来昭儿小时候。”

午膳吃的很好，曹丹姝今日心情好胃口自然就好了，赵祯同她谈起范仲淹调任知杭州，她的授业恩师，教会了她为人处世的立身准则，赵祯说谢范仲淹为他教出了一位贤后，一位令朝野百姓称赞的贤后。

今日午后阳光不大，曹丹姝央着赵祯陪她出去走走，赵祯令歩辇在后面跟着，二人都不愿往后苑走，便一直向前走到了垂拱门，赵祯挥退侍从携曹丹姝走上宫墙，这不过是这座四方城的一半，

“累了吧。”

“不累，臣妾前几日接官家下朝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只是，到底是怀着孩子，走上宫墙还是有些吃力了。”

赵祯呵呵一笑，笑言是自己考虑不周，他一手搂着曹丹姝一手摸上冰冷的宫墙壁，望着前方依旧是宫殿楼宇，看上去和后方无甚差别，长叹一声，

“我记得小时候我趁着大娘娘在垂拱殿里忙着议事和茂则偷跑到这，踮起脚看外面，看到的却还是宫殿……这四方城啊，终究是困住了你我，困住了生在这里的孩子们。”

“臣妾……是甘愿被困在这里的。”

曹丹姝抬头望着赵祯，纤细的手合在赵祯放在宫墙壁上的手上，冰冷坚定，她的手很温暖，

“为我?还是为……”

“为官家，亦是为你。”

赵祯凝望着曹丹姝，满心满眼都是她此刻的温柔，轻轻一吻已落在曹丹姝的额头，赵祯抱紧她，声音又柔又喜，

“丹姝，我好高兴。”

回到坤宁殿时桌上摆了坛酒，是曹丹姝命人挖出来的，赵祯饶有兴致地打开酒，

“这是数月前臣妾酿的新酒，主要用的青梅，今日刚好到时日，官家尝尝可好？”

“青梅?数月前，什么时候啊？”

赵祯期待地倒了一杯，青梅的清爽，带些酸味，赵祯初尝只觉得满口甜香的不像酒，

“刚知道有清河的时候，顺便还酿了几坛墨曜埋在院里老梅树下了。”

“说起来，从前缳儿戏言昭儿小名叫墨曜，那这孩子，岂不是该叫桃夭，而皇后又酿了新酒，岂不是……”

赵祯存心要戏曹丹姝，曹丹姝假装生气正巧董秋和端药来，她不肯喝药，赵祯只得半哄半笑得说我们有两个孩子就可以了，他不贪心，只是若曹丹姝哪日再想要孩子了记得告诉他，曹丹姝脸上绯红气呼呼转过身不看赵祯，

“对了，三日后上元灯会本该是要我们登楼，今年要不我们就不去了，你这身子不大方便。”

“臣妾没事，倒是……也很想出宫去看看。”

当夜，福宁殿的高班得了旨意去东宫，

“官家说，此事交由太子负责，官家与娘娘同座一车，记得要加几个软垫，宫宴时间缩短一个时辰……”

“吾知道了，定会安排妥当。”

赵昭唤来张铭德让他亲去看督办车上的布置，听闻张娘子也想随官家出宫登楼，赵昭轻蔑一笑，

“无妨，如今父皇的心都在嬢嬢身上，日日把坤宁殿当福宁殿……”

“殿下，八公主……”

张铭德欲言又止，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妥，他是张茂则的徒弟，却很少有人知道他通晓医理，又和太医院的交好，

“八公主活不过这几个月。”

“我知道，你以为父皇不知道吗？”

“先天不足，又被折腾，可……为何陛下换下了王太医。”

“王太医本就是善妇科，孙尚善儿科多些，这也正常，再说了，已经被宣判了药石罔效的孩子，治不治，有何区别，嬢嬢时隔多年有妊父皇本就高兴，如今大约更高兴了。”

上元节那日，曹丹姝穿上宽大的礼服正好遮住了她的肚子，见马车的布置觉得太过，唤来赵昭，赵昭则说都是父皇的意思，赵祯来的有些晚，见曹丹姝的打扮连连称赞，见马车的布置很是满意，帝后登楼见京城百姓，全程赵祯都紧紧牵着曹丹姝的手询问她累不累，赵昭在帝后身后听得真切，望着他们，所谓“鹣鲽情深”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ps：《清河》一文，很多人都觉得赵祯渣，可是他是帝王呀，帝王不渣他还叫什么帝王，真正要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无论是古还是今都是很难做到的，我之所以没有写张妼晗结局就是大家想让她如何就如何吧，如果是我私心结局的话，那大概是幽闭翔鸾阁，至于赵祯会不会想起她，这很难说，毕竟生了三个女儿又都死了，这就是保命符，我是比较倾向于让她绝望而死，失去她最看重或者说明白一直以来她在意看重的人事其实她从不曾得到过片刻，这才是最扎心的。

至于清河，夭折本质是先天不足，先天不足并不一定是出生就会被发现的，还有一个原因，我是很怕她的未来的，虽然说相信娘娘会把她教的很好很懂事很明白，但是谁又能预知未来的事情呢，懂事明白了，她又快乐吗？参照徽柔，快乐这个词在皇家太过奢侈，哪怕对于如今，谁又能说自己一生顺心遂意活的快乐呢？

“世上能守着本心，始终如一的人，若有也一定是凤毛麟角，走着走着就变了。向着山走，结果入了林，向着海走，却可能进了沙洲。这也是难免的。只是我觉得，需得时时站定，想想最初的模样，那便不至于偏离得太远，亦不至于反而伤了想护着的人，更不要让自己变成曾经最不喜欢的样子。”

我很喜欢娘娘的这段话，初心，谈何容易。

关于清河怎么来的，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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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丹全收清平乐孤城闭曹丹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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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兰因絮果（终）

我觉得已经ooc了（捂脸）

宫斗大戏还有一分钟到达现场～

照例求红心蓝手呀～

这日晚间，今上来到了坤宁殿。

彼时我正在为姑娘侍奉汤药。他来到我身边，接过我手中的药碗，示意我退下。他搅动着药匙，轻手轻脚地舀起一勺，递到姑娘的嘴边。

姑娘静默着坐在他身边，没有理会他的举动。

今上的动作僵在了那里。

过了片刻，姑娘握住他的手，将那一勺汤药倒回碗中，又从他手中夺过药碗一饮而尽。

今上没有生气，只是从我手中接过帕子，轻轻拭了拭她的嘴角，然后对我说：“退下吧，今夜朕在这里陪着皇后。”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姑娘起身对他行礼：“臣妾还未痊愈，恐怕会将病...

我觉得已经ooc了（捂脸）

宫斗大戏还有一分钟到达现场～

照例求红心蓝手呀～

这日晚间，今上来到了坤宁殿。

彼时我正在为姑娘侍奉汤药。他来到我身边，接过我手中的药碗，示意我退下。他搅动着药匙，轻手轻脚地舀起一勺，递到姑娘的嘴边。

姑娘静默着坐在他身边，没有理会他的举动。

今上的动作僵在了那里。

过了片刻，姑娘握住他的手，将那一勺汤药倒回碗中，又从他手中夺过药碗一饮而尽。

今上没有生气，只是从我手中接过帕子，轻轻拭了拭她的嘴角，然后对我说：“退下吧，今夜朕在这里陪着皇后。”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姑娘起身对他行礼：“臣妾还未痊愈，恐怕会将病气过给官家，请官家……”

“丹姝！”今上猛然打断她的话，然后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似乎已经把心中的不忿压了下去，面色恢复柔和，“无妨。”

我为他们熄了灯，拉上了重重帷帐。只见月光透下来，映出了帷帐中两个模糊的影子。官家轻轻拥着姑娘，姑娘却背对着他。我在心里叹息一声，恭谨地退下。

到了半夜，殿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那个晚上的宫变给我留下了尤为深刻的印象。我记得姑娘强撑着病体指挥调度宦者追击逆贼。望着她英姿飒爽的背影，我一度以为那个入宫前张扬明丽的女子又回来了。

