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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oi_BooChwe

【全员】再次重逢的世界

7周年贺文,全篇3w+


那天,崔胜澈如往常那般醒来,发现这是个没有seventeen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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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如果某天两个平行世界坍塌重叠,那么一个人是否会拥有两份完整的人生记忆。


崔胜澈,1995年8月8日出生于大邱,目前对此持百分九十九的肯定态度,剩下的百分之一算是留些余地——无论是哪个世...

7周年贺文,全篇3w+

 

那天,崔胜澈如往常那般醒来,发现这是个没有seventeen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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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如果某天两个平行世界坍塌重叠,那么一个人是否会拥有两份完整的人生记忆。

 

崔胜澈,1995年8月8日出生于大邱,目前对此持百分九十九的肯定态度,剩下的百分之一算是留些余地——无论是哪个世界的他,都不喜欢太绝对的语境。

 

是的,这具身体是崔胜澈,镜子倒映着的这个人也显然是崔胜澈,不过这个崔胜澈是大邱中学的杰出体育老师,依旧和哥哥共用一个卫生间,即使他清晰地记得——直到2022年4月26日深夜11:41分在宿舍陷入睡眠——作为一个名为Seventeen韩流偶像团体队长S.Coups 的全部经历,甚至合眼前检查的当日行程。

 

当然,这不代表另外份记忆里的他不是崔胜澈,因为S.Coups这种耍帅的称呼显然是个艺名。他甚至依旧可以熟练地说出这个名字的含义:S是胜澈和Seventeen的首字母,而Coups这个词在英语里代表成功的变革,是非常雄心壮志的起名法。如果整天老母鸡般督促学生们体测成绩的崔老师有空学习英文,大概率也会给自己起同样的笔名登在校刊或者地方健康专栏。

 

看,就是这部分让崔胜澈止不住疑心。如果他只是依稀做了个关于成为偶像的梦,那他大可不必那么纠结,问题在于那份属于S.Coups的记忆太真实。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粉丝欢呼声,后台造型师为他扣上金属choker的冰凉质感,打开宿舍衣柜那瞬间就会涌出来的香水味——现在的他房间里可没这瓶昂贵香水。

 

这种体验很古怪。他的身份似乎从初二那年分裂出两条故事线,有个前往Pledis面试成为偶像的崔胜澈,还有个规蹈矩成为家乡省心儿子代表的崔胜澈。说实话,现在的他自我认知更偏向前者,于是几乎笃定是什么漫画里灵魂穿越的设定,又觉得太过中二,可见无论他是哪个崔胜澈,都迫切地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从醒来已经过去一周,他每天照惯例——如果这个世界里体育老师的身份是所谓惯例的话——去学校报道,再凭借这个身份正常活动,比如开车带妈妈去超市购物,或者在酒吧做哥哥最敬业的僚机。他甚至端坐在客厅和某位从首尔回乡的女孩见过面,好应付邻居阿姨过度的热情。对方从事的恰巧是娱乐行业,从打开话头就滔滔不绝地分析起当今Kpop版图。公司依旧是那几个公司,老板们依旧是熟悉的名字,只是其中显然没有Seventeen。

 

那半似有若无的偶像身份足以让他心无邪念地熬过全程。送客出门后大脑转得飞快,还没得出结论,身体已经坐在电脑前,在搜索栏里输入记忆中弟弟们的名字。S.Coups人生经历中最重要的一环是Seventeen,而Seventeen是由那些他珍惜的团员组成的,所以这很可能是他理解现状的突破口。

 

换句话说,如果这些人不存在,那么他非常乐意前往医院,从医生手里接过妄想症或是人格分裂的诊断报告。

 

这个过程并没有那么容易。仅靠韩文搜索,相似人名能刷出几千页的结果,更何况在这个世界里,他们似乎大多都如体育老师崔胜澈般默默无闻。唯二能很快搜索出来的,一个是中国儿童演员文俊辉,还有小时候喜欢探究生活的混血淘气鬼崔瀚率。

 

就像两个崔胜澈拥有相同的童年记忆那样,他推断,这个世界里的每位Seventeen成员在成为Pledis练习生前的经历都没有改变。凭借些模糊的印象,他又成功定位到B-Boy徐明浩,还有八岁就以Mini Rain身份上电视的李灿。

 

虽然两位中国成员似乎都在本地活动,但是最小的两位弟弟都在首尔,这足够成为崔胜澈动身的理由。离暑假还早,请假只会搅乱固定排班。老师们倒还好,就是各门功课多半会将孩子们期待的体育课蚕食干净,更何况他解释不清具体理由,干脆等到周末才动身。

 

最早那班KTX停靠首尔后的第一站,自然是度过漫长练习生岁月的Pledis公司旧址。

 

02

 

熟门熟路地在隔壁The Kind Coffee点好饮料,崔胜澈咬着吸管往那栋大楼走去。

 

他敢确定崔老师没来过这条非景点的深巷,一切却都和S.Coups记忆里的没有差别。灰色的砖墙入口,大块的玻璃窗户,还有怎么看都过于高的三级台阶,缺少的只有代表公司的英文Logo。仰着头放空几秒,崔胜澈仔细观察起周围的街道,想着不如找个地方守几个小时。假如孩子们经历了同样的遭遇,总有几个聪明的会来这里蹲点。

 

视线还没扫完半圈,就捕捉到个可疑人物:戴着兜帽的小小一团,正孤零零地蹲在大楼对面,两个拳头抵着下巴,盯着没有人会打开的大门。

 

那股哀怨气息太过强烈,逗得崔胜澈差点喷出咖啡。猜测得到确认,他心情轻松不少,又觉得弟弟的模样实在可怜兮兮,当即掏出钱包,数出三张1000韩元的纸币,最后干脆挑张面值5000的,对半用手指折着递过去。

 

“啊,”以为天上掉钱的施舍对象皱起眉头,反应几秒才想到抬头解释,刺眼的阳光里,眼睛都眯成熟悉的十点十分,“我不是流浪——啊!Coups哥!”他大喊一声蹦起来,不顾行人的侧目,扑过去就要抱他哥。

 

“认错人了吧。”故意抿紧嘴角装出严肃的样子,崔胜澈假装望向远处好掩藏笑意。

 

深谙人类社会生活的老虎僵在原地,双臂还在空中维持着张开的状态。“不好意思啊,以为你是我认识的人。”他尴尬地收手,低头挠着后脑勺,又好像不太甘心,再次小心翼翼地试探:“那你的名字是,崔胜澈吗?”

 

“哦?你怎么知道的?”崔胜澈十分佩服自己的演技,毕竟他内心小人早已前俯后仰笑得不行。

 

“啊...这样啊...”完全掩饰不住低落状态的权顺荣重新盯回地面,就那么呆在那里,头顶仿佛有几朵乌云冒出来,十分精准地对着他局部降雨。

 

“那么说来,”崔胜澈止不住微笑起来,“你长得也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这样吗…”突然有点认生的权顺荣小声附和。

 

大叔般地拍拍弟弟肩膀,崔胜澈很自然地代入粉丝安利时的兴奋状态:“Hoshi你知道吗?就是那个觉得自己是老虎,平时很喜欢说虎浪嘿的一个艺人?“

 

“什么啊,这个世界明明没有Hoshi——”碎碎念到一半,权顺荣猛地捂住嘴,“欧,莫呀!你就是Coups哥?你也过来了?!”

 

“嗯,”完全在被熊抱的崔胜澈稳住咖啡杯,努力提高声音,好盖过冰块的激烈撞击声,“你过来多久了?”

 

“27号早上醒来就在这了!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宿舍里睡下去,醒来就在舞社练习室里的地铺,完全像换了个人,工作什么的也完全不一样了。”从头到脚摸完哥哥,核实对方存在的权顺荣过度兴奋,情真意切地捧住崔胜澈的脸,凑过去就是一个啵啵。

 

“啊啊啊啊啊啊权hoshi!”很讨厌脸颊那种湿漉漉的感觉,崔胜澈一把抓住权顺荣的袖口狂擦。火气都涌到嗓子眼了,看到弟弟嘿嘿笑着的幸福模样也骂不出口。他只能用没什么劲的拳头砸完对方胸口,甚至也被感染得笑起来。“舞社?”崔胜澈追问起在意的关键词。

 

“嗯,好像这里的权顺荣,”来自Seventeen的权顺荣眨眨眼睛,笑容有点苦涩,“最后连Pledis都没有录取来着。”

 

安静地替权顺荣整理过头发,崔胜澈点住他的额头:“不是你的问题,我搜过,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过17 Project的企划。”

 

“这样啊…”权顺荣踢踢路边的石子,再望过来时眼里只剩纯粹的关心:“那哥呢?哥不是在17 Project前就加入Pledis做练习生的吗?”

 

“这里的崔胜澈因为在游戏厅玩得太开心,从头到尾都没有接起公司来催促面试的电话,”他冲权顺荣眨眨眼睛,“所以我现在是五个班级的体育老师。”

 

“哇,哥不是很喜欢小孩子吗?好棒啊!”权顺荣小幅度鼓起掌,跟着介绍起自己:“这里的我是专业舞者来着——哥看过街头女战士的吧?平时会给爱豆编舞那种。”

 

“嗯,在这个世界也是那么喜欢跳舞呢,不愧是Seventeen的performance队长。”被权顺荣过于明显的得意模样逗笑,崔胜澈不免好奇:“在这里等很久了吗?”

 

微张着嘴的权顺荣点点头:“过来之后,每天不在工作就是在这里等着,或者在Pledis另外那座大楼。不过到现在除了哥谁都没看到,已经想着再没人来就去Hybe那里守着试试了。”

 

“真会有人去Hybe那里等吗?”充满质疑精神的崔胜澈皱起眉毛。

 

权顺荣歪着头苦思冥想:“感觉珉奎这种孩子说不定会吧…”

 

掏出手机检查完时间,崔胜澈很快将行程安排得明明白白:“那再等一个小时到中午,在附近吃个饭就去新大楼,没结果的话晚上再去Hybe看看吧。”

 

“好,”权顺荣点点头,再次抱着膝盖蹲回他的位置。久久没等到跟着蹲过来的同伴,他疑惑地抬头,直直望向正站着耍帅的人。

 

已经替对方觉得肌肉发酸的崔胜澈礼貌拒绝:“我站着就好。”

 

不过,等腿麻的权顺荣站起来如奇行种般僵硬移动时,崔胜澈还是笑得蹲了下去。

 

03

 

这次相遇似乎用掉不少运气,他们之后几小时都没再碰见其他成员。往好的方向想,这倒是给他们不少深入谈话的机会。

 

“所以做体育老师开心吗?”已经学乖的权顺荣这次选择斜靠在墙边。他们刚拜访完练习生时期常去的小吃店,现在已经步行到Pledis新大楼的位置——这是原本世界的叫法,毕竟这栋建筑在这个世界里从未和Pledis有过联系。

 

仔细斟酌过用词,崔胜澈回答:“很平静?每天下午4点就能回家,体育老师也不用辛苦地备课,甚至有点过于平静了。”

 

“和偶像生活很不一样吧,”权顺荣充满共感地点点头。

 

“一眼能望得到头的感觉吧,”跟着靠在墙边,显然是经历过完整思考的崔胜澈分享起感受,“突然能理解到那种,我们同龄人想要养宠物甚至是结婚生子的动机?不仅是渴望陪伴,适应崭新阶段的过程也能充实生活吧。”

 

“啊,这样...”回应的声音不太高,算是权顺荣认真思考的典型状态。

 

“以前不是聊过吗,想在宿舍养宠物,却担心没有足够的时间陪伴它,过段时间也就不再想,因为每天都已经有不同的挑战需要完成——这个世界就不一样。或许也有红薯不存在的缘故,但这个世界确实按部就班得,几乎每时每刻都会想着要养宠物的事,虽然才来没几天。”轻笑一声,崔胜澈耸耸肩:“本来以为我们是因为有彼此才不会寂寞的,现在发现偶像这个职业本身也是原因的一种吧。”

 

皱着脸思考几秒,权顺荣问得很直接:“所以哥会怀念做偶像吗?”

 

“会吗?”崔胜澈歪着头,视线固定在另外个世界里是Pledis新大楼的二层窗户——他们曾经在那里郑重地放过一只蹦蹦,委托她和周围路过的克拉们打招呼。“是会的吧,”因为温暖的回忆,他不由得微笑起来。

 

同样盯着大楼出神的权顺荣没有接话,气氛安静下来。崔胜澈望向他,注意到这里权顺荣的头发剪得很短,几乎和准备回归的权Hoshi差不多,不过没有染浅,层次也不太分明。他揉了把弟弟的后脑勺:“感觉该喝着酒聊这些?找个地方吃肉吧,然后去Hybe?”

 

愣愣答应完,权顺荣大步追上已经出发的崔胜澈:“哥晚上住在哪里?”

 

“还没做计划,”想到什么似的,崔胜澈转头,“你现在住在首尔吗?”

 

“啊,其实还住在南扬州的老家,”本来已经并肩走着的权顺荣蓦地落后几步,“有工作的时候才到首尔来,需要过夜的话就睡在舞室里,比较省钱嘛。”

 

崔胜澈了然:“这里也需要照顾家里吗?”

 

“嗯,其实都不错,就是赚钱辛苦很多,而且在有一定地位前很难熬,”嘟囔着说完沉重的话,权顺荣扬起笑容,试图让气氛轻松些,“不过还能跳舞就很好,能感受到社会对待专业舞者的态度不同——哥知道的吧,这里的我要进入编舞协会容易多了。”

 

停住前进的步伐,崔胜澈耐心等待权顺荣走过来,再用肩膀撞了撞他的。权顺荣一时没站稳,做综艺般张开双臂保持平衡,看起来晃晃悠悠,不过也只后退半步。注意到哥哥夸张的无语反应,他嘿嘿笑着,说得更加尽兴:“和哥的心情有点像——曾经会觉得Pledis是我的救世主吧,给我做偶像的机会还让我成功。是到这里才想通的:啊,原来真正的救世主一直都是我们自己啊。Pledis没有我们十三个人才不行的样子。”

 

“不是,话是这么说,可到底哪里和我的心情像了?”心情也明快起来的崔胜澈,没有放过弟弟过于跳跃的思维。

 

本来就是随性说出来的,权顺荣这才开始思考:“嗯?不是有种——怎么说——跟执念和解的感觉吗?”

 

对抽象概念的讨论逐渐无厘头起来,两人又嘻嘻哈哈地走过一段路,临近餐厅,崔胜澈眼神突然认真起来:“所以会想回去吗?在这里也能跳舞的话。”

 

“在说什么话啊,当然会想啊,”权顺荣难以置信地瞪过来,“不提任何别的东西,也不提成员们,退一万步说...”抑制着情绪,他深呼吸过几回才接着说完:“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的权顺荣也是会唱歌的。”

 

无言揽过弟弟的肩膀,崔胜澈之后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只是在结账时主动接过了账单。

 

直到真正抵达Hybe,他们两个都还持有怀疑的态度。权顺荣先是反复数着楼层,又努力地眺望了好几分钟,最后伤心得出这个世界果然没有宇宙工厂的结论,崔胜澈则不时瞄向手机确定时间。

 

差不多等一两个小时就可以离开了。毕竟这里比起承载回忆,更多像是just business。

 

“不是,”遥遥传来熟悉的声音,听起来气急败坏,“你们竟然真的会选在Hybe门口等人吗?是疯了吧?”

 

04

 

离Hybe不远的时髦咖啡店里,李知勋双手抱在胸前,对面是手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位置的权顺荣,和散漫地翘着二郎腿的崔胜澈。

 

“想着不会吧不会吧,孩子们不会真的那么做吧,结果竟然真的遇到你们——哇,真的不敢相信。”李知勋发自内心地感叹。

 

“知勋你不也是在Hybe门口遇到我们的吗?”崔胜澈理直气壮地反击,“所以,某种意义上你不也是在Hybe门口等人吗?”

 

“不是啊,”李知勋摆手辩解,“我是这周在Pledis两个位置都等过了,实在没人才想到去Hybe的。”

 

“Hoshi也说他是在两边都等过,没遇到吗?”敏锐捕捉到双方证词的漏洞,崔胜澈目光好奇地扫向另外位当事人。

 

“没有啊,”被点名的权顺荣大幅度摇头,“因为舞社中午开始排练,我每天早上都会在两边守着的,怎么没遇到勋呢…”

 

“那还是讲得通的,我都是下午才去。”即使理解完毕,李知勋还是觉得连路过的蚂蚁都会陪他无语:“不过认识都十年了,你有见过孩子们早起活动吗?”

 

“啊,”猛地合起手掌,权顺荣幡然醒悟:“这样才会错过啊...”

 

店员恰好送来特调饮料,三人连忙收拾干净桌面,各自抿过口味道,又轮流换过玻璃杯分享尝鲜。最先结束调研的崔胜澈撑着头,重新捡回话题:“所以说不定你们也错过别的孩子了?”

 

“应该没有了——如果荣他中午前都守着的话,我下午没多久就会到,孩子们要等的话也不会只等一两个小时就走。”对味道不是很满意的李知勋搅着吸管,好让各层液体融合得更均匀些:“笨老虎有一头就够了。”

 

完全没有受到打击的权顺荣笑得憨厚,一本正经地哥哥解释起亲故的话外之音:“别看他抱怨了那么久,知勋其实是很高兴遇见我们的。”

 

“别乱说,”李知勋非常不赞同地避开视线,嘴角带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

 

“所以这个世界的你在做什么?”已经完全接受设定,也早已习惯弟弟们拌嘴的崔胜澈选择切入正题。

 

略微直起身子,李知勋靠向椅背,期间手指在桌面敲出几个切分音:“可能是最无趣的答案?依旧是做音乐的制作人。”

 

“果然啊,知勋就是天生该做音乐的。”同年的亲故感慨。

 

“没什么无趣的,Hoshi在这里也是舞者。”在场唯一职业与偶像不相关的崔胜澈本还觉得奇怪,想想他小学的梦想作业里确实写着体育老师,也就哭笑啼非地继续提问:“完全幕后的那种?Naver上前几个显示的名字都不是你。”

 

李知勋甩开戳眼睛的刘海:“对,写的歌不少,真正发行的没有Seventeen那么多吧——毕竟从自己决定变成由别人挑选的了——但也还算受欢迎?算是我这个背景比较成功的。而且——该说感觉有点神奇嘛——风格和我们的歌很不一样?以为我们已经尝试过很多风格了,但是经历果然会影响人的作品。”

 

“感觉是好兆头啊,现在得到灵感的话,回去也可以有更多选择。”队长崔胜澈一生兢兢业业,现在甚至有点欣慰。

 

“不是,先不说我们能不能回去,”权顺荣的声音微弱,“知勋啊,想回去吗?”

 

“当然,”李知勋摊开手,回答得非常爽快,“出乎意料的,其实没有那么多人在乎歌是谁写出来的——或许大众一直都是这样,只是我们Seventeen会给予幕后人员更多关注。原来以为我是无所谓的,没想到在这个世界里——该怎么说呢?我开始深切感受到那些希望有人能看见我的瞬间,也会想唱自己的歌。”话音刚落,他便坦然迎接对面的视线。

 

沉默着相互对视几秒,崔胜澈呼出一口气,状态随之松弛下来。“真好。”他喃喃。

 

“是啊,”李知勋微笑着瞥向右手小指,尽管那里空空如也,“又重新聚在一起了。”

 

“是三队长不是吗?”重新点燃斗志的权顺荣扣着两人的手晃起来:“一起找回孩子们吧!”

 

明明已经任由权顺荣甩到尽兴,李知勋在抽回手时还是摆出嫌弃的态度,不过很快就转换表情分析起现状:“可他们会在哪里呢?如果不主动去公司那里守着,或许就是没有找我们的念头,或者根本没有过来吧?”

 

“说实话,即使孩子们真的都过来了,有几个单纯的应该也不会往穿越方面想,”崔胜澈斩钉截铁地断言,“他们只会觉得是自己疯了啊。”

 

张着嘴附和几声,权顺荣瞟向柜台的方向,终于在第五次欲言又止后开口:“其实之前就想说了,你们有没有觉得,那个店员很像净汉哥?”

 

崔胜澈和李知勋跟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正好和双熟悉的眉眼对上视线。稳稳放妥刚添满热饮的马克杯,半张脸裹在口罩里的店员举起手,眼睛弯弯地冲他们打声招呼:“哟~”

 

05

 

“发现是在Hybe附近的咖啡店打工那刻就觉得会碰上,果然预感很准啊。”收班的尹净汉在这桌坐下,完美填补四人桌的空位。

 

没想到能这样遇见,现在还不太确信的李知勋感叹:“哥是真的一直都很幸运啊…”

 

权顺荣显然非常兴奋,前倾的身体越过大半张桌子,双手撑着椅子,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就说长得很像吧,我怎么会看错净汉哥呢~”

 

“嗯~不愧是Hoshi~”尹净汉声音软软的,是和另一个世界毫无区别的互动。

 

仔细打量完还扎着围裙的亲故,崔胜澈好奇:“一点觉得是臆想的怀疑都没有吗?”

 

“阿尼,说完全没有肯定是假的,”尹净汉撑住下巴,歪着头扫过三位队友,“可是两段回忆差距实在太大了——在这里我曾经是医学生来着。”

 

“大发!”权顺荣捂着嘴:“哥果然很聪明啊!”

 

掐着手指计算过医学生的年纪,李知勋转头:“曾经?”本来以为这哥是在玩什么已经毕业的文字游戏,可仔细想想,实习医生应该忙到没时间来咖啡店打工才对。

 

“嗯,最后没有坚持下去,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咖啡店打工了。”很潇洒地点点头,尹净汉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虽然这确实是另外个尹净汉的事。

 

“很辛苦吧,做医学生。”已经将理由猜得七七八八的崔胜澈倚向椅背。

 

“唔,比起做医生的辛苦,一个人埋头努力好像是更辛苦的事情,这个尹净汉就为此经历过实在很艰难的阶段。”尹净汉垂着眼,一束头发从帽子里掉出来,微微挡住他的眼睛:“其实小时候就想做咖啡师的,所以是不意外的结局?醒来的时候对比过两种人生,于是很清晰地意识到,这里原来的尹净汉,是没有办法坚持过那么辛苦的医学生阶段的。所以就连臆想的可能性都很小,这里的他怎么会幻想出那样坚持过练习生时期的我的经历呢?”

 

说到这里,尹净汉熟练地将头发撩到耳后,一如他在另外个世界里对待蓄过的长发那样:“所以才会想到的:啊,原来是因为我在另外个世界的身边有你们,所以才会坚持下去的啊——和究竟具体在做什么,或者是否成为过Pledis的练习生,反而没什么关系了。”

 

很安静的环境里,只剩空调运转的“嗡嗡”杂音。权顺荣清清嗓子,说话间带着感慨的喉音:“不是,果然净汉哥说这种话,真的会很感动呢。”

 

“啊,这样吗?”注意到纷纷点头的成员们,尹净汉视线落在远处的咖啡机:“其实这几天活得很舒服啊,几乎是幸福的——”声音突然哽住,他笑着叹口气:“不过成员们给的幸福好像太多了,得到过之后什么都比不上的样子。即使现在的生活算是逃避偶像生活的出口,但可能还是会想回到原来的笼子吧。”

 

“呀,”崔胜澈打断他,却不是多么严厉的语气,“说什么笼子啊...”

 

“是好的意思呀,”尹净汉笑眯眯地,熟练安抚起又在生闷气的亲故。

 

时间已经临近午夜,他们交换过现在的手机号,却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去。是很奇怪的感觉,曾经大家总是聚集着行动,如今却像普通朋友般,聚会到头就要各奔东西,配着深夜的感性很叫人唏嘘。

 

招架不住权顺荣的央求,同时也体恤家在大邱的队长,李知勋摆着张扑克脸,仿佛勉强同意带他们回自己的公寓兼制作室过夜。至于真正的原因,走在首尔晚风里的权顺荣毫不脸红地大声揭露:“其实知勋也很想跟我们待在一起的啦。”

 

即使有过心理准备,知道这个制作室不会有宇宙工厂那么豪华,崔胜澈还是止不住沉默。作为队长,也作为和李知勋认识最久的队员,他已经习惯与公司洽商最优秀的创作条件,好让这位天才制作人拥有足够的发挥空间。这里不算最差,可显然不是太好。要知道,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就连最早期的他们都能蹭着Bumzu哥的设备作曲。

 

这么想的显然不止他一个。大概是权顺荣没调整手机音量,歌曲放得过响,刚连接好的音响低音段爆出嘶嘶杂音。“啊,声音开小点就没关系的,”李知勋点点头,显然很习惯这个情况,权顺荣却是满脸的难过。毕竟无论在哪个世界,他们都觉得李知勋值得最好的。

 

伴着其他没在这个世界消失的艺人音乐,大家埋头吃着宵夜。最先结束的尹净汉靠着沙发后仰,怔怔盯着天花板。可能盯得太久了些,等崔胜澈抚过他的膝盖确认,他才重新看向大家:“其实是前两天想到的事,你们知道以前住宿舍,文俊尼走路声音响到像恐龙吧?”

 

“啊,哥你是不是和他说过好多次来着?”想起来的权顺荣举着筷子询问。

 

“嗯,因为俊尼是用脚后跟走路的,可是无论说了多少次都不愿意改,哄着也不行。”擅长讲故事的尹净汉情绪生动:“那天周五是我在这里的休息日,正躺在家里的床上发呆,莫名其妙觉得四周太安静了。本来还不理解,安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突然听到楼上小孩‘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下子就很想哭,那时对自己真的很无语。”回忆着那段复杂的心理活动,他笑起来:“后来又躺过半小时才想明白的,啊,原来这是我会怀念的事情啊。”

 

“什么啊,明明有声音就睡不好的不是吗?”崔胜澈冲他戏谑地挑起眉毛,眼神却在传达理解的意思。

 

像这样的对话进行得足够多,再醒来时已经是周日中午。尹净汉要赶去咖啡店接班,权顺荣也有舞社的任务。见大家纠结着下步计划,李知勋很快提出方案:“大家都要工作的话,不如下周末再找个地方集合?我反正是自由职业也在首尔,可以向周围的人打听看看。”

 

“啊对,”本来还愁眉苦脸的权顺荣眼睛亮起来,“不是有那个什么理论,说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六个人,认识到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光是我们Seventeen就有两个六人了啊。”

 

迟迟没有听到纠正的声音,正订着回程KTX票的崔胜澈抬头,从另外两个抿着嘴懒得说话的队友手里接过科普重任:“说实话,我觉得不是并那么用的——得我们之外的六个人才行啊。”

 

06

 

无论具体通过了多少人,总归算是有些成效。至少从李知勋过于冷静和权顺荣过于热情的短信来看,他们有成功得到忙内line和金珉奎的联系方式。

 

因为确信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崔胜澈作为体育老师的态度也就发生些显著变化。不是因为觉得是其他崔胜澈的事而偷懒,更多是开始以本身这个崔胜澈的身份珍惜地体验着另外种人生。不过,他实在无法压抑住找回弟弟们的迫切心情,于是这次特地提前在周五晚上就抵达首尔,照例宿在李知勋的单身公寓里。

 

“所以是怎么找到的?”拎着给主人带的晚饭,风尘仆仆的崔胜澈刚落座就抛出问题。

 

“因为都算文化从业者?”停住开盒子的动作,李知勋转着眼睛回忆起来,“Vernon是最好找的,和其他作曲家朋友提到混血就都有印象。胜宽也是,问了圈夫姓的艺人,说是哪位姐姐婚礼上有印象的的商业歌手。不过Dino和珉奎是他联系到的。”

 

跟着李知勋手指望过去,崔胜澈这才发现沙发角落里正盖着衣服睡觉的权顺荣。“最近都在你这吗?”他打量着桌上的饭盒暗自庆幸。多半是习惯使然,他无意识就买得很多,他们三个吃也算绰绰有余。

 

收好最后一个塑料盖,李知勋点点头,利落地分开筷子:“除开南扬州没地方去,舞社排练也很辛苦的样子,干脆就收留他了。”

 

“唔,”正巧,闻到香味的权顺荣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眯着眼睛研究半天屋里另外二人,最后揉着脸小步挪过来,在桌边盘腿坐好。

 

崔胜澈往他虚握的右手里塞进副筷子:“怎么那么累?”

 

“啊,谢谢,”道完谢,神志逐渐回归的权顺荣才想起来解释,“排练和编舞一般都到凌晨,白天有时候得去教偶像们舞蹈,自己也得练习——啊对,Dino现在是偶像来着。”

 

“本来不也是吗?”李知勋精准狙击。

 

“嗯…”很深沉地思考过这个没什么营养的问题,权顺荣决定不如夹肉吃:“还有发现Gyu是模特啊。他们两个明天有工作,可能会晚点到。”

 

“那我们晚点过去也可以。”崔胜澈记得自己是那么说的,结果三人心事过重,第二天还是起个大早,比开门时间更早地出现在咖啡馆——怕孩子们找不到李知勋的公寓,他们最后还是定在这家地图就能搜到的时髦咖啡店碰头。

 

特地调到早班的尹净汉隔着玻璃挥挥手,慢悠悠踱过来放他们进门。还没寒暄几句,几人就齐齐打个哈欠,倒是和刀群舞般整齐。

 

正要再次给门落锁,忽然听见音域很低的疑问:“怎么会在Hybe附近集合?”是套着黑色皮衣的崔瀚率,双手插在口袋里,皱着鼻子打量完周围,就举起手冲室内众位打招呼。

 

“大家都好早,”尹净汉后退一步,示意弟弟推门进来。

 

“嗯,收到Woozi哥消息就很兴奋,昨晚更是像要春游那样没睡好。”心情显然不错,混血男孩极具特征的走路姿势此时都轻盈几分。

 

欣赏了会儿重聚的画面,尹净汉第二次试图落锁,不过这次是几乎破音的高喊。“等一下!!!”远处摇摇奔来个双手抱着行李包的人,边跑还边甩着零乱的头发管理形象。急刹在玻璃门前,夫胜宽弯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没来晚吧。”

 

“本来想怪你们让我提早上班的,”尹净汉回望柜台上方的时钟,“现在倒确实是要开门了。”

 

07

 

一行人点完饮料,换了张比上周更大的桌子。全程夫胜宽眼圈都泛着红,又觉得其他成员都酷酷的,实在太不好意思,坐下就摆出张夸张的哭脸,试图用综艺效果掩盖过去:“醒过来的时候以为是个梦,恍惚过好几天,以为大家都不是真实存在的。”

 

“哎一古,宽呐…”权顺荣揉揉他的小臂,那里肤色比另外个世界的深上不少。

 

端正地将书包挂在椅背,崔瀚率注意到哥哥们关切的目光:“我其实倒还好,感觉是穿越的想法比较强烈?和电影里的设定很像。”

 

“Vernon尼感觉会立刻体验起新生活啊,”李知勋笑着猜测。

 

和亲故截然相反的夫胜宽吸吸鼻子,小声抱怨着去整理对方的头发:“什么啊,真是这样吗?”

 

“因为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甚至是不是真实的啊,”崔瀚率认真解释起行为的合理性,“按普遍剧情来讲,选择先被动一段时间的主角后期往往会比较有优势——Woozi哥也确实联系上我了。”

 

正要和他接着拌嘴,夫胜宽瞥见在柜台后的尹净汉。也许是因为咖啡店地段太好,周末清晨的顾客多得出乎意料,加上有同事迟到,尹净汉独自忙得不行,队伍却越来越长。示意大家继续聊,小跑过去的夫胜宽主动询问尹净汉是否需要帮助,然后就熟练地在柜台后操作起咖啡机。

 

“胜宽一直那么会做咖啡吗?”自诩最了解成员们的崔胜澈疑惑。

 

“可能是这个世界的新设定吧,”李知勋摊开手,视线转向另外位弟弟,“所以,Vernon你的设定是什么?”