张先生听到姑娘的命令匆匆赶来坤宁殿，而翔鸾阁的张美人也不顾中宫的谕令，私自出阁跑来找官家。

那夜查出了坤宁殿婢女双玉与逆贼私通，正当今上与姑娘商量该如何处置的时候，张娘子突然道：“双玉此事祸及宫闱，臣妾恐这种习气也影响了坤宁殿的其他宫人，娘娘自然也不愿意看到这番景象。官家，何不趁今晚此事将坤宁殿宫人寝阁彻查一遍，以防患于未然？”

张娘子此番话说的甚是狂妄，纠察中宫内人也轮不到她开口，故而今上只是转头望向姑娘。这件事摆到了姑娘面前，她自然不便拒绝，便答应道：“也好。”

我突然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当负责搜查的内侍将一条衣带扔到我面前时，我才明白自己大意了。

那条衣带用的是高阶宦者的纹样，而宫中的高阶宦者本来就不多，与坤宁殿来往甚密的只有一人。

张先生立即跪了下来，恳请官家明察。

张娘子对我冷笑：“这贱婢好大的胆子！”

今上望着跪在地上的我和张茂则，沉默了片刻。我感觉自己像被一条蛇盯着，一股阴冷的感觉爬上了心头。今上又望了望姑娘，眼神中有好多我看不明白的情绪。

我只希望这件事不会牵扯到姑娘身上，可是我又怎会如愿。他们的目标，从来不是我一个小小的侍婢。

张先生的房中被搜出了一包杂碎东西。今上展开来看，脸色突变。

其中有一个香囊，以及几卷写完的飞白。那飞白书的还不是清心寡欲的内容，是一卷卷前人留下的名篇佳句，诉说着未尽的情思。

若说那香囊不知是谁的也罢，这飞白书的作者确实一目了然。坤宁殿内善写飞白的，只有一人。

姑娘每次思念官家的时候都会在桌案旁写飞白，我知道她是在怀念新婚时今上握着她的手两人一起习字的场景。而张先生常常侍立在她身后，她一卷卷地写，他就一卷卷地收。

我看到张娘子的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仿佛诡计得逞。她假装出一副惊恐的样子：“娘娘……臣妾实在没有想到会牵扯出这些事情来……”

姑娘没有去看她，或者说不屑去看她。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今上的身旁，垂着头，迎接他如锋芒一般的目光。

她大概是倦了吧，或者是又想回家了。

张娘子转头望向我：“说吧，这条衣带是不是张先生吩咐你送给皇后的？”

我起身复又跪下，对着姑娘和今上拜了三拜，才颤声道：“这个香囊是奴送给张先生的，里面绣着奴的名字，和娘娘没有关系。”

我取过香囊来，把内里翻出，映着烛火将它出示给殿中众人，上面“蕙香”两个字赫然在目。

张娘子咬牙切齿地冷笑：“好，就算这香囊是你的，那飞白呢？”

这点确实没法解释，也不必解释，今上认得姑娘的字，心中自然是一清二楚。但我还是颤抖着开口了：“那字也是奴写的，小时候娘娘贪玩，总是嘱咐奴为她代写课业作业，是以娘娘的字和奴的十分相像。”

我知道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姑娘的飞白是入宫后才练的，今上对此亦是清清楚楚，而我，不过是个不会写字的婢女而已。

我知道自己在赌，赌今上对姑娘的情意到底有几分，他会不会出声把这件事掩下去。

最终，今上道：“蕙香的字我见过，确实和这飞白相像。”

此时姑娘错愕地抬头望向他，眼眶中泛上了泪水。今上没有看她，只是吩咐道：“折腾了一夜，都下去吧。”

我看到张美人攥紧了拳头，但还是不甘心地退下了。我和张先生正要离去时，今上突然出声：“你们两个留下。”

到最后，殿中只剩我们四人。

今上不再伪装，起身冲到姑娘面前，一把箝住她的肩膀，指着张先生问：“你喜欢他？”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张先生连忙跪下，而姑娘只是红着眼眶望着今上，一言不发。

他见她不回答，苦笑了一声，似乎有些苍凉意味：“来人，把张茂则拖下去，杖毙！”

此时姑娘像是突然苏醒过来一般，一把拽住他的手腕跪在他面前，流着泪，摇头道：“官家，不可……”

今上冷笑一声，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我听到他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他没有等到姑娘的回答，便发狠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只留下一句：“张茂则，你在外间伺候。”

那晚的月光似乎都是被撕裂的，破碎迷离。坤宁殿的大红的纱幔随风飘荡着，空气中散发着暧昧的味道。我与张先生跪在外间，与内室隔着一道隔扇门。

我闭上眼晴不去想象门内可能的场面，甚至想把耳朵捂起来，不去听姑娘隐忍的抽泣声。

张先生跪在我身边，身形颤抖。我看到他把拳头狠狠攥紧，齿关紧咬，脖颈之间青筋爆起。

过了许久，一切安静了下来，我听到今上命令我端水进去。我掀开纱帐，看到姑娘瘫倒在今上怀中，眼睛已经哭肿了。她眼神黯淡，几缕秀发黏在面颊旁，脖颈上有几点鲜红的痕迹。

今上半搂着她，垂目看了看我，似乎有些后悔，吩咐道：“让张茂则回去吧。”

宫变之后，今上把张先生调任到了御药院，大概是觉得眼不见心不烦。而对于我，他没有做任何处置，坤宁殿那晚的事情被他一手压了下来。

大概过了一个月，姑娘立在殿中廊桥上饲喂飞燕时，突然晕倒在地。我连忙唤来太医诊治，结果出乎意料，姑娘竟然又有孕了。

我没有她第一次怀孕时那么兴奋，我知道她那孱弱的身体早已经不起任何折腾。今上听到消息后连忙赶来探望姑娘，却被她拒之门外。

他不敢再惹她生气，便不再来坤宁殿，但是每日总会送些奇巧东西来讨姑娘欢心。

今日，今上派人送来了一只装在金笼子里的桐花凤。那鸟儿生得模样俊俏，又兼性格活泼，鸣声清脆好听，我见了十分喜欢，便拎着去给姑娘逗乐。

我以为这美丽的鸟儿能够稍微抚平她那经常皱起的眉间。谁知姑娘一看见那笼中鸟，就从床铺上跳下来，连忙把我往门外推，口中还喃喃道：“蕙香，我马上送你出宫，你快走，不要再待在这里。”

我吃了一惊：“姑娘，我哪里都不去！”

她却不听劝，指着身旁的一个内侍道：“快去把司宫令叫来，快！”

姑娘不顾众人的阻拦，当即命令司宫令把我在宫人名册上的名字勾去。她拉着我的手笑道：“我早就给你在宫外安排好了小宅，但是一直没能狠下心……蕙香，你出宫之后去寻个好人家，然后……”

她眼光一斜，望向我手中拎着的那只桐花凤：“去寻个好山好水的地方，把它放了。”

我不知道姑娘是怎么了。

我走的那天风大，她执意送我到内东门。内东门外已经停好了接应的牛车，我拽着姑娘的衣袖不肯撒手，车子上套的牛都等得有些不耐烦，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

姑娘把我的手拂开，对我温柔地笑着，但是却又流下泪来。我心疼得很，我知道姑娘入宫前是从来不会哭的。

她对我说：“蕙香，替我一直向前走吧。”

我提着那只桐花凤登上了车，却又忍不住再度回首。我看到姑娘伶仃的身影立在宫门中间，她腹中的孩儿已经三月有余，可以从宽大的衣袍中看出些端倪。

她就那么站着，满眼殷切地望着我。宫门在我们中间缓缓关闭，从此一个在孤城外，一个在孤城里。

望着笼中叽叽喳喳鸣叫的桐花凤，我突然又想起了一种鸟类，那是自小野在山林间的麻雀。

麻雀难以驯养，因为它不像这桐花凤一样，可以在这方寸大的金笼里自得其乐，可以向主人们献媚邀宠。它是一种气性大的鸟类，一旦被禁锢，就会不吃不喝，乃至钳金顿柱，至死方休。

我突然感到遗憾，又突然觉得害怕。

遗憾姑娘从来做不成安于一隅的桐花凤，害怕姑娘有朝一日成为那触柱而亡的林间雀。

离开宫门那次，是我与姑娘相见的最后一面。

大概一年之后，我正在自己的宅院里侍弄花草时，一位不速之客叩响了大门。

我开门，看到张先生穿着一身白衣立在墙角。他看到我，勉力笑了笑，说出了我最不愿听到的那几个字：“娘娘三日前薨逝了。”