 

很喜欢“设定”这个电影用词,崔瀚率兴致勃勃地介绍起这里的生活:“其实我的没什么变化,还是在做说唱,算是独立rapper?啊——”想起什么的他拍拍额头,“这里也去过Show Me the Money,不过是第五季。”

 

注意到哥哥们瞬间紧绷的神情,崔瀚率小幅度耸起肩膀:“这次经历没有那么不愉快。可能因为年纪太小,第一轮就没有进,不过也没有团队可以宣传,所以完全没有讨论度地就那么发生了。”

 

“现在呢?”心情依旧不怎么轻松的权顺荣帮着转换话题。

 

“就和朋友们写写歌,再发到Spotify这类软件,不算太正式,也没什么收入,不过挺开心的。”崔瀚率双手再次插进口袋里,扬起的笑容露着几颗牙齿。

 

觉得弟弟偶尔展现的孩子气可爱,崔胜澈也跟着笑起来:“感觉是很好的生活啊。”

 

“嗯,感觉很,自由?”找到精准词语的崔瀚率点着头赞同:“在大海里游泳的感觉。”

 

“这样吗…”三队长交换过眼神,一时竟没人开口。

 

“呀崔瀚率!”捧着托盘过来的夫胜宽顺风听到半句,重重地砸下几杯饮料,插着腰就和亲故拌起嘴:“难道之前的世界是囚禁你的鱼缸吗?”

 

“不是,会那么想吗?”拧着眉毛接过自己的杯子,崔瀚率完全处于困惑模式:“我说这里的生活像大海,不代表之前的就是鱼缸吧?而且,难道鱼在鱼缸里就不游泳了吗?”

 

隐约感到理亏的夫胜宽声音弱下来:“谁让你听起来实在是很不情愿的样子。”

 

“就算是鱼缸,如果是水族馆那样的巨大的、不会限制成长的、能让鱼安全地见识更广阔的海底世界,或许也比独自在危机四伏的大海里孤独游着要好?”认真辩证起来的崔瀚率提问。因为夫胜宽已经回去帮忙,纯真的眼神只得扫向哥哥们。

 

“额,”差不多理解到70%的程度,隐约发懵的崔胜澈坦白,“我们以为你更喜欢这个世界。”

 

“啊,是这样啊!”崔瀚率恍然大悟:“所以才会那么问吗?”

 

权顺荣用力点点头:“毕竟Vernon尼一直是有自己世界的孩子啊。”

 

“说实话,比起问没有Seventeen的我会是怎么样,不如说我已经是和Seventeen共存着的了。”食指摩挲着脸颊,崔瀚率专注地整理着大脑里的各种想法,好用语言转换出来:“也许这个世界的Vernon不会想去有Seventeen的那个世界,但以现在意识的主体Vernon——也就是我所说的‘我’——来说,‘我’会想回到原本的生活。”

 

他手指在桌面画过一个圈:“我们,所有人在一起属于Seventeen的生活。”

 

“果然心情都会是一样的啊。”说完,李知勋就盯着饮料发起呆。直到串椅子拖拉的尖锐声响,注意到胜宽回来了的他又逗起小孩:“不过胜宽这样的就完全不需要担心。”

 

“什么啊,”刚来就莫名中枪的夫胜宽噘起嘴,可又迫不及待地想加入话题,于是讨好地笑起来,“在聊什么啊?”

 

伸手替小孩拍掉衣袖处沾着的咖啡粉末,崔胜澈又注意到他脚边的行李袋:“胜宽是从济州岛来的吗?”

 

“嗯,接到电话就安排好行程了,”成功被分散掉注意力,见到成员们心情很好的夫胜宽微微荡起双腿,“后两周正好没有工作,打工的地方就都请了假来首尔啦。”

 

“所以是歌手吗?”没太理解的权顺荣试图搞清楚关系。

 

夫胜宽难得有些迟疑:“算是,吧?不是太正式的歌手,在济州岛四处跑商演的那种。工作零零碎碎的,不是太好维持生活,所以也会打零工。”

 

“所以才会做咖啡吗?”崔瀚率感叹:“很厉害呢。”

 

“如果能专心唱歌,当然不会想分出时间做这些工作啊,”略微垂下头,夫胜宽轻叹口气,“也有考虑过成为普通的社会人,可果然太喜欢唱歌了,宁可拼命追寻所有能唱歌的机会,也不想成为只在公司聚餐时候有机会展示的类型,所以算是种妥协吧。”

 

“那是这个世界的夫胜宽,你在我们的世界是很优秀的歌手。”怕弟弟共情太深,崔胜澈出言提醒。

 

几乎要掩不住情绪的低落,夫胜宽眼睛眨得很快,似乎要这样才不会掉眼泪:“但这也是人生的一种可能性不是吗?如果Pledis没有注意到我的视频,或者我没有通过筛选,我过的很可能就是现在这种人生。知道吗,那种每天都要给自己打气去努力奔跑,可无论跑得多久多累,离目标的距离都没有改变的心情。”

 

手指抵着太阳穴,李知勋静静地陈述:“像我们练习生时期那样。”

 

“像我们练习生时期那样,”夫胜宽认可地重复,“辛苦却找不到出口,甚至为了振作起来继续前进,只能欺骗自己。”他深呼吸过几次平复情绪,折起吸管的包装纸转移注意力,声音因为鼓起的脸颊变得嘟嘟囔囔:“可现在会就连觉得那样都太幸运了,因为只是一段时期,还是跟成员们一起。这里的夫胜宽几乎是,孤独地困在迷宫里了。”

 

自从来到这里,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感受过这样的情绪。也许因为主体意识不属于这个世界,于是面对两段记忆就想要比较,又难免觉得属于Seventeen世界的生活更好。不过,在庆幸自己是Seventeen的同时,也忍不住就会对这里的自己产生怜惜。

 

年长的几个处理起这些复杂心思比较轻松,所以忽然意识到对于夫胜宽这样的孩子,这大概算是严重的拉扯和内耗。正想着该怎么开解,夫胜宽抿了一小口冰美式,背部随之松弛不少:“不过啊,即使在收到Woozi哥的消息前——就是觉得Seventeen可能只是我一个梦的那段时间,其实也是幸福的。能因为唱歌收到掌声的话,就是很值得感激的事情,无论观众是不是克拉们。就那么想着安慰自己,就算是其他世界的人,只要能做喜欢的事,真要留在这里也没关系了。”

 

真是的,什么时候成熟成这样的。崔胜澈揽过害羞弟弟的肩膀,在一众“怎么独自装帅啊”的起哄声中,大力揉过他的头。最近每每午夜梦回,他都会忧虑孩子们的心理状态,如今竟也踏实不少。

 

不知不觉间,原来早都长大了。

 

08

 

金珉奎入场的瞬间,同样成功收获起哄一片。紧咬着牙,受到久违打击感的185模特先生闭眼收住情绪,抽出把椅子坐在夫胜宽对面。

 

“珉奎果然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打扮得那么好看啊,”已经下班的尹净汉笑眯眯地调侃。

 

连妆都没卸就跑来的金珉奎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在说什么啊,明明是拍摄完急着赶过来才会这样的,哥就放过我吧。”

 

“竟然是模特呢,”永远不会错过这种机会的夫胜宽啧啧感慨,“果然任何世界都不会放过长得帅的人啊。”

 

“所以是在夸我帅吗?好啊,那我就接受了啊。”凶巴巴地冲弟弟呲出牙齿,金珉奎很快又“嘿嘿”笑起来:“其实他考进学院的时候想做幕后来着,结果从教授到同学都说还是转去模特专业吧。说实话刚开始还挺得意的——”

 

察觉不对的李知勋比出暂停手势:“等等,竟然是用‘他’在指代吗?”

 

“哇,竟然完全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啊。”权顺荣也跟着感慨。

 

无措地四处看了圈眼色,直到得到崔胜澈让他继续的眼神,金珉奎才撇着嘴辩解:“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他啊——和Dino联系上的时候,就把我和他完全区分开了。”

 

“哥接着说吧,本来还挺得意的?”崔瀚率替他续上原来的话。

 

“哦哦哦对,刚想说模特嘛,说起来是很光鲜靓丽的职业吧,收到很多工作邀请是会高兴,结果发现根本没有人在乎金珉奎是谁——啊,就先让我说完再问问题可以吧?” 暂时忽略成员们的疑惑,学乖的他为了不被打断而加快语速:“就算他们想要长得很帅的人,可是人只是用来衬托商品的架子,品牌方不在乎你是好人或者坏人,只要展示出商品就算完成工作。开始觉得那些照片是我和摄影师一同创造出来的作品,后来才发现我是随时都可以被取代的。”

 

突然主动停下来,是因为正巧戴着口罩的李灿走进来。不想打断大家,忙内冲大家摆摆手算作招呼,接着就安静地坐在桌子末尾,摊手示意哥哥继续。

 

“其实也没什么其他要说的,反正就是很痛苦。”金珉奎叹口气:“所以刚醒来的几天,还以为Seventeen的金珉奎是‘我’在这个世界太过痛苦造成的幻想,因为那个世界里大家终于不止在关注我的脸,也会有人会在乎我做的饭,有人会关心恐高的我,有人会关注金珉奎的内在到底是什么样的,从成员们到克拉们都是这样的,所以会产生安慰的效果吧。”

 

“听起来很深刻,不过好像就是关种的心理诶。”想制造综艺效果的夫胜宽习惯性抛梗,又在那双受伤的狗狗眼里败下阵来。“哎噫,”他小跑着赶到桌子对面,从背后搂住金珉奎的脖子撒娇,“我们之间还为这种事生气的话可怎么行啊。”

 

“所以才会用第三人称吧,这样珉奎哥可以和那些痛苦的经历分隔开来?”得到肯定答案的崔瀚率向后撩过头发:“哥也是真的很辛苦啊,心理层面上。”

 

“总归也算过去了,现在就是很怀念我们作为Seventeen的作品。想想大概就是因为我们每个人的参与度足够高,才都能确定最后发出的声音是和谐的吧?”得到在座所有人肯定的金珉奎终于笑起来:“感觉明明是很小的事吧?可是就是对我很重要。”

 

确认金珉奎的心情已经平复,尹净汉抬眼望向远处的李灿:“所以珉奎这里是Dino联系到的?”

 

“啊,”从进来就在放空的李灿坐直身体,“是的。经纪公司先收到Hoshi哥舞蹈室的联络,转达给我后想起可以拜托他们打听成员的信息,想不到就这样找到有过合作的珉奎哥了。”

 

打量着艺人打扮的弟弟,崔胜澈的目光柔和:“我们之中最厉害的是灿呢,竟然还是偶像呀。”

 

“没有没有,”条件反射般大幅度摆起手,李灿很快回到安静的状态,眼神落在纠缠的十指间,“其实就像珉奎哥说的那样,刚醒来的时候觉得很分裂,因为太不一样了。”

 

“可你从小就坚持要做偶像不是吗?这样也会失落吗?”夫胜宽斜撑着头疑问。

 

缓慢地眨眨眼睛,李灿泄出一声无奈的笑,气息涌向口罩,又因为布料的阻隔折返回来,提醒他摘掉这层掩盖。即使回头确认过经纪人的车辆还在,重新面对Seventeen成员们的李灿还是选择折好口罩收起来:“大概就是太想做偶像,所以最后会妥协着出道的吧。一直是不温不火的状态,粉丝大概只有几千人?但不是最烦恼的事情。”

 

气氛很安静,因为所有人都想给弟弟让出倾诉的空间。李灿感激地环视一周,手肘撑在桌面上,好和大家离得更近:“以前不也会说吗,我们成员之间的关系是多么珍贵和特别,现在更是切实地体会到这点:原来人际关系会是工作中那么辛苦的一环啊。因为知道和亲密的朋友们一起工作有多快乐,过来之后面对现在的团体里就会很痛苦。不是说关系有多么差劲,只是见证过最美好的东西,会很难再以平常心面对普通。”

 

感同身受地点点头,因为舞社和对方经纪公司有合作,耳朵里飘进过风言风语的权顺荣小心翼翼地开口:“而且,团体还有些不好的传闻对吧?”

 

“是啊,队友明明有丑闻呢,”再次苦涩地笑一声,李灿头垂得更低,“公司却说有曝光度是好事,传闻随意发酵也没关系,危害到我也没关系。”沉默几秒,李灿余光注意到身边金珉奎的视线。他试图轻松地结尾,即使连他自己都不觉得好笑:“相比之下,Pledis竟然也不是最恶毒的会社呢。”

 

回忆如海浪般涌来,金珉奎张开嘴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用手贴住弟弟的后颈,努力传递些温度做无言的安慰。

 

李知勋眉头微微蹙着:“有和公司谈过之后怎么办吗?”

 

“也许会转向个人发展吧,算是好事?”没仔细考虑过这块,李灿边说边思考着,“但是果然,团体能展现出来的力量和个人是不一样的。没法继续团体活动的话,也是偶像生活的遗憾啊。”话音刚落就听到声激动的“没错”,李灿终于露出真心的笑容,右手握成拳头,和飞身跃过来的舞蹈队队长权顺荣相击。

 

全程都听得很认真的崔瀚率举手提问:“所以会觉得不该做偶像吗?”

 

“啊,肯定还是想做偶像的吧!不过现在算是知道了,”李灿的笑容如他身后的阳光般灿烂,“不想做的,是知道Seventeen的存在却不是Seventeen一员的偶像。”

 

“哇哦,punchline。”金珉奎脱口而出。同时夫胜宽 被肉麻得仰天叹气,权顺荣则惊叹着鼓起掌,正在憋笑的崔瀚率肩膀小幅度抖动着,崔胜澈和尹净汉交换完眼神就抚着额头好藏起表情,而完全受不了的李知勋正闭着眼小声尖叫中。

 

等混乱终于平复些,年长的几个整理起场面。数完现场的几个孩子,权顺荣苦着脸发愁:“海外的三个该怎么找呢?”

 

“Shua那边,可以搜索他妈妈韩医馆的电话?”尹净汉手指骨节敲着桌面:“俊尼和明浩感觉会先相互联系,具体吃饭的时候再聊吧。”

 

“比起海外的,”过度早起的崔胜澈伸个懒腰,眼睛依旧清明,“其实更好奇剩下两个韩国的会藏在哪里啊…”

 

09

 

不管在哪个世界,吃饭都是头等要事。商量着要去记忆中的烤肉店,除去之后有工作的李灿和权顺荣,六个人分开乘坐两辆出租车。崔胜澈在副驾驶,饶有兴味地听着后排两位98弟弟拌嘴。

 

“胜宽呐,其实鱼缸存在的本身就代表有人关注着吧。”系好安全带的崔瀚率捡起话题。

 

“不是,我只是随口说的鱼缸啊,”完全没料到后续的夫胜宽眼睛睁大,“怎么就不放过我呢。”

 

不甘示弱的崔瀚率振振有词:“因为是很有趣的比喻啊,觉得一定说清楚才行——如果在鱼缸里就能让更多人听到我们的音乐,并不是坏事啊。”

 

“知道了知道了,”夫胜宽随意应下,敷衍态度又激起新一轮的辩证。

 

在幼稚的吵吵闹闹里碰到红灯,司机侧头向崔胜澈确认:“收音机就那么开着可以吗?”

 

“哦,没事的。”崔胜澈视线跟着扫过左手边的液晶显示,是串不熟悉的数字,声音调得不高,似乎正在播送广告。他们这代人坐车习惯连接蓝牙,已经很久没听过电台节目,竟然觉得有些惊奇。

 

等崔胜澈回过神来,后面的谈话仍在继续,不过大概已经换过十几个话题。“所以你有能联系美国的手机吗?”是夫胜宽在问。

 

“嗯,”崔瀚率拍拍书包,“在我另一个手机里。”

 

“什么啊,”夫胜宽张着嘴感叹,“竟然有两个手机?”

 

“之前在Seventeen里也是啊,一个美国电话一个韩国电话。”崔瀚率皱起脸审判不知道这件事的亲故:“因为这个世界里没有俊哥帮我带可以插两张卡的iPhone——啊,”他突然灵光一现,“如果他们要从中国过来,可以拜托吗?”

 

好一个奇思妙想,崔胜澈“噗”地笑出声来。夫胜宽显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视线投向前排忍笑的哥哥。恰好电台的广告时间过去,熟悉的声音如水流般潺潺流出:“欢迎大家回到‘傍晚广播秀’,我是主持人李硕珉。如果你刚打开收音机,今天我们邀请到的是著名歌手——”

 

好奇怎么突然安静起来,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过几位乘客,发现全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节目,便兴致勃勃地推荐起来:“这个节目很好呢,主持人声音很好听吧。”

 

“具体是哪个电台的节目呢?”向忠实听众确认完地点,崔胜澈和弟弟们交换过肯定的视线:“能更换目的地去广播台吗?”

 

10

 

正好赶在节目结束语的部分抵达,三人对如此意外的契机满是感慨。“我们其实也很久没一起来过电台了吧?”崔胜澈打量起建筑入口。

 

“嗯,不记得有几个门了,”随手将行李袋搁在地面,夫胜宽四处张望起来。

 

没有大铁门拦着,能自由通行的他们反而不知道该往哪走。崔瀚率慢悠悠地踱步到建筑侧面,摆摆手再沉稳地走回来:“没有后门。守在这里的话,就算硕珉哥坐车出来,应该也能看见我们。”

 

闻言,奔波一天的夫胜宽也就倚坐在花坛边,而崔胜澈点点头掏出手机,刚打算和聚餐地点另外几人通报情况,就听见过分高亢的尖叫声。

 

“啊!”正准备下班回家的李硕珉注意到三个熟悉身影,直接从还没完全打开的自动门缝间挤出来,飞奔而来的速度过快,背着的帆布包都快和地面平行,“啊啊啊啊啊!”

 

实在是太激动,冲到成员面前的李硕珉急急刹车,随手抓过最近的崔瀚率就晃起他的肩膀,期间还在输出惊喜的呼叫。混血男孩打招呼的声线都被摇出颤音,夫胜宽和崔胜澈笑得肩膀狂抖。几秒后,终于意识回归的李硕珉才松开双手,摆出投降状急急解释:“不是啊,我不是什么奇怪的人!就是,你们莫非认识我?因为我应该认识你们,虽然我们没见过,啊其实我也解释不清楚,就是有种很诡异的感觉——”

 

“DK哥,”反手牢牢把住李硕珉的肩膀,崔瀚率给予认证时还有点头晕,“我们认识你,你也认识我们,我们之前都是Seventeen。”

 

面对李硕珉铜铃般的眼睛,崔胜澈尽量简要地解释,“我们也都是醒来后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

 

“哇,大发,”立刻捂住嘴的李硕珉神情严肃,“我真的以为是我疯了来着。”

 

“差不多都是这样。”夫胜宽认证。

 

广播台离预定的餐厅不远,一行四人干脆沐浴着凉爽的夜风步行过去。了解到他们在出租车里的经历,李硕珉恍然大悟:“这样你们才会发现我是电台DJ啊,真的很巧呢!那现在你们都在做什么?”

 

“也都各有各的工作,可以吃饭的时候再聊,” 依旧在感动的夫胜宽吸吸鼻子,“能找到硕珉哥真是太好了,在这里还顺利吧?”

 

“嗯,”李硕珉答应得很快,“能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具体职责就是要照顾好每个来宾,还有不漏掉需要念的广告商,挺有趣的。”他停住话头,再次点点头肯定道:“嗯。”

 

察觉到气息不太对劲,崔瀚率提醒哥哥:“哥不用顾及我们啊,什么都可以跟我们说。”

 

“真没什么啊,都挺顺利的。”正好扫过来阵风,李硕珉甩甩头发,唇角弧度向上:“不是没考上艺高嘛,这里的我比起被人介绍进Pledis,改成被介绍到广播台里。大概因为是我的声音吧,节目意外得受欢迎,时段变得不错,还能请到很大牌的嘉宾,我只要把持好氛围讲话就可以。”

 

“真好啊,”夫胜宽也笑起来,“好像很喜欢这份工作呢。”

 

“是啊…”眺望着远处的李硕珉声音低下去,重新回到面无表情的模样。

 

不喜欢这样的欲言又止,崔胜澈再次强调:“DK啊,是真的可以什么都跟我们说的。”

 

目光再次聚焦在周围的成员们,熟悉的笑容回到李硕珉脸上。“啊抱歉,很明显吗?”他不好意思地揉过后颈:“就是有点不习惯这种了。”

 

“不习惯这种?”因为担心,崔胜澈的眉毛就没松开过。

 

觉得聊自己的事有点别扭,李硕珉说话时都低着头:“因为最早只觉得是做梦嘛,醒来后到电台里待机的时候还在想,果然我歌唱得并没有朋友们说得那么好,这份工作也是凭幸运得到的。如果我不能保证每位嘉宾和听众度过愉快的时间,我就实在没有什么价值的样子。从现在回头看当时的感觉,大概就是带着李DK好不容易培养出的自信过来,结果在这个世界里又一次被摧毁了。”

 

能够感同身受的夫胜宽揽住哥哥手臂,无声地提供支持。体会到这份心意,李硕珉感激地拍拍他的手,接着陈述起复杂的心情:“还有一层就是你们刚才说的,我们Seventeen不是很真实的组合吗,彼此之间什么都可以摊开着讲。可是作为电台DJ,很容易就会戴起一层面具。主持的时候会忍不住揣摩,那个人内心的想法会是什么呢?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在笑着吗?会很想关心这种,想让他们真实地笑出来,可是会发现最好的方法其实是装作不知道啊。”

 

不太能理解的崔瀚率歪过头:“装作不知道吗?”

 

“是啊,顺利地完成节目就好,维持表面的客气就好。不需要在乎别人真实的感受,即使他们的眼睛像在哭泣,只要装作不知道地一起微笑,就会没关系的。”注意到大家的表情,李硕珉又笑起来,眼睛水盈盈的:“听起来很过分吧?其实作为Seventeen应该也在外遇到过这样的时刻吧。但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总是真实的,所以和大家相处时就能卸下那些伪装和压力,反过来也会鼓励我在外真实地活着,因为我们13人都是这样的。”

 

他扯着嘴角,尽力平静着语气:“可是如果要孤军奋战的话,果然很难啊。”

 

“现在不是孤军奋战了,”崔胜澈捏捏弟弟的脸,“我们会重新聚在一起的。”

 

他们停在路口,街对面就是暖黄的餐厅灯光。深吸几口气,情绪平复下来的李硕珉试图活跃些气氛,用重新攒起的兴致提议:“所以其实可以不认真工作了吧?知道我们来自另外个世界的话?”

 

没想过这点的崔胜澈鼓起一边的脸,认真分析起那么做的优劣点:“总觉得会不好意思吧,我们回去后,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可能得继续生活?”说到这里,他停顿几秒,在绿灯亮起那刻轻不可闻地问自己:“更何况,如果回不去呢?”

 

11

 

又是一个周末,机场抵达的玻璃门缓缓拉开,在徐明浩和文俊辉出现的那刻,崔胜澈就大力向他们挥起手。

 

“哥一个人来的?”抵不住崔胜澈想帮拿行李箱的热情,两手空空的徐明浩挠挠头,快走几步跟上他们。

 

“嗯,Shua也还有一小时到,都来的话车坐不下。”张望着机场内的指示牌,崔胜澈冲他们挑起眉毛,“先去休息室坐着等等?”得到肯定回复,他便急性子地向两位太久不见的中国弟弟询问:“你们怎么联系上的?”

 

和文俊辉交换过个眼神,徐明浩率先开口:“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查大家的资料,不过韩国的很难找到,只发现俊哥是个演员——哥知道微博的吧?硬着头皮给他简介里留的商业联系邮箱发的邮件,本来还担心是我自己瞎想出来的,结果很快就成功得到联络方式了。”

 

“我这边是完全震惊。本来以为是睡前读的小说太真实让我代入了,结果经纪人说有个艺人主动来联系,一看不就是明浩吗。”文俊辉的语气很生动,将当时心情展现得活灵活现:“刚聊上十分钟就抓紧办起韩国签证了——还好我们护照都没过期,不然出境挺难弄的。”

 

“最神奇的还是灿那边,”负责这段时间跨洋联络的徐明浩补充,“在微博看到他的组合消息,就在一个中国群聊里问那个经纪公司的具体情况,竟然发现个在那里练习过的人。”他感慨一声:“会觉得世界的尺寸很神奇,虽然大得我们没法直接遇到,但也算小得能让我们轻松建立联系。”

 

正好在播放着到达航班信息前的电视发现有长椅空着,三人并排坐好。核对完洪知秀的航班信息,崔胜澈不知最近第几次问起成员们的近况:“所以俊是演员?”

 

“嗯,不算多么出名,但是接得到工作。”有点害羞地转起行李箱,文俊辉噼里啪啦地往外蹦着字:“因为运气不太好,没有什么资本捧啦,一般都是男三男四这样,不过好处是没有那么忙?比如这次和经纪人说要来韩国采风,他虽然很奇怪但还是同意让我来,甚至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人照顾,没费什么口舌就让我请到假啦。哈哈,”想起几条微信消息就搞定的韩国游,文俊辉叉着腰,通过仰天大笑一声表示得意,“不愧是我。”

 

“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徐明浩笑着吐槽,却还是顺从地推过自己的行李箱给他玩:“不过俊哥确实感觉会很知足,这样真好。”

 

“我?”两手同时折腾着箱子们的万向轮,文俊辉答得没头没尾:“出乎意料地,很想跳舞啊。”

 

有段时间没领略过这份跳跃思路,跟不太上的崔胜澈问:“本来这里的文俊辉吗?”

 

文俊辉连连摆手,挥舞着手臂做起些简单的基本动作:“不是,就是我自己。来到这里之后试着根据回忆做出动作,发现就是那种,心有余而力不足?根本没什么柔韧度,肌肉记忆也需要从零建立,不再是之前那种看到舞蹈就能接近完美地复制出来的熟练。”手掌捂着后脑勺,他斜过身子思考了会儿:“怎么说,是有点难过的事情。没想到会那么怀念这个,不过本来就是因为看到Hoshi他们舞跳得很好才想留在韩国做练习生的嘛。”

 

“似乎可以理解,”手指抵着嘴唇的徐明浩靠向椅背。

 

眼睛向上瞄着天花板,文俊辉在脑内搜索着合适的词语:“就是,觉得舞蹈成为缺失的一块?本来的文俊辉因为没有了解过,所以应该没有关系,但是现在的文俊辉非常迫切地想展示出那一面,不仅仅是演员的那面。”

 

“本来是不是想摆脱可爱童星的印象才来公司的?”坐在末端的崔胜澈手肘撑向膝盖,确保身体前倾的幅度大到能和远处弟弟对视。

 

“哇,哥竟然记得。”文俊辉敬佩地鼓了几下掌,又别着头整理起想法:“其实无论哪个文俊辉都有这种想法吧,不过这里的文俊辉没有契机那么做。其实来这里之后有部很严肃的电影要杀青,由Seventeen的我接棒来继续拍。原本很不安,却凭着演员文俊辉的经验很好地完成了,于是意识到原来技能是要靠人生选择得到的啊。”

 

“别那么说,”崔胜澈严肃地纠正他,“你本来的演技就很好。”

 

“这样吗,”文俊辉吐吐舌头,语气轻快起来,“那或许是别的技能?比如来到这里之后文俊辉韩语突然变得非常熟练,剧组的大家都佩服来着,说我深藏不漏哈哈哈哈哈!”

 

“真是的,”忍不住笑出声的徐明浩撸了把对方的头发,接着就往崔胜澈的方向后仰,好避开文俊辉虚张声势的乱拳攻击。

 

稳稳接住弟弟的崔胜澈仍由他们闹到休战,才拍拍身边孩子的肩膀:“明浩呢,在做什么?”

 

“很难定义,应该就是明星吧。”注意力回到谈话的徐明浩目视前方:“说是偶像,确实在类似Produce的中国版节目里出过道,可是在限定团体解散前也没发行过几首歌,更没什么舞台的机会。现在因为人气能参加各种各样的节目和综艺,是值得感激的事情,但是偶尔也会想,我做的到底是什么职业呢?”

 

“明浩这样的,”下意识开口,本想帮弟弟解释的文俊辉忽而有些迟疑,“在中国很多最后都是演戏吧?”

 

“话是那么说,但是如果我不喜欢演戏呢?也不是说真的不喜欢——挺拧巴的其实——就是想不被定义地尝试各式各样的东西,特别是享受舞台。那么多做过的事里,最喜欢的竟然是竞争节目里那段可以尽情排舞练歌,成果也会受到关注的时光。”伸直双腿的徐明浩晃晃半开不开的鞋带。

 

早已习惯和社长们开会讨论发展方向,皱紧眉毛的崔胜澈遵循第一反应:“没有办法和公司商议吗?”

 

“这是最奇怪的东西。”徐明浩疲惫地撑住头:“我的一切在他们看来似乎都是指标,能有多少收入,能产生多少热度,能带来多少品牌合作。所有的东西都被量化之后,他们不再关注我想不想做一件事,而是这件事值不值得我去做。明明我们Seventeen都是追逐想法做事的,比如我和Pledis商量着做的Contemporary Art,在这里公司看来,大概就会是付出和回报不对等,所以不值得做的事情。”

 

想要安慰人的文俊辉学着揉乱他的头发,徐明浩扯出个短暂的笑容回应,继续说完压抑在心里很久的话:“时间久了,好像也失去我的坚持和目的。我没有办法平衡兴趣和那些数字,想法完全笼罩在黑暗里,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渐渐变成公司手里没有灵魂的牵线木偶——和俊哥联系,大概是这个世界的徐明浩这几年第一次主动去做什么吧,不过是我这个徐明浩做的就是了。所以很迫切地想来找大家,找回那种有光指引的感觉。可以是来自成员们的,也可以是来自我自己的。”

 

“这么看来,好像每个人都有些不如意的地方...”双手抱在胸前,同样愁眉不展担心着的文俊辉长叹一声。

 

“是的,不过陪伴家人的时间算是多出不少,”指指电视里刷新出的落地提醒,徐明浩伸个懒腰试图打起精神,也试图为这场谈话做出个有意义的总结:“所以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有得有失吧。”

 

“是,这就是生活吧。”给予哲学感悟的文俊辉站起来,一手推着一个行李箱向到达大门的方向跑去,又是活力满满的样子。

 

没心没肺的背影过于可爱,崔胜澈和徐明浩交换视线,同时摇着头笑起来。

 

12

 

“竟然真的会给我妈妈打电话啊,”洪知秀摸索着副驾驶安全带系扣的位置,“孩子们还挺厉害的。”

 

“是净汉的主意,”崔胜澈扫过后视镜,确认两位中国弟弟都有稳妥地坐好,随即发动汽车。他们在这的条件不比Seventeen,车是从南扬州借来的,经济实用的两厢构造,就是差点塞不下行李,于是文俊辉和徐明浩之间隔着个圆桶形状的旅行包,他们倒乐得倚在上面休息。

 

往后备箱瞄过几眼,文俊辉发出敬佩的声音:“哥行李好多哦。”

 

“没打包什么啊,”亲切地用眼神问候过弟弟,敲着手机给母亲报平安的洪知秀解释:“越洋航空可以托运两个行李,所以让我带点东西回去。”

 

“哥还要回去吗?”徐明浩眨眨眼睛,猛然意识到他根本没订回程机票。

 

拇指微微顿住,洪知秀歪过头:“我可是请的年假。”

 

“那是什么啊?”后排两位自由职业者虚心请教。

 

“不知道别的是什么样,但我们公司一年有20天年假,无特殊情况最多可以请两周,所以我申请休息到29号。”还比着两根手指的洪知秀不解:“反过来说,你们的计划是?”