我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刚想问一句原因，谁知还没有开口，泪水就夺眶而出。

其实我是预料到了的，我的姑娘，最终还是成了触柱而亡的林间雀。

张先生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他微闭着眼睛，又把那些他不愿意勾起的回忆重复了一遍：“娘娘怀小皇子的时候本就身体虚弱，分娩时又是难产，孩子无虞，但娘娘却昏睡不起。官家命人用参汤吊着，又派人到民间重金悬赏大夫，但终究没能把人留住……娘娘走的那日突然苏醒了过来，派人到福宁殿去请官家叙话，官家进去后娘娘就把侍候的人都遣了出去。过了一会儿，等在殿外的宫人就听到了官家的哭声……”

他默默转身望向天际，惨白的日光映在他的衣摆处，他的身形竟和姑娘送别我那天一般瘦削。

他说：“你收拾收拾入宫吧，官家想见见你。”

我在坤宁殿见到了官家，才堪堪一年的工夫，他却像是老了十岁。

他的怀中抱着姑娘留下来的孩子，小皇子才几个月大不懂事，伸着胖嘟嘟的小手抓他的胡子玩。我想我是能够理解他的，皇子新生，妻子故去，人生最不易的时刻便是大喜与大悲，他却在一时间全部体会到了。

我在殿下站了一刻钟他才回过神来，抬头望向我，“哦”了一声：“你来了。”

我无声下拜，罗裙委地：“奴见过官家。”

他摆了摆手示意我不必多礼，径自说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贪吃好色之徒？觉得我当年大婚的时候看了一眼皇后就想要留在坤宁殿，是相中了她的美色？”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就是我内心的想法。

他伸出手指逗了一会儿孩子，然后仰起头叹息道：“我在大婚之前，曾经见过她一面……”

我惊愕地抬起头，甚至不顾礼节地望向他。

“当年她大概是刚刚从应天府书院回来吧，还是作一身男儿装束。她到樊楼与我争那一壶仅剩的‘平江春’，我那时坐在二楼的雅间里，听到小二通传说有一位公子愿出两倍的价钱买下那壶好酒。我心中不忿，就跑去大堂里找她理论，她却搬出了一堆圣贤的大道理来同我犟嘴。我觉得好笑，就把那一壶酒让给了她。后来我派人去打听她是哪家的公子，竟能生得如此牙尖嘴利，却终究是没有寻到。我以为自己和她此生不复相见，但没想到再次相逢时，她身着嫁衣坐在坤宁殿里，竟成为了我的妻子……”

我低下头，掩去了面上的表情。

姑娘自小活泼好动，与她争执过的人不计其数，她当然不会记得自己曾在樊楼，向一位英俊少年讨要过他的好酒。

大抵世间情爱多是如此，有一个不算糟糕的开始，却最终逃不过命运的捉弄，只是……兰因絮果而已。

今上求我留在坤宁殿照顾小皇子，我答应了。

张先生自请去永昭陵为姑娘守墓，今上应允了这件事。我想他大概也是想去陪着姑娘的，但是他脱不开，走不出，他不仅是她的丈夫，更要做好这天下的君王。

他与她一样，都被困在这孤城里了。

冬去春来，四时偕俪。渐渐地，小皇子长成了大皇子，我也在坤宁殿渐渐地老去。

今上没有再立新后，也不再那么频繁地宠幸后宫娘子们。他常常在坤宁殿歇息，还把大臣们上的劄子都搬到了这里，他经常一边哄着小皇子一边处理政务，竟把坤宁殿当成了第二个福宁殿。

有一日，今上在坤宁殿的角落里找到了姑娘留下来的一幅画。那画上画的是他，一身喜服，剑眉星目，正是景佑元年大婚时的样子。

他盯着那幅画沉默了几秒，然后捂着胸口倒地，从此一病不起，溘然长逝。

皇子继了位，把那幅画交给了我，我十分纳罕，问他这不是孃孃留下的东西么，为什么不好好收藏？

他的眉眼和姑娘生得极为相似，他只是沉静地说：“为帝王者不能有任何私情。朕与其睹物思人，不如就让这些从此在心头淡去，只把这份想念放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在无人时细细思量便好。”

他转身离去，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君王。

而我，则抱着那幅画，回到了曹家。

再次出宫的那天，我站在内东门处，眺望着远方闹市的车水马龙，眼前又浮现出了姑娘年轻时潇洒离开李府的身影。

那时曹公子驾着马车停留在李府门口，她手握一纸和离书，笑着登上了马车，对我说：“蕙香，我们回家！”

然后马车绝尘而去，徒留一地烟尘。

而今，我再度登上马车，在车厢内展开那幅画细细端详，然后轻声呢喃。

“姑娘，我们回家。”

（全文完）

结尾再来一记放图杀————

如果你被虐到了，可以再去康康这两篇小甜文

我484很贴心～

清平乐赵丹全收曹丹姝帝后孤城闭赵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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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清河

作者有话说：1.ooc私设逆历史

2.帝妃勿入！张粉勿入！

3.本篇较长感谢阅读

正文...

作者有话说：1.ooc私设逆历史

2.帝妃勿入！张粉勿入！

3.本篇较长感谢阅读

正文

“娘娘这几日似乎格外疲累。”

因着这些日子八公主幼悟生了病，张娘子生生也把自己哭病了，赵祯便常去翔鸾阁陪伴，后宫娘子们倒也没有多言，宫宴毕，曹丹姝回到坤宁殿，年年按规矩的这些宫宴安排起来甚为繁琐，今年不知为何确实是更疲惫了不少，换下礼服，董秋和给她卸下繁重的钗饰，见她神色倦怠，想起这些日子曹丹姝有些反常，胃口差、易困，曹丹姝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自觉这些日子宫中琐事繁多，累些也正常，

“娘娘上月的葵水……”

董秋和边给她梳头边思索，这么一说，曹丹姝倒是有些懵，葵水……她转头看着董秋和，见董秋和的神色有些期待，董秋和略懂医道，手已落在了曹丹姝的腕上，神情由紧张转为惊喜，

“娘娘！”

曹丹姝一时有些愣，董秋和怕自己误判立即命人传当值太医，她小心把曹丹姝扶到床榻上坐下，太医很快便来了，诊脉细致，静等了许久，神色由开始的凝重转为欣喜，

“恭喜娘娘，龙胎已二月有余，只是娘娘劳累，定要注意保重身体。”

“好，王太医，未满三月就暂时不要告诉官家了，也不要向人提及，吾会保重身体。”

“臣明白。”

“秋和，送送太医。”

董秋和拿了一袋赏银送太医，回到寢殿内见曹丹姝若有所思，想着宫宴上曹丹姝未吃几口，

“娘娘，奴去叫厨房做碗粥吧，宫宴您都没吃什么，原来是……”

董秋和笑起来，娘娘有妊，她自然是很高兴的，现下瞧着曹丹姝望着自己小腹眉眼弯弯，却仍有些愁色，

“呵呵，娘娘是很高兴的吧！如此喜事，娘娘却顾忌八公主患病，怕告诉官家后张娘子吃心，官家左右为难，唉。”

董秋和一语道破曹丹姝心中事，胎没坐稳，她倒也不敢声张，想起十一年前有知道有昭儿时还有些好笑，八公主病重，赵祯这些时日不会踏进坤宁殿的，这孩子，想是那日……

“对了，秋和，你让秀娘把前日家里送来的狐裘送去东宫，今日宫宴后忘记让昭儿拿去了。”

董秋和应着出去了，曹丹姝斜靠在床榻上，一时间没了睡意，竟又有孩子了，她摸着自己如今尚平坦的小腹，她很希望这是个女儿，凑成一个“好”字，更因为，女儿，至少有二十年都是能在她身边的，自然了，皇子总也是好的，赵祯膝下只有赵昭一个皇子，又封了太子，多少流言都传出来了，

“娘娘，粥好了。”

董秋和端着清粥小菜悄声进来，她的嘴角一直挂着笑，趁着曹丹姝在喝粥时已经开始念叨起接下来的药膳，曹丹姝打趣道，

“秋和比我上心多了，我总觉得自己还没缓过神。”

二人一笑，又说起八公主病情，总是唏嘘的，小小的孩子，要承受那么多病痛折磨，张娘子哭了再多的眼泪，也是换不回幼悟一个健康身体的，

“娘娘就不要想这些了，龙胎要紧，官家和太医院最好的太医都在翔鸾阁，若是真的……那也是天意。”

曹丹姝点点头也便睡下了，连着一个月，赵祯都没有进过除了翔鸾阁以外的后宫，包括坤宁殿，幼悟时好时坏，张娘子忧心不已，他日夜陪伴着张娘子，懵然不知皇后有孕，还是一日来福宁殿回禀张娘子身体的王太医说漏了嘴，

“你说什么?一月前?那如今，皇后已有三个多月身孕?”

赵祯当即去了坤宁殿，曹丹姝正在看账本，听得“官家来了”的消息错愕不已，刚想行礼却被赵祯扶住，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孩子了？”

曹丹姝抬头迎着赵祯低头看她小腹的温柔目光，语气却有些恼火，想必是太医告诉他了，曹丹姝莞尔一笑，

“官家知道了啊……之前胎没坐稳，臣妾也不敢声张，而八公主那时候病情加重，臣妾若说了，岂不是让张娘子吃心同官家闹，臣妾不愿让官家左右为难。”

曹丹姝这番话说的赵祯哑口无言，她没做错，更是事事为官家考虑到了，赵祯泄气，坐在曹丹姝身旁，温和道，

“丹姝，我刚刚听到你有妊是很高兴的。”

赵祯今夜宿在了坤宁殿，高高兴兴喝了一坛曹丹姝新酿的墨曜，虽不能同他共饮，赵祯自己喝的却很尽性，大约曹丹姝也没想到，知道自己时隔多年再度有妊他那么开心，不过也是，这些年这些个孩子早夭啊……这些日子赵祯在张娘子那，每日对着的是愁忧惊惧的张妼晗和病怏怏的八公主，心情自是好不到哪去，赵祯去沐浴更衣，曹丹姝安静坐在床榻上看书，

“幼悟的病好些了，朕听说太医说皇后每日都会询问八公主病情，不过，丹姝，现下幼悟好些了，你就不必再管了，好好养身体，这是我们的孩子。”

赵祯坐在曹丹姝身旁悄悄拉过她的手，曹丹姝明白他的意思，身为皇后，要管所有皇子，而张娘子的性子，日日都觉得谁都要害她的幼悟，赵祯如此说，倒是好事。

“还有……”

赵祯欲言又止，曹丹姝心下了然，

“官家是想说，若是张娘子妒忌我有妊对我出言不逊，要我看在她连失两女的份上对她宽容些对吗？”

赵祯一时语塞，曹丹姝太了解他，太明白他心中所想，皇后有妊的消息一旦传出，宫里除了翔鸾阁应当都是高兴的，其实曹丹姝倒是不在意这些，她如今只在意腹中的这个孩子，赵祯如何想她心里明镜似的，

“我……”

“官家不比多言，臣妾明白，当年臣妾就说过，张娘子的事情，臣妾不敢管，官家要如何便如何吧，臣妾现下只希望这孩子能平安降生，健康长大，别无所求。”

这番话，曹丹姝说的淡然，恰被端药来的董秋和听得一清二楚，她深知，娘娘每每如此说，心里有多痛，麻木，可能娘娘自己都不知道，当年张娘子的那番话，扎的曹丹姝太痛，冷漠也好，猜忌也好，疏离也好，曹丹姝自始至终都是爱赵祯的。赵祯见董秋和此时端药来刚好打破这尴尬的气氛，欣然接过，一勺药仔细吹凉喂到曹丹姝嘴边，曹丹姝顿了顿，有些拘谨地喝下，他们很久没有这样亲密的动作了，

“官家，臣妾自己来吧，这药……太苦了。”

一勺一勺，曹丹姝只觉得越发苦，还是自己拿来直接喝完的好，赵祯让董秋和拿来一小碟蜜饯喂给曹丹姝，也便躺下，絮絮道，

“明日开始就可想想孩子的名字了，定要取个比昭儿还好的名字。”

赵祯侧身却见曹丹姝已经睡着，这药亦有助眠功效，赵祯望着曹丹姝的睡颜，总觉得她略有些不安稳，她的一只手搭在小腹上，让赵祯想到了当年曹丹姝怀赵昭时，那时忧虑大过喜悦，赵祯轻轻握住曹丹姝放在小腹上的手，丹姝啊，我真的很高兴。

翌日，皇后有孕的消息传遍后宫，确实如人所料，除了翔鸾阁张娘子摔了好几个赵祯送的花瓶外，后宫嫔御都挺高兴的，赵祯去了翔鸾阁几日，后来莫名下朝便爱去坤宁殿，晚膳还常常唤太子也来，

“我们一家人，好好吃个饭。”

赵昭听这话总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继续埋头吃饭，只有在官家不在坤宁殿时，他才同他嬢嬢谈及此事，曹丹姝笑起来，这段时日，曹丹姝笑的时候越发多，月份越大呆在殿里总觉得闷闷的，晨起用完早膳，董秋和总陪曹丹姝外出走走，不知不觉便走到垂拱殿，赵祯刚下朝出来就见曹丹姝在门口，惊讶之余忙上前，

“镣子，快传辇。”

“不不，官家，屋里闷，臣妾就想走走，竟走到这来了。”

赵祯摘下官帽给镣子，挥退侍从，自己携曹丹姝回福宁殿，路上闲谈，赵祯过会就会问曹丹姝累不累，要不要传辇，

“臣妾不累，官家不必担心。”

“哎，罢了罢了，朕看你这六个月的肚子替你累的慌。”

“这孩子静的很，不闹我，和昭儿可是不一样。”

“想必，是个听话懂事的女儿。”

那夜，赵祯贴着曹丹姝的肚子静等了许久才感受到腹中孩子在动，太医说一切安好，只是这孩子好静罢了，

“我一直不曾问你，你希望这孩子是皇子还是公主。”

“公主吧，臣妾已有昭儿，自想要凑成个‘好’字，徽柔如此可爱，更是想要个女儿了，再者，公主，至少可有二十年，她只是我的女儿，再也不会有人说，娘娘果然没养过孩子，太子殿下真是苦啊。”

这话是谁说的，赵祯心里清楚，满宫里大概也就一个人说得出这话来，赵祯搂过曹丹姝，低语道，

“无论这胎是男是女，你都自己养，昭儿……唉，你知道的。”

对于赵昭，无论是曹丹姝还是赵祯都是心存愧疚的，算是一个人孤独长大，除却那时因为掩藏于内心的疏离忌惮，更多的则是因为，他们都希望，赵昭撑得起这个天下才会如此做，事实证明，赵昭做到了。

本以为此后日日如此，却不想，后来一日，赵祯说来陪曹丹姝用晚膳，等到快过酉时还没来，桌上本冒着热气的饭菜都凉了，赵昭坐在曹丹姝旁边，遣去询问的人还没回来，他心里已有了答案，他饿着倒是没什么，只是嬢嬢若饿着……

“秋和，命人把这些饭菜热热。”

赵昭看嬢嬢的神情，曹丹姝冰雪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到赵祯这时候还没来也不曾遣人来说是朝政事繁忙来不了的原因，

“嬢嬢先用膳吧，父皇一会来了也无妨。”

侍女回来了，支支吾吾说官家一个时辰前已去了翔鸾阁，听到这个消息，曹丹姝依旧神色淡然说知道了，一边拿起筷子用膳，赵昭在心底长叹一口气，陪着曹丹姝用膳，和她讲着这几日先生上课时的趣事，曹丹姝勉强提起笑意，赵昭但是想到上个月连着好几日，曹丹姝都在垂拱殿外等赵祯下朝，他总会等自己的父皇嬢嬢先走了再走出去，张铭德问他为何，他说，

“这么多年，爹爹与嬢嬢独处的时间屈指可数，嬢嬢这几日的笑颜越发多了，这样就好，寻常夫妻，大抵也是这样的吧。”

用完膳，因着曹丹姝昨日没睡好今日便早早歇下，赵昭回东宫时“恰好”遇到了刚从翔鸾阁出来的赵祯，赵祯其实并没忘记今日他要陪曹丹姝用膳，只是……翔鸾阁的人忽然来福宁殿打的他措手不及，幼悟又病了，而且不大好，他匆匆赶去看，现下早过晚膳时分，赵祯走到坤宁殿门口有些发怵，

“官家?”