 

“我本来以为就是像日本动漫里那样,”犹豫怎么解释最清楚,文俊辉双手无规律地在空中比划着,“集齐我们13个人就会‘biu~’地一下回到原来世界的那种。”

 

“啊~我也觉得会那样,”微张开嘴的洪知秀附和点头,配合弟弟天马行空的思路跑起火车,“出道日那种不也很可能嘛,时钟从11:59变为零点的那瞬间,啪。”他清脆地打过个响指,仰着头接受来自后座的high five。

 

“啊,所以哥等到今天才来韩国,是特意安排回去的时间在出道日后是吗?”自认参透玄机的徐明浩拍手叫绝。

 

“啊,不是啊,”洪知秀冷淡否认,“那是因为公司至少要提前两周请假。”

 

“噗。”这段起承转合太妙,旁听到现在的崔胜澈终于忍不住笑场。

 

尴尬地折腾了会儿旅行包的拉链,徐明浩感慨:“感觉shua哥适应得很好啊。”

 

“不是啊明浩,是逗你们太好玩了。”许久没这么做过,洪知秀瞥向后视镜的眼睛里盛满笑意。

 

左转灯清脆地跳着,等待转向灯的崔胜澈手指敲着方向盘,视线扫过亲故的侧脸:“所以到底在做什么,那么忙?”

 

“会计税务,”洪知秀望过来,“幸好你们是在四月后联络的,不然才是真的忙。”

 

“不联络就不来了吗?”崔胜澈试图放软声线,尽量不让这句话听起来像是诘问。

 

“那你觉得我是怎么提前两周请到假的?”洪知秀笑得更加柔软:“好难得,竟然连Coups都绕进去了。”

 

心算过日子,这位最晚也得在穿越的第三天就规划起首尔之行。崔胜澈踩住油门,不服输地想从这份完美说辞中找些漏洞:“不担心只是你的幻想吗?”

 

不回头地指指后排,洪知秀又回复了几条信息:“所以最早才会答应带这些空箱子来,或许在收到Vernon电话后有点后悔?”其实不太在意的他耸耸肩:“当时是觉得能找到你们最好,不能就当做来韩国度了个假。”

 

“嗯,这种心态很好。”注意到洪知秀脚边和他在另外个世界的品味不太相似的双肩背包,崔胜澈莫名觉得印刷在背包正面的商标眼熟,似乎是家国际商业公司:“说说吧,在LA怎么样。”

 

“很忙碌,很普通的社会人生活,淡季朝九晚五,旺季总在加班。”收起手机的洪知秀翘起一支腿,膝盖抵着交握的双手:“说普通可能不太公平,是很有名的公司,收入也很稳定,所以算是同龄朋友们羡慕的生活。”

 

“别人的想法不重要,”又一次打满方向盘,崔胜澈提出更在意的事,“你本人觉得呢?”

 

“也挺好的,”洪知秀望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风景,“本来高中读的就是商科,因为喜欢会计这门课,一度以为之后人生的道路很清晰:申请本地大学就读会计专业,考试得到注册认证的执照,再进入公司努力攒钱到退休。”他轻描淡写地数完这几个人生阶段,又比出个电话的手势:“想不到有天会接到Pledis通知我面试通过的电话,人生就是从那刻开始改变的——那通电话帮助我意识到,比起可预测的发展轨迹,我原来更喜欢冒险。”

 

“确实是场冒险,到现在会后悔吗?”大方给予认证的崔胜澈,同样不吝啬于考虑最坏的情况。

 

“没有后悔这件事,不过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问题,”微微屏住呼吸,洪知秀视线凝固在右手小指的位置,“难道我直到17岁生活的全部意义都是在等待这个Pledis的电话吗?我的人生在接到电话的那刻已经分成两种不同路径,即使不是后悔的性格,也会好奇另外的可能性:如果我不成为练习生,那我是否拥有能过好原本人生的价值呢?”

 

从来没考虑过这种问题的崔胜澈沉思片刻:“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心情呢?”

 

“因为我总觉得悬在半空中啊。在没有家人的国家做着不是实体性质的工作,感激成员们和克拉们的爱,可是失去这些爱的我作为Joshua本身,到底又有什么价值呢?”洪知秀微微睁大眼睛。明明已经得出结论,要分享完整的思考过程依旧不太容易。他仿佛再次被拉进那些怀疑的漩涡,甚至需要允许他人旁观这份动摇。

 

因为共情能力足够强,同样感受着复杂情绪的崔胜澈向后梳过刘海:“我以为你之前有走出这个阶段,大概是去年回归的时候。”

 

“没有啊Coups,我之前从来没有想通过,”略带惊讶地瞥过司机的侧脸,洪知秀唇角上扬,为对方这份从未提及过的细心,“我当时只是决定将已经选择的路走到最好。”

 

“那你现在的想法是?“好多问句,意识到这点的崔胜澈也觉得有趣。这算是他在成为队长后学到的,多用开放性的问题,顺着成员们的思路聆听想法。沟通不是表达任何想说的,更多是倾听和理解。

 

已经能轻松说出来的洪知秀耸耸肩:“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生活本身,还有正在做着的这份工作,算是证明做出另一种选择的我仍然有实现梦想的能力吧。”他的语气调皮起来:“你看,这个世界的我没有成为流浪汉,也没有过量使用药物,算是好好地成长到27岁,甚至成功向来自Seventeen世界的我证明,嘿,这里的你也能过得很好。”

 

舒展完手臂,洪知秀再次做出电话的手势:“等差不多都想清楚了,妈妈说有韩国打来的电话时简直是种deja vu,不过很好地应对了——因为可以确信,无论这次的我选择哪个分支,我都会过得很好。”

 

“而在这之中,”骄傲地扬起一边唇角,崔胜澈十分确定,“你选择的是回韩国见我们这个分支。”

 

喜欢戏弄人的洪知秀试图泼出冷水:“或许是因为已经买好机票才来的?”

 

明明从来到这里的一开始就是那么打算的。不想再做纠缠,崔胜澈斜眼打量过亲故狡黠的笑,右手握拳砸向他的肩膀:“我有没有说过你其实是成员里面最难对付的一个?”

                                                                                                  

“那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洪知秀挑着眉毛望回来,“那其实是因为你允许我不好对付的?”

 

无奈地摇摇头,崔胜澈突然记起另外两位过于安静的弟弟。后视镜里的他们正襟危坐着,连千禧一代的最爱手机都没在看。“怎么都不说话?”他问。

 

受到冲击的文俊辉摊开两只手,先是数出十三,又掰着手指减去在场的四个,最后无辜地眨眨眼睛:“这样的对话,还再要发生九次吗?”

 

“你们来得巧,”崔胜澈一本正经地开玩笑,“还差一个就能集齐龙珠召唤神龙了。”

 

14

 

首尔的车位不好找,所以是借用金珉奎公寓的地下车库。反正他们那户从未用过车位,连模特先生自己都是借这个契机才第一次进入大楼的B1层。

 

端正地停在两条线划出的空位内,崔胜澈跨出车门的瞬间就扭转身体伸个懒腰,正好瞥见已经等在电梯处的权顺荣。“哦Hoshi!谢谢你的车,”他扬扬手,向迎来的人递还钥匙,顺便送出赞扬,“做得挺好的啊,还给伯父伯母买车了。

 

“诶,说什么呢,”权顺荣发出谦逊的喉音,“比起Seventeen差远了——果然还是会想买更好的车啊。而且这里的我也没钱赞助姐姐做双眼皮手术来着。”

 

“不是,”冲过来和哥哥拥抱的徐明浩重新拉开距离,揉着权顺荣的脸吐槽,“这样到处说,我真的很怕有天哥被姐姐打死啊。”

 

“唔唔,唔唔唔唔!”说不出话的权顺荣眼神微微透出恐惧,又忙不迭转头和洪知秀文俊辉腻歪起来。四个人你贴贴我我抱抱你,直到崔胜澈一声令下,才互帮互助地搬运起行李。

 

“珉奎呢,”辛苦推着两个箱子的崔胜澈问,“怎么不来帮忙?”

 

权顺荣老老实实地汇报:“在临时大扫除,说不能在成员们面前丢脸。”

 

“果然爱整洁都是人设啊,”装作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洪知秀玩笑着总结。

 

闻言,文俊辉疑惑地打量起四周:“这里没有珉奎也没有摄像机,哥怎么还像在做综艺?”

 

“俊啊,很好。”喜欢看亲故吃瘪的崔胜澈和弟弟击掌,即使后者不太理解为什么会得到赞扬。

 

比起其他独自在首尔打拼的成员,金珉奎的公寓大得出乎意料,甚至有个宽敞的开放区域做公共空间。受不了哥哥和亲故们调侃的眼神,平行世界里的金CEO急急解释:“我是和室友一起住的昂,一个人绝对付不起这种房租的!”

 

“室友还是圆佑吗?”打量着装饰海报的洪知秀脱口而出。

 

“在这个世界里不是啊,只是另外合租的两个人,”算是说到金珉奎的伤心处,他整个人都像晒过头的小草般焉下来,“如果是就好了。”

 

同样时隔一周才回到首尔的崔胜澈蹙紧眉毛:“还是没有消息吗?”

 

“嗯,昌原老家那边说在首尔的电视台工作,可真的在电视台里打听,又说家里出了事,已经请假快两个月了。”竹筒倒豆子般交代完情况,金珉奎表情皱皱巴巴的,“哥,我很担心。”

 

“圆佑(哥)会在哪里呢?”整个周末,所有人都在疑惑着。

 

因为是字典里没有放弃二字的Seventeen,肯定是要将所有地方都跑遍的。Pledis的新旧大楼和Hybe那总有人守着,相关认识的同学同事都拜访过个遍,年纪小的甚至在电视台门口的长椅打过瞌睡,可就算这样,依旧找不到全圆佑的踪迹。

 

周日傍晚,十二个人都聚在尹净汉打工的咖啡厅,士气低落地占着最大的那张桌子,面对店员赠送的甜品都无法打起精神。

 

还有四天就是5月26号,是他们作为Seventeen的出道日。因为是非常重要的日子,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预感,崔胜澈起身前往更为安静的角落,给校长拨去电话请假。比起维持在这个世界里虚幻的正常生活,他更想和成员们在一起。

 

在电话这端礼仪周正地接连鞠完躬,崔胜澈回到桌子边清清嗓子:“比起想着他在哪里会出现,不如换个思路,我最早碰到Hoshi也不是刻意的啊。”视线在每个弟弟身上停留几秒,他忍不住就微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你们会有什么很想去的地方吗,在出道日之前。”

 

年纪大的几个若有所思地交换过眼神,而弟弟们已经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混乱的场面里,忙内高高举起手:“哥!”

 

全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同个地方, 早已习惯的李灿也不怯场:“无论如何,能去束草看看吗?”

 

“哇,不愧是效率很高的Seventeen啊…”望着周围几位已经分头开始安排出行计划的成员,无所事事的权顺荣啧啧感慨。

 

“哇,”随意将手机扔回桌面,终于请完假的李硕珉感慨,“原来逃避工作是那么爽的事情。”

 

“不是,这位大叔你是从哪里闯进来的吗?”正在敲打手机的夫胜宽忍着笑吐槽。凑在他身边的金珉奎盯着页面里能租的房子咬手指:“所以就明天动身?”

 

“嗯,先订两天吧,之后想到什么别的地方也可以去。如果真的不能离开这里,在我们分开前别留下遗憾才好。”崔胜澈敲打着桌面。作为队长,就不能不考虑最坏的情况。比如如果过完这周依旧没有奇迹,比如如果遇不到全圆佑。

 

希望全圆佑的想法和他们一致,希望他们最终仍能相遇。之后的十几个小时里,崔胜澈不断重复着这样的祈祷。

 

即使不属于任何宗教,在海岸线边注意到那个身影时还是会感谢无名的神。崔胜澈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悠悠地踩着沙子往那边走。期间跑得快的弟弟们已经激动地猛扑过去拥抱,甚至有几个机灵鬼,是模仿着那人跑步的样子一连串奔过去的。

 

“本来还在想,要扔12个人进海里可能会挺累的,”等成员们稍稍平静下来,全圆佑推正有些歪斜的眼镜,和最外围的队长目光相交,“原来该被扔下去的是我啊。”

 

“没有的事,”正对着太阳的崔胜澈微微眯起眼睛,“我们总会找到你的。”

 

14

 

十三个人零零散散地在海边围成一圈,怕沾到沙子清理起来麻烦的继续站着,不介意的就直接坐下,反正选哪边都会有人陪伴。

 

“真的很担心哥,”小步挪向全圆佑的位置,瘪着嘴快哭出来的夫胜宽先是拉拉他袖子,又在得到回应后圈住对方的腰,脸埋进他肩窝:“能遇见真是太好了。”

 

权顺荣也凑过来,踢着沙子絮絮叨叨:“原来找齐13个人并不会即刻开启什么方阵啊——果然漫画都是骗人的。”

 

“就算凑齐可能也要有什么阵法吧,”比划起炼成阵的漫画爱好者李硕珉反驳。

 

“啊?有什么事是要十三个人一起,还得有阵法,”李灿用力眨眨眼睛,觉得思考实在辛苦,干脆抛个梗,“难道是要我们凑齐跳个出道曲吗?”

 

本来正蹲着在沙地画画的金珉奎真诚苦恼起来:“那该跳珍爱还是Shinning Dimond啊?”

 

一把摁住旁边已经拍拍裤子准备站起来跳舞的崔瀚率,李知勋其实是调侃的意思:“不如从头到尾所有主打跳一遍?”

 

“啊,那是真的会很累,”那么多成员,总会有人当真,文俊辉不过是最先开口说话的那个,“不过很有意思哇!”

 

眼见孩子们就要争相发表意见,和另外两位亲故交换完眼神的崔胜澈介入干预:“嘘——”示意孩子们别那么兴奋,他转头倚在最新找回来的弟弟身边:“圆佑你,一切都还好吗?”

 

现场瞬时安静起来。原本还在打打闹闹的几个动作停在半空,相互看过几眼就收回手认真聆听起谈话,一时只能听到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

 

“很难说,”被孩子们齐齐投来的视线逗得轻笑,全圆佑双手插进口袋,微微弯着腰,“我最近总觉得虚无。”

 

“虚无?”徐明浩下意识跟着重复这个高级词汇。

 

“很空洞的感觉。”全圆佑向他点点头,解释的声音平缓,只是在表达观察,不带多少个人情绪:“像我们本来的认知,会觉得只有一个世界吧?然而来到这里,发现原来不参加试镜的我会有另一种人生:在电视台沉默寡言的幕后工作者,他不过是做出其他选择的我。”他推推眼镜,依旧没什么表情:“如果我只是那么多宇宙中的一个,那些我做过的选择似乎就变得很渺小,我也开始变得无法理解按部就班工作的意义,和周围人交往的意义,甚至存在的意义。”

 

胡乱撸过把头发,金珉奎试图代入前任室友的角度来理解:“既然无论怎么做都会继续下去,那么我本来引以为豪的那些选择,比如来Pledis面试,在练习生时期坚持到出道,还有各种认真工作的时刻都变得没有意义——哥是这个意思吧?”

 

“或许是说,无论我个人如何做出选择,生活都有按部就班的规则。会发生的依旧会发生,我不过是沿着早就铺好的轨道前进,”眺望着远方海平线的全圆佑耸耸肩,“每条故事线都是早就写好的。”

 

联想到电影里常有的概念,陷入思考的崔瀚率无意识撕扯起唇角翘起的皮肤:“一种存在感的崩塌。”

 

“还有对自由意志的质疑。”微微叹口气,洪知秀投向全圆佑的眼神充满理解。

 

“是,总之是很混杂又强烈的心情,所以感觉陷入死角,想着不如来束草看看。”扫过现场众人的表情,斜靠住巨大岩石的全圆佑继续道:“说实话,见到你们的那瞬间以为就会立刻好起来的,会茅塞顿开地领悟到什么,推翻所有的困惑,不过发现有点艰难。就像凭着想象中的地图行驶,感觉已经离目的地很近,却发现最后几米的位置拦着路障,告诉你此路不通,依旧见不到太阳。”

 

听到这里的夫胜宽怔怔地:“圆佑哥难道不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吗?”

 

“那是我永远不会怀疑的东西。”全圆佑应对得很冷静,声音里有让人踏实的力量。

 

“圆佑会来束草的动机,本身就是种对我们关系的信任吧,不用担心这个的。”感受到几位成员的困惑,李知勋帮着亲故解释,“这也不是圆佑的问题,说实话我也感受到过,以为我们团结起来就会无坚不摧,可是在特定的困难,甚至是这种超自然事件前,会感受到即使我们都聚在一起,也仅仅是我们而已。”

 

李灿的眉毛几乎没有松开过:“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不就是这样度过那么多困难的吗?”

 

“不是啊,”本来只是放空着大脑享受海风,终于忍不住加入对话的徐明浩摆摆手,“我觉得圆佑哥只是想说,团队的力量固然重要,可是也无法消解那种对存在本身的质疑。”

 

“那是因为之前圆佑哥都是一个人吧?一个人就是会忍不住乱想,现在我们都聚在一起,就算不知道什么宇宙的真相,但至少不会孤独了不是吗?”努力想气氛积极起来,金珉奎试图从另外几位成员的表情里读出肯定。

 

同是97年生,心思更加细腻的李硕珉并没有随其所愿:“可是,难道作为Seventeen的时候就没有孤独的时刻吗?偶尔也会有的吧。”

 

“哎噫,这小子是在说什么啊?”瞬间挺直身体,权顺荣目光严肃得很。

 

“我觉得硕珉哥是有道理的,”崔瀚率微微提高声音,给予客观的分析:“会不会有种可能,我们太过美化本来的世界,以至于忽略这个世界里相对比较好的部分?“

 

“不是,不需要动摇啊,现实是我们本来就是那个世界的人,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不就很好。”注意到几位成员没听懂的表情,文俊辉同步困惑起来:“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是很好的想法啊,俊果然很聪明。”率先给予完肯定,尹净汉垂下睫毛,声音似有若无:“Shua呢,也是质疑的那边吗?”

 

暂停沉思的洪知秀仰头回望,没有什么表情:“孩子们的想法我都能理解——能说出来就很好不是吗?即使不是那么正面的。”

 

激烈的争论差不多到此结束,不再有人扬声说话,而是开始慢慢消化那些激烈碰撞的想法。他们早已习惯这样的讨论,从专辑主打到编舞走位,无一不是这样的流程。每个人先表达零零碎碎的念头,再缓慢统一成两派,最后选出能代表Seventeen的决定。曾经以为只有工作才会引来那么严肃的对峙,如今发现人生意义这块更是深奥。

 

这种情况下,崔胜澈往往不会表态,只是最后所有人都会等待崔胜澈说话。因为话语权足够大,按心意选择总显得不公平,于是他总在聆听,如果无法集体解决,就再分头找弟弟们单独聊聊。

 

“大家的出发点可能都是一样的,不过是表达的语义不同,”风吹得刘海乱飞,崔胜澈微微眯着眼睛,“先暂停着整理一下吧——圆佑,喝一杯吗?

 

15

 

知道他们需要空间,另外十一个就商量着先回民宿准备晚饭。有几个心思细腻的,安静地走过来和全圆佑拥抱过,才拖着脚步和其他人往路边走。距离逐渐拉远,只能望见人影绰绰,交谈的声音倒是越来越响,大概是为刚才的话题争论起来,又或者只是为了晚饭吃部队汤还是泡菜汤。

 

注意到崔胜澈盯着孩子们背影的严肃表情,刚从小卖部回来的全圆佑递过罐啤酒:“需要整理每个人的想法,哥其实很辛苦吧。这种时候就会觉得,是不是不说出来更好些。”

 

“如果只是怕我辛苦,那你们又该怎么办呢。”拉环响亮地击穿铝箔封口,气泡争相涌出来,崔胜澈甩甩指间沾到的液体:“就是这样的角色啊,现在说出来总比压抑在心里,哪天突然爆发要好。”

 

暂时没什么喝酒的兴趣,全圆佑只是研究着手里的易拉罐,等读完所有印刷字才开口:“所以哥能理解吗?”他抬头,表情仍然困惑:“刚才成员们分成两派,只有哥是中立的样子。哥好像总是中立的,或许比我更适合当逻辑之夜的MC。”

 

“还有心情开玩笑吗?”猝不及防地被冷幽默击中,崔胜澈哑然失笑:“怎么可能永远中立呢,只是能理解每种想法都有它存在的道理。你啊,觉得我中立,或许只是因为我没怎么说话吧。”

 

“可能是吧,但果然还是会好奇哥的想法。”跟着嘴角上扬的全圆佑终于打开啤酒,抬手和哥哥碰杯。

 

“在那之前,”崔胜澈向后梳过头发,“也纯粹是好奇来着,你最近是不是看过什么关于多元宇宙的电影?”

 

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全圆佑认真回忆几秒:“奇异博士吗?”

 

“不是,是另外部更疯狂点的…”仔细观察过对方的表情,崔胜澈摇摇头:“当我没说吧。”

 

全圆佑倒是不想放过他:“就这样打岔了?哥果然非常适合做偶像。”

 

“在说什么啊?”听出含义的崔胜澈握着拳头轻敲过去,收获几声闷笑:“其实我不太在做事的过程中思考意义?不是因为我知道对未来有什么样的影响才去选择的,而是因为想选这个就那么选了。听你说起来才在想,原来不是因为我在做选择,而是我做出的各式选择创造出现在的我。”

 

微微屏住呼吸,全圆佑并没有接话。他能意识到自己即将领悟什么,大脑飞速转动的同时,也庆幸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用惧怕冷场。

 

晃晃半空的啤酒,崔胜澈继续阐述想法:“其实能感受到,最早的新奇过去后,成员们在这个世界都有种,不适感?因为他们已经是由另外个世界里那些选择创造出来的,所以在这个世界里就像穿着不适合的鞋子,怎么做都会难受。能成为Seventeen的我和能成为体育老师的我,本身就是两个个体了:他们可能会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是每个选择都轻微影响过他们对世界的理解,从而会有很大的差异。”

 

“哥的意思是,”全圆佑沉吟片刻,“每个世界里由不同选择创造出的个人都是不同的,因为我们是由选择后各式不同的经历塑造的。”

 

“对,所以觉得你这样不太公平啊。”觉得语言不够清晰,崔胜澈半蹲下来,在沙堆间画出条线代表时间,又在中间戳出个火柴小人:“你站在现在的角度解读过去,觉得轨道都已经建好,会发生的依旧会发生,可你并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不是吗?明明现在对未来的影响才更大吧。”说到这里,他干脆抹掉那个小人,还有几条跨越时间线的箭头:“所以到底在纠结什么啊,绕来绕去的世界真相,我们才是自己的真相不是吗?找不到太阳,自己变成太阳就很好啊。”

 

“哦,突然很帅啊哥。”本来就是聪明人,豁然开朗的速度也很快,心情轻松不少的全圆佑伸手揽过队长的肩膀揶揄。

 

装作嫌弃地拍开那只手,紧抿着嘴唇的崔胜澈拍拍弟弟脸,不算在生气,只是摆脱不掉忧患意识:“感觉你给孩子们聊得信念感都崩塌了,不会在民宿里吵起来吧。”

 

“吵起来也不用多久就会和好的,”随意晃着手里的易拉罐,全圆佑真挚地看向哥哥:“其实有种感觉,本来最早进公司的不就是哥吗?”他眨眨眼睛:“这个世界故事线的偏移,或许就是从哥没有加入Pledis开始的,因为没有来接我们的人了。”

 

良久,崔胜澈仰头咽下最后那点液体,拍拍对方肩膀就往回走去,背对着从云朵中探出头的太阳,影子在身前拉得很长。

 

16

 

全圆佑的判断没错,抵达时民宿又是亲亲热热的景象——如果不算刻意回避和金珉奎对话的李硕珉的话。近距离观赏过几分钟徐明浩劝架的有趣场面,又打开一听啤酒的崔胜澈坐进角落沙发里,望着成员们微笑。

 

方才弟弟的话算是引出他不少感慨。崔胜澈自认不是天生的领导者,然而从出道起就受过不少所谓“职位塑造人”的循循善诱,竟然也逐渐成长为大众眼里能代表团队的人物,以至于连这样稀奇古怪的遭遇都被认为是因他而起,仿佛Seventeen缺少他就不行似的。

 

这个世界少掉谁都会继续运转,崔胜澈对此深信不疑。与其说他能力多么出色,不如说他能将自身放得足够低,万事都以成员为先,这份为他人考虑的诚恳是能被感受到的,于是也能换来孩子们的真心——换作其他任何人,应该也能做到。

 

当然,这些只是崔胜澈自身的想法。如果有任何成员得以窥见这份消极,肯定会大声反驳,再努力强调其特殊性。比如不是每个人都能逼迫自己变得果断,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充满共情地倾听别人想法,更不是每个人都能整理完十二个人意见的大小区别,再逻辑清晰地反馈给公司,期间还要为每个人的利益据理力争。仅用以上三点画张文氏图,圆圈相交的部分在韩国范围内大概就只剩崔胜澈,更别提其他还没来得及陈列的特别之处。

 

很可惜,目前26岁的崔胜澈尚未领略到这点,所以他只是摇摇头,继续观察着成员们的行为,感恩命运允许他们重聚——穿越平行宇宙这样宏大的命题前,他个人的付出似乎并算不上什么。

 

“哥,”李灿握着瓶烧酒出现在沙发边,打断他的思考。

 

“哟!”注意到对方手里有两个杯子,崔胜澈会意一笑,示意年纪最小的弟弟坐到他身边:“我们灿想喝酒?”

 

熟练地用手肘敲敲瓶底,李灿拧开瓶盖撞出顶层的那层泡泡:“感觉哥会更想喝烧酒一点——之前以为只有啤酒吧?其实是买回来之后忘记放冰箱,幸好现在还是凉的。”

 

“很会体贴人啊我们弟弟~”无视抗议的崔胜澈伸手捏起小孩脸颊,来回揉过几圈又忍不住关心情况:“你们先回来的这群人聊过吗?”

 

“当然啊,”正给哥哥添满酒杯的李灿顿住,确认完各方位置才敢小声吐槽:“哥知道净汉哥和Shua哥的…”

 

确实,他们95line三位都是谈话好手。能敏锐注意到气氛变化的洪知秀往往是发起方,对弟弟们格外耐心的尹净汉则是倾听方。如果崔胜澈没有猜错:“你和胜宽应该也有帮忙?”

 

“嗯,我们稍微整理了下,算是统一过意见,大家也都同意了。”重新立起烧酒瓶,李灿取过空着的玻璃杯,本是想接着给自己倒。

 

崔胜澈从他手里抽出那个瓶子,充满善意地替他盛满,同时真心感慨:“做得很好啊。”

 

“啊,”莫名有些惶恐的李灿端正地两手捧着酒杯,“谢谢哥,其实如果哥在的话应该会更有效率的…”

 

“所以结果是?”简单略过弟弟的恭维,崔胜澈缓慢转着酒杯,欣赏灯光在透明的液体里的折射。

 

“我们都想回到原来的世界,”李灿的语气坚定,背也挺直了些,“但不是因为本来作为Seventeen的世界有多么多么好才想回去的。即使那里有不足的地方,即使那里可能并不是最好的支线,既然我们是来自那个世界的,我们就想珍惜目前为止拥有的所有东西,认真地去完成那个世界里的人生。”

 

因为几乎能从每个分句里听出是哪位成员的用词或语气,所以确信这是他们最后的答案。带着欣慰,崔胜澈抬手和李灿碰杯,一饮而尽后长长呼出一口气:“真好…”

 

“啊啊啊啊啊李灿!”在二人对面尽力装了半天的若无其事,终于意识到不对的夫胜宽恶狠狠地扑过来:“你是不是已经和胜澈哥说了?”

 

“啊,我应该怎么做来着?”大概也许肯定没有理解战略计划的李灿迷茫眨眼。

 

“应该要先问胜澈哥的意见才对啊!”应该是很严重的问题,因为连崔瀚率的声音都大起来,还露出成员面前限定的撒娇那面:“真是的!受不了!”

 

忙内line闹的动静足够大,剩下的人也都围过来。满屋的饭菜香中,崔胜澈拧着眉毛紧咬牙关,直到确认本在做饭的那几位有记得关火,眼神才松懈不少,神情重新变成对成员们的无可奈何。

 

“那哥是怎么想的呢?” 过于明显地看完几圈眼色,李硕珉小心翼翼地开口,“哥也想回去吗?”

 

还不明白这个问题有多重要,崔胜澈双臂摊开,松松架在沙发靠背两侧,很简单地回答:“嗯。”

 

“唉我之前就说你们这种问法不对,”还举着烤肉夹的金珉奎胡乱往后撩过几次头发,语速和大脑转动的速度同步,“Coups哥啊,你是真想回到原来的世界,还是仅仅因为我们想回去才那么说的?”

 

“有什么区别吗?”注意,崔胜澈在这里是真的疑惑,并没有习惯性地在和金珉奎抬杠——好吧,或许有那么一点。

 

“我们吧,担心哥已经潜意识将我们Seventeen成员的愿望,”以为韩语早已没那么难的徐明浩还是仔细措辞几秒,“全都消化成自己的愿望了。”

 

作为从练习生时期起相处最久的人,李知勋精准制止住崔胜澈条件反射般的辩驳:“先别急着否认,从开始到现在,你都没表达过你真正的想法吧?我们只知道你是体育老师而已。”

 

“之前说会好奇哥的想法,回来之后才发现,完全被适合做偶像的哥打岔过去了啊…”全圆佑手撑着下巴喟叹,同时认为这个call back算是个成功的冷笑话——可惜现场唯一能get到的人此刻大概没什么心情。

 

“其实,”最早和崔胜澈在这个世界相遇的权顺荣举起手,得到发言机会后认真地望向队长替他辩护,“哥之前说过想回去的吧,不是吗?”

 

“不要替他回答啊,要听真心话才行。”旁听到现在的文俊辉终于忍不住发言纠正,同时大咧咧地抬手指向队长,有点豁出去的意思:“你们看Coups哥又不说话了!”

 

顿时没有人再开口,连十二人的呼吸声都轻了不少。有点好笑地打量过孩子们的神情,不被理解的崔又气微微鼓着脸,自言自语般地嘟囔:“以为我已经很明确地表过态,原来要说得更清楚点才行吗…”

 

一度以为尽力减少意见输出是在为成员们着想,如今发现这反而成为他们担忧的源头。其实没有任何人做错,连这场误会都是叫人心里暖洋洋的,于是充分理解目前状况的崔胜澈决定用最崔胜澈的方式来表达最崔胜澈式的心情。

 

“虽然平静到不需要随时用‘我没事’回应的世界很好,但是果然,还是会怀念有人来向我确认‘没事吗’的世界啊 。”注意到几位成员亮起来的眼睛,他不免加大微笑的幅度:“像现在这样有点麻烦的状况,果然是我想念的东西。”

 

话说得确实漂亮,可洪知秀并不想轻易让这位亲故过关:“如果只是想让我们都聚在一起,在这个世界不也可以吗?”

 

“在这个世界,或许不能那么频繁地见到?”再度皱起脸,崔胜澈不太愿意想象那样的场景:“没法很自然地在下班后叫你们去喝酒吧。”

 

“果然很怕寂寞啊S.Coups xi。”斜倚着厨房边的吧台椅背,尹净汉像是置身事外的杂志采访者般评价。

 

实在拿两位同龄人没办法的崔胜澈投降般举起手:“不是,你们到底想确认什么啊?”