董秋和刚从御药房回来，见赵祯站在坤宁殿门口，她是聪明人，明白赵祯为何在此，又为何是这般神色，

“官家，娘娘已经睡下了，您若想见进去便是，娘娘并不计较……”

赵祯听这话便随董秋和进去，见她从御药房回来，紧张地问，

“丹姝可是有什么不适?”

“娘娘没什么不适，只是月份越发大了容易发虚汗，所以奴去拿些药。”

赵祯径直去了内室，见秀娘在床边给曹丹姝擦去额上的虚汗，他随后拿过帕子，小心翼翼地擦着，曹丹姝前日没睡好，现下睡得还算安稳，

“秋和，这几日皇后身体如何?”

“官家，可以出去说吗？娘娘两日没睡好了，又常半夜抽筋醒来，今日让娘娘好好睡一觉吧。”

曹丹姝脸上的倦容是掩不住的，赵祯随董秋和出去，询问这几日曹丹姝的饮食、睡眠、身体状况，自言自语道，

“太医说，幼悟好不了了，丹姝，定会给我生个健康的孩子。”

果不其然，不过五日，八公主幼悟夭折，张娘子一病不起，赵祯连日陪着她，看她醒来又哭着睡去，怜惜她三女均早早夭亡，夭折那日晚，赵祯看了会法事，压抑太久觉得闷，出门散心不知不觉走到了坤宁殿门口。坤宁殿的烛火还没熄，他没有要通传地走进去，在墙角听见曹丹姝正与董秋和在书桌前谈论飞白，

“太子殿下的飞白书，倒是与娘娘的不同些，仿佛……稳中带着些锋芒。”

“昭儿的笔力倒是越发好了，自是与我不同的，这孩子啊……说起孩子，秋和，我让你去一趟八公主的丧事你可去看了？”

“去过了，官家也在那里，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娘娘身子这么重还是先顾着自己吧，昨夜里娘娘醒了多次，今日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曹丹姝一笔写下“安”字，却听得董秋和一句“官家”，懵然抬头想要起身，赵祯的手已搭在她肩膀上要她坐下，

“官家怎么来了？”

“朕……是来道歉的，那日……”

“那日是八公主病重，臣妾知道，不怪官家。”

赵祯听曹丹姝这么说倒是无奈起来，她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明白，更是……什么都不计较，瞥见曹丹姝的飞白书，倒是来了兴趣，

“丹姝的飞白书越发进益了，说起来，太子的飞白书如今写的倒是很好。”

赵祯见她写的“安”字，握着曹丹姝的手，在“安”前写下“平”字，平安，赵祯面露倦容，连日来的翔鸾阁事已让他内里疲惫不堪，坤宁殿的宁静让他可安心片刻，曹丹姝起身被他环住，凑在耳边说，

“丹姝，你和我们的孩子，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八公主夭折后，赵祯常陪着张娘子，宫内就总有流言说官家会把皇后将生下的孩子抱给张娘子养，这些风闻总是传的很快，一日赵昭在去福宁殿的路上听见两个小宫女在议论此时，当即命张铭德把二人送去任守忠处，可巧，这二人正是翔鸾阁的人，赵昭在福宁殿同赵祯商议政事时，张娘子来福宁殿求情，

“太子觉得该如何？”

“儿臣觉得，依宫规处置不会错。”

“那便，宫规处置吧。”

话，不用想也知道是从翔鸾阁传出来的，这般拙劣的计策，大约也只有那里的人想的出来，赵祯确实是允张妼晗抱养孩子，不过，是寻宫外养女罢了，然而，无论是赵祯还是赵昭都没有想到后面的事。

曹丹姝喜静，不大喜欢坤宁殿内有太多伺候的人，怀胎八月的一日，董秋和循例去御药房拿药，临近曹丹姝产期，再询问些生产事宜，秀娘今日随张茂则去曹府见曹夫人，官家御旨，再过十几日曹夫人就可进宫陪产。内殿里，曹丹姝一人在看书，这几日腹中的孩子忽然兴奋起来，常动来动去的惹的曹丹姝不得不放下书轻抚肚子温柔细语安慰，却听得殿门外张妼晗尖利的声音……

董秋和回到坤宁殿时正巧看到张妼晗离开，张妼晗愤恨的眼神让她心里暗叫不好，急匆匆走进去，询问张娘子怎么来了和娘娘说什么等等，芜儿说她们也没听清楚，只是隐约听到皇后娘娘厉声呵斥，可娘娘并不让她们进去，董秋和心凉了大半截，急忙往内殿跑，这一幕让她终生难忘——曹丹姝捂着肚子半跪在柜旁，一手拿着个小锦袋，身下已是一摊腥红。

“娘娘！”

董秋和大惊，急忙搭上曹丹姝脉，不好，怕是要早产，她一面唤人一起扶起曹丹姝，一面吩咐人，

“快传太医和稳婆，速去告知官家。”

听到“官家”这两个字，曹丹姝不知为何揪住董秋和的衣服，无力问道，

“秋和，他，他是信我在意我的对吗？”

董秋和忽然明白了，

“对对，官家最信娘娘最爱娘娘，娘娘不要多想，快躺下先休息，养好力气平安生产。”

董秋和给曹丹姝更衣躺好，见她紧紧攥在手里的是一个小木雕，是官家。太医与稳婆很快赶来，太医号脉时曹丹姝已有阵阵痛意，

“急火攻心，胎儿急坠，要早产了，臣这就去准备催产药。”

稳婆掀开被子时被那腥红蒙眼，更是暗叫不好，八个多月，俗话说，“七活八不活”，胎位是不可能正了，若是横生逆产……

“是，龙胎有……什么不妥吗？”

曹丹姝挣扎着起身见稳婆眉间的忧愁，稳婆倒也没有隐瞒，实话实说，

“娘娘定要听老奴的话，用力时一定要用力，胎位不正，若是催产药见效在生产时转过来还好说，若是……横位实在是九死一生。”

“好……好，我听你的，一定……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

太医端来一碗催产药，曹丹姝服下后一刻钟开始阵痛，坤宁殿内董秋和稳住阵脚，不至于因皇后早产手足无措，秀娘同张茂则回来时已是傍晚，曹丹姝挣扎已有两个时辰，

“官家呢?”

“官家两个时辰前在福宁殿同大臣们议事到现在！”

“太子呢？”

“太子今日被官家派去巡西郊大营，还没回来……”

“太子殿下回来了！”

坤宁殿的高班在宫门口等到了赵昭，赵昭听到消息就直奔坤宁殿，衣服都还没换，听董秋和讲了遍事情大概经过，当即下令皇城司封闭坤宁殿任何人不得出入，张茂则心下了然，他们都是聪明人，这事，不用查都能猜出大半来，赵昭站在寢殿门口听到的只有里面稳婆的呼喊，看到的，是一盆盆端出来的血水，他，攥紧了拳头。

赵祯得到消息时已过晚膳时分，今日突发的事情与朝臣商议良久，待他赶到坤宁殿时，皇城司早将坤宁殿围的铁桶一般，赵昭站在门外不发一语，董秋和端着血水出来见被赵祯叫住，她身上满是血腥气味，

“丹姝如何？为何会早产？”

董秋和又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抽出当时趁着曹丹姝疼痛时拿下的那个锦袋交给赵祯，听到秀娘在叫她又急忙进去，赵祯愣愣的看着这木雕的自己，张茂则是认得这东西的，是一对的。

赵祯有些失神，却有人来禀报二相求见，原本不发一语的赵昭正色道，

“儿臣去吧，父皇留在这里吧，但是父皇，有句话，儿臣一定要说，嬢嬢若有任何不测，我必诛张氏满门！”

说罢拂袖而去，十一年的仁厚肃静外表下的杀伐决断在这一刻锋芒毕露，赵祯觉得自己输的很彻底，自己的儿子甘为自己生母赌上太子之位，而他……

赵祯在门口站了一晚，第二日的早朝也是赵昭代为议政，赵昭则在议政结束后就跪在祠堂为曹丹姝祈福，赵祯走进去了，只隔了一道屏风，他甚至依稀可以看见曹丹姝汗如雨下的样子，

“是，是横生逆产！”

稳婆的惊呼打破了坤宁殿原本还算平静的氛围，太医开始本是保守尝试催产药能否使龙胎活跃后自己转身，如此看来，是行不通的，曹丹姝已经耗了一日，董秋和看着她一点点精疲力竭，原本一声不吭的曹丹姝已开始不自觉的低声呻吟，揪住身侧的被子几乎要把它们撕碎，

“你们可有什么办法？娘娘耗不起了！再这样耗下去，不可再用催产药，是会血崩的！”

“办法是有，只是……娘娘已精疲力尽，怕是熬不过去啊！”

她们所说的办法就是手伸如产道，人为将胎位正再娩出，只是……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的，更何况，曹丹姝已经耗了一日，就算胎位转正后，她哪还有力气娩出孩子，太医询问赵祯的意思，却听得曹丹姝极为虚弱的声音，

“试试……吧，我……应该……还可以……撑得住……”

董秋和还是问了曹丹姝的意思，赵祯攥紧手里的木雕，定定隔着屏风看着模糊的里面，曹丹姝用命在给他生一个的孩子，他却……一次次爽约、猜忌、朝她发脾气，宠幸旁人，僭越中宫，而如今被人设计导致早产，命悬一线。

稳婆犹豫片刻，见董秋和对她们的神情也很坚定，真的耗不起，这与当年曹丹姝生赵昭不同，头胎时间长，但胎位正，稳婆是有经验的，手法娴熟，曹丹姝紧咬牙关揪住被子，却……仍是没有忍得住，开始不自觉乱动，轻喊出一句，

“疼……”

董秋和早已心疼地落下泪，她握住曹丹姝的手，给她擦汗，

“娘娘撑住啊，不要动，快了！快了！”

赵祯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他内心的愧悔如江水倾泻，他陪着张娘子生了三个女儿，然而，无论是赵昭还是这个孩子，他都没有一直在曹丹姝怀孕时陪着她，扪心自问，曹丹姝对他的包容使他把所有的不堪和坏脾气都给这个最爱自己和自己最爱的女人，看着手中的木雕，

“丹姝，我在，我一直在！”

赵祯隔着屏风，喊出这话倒是令人意想不到，曹丹姝大约是听到了，她努力转头看屏风，汗水蒙住双眼，看的有些模糊，只是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官……家。”

“好了好了，胎位转过来了，娘娘，娘娘用力啊！”

稳婆激动地说着，曹丹姝此刻却已是油尽灯枯，她很想睡去，董秋和发现了，她大声唤着曹丹姝，

“娘娘，娘娘不能睡！娘娘日日都盼着这孩子，娘娘不能睡！”

自昨日曹丹姝早产以来，董秋和很镇定，心里却十分害怕，害怕曹丹姝撑不过，曹丹姝眼见董秋和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这一日多来，董秋和几乎一直在她身旁，不曾离开，安慰她鼓励她，

“秋和……我……我不睡。”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曹丹姝咬着嘴唇一次次用力，泪水与汗水打湿了她的面庞和衣服，一直到这日晚，稳婆大喜地喊着，

“娘娘！看见发心了！再用力！”

再一刻钟，曹丹姝觉得忽的身子一空，只听得一声的小婴儿哭声和董秋和大声叫“快止血”，便昏睡过去，也不知道这孩子是男是女，赵祯听到孩子哭声就立即进来了，曹丹姝失血过多，幸而董秋和提前同太医商议立刻止血，才保住曹丹姝的命，只是，这一番波折对她损耗太大，太医说，大约要昏睡两三日。

赵祯坐在曹丹姝床边失神，待到孩子清洗好被董秋和抱来，他才回过神，

“官家，是个小公主，虽说是早产，但太医说小公主身体康健，只是娘娘……娘娘也是得偿所愿。”

赵祯接过女儿，毕竟是早产，要比足月出生的孩子小些，清秀的面庞生的很漂亮，赵祯觉得眉眼像曹丹姝些，他小心翼翼把女儿放在曹丹姝旁边，

“哦…哦，丹姝你看，我们的女儿多好看。”

赵昭来了，跪了两日腿都快跪废了，他看着昏睡的嬢嬢和小小的妹妹，长叹口气，见董秋和在煎药，他走过去，

“秋和，辛苦你了。”

“太子殿下，奴当不起这一句辛苦，辛苦的，是娘娘啊。”

“秋和，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太子殿下何意？”

“娘娘不是稳不住的人，怎会因张氏一言惊动早产？”

董秋和猜到大半，赵昭当时封禁坤宁殿大抵就是为这，早产当日，赵昭已命张茂则责令皇城司秘密调查此事，他不信张妼晗只是无端挑衅，用如此拙劣的法子害皇后早产，其中定有隐情，张妼晗的脑子，他清楚。

“不瞒殿下，奴心里亦有疑问，娘娘的药物膳食都经我手，绝无差池，怎会……”

赵昭遥望着寝殿内赵祯坐在曹丹姝床前定定地看着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三日多来的寸步不离却招致朝臣不满，太子理政虽令他放心，但终究还年轻，

“官家去吧，娘娘气息稳，奴会一直在娘娘身边的，官家若是误了朝政，待到娘娘醒来也会自责。”

坤宁殿的门开了，赵祯回福宁殿见朝臣理政，翌日上朝听政，他命坤宁殿人每隔两个时辰来报曹丹姝和公主的情况，张妼晗来福宁殿时，赵祯正用飞白写下“海晏河清”四字，公主名源于此，清河。左右侍从皆被挥退，镣子在门口听得真切，瓷具碎裂，张妼晗气急败坏，

“皇后自己早产，官家疑我作甚?她自己保不住孩子才是……”

“闭嘴！”

“呵，皇后的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呢？”

“这，不是你，戕害皇后的理由。”

坤宁殿内，苗娘子和俞娘子带着徽柔来看望皇后与公主，

“太医如何说，这都快两日了，娘娘怎么还未醒?”

“太医说，娘娘脱力太久身体虚耗，想要几日才能醒。”

三人走出寝殿，俞娘子低声问董秋和张娘子在皇后早产之日与皇后争吵的事，董秋和如实相告，苗娘子叹太子封坤宁殿是正确的，徽柔本趴在曹丹姝旁边，又看着小床里新生的小公主，听到外殿的姐姐说起此事，悄然而出，

“若非碍于身份，青雀现下恐怕杀了那人的心都有！”

“慎言！”

苗娘子呵斥徽柔，徽柔如此说也是又原因的，昨日她想来坤宁殿却见坤宁殿被围得铜墙铁壁般，她只得去东宫找赵昭，却见东宫平日空置的箭靶上被扎满了羽箭，其中一支更贯穿此靶，赵昭坐在一堆写满“忍”字的宣纸上看劄子，不过徽柔不知这百张“忍”中有一张“杀”字，赵昭是有杀心的。苗娘子和俞娘子离开坤宁殿是正遇上在门口的官家，

“娘娘九死一生，官家……不要再错过了，若不是娘娘底子好，官家怕是要愧悔一生了。”

苗心禾一言让赵祯踏进坤宁殿时觉得步履千斤，小公主有些哭闹，而把她放在曹丹姝身旁时便不再哭闹，只是大大的眼睛看看嬢嬢又看看自己的爹爹，刚出生的孩子仿佛什么都懂，赵祯命乳母抱她下去，自己牵起曹丹姝的手，见她安静平和的模样却一时间红了眼，抽出他藏在袖中的木雕，丹姝，我竟不知，你对我倾慕，原是一见倾心。他把曹丹姝的手埋在自己心口，低声呜咽，或许亏欠，或许愧疚，或许，伤情。心口的手有了动作，赵祯惊得忙抬头，曹丹姝醒了，苍白虚弱的脸上挂着一抹笑意，哑哑轻轻说了句，