 

“我们有个假设:”洪知秀倒是没有再卖关子,“既然在这个世界里的重逢也是由你发起的,那我们必须向你完全确认回去的意愿才行。”他轻快地眨眨眼睛:“你知道的,像坐在飞机逃生舱的位置时那样,需要你给予口头确认,a verbal consent。”

 

没有纠结于不必要的英语展现时间,崔胜澈垂下睫毛,隐隐觉得站在顿悟的边缘。他曾以为这段时间里很多事都只是巧合,但或许扇动蝴蝶翅膀的就是他自己。

 

实在不习惯这种自我中心的想法,头发都已经揉乱的崔胜澈烦躁咂舌。“真有那么重要吗?”他问,潜意识里仍在否认。

 

回答他的,是层层叠叠的真诚与爱意:

 

“因为看到哥,才确认一切都不是臆想的其实…”

 

“只看到荣那家伙大概会担忧怎么办,发现Coups哥在还挺安心的。”

 

“会感激我工作的是那家咖啡店的程度。”

 

“哦,哥真的很好,是来地铁站接我的时候就确定的事。”

 

“本来还好好的,看到哥不知道为什么就快哭出来了…”

 

“这个不是非常好的事嘛,哥就继续这样加把劲试试看嘛!”

 

“会为这个世界的团体没有Coups哥这样的队长遗憾。”

 

“哎呀Coups哥,我们最爱的Coups哥~”

 

“和Coups哥谈心虽然挺严肃的,但其实也挺喜欢的嘿嘿~”

 

“机场门打开的那瞬间,看到Coups哥对我挥手的时候简直,哇!”

 

“我呢,是真的很希望Coups你幸福啊,无论在哪个世界。”

 

“哥对我们来说,比你能想象的还要重要得多。”

 

微微咳嗽着清开哽住的喉咙,崔胜澈突然记起,再过几天就是这个世界的5月26日,也是那个世界里Seventeen的出道日,更是组合七周年的纪念日。

 

如果在那个世界,他们应该正忙碌地准备着回归吧。

 

突然就很想念那样的生活:忙碌的,备受瞩目的,永远向前努力着的。

 

十三个人朝夕相处的。

 

“别以为是我接回的你们,”他最后只是说,“是我们找到的彼此。”

 

室内光影猛地拉长,仿佛无穷无尽的隧道。与此同时,感知重力的小脑发出警告,身体似乎在不断下坠,还没来得及张嘴发出声音,就重重砸入床垫里,整个人蓦然惊醒。

 

匆忙抓过枕边的手机,时间显示是4月27日的1点28分,消息提示栏还有几条weverse的提示。分不清梦境或真实,睡眼惺忪的崔胜澈点进去,发现是之后回归的单人预告,还有一条很短的视频。

 

屏幕里的崔胜澈正与他对视,几乎是过于平静地告诉他“I’m not seventeen anymore”。

 

这样的故事会发生吗,或许吧,在某个平行世界。

 

没有理睬不断弹出的、属于十三人群组的新消息提醒,过于困倦的崔胜澈摁灭手机翻身,脸深深埋进枕头里。

 

反正此刻这个崔胜澈能够确定,they are seventeen forever.

 

17

 

这个故事因十七开始,也在第十七章结束。

 

然而在茫茫宇宙中,这不过是两个世界里的十七故事。

 

愿属于我们世界的十七永不落幕。

 

The End Never Ending Story

 

To you.

 

=====================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其实是很突然的念头,在办公室茶水间想到的:要不要写个这样的故事做贺文啊

 

拖了蛮久才动笔,因为本来在写的那篇也已经一万多字,觉得总归完结掉再来写,结果那篇完全就没有想法了,满心都在构思这篇。想那就赶着出道日快点写完吧,结果又是越写越长的经典老番…

 

期间其实经历很多事,这次回归又下载又策划还要抢美巡票,社交生活很忙的同时工作方面还出差了两周,每次发微博都有种我这个文手是不是在不务正业的愧疚感,想不到真的写完了,现在还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中间很多经历都在验证我这篇文最早想表达的事,所以其实是靠这些美妙的小巧合支撑着写完这个大脑洞的

 

中间一度想放弃的时候,要感谢网络一线牵的次粉朋友好心鼓励。她的反馈让我意识到果然还是要写完才行,只要能触发到一点点柔软的共鸣就是很值得感激的事,所以请多多交流吧

 

再次感谢你们,感谢次人。七周年快乐,未来也一起走吧

 

诚心诚意地,下篇文见


是顾顾不是姑姑

【全员向】Fearless

  完结篇

  

  

  

  

  

  “小灿?他不是就在……唉?小灿呢?”崔胜澈抬起头来,往身后看,却发现刚刚还在的李灿没有了人影。

  “他说他先回去休息了。”徐明浩见崔胜澈伸长着脖子在找弟弟,开口打断了他差点扭着脖子转一圈的动作。

  李知勋闻言站起来就往外面跑,然后觉得不对劲的全圆佑跟着追出去,嘴里喊着知勋你不知道他住哪个房间你跟我来。

  剩下的孩子们也一溜烟的跟着往外跑,像是接火车一样一个接一个。

  全圆佑推开李灿的房门,但是里面空无一人,在所有人踏进房间的时候他和李知勋已经把并不大的房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查看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人。

  “知勋,你是不是......

  完结篇

  

  

  

  

  

  “小灿?他不是就在……唉?小灿呢?”崔胜澈抬起头来,往身后看,却发现刚刚还在的李灿没有了人影。

  “他说他先回去休息了。”徐明浩见崔胜澈伸长着脖子在找弟弟,开口打断了他差点扭着脖子转一圈的动作。

  李知勋闻言站起来就往外面跑,然后觉得不对劲的全圆佑跟着追出去,嘴里喊着知勋你不知道他住哪个房间你跟我来。

  剩下的孩子们也一溜烟的跟着往外跑,像是接火车一样一个接一个。

  全圆佑推开李灿的房门,但是里面空无一人,在所有人踏进房间的时候他和李知勋已经把并不大的房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查看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人。

  “知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尹净汉的目光看向冷着脸的李知勋,虽然提出疑问,语气却是肯定的。

  “他,是不是用了涅槃之火。”李知勋哑着嗓子开口。

  “对啊,我们找到了崩塌的沧澜秘境,小灿在里面拿到了涅槃之火,不然你们怎么会复活。”崔胜澈点点头,不明白李知勋怎么知道是李灿操控的涅槃之火。

  “不是,小灿不就是涅槃之火吗?为什么还要去沧澜秘境找?沧澜秘境不是没了吗?”权顺荣皱着眉打断了全圆佑准备开口跟着解释的动作换来了其他人的侧目。

  “你说什么?小灿是涅槃之火?”尹净汉抬高了音量,吓得权顺荣往金珉奎身后退了半步。

  “对啊,在绝古禁地我们都听到知勋哥说了,对吧,瀚率。”金珉奎安抚的拍了拍权顺荣的小臂,把目光移向了当时也在场的崔瀚率。

  “啊?啊,是啊,他不是还跟知勋哥保证了在找到共存的方法之前绝对不使用涅槃之火的能力,所以,现在是找到了吗?他人呢?”崔瀚率的反应慢了半拍才点头回答了金珉奎的话,似乎还在状况外这才察觉到少了一个人。

  “什么意思?共存的方法……使用了涅槃之力会有什么后果?”洪知秀撑着门框,嘴唇开开合合三次才发出声音。

  “啊!留影珠!”李硕珉突如其来的惊叫把其他人注视着李知勋等待答案的目光吸引过来。

  只见李硕珉手里举着一颗金色的珠子,见齐刷刷望过来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一紧张,手上一个用力就捏碎了留影珠。

  “胜澈哥……”

  属于最小的弟弟的声音和由灵力组成的影像出现在房间里,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屏住了呼吸,生怕有一点动静面前的“李灿”就会消失无踪。

  “呜呜呜呜呜,灿呐,我的灿呐。”

  影像播放完毕,权顺荣就猝不及防的扯着嗓子开始嚎哭,身边的金珉奎被他一嗓子吓得往后缩了缩脖子,抿着唇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李硕珉和夫胜宽也已经红着鼻子开始默默流眼泪了。

  全圆佑,文俊辉,徐明浩和崔瀚率虽然没有哭,但是面上的表情也算不好。

  崔胜澈和尹净汉的脸色一黑一白,周身的灵力爆裂的发出呲呲的声响。

  预言魔法看到李灿没事的洪知秀和李知勋满头黑线的看权顺荣像哭丧一样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往下掉。

  “嚎什么呢?我又没说他死了。”李知勋实在忍不住了大力拍了一下桌子。

  “啊?你说什么?……嗝!”权顺荣震惊的转头忘了哭,呆呆的看着李知勋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最后尴尬的打了个嗝。

  “之前的天道被邪神侵入了,一旦小灿用了涅槃之火的能力,就得去代替天道履行职责。”

  “那,他这是不是属于得道飞升了?”崔瀚率眨眨眼一脸认真。

  “飞升什么啊,怎么可以丢下哥哥们自己飞升呢。”李硕珉揉揉鼻子,带着哭腔不满的从开着的窗户看向外面的天空。

  “那不还是见不到人嘛,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啊呜呜呜呜。”权顺荣停顿了一秒又开始扯着嗓子哭。

  天空传来剧烈的雷声像是在反驳权顺荣的话,他忘记了哭,默默的眨了两下眼双手合十对着天空拜了拜。

  “抱歉啊灿尼,哥不说你死了,别劈我。”

  “可是,我看见了,看见我们十三个人都在一起,所以才没有阻止小灿。”洪知秀蹙着眉,看着李知勋听到自己的话松了口气。

  “那就是还有机会团聚嘛,没关系,我们的生命那么长,总会等到的。”徐明浩也转过去从窗户往外看。

  “是嘛是嘛,灿呐,爱!信!等!”文俊辉笑嘻嘻的窜到窗户边趴在窗口对着天空大喊。

  “爱信等是什么?”金珉奎曲着手肘捅了捅权顺荣。

  “我怎么知道?”

  “大概是……爱他,信他,等他?”听到金珉奎的话的夫胜宽迟疑的挠挠脸颊。

  “没错,是这个意思。”全圆佑放下了手里的手机给出了肯定答案。

  “撒,既然天道换小灿做了,那么,知勋,来说一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吧。”尹净汉挂着危险的笑容朝着李知勋一步一步的走过去。

  “……我现在说都是预言你们会信吗?”

  “你说呢?知勋尼?”

  崔胜澈看着房间里其他人把李知勋围在中间逼问的场景露出了自绝古禁地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想起了那句当初他不以为然的箴言。

  

  在烈火中重生,围绕着十三颗星星的所在之地将会是你走向幸福的最终归宿。

  

  虽然现在还少一颗星星,但是它一定会回到他身边,回到他们中间。

  

  

  

  

——这次是真的完结啦!

  彩蛋是小灿回来之后

  点击就看性感小灿在线挨骂(bushi

  

  

  历时三个半月,正文加彩蛋近十五万字。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和鼓励(鞠躬)

  其实一开始是打算写成接受委托的不同故事的单元剧的,谁知道从第一个故事结尾就跑偏了,大概这就是没有大纲的结果。

  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完结了,嗯,因为大家在评论区一直表达出来的喜爱和支持才让我迫不及待的想把这个故事展现出来。

  虽然有的地方写得并不尽如人意,但是每一段文字都倾注了我的心血,真的谢谢大家能喜欢。

  梦想是提到次人的群像闻的话就能想到这个故事,就像《四墙》这种次国名著(dbq我好像在登月碰瓷

  那么,Fearless就和大家说再见啦。

  我们下个故事见!

  

  

三春九

三平方公尺星空【佑灰】

一发完,1-13,1w8

身兼打折人民当然也要搞猫猫



『全宇宙最亮的星星,都在那三平方公尺的星空里。』




好像在我学会去爱自己之前,你就已经先爱着我了。


<


01.

『全圆佑又考第一啦。』

『那文俊辉呢?』

『还用说吗,有他在就不怕垫底了。』


他们年级总共有302个人,只要从全圆佑的名字开始往下数300个,最后就会落在文俊辉的名字上,他的名字永远垂落在纸张边缘。

这已经是谁都见怪不怪的事,文俊辉和全圆佑,资优生跟吊车尾,一个天一个地,最外层的糖衣与最内层的软果酱,两者永远碰不到一起。

高中班级照能力分班,全圆佑所...

一发完,1-13,1w8

身兼打折人民当然也要搞猫猫



『全宇宙最亮的星星,都在那三平方公尺的星空里。』




好像在我学会去爱自己之前,你就已经先爱着我了。



<



01.

『全圆佑又考第一啦。』

『那文俊辉呢?』

『还用说吗,有他在就不怕垫底了。』

 

他们年级总共有302个人,只要从全圆佑的名字开始往下数300个,最后就会落在文俊辉的名字上,他的名字永远垂落在纸张边缘。

这已经是谁都见怪不怪的事,文俊辉和全圆佑,资优生跟吊车尾,一个天一个地,最外层的糖衣与最内层的软果酱,两者永远碰不到一起。

高中班级照能力分班,全圆佑所在的A班离他足足隔了两层楼,连偶遇都难。因此文俊辉从来不会看见全圆佑从自己的教室前走过,唯一庆幸的,便是对方就住在他们寝的对面,给文俊辉留下了一点点念想,像谁在宽恕着他似的,舍不得抹去最后一点光。

文俊辉曾思考过那是什么光,晨光、月光、曙光、波光……可这些似乎都无法完全贴近全圆佑。隔壁的徐明浩戳了他一下,说你现在应该背下节课就要考的物理公式,别想这个了。

“都听你的。”文俊辉声音小下来。

他拿出那本小小的笔记本,封面是一只在睡觉的小花猫,窝在枕头里,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梦。里头涵盖了数学、化学与物理的公式整整齐齐摆了一条又一条,他可以把那些未知数和英文写得很漂亮,但数理却不怎么好。

努力把脑中印象填进空白纸张,在放下笔的那一刻文俊辉就什么也不想管了,自己已经尽力而为,虽然等收回纸张时上面又盖满了一堆红色墨水。

这学期换了个新的物理老师,讲话像在播报新闻,平板又无趣,文俊辉从来都是努力不让自己跌进梦里。不过今天他难得没有那么多困意的听了课,他看见老师拿著书在讲台上来回走,边走边念,像古老的钟摆:

 

“地球到太空有多远呢?地球到太空有300公里。因为地球也是太空的一部分,所以只有以不同性质的空间分类和区分。而300公里之上是卫星轨道,再往上是行星轨道,即300公里是有没有轨道的空间分界线,致使300公里是区别太空的分类和区分,所以地球到太空有300公里。”

 

文俊辉突然就全醒了。

他拍拍徐明浩的桌子,成功把也正昏昏欲睡的对方唤醒,稍微有些激动的和对方说,你看你看,这可不就是我跟全圆佑,我在地球,他在太空,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可老师刚刚才说地球也是太空的一部分。”徐明浩捂着嘴打了小小的呵欠。

“才不一样,你在地球和在太空,两个能一样吗。”文俊辉反驳他。

这下徐明浩大致是理解对方的思路了,就像文俊辉和全圆佑也都在同一张榜单上,但他们也不一样。

就是这个意思。文俊辉给他拍无声的手。

那个人是太空、是宇宙,是一片空洞黑暗,浩渺无际,却有丰沛的星系于其中相撞缠绵。

看着飞船载着星屑从眼前划过,文俊辉终于想到了。

 

那全圆佑,全圆佑大概就是星光。

 

02.

文俊辉喜欢好多东西。他喜欢爸爸妈妈,喜欢朋友,喜欢美食,喜欢猫咪,喜欢春天的花、冬天的雪,喜欢在秋天吃烤地瓜糖炒栗子热热的火锅,喜欢看水分流失的褐黄枯叶落在铺满初雪的大地。

然后从某一刻开始,喜欢两个字后面也接了全圆佑的名字。

“我不懂你们为什么会喜欢全圆佑。”徐明浩说。他的『你们』里包含了许多学生,包含了文俊辉,“他只不过是聪明了点,他一点也不有趣,遇人不会笑,冷冰冰的,加上整天再戴着那副冷冰冰的眼镜,他是机器人还是冰块。”

他不是机器人也不是冰块,文俊辉嘟囔。他是全圆佑。

学校是市里的贵族学校,里头学生不是家境富裕就是成绩优良,拿奖学金的。文俊辉是前者,一直以来没什么特长,生活没什么大波动,课业也差强人意,得亏家庭状况好,才活得舒适。

“我不知道其他人为什么喜欢全圆佑。”文俊辉说。

但就他自己,他对全圆佑的喜欢,文俊辉很清楚,起初大概是来自于全圆佑堪堪活成了他理想中的模样。他知道这话说出来好像太沉重,可事实就是如此。全圆佑是后者,他从同侪间细碎的耳语中听过,全圆佑家庭状况不好,父母很早就离异,母亲一个人带着他辛苦过活,好在全圆佑争气,不让自己被环境打败。

师长形容他时总是夸赞,说他是泥泞里淘出来的钻,破开乌云的熙,冬夜里乍亮的灯。与文俊辉这种漫无目的过日子的人不同,全圆佑的路似乎一直以来都坚定而不偏不倚,笔直向前,踏出的每一步皆果决有力,又自信。

 

真好,他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而自己的生活一直以来都太轻易了,在大部分事情上,他几乎是不需费力就能得到收获。比如物质事物,比如其他兴趣发展,再比如进入这间学校。

身边资源多,却欠缺能力,因此他什么都能做,也什么都做得差强人意;而全圆佑恰恰与他相反,身边资源贫瘠,于是对方靠着自己优越的能力,努力把他仅能做的所有事物做到最好,甚至贴近完美。

所以人总在下意识追逐光。

低低唤了他一声,徐明浩说时间不早,该睡了,伸手就把电灯关上。一瞬间室内伸手不见五指,文俊辉躺在床上,发现自己的眼前渐渐浮出一条星轨,那是全圆佑的星轨。

全圆佑有着一条既定的运行轨道,并在上头稳定前行,而他没有。他总是在宇宙中漂泊流浪,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是无声爆炸过后所遗留下来的碎块,抑或是微不足道的尘埃。反正无论是哪个,等宇宙暗下来,就通通都看不见了。

 

03.

第一次见全圆佑还是在榜单上,毕竟蝉联的第一让人不注意都难。文俊辉一个字一个字念过去,最后随着沈在空气里的下降音,好像什么东西也跟着轻飘飘地落了地。

那天是他第一次偷偷爬上楼躲在A班外头窥视,来之前他问过身边朋友该怎么认出全圆佑,所有人一致的答案都告诉他:戴眼镜,看起来最清冷淡薄,感觉没什么感情的,那个就是全圆佑。

真的这么夸张吗?文俊辉本来不以为意。

可等他真的看见那人,认出来时一点都不费力,所有特征全在他心里被一一打勾。

同时那天也是第一次的宿舍调动,早上才见过的人,晚上就搬到他对面。文俊辉无意打开房门时恰好遇见同样也踏出门的全圆佑,那是他第一次陨石撞击,给日后留下一个又深又大的坑洞,需要始作俑者来填满。

当时他说了什么呢?对了,好像是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请他多多指教。那全圆佑又回了他什么?他记得对方只是点点头,从喉头里发出一个单音节的嗯。

 

清冷淡薄。打勾。

感觉没什么感情。再打勾。

戴眼镜。这次打叉。全圆佑好像只是要出来接水,所以没戴眼镜。

 

“我就说他冷!”他俩没被调动波及,徐明浩躺在床上把被子踢好,“他只是长得帅又功课好,对吧?很多人喜欢他,但很多人也会被他的低温冻伤,就走了。”

“那他岂不是很寂寞啊?”文俊辉拿被子蒙住了头,“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愿意去了解真正的他。”

此话一出,徐明浩那边突然没了声音,半晌后才又听他开口:“……大概,也只有你会担心他寂不寂寞吧。”

 

04.

【文俊辉世界第一帅的日记】

【注记:此日记只能由文俊辉一人书写及观看】

【再注记:就算是全圆佑也不行!!】

 

1.11

今天是观察全圆佑的第二十三天!我真的真的又看见了!他果然是把午餐钱省着去给学校后面的小猫买猫粮了!

但跟明浩讲他又不信了,说我在扯谎,我才没有呢!那几只小猫其实一直都是我在顾的呀,有一段时间了,两只灰的两只白的,我还都取名字了,叫小升小官小发小财,升官发财!因为胜宽那阵子刚好钱包掉了,就想取个名字给他讨个吉利,结果还真的有用……唉重点不是他啦,我怎么写个日记都能偏题!

总之我最近发现带猫粮去牠们都不吃了,不像是没胃口,倒像是吃饱了,可我也不大确定,就提前去小猫附近蹲着(以前都下午去的,这次我中午就去啦),结果就发现全圆佑了,是他在喂小猫!

这算是我跟他的共同点吗?我们都好喜欢猫。其他喜欢全圆佑的人知道他喜欢猫吗?如果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我单方面和他的秘密呀。

 

1.23

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刚好遇到全圆佑,好幸运哦,住他对面真的可以见到好多平常见不到的事。比如今天早上我就看见他头发还没打理过,四处乱翘着,这时候的他看起来就有人情味多了,和喂猫时的他一样,果然他也不是那种一丝不苟的人。

还有还有,我发现他吃饭不吃海鲜耶,有次在食堂时我排他后面,食堂阿姨说现在只剩下海鲜面了,我看见他皱眉,跟阿姨说声抱歉就走了,不知道是不敢吃、不喜欢吃、还是对海鲜过敏,好想问他啊,可是应该没有机会问吧。

总之,全圆佑是不吃鱼的猫猫!

 

2.15

今天下午要上化学课,但我忘记带课本,所以上午我先跑去A班跟知勋借。等到上课的时候我把课本翻开,才发现字的旁边有好多小小的宇宙战舰和宇航员,都是画上去的,对面则是一堆异形怪物,两边在咻咻咻的对打。

原来知勋上课也不专心嘛!

下课后我就拿这件事去调侃他,没想到他居然说那不是他画的,是全圆佑画的,上一个跟他借课本的人是全圆佑。

知勋看我愣住,一边说待会要盯着全圆佑把这些图通通给他擦干净,一边跟我说没什么好讶异的,全圆佑本来就喜欢打游戏。

怎么办?我觉得他好可爱啊……在课本上画图可爱,其实特别喜欢打游戏也可爱。

那我能偷偷帮他取个可爱的名字吗?反正写在日记里也只有我知道!

我决定叫他圆圆,够可爱了吧。很多东西都是圆的,星球是圆的,猫罐头是圆的,猫猫的肚子是圆的,要准备迎接黑夜时,沈下去的夕阳也是好圆好圆的。

 

2.24

我第一次看见圆圆笑了。

小财想去吃他手上的猫粮,结果一个没站稳往前跌,直接跌进他怀里,大概是觉得有点笨笨的很可爱,他就笑了。

原来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眸会压得更细一点,鼻子皱起,眉眼都被阳光点缀。我躲在一旁偷偷看他笑,不知道为什么,也觉得好快乐。

于是上课的时候我就在想,他不是低温的啊,他身上隐若的阳光明明也可以融化别人,例如我。

晚上我告诉明浩,第一次看见那颗星星,你也不知道它的名字,它和所有星星都一样。所以你要去找,去翻书,拿望远镜观察,然后你会发现,啊,原来它是这样的一颗星星,它其实与众不同,它有自己的名字。

明浩一听就听出来了,他问我你的星星是不是全圆佑,我跟他说是。

好在圆圆实在太耀眼了,我自己偷偷喜欢他,也不会被发现。

 

3.10

今天化学小考又没及格,我真的背了好久!气死人了气死人了,今天不写日记了。

不过明浩考得很好,他功课越来越好了,应该不久后就能转班了吧!可是他好像一直在担心我会因为这件事难过,我怎么会难过呢?这是很好的事啊,我的朋友越来越优秀,我开心都来不及了,哪还有时间去难过啊,改天一定要好好告诉明浩才行。

 

4.02

顺荣说为了报答我上次帮他一起抄完了罚写,所以要偷偷告诉我一个秘密:他今天帮忙整理全高三志愿表时特别注意了一下全圆佑的,全圆佑的第一志愿是我们学校大学部的天文系。

顺荣还拍拍桌子说这很难考,特别难考,因为只有我们这间大学有天文系,这下你知道多难了吧。

然后我问他还有其他人也想考这个系吗?他支支吾吾跟我说有,A班那个总是考第二名的漂亮班花就是,他俩好像是讨论后一起填的志愿。

好奇怪,听到那句话时我明明也没吃酸的东西,但就突然感觉整个身体里都酸酸皱皱的,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

后来的课我都没认真听,还因为被点到却回答不出问题而被骂了。我问明浩,她是不是也知道圆圆喜欢猫、喜欢玩游戏、不喜欢吃海鲜,她是不是也偷偷帮他取了可爱的名字、也看他笑过。

是不是,是不是其实我知道的东西她也都知道,她甚至知道得更多,她知道他为什么不吃海鲜。原来这些根本不是我的秘密,她才更懂他。

顺荣说得对,好像只有聪明的人才能去读懂星星。

 

4.18

早上我偷偷去A班时,圆圆的位置空着。我问知勋他去哪了,他说全圆佑去参加那个奥什么的数学竞赛了,今天一整天都不会在学校。

然后我就好难过啊。

圆圆不在我很难过,但更难过的是他去代表参加比赛,而我甚至连这场比赛的名字都念不好。有的时候努力不想去想我和他之间的差异,可这好像就是事实,就算我不去看,它还是摆在那里。

 

5.06

明浩在今天转班了,虽然就在隔壁班,但我不能再往隔壁拍拍桌子就能跟他说话了,果然还是有一点寂寞。

净汉哥今天晚上没有事,就来教我功课。我问他大学都没有作业吗?他说有啊,但是他都做完了,现在才能来教我功课。净汉哥人真的好好,愿意教这么笨的我,还把以前的笔记都借我看。他问我我想考哪里,因为圆圆,我说我想考我们的大学,他也没笑我不自量力,还很温柔的告诉我那俊要更努力啦。

但其实我还没想好要考什么系,净汉哥推荐我可以参考看看社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人格特质很符合,俊是个很温柔又有爱心的人,也有耐心,常常能不求回报的去帮助他人。

是这样吗?我在净汉哥眼里是这种人吗?但我好像不是一个能得到那么多称赞的人才对。反倒是净汉哥自己,还有明浩、知勋、顺荣跟圆圆,他们才是真正温柔的人。

 

5.26

我今天好晚才回到宿舍。就快要大考了,这阵子净汉哥每天都来辅导我课业,他的教法很容易懂(连我都听得懂所以是真的很容易!),他说我进步很多,如果大考当天也照常发挥,有很大机率可以考上。

我很开心,如果真的可以考上就好了,那我好像就是第一次靠自己的努力去完成一件事。虽然还比不上圆圆,但离他是不是也更近了一点呢?我是这样想的。

快走到宿舍时我抬头看,整栋楼都黑了,唯有一扇窗还透着昏黄的灯。我用手指从下开始一楼一楼往上数,发现亮灯的是圆圆的寝室,原来他这么晚了也还在看书呀,朝着梦想努力的他真的很耀眼。

他果然是星星,是星光,是整个宇宙里最亮的一等星。

如果最后我和他之间只有一个人能考上理想的学校,那我把我所有的考运都给他吧。他比我努力这么多,他应该要去最深的宇宙里发光,因为他值得。

 

05.

放榜那天文俊辉抓着徐明浩的手坐在床上,两个人盯着手机,紧张得像是跨年倒数时喊出一的那一刻会冲上高空绽放的烟火,淅淅沥沥降了他们全身五彩缤纷的雨。

成绩出来,徐明浩如愿上了大学部的服装设计,文俊辉则排了大学部社工系的候补,徐明浩安慰他:“有后补就是有机会,对吧?你不要担心,你已经很棒了。”

几天后,徐明浩在睡梦中被摇醒,睁开眼睛时文俊辉就趴在他床边,眼睛亮亮的,像两颗晶莹的琉璃弹珠。他举着手机,气音里仍旧是藏不住的兴奋:“明浩,明浩,我上啦。我是不是很棒?我真的真的好努力了。”

徐明浩软软的嗯了一声。他眯着眼看向窗外,外头刚刚破晓。

 

/

 

文俊辉突然就不知道到底是等放榜那时比较紧张,还是他拿着相机举步不前的现在比较紧张。

“你只要上去问他能不能和你拍照就好,多简单啊,你看看那些女生,还不是自自然然的去找他。”徐明浩说。

“那不一样。”文俊辉握着他的手都在抖,“你又没有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你不懂。”

“但她们搞不好也很喜欢很喜欢全圆佑?”

“她们才没有。”文俊辉突然就较劲上了,“很喜欢他才不会像这样若无其事,我光想到会和他呼吸同一个小范围的空气,我就觉得紧张。”

“那你可能要更紧张了。”徐明浩突然快速凑近他耳边低语,“记得呼吸。”

还来不及疑惑对方话里的意思,下一秒那个人就给了他解答。他不知道为什么全圆佑要直直穿过人群朝他走来,就像他不觉得流星划过眼前会实现他的愿望,转发好运贴文的他也不会真的发生好事。

可全圆佑还是来了,他的一切到来都是天崩地裂,万物被迫快速轮转。他几乎想逃离,身体却不听使唤,双脚一动也不能动,直到全圆佑在他面前站定,冷风暴刮着雨水向他冲刷,是鱼和海藻的声音在唤着他的名字:“文俊辉。”

“在?”

 

啊。刚出口文俊辉就后悔了,他声音破碎得好难听。

 

可全圆佑好像对此没什么意见,只是道:“李知勋刚刚托我告诉你,待会典礼结束后在侧门等他再一起去餐厅,他说传讯息给你你都没有回。”

“啊,这样。那是我太忙了,没空看手机。”因为都在想着要怎么找你拍照。这点他没说出来。

全圆佑点点头:“那你待会再回传个讯息给他吧,让他安心点。”

“好。”

随着他的应答,那么话题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对吧?但是全圆佑怎么没走呢,他为什么又张了口。

 

“毕业快乐。”

全圆佑还是没笑,但是声音柔和。不是对着任何一个人说,仅仅是对着他,对著文俊辉。

 

一句话,四个字,把他整个高中的暗恋都现形于此。文俊辉明白他们终究要前往下一段路程,而他整个高中的青涩暗恋似乎都在等着这句:毕业快乐。

 

06.

搬进大学宿舍时他终于是和徐明浩分开了,新室友叫金珉奎,很高一个,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读运动管理,有吸引人的小虎牙。

对文俊辉来说金珉奎几乎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室友,他们寝室大概是男子宿舍里最干净的一间,其中功劳99.9%全都给归功于金珉奎,因此他还给金珉奎起了个小称号,叫珉主妇。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每天跟徐明浩黏在一起吃午饭,有时候会有对方的新室友李硕珉,一个开朗又温暖的男孩子。

再有时候,很偶尔的,他能看见全圆佑。他们的系楼其实离得不远也不近,但也足够让巧遇机会逐渐趋于零了。

全圆佑毫无意外的走上了他想走的路,上上个月看见全圆佑,他手上拿着一本厚重的原文书,把英文记起来回家查,原来是《银河动力学》;而上个月再见到时手上原文书又换了一本,叫《星系、银河、天体物理学》。

他还是一如既往,身周裹着一层属于星体的浅淡光晕。即使戴了眼镜,那些星星仍旧从他眼里漏出来,砸在地上落了些金粉,随着他的路径轨迹,就又汇成了一条银河。

文俊辉想全圆佑的房间一定是一间宇宙工厂,他在里头生产无数颗小星星,一些从窗户溜了出去,一些缀在他身上,一些落进他眼里,一些被他拿去研究,剩下最后一些,就压在他厚厚的课本里,记得往自己身上泼一桶黑黑的油墨。

话说喜欢全圆佑这件事,文俊辉有意无意不想让大学才认识的新朋友们知道,因此他把这件事取名为行动代号1111。

“1111是什么意思?”徐明浩问他。

“明浩没听过吗?不是说如果刚好看到时间是11:11分,那就代表你喜欢的人正在想你。”

“是吗?还真没有。”

“那现在告诉你啦,你就知道了。”文俊辉说着说着,将头靠上他的肩,“我每天都在想全圆佑,所以要是他也能想我一次就好啦。”

 

关于我想你呀,每天都会发生无数次,像满天星一样,细细碎碎,攒起来,能照亮整个天空。

 

07.

和金珉奎同寝了半学期,文俊辉已经习惯寝室总是一尘不染,不管多晚回来,只要金珉奎还醒着,那他饿了就有东西能吃。

可是今天金珉奎却边收东西边可怜兮兮的告诉他,俊哥,我要搬走啦。

吓得文俊辉打包回来的麻辣锅都没心情吃了。

“跟我住不好吗?”

“没有啦,俊哥是很好的室友,但我朋友找我一起在外面租房子,我答应了,所以就不住宿舍了。”

这下换文俊辉眼眶泛泪:“那我一定会很想珉奎的。”

“我也是!俊哥!”

然后两个人抱在一起惺惺相惜的假哭。

可如此一来,寝室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文俊辉跑去问舍监接下来的安排,对方告诉他有一寝也有个孩子要退宿,他们会将剩下来的那个同学调过去文俊辉那填补空位。

“我好紧张呀,不知道新室友人好不好。”他躺在徐明浩床上,手抬起来快速接过李硕珉丢来的一小包饼干,“我觉得再也遇不到比珉奎更好的室友了,他才走一天我就开始想他。”

徐明浩点点滑鼠,手撑下巴,有些漫不经心:“你就不要被自己打脸。”

“我才不会。”

“话说俊哥,你的新室友什么时候搬来啊?”李硕珉咬着饼干问他,声音有些口齿不清。

“嗯……舍监说好像是今天?”

“那你还赖在我们这不回去?”徐明浩说。

“我为什么要赶着回去啊?舍监说有给他房间钥匙啦。”

“那你也去跟人家打个招呼吧,给人家个好印象,毕竟接下来的日子还要一起住呢。”

“……我知道啦。”文俊辉坐起身来,撇撇嘴。他好像从来都没办法反驳徐明浩,毕竟对方说的话在至少九成的事上都占理。

说了明天再来找你们玩,文俊辉便走回自己所住的楼层。趿拉着拖鞋的声音在走廊间回响很大,他远远就看见寝室的门半开,想了想,看来是新室友来了。

待会进去要说什么呢,嗨你好我是文俊辉,大一的,人应该还算好相处,我们住一起,如果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

 

文俊辉相信他本来可以好好讲出上面这些话,只要房里那个人不是全圆佑。

所有声音瞬间全被扼在喉间,那人的存在总是割断地心引力,会向上飘浮,飘进无边无际的太空里。

 

他一踏进去,就窒息。

 

/

 

文俊辉觉得自己就像刚办进去的菜鸟帐号,连新手任务都还没破完就直接被拎去单挑boss,当场被对方杀个血流成河体无完肤。

然而现实是全圆佑把厚重的书一本接一本归进书柜里,嘴上问他宿舍有没有什么需要共同遵守的规范。文俊辉说没有,就是要维持整洁,东西吃完要记得收,免得长蚂蚁。

“长蚂蚁是很麻烦。”全圆佑意外接了他的话,“我的前室友很爱吃甜,一次吃完了忘记收,蚂蚁就来了,也不知道从哪爬出来,长长一串,杀都杀不完。”

要死了……

文俊辉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也能和全圆佑聊着蚂蚁的话题,他甚至估计蚂蚁可能待会就会来了,因为他的心里正灌满甜滋滋的蜜,稍微一动就会漏出来,吸引蚂蚁争相舔食,刺刺痒痒的。

告诉徐明浩他和全圆佑成为室友这件事,成功把对方吓得茶都没冲好,一点热水泼到外头去,还好没烫到:“那你还不好好把握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和暗恋对象住在一起的。”

他他他,他当然知道了。到现在和全圆佑已经同寝快一个月,那一些微小的、神秘的、未知的地方,在离对方空间仅三步距离下,终于使他更贴近那一身温柔骨肉。

他发现全圆佑的自我管理能力很好,也是真的爱打游戏。该念书就念书、该玩游戏就玩,曾经一次他早上去上课,晚上回来,发现没课的全圆佑还戴着耳机坐在电脑前,询问下才知道对方除了上厕所之外,一整天下来没从椅子上离开过。

他还发现全圆佑洗完澡不会直接吹头发、早上起来不叠被子、桌上笔筒永远插满三只蓝笔和两只黑笔、喝完冷饮喜欢把冰块用牙齿咬得喀喀作响、喜欢看恐怖和科幻类型的书、闻着衣服上的薰衣草香气会心情好、紫色的衣服和物品很多,因为最喜欢的颜色是紫色。

虽然全圆佑之前也和其他人同住过,但文俊辉肯定他历任的室友也不会知道那么多。只有打从心底想了解你的一切,那关于你的所有事情才会变得珍贵,每知道一些,心里的罐子就被打开,扔进一颗披着初雪的甜腻方糖。

 

不过,有件事情他一直都摸不透。

 

他总是比习惯熬夜的全圆佑睡得早,可文俊辉好几次发现他在半夜醒来时,对面床上居然空空如也,整间寝室都是暗的,全圆佑不见了。

他不知道对方去了哪里,好几次甚至整个晚上都没有回来,早上他出门上课后,下午或晚上才又看见对方像无事一般待在房间里。

抱持着解开谜底的好奇心,文俊辉这次撑着让自己没睡着。全圆佑似乎也没想避着他,迳自打开房门就往外走,他偷偷跟在后头,走上阶梯,脚步放轻,像只鬼鬼祟祟的小猫咪。

最后他发现自己来到宿舍最顶楼的天台——他知道这里,但从没有上来过——不知道从哪时传起这里闹鬼,导致大部分人都避而远之。

全圆佑坐了下来,他身前有一架大大的天文望远镜,通体的白,脚架是黑的,融入夜色中,便宛如往地面快速下坠的流星。

 

噢,原来他一整晚,就躲在这里看星星。

文俊辉躲在门边这么想。

后来他趁早上偷偷拿着卷尺跑来天台一量,发现全圆佑观星的秘密基地,是不多不少的三平方公尺。

 

08.

第五次感受到从后方传来的视线,全圆佑终于让自己前几天下来的猜测全都有了底——文俊辉在偷看他。

小家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一路跟来他竟也没发觉,大概是对于文俊辉,自己一直没抱持任何戒心:原因是对方太过单纯,他在自己面前几乎不隐瞒任何事,只要他开口,问一答一,有时候还想多讲三句,恨不得把自己的所有毫无保留掏出来的样子。

 

是全圆佑没遇过的人。有点笨,但可爱。

 

“别躲着了,出来吧。”

他朝门边喊了一声,然后就看见一团黑影顿了顿,犹豫了几秒,这才一点一点朝他靠近。文俊辉还穿着睡衣,身上披了件没那么厚重的黑色外套,两边拉紧抱在胸前,半张脸都埋在外套里。

“不是故意要偷看你。”

他讲话的声音很轻又小心翼翼,像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全圆佑有些无奈的想,没有要骂你呀。

“睡不着吗?这么晚还在这。”他拍拍身边的位置,暗示对方坐过来。他觉得文俊辉也明白,但却还是坐在离他一个空位的地板。

文俊辉接着摇摇头:“没有,就是想看看圆佑在做什么。”

“那看懂了吗?”

“看不懂。”

“看了好几天还看不懂吗?”

如期看见对方的迫窘,他好一阵子才开口,整句话支支吾吾的:“如果、如果圆佑不喜欢,那我就不来了……”

语落后便急急的想起身,全圆佑反射性抓住手腕,肌肤相触的瞬间他们都愣了一下,是全圆佑先定神反应过来:“看不懂的话,我教你?”

“啊?”

“我在观测天体,”他让出望远镜前面的位置,“你也能来看看,不用纪录,眼睛对着镜头就好。”

“不、不用啦。”文俊辉摆摆手,声音又小了下去,“我太笨了,看不懂。”

“看不懂也没关系。”全圆佑慢慢告诉他,声音贴合著某种温暖的边线,“那你可以看它漂不漂亮,或者,喜不喜欢?”

于是当文俊辉依言把右眼对准目镜,那些看起来遥不可及的居然顿时近在眼前,星星像烟火般从空中爆发洒开,被某种魔法固定在空中。那大概就是天上的汪洋,岛上灯光亮了数千年,他突然觉得自己离星星好近好近,彷佛伸手便能触碰。

“今天天气好,能看见的星星很多。”全圆佑的声音在耳边忽远忽近,“如果这颗星不漂亮,可以再移望远镜,去看看其他的星星,总有一颗你喜欢的。”

文俊辉听了他的话后反驳似的低吟了一声,又道:“我觉得这颗就很漂亮了。”

他转过头来,那双清亮的眼全被染上了星子的颜色,晶莹而水润,瞳仁里埋了点点星砂,盛着明月,在暗处发光。

放平时他一点也不相信这种话,就连比喻都不信,可就在方才,全圆佑莫名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迳自停了一拍。

偏头咳了几声,这才刺激得心脏好像又恢复跳动。全圆佑咬着一边的下唇瓣暗忖,好一阵子才开口:“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但总感觉你在应对我时好像都很紧张,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文俊辉怔住,没回话,全圆佑自己继续往下说:“我记得你很爱笑……高中时我们班上有些人也是你的朋友吧?像李知勋,还有隔壁班的权顺荣,我看你很常在他们面前笑,但我一次也没见你在我面前笑过。”

“是不喜欢我吗?俊。”全圆佑好正经在问他,天空好像又更黑了,星体异常耀眼,“还是我不好相处呢,我们是室友,我想和你亲近一点,但你似乎不喜欢。”

“我没有不喜欢。”他的声音在空气里微微发颤。

 

是这样吗?你也会觉得你无法向我靠近吗?

文俊辉第一次感觉到星星好像在向他坠落。可是他们明明就相隔了数千万光年,这样也能联系吗?

好复杂呀。

 

“还有,对待我也不用这么谨慎,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我。”全圆佑补充。

“……真的?”

搞不明白对方怎么突然来了兴致,全圆佑嗯了一声,下一刻就听见文俊辉虽然仍是有点拘谨,但问出的问题却着实让他下意识愣了三秒:

 

“那、那你为什么不吃海鲜啊?”

 

09.

『我都可以,俊尼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

“那我就随便买了?”

『好,谢谢俊尼。』

挂断电话后非常明显的将视线下移,心里拼命念了上百次你别说话你别说话,可最后还是听见对面不可置信的传来一句:“我没听错吧?俊尼?”

大叹一口气,抱着反正也瞒不过早死早超生的念头,文俊辉搓搓手指就全盘托出:“他说以前听到知勋都这么喊我,然后就问能不能也跟着这么喊……我没什么拒绝的理由呀,所以我说可以。”

“那现在情况是?他喜欢你?”徐明浩挑着眉。

“什么喜欢!”不小心太过激动,他耳尖迅速漫上一抹潮红,嘴里嘟嘟囔囔着不知道你怎么得出这种结论:“我们只是,交情比以前好了。”

“喔——”徐明浩撑着头,尾音拖了长长的一条,似笑非笑看他。文俊辉原本以为对方还想接着调侃自己,却只见徐明浩仅仅是垂下眼帘,光线在他的眼睫上打了个结,随后亮晶晶的又抬眼,语气很是温柔的浅笑着问他:“开心吗?”

这下文俊辉突然就憋不住,直接坐过去对方那侧将人抱住,额头蹭在他手臂上,头发遮住看不见表情:“……简直要开心死了。”

 

/

 

带着饭打开房门时全圆佑刚结束一场游戏,摘下耳机扭了扭手腕,食物香味就扑鼻而来。

“买的什么?”全圆佑把椅子转过去。

“炸酱面。怕你吃不饱所以又多带了一个泡菜汤。”

“谢谢俊尼。”他又说了一次,“我拿钱给你。”

在全圆佑翻找钱包的同时,文俊辉又从装食物的塑胶袋里摸出什么,塞进全圆佑手心,小小的方盒子,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盒感冒热饮。

顶着他疑惑的目光,文俊辉把外套脱下来挂在椅背上,天气正慢慢转凉,上头还沾染着些微寒气:“你是不是快感冒了?看你早上起来都跑去喝热水,就想你可能是晚上喉咙会痛。”

“是吗?”他这才反应过来,“我以为只是晚上没有睡好。”

“嗯……之前就想说了,”文俊辉望他,那双如猫的大眼仍旧灵动:“圆佑虽然很聪明,但对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上反而很迟钝呢。”

彷佛某个秘密被正面撞破,他顿时有些尴尬:“李知勋……也这么说。”

 

 

当初和李知勋变熟也是因为游戏,对方成了他班上唯二熟悉的人。某次两人组队组到一半,李知勋对他说:你还真是不懂得融入人群。

其实这话从李知勋嘴里说出来没什么说服力,对方也是个孤僻的主,但比他又好了一点,至少李知勋在除了班上以外也有朋友,比如文俊辉。

那年双亲离婚后他被母亲带走,本来家中主要经济来源就是父亲,如今金钱链断了,母亲扛起家计,两个人依偎着过活。全圆佑躺在家中沙发,外头连夜风雨吹得窗户哐哐作响,如猛兽妄想侵略这仅剩的一方安定;他望着天花板,脚尖抠着沙发上的破洞,大拇趾一脚踩进柔软的棉里。

此刻的他突然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才能称之为正道,以致于往后他几乎把所有生活奉献给课业,忽略了人际互动,也没觉得哪里不妥。一心一意勤奋向学这个举动让他得到了母亲与周遭师长及长辈的夸赞,却也在同时失去交际能力,等全圆佑反应过来,他发现自己的独来独往竟已然成为一种变相的习惯,对交际几乎冷感,那些全是次要品。

什么人喜欢你、什么人讨厌你,你知道吗?李知勋问他。还是你根本没兴趣、不在乎。

『那些不是我想去关心的事。去在意那些,我不如多念点进度,多打几场游戏。』他很老实的承认,『但我知道那些女生们喜欢我。』

『胡说,她们只是喜欢你的外表,那才不叫喜欢。』李知勋嗤之以鼻,『一点都不了解你,谈什么喜欢。』

全圆佑耸耸肩表示无所谓。李知勋掂起脚尖,拿食指戳他额头,随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如表面锋利,你只是又冷感又迟钝。』

也搞不明白李知勋这话到底是褒是贬,正想开口反驳,对方的声音又压了下来:『但就算再怎么迟钝,总有一天你自己也会发现吧。不是有个人不惜冻伤也会朝你靠近,而是你不经意间渴望从他身上汲取温度。』

『总是会出现这么一个人让你去在乎的。』

 

 

下午文俊辉又蹭去徐明浩他们寝找两个朋友玩,后来玩累了三个人集体昏睡,直到刚刚才被也同样睡眼惺忪的徐明浩叫醒,问他要就一路在这睡到明天还是回房睡。

文俊辉说回房,打个呵欠就掰掰晚安明天见,回应他的是李硕珉时有时无的鼾声。

推开房门时里头一片漆黑,时间是半夜两点多,他猜全圆佑大概又跑到顶楼。本来想直接扑上床铺睡第二轮,没想到走近一看才发现另一张床原来有人,而且还是醒的。

“你去哪了?”

全圆佑问他,原本就低沉的嗓子能听出来被磨得有点哑。

“明浩房间。明浩就是常和我在一起的那个朋友。”文俊辉边说边走到他床边来,“在那里睡着了,刚刚才醒,就跑回来了。倒是圆佑呢?怎么这么晚还没有睡?”

“睡不着。”他翻了个身平躺,左手胳膊半遮住双眼,“大概是真的快感冒了,觉得很烦,睡不好。”

室内一下子没有了动静,仅有两方交错的呼吸声此起彼落。过一会儿,另一道呼吸声不见了,取代而之的是房门轻启的声音。

等全圆佑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看见文俊辉纤长的手指按亮床头边的小夜灯,霎时暗暖的橙光弥漫室内,光线沿着墙壁温和的爬。

让全圆佑坐起来,文俊辉也坐来他床边,并塞了个杯子到他手里。察觉到手心被缓缓烘暖,他看着杯内奶白色的液体,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温牛奶?”

文俊辉点点头,暗示他快喝:“不是睡不着吗?喝了这个能好睡点。”

望着手中杯子,他脑海间顿时浮出几抹几乎生了灰的画面,而后便对杯缘一口接一口,他能感觉到热流正从喉头淌进胃里,整个体内都在阵阵发烫。

“我好久没喝过温牛奶。”全圆佑告诉他。

“我爸爸以前会做给我,在睡前,我睡不着的时候,他就温牛奶给我喝。后来他们离婚了,我母亲忙,我也长大了,尽管睡不着也不会闹,就没再喝过。”

“如果你想,我也能每天都弄给你喝。”把空杯子拿过来,文俊辉慢慢的说:“开小小的火让它加热,温火会把牛奶烘暖。我知道什么时候关火牛奶才不会过热,它会在刚刚好能让人睡着的温度……”

到后头文俊辉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发现全圆佑仅仅是撑着头望他,嘴边扯出一抹淡笑。他知道自己肯定脸红了,不知道究竟多红,但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冒烟,可能连最红最甜的苹果都要输他几分。

“……没有,我随便说说的,你不要理我。”

“那可不行。”全圆佑低声的笑,“我还想你温牛奶给我喝。”

盯着对方的笑容,文俊辉眼角猛地一阵发烫。他悄悄地想,假如有一天他们相爱,那清冷的薄唇会不会给他一个温柔到使人落泪的吻。

 

10.

『刚刚那个人是谁?』

等李知勋回到座位,全圆佑刚好把最后一道式子解出来,于右下角落下一个潦草的井字号,抬眼问他。

『怎么,你有兴趣?』

全圆佑耸肩:『只是觉得你们聊得挺好,我看他挺常来找你。』

李知勋哼哼两声:『文俊辉,F班的,离你远得很,怎么也不会接触到。』

『那你怎么认识?』

『俊尼之前在食堂帮过我。那时候我买了饭才发现钱不够,尴尬得要命,他排在我后面,明明我们完全不认识,他却二话不说帮我把剩下的钱都付了,还笑嘻嘻的跟我说不用还,刚好今天没有人陪我吃饭,你现在陪我吃就算还我了吧……和他成了朋友后,我才发现他总是这样,他的善意好像是永无止境的,对谁都一样。』

后来他开始若有似无的观察文俊辉,对方出现在他们教室附近的频率很高,来A班多半是找李知勋,同时也会跑去同一层楼的B班和C班,好像到处都是他的朋友。

文俊辉的确是不聪明,但他身边仍是围绕着许多人,大抵全是被他的温度聚集。虽然在自己身边的人也不在少数,但两者就是不同,他思考了很久,才搞清楚那是虚与实的差别。

 

因此全圆佑常常觉得他其实一无所有,而文俊辉,他才是那个拥有最多的人。

 

/

 

他已经三天没看到全圆佑了。

很神奇吧,明明两人是室友还能三天不见。据全圆佑的说法是他这阵子会特别忙,系上要举办一个公开讲座,教授找了班上几位同学合力参加,不仅要准备讲座内容,还得两两分组搞出小论文,他最近就在忙这个。

于是文俊辉也不好打扰对方,就乖乖顾好自己的生活。但在晚上,他会自己跑到顶楼去,带着笔和画纸,趴在那边就画画。

他知道全圆佑忙碌之前正在纪录星星,望远镜还摆在观测的角度。他想接着帮忙,可文俊辉不懂得怎么纪录,想了好久,最后决定画出来——这大概是对他来说最简单的方式了。一颗颗星星的位置被相对绘在空白图纸上,比较亮的星星,就用黄色蜡笔在上头多涂几次。

有的时候画得累,他就直接在那里睡了,睡在那个三公尺平方里,手抱着膝盖,整个身体缩在一起。这模样好几次被晚归后在寝室找不着人的全圆佑撞见,他看著文俊辉,觉得他像只企鹅、也像只蜷着睡的猫。那时候的他很小很小,大抵也得用望远镜看,他才会在他眼前出现。

后来,全圆佑往文俊辉身上盖了件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的外套,而他也躺在一边,闭上眼,就跟著有文俊辉的星夜一起入睡。他想起那天她反常的感性起来,问他,你觉得星星会不会说话啊,他们其实有一套自己的语言,谁都听不懂,只有星星间彼此能理解,像暗号一样。

那时全圆佑想都没想就回答不会,可如今大概是星星真的在唱摇篮曲,否则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能获得一夜安眠。朦朦胧胧间,他的舌尖轻轻沿着唇齿硬颚滑过,隐约尝到了些温牛奶的味道。

 

/

 

天气转冷的开端常常是连夜大雨,他们所在的城市也不例外,大雨把身子都浇得冰冷,再配着风就能冻得人呲牙咧嘴。

文俊辉难得在晚上十点多能遇到全圆佑,对方正抱着一盆湿漉漉的衣服说要拿去烘,这些天都下雨,衣服根本不会干,再不拿去烘就没东西穿了。

“我也去!”文俊辉拿着自己洗好的衣服跟上。

烘衣服时他们坐在旁边聊近况,文俊辉问:“你今天不用去做论文啊?”

他看见全圆佑摇头:“我的组员家里有事,今天停了一天。”

“那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主题啊?”

“黑洞。”全圆佑说,“上半年学界终于成功处理出M87星系中的黑洞影像,这能帮我们计算出黑洞的质量,但就像是我们经常看到的阴影或是轮廓边缘通常会很模糊,这张影像中的黑圈也是如此。计算这个黑洞直径所需要的一些参数目前都还是未知数,像是黑洞自转的速度有多快,或是自转轴在太空中的确切指向等,我们就在针对这些问题作探讨。”

文俊辉张着嘴听得一愣一愣,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缓缓吐出一句:“那、那你们加油。”

全圆佑又笑了,站起身来朝他道:“衣服烘好了,我们走吧。”

被烘过的衣服暖和得不可思议,抱在怀里都能融化。文俊辉一把把脸埋进衣堆里,满足地感叹了几句,嘴角扬起,像得了小鱼干的猫。

全圆佑走在一旁望着他因为一点小事就幸福洋溢的模样,左肋骨上方又在莫名发热,他怔住,鬼使神差的就说了一句:“如果你也跟这些衣服一样暖,那我今晚就抱着你睡。”

 

文俊辉瞬间停了下来。

 

话说出口了才觉得尴尬,全圆佑轻咳几声,本想用只是开个玩笑来替自己解围,却发现文俊辉虽然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耳尖已经红到能滴血:“我、我很暖啊……”

“什么?”

低头凑了过去想把话听得更清,哪知道文俊辉正好抬头,他们之间的距离一眨眼便近到能碰触鼻尖,轻轻擦过,能过电。

 

“而且我还不会退温。”

 

文俊辉悄声告诉他。

这下全圆佑是真的愣住了。他的左肋骨上方现在不仅发热,还正微微发痒着。

 

11.

“那天我问了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他说黑洞,然后讲了一大堆,我跟个傻子一样完全搞不懂,听起来就难得要命。”文俊辉把刚做好的报告存档,转头看差点死在一堆布料与设计稿里的徐明浩,啧啧两声:“你的看起来也差不多。”

徐明浩没应他,独自对着那些东西骂骂咧咧。文俊辉看看时间,半夜一点多,估计对方会一路搞到早上,他抓着钱包离开教室,决定去给好朋友买点生存食粮,不然他怕徐明浩死在学校。

踏进便利店时他一下子想到了全圆佑,对方此时肯定还待在教学楼。教室号码手机里有,前几天聊天时谈到的,他边把聊天室点开,边从架上多拿了点食物进篮子。

结完帐后出了店进入教学楼,顺着楼层及号码走,果不其然看见目标教室向外透出淡淡白光,模糊掉整条走廊的漆黑,变得耀眼又夺目。可文俊辉知道其实教室并没有那么明亮,是全圆佑,因为全圆佑的存在,这个地方才得以明亮。

中指指骨附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两声后把门旋开,一点细小的笑音从门缝间溜了出来。文俊辉微微发愣,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会不会走错教室,可这是不可能的,他方才在外面可是确认了至少有五次的门牌号码才开门进来。

而事实证明他的确没有走错,全圆佑的头从电脑后方探出,嘴边还有些许未泯灭的笑意。对方见到他很是诧异,问他怎么还没回寝室,文俊辉说他陪明浩赶期末,就顺便来给你送点吃的。

然后他的视线不由自主的往旁边飘去,落在位于全圆佑旁边的人身上:一个女生,五官出落得细致又端正,一头如瀑长发散在肩上,映得皮肤白皙如小雪似的,那双大眼此刻也正盈盈的望着他,她浅浅的对他笑。

知道全圆佑肯定会和他的组员在一起,所以一开始食物就买了两人份。把要给徐明浩的部分拿起,文俊辉走过去将整个袋子放在桌上说:“这些都给你们吃。”

“哇,我也有份吗?”那个女生满脸惊喜,一瞬间并出的光让文俊辉有些无所适从,只能愣愣的点头说对。

全圆佑拉过袋子往里头瞧,发现全是自己喜欢的,心头一软,忍不住就道:“都是我爱吃的,我一个人全吃完好了。”

“什么?人家明明就说也有我的份。”

“别吃了妳,再吃就胖了。”

“啊,失礼!你从以前到现在就喜欢损我是不是?”

呆呆的站着看他们拌嘴似的吵架,文俊辉好不容易找到插话的时机,低声反驳了一句:“妳、妳没有,妳不胖。”

对话霎时停了下来,只见那个女生又把目光迎向他,晶莹透澈,如两潭秋水:“是俊辉吧?圆佑蛮常跟我谈到你。”

“真的很温柔呢。”

 

也忘了怎么道的别,走在回设计楼的路上,文俊辉觉得自己肯定看过那个女生,却怎么样都想不起来。

“是姜慧妍吗?”徐明浩吸呼着泡面问他,“之前高中和全圆佑同班的,那个班花。”

啊,对呢,文俊辉恍然大悟。是她没错,那个曾经出现在自己日记上的女孩子。

 

原来全圆佑对她,也可以笑的啊。

 

/

 

文俊辉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把那个组员假想成男生,他对自己提出疑惑,对啊,为什么不可能是女生,班上又不是没有女孩子。

而且还是聪明的女孩子。

可这件事对文俊辉来说重要的不是男或女,而是姜慧妍这个人。自那次听说她要和全圆佑考取同一个系后他就没有再后续关注,现在看起来,她的确也达成了她的目标。

他们至始至终都离得很近,全圆佑和姜慧妍,以前盯着全圆佑名字时,女生的名字必定会坐落在视线边缘,强迫着彰显存在似的。就靠得那么近,即使文俊辉想忽视也做不到,因为她理所当然的应该在那里。

以前不知道都没什么事,现在一但知道了,文俊辉发觉自己变得狭窄又窒息。每当看见隔壁空荡的床铺,他便不受控的想:他们今天又要待在一起一整夜啦,那他们是不是也会像那晚一样开心的聊天呢?全圆佑会跟她讲好多事情,即使不是生活上,课业内容,她也能听得懂。她会知道黑洞的什么质量和阴影,她能和他一起看星星,她会知道怎么纪录;她外表很出众、很温柔、也很亮。文俊辉发现她的本质好像也是一颗星星,他们同校同班好几年,有共同话题,样貌又般配,他们一直都接近。

 

“可我应该也不差,对吧?”文俊辉有些底气不足的反问自己,想多少增加点自信。

他也是很努力的在朝全圆佑靠近,他手机的播放纪录还留着关于黑洞的介绍影片,如果今天全圆佑再和他谈到这个话题,他一定能搭上一些的。黑洞,黑洞就是一个质量很大的天体和星体,重力场很强,连速度很快的光子都逃不过,所有东西都被吞没。

 

中午徐明浩找教授去了,李硕珉大概在宿舍睡得昏天暗地,电话打不通。文俊辉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发讯息问全圆佑要不要一起吃午餐,不久后得到同意的应答,对方让自己过来教室外等他,他还没下课。

到了外头,文俊辉隔着玻璃偷偷探头往教室看。他一眼就找到全圆佑,对方正低着头写字,一个个英文与数字从笔下生出,带了一串宛如大海的深蓝色痕迹。

文俊辉乖乖抱着膝蹲在外面等,口中默念那些他为数不多能勉强看懂的黑洞知识。好不容易等前台教授宣布下课,他立刻站起身来想喊全圆佑,却在此时看见姜慧妍又抱著书凑到对方身边。他们的头凑得极近,蓝笔在纸页上书写,两池深海流流淌淌,汇成同一片汪洋。

欲出口的话语被硬生生卡在喉头,出不去。与此同时,几个女学生从教室里鱼贯走出,嘴上声音压低,但他还是能听见那些琐碎的言语:

 

『所以他们到底有没有在一起啊?』

『不是早就在一起了吗?』

『真的?他喜欢姜慧妍吗?』

『当然了!你还见过全圆佑跟哪个女生说话?』

『说的也是……啊,真可惜,本来还想着要努力看看的。』

『没希望吧,妳看看人家长得多好看啊。而且他们两个听说高中就同班了,还一起考上来的,感情好着呢,多努力都没用。』

 

随着她们可惜的轻叹,文俊辉再一次试着把视线放回两人身上,却什么都看不清。在云里、在雾里、在隧道中、在黎明前,他发现他的光好像也在这一刻被黑洞所吞没。

他可以用望远镜来感觉自己与星星的距离是触手可及,可他终究还是身处地球,他永远也不会变成像她一样的星星。他们两个人都在太空里,和他是不同的,300公里是定律,不可能会为了他而消弭。

其实这些都是早就知道的事情,文俊辉也不明白怎么突然就难受了起来。离开的脚步沉重而缓慢,当全圆佑传讯息来问他怎么没看见人时,他全身都在发冷,最后只答不对题的戳屏幕回了一句:『圆佑喜欢姜慧妍吗?』

讯息很快被已读,正在输入的字样浮在聊天室里,没有很久,完整的句子便跳出来,亮晃晃地刺痛了文俊辉的双眼:

 

『怎么突然问这个?她人很好啊,没什么好挑剔的,我想应该没有人会讨厌她吧。』

 

是啊,文俊辉告诉自己。就因为连他自己都对姜慧妍讨厌不起来,他才难过的想,她就是自己比也比不上、那么好的、值得被喜欢的一个人啊。

当晚上约定的时间到来却没看见文俊辉出现,徐明浩拨了对方的电话过去,迟了几秒才被接通。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对方先传来一句带着哽咽泣音的“明浩”。

『俊辉?你哭了?!』

徐明浩被吓得话都说不好,文俊辉吸吸鼻子,今夜的风刮得大了,耳边全是呼呼风声。他颤抖着声音,彷佛失了所有力气,一字一句慢慢告诉对方:“明浩,我真是一点也不懂他,他好像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我已经好努力好努力了,但还是追不上。就连现在知道他好像喜欢别人,我也只会坐在这里哭。”

握紧话筒抬头朝天上望了一眼,文俊辉抹掉脸上蔓延的泪水,却怎么都抹不干净。夜空一片漆黑,今晚没有星星。

 

“可我还是好喜欢他。”

 

12.