“官家……我没事。”

董秋和闻声而来，喜极而泣，忙召太医来，太医说娘娘底子好，是熬过来了，小心养着定是可以恢复的，乳母抱来小公主，曹丹姝没有力气抱她，赵祯便抱着她坐在曹丹姝身侧，

“官家给公主取名了吗？”

“名清河，乳名兕子，可好？”

昭告天下，海晏河清，曹丹姝想，她的两个孩子，名皆担着天下啊！兕子，小犀牛的意思，清河早产，赵祯以此为乳名倒也是求一个小公主身体康健，只是……唐太宗与长孙皇后那善飞白劝君父的晋阳公主乳名也叫兕子，罢了，不过是个期许。

“很好，臣妾很喜欢。”

清河公主啊啊叫着，似也很喜欢这个名字，曹丹姝笑着伸手逗她，她得偿所愿有了一个女儿，虽历经磨难险象环生，但终究她和孩子都好好的，清河挥着稚嫩的小手无意中抓住曹丹姝的手指，她笑的越发开心，赵祯留在了坤宁殿，趁着他在沐浴，曹丹姝见董秋和憋着泪的神情，唤她过来，

“娘娘……”

“秋和，谢谢你。”

董秋和再没忍住，眼泪就这么流下来滴在曹丹姝的手上，这几日在曹丹姝身边不眠不休，寸步不离，生怕再有什么差错，其实这次，全靠她的当机立断和镇定自若，才能让曹丹姝和清河在鬼门关一遭而安然无恙，她是怕的，也是定的。她心疼曹丹姝被人设计险象环生，心疼曹丹姝耗尽自己的身体，却也佩服曹丹姝在此之下仍能坚强的撑过来。

“多亏有你，吾与清河才能平安无事。”

“不不不，不是奴，是娘娘自己的底子好，和娘娘真的很坚强……”

董秋和边抹眼泪边摇头，对她而言，曹丹姝好，她就好，曹丹姝伸手给她抹眼泪，她懂秋和，秋和亦懂她。

曹丹姝的身子亏损太大，董秋和同秀娘日日悉心照顾，不过曹丹姝自己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身体好些后只要抱着清河，她总是笑盈盈的，凑着她的小脸已是最大的满足，早产的缘由她不曾追问过，也不曾提及与张娘子的争吵，大约，她心里有判断，而几日后，董秋和却在正殿里的铜制烛台上发现了些奇怪的白色粉末，仔细闻着仿佛有股淡淡的香，她家中制香，自问能识得市面上大部分香料，哪怕是西域或是别国的也是识得些的，这东西，她觉着仿佛见过却想不起来是什么，这东西既然不常见，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董秋和收好着白色粉末交给张茂则说明缘由，第二日一早，张茂则便出宫寻了汴京卖各色香料的铺子店家问询，店家的话，让他大为吃惊，

“这啊，是西域的一种麝香，听闻是从前那边女子产子时的催产之物，只是效用太大容易出事如今倒是不多了……”

“老板这店里可有？”

“没有，上月我这里的被人买走了，这东西说到底不是什么好药，买的人也不多。”

张茂则打听着汴京所有有这东西的店铺，一家家盘查，终于寻到些线索，一月前，夏竦家的一个家奴的妻子买过这香料，找到这人时，这人已经跑了，张茂则连夜出城追寻，终是将他抓回了宫，皇城司极刑之下，那人供认，香料是贾玉兰让他买的，至于怎会在坤宁殿的蜡烛里发现……坤宁殿的宫女如儿和翔鸾阁的宫女玉儿是同乡，又是一同入宫，而如儿恰好是专门掌烛火的，

“张先生，张先生明鉴，奴，奴也是奉命行事。”

玉儿一日来坤宁殿找如儿时恰好碰上如儿去添新烛，而许兰苕做了策应，叫了如儿出去，玉儿便把麝香分撒在了所有的蜡烛里，张茂则向赵昭禀奏此事时，赵昭正在写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先天下之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赵昭搁笔轻轻一句，

“来人，去坤宁殿传董秋和，张先生，随我一同去见父皇。”

三人站在福宁殿内，张茂则原原本本的把查到的事情讲了一遍，殿内气氛有些凝固，人证物证具在，早已无可辩驳，赵祯的沉默也在赵昭意料之中，

“太子想如何？”

“父皇宠妃，儿臣不敢置喙，只是宫里的宫人都敢设计残害主子，若是传出去，岂不是丢了皇家的脸面，言官恐怕……”

“来人，传旨，缉拿贾玉兰和许兰苕入皇城司，茂则，你负责审理此事。”

张茂则与董秋和退下，殿中就留了父子二人，赵昭面无表情不发一语，他猜到了这个结局，他知道，张妼晗的三个女儿足够让赵祯不会把张妼晗如何，毕竟，皇后与公主终归是平安无事。

“昭儿是觉得我偏宠张娘子目无法度尊卑对吗？”

“儿臣不敢，父皇如何做有父皇的道理，只是，儿臣想问一句，若是嬢嬢没有撑过来，独留清河在人世，或是母子俱亡，父皇……该当如何？”

赵昭去了坤宁殿，董秋和同样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曹丹姝，曹丹姝抱着清河，脸上没什么太大的波澜，见赵昭的样子，就大约猜到了，

“嬢嬢……”

“来，昭儿，看看妹妹，抱抱她。”

“嬢嬢真的……不打算计较吗？”

“你父皇自有打算。”

曹丹姝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有些发虚的，这话，赵祯听到了，他就在赵昭后面一会踏进的坤宁殿，曹丹姝说这句话时是垂着眼眸的，只是哄着清河，悄然落下一滴泪，她只恨自己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赵昭无奈地叹气起身回东宫，赵祯走进来时曹丹姝正贴着清河的小脸闻到她身上的奶香，

“丹姝……”

“官家来了啊。”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打破尴尬的还是清河的哭声，乳母把公主抱下去喂奶，赵祯抽出袖中的木雕，曹丹姝看到了，

“这东西……怎么到了官家手里？”

“丹姝，我欠你的太多了……这次的事……”

“官家不必苛责自己，臣妾有了清河，别无所求，只愿她平安长大，我死而无憾，将心比心，臣妾……明白张娘子连失三女的痛，亦明白官家……”

贾玉兰与许兰苕被打的气息奄奄却也没有招出什么，她们咬死是玉儿自己见不得自己姐妹好而陷害如儿，张娘子更是扑在贾婆子身上护着她，最终，赵祯下令，将玉儿处死，贾玉兰和许兰苕终身不得踏出翔鸾阁，撤换翔鸾阁的所有宫人内侍。赵昭密令张茂则令玉儿假死出宫，宫外，玉儿拼命叩头向太子谢恩，

“不必谢我，留你是因为你还有用，再者，家里的老母亲就剩下你照顾了吧。”

曹丹姝已经可以下床，赵昭回到宫里的时候见皇后抱着清河站在坤宁殿的廊桥上，他从不见过自己的嬢嬢笑的这么开心，而自妹妹出世，父皇也常常来，嬢嬢一直很开心，若是一直如此，倒也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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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丹全收曹丹姝清平乐孤城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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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夏吴敌】老公有个白月光（5）

* 先婚后爱双向暗恋

“我申请抓捕郝小强和于小卉。”

夏远目不斜视的说完这句话，果然，他身边的吴稼琪就立刻把混杂着担心以及心疼和同情情绪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夏远目不斜视，但是他可以感受得到吴稼琪的目光。

他一直都可以感受得到吴稼琪的目光。

如果吴稼琪这会儿能够开口说话她会说点儿什么，夏远竟然在这种时候开始走神儿。

吴稼琪是个神奇的女孩子，她绝对不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心灵鸡汤，当然了以他们现在的关系她也不会怼他，然后他们就没有了相处模式，所以她大概率什么也不会说，只会用这样看着就让人有点儿生气的目光安静的看着他，却不会阻止他的任何...