讲座终于在昨天结束,好不容易卸下重担,能好好睡一场觉的时候,全圆佑却失眠了。

开端是那杯脱序的牛奶,昨晚他问文俊辉能不能再泡杯温牛奶给他,说自己好久没喝。对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交到他手上时全圆佑也没多虑,凑近嘴边就喝,怎么也没想到舌头会当场被牛奶烫得激灵,火辣辣的疼迅速燃烧,像着火的鞭子轻轻往舌尖上一抽,不用力,却也足够皮开肉绽。

烫,太烫了。全圆佑这才意识到杯中正飘着白烟,袅袅上升,热气熏得他微微有些睁不开眼。

于是他就失眠了。那杯牛奶后来被他放着退热,可等到他再喝下肚时,液体已经过凉,能让人安眠的温度消散在夜半时钟滴滴答答转过的时间里。

 

是哪里变得奇怪了。

 

文俊辉表现得一如往常,提起那杯热牛奶还令对方无措,一个劲的朝他道歉,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倒是全圆佑一个人莫名心慌。那几日天气猛然回温,一早都能被炙热的太阳晒醒,连续好几个同学在课堂上大声抱怨现在简直是夏天,短袖全收在家里、宿舍不是高领长袖就是铺毛大衣,简直不给人活路走。

只有全圆佑,只有他似乎感知不到温度变化似的,依旧长袖外套来上学,不免被各处投以惊奇的目光,就连姜慧妍都忍不住调侃:“我看你还是脱一件衣服比较好吧,我怕你待会中暑。”

全圆佑摇头,目光一秒都没从书上离开过:“我不会热。”

没人相信他是真的不热,有人甚至猜想他是打赌输了,正在做惩罚。只有全圆佑知道这些事全是空谈,他的体温过低,外头冷,房间内更冷。

直到那晚他终于受不了,身上棉被和衣物一点都没有给他带来温度,牙齿细密的打着颤,全圆佑觉得自己又要失眠了。他转身面对文俊辉的床,在一片黑暗中隔空喊话:“俊尼,你会冷吗?”

“我?我不会啊。”

“可是我觉得好冷。”

“……圆佑快睡吧。”他听见文俊辉这么说,“如果还是冷,我这边有多一条被子。”

全圆佑才不想管什么该死的被子,那东西一点作用也没有。他凝视著文俊辉,能看见些许隐隐约约的轮廓,他把他从黑暗中剥离出来,身影逐渐化成一团混乱耀眼的光火,夕阳光线穿过海浪,铸起翻动的橙色琉璃片,街灯全被挂满灯泡彩球,交错着点亮纷飞雪夜。

全圆佑知道能将他消融的人就在那里,仅三步距离,他会彻底在那人怀里融化,宛如飘落火山里的雪。焦躁又不安的情绪少见的出现在他身上,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出理由,整个夜里,全圆佑数次想张口问文俊辉:你明明就在这里,为什么我还会觉得冷。

 

/

 

待那热烈的几日过去,该有的气温又回来了,大家纷纷把保暖衣物再次拿出,全圆佑也不再变得显眼,他和所有人都一样了。

一旦有一件事情安定下来,后面好像就会逐渐跟着顺遂。在回宿舍的路上他接到电话,是李知勋。

对方劈头盖脸的就来了一句:『你交女朋友了?』

“什么?”

他从第一句话就跟不上。

『我听到我们班之间有几个同学在传,说你和前阵子常跟你待在一起的那个女生交往。』

“你说姜慧妍?”全圆佑愣了一下,“没有,我们没有交往。”

『不然呢?』

“我们就只是朋友。”

『是吗?』李知勋吁了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突然就这样交往,既然是误传就好。我打来只是想问你这个,但讲句老实的,你整天和她靠得那么近,是谁都会怀疑。』

『那没事了,挂了。』

电话断线的嘟仿若钟声响而沉重的当一下子把他敲醒,其实本来也不是多复杂又难发现的事,更多的只是全圆佑没遇过这种情况,这是第一次,所以他陌生。所有事物在脑中快速串起,连和他不同系的李知勋都能知道这件事,那在身边的文俊辉大机率也能知道。

对于姜慧妍,他们认识得久,却互相没想过要衍生出任何发展。她是个几乎过度理性且独立的人,她对同科学术的热爱让他们靠近,但也仅止于此。

真正生而心动的,是那晚融合著星星月光看向他的一眼沉沦。他一直都是这样温暖而轻柔,温柔与关照全刻在骨子里,从高中校园到大学宿舍,对全圆佑来说,那好像才是属于整个世界的光。

这样的他,是自己睡前祈求安眠的温度、是本就习惯冰冷,却会被自己的低温睁着眼被迫迎接黎明。他所渴望汲取的温度原来真的存在,从那一句你好,我是文俊辉,请你多多指教开始。青涩模样的男孩不知道自己藏不住秘密,转瞬即逝不规律跳动的心拍也全被当时的他归类于不曾存在的感性错觉里。

走回宿舍的路上全圆佑突然感受不到冷了,转开房门,室内是暗的,拍开墙上电灯发现里头没人,全圆佑走过去脱下包包放在他的书桌上。没关的窗户为他最后一晚失眠划下句点,风吹进来时一旁文俊辉桌上的本子被带动着唰唰翻页,他没克制住让视线移至上头,对方在空白页上画了张车票,车票价钱300元,日期打了问号,下方起始点和目的地分别写着『地球→ 宇宙』。

再另一边,看起来像日记,日期是一个礼拜前。他这么写:『全圆佑总有一天一定会喜欢文俊辉的。』

 

『在61分、在25小时、在星期八、在13月、在第366天……』

『那个时候,全圆佑就会喜欢文俊辉了。』

 

亲手帮忙阖上日记,全圆佑不禁无奈的笑了。推开房门往天台走去时全圆佑心想,他的俊尼真的是傻瓜啊。

——那太好了,虽然四年一遇,但你还留了一天让我爱你。

况且,四年有什么呢,即使好多个四年也一样。毕竟宇宙爆炸了一百三十七亿年,我才等到你。

 

13.

踩上阶梯时脚下是一片绵软,透着浅粉和淡紫的厚重云层飘来糖丝的甜腻,几颗闪耀的星被镀上更亮一层银光,脚边的清泉小溪,原来是蘸着糖的奶油和蜂蜜在潺流。

会到这里全是依着直觉,全圆佑边打开天台的门边揣测,他好像总认为无论发生什么事,那个人还是会待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无论他们是否遥远。

所幸这些都不是空想,间接给了他向前走去的底气。文俊辉一个人坐在望远镜前,身影沐浴在月色下,好像他的身周也漫出一层月晕,矇矇眬眬笼罩着他。

“俊尼。”

听见声音那人反射性一抖,侧过头浅浅看了他一眼又立马撇回去,丝毫不出意料的,手撑着地板起身就想跑。小猫在地面踩出脏脏的印子,缩到狭小夹缝间被黑暗包围,连眼睛都藏在臂弯里。

“不要逃走。”全圆佑蹲在他面前,堵住所有出路,“你不逃走,我就告诉你我喜欢的人是谁。”

“不要。”文俊辉答得很快,双手捂住耳朵,还有几分孩子掩耳盗铃的任性,像在逃避什么似的,他一点都不想听见那个预料中的答案,“反正还不就是姜慧妍……”

说完缩起身子又想退到暗处,全圆佑垂眸注视了一会儿,而后用着虽轻却不容推拒的力气将人拉过来。他将手掌覆上他的,大拇指带着热度在上头来回摩挲,直到两双手的感触终于变得一致,全圆佑把他的手从耳边拉开、握在手心,文俊辉听见夜空被一道道光线切割成数块的声音,那些蓝色不规则的几何图形沿着星轨掉落,砸在地平线上,叮叮咚咚凑成一句,俊呐,闭起眼睛。

星星降落在他唇上的力度太过温柔,文俊辉愣愣的望着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是梦或现实。但全圆佑离他好近——当对方伸手将他拥进怀里时,贴在耳边的心跳声让他自己都没发觉眼眶湿润。

 

全圆佑的声音慢慢从上方传来:“我喜欢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对自己很没自信。就比如他现在问我他在我心里算什么,我跟他说星星,因为他在我心里永远都那么明亮,可是他却会先一步觉得自己对我来说微不足道,因为星星太多了,多一颗少一颗都无所谓。”

“可我只有他那一颗星星。”

“他的眼睛来源于太阳,他的嘴唇属于月亮,他的鼻子是星的一部分……他一个人,便构成了我的宇宙。”

 

 

“你是我的宇宙,对吗?俊。”

 

 

你相信吗?相爱的人终会跨越距离、克服引力在一起。世界的定律会被黑洞吃掉,月牙弯起、星河奔流,大地重生后再造另一片新土,吹过树叶的风声宛若落雨。

文俊辉揪紧衣角哭着问他,我们这么不一样,我们要怎么办。

全圆佑对他说,那我带俊尼去宇宙吧。

到了宇宙我们就一样了,脱了面罩我们一样会无法呼吸,我们一样会渐渐变得冰冷,而只有你能带给我温度。

那天晚上,文俊辉梦见他跟全圆佑一起上了月球,他听不见声音,但他看见面罩下的全圆佑正对着他笑。

 

 

当世界安静下来,这里只有我和你。

又渴了大王
每次来姨妈我都要吃姜撞奶
每次来姨妈我都要吃姜撞奶
五五分

【离危】新地球

272 全文2.7w+ 一发完 律师玟/记者糯 慎入 

有3和4出场 情感线主离危 包含少量彬辰

请勿上升真人 

配合食用:🎵紫—郭沁


1.

金昇玟从国外赶回来的时候,李旻浩的葬礼已经结束了。黄铉辰开着车到机场接他,接到的时候金昇玟只拿着一个小的公文包,西服上的领带大开,头发上的发胶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没了大半。


“节哀。”


黄铉辰开口对金昇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金昇玟觉...

272 全文2.7w+ 一发完 律师玟/记者糯 慎入 

有3和4出场 情感线主离危 包含少量彬辰

请勿上升真人 

配合食用:🎵紫—郭沁

 

 

 

 

 

 

1.

金昇玟从国外赶回来的时候,李旻浩的葬礼已经结束了。黄铉辰开着车到机场接他,接到的时候金昇玟只拿着一个小的公文包,西服上的领带大开,头发上的发胶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没了大半。

 

“节哀。”

 

黄铉辰开口对金昇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金昇玟觉得有点好笑,称得上是李旻浩家属的黄铉辰对他说节哀,这算什么。

 

“你才是。”

 

金昇玟扯了扯本就松垮的领带,把手肘撑在车窗沿上,外面的风景对他来说已经很陌生了。

 

仔细算算,他出国读研究生两年,工作四年,已经有六年没回韩国。如果不是李旻浩的死讯,他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这片土地。

 

“已经下葬了?”

 

“嗯,是旻浩哥自己选的位置。”

 

一座不知名山上的小墓地,被买它的人戏称为荒凉到死后埋在这里也没有盗贼愿意偷祭品的地方。

 

当时李旻浩成功进入社会要闻部,被前辈们轮番恐吓,告诉他这里是大韩日报死亡率最高的部门,每个来这里的人都要做好为事业献身的准备。

 

“所以我先挑好死后埋骨的地方,不然一声不吭的死了,你们把我埋到我不喜欢的地方怎么办?”

 

李旻浩坐在酒摊前,对着烧酒瓶灌下一大口,朝金昇玟示意一下,金昇玟摇摇头,拿起自己面前放的白水喝了一口。

 

“哥不是说要自然死亡,一边这样一边买好墓地不矛盾吗?”

 

“呀,臭小子,这叫做反向flag,我这样做反倒能活得更久。”

 

结果不还是就这么死掉了。

 

“你要先去我家还是先去看旻浩哥?”

 

“先去你家吧。”

 

反正人在那也不会乱跑,他也不用像以前一样每次都等李旻浩很久。

 

“我家里有点乱,你将就着住一下。”

 

黄铉辰的公寓不小,但很多房间横七竖八全都放的是画,完成的,未完成的,废弃的,以及他昂贵又凌乱的画具。也难为黄铉辰从这一片混乱中收拾出给他住的地方。

 

“没事,我先去洗澡,你这儿有换洗的衣服吗?我走得急,只穿了这一套西装来。”

 

“你等等。”

 

在黄铉辰去找衣服的间隙,金昇玟随意打量着客厅,朴素温馨的风格装饰并不像艺术家该有的家,黄铉辰的取向还是和以前一样。

 

客厅沙发的墙上,挂着不少照片。金昇玟没仔细地一眼扫过去,却在看到某一张后停了下来。

 

是什么时候呢?

 

他想。

 

已经是十几年前了。

 

黄铉辰是在高二那年转到金昇玟所在的高中,纤长的身材,白皙的皮肤,漂亮的脸蛋,转来的第一天就在学校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同样也引起了金昇玟的注意。

 

当时的黄铉辰还没有和现在一样,从里到外都是个实打实的艺术生。他那个时候是游泳队出身,整个人混杂着体育生的朝气蓬勃和艺术家天生自带的柔软气质,不少人都在偷偷猜测他是不是某个公司的练习生。

 

老师安排黄铉辰和时任班长的金昇玟坐在一起,并嘱咐金昇玟好好照顾转学生黄铉辰。因此他们顺理成章的成为朋友,而后黄铉辰成为了金昇玟第一个喜欢的人。

 

时间太久远,金昇玟已经记不得自己究竟是何时喜欢上黄铉辰又是为什么喜欢上他的,只是在认知中形成了喜欢黄铉辰的概念。

 

他倒是永远都记得要和黄铉辰表白的日子,因为那是他和李旻浩的初遇。

 

本以为只有他和黄铉辰一起过的生日闯入了徐彰彬和李旻浩。金昇玟带着精心挑选的礼物来到餐厅,在看到包间里正和黄铉辰有说有笑的另外两个人之后,心情瞬间变坏。

 

“昇玟,和你介绍一下,这是彰彬哥和旻浩哥,都是和我很亲近的哥哥。”

 

“你好,我是金昇玟,铉辰的朋友。”

 

金昇玟象征性地朝他们两个弯弯腰,在抬头时和李旻浩对上了眼,只一瞬间,金昇玟确定自己不喜欢李旻浩,也不会和这个人聊得来。

 

这顿饭吃得乏味无比,本来准备好的表白也作罢,金昇玟把礼物送给黄铉辰之后就很少开口,那三个人之间很是熟稔,他基本插不上话。

 

从他们的聊天中金昇玟得知,徐彰彬是和黄铉辰一起长大的哥哥,李旻浩是徐彰彬的学长和朋友,他们和黄铉辰以前都是一个高中的。

 

吃完饭,徐彰彬提议去ktv,金昇玟实在是没那个心情继续留在这,刚开口打算拒绝,黄铉辰先他一步拉起他的手。

 

“昇玟,你也会去的,对吧?”

 

面对喜欢的人,金昇玟很难拒绝什么,他点点头,想着再忍忍吧。

 

徐彰彬对于黄铉辰几乎是极度的热情,一直围着黄铉辰转来转去。他们两个人走在前面,落单的李旻浩并排和金昇玟走在了一起。

 

金昇玟想躲开,又觉得刻意。

 

“你也喜欢铉辰?”

 

李旻浩一句话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金昇玟敏感地捕捉到也字,意识到自己对于李旻浩直觉的不喜欢原来是因为两个人是情敌。但他没打算遮掩,索性点了点头。

 

“那你要加油了。”

 

我当然会加油,金昇玟想,只要你别掺和进来。

 

ktv唱歌免不了做游戏,金昇玟虽然成绩优异却是游戏苦手,几轮下来脸上被抹得全是奶油,下巴上贴满了小纸条。

 

李旻浩偏偏在这时提出大家一起拍一张合影,一直有摄影爱好的黄铉辰立即响应,徐彰彬一看黄铉辰也跟着积极起来。

 

于是有了这张堪称金昇玟人生大屈辱的合照,照片中他满脸奶油和小纸条,迫于黄铉辰的热情露出了一个勉强的苦笑。

 

现在看来也没什么,甚至有些怀念。那时候大家都不知道,照片上的四个人到如今会只剩下他和黄铉辰两个。

 

“昇玟,抱歉,你可能要穿这个了。”

 

黄铉辰的话把金昇玟拉回到现实中来,他扭头看过去,黄铉辰的手上捧着一件黑色上衣和一条灰色的运动裤。这风格太过明显,金昇玟一眼就认出衣服的主人是谁。

 

“我一直忙旻浩哥的事,家里很久没收拾过了,现在立刻能穿的衣服只有旻浩哥留在这的。”

 

“你不介意吧,昇玟?”

 

黄铉辰见金昇玟迟迟没有开口,又小心翼翼地询问起来。

 

“没事,我知道你最近很累。”

 

金昇玟回过神来,拿起衣服朝浴室走去。

 

洗完澡出来,金昇玟站在卫生间里吹头发,巨大的化妆镜映出他大半身,他在低头吹头发的时候以为自己从镜子里看到了李旻浩,结果一个没注意热风烫到了头皮。

 

的确不止一个人说过,他和李旻浩某些角度看起来很像。

 

“昇玟,你从某个角度看和旻浩哥有点像呢。”

 

金昇玟正侧过身朝窗外的操场看去,黄铉辰突然凑近他,让金昇玟一惊。

 

“旻浩哥?”

 

“对,刚刚你朝窗外看的那个角度,和旻浩哥有点像。”

 

怎么会是他,金昇玟腹诽道,但碍于说话的人是黄铉辰,他只好笑了笑,默不作声。

 

“昇玟呐,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和旻浩哥有点像?”

 

徐彰彬一边埋头吃面,一边和金昇玟说着话。金昇玟放下筷子,拿起手机用屏幕照了照自己。

 

“怎么连哥你也这么说?之前铉辰也这么说过。”

 

“那就是真的像了啊。”

 

真的像吗?

 

金昇玟又放下吹风机,侧过脸用余光看向镜子,看了一瞬间突然清醒过来自己正在做什么。

 

像不像也没什么用了。

 

吹完头发金昇玟就回了卧室,他刚从美国回来,时差还没有完全倒过来,现在躺在床上脑袋昏昏沉沉的,但也睡不着。

 

接到李旻浩死亡通知的时候他正在和手下的人推进一个新案子,为了这个案子大家熬了很多个大夜,马上就要开庭,不能有任何差池。

 

完全不认识的国际来电金昇玟挂断了很多次,他早在韩国没有什么留恋的人,也不觉得韩国那边还会有什么事和他有牵扯。

 

那个电话倒是有毅力,一直打。现在想来不是有毅力,是太冲击。毕竟周围所有人都觉得李旻浩能长命百岁,即使他的工作危险程度不低,由于他本人的作风甚至更高。

 

吃午饭时为数不多的间隙,那个电话又再次锲而不舍的打过来,金昇玟想了想,应该没什么,索性接了电话,打算看看对方到底要和他说什么才会这么执着。

 

接了电话,黄铉辰的声音从电话的另一头传过来,总归是初恋,金昇玟一瞬间就听出来他的声音。

 

“你好,请问是金昇玟先生的电话吗?。”

 

“是我。”

 

“昇玟,我是铉辰。”

 

“嗯,我听出来了。你怎么了,突然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对方一下子沉默下来,金昇玟觉得有点奇怪,他不自觉地攥起手,心跳速度猛然加快,就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怎么了,铉辰?”

 

他又问了一遍,这一遍声音也有点颤抖,明明黄铉辰根本没开口说什么,他倒是先乱了阵脚。

 

“昇玟,旻浩哥他,去世了。”

 

死了?

 

李旻浩死了?

 

金昇玟停止运转的大脑不断回放黄铉辰刚刚的话语,每个字都是他听得懂的语言,组合在一起成为他听不懂的消息。

 

“昇玟?”

 

金昇玟迟迟没有回声,电话另一头等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问道。一旁的年轻律师看到自己的前辈举着手机呆愣在原地,那双眼睛里血丝遍布,不知道是因为连续熬夜,还是刚刚才突然这样的。

 

死了。

 

李旻浩死了。

 

金昇玟坐在那里,想着现在是几几年,应该不是二零三零年,是二零八零年,他和李旻浩都成了老头子,所以他要去参加他的葬礼。那他也算是寿终正寝,不过八十多岁还是有点不够,自然死亡的话一百岁更好吧。

 

“昇玟?”

 

黄铉辰的声音再次响起来,金昇玟握住手机,根本听不到来自外界的试探。

 

哭出来会好受一些吧。不顾一切地哭出来的话,李旻浩就会直接缴械投降,凑到他跟前摸着他的头道歉,问他怎么样才愿意不哭了,答应他提出的一切要求。

 

这时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指责李旻浩,哥为什么要用死亡的消息来吓我,不知道这种事情不能随便乱说吗?

 

“还不是因为你一直不来见我,臭小子。”

 

李旻浩摸着他头的手变成拍,像是抱怨一样敲了敲他的脑袋。

 

“哥不是也没来见我吗?”

 

金昇玟断断续续回答道,看着面前的李旻浩张嘴说了什么,他却怎么都听不清。再看过去时,面前只剩下一脸担忧的小律师。

 

“您还好吗?”

 

金昇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湿漉漉的触感和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很像。那天之后他就没再哭过,他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这么哭了。

 

他记错了。

 

他从没在李旻浩面前不顾一切地哭过,李旻浩也从来不会宠溺地答应他的一切要求。

 

刚刚是他弄错了。

 

金昇玟低头看向手机,界面显示还在通话中,他举起手机凑近耳边,清了清嗓子,听到自己有些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传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

 

“四天前。”

 

四天前,黄铉辰的电话从三天前开始拨打,直至今日他才像是施舍一般接通了电话。

 

“我明天就回去。”

 

“好,我去机场接你。”

 

“嗯。”

 

一旁的小律师是美籍韩裔,听到金昇玟用韩语说的明天回去后大惊失色,对着他比手画脚,看到金昇玟挂断电话后语速飞快地询问他案子怎么办。

 

“案子我会交给方律师,他会代替我处理好的,这次真的很抱歉了。”

 

金昇玟效率极高,迅速把手头的事情安排好,买了最近一次的航班,在时隔六年之后重新踏上韩国这片土地。

 

金昇玟想象过无数次他会因为什么样的理由在什么时候重新回到韩国,可能是李旻浩的婚礼,黄铉辰的婚礼,也可能是李旻浩和黄铉辰的婚礼。更多次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根本不会回到韩国,因为上述所有都不足以成为他回来的理由。

 

他在六年前离开时换掉了所有手机号码,切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只身一人带着姐姐和母亲来到美国,就没想过再回来。

 

但只是六年,短短六年,不是六十年,他因为李旻浩死亡的理由重返故土。

 

金昇玟躺在床上,从天花板上绚丽的色彩开始朝四周看去,突然捕捉到夹杂在周围摆放的画中别样的生物,皱皱巴巴的存在。

 

是李旻浩画的。

 

金昇玟轻而易举下定结论。

 

黄铉辰转到金昇玟的高中后没怎么交朋友,整天基本只和金昇玟凑在一起。托他的福,金昇玟非自愿的也经常和徐彰彬李旻浩凑在一起。

 

有时候金昇玟真的很好奇,上大学的李旻浩时间多就算了,高三的徐彰彬怎么也这么闲,整天都能和黄铉辰见面。

 

直到他无意目睹了徐彰彬对黄铉辰表白的场景。

 

说实话他怀疑过徐彰彬也喜欢黄铉辰,他很偏爱黄铉辰,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那种,但不是唯一。具体来说,徐彰彬对所有朋友都很好,在这之中对黄铉辰最好。正是这种模糊的界限,让金昇玟在徐彰彬喜欢黄铉辰或者他只是很宠爱这个弟弟之间摇摆不定。

 

金昇玟站在几米外目击了简陋的表白现场。他不过心慌几秒就确定了黄铉辰不会答应徐彰彬。金昇玟很了解黄铉辰,他要的不只是偏爱,他要的恰恰是唯一。

 

不出所料,黄铉辰拒绝了徐彰彬的表白。

 

“偷窥不是好习惯。”

 

李旻浩默不作声出现在金昇玟身后,把他吓了一跳,金昇玟几乎是恼羞成怒地瞪了某人一眼。

 

“哥怎么不去表白?”

 

金昇玟呛声回去,李旻浩睁大眼睛看向他,表情变得玩味,似乎金昇玟误会了什么非常好笑的事情。但他没有否认,摸着下巴回话道。

 

“这不是给你让位嘛,先来后到,我比你占了太多便宜,让你先表白更好。”

 

“那真的谢谢哥了。”

 

金昇玟没有领他的情,只当李旻浩又在阴阳怪气。

 

“说真的,我很了解铉辰喜欢什么,我甚至可以替你出谋划策,以前我还替铉辰收过不少情书呢。”

 

“我不需要。”

 

半个小时后,金昇玟和李旻浩坐在附近一家咖啡馆里,金昇玟拿着从礼品店买的信纸和画笔,看着对面的李旻浩胸有成竹的样子半信半疑。

 

“哥真的会画画?”

 

“你放心,铉辰喜欢的画风我最清楚,给我二十分钟,我还你一个必胜模板。”

 

话音刚落李旻浩就拿起贺卡开始大展身手,金昇玟自己点了一杯冰美式,给李旻浩点了一杯薄巧。

 

二十分钟还不到,李旻浩就完成了自己的杰作,他自信满满地把信纸递给金昇玟。即使警告自己不要抱有期待,这哥大概又是在逗我玩,17岁的金昇玟到底还是带了点渴望。

 

然后他就看到只写了寥寥几句话的纸张上画着一些不明物体,皱皱巴巴,并不是人类范畴内可定义的生物。

 

“李旻浩!”

 

气急败坏的小狗连哥都不喊了,李旻浩一边憋笑一边大言不惭地向炸毛的金昇玟推销自己的传世大作。从他的语气中不难发现,他是真的觉得自己画的很好。

 

金昇玟才懒得继续和李旻浩扯皮,他低头看起这封信。虽然李旻浩画的很丑,但他的字倒还算工整,显得和周围格格不入。

 

纸上的语句都是无数人用过的老套告白,如果金昇玟真的拿这封告白信去找黄铉辰,原来可能有的成功率也会降为零吧。

 

本来想要直接把这东西扔到垃圾桶里,金昇玟看了看结尾李旻浩写的金昇玟三个潇洒大字,鬼使神差地把它塞进了自己的书包里。

 

 

 

 

 

 

 

2.

第二天一早,黄铉辰就开车带着金昇玟前往李旻浩的墓地。金昇玟的时差在昨晚根本没调过来,整宿几乎没合眼。他靠在车子的座椅上,黄铉辰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跟随导航朝目的地行进。

 

“你现在开车很好了,铉辰。”

 

“你走之后没多久我就开始学车,拿到驾照也已经有几年了。”

 

金昇玟坐在副驾驶,他扭头看向黄铉辰,他留着黑短的头发,和高中时一个发型,但早就不再是高中时的样子。

 

他自己也变了,穿着西服抹着发胶,习惯把额头露出,很少任由柔顺的头发自然散落。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散的?

 

或者换句话说。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卷入命运的漩涡,被波涛汹涌的海浪推着往前走的。

 

黄铉辰在高二下学期的时候决定走艺术,来学校上课的时间逐渐变少。金昇玟经常会带着学习资料和自己准备的笔记去找他,顺便给他补补习。

 

周围人都调侃金昇玟像是在对女朋友一样那么认真。金昇玟想着,对喜欢的人好一些也没什么吧,反正他和黄铉辰呆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开心。

 

像往常一样,金昇玟上完晚自习自己留下来,把要给黄铉辰带去的资料和写给他的笔记都整理好,背上书包朝黄铉辰上课的画室去。

 

高三的课业愈发繁重,上完晚自习之后已经是十点多,黄铉辰是半路出家,他总是泡在画室,不分昼夜地练习和学习。

 

虽然爸妈没说什么,但金昇玟明白,首尔大法律系就是他的归途,家族的荣誉不能在他这里断掉。想起上次模拟考试之后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那个年纪轻轻就有些秃的男人语重心长地劝慰金昇玟,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不要过多关注别的同学。

 

其实也没退步多少,大概就是年级第一到年级第十的程度。可能是父亲和老师打过招呼了,所以他才这么紧张。

 

这个事实际上不能赖黄铉辰,他投身于自己的绘画大业之后就不怎么和其他人出去玩了,去画室找他也是金昇玟自愿的。要说他成绩退步最大的原因,大概还是和徐彰彬李旻浩整天凑在一起。

 

很神奇,借由黄铉辰认识的他们三个人,在黄铉辰这个重心骨无暇顾及其他后,倒是经常一起出去。

 

“我们金少爷在想些什么呐!”

 

突如其来的喊话打断了金昇玟的思绪。金昇玟看向前方正朝他走来的几个人。身上穿着和他一样的校服,但他一张脸也不认识。

 

“听说金少爷的爸爸前段日子还给我们学校捐了不少钱呢,金少爷能不能学学自己的父亲,也给我们哥几个捐点钱?”

 

看来是他长期一个人走这条路去找黄铉辰,所以被盯上了。对方手里拿的有工具,身形也比他魁梧很多,还不止一个人,他没有任何胜算,只能找准机会逃跑。

 

“你们想要多少?”

 

金昇玟一边开口拖延时间,一边默默准备逃跑。

 

“也不多,凑个吉利数字,七十七万怎么样?”

 

别说七十七万,他身上现在连七万都没有,这群人怎么不直接去抢银行,七千七百万也不是问题。

 

“可以,你们等等,我给你们拿。”

 

金昇玟把书包从身后脱下抱到胸前,假装从里面拿钱出来,看着面前的三个人对着乖乖就范的他肆意嘲弄,根本没有做出攻击性的动作。就是这个时候,他猛地举起书包朝他们砸过去,书包离手的瞬间就开始转身逃跑。

 

身后的人拍掉书包之后意识到金昇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他们钱,拿着手里的工具就追了上去。晚上的路人不多,有也只是一些学生,大多在看到后面那凶神恶煞的几个人之后就赶忙低头躲避,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体力迅速流失,金昇玟和身后那些人的差距越来越小,他觉得今晚大概是免不了一顿殴打了。

 

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困难,冬天的冷气顺着喉咙一路钻到了胃里,冰冷的温度让本就沉重的步伐愈发艰难,金昇玟脑子空空,只是靠本能在往前跑。身边又一次有人影掠过,他毫不在意,反正一路上遇到的学生都装作看不见。

 

身后传来了打斗的动静,掺杂着那些人辱骂的声音,金昇玟还在跑,跑着跑着他察觉到那些声音停留在原地,于是转身看过去,发现有人和那些人缠斗在一起。

 

没必要,那么多人你打不过,就放着让我挨打吧。

 

“同学,赶紧走吧,和你没什么关系,谢谢你。”

 

金昇玟停下来,艰难地大口呼吸,讲讲停停才说完这一句话。

 

那个人没有理会他,也可能是根本没听到,但和几个人纠缠在一起也没有落下风。金昇玟慢慢走回去,在只剩下几米的时候发现出拳的人有些熟悉。

 

“旻浩哥?”

 

李旻浩没时间和他说话,金昇玟变得慌张起来,他赶忙拿出手机,拨通了112报警电话。

 

“我报警了!”

 

金昇玟举起手机给那些人看自己的通话记录。

 

“你们如果认识我也认识我爸,就要相信,如果进了警局,你们到时候的结果就很难说了。”

 

金昇玟继续扯着嗓子大喊,那群人大概是看李旻浩难缠,又听到了金昇玟的威胁,最后停止了打斗,骂骂咧咧地跑走了。

 

金昇玟看到他们远走,这才放松下来,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连确认李旻浩状态的力气都拿不出。

 

“李旻浩。”

 

气喘吁吁的小狗只是坐在地上,小声重复着李旻浩的名字。

 

“倒是很会威胁人嘛,金昇玟,但做得好。”

 

李旻浩的声音传来,一只手伸过来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金昇玟抬起头,来人手里拎着自己的书包,脸上挂着并非调侃而是称赞的笑容,刘海被汗水打湿,露出大片额头,和眉骨鼻梁连成一片天然的风景。

 

心跳在久坐之后按常理来说已经逐渐恢复,但从手掌落下的那一刻,便跳跃至比奔跑时还要剧烈的最高线。

 

与自己对黄铉辰的喜欢不同,这种蛮不讲理突如其来的动心像是某一时刻从牙龈中破土而出的智齿,不顾主人意愿野蛮生长,张牙舞爪的展示它强大的存在感,横亘在皮肉间的疼痛让人忽视不得。

 

不是经过自己评估,根据所谓经验认定的喜欢,是此前从未体会过的情感。

 

英雄救美的戏码太烂了,金昇玟在那一刻想。

 

滔天的海浪涌起,把他拖入李旻浩的海域。

 

从此,他,李旻浩,徐彰彬,黄铉辰,他们四个人的命运就如同交缠的蜘蛛网一样紧紧粘合在一起。

 

“照片是叔叔阿姨选的?”

 

金昇玟站在墓地前,盯着墓碑上李旻浩的照片,想要找根烟抽,一摸口袋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抽过烟了。

 

“嗯,他们选的。”

 

黄铉辰回答完他的提问,两人就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他们站在那里,一起看着李旻浩,默不作声。

又过了很久,金昇玟才开口,问出了那个他一直刻意回避的问题。

 

“怎么死的?”

 

过了几分钟,黄铉辰的声音在空旷的墓地响起。

 

“前段时间,国内出了一个大新闻,闹得沸沸扬扬的偷拍事件。受害者人数很多,男女都有,年龄从小到大,涉及范围非常广。这个新闻是旻浩哥在追踪另一个事件时发现的,他从网上一点踪迹开始,顺藤摸瓜最后看到了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视频。”

 

“旻浩哥先是曝光了这件事,在警方最终逮捕到幕后黑手后,他写了专栏准备了专访,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那些人的丑恶嘴脸和受害者们遭受的无尽痛苦全都完整客观的展现出来。”

 

“报道自然是会保护受害者的身份。旻浩哥每次在采访前都再三确认过匿名受访者的自我意愿,在同意之后才会进行取材和采访。但你知道,现在网络世界那么疯狂,再可怜的受害者在网络上也会遭到无端的谩骂和猜疑,被人们扒出身份,肆意嘲弄。”

 

“旻浩哥为了对受害者负责同时也是担心他们,把自己的私人联系方式留了下来,让他们如果有情况或者被威胁可以去找他。”

 

“问题就出在这里。”

 

“在被那些网络疯子扒出来的受害者中,有一个女孩承受不住跳楼自杀了。那女孩的父亲接受不了自己的女儿遭受了这么多还没有善终,打算报复社会。可他找不到那些网络上的匿名者,找不到那些藏匿的恶魔,也找不到已经进监狱的犯罪分子,他只在女儿的手机里找到了和她有联系的李记者。”

 

“他认定旻浩哥是害她女儿跳楼的罪魁祸首,觉得如果不是旻浩哥做采访,大家就不会关注,没有人关注他女儿也就不会被人扒出现实身份,没被扒出身份他女儿也不会因为承受不住而自杀。”

 

“所以他拿着女儿的手机联系了旻浩哥,假装受到了报复,想要和他见面寻求帮助。旻浩哥没有怀疑,直接去和他见了面。”

 

“你知道吗,昇玟,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身上全是血,到处都是血,我这辈子没有见过这么多血,全都从一个人身上流出来,止都止不住。”

 

“他前段时间还说,等这次工作全部结束后,就一起去济州岛散散心。”

 

黄铉辰的语速越来越慢,到后面已经没有办法再连续不断地说话,他努力吞咽自己的泪水,却在说到和李旻浩的约定时强忍不住,开始大哭。金昇玟转身搂住他,轻拍着他的背,神情淡漠,一滴眼泪都没有的眼睛失去焦点。

 

黄铉辰连日来为处理李旻浩的后事而强装的镇定和成熟溃不成军,他絮絮叨叨没有逻辑地边哭边说。

 

“昇玟,你说旻浩哥是不是不该做记者?就像彰彬哥不该考警察,我不该学艺术一样。我们都不愿意走既定的那条路,非要为了自己心里那点念想撞的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昇玟,或许我们都应该走一条适合的路,不是喜欢,是适合。”

 

“昇玟,这大概是命。”

 

命运,金昇玟想,命运这种东西令人讨厌。它用两个字轻飘飘概括住一个人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再到离去后几十年中起起伏伏的一切,用一个单词就告诉你,你无法反抗你或喜或悲的一生。

 

这怎么会是命?

 

去他妈的命运。

 

高考之后,不分昼夜都在画室拼命练习的黄铉辰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结果,顺利进入弘益大学就读绘画系,金昇玟不出意外考上了首尔大的法律系。

 

徐彰彬到了适龄入伍的年纪,李旻浩推迟一年和他一起入伍。在庆贺两人入伍的派对上,徐彰彬第三十四次郑重其事地向黄铉辰告白,黄铉辰第三十四次郑重其事地拒绝了他。

 

徐彰彬很快喝高了,抱着黄铉辰开始撒泼耍赖,委屈地质问黄铉辰为什么不答应他的告白。黄铉辰一边说着哥耍酒疯干嘛凑这么近,一边又紧紧搂着徐彰彬,还抽了不少餐巾纸去擦他衣服上的酒渍。

 

“彰彬哥醉得太狠了,我叫了出租车送他回去,他这样的状态一个人回家我放心不下。”

 

黄铉辰带着徐彰彬走后就只剩下金昇玟和李旻浩两个人。金昇玟年龄不够不能喝酒,李旻浩一个人无聊地小口抿着烧酒。

 

“呀,偷偷喝一口又没事,你现在也成年了,只是没到二十而已。”

 

“不要,我不喝。”

 

“年纪轻轻,干什么都一板一眼。”

 

“哥,规矩就是用来遵守的,我不喜欢随心所欲。”

 

“呀!那你是怎么和我们三个玩到一起的。”

 

“哥又不了解我。”

 

“你小子说什么屁话。”

 

似是被这句话戳到痛处,李旻浩抬手隔着空气给了金昇玟一巴掌,还不解气,自己举起杯子闷完了一杯烧酒。

 

“那哥说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金昇玟装作不经意间随口提问。

 

李旻浩看了看一头黑发的金昇玟,用余光乱撇的样子还有点可爱。

 

“聪明,懂事,有意思,不听话,很固执。”

 

说到这里李旻浩顿了一下,金昇玟随着他的话微微皱起了眉头,李旻浩看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又接着说了下去。

 

“我喜欢的,好孩子。”

 

前四个字说出来的时候,金昇玟睁大了眼睛,如同葡萄一般晶莹圆润的双眼被情绪风暴占据,而后另一端蝴蝶扇动翅膀,一切归于平静。

 

“好话听了就要办事,我和彰彬不在的时候记得多看着点铉辰。”

 

“原来哥是为了铉辰才对我说这些。”

 

金昇玟看向李旻浩,他摇摇头露出一个称得上无奈的笑,好像金昇玟正在无理取闹。

 

“对啊。”

 

他回答道。

 

 

 

 

 

 

 

3.

弘益大学绘画系的学生都知道,那个留着金长发样貌出众的新生有个在首尔大上学的“好朋友”,对方长得帅也很体贴,每周五都来这里接黄铉辰。虽然他本人多次否认金昇玟是男朋友的传闻,但还是被同系的人不停调侃,直到有人对他说,美院风气开放,就算是同性恋也没关系。

 

那是那个长相漂亮也很柔软的男孩第一次生气,他扎着半马尾郑重其事地对周围人说。

 

“我不喜欢这种玩笑,请不要说我是同性恋,也不要中伤我的朋友。”

 

众人面面相觑,随后开始道歉。可无论黄铉辰如何否认,人们都只喜欢按照自己的心意来评价和判断他人,并以此口口相传。关于绘画系大一新生黄铉辰喜欢男生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每周五下午是金昇玟为数不多只有一节课的时候,他会在下课后去弘益大找黄铉辰,两个人商量着去哪转着玩。

 

周五下午的课是难啃也难学的国际私法,大部分时候学生们在课上都是昏昏欲睡。但今天,开课前阶梯教室就围满了人,所有的骚动都来自于正站在第一排前气势汹汹的男生。

 

“金昇玟在哪?法律系18级金昇玟在哪?”

 

金昇玟还在走廊上就听到教室里传来叫嚣的喊声。他回忆了自己上大学以来的所有行为,没有和任何人结下冤仇,每件事情都处理的很不错。既然没错那就无所谓。金昇玟忽视掉周围那些打量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走进阶梯教室,对着那个还在叉着腰乱喊的男生开口道。

 

“我是金昇玟,什么事?”

 

那个男生没预料到当事人会一脸平静地站在他面前等着他开口,一时僵硬在原地没有说话。

 

“那…那个,你是黄铉辰男朋友吧!你知道你男朋友是个花心又恶心的同性恋吗?他一边谈恋爱还一边吊着我,这不是明摆着脚踏两条船!”

 

“??”

 

金昇玟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的男生。身高比他还矮一些,长相勉强算得上是清秀,和帅气沾不上边。浑身上下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衣品也一般,气质更不用说了。这样的人,倒贴给黄铉辰他都不要吧。

 

“首先,我不是黄铉辰男朋友,其次他说过他不喜欢男生,最后他应该不可能吊着你。请不要用侮辱性的词汇来污蔑我的朋友,传播谣言诽谤他人,情节严重是可以定罪的。你知道,我是法律系的学生。”

 

男生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精彩纷呈起来,但他只是犹豫了几秒就再度开口。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撇清关系!很多人都知道你每周五肯定会去找黄铉辰,平时黄铉辰有事也都找你帮忙,不只有一个人看到黄铉辰在校门口挽着你一起走,你们这么亲密,怎么可能只是朋友!”

 

“还有,黄铉辰吊着我是为了让我帮他完成小组作业,替他平时上课答到,给他买昂贵的画具和颜料。他还想拿我的作品署自己的名字然后拿去参赛,我以前得过不少奖,他就是想利用我!”

 

男生像机关枪一样不停输出,周围人的窃窃私语随着他的话开始变得密集,金昇玟听着周围嘈杂的声音,觉得有些头痛。

 

“朋友为什么不能整天凑在一起玩,你是自己没朋友所以没见过这么好的朋友?因为我们是男生所以挽手就是情侣吗?你不能尊重个人的小癖好?我和黄铉辰勾肩搭背,并排走的那么多次你们怎么看不见,只看得见他挽着我的手?还有你说的那些他利用你的东西,请给出确切的可以证明的证据,否则我一律认为你在造谣,我会追责到底。”

 

“你!”

 

男生刚要发作,国际私法的授课老师到了教室,老师一来围观的人都纷纷散去。只留下金昇玟和那个男生还在原地。

 

“两位学生,你们是有什么事吗?还是说你们想要替我上课?”

 

老师是个年纪有些大的女人,看到金昇玟和男生还站在原地之后表情就有些糟糕,开口时的语气也很冰冷。

 

“我下次再来找你!”

 

对着金昇玟恶狠狠地放了一句什么都不是的狠话,那个男生就离开了教室。金昇玟对授课老师道了歉,看到她变好的表情才转身朝座位走去。

 

走在过道时,金昇玟听到来自其他人的八卦声音,他们都在激情讨论这件事情,不少人还拿着手机发个不停。就算他说了是假的也没用,所有人还是会把它当成劲爆的八卦消息肆意传播,不论真假,不管后果。

 

金昇玟有些担心,找到位置坐下后就给黄铉辰发了消息。那边一直没有回复,大概是没看手机。

 

快要下课的时候黄铉辰才回了金昇玟的消息,说一会儿不要去找他直接在弘大老地方见面,他当面和金昇玟说这件事。

 

“他是我同系的同学,开学没多久就开始不停和我接触。我本来想着只是有点热情的同窗就没在意,后来他突然告诉我他喜欢我。”

 

“我对他说了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男生。但他好像不相信,一直对我死缠烂打。课上小组作业费尽力气和我一组,在我逃课的时候自作主张替我答到,我根本没告诉过他我不来上课的事。他还直接买了画具送给我,说是为了追求我,我没收直接退回去了。后来打听到我要参加比赛后擅自来找我,说他得过很多奖可以帮我,只要我开口他甚至愿意替我画。我自己能力又不差,而且当时我已经对他很讨厌了,根本没有理会他。”

 

“我一直不搭理他之后他就消停了一段时间,结果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你,认定是因为你我才不愿意和他在一起,觉得你是我男朋友。我已经和他解释过也警告过他,我没想到他会直接跑到你们学校去质问你。”

 

“抱歉,昇玟,这是我的问题,我没处理好。”

 

黄铉辰坐在桌子的对面,脸上的神情疲惫中又带着一丝生气。金昇玟把他面前的冰美式推了推,摇摇头示意自己没关系。

 

“我无所谓,但是你还OK吗?他和你一个学校一个系,总能遇见会不舒服吧。”

 

“我会尽快处理这件事情的,不用担心。”

 

黄铉辰说着对金昇玟露出了笑容,金昇玟看着对面留着金长发的男生,犹豫一下点了点头。黄铉辰已经成年了,这是他的事情,如果他想要自己解决,那他就会尊重他的决定。

 

“我们去吃饭吧,昇玟,我饿了。”

 

黄铉辰又和以前一样,握住金昇玟的手捏了捏,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撒娇。

 

“好。”

 

就先不告诉彰彬哥和旻浩哥了。

 

吃完晚饭金昇玟就陪黄铉辰去了首尔市郊一家售卖各种各样美术用品的大型画室,走的时候他和黄铉辰手上都提满了东西。

 

“不用送我了,昇玟,我自己打车回去,你也赶快回宿舍吧。”

 

金昇玟把手里沉甸甸的袋子递给黄铉辰,目送着他坐上出租车离去,然后慢慢吞吞朝着地铁站走去。反正也没什么事,不如坐地铁回宿舍。

 

金昇玟回到自己宿舍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想着赶紧洗漱完结束掉疲惫的一天,结果却被舍友们神神秘秘地拉住,半天又不说为什么。

 

“怎么了?你们要和我说什么?”

 

“那个,昇玟,你和叫黄铉辰的人真的很亲近吗?”

 

“对,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有没有可能,他骗了你?”

 

“别绕弯子了,有话快说。”

 

舍友们不再开口,而是把手机递给了金昇玟。他接过舍友的手机就开始仔细浏览,越看脸色越糟糕。

 

匿名论坛首页高挂着一个新的帖子,下面的回复已经上千,热度还在不断攀升。

 

帖子的标题是,关于弘益大18级绘画系新生黄铉辰高中就喜欢男生并死缠烂打的事实,那些新晋校草不知名的往日故事。

 

帖主自称是黄铉辰的高中同学,在高一和他一个高中。在他的描述中,黄铉辰是个比周围人都要早熟的孩子,因为长得漂亮自然有些傲气,脾气也很直来直去。因此他在喜欢上高三的那个学长后,当着全校的面和人家表白被拒。被拒绝后还不放弃,又告白了好几次,当然也没有结果。他还和其他男生暧昧不清,和他一个游泳队的人都和他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后面他就不怎么来上课了,高二上就转走了。

 

帖子的描述下面还附带了一张黄铉辰送某个男生礼物的照片,黄铉辰跟在那个男生身后的照片,以及一张全部打满马赛克,但把我喜欢你和署名黄铉辰的情书露出的照片。全部照片都只有黄铉辰清晰可见,剩下的人物皆被打码。

 

帖子底下的高赞评论五花八门,仿佛一时之间黄铉辰从幼儿园到高中的所有同学都冒了出来。

 

--我也是他的高中同学。这孩子仗着自己长得好看所以很瞧不起其他人呢,当时甚至以自己喜欢男生为荣。--

 

--早就听说黄铉辰有男花蛇的称呼,高中就这么会勾引男生上大学怎么还否认啊,从良都从不彻底,真是搞笑啊kk。--

 

--我是他转校的新高中同学,他很会看碟下菜呢,在班里只对班长金昇玟有好脸色,其他人搭理都不搭理,当时我们班的人都知道金昇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那个叫金昇玟的现在还被我们花蛇校草勾引的死死的。今天下午我在现场,你不知道那个少爷多维护他。--

 

--西八,这种人还在弘益大不好吧,带坏学校风气还败坏学校名声,和他在一个学校也很恶心。--

 

--不知道他有病没有,有病最好赶紧退学。--

 

金昇玟没有再看下去。他在此前从未探究过黄铉辰究竟为何会突然转来他们高中,又为什么在转来后一直沉默寡言不怎么和班上人接触。

 

真相是何种模样他不清楚,但他知道黄铉辰一定不会是帖子里描述的那样。

 

现在的首要之急是黄铉辰。

 

金昇玟尝试拨通黄铉辰的电话,无数滴声后都无人接听,他一直继续在打。舍友们看到金昇玟并没有勃然大怒而是竭力联系黄铉辰后大为困惑,心想着他可能真的是被花蛇迷惑了心智。

 

金昇玟拿着手机回到自己的卧室,坐在那里像下达好指令的机器人,重复拨打挂断的动作。没有开灯的房间漆黑一片,他坐在床上想,黄铉辰大概又哭了吧。

 

论坛上关于黄铉辰的热帖还在高位挂着。金昇玟去联系了论坛版块的版主,却被告知无法删除帖子,一定要马上删除只能提供这个帖子里说的东西都是造谣的证据。

 

正当金昇玟还在想办法处理这个帖子的时候,另一个帖子的出现如同掉落在高温空气里的小小火柴,只一点火星就烧起熊熊火焰。

 

帖子的发布者是黄铉辰。

 

他承认高中时期对于学长的表白,但否认了是当众表白。他表示情书只递交给了学长一人,不知道为什么在见面的地点会有那么多人暗中围观。表白被拒之后他就没有再对学长表过白,更没有死缠烂打,两人都是高中足球部的成员因此还有接触,反倒是学长拒绝他的表白后三番四次表示他们可以再试试,都被他拒绝了。但学校里渐渐传遍有关他的谣言,同班的同学也孤立他。如果放学后一个人走,还会受到某些混混的骚扰。这些是他选择转学的真正原因。

 

黄铉辰在帖子里写道。

 

我并不是花蛇,也没有勾引男人。高中时喜欢上学长只是因为单纯喜欢他这个人,而学长恰好是男生。我不觉得这就一定代表什么。我的确因此受到了很深的伤害,这种伤害让我本能对来自同性超出友情范围的感情感到害怕。所以我否认我是同性恋,也再三表明我不会再喜欢男生。可能我的言论会让某些少数群体感到不快,我愿意为此道歉,但不会改变我的话。

 

金昇玟是我很好的朋友,也只是我的朋友。请各位不要再恶意揣测我们之间的关系,在提及我的时候也不要波及我的朋友,他们没有错。今天下午那位男生的发言都是假的,下面附上了我和他的聊天截图,大家可以自行阅读判断。我从来没有收过他的礼物。关于比赛,我已经提交了自己的参赛作品,欢迎大家前来欣赏并检查,我敢保证这是出自我手由我独立完成的作品。

 

以上,因为我给周围人造成的不便,给所有人带来的不愉快,我再次向大家道歉。

 

这条帖子迅速被顶成热帖,底下的评论大多都是在看热闹和跟风乱骂,黄铉辰的自白反倒更加深了人们对另一条帖子的信任,所有人只关心有争议的地方。极少数偏向黄铉辰的发言如同滴水入海,瞬时消失不见。

 

金昇玟没有再打电话,他知道,黄铉辰躲起来了。

 

现在太晚了,要等明天的傍晚,那时候彰彬哥和旻浩哥才能拿到手机,他才能和他们联系上。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

 

金昇玟和徐彰彬说完了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一向大嗓门的徐彰彬在电话那头罕见地陷入沉默,最后他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就匆匆挂断电话。

 

李旻浩的名字在电话薄的第一位,因为金昇玟给他的备注是A李旻浩。给彰彬哥打电话的时候几乎毫无障碍,但轮到要和李旻浩联系的时候反倒是没由来的产生犹豫。

 

可能是太久没联系了吧,金昇玟安慰自己。李旻浩入伍之后他们之间的联系变得比以前更少,为数不多的休假中金昇玟也只和他短暂见过一面。

 

他举起手机又放下,看着屏幕上的号码迟迟没有摁下拨通键。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又因为自己确实在犹豫而感到好笑。

 

“哥?”

 

“嗯,昇玟尼。”

 

当金昇玟犹豫再三后拨通了电话,李旻浩的声音从手机里响起,他因为黄铉辰遭遇这些产生的愤怒,被人找上学校的委屈以及没能保护好黄铉辰的无助,那些纷乱复杂的情绪和李旻浩的声音一起钻进他的胸腔里,发酸,发胀,难以扫去。

 

“哥?”

 

金昇玟不敢多说一个字,只说一个字也快要暴露他真实的内心。

 

“嗯,是我。”

 

“哥。”

 

“我在。”

 

不像是以前一样被喊几回没有下文就炸毛,李旻浩很有耐心地回应着金昇玟每一声相隔很久的哥哥,宝贵的通话时间迅速流逝,他只是陪着金昇玟一起沉默不语。

 

只不过那么十几秒,金昇玟就调整好自己,再开口时又是平静的声音。黄铉辰的情况被他概述一遍,李旻浩在听到徐彰彬也知道这件事后让金昇玟不要太担心。就算所有人都找不到黄铉辰,徐彰彬也一定能找到他。

 

电话不能打很久,勉强和李旻浩聊完黄铉辰的事情就到了要挂断的时候。金昇玟突兀为自己刚接到电话时的沉默感到后悔,与其沉默不如说点什么,白白浪费那么多时间。

 

他想着和李旻浩赶紧说个再见,不然电话马上就要挂了。还没等金昇玟说话,李旻浩先开了口。

 

“好好吃饭,好好学习,好好休息,小狗。”

 

停顿一下,李旻浩又接了一小句。

 

“别不开心。”

 

说完李旻浩就挂断了电话,金昇玟的哥卡在嗓子眼没能说出去。他放下手机,瘫倒在床上,感觉到昨天以来一直蓄积在身体里繁杂的负面情绪终于开始有减少的倾向。

 

黄铉辰对于徐彰彬的重要性在他戴着帽子穿着简服出现在首尔大门口时不言而喻。

 

“哥是走正规途径出来的吧?”

 

“我休假没怎么用,在队里表现好所以加急申请了休假出来。”

 

“抱歉哥,我还没能联系上铉辰。他学校和宿舍我都去过了,之前他总爱去的咖啡馆和画室也去过了,给叔叔阿姨打了电话,他们说铉辰没有回家。”

 

“没给叔叔阿姨说吧。”

 

“没有,我随便找理由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

 

“也辛苦你了,昇玟。”

 

徐彰彬拍拍金昇玟的肩膀。

 

“铉辰大学骚扰他的那个男生我已经去找过了,我收集了有关他造谣诽谤的事实证据,也告诉他我会正式起诉,他立马怂了,表示愿意配合我们澄清。但关于铉辰高中的事情我现在还没什么头绪,一是我不了解,二是我也找不到发帖人。”

 

“我会去找找发帖子的人,我身边还有不少高中同学,总要知道是哪个人把火烧回了高中的时候。还有铉辰,我也会把他找回来的。不用太担心了,昇玟。”

 

大概是军队的训练确实艰苦,徐彰彬比以前黑了一些也壮了不少,他摸了摸金昇玟的后脑勺,让他不要担心。金昇玟冲徐彰彬点点头,勉强露出这几天来的第一个笑。

 

傍晚的时候,金昇玟接到徐彰彬的来电,他只说了一句找到了就挂断了电话。

 

等到金昇玟打车到徐彰彬发给他的地址去接他们两个的时候,沙发上多日不见的黄铉辰正靠在徐彰彬的肩膀上沉沉睡去。仅仅几日,黄铉辰整个人都变得瘦削,衣服上沾满各色的颜料,眼睛周围红肿的痕迹明显,胳膊上甚至有不少抓痕。

 

那些网络上肆意的话语转化为实质性的伤害把黄铉辰切割地支离破碎,用恶意组成的长矛可以轻易击碎任何一个正常人的精神。

 

“这算是我和铉辰的秘密基地,小时候我们家的旧房子,后来搬走就空置了,我和铉辰没事就喜欢来这玩,他后来学艺术我还把这里改成了画室。”

 

“等他醒过来之后我就带他去医院,他现在好不容易情绪稳定下来,累得睡过去了。后面我也会一直陪着他的,你不用太担心,高中那个事情我也去找人了,估计马上就能解决。”

 

“那我还是先走吧,彰彬哥,你好好看着铉辰,要处理的事情你直接联系我,我随时在。”

 

“谢啦,昇玟。”

 

徐彰彬朝金昇玟点点头,又顾及到一旁的黄铉辰,身体动也不敢动,小声和金昇玟道了谢,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回黄铉辰的身上。

 

坐上出租车,金昇玟看了一眼时间,这时候李旻浩应该拿到手机了。提示音响了三声,对方接了电话,金昇玟抢在李旻浩之前开了口。

 

“哥,彰彬哥找到铉辰了,你不用太担心了。”

 

手机那头李旻浩顿了顿,回了一声好的,然后他们两个就再度陷入沉默。部队的网络可能不是很好又或者是李旻浩64g的手机用的太久,窸窸窣窣的电流声穿梭在他们的沉默中。

 

金昇玟看向窗外,出租车的玻璃不是很干净,看天像隔着一层雾似的。在不知名的某座山里或某个基地,现在的李旻浩可能也在望着这片天。

 

“哥,今天的天空灰蒙蒙的。”

 

“瞎说,明明很漂亮。”

 

“那是我看错了。”

 

“也不一定。”

 

幼稚的年长者没有像以前一样迅速肯定他的自白,而是拐个弯说出模棱两可的回答,没能说出口的安慰在心里盘旋良久,经过咽喉张开嘴就变成了意味不明的话。

 

“那今天的天就是灰蒙蒙的。”

 

“好。”

 

李旻浩这么回答。

 

金昇玟举着手机继续看向天空,没再开口说话,李旻浩陪着他,只有显示信号不好的电流声证明这次通话还在继续。

 

 

 

 

 

 

4.

闹剧般的事情最终以闹剧结尾,虽然黄铉辰的高中同学和骚扰他的男生都为自己造谣黄铉辰的行为道了歉,但所有看热闹的人早就散去,转头在校园里开始寻找下一个可以有所八卦的主人公。

 

对于他们来说,黄铉辰只是无足轻重的名字,他身上发生的事也只是茶余饭后用来消遣时间的八卦故事,因此事情的真相不重要,事情的结果也无人在意。

 

没人关心黄铉辰怎么样。

 

黄铉辰办理了一年的休学,在这一年里他的个子如同雨后春笋一般迅速拔高,一举超过金昇玟成为他们四个中最高的那个。和身高一起到来的还有抽条的骨架以及凌厉的线条,很少再有人能对着那张已经褪去所有婴儿肥的脸庞说出像小孩这种话。他从带着稚气的漂亮变成了混杂着锋利的美,尖锐的,可以刺伤周围人的,绽放的,美丽。

 

可金昇玟知道,黄铉辰还是那个过分柔软过分敏感的小孩。无论他因为何种事情成长为现在的样子,他还是看着电视剧就会落泪,因为长相被人质疑能力就愤怒。

 

他还是那个趴在桌子上和金昇玟絮絮叨叨分享自己事情的同桌黄铉辰。

 

现在也一样。

 

可能是一个人没意思,也可能是压抑太久了。金昇玟看着从墓地回来后一反常态拉着他要喝酒的黄铉辰,坐在沙发上大口灌着红酒。在他又倒满小半个高脚杯之后,金昇玟摁住他的手,把红酒杯挪到了一旁。

 

“你胃不是一直不太好,不要喝这么急了。”

 

黄铉辰冲他笑了笑,把自己埋进宽大的沙发里,身上裹着毯子,只露出一个脑袋。他不说话,金昇玟也不开口,他们两个就那么沉默地坐着,身后的照片墙上望过去都是四个人的合照。

 

“你还好吗,昇玟?”

 

黄铉辰突然开口,他侧过脸看向金昇玟,这个从美国赶来后就从未情绪崩溃过的男人。

 

“我?”

 

其实也还好。

 

如果把所有人的人生都拉长成一条几十年的线,那线的尽头都是黑色,没人能逃脱的了死亡。现在我坐在这里和你喝酒,到最后我们也是墓地里的一捧灰,睡在和李旻浩一样的地方。

 

只要这样想就还好。

 

金昇玟望着眼前摆放的小烧酒杯,还有一旁黄铉辰特地留给他的啤酒,盯着盯着发现眼前的桌子变成了路边摊上套着一次性塑料膜的劣质产品,对面的李旻浩刚坐到椅子上就招呼姨母端上啤酒。

 

“哥慢点喝,不会有人和你抢的。”

 

“别说了,我最近被老朴折磨的要不成,他昨天晚上八点告诉我有紧急稿,把资料和录音那么一发,我就火急火燎地开始在宿舍里加班。”

 

“所以哥真的决定要当记者了?”

 

“你从我退伍开始问,问到现在我都快毕业了,怎么还在问。”

 

“觉得神奇而已。”

 

学经济出身的彰彬哥决定要当警察,机械系的旻浩哥又决定当记者。他们就和当初高二的黄铉辰一样,在某个时刻悄然做好决定,然后对着自己的目标头也不回开始往前冲。

 

“你是觉得我傻吧。”

 

“没有。”

 

金昇玟把姨母端上来的炒年糕和鱼饼推到靠近李旻浩的那一侧,又拿了新的一次性纸杯倒了热乎的鱼饼汤递给他。冬天啤酒就算是常温也很凉,李旻浩这样喝是不想要自己的胃了吗。

 

“你呢?”

 

“我爸让我去认识的叔叔那里实习,已经给我安排好职位了,他说要先积累经验。”

 

“你的未来还真是一眼就能望到头啊,金昇玟。”

 

“这样不好吗,哥?”

 

金昇玟看着嘴里塞满鱼饼说话有些含糊不清的李旻浩,身上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眼底的乌青反映出这具身体的主人最近糟糕的睡眠。

 

“我觉得没什么,主要是你喜欢,昇玟。好不好不是由旁人评价的,这是你的未来。”

 

“可是我无所谓。”

 

金昇玟歪着头思考两秒,似乎在认真判断他喜欢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你总要有些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东西,或者是无论如何都想要实现的愿望吧。”

 

“有和一定要实现它们并不挂钩,这中间要衡量的东西太多了,哥。”

 

“看吧,这就是你我之间思维的差异。”

 

李旻浩夹起红彤彤的炒年糕送入嘴中,拿着筷子的手冲金昇玟胡乱比划了几下。

 

“那哥呢,哥有什么无论如何都想要实现的愿望?”

 

“我?”