* 先婚后爱双向暗恋

“我申请抓捕郝小强和于小卉。”

夏远目不斜视的说完这句话，果然，他身边的吴稼琪就立刻把混杂着担心以及心疼和同情情绪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夏远目不斜视，但是他可以感受得到吴稼琪的目光。

他一直都可以感受得到吴稼琪的目光。

如果吴稼琪这会儿能够开口说话她会说点儿什么，夏远竟然在这种时候开始走神儿。

吴稼琪是个神奇的女孩子，她绝对不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心灵鸡汤，当然了以他们现在的关系她也不会怼他，然后他们就没有了相处模式，所以她大概率什么也不会说，只会用这样看着就让人有点儿生气的目光安静的看着他，却不会阻止他的任何决定。最多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好像他是她的好哥们儿，而不是法定的结婚对象。

至于他为什么生气，吴稼琪，你对我的误解是不是有点儿深，我到底哪里值得你这么同情了。

吴稼琪果然是什么也没说，夏远向来知道她抓捕王柏林的心很迫切，两个人交心之后他已经了解了吴稼琪的执念究竟从何而来，连带着最开始让他印象不好的那些火药味十足的话语或者小炮仗一般的呛声也变得更加可爱了。

只不过她的目光在有点儿焦灼的空气中会时不时的转上那么一大个弯儿，然后落在他身上。显然是敏感的察觉到了他的低气压。她虽然是个怼人不见血的小炮仗，可她察言观色的能力却意外的很强。

她在担心他，夏远知道。

可是还是有点儿不爽。

如果不是同事们大家都在场，严阵以待等待着出发的时间来临，他可能会强制性的拖着她的胳膊解释一下，他申请亲自去抓捕郝小强和于小卉并不是因为他对她还情根深种忘不了，而他现在的低气压也并不是因为于小卉，而是因为吴稼琪的目光。

真是个糟糕的恶性循环。

夏远想着，日后有机会，还是要对着她好好解释一下，虽然她心里觉得没有任何问题甚至会可怜他同情他觉得他情有可原，但是，莫名其妙在她心里变成了“被女友分手之后莫名其妙与同事发生关系，然后与同事领证结婚以后还心心念念想着自己前女友”的渣男形象，这也太令人窒息了吧。

“出发。”

夏远终于再次见到了于小卉，她看起来很不好，比起分手那天见到的她，看上去瘦了一点儿，而且眼睛红彤彤的看上去像是哭过，同事们都非常体贴的出门去，把空间留给他们两个人。

于小卉面对着那张逮捕书，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安安静静的走到他面前，安静的垂着头不说话，把一双手腕递到他面前，安静的等待着他为她带上手铐。

她的手腕又白又细，手指很漂亮，而夏远想起自己曾经发誓要一辈子护着她，将银色的指环戴在她手上。

他终于还是没能做到。

她犯了法，与他早就已经是殊途，而他，也将那代表着一生承诺的指环戴在了另一个女孩手指上。

没错，虽然婚姻在吴稼琪看来是权宜之计，并且两个人没有婚礼，但是戒指还是买了的。

那天夏远说，“我们去挑一个戒指吧。”

吴稼琪终于从百忙之中抬起头来，略微有点茫然的看着他，“啊，为什么。我们又不是真正的…”

她卡了，似乎不太清楚要在这句话后面加上怎么样的名词。

夫妻？情侣？要走完一辈子的人？

夏远也不知道，不过他并没有给吴稼琪说下去的机会，非常强势的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因为忙不能办婚礼，爸已经很难过了，虽然他没有跟你提起，不过他在我面前的表现还是挺明显的，一直拉着我的手说你从小到大就这个梦想，让我担待着你点儿，你现在连戒指都没有，是要让他担心死吗？”

信息量太大，吴稼琪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只是慢吞吞的抬起头望着那一刻显得有点儿陌生的夏远，呆愣愣的重复着她从他话语里面捕捉到的关键词，“爸？”

夏远也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说差了，急忙往回找补，“你爸。”

吴稼琪也就不纠结了，最后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话打动了她，还是因为他搬出爸爸这座大山来压她这个举动显灵，她还是同意了。

他们当天一起去看了戒指，吴稼琪选择了看起来相对朴素一点儿的，而且非常客气，因为戒指两个人是AA的，夏远拿她挺没办法。

戒指拿回了家——哦也就是夏远的公寓，吴稼琪二话不说，自己拿起戒指就要往手上套，被夏远赶紧按住了手。

她疑惑的望着他。

夏远不动声色的握紧了她的手，从她手中把那个银色圆环拿过来，有些无奈的回答她，“我已经欠了你很多了，这个仪式的机会还是给我吧。”

夏远微笑着，在吴稼琪震惊的目光中举着那枚戒指，单膝跪地，他凝望着吴稼琪的双眼，微笑着说，“稼琪，你愿意嫁给我吗？”

吴稼琪绝对没想到他还能有这个操作，愣了半晌，小声嘀咕了一句类似于“又不是真的搞得这么有仪式感干嘛？”，然后一点儿也没有电视剧上演得被求婚的女孩儿又哭又笑的激动之情的伸出手，任由他给她带上戒指。

“行，嫁。”

然后迅速从夏远手中把手抽回来，仔细的打量着手上反射着漂亮光芒的戒指，小声说了句，“还挺漂亮的。”

就是一点儿也没有要把另一枚戒指戴在某等了半天的夏姓先生手上的意思。

这太兄dei了。夏远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两个人领了结婚证那天分道扬镳，结果吴稼琪晚上回家的时候发现夏远妈妈也在，瞬间慌手慌脚的叫了声阿姨，被夏远妈妈拉住了手，长吁短叹的说了句，“这孩子，都已经和小远结婚了怎么还叫我阿姨，该改口了。”

吴稼琪红着脸，低头叫了声妈。

那天是夏远和夏妈妈一起做的饭，吴稼琪想要进去帮忙，毕竟是夏远的妈妈，也算是自己名义上的妈妈，结果被两个人齐心协力的轰了出去，只能安静的窝在沙发看电视剧。

夏妈妈边收拾一条鱼边瞥了一眼夏远，“你小子，以后对人家好点儿吧！挺好的一姑娘，可惜了。”

夏远则是看了一眼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他在看她的吴稼琪，心想着这还用你说吗，这么好的女孩子。我又不是瞎了眼睛。

不过……嫁给你儿子真的有这么差吗，有什么好可惜的！

虽然自己这个婚姻情况算是很特殊，但是后来的夏远还是想要说，网上所说的那些婆媳关系处不好的耸人听闻的传言也太扯了吧，就一顿饭的功夫夏妈妈与吴稼琪就相处的好像亲生母女一样儿了，还非常默契的要让他去洗碗。

还能怎么办，洗呗。

后来夏妈妈走了，吴稼琪拉着夏远，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厚厚的红包，平时看上去雷厉风行精明强干的。这会儿竟然露出了一个无措的表情，夏远看着还觉得挺可爱的。“夏远，这个你妈妈给我的，我想了半天觉得我还是不能收，要不你拿回去吧。”

夏远抱着胳膊就是不接，“刚刚还一口一个妈叫的亲热，怎么现在就变成我妈了。”

吴稼琪想说不是这样的，想了半天还是觉得说不明白。

夏远说，“没事儿，给你你就收着吧，也是她老人家的一片心意。”

“哦。”吴稼琪愣愣的应了一声，还是收了。

然后第二天夏远就发现吴稼琪给他买了一堆东西，反正加起来大概和他妈那个红包里的数目差不多，看样子只多不会少。

夏远穿上了吴稼琪给他买的新外套，心里挺美。

有一次两个人聊着聊着案子，夏远状似无意识的提起，“我妈挺喜欢你的。”

“啊…那我们将来离婚她会不会很难过呀？”吴稼琪反应了半晌，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夏远一瞬间有了一种很想把她脑子撬开看看里面是不是木头做的的冲动。

完全没能理解到他的言外之意，还说了很扎心的话。

“我不会让她难过的。”

我们不会离婚的。夏远想。

这么好的姑娘，可得抓住了。

小十二：夏远肯定是还在为于小卉伤心我就不在他面前刺激他了不然要不要回家住两天。

夏远：……

全文梗概戳这里：点我就看绝美爱情

来提问箱找我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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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狐天夏吴敌 ok夫妇凯鸥夏远吴稼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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