 

李旻浩闷了一口啤酒,靠在椅背上开始思考。

 

“说出来你肯定会觉得我搞笑。”

 

“不会的。”

 

“呀,小子,你就是为了骗我说出来然后嘲笑我才这么承诺。”

 

李旻浩冲金昇玟挑挑眉,一副我早就看透你的表情。被发现了小心思金昇玟也不惭愧,反倒坐得更直,打算好好听听李旻浩想要说什么。

 

“害,其实说给你听也没什么,说给我爸妈听他们说不定都会嘲笑我,更何况你。”

 

“我不是在大韩日报实习吗,我打算进这里的社会要闻部。我想尽可能报道社会上那些被刻意隐藏起来的不公与阴暗,那些遭受厄难的人们,总要有人看到他们的苦痛。我想,怎么说?为创建一个新世界,不,说的宏大且具体一点,为创建一个新地球贡献一点我的力量。”

 

金昇玟在刚开始的时候还想调侃李旻浩,这种事不是律师更应该做的吗?但他看向对面脸色有些泛红的李旻浩,那双眼睛因为眩晕不停眨动,明亮的眸子像星星一样,一闪一闪。他拿起面前的白水喝了一口,开口道。

 

“好,创建新地球。”

 

“你才对新地球不感兴趣,说实话吧金昇玟,地球毁灭了对你也没什么两样。”

 

金昇玟不可置否地点点头,没有反对李旻浩说的话。他对创建新地球的确没什么兴趣,也不觉得这地球会有什么变化。就算天灾人祸齐聚,在他眼里地球还是以前的地球。

 

大概没有什么事能让他觉得这颗蔚蓝行星会变成全新的样子。

 

对面的李旻浩喝酒喝得很快,金昇玟一个没看住他已经四瓶啤酒下肚。他的酒量其实一般,现在已经完全显出醉态了。

 

“金昇玟…”

 

李旻浩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金昇玟凑近他想听清楚。结果李旻浩竟然一口咬上他的耳朵,还用手拍打他的脸。

 

“哥,你在做什么?快松嘴。”

 

金昇玟没敢动手,只是小声让李旻浩停止动作。小摊其他坐着的客人已经朝他们这边看过来了。金昇玟又重复几遍,李旻浩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咬着的耳朵,金昇玟终于听清他在嘟囔的话。

 

“金昇玟,坏崽子。”

 

“哥怎么好意思说我坏,刚刚是你咬了我。”

 

李旻浩猛地抬起自己垂下的头,看到对面的金昇玟一脸无奈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像是在哭的帕恰狗。

 

“不要哭!金,昇,玟。”

 

“哥又在说什么胡话。”

 

“不要哭了,我给你呼呼好吧,哥给你呼呼。”

 

说着李旻浩又再度起身,凑近金昇玟的耳朵开始呼气,看着那只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红。

 

怎么还越呼越糟糕了,李旻浩迷迷糊糊地想。

 

“哥你不要…”

 

金昇玟还没说出剩下的话就愣住了,他的侧脸传来柔软的触感,用余光撇过去李旻浩的侧颜就近在眼前。他还没对那种触感做出明确认知,李旻浩就栽了回去,一头砸在酒桌上彻底不省人事。

 

咚的一声,黄铉辰栽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

 

沉浸在回忆里的金昇玟没能看住黄铉辰,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大半瓶红酒已经被黄铉辰一个人喝完了。

 

扶起已经没有自主意识的黄铉辰,金昇玟半搂半拖地把他弄进卧室,又把被子给他盖好,起身打算离开时,后方传来一声彰彬哥,模糊不清。

 

“我现在真的很想知道彰彬哥是怎么想的。”

 

“他又失败了?”

 

“你在律所都要转正了,他还在当他那月薪只有那么一点的辅警。”

 

“警察很难考,彰彬哥也很努力了。”

 

金昇玟看着坐在对面气鼓鼓的黄铉辰,觉得他有点太过担心徐彰彬,只要徐彰彬愿意,他们家公司的大门随时向他敞开。

 

“不过你真的不打算再读研究生了?”

 

“我妈替我找了机构申请学校,不过我没打算去,反正读不读研都是按部就班的路,在韩国要更好一点,毕竟我熟悉的人都在这儿。”

 

“哦~”

 

金昇玟看着黄铉辰有点八卦的表情,连忙把话题扯回他身上。

 

“你呢,马上大四了,有想好是工作还是深造?”

 

“我打算去留学,已经开始准备要用于申请的作品集了,毕业课题也选好了。”

 

“决定去哪里?”

 

“欧洲那边的美院,我想去法国的巴黎美术学院,公立学校的学费低,生活费也不比英美。运气好我能拿到奖学金的话,到时候再打打工,我爸妈就不用给我出钱了。”

 

“挺好的,有问题的话随时来找我。”

 

“得了吧,现在我们中只有彰彬哥最有问题,旻浩哥这次转岗顺利转进社会要闻部,你在律所实习都两年了,毕业就能转正,我最近接了外包的活,就算到时候留不了学我也养得起自己。”

 

“辅警也不错,彰彬哥不也帮助了不少人。”

 

“的确,前天他还给我炫耀他帮辖区内的老太太找到了她跑丢的小狗,为此给我发了几十条kkt。”

 

即使说话的时候还带着抱怨,但脸上的表情却完全不是这样,铉辰总在提到彰彬哥的时候口是心非。

 

“对了,晚上庆祝旻浩哥转岗成功,我们几个聚一聚,我们都好久没一起吃饭啦。”

 

“好。”

 

庆祝的地点一如既往是李旻浩钟爱的烤肉店,烤肉店的姨母早早就给他们四个留了位置。忙完律所的事情,金昇玟赶到烤肉店的时候,李旻浩和黄铉辰已经开始烤肉了。

 

“彰彬哥怎么还没来?”

 

“他下午还给我发消息说晚上准时到,但我刚刚发消息他那边显示未读,谁知道他到底在忙什么,可能在赶来的路上吧。”

 

黄铉辰示意金昇玟赶快坐下,不用管徐彰彬。

 

金昇玟把大衣脱下来放到身后的椅子上,挨着李旻浩坐了下来。大概是转岗之后工作太多,李旻浩在烤肉店里也是一副失去灵魂的样子,只冲金昇玟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金昇玟接过李旻浩只是拿在手里完全没有动的烧烤夹,熟练地翻动着网格上的烤肉。等到差不多的时候,就拿起剪刀把肉块剪成适合入口的大小。

 

“哥,不要发呆了,吃肉。”

 

金昇玟见李旻浩还是一副失去灵魂的样子,挑出烤好的肥瘦相间的肉,一块一块放进他的盘子里。李旻浩回过神来,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夹起盘子里的肉塞进嘴里无声咀嚼,然后开口问道。

 

“彰彬怎么还不来?”

 

“铉辰说他可能又在义务加班,彰彬哥的热心肠很适合在警察岗位上发光发热。”

 

黄铉辰本来在埋头苦吃,听到金昇玟这么说,皱起一张脸咽下嘴里的肉,连忙开口。

 

“少夸他,先等他真的当上警察再说适合。”

 

“不过都这么长时间了,彰彬哥怎么还不来?”

 

“等着,我再去给他打个电话。”

 

黄铉辰拿起手机走出烤肉店,金昇玟又夹起新的烤肉放进烤盘里,等会儿彰彬哥来了热乎的就轮不到他们了。

 

过了五分钟,黄铉辰站在外面没有进来,又过了五分钟,他还是站在外面没有进来。

 

金昇玟朝玻璃门外看过去,数次拨打的黄铉辰终于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和他说了什么,他的神情变得难以置信,然后金昇玟在嘈杂的烧烤店里听到了来自黄铉辰的否认。

 

不可能,他说不可能。

 

那是金昇玟第一次直观的面对死亡。

 

被为了逃避处罚的酒驾司机拖行致死的友人正躺在那里,周围是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不同的面孔上相同的表情,流泪或是悲痛,四面八方都传来哀伤的声音。所有的所有都指向一个事实,徐彰彬死亡的事实。

 

他看着徐彰彬苍白的面孔,终于对死亡有了明确的认知。一种让人恐惧,反胃,想要逃避的东西,带着湿冷的气息钻进人的身体,抽离掉属于活人的生机,在每个地方都留下黏腻的触感,逃不掉,躲不开,承受不起。

 

这就是人类所要面对的,令人畏惧的,名为死亡的终点。

 

金昇玟拿起桌上还剩下小半瓶的红酒,往烧酒杯里倒一些,端起来喝了一口,然后放下。

 

铉辰能去指责谁呢?彰彬哥和旻浩哥的亲人又能去指责谁呢?

 

酒驾的司机和疯狂的父亲都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如果因为他们的死亡纠缠不清反倒会给本来圣洁的离去蒙上灰尘,所有关于失去珍爱之人的痛苦都只能由他们独自承受。

 

很好笑吧,极高的道德标准催生了令人难以接受的死亡,活着的人为了死去的人只能接过那座大山,做个宽宏大量的死者亲友。

 

出了新闻也只是小小的一条,地球上每分每秒都有人在死去。会有人攀着你的肩膀说,他们已经死的很有价值啦,追封和表彰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这世界上和路边的虫子一样被碾死的生命太多太多,风一吹留不下任何痕迹。

 

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

 

可呈现在纸上只是一串数字的那些生命,那些在某天戛然而止的生命,落在活着的人头上,就是逾越千斤的痛苦,此生无法再摆脱的噩梦。

 

李旻浩。

 

金昇玟坐在那里慢慢念道。

 

李旻浩。

 

噩梦也好,再来见见我吧。

 

 

 

 

 

 

5.

金昇玟第二天是在沙发上醒来的,只喝了一些红酒不至于宿醉,但酒精还是不可避免地给他带来了头痛的后遗症。卧室里的黄铉辰睡得正熟,金昇玟没打扰他,拿上自己的手机和黄铉辰临时给他准备的钱包就出了门。

 

其实并不知道要干什么,六年时间足够让一个城市发生全新的变化,而他对于这些变化不感兴趣。硬要说,只是不想停下来,不想思考,不想让自己时时刻刻都记得李旻浩已经死了的事实。

 

金昇玟走走停停,最后在一家汤饭店门口站定。袅袅热气从门缝里钻出来,带着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金昇玟像是被引诱一样推开门走进去。

 

好像有人说过,宿醉之后的汤饭最棒了。

 

“我说,宿醉之后的汤饭真的是最棒了。”

 

李旻浩拿着勺子呼噜噜地喝起热汤,难得见到他吃饭发出声音。

 

“所以哥宿醉为什么要拉上我,你不是也知道我最近才转正吗?”

 

“你吃早饭了吗?”

 

突然被李旻浩盯住,金昇玟有些心虚地低头,拿起摆在一旁的米饭,挖出一大勺拌进了汤里。

 

“呀,小子,不吃早饭会得癌症的。照你这种活法,你迟早猝死。”

 

“那到时候哥来主持我的葬礼怎么样。”

 

李旻浩被金昇玟的话弄得一愣,他拿起勺子挖了一勺米饭塞进金昇玟的嘴里,不复刚刚的玩笑。

 

“不要乱说话,金昇玟。”

 

金昇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不知何时,徐彰彬的离去已经成为他们之间难以抚去的伤口,保持着红肿化脓的发炎状态,只是稍微触碰都难以忍受。

 

“放心吧哥,我会努力活得比你更久的。”

 

“那你不如先去健健身吧。”

 

现在不需要努力也能轻易达成了,哥。

 

再过两年,我就活得比你更久了。

 

金昇玟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滚烫的热汤送进嘴中,上牙膛被席卷而过的火热带走一层黏膜,赤裸裸的疼痛覆盖了刚刚的回忆。

 

囫囵吞枣地吃完汤饭,金昇玟经过一番努力后成功坐上地铁。地铁的7号线没什么变化,只是贴在车厢顶部的线路图延伸到原来的两倍。

 

地铁上都是忙于生计的上班族,随手刷着碎片化地信息,偶尔因为趋势上的新闻感慨两句,转头就把这些抛诸脑后,活着都太累了,除了国家大事八卦吃瓜恶性事件,谁还有心情关注网络上素不相识的人呢。

 

一站一站的过去,车厢里的人们逐渐减少。金昇玟坐在座椅上像是逆流于人海的一尾鱼,在和同伴走失之后就彻底找不到归途。

 

“前方到站,蚕室综合体育场,蚕室综合体育场站到了,请从右侧车门下车。”

 

金昇玟起身,跟着几个学生走下地铁。标志性的建筑和记忆中一样,蚕室体育场往前再走不远,就是诸多棒球比赛的举办场地,蚕室棒球场。

 

虽然他一直对健身提不起来什么兴趣,但小的时候在外公的影响下打了很长时间的棒球,甚至一度还想要成为职业棒球手。

 

今天温度不高,但阳光很足。金昇玟抬起头,穿过云层的阳光能够轻易灼伤人的眼睛。周围不断有人朝棒球场的正门入口走去,金昇玟看向挂在建筑上的巨大横幅,熟悉的乐天巨人队标志映入眼帘。

 

“哥,后天下午蚕室有乐天巨人队的比赛,你要和我一起去看吗?”

 

又被李旻浩叫到酒摊前陪坐,金昇玟看着李旻浩喝酒的架势,总感觉自己再不抓紧问,过一会儿他就醉倒了。

 

“后天?”

 

“嗯。”

 

“后天上午我有个采访,你比赛是几点?”

 

“下午三点半。”

 

“那应该没事,行呗,你买好票到时候蚕室等我。”

 

“好。”

 

金昇玟坐在李旻浩对面,在他答应之后低下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眼睛弯成了月牙的形状,如果再带上牙套,那就和高中时没什么区别。李旻浩突然抬手揉了一下他的头,金昇玟顺从的样子显现出他对这种行动的习以为常。

 

那时候李旻浩意识到,他已经和金昇玟这个孩子相互搀扶着走过很多年了。

 

金昇玟在得到李旻浩的应答后就迅速买好门票,比赛当天提前一小时到了蚕室,拿着手机看起附近好吃的炸鸡店在哪,一会儿看完比赛,他们还可以一起去吃炸鸡。

 

在距离开始还有半小时的时候金昇玟给李旻浩发消息,李旻浩回他了一个在路上。

 

距离比赛开始只剩五分钟,李旻浩发了一个正在努力赶过去的表情包,金昇玟想着以前不也等过很多次了吗,这次也再等等吧。

 

比赛开始半小时,李旻浩给金昇玟打了电话,大概是在路上,手机信号很差,金昇玟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他说的话,大意是他快要到了。

 

比赛过半,金昇玟发给李旻浩的消息有的已读有的未读,打过去的电话无人接听。

 

比赛结束,金昇玟在场馆外听到粉丝铺天盖地的欢呼声,他打开手机去查比赛结果,他支持的乐天巨人队以极大的比分差输了。打给李旻浩的电话一共十七个,中间有一个接通了三秒。

 

然后金昇玟没再看过手机,他一直坐着,一直等。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从路上朝场馆跑来,金昇玟遥远地认出那熟悉的跑姿,心底首先涌起的是还好李旻浩什么事都没有的庆幸,而后才是铺天盖地的疲惫,无法压制的酸楚。

 

“昇玟,抱歉,我今天那个采访耽误了一段时间,我下午才从外地赶回首尔。”

 

李旻浩刚停下还在大喘着气就断断续续开口,金昇玟坐在空无一人的阶梯上,只留给李旻浩一个毛茸茸的头顶。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

 

“上次是因为铉辰,上上次是因为回访,上上上次也是因为铉辰,哥的优先级永远是工作和铉辰,然后可能还有很多,再然后才是我。”

 

“我到底要怎么理解哥,我才会好受一点?”

 

“昇玟…”

 

“哥不是总问我为什么对很多事无所谓吗。”

 

金昇玟抬起头,李旻浩站在那里,身上的外套还是大韩日报的记者服,风尘仆仆的样子,想要解释又无从开口。

 

因为无所谓才不会抱有期待,因为这世界上我想要但得不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不过算了。

 

金昇玟虚焦的瞳孔模糊掉李旻浩的身影,看向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与行人,像以前一样把自己散落的情绪慢慢收起来,装进盒子里上上锁,随手丢在了心底。

 

“算了,哥你没事就好。”

 

棒球比赛一直都有,我们下次再来看。

 

这是多久前的失约了?

 

金昇玟绕着蚕室棒球场漫无目的地散步,搅动凝固的回忆细想,是他去美国前没多久的事情。

 

原来是永久的失约啊。

 

棒球场前的道路依旧车水马龙,场馆的横幅挂在和六年前一样的位置,时间缓慢地仿佛没有在这里留下痕迹。

 

回到黄铉辰的家时已经是晚上,宿醉的黄铉辰终于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整个人没有力气地靠在沙发上裹着毛毯。

 

“我带了点汤饭回来,要吃的话给你热一热。”

 

金昇玟抬了抬手上拎着的袋子,黄铉辰侧过脸看着他,突然开口问道。

 

“昇玟,你爱旻浩哥吧。”

 

……

 

“你在说什么。”

 

金昇玟把汤饭放进冰箱,又顺手从里面拿出一瓶水,拧开瓶盖喝起来。

 

“那不然呢,难道你是恨旻浩哥吗?”

 

客厅的灯只开了最微弱的一档,黄铉辰的眉骨深陷,在昏暗的灯光下自成一片阴影。他轻声地询问,却像在咄咄逼人。

 

金昇玟看向黄铉辰,那么大个人蜷缩在沙发里只有一小团,无缘无故想起高中时他们蹲在学校门口让业余的算命先生算过的八字。

 

那老头说黄铉辰是被男人怜惜的八字,说完之后黄铉辰差点没抛弃尊老爱幼的美德打上去。

 

他抱着头又对金昇玟说了四个字,然后在学校保安的驱逐下拿着他们给的五万块算命钱迅速逃窜。

 

“旻浩哥不是喜欢你吗?”

 

“你在说什么搞笑话。”

 

黄铉辰几乎一瞬间嗤笑起来。

 

“旻浩哥每年生日都会买一张去纽约的机票,然后看着它作废,这样往复循环,已经六年了。”

 

“你说这是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

 

为什么呢,旻浩哥。

 

“哥突然喊我来做什么,是铉辰的复诊又出什么问题了吗?”

 

这次见面李旻浩没有像以前一样和金昇玟这一点那一点说起近来发生的事情,也没有吐槽自己成山的工作,更没有和金昇玟惯性的斗嘴。

 

他在打电话的时候只说了有事,那时金昇玟以为他是因为最近工作太累了才这么寡言。毕竟前段日子他还兴奋地说,接下来他们有的忙了,让金昇玟等着大新闻的诞生。

 

李旻浩措辞良久,最后一言不发地把自己手边的文件袋递给金昇玟。金昇玟接过它,却没有打开。

 

“这是什么?”

 

“前段时间接到了大企划社内部职员的举报,然后我们做了些调查,过段时间就会出报道。”

 

“这种东西我不能看吧,这是有关你职业道德和前途的事情,哥。”

 

“不用管我,你看了就明白了。”

 

在李旻浩强硬的态度下,金昇玟打开文件袋,拿出那叠厚厚的纸开始翻看。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再然后金昇玟不看了,他没有看完,但只看那么一部分也够了。

 

父亲的名字和那些有钱人一起出现的那刻,金少爷品学兼优前途光明的角色扮演游戏到此结束。

 

“哥为什么要给我看,不是已经决定好会报道了。”

 

“如果瞒着你再欺骗你,你是不会接受的。”

 

金昇玟把李旻浩递给他的资料紧紧攥了起来,那上面的种种行迹都深刻进他的脑海里。

 

漫长的相处时光足以让李旻浩充分了解名为金昇玟的个体,所以他拿着这份可以让金昇玟父亲身败名裂,让金昇玟的家庭支离破碎的文件出现在金昇玟的面前。

 

漫长的相处也足以让金昇玟充分了解名为李旻浩的这个人,所以他只是坐在那里,没有打算开口阻止,也没有打算表示理解。

 

怎么可能为自己的父亲开脱呢?

 

受人尊敬位高权重的检察官和为了利益什么都敢做的商人勾结在一起,已经闹出人命的恶性事件都可以进行掩盖,推波助澜地把那些冤屈埋进土里。

 

下雨了,金昇玟看向窗外。

 

雨水能冲刷掉一切吗,哥的新地球真的能建立吗。

 

金昇玟把文件递回给李旻浩,起身走进雨中,从天上飘摇而来的暴雨冲刷着金昇玟的身体,他闭起眼睛,等待审判的到来。

 

七日后,震惊全国的官商勾结丑闻被曝光,警察迅速设立专案组立案调查。随后,时任检察长的金某作为事件的主要人物被紧急逮捕。

 

羁押中的父亲拒绝了金昇玟所有的会面要求,只在最后一次法院判决后委托律师送来一封信。他在信中嘱咐金昇玟,好好照顾他的母亲以及姐姐,最后他写道。

 

昇玟,令我无比骄傲的儿子,从今往后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吧。

 

翌日,金昇玟在电视上看到了前检察长金某在狱中自杀的新闻报道。

 

母亲和姐姐哭做一团,家里被警察贴了封条处理干净,他没时间悲伤,还要迅速找到新的住处。

 

李旻浩的电话一次没有打来。

 

金昇玟坐在一片狼籍的家里,身边摆着箱子,箱子里有为数不多没有被带走的东西。其中有一张已经卷边皱痕明显的信纸,这封信的创作者看得出来画工很是抽象。

 

如果哥也感到痛苦的话,如果哥在逃避我的话,那是不是至少证明,哥的心脏也为我跳动过?

 

金昇玟抬起头,高高的吊顶悬着没有亮起的灯。夏季多阵雨,雨来得凶猛,夹杂着雷电劈向大地,白光霎时照亮漆黑的屋子。

 

金昇玟想起在徐彰彬葬礼上的李旻浩。

 

年长者在长时间的支撑后褪下坚硬的外壳,带着疲惫的神情投入金昇玟的怀抱。一滴一滴,他的泪侵湿金昇玟的肩头。

 

你会不会为我而哭呢,哥?

 

雨停了。

 

金昇玟听到母亲和姐姐传来不安稳的呼吸声,他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脸,看向窗外。

 

哥,雨停了。

 

四周的一切消失不见,记忆中的家变成黄铉辰家中的模样,金昇玟站在那里,黄铉辰正看向他。

 

“你恨旻浩哥吗,昇玟?”

 

他自顾自地提问,又自顾自地接了下去。

 

“我恨彰彬哥。”

 

“我真的很恨他。”

 

“我遇见他太早了,爱上他太早了,他死的太早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人生中的大喜大悲早就只和他一个人挂钩了。”

 

“他让我的人生再也没有爱上其他人的可能了。”

 

黄铉辰的眼睛似两团鬼火,带着他内里腐烂的灵魂开始燃烧。

 

那时的铉辰也是这样。

 

彰彬哥葬礼上的铉辰也是这样,自那以后,铉辰就一直是这样了。

 

金昇玟看着心如死灰的黄铉辰,窗外的夜空漆黑静谧,高楼大厦遮住月亮,时钟没有发出声响,指针悄然转向零点,东九区跨入新的一天。

 

窗户上浮现出李旻浩的侧影,他总是染着不那么张扬又区别于黑色的头发,耳朵上的耳坠在工作后已经很久没戴过了。

 

有什么用呢?

 

人死了。

 

爱和恨都说不出口了。

 

黄铉辰平静下来,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最后说了一段话就走进自己的卧室里。

 

“那篇报道没有旻浩哥的名字,因为他向报社自我举报外泄内部资料,所以被除名了。他还被停职了四个月,从社会要闻部调到群工部,后来辗转两年才又重新回到要闻部。”

 

想起来了。

 

那个算命老头说的四个字。

 

作茧自缚。

 

 

 

 

 

 

6.

黄铉辰和金昇玟都默契地没有再提有关那晚的那些话。黄铉辰陪着金昇玟又去看了一次李旻浩,这次金昇玟带着一封信。

 

那封被他从高中带到现在,从韩国带到美国又带回来的情书,最后在李旻浩的墓碑前化成灰烬,燃烧在空气里。

 

在开车回往市区的路上,金昇玟定了今晚起飞的机票,黄铉辰调转方向把他一路送到机场。

 

“是今天晚上的飞机没错吧。”

 

“嗯。”

 

“不回来了吗?”

 

“不会回来了。”

 

黄铉辰点点头,对于金昇玟来说韩国的确是个不需要留恋的地方。而且他在美国也更好,还是不要回来了。

 

“那你,好好保重,在美国一切顺利。”

 

“好,你有事一定要找我,我会第一时间赶过来。”

 

黄铉辰看着穿着西装的金昇玟,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奇妙的和他记忆中的以前重合起来。

 

黄铉辰想起来,徐彰彬入伍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偷偷跑到他家里见他时,顶着那个很傻的寸头对他嘱咐不停,最后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铉辰,有事一定要找我,就算我在军队也会第一时间赶到你身边的。

 

在徐彰彬去世后的葬礼上,刚刚工作没多久的李旻浩顶着熬夜许久浮肿的脸庞和黑眼圈,牢牢把他抱进了自己的怀里,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说道。

 

铉辰,以后我会代替彰彬好好照顾你,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那两个人的身形渐渐和如今站在机场同他告别的金昇玟重合在一起。黄铉辰心里不可遏制的产生了恐惧,他上前一步握住金昇玟的手腕,像是要完全确认一样又开口道。

 

“不会回来了,对吧?”

 

“嗯。”

 

直到金昇玟对他点点头,他才慢慢松开紧握的手,半信半疑地站在那里目送着金昇玟离开。

 

不要回来了,昇玟。

 

就算在美国无法幸福也不要回来。

 

至少不会痛苦。

 

金昇玟上了飞机就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戴上眼罩开始思考接下来的打算。他在美国律师事务所的合约还有段时间,上司待他不薄,不管怎样他都要回去把手头负责的所有案子都结清再离开。等到完成这些,他就一边休息一边准备回韩国的事情。以他的履历和能力,想要成为韩国的国选律师应该不难,只是需要想办法瞒住黄铉辰。

 

金昇玟一边想,一边迷迷糊糊陷入了不安稳的睡眠。他发现自己又坐在小酒摊油腻的桌子前,李旻浩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他的新地球愿景。

 

他看着这时还很年轻的李旻浩,红彤彤的脸上亮晶晶的眼,神情里保有纯粹的执着和向往。金昇玟从他身边拿过一罐啤酒,在李旻浩惊讶的神情中猛灌下一大半。感觉到酒精瞬间冲上脑干,金昇玟终于敢开口。

 

“哥,这些让律师做不是更好吗?”

 

“律师可能会好一些吧?不过如果是律师加记者,那不就无敌了吗!”

 

金昇玟的话给了李旻浩新的思路,他一拍手对金昇玟表示赞扬,转念一想又有些生气。

 

“那又有什么用?你小子对这完全不感兴趣,地球在你眼里不论什么样都无所谓吧。”

 

“我和哥一起吧,创建新地球。”

 

听到金昇玟的回答,李旻浩往嘴里送酒的动作一滞,随后满不在乎地调侃道。

 

“金昇玟,我估计是喝醉了,不然我怎么幻听?”

 

“我说,我和哥一起,无论好或者坏,无论容易或者困难,无论过程中我们要面对的是谁,又有多少人会阻拦我们,我都和哥你一起,我们一起创建新地球。”

 

金昇玟这一段话说得又快又急促,好像不说出来就再也没办法说出来一样。李旻浩被他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脸上的红晕更盛,结结巴巴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金昇玟你,你怎么回事,干嘛突然转性。”

 

金昇玟喝下啤酒剩下的一小半,他又看着李旻浩,像时隔很久才见到他一样看着他,像再也见不到他一样看着他。

 

为什么时至今日,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他还在犹犹豫豫?

 

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又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

 

说实话吧,金昇玟。

 

这辈子都没说出口的话,真的要留到下辈子吗?

 

“因为我…”

 

话还没说完,金昇玟猛然睁开眼睛,座椅旁的小道上空姐正推着车子询问顾客需要的饮料,各种语言交替的环境不复刚刚的安静。

 

“先生需要什么呢?”

 

“啤酒,有吗?”

 

“有的,我给您拿。”

 

空姐递过来的易拉罐,牌子和刚刚的一样。金昇玟打开啤酒灌了一大口,带着泡沫的液体顺着喉咙飞速流走,眩晕的感觉开始产生。一口气喝完那罐啤酒,金昇玟头痛欲裂地倒向座椅。

 

其实我最想说,无论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

 

然后他看见二十四岁的李旻浩,二十四岁的李旻浩脸颊通红的样子,一口咬上他的耳朵。

/

 

 

 

/

“昇玟!”

 

从同一所大学毕业又进入一个律所的朋友开车准时来到机场接他,金昇玟朝朋友挥挥手,把行李箱放后面上了车。

 

“回来了?”

 

“嗯。”

 

“明天就回所里吗?”

 

“嗯。”

 

“Boss正等着你呢,我看他又有大案要给你。”

 

“我只做手头未结的案子,不接新的了。”

 

正在开车的朋友吃了一惊。从他认识金昇玟起,这个人就是一副拼命三郎的样子。读书时压榨所有的课余时间去打工,工作后就差吃住全在律所。

 

他好像一直都这么竭力且安静的活着,好像没有欲望,好像不会痛苦。

 

“休息休息也好,你工作这么久还没休过年假。”

 

“嗯。”

 

“你具体想休息多久?”

 

“永远。”

 

“发生什么了吗,昇玟?”

 

金昇玟靠在椅背上笑了笑,把座椅往后调到舒适的高度,半躺着闭上眼睛。

 

“要适应适应这全新的一切。”

 

“全新的一切?”

 

朋友看向四周,确信在金昇玟离开的短短几天内这里没有什么变化。

 

但他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安静地闭眼躺着。

 

地球在李旻浩死亡的那一刻就毁灭了。

 

从此金昇玟面对的是,没有他的新地球。
















“我遇到他太早了,他死得也太早了。”

此句最早出自薰嗣同人文《再世为人》

 

jous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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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中校花金妮的漂亮程度,但这张照片的气质貌似并不符合格兰芬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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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客

同学会/聚会整理

占tag抱歉

____________

未标的大多为瓶邪,但不是全部,也有一些纯是没看。😄

____________

还是老规矩,一百篇整理,剩下的放下一篇。

这回应该不能有重的了,也没准,主要是同学会文的名字都差不多

____________

[一]

打劫?超市→同学会

[二]

同学会雨村背景

[三]

大张哥的人你也敢动

[四]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五]

得意吴小狗和他被打脸的同学

(瓶邪黑花)

[六]

喜闻乐见之打脸环节

(瓶邪 花秀)

[七]

同学会 

[八]

同学会(无cp亲情向)

[九]

同学...

占tag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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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标的大多为瓶邪,但不是全部,也有一些纯是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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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老规矩,一百篇整理,剩下的放下一篇。

这回应该不能有重的了,也没准,主要是同学会文的名字都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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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打劫?超市→同学会

[二]

同学会雨村背景

[三]

大张哥的人你也敢动

[四]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五]

得意吴小狗和他被打脸的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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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喜闻乐见之打脸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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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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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会(无cp亲情向)

[九]

同学会_新月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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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起灵战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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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簇,危险!(作死的黎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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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聚会(这个得转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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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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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会(all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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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的同学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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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只是相个亲,结果被牵连进了涉hei事件(瓶邪黑花)(论坛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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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瞎子代替媳妇参加同学聚会(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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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人生中最后一次同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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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归(邪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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炫富?(X)炫夫?!(√) 

[九十七]

从同学聚会到张家年会 

[九十八]

同学聚会 

[九十九]

逛个市场都能遇见傻逼 

[一百]

黎小爷和苏小爷的高中毕业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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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失火

《朕喜欢上了丞相》


我是皇帝,但皇后不爱我,她爱我大哥,我也不爱她,我爱丞相。丞相不一样,丞相谁也不爱,只爱江山。

在成婚前,我去找过母后,给她捏肩捶腿点头哈腰,告诉她娶皇后我认了,但是能不能换一个,毕竟顾娇痴念我大哥这件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实在拉不下这个面子。

母后踢了我一脚,指着我的鼻子问我是不是要学我大哥终生无所出,最后只能过继一个宗室子弟来当儿子,让她一生抱憾,更何况顾娇家世显赫,除了她满朝文武家的千金还有谁能当这个皇后。

我站在母后旁边唯唯诺诺点头称是,毕竟那个让母后一生抱憾堪比心病的宗室子弟我是见过的。

那时候我还是王爷,他过继进宫,叫我大哥父皇,叫我叔父,还叫丞相相父,认了三个爹,三个...


我是皇帝,但皇后不爱我,她爱我大哥,我也不爱她,我爱丞相。丞相不一样,丞相谁也不爱,只爱江山。

在成婚前,我去找过母后,给她捏肩捶腿点头哈腰,告诉她娶皇后我认了,但是能不能换一个,毕竟顾娇痴念我大哥这件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实在拉不下这个面子。

母后踢了我一脚,指着我的鼻子问我是不是要学我大哥终生无所出,最后只能过继一个宗室子弟来当儿子,让她一生抱憾,更何况顾娇家世显赫,除了她满朝文武家的千金还有谁能当这个皇后。

我站在母后旁边唯唯诺诺点头称是,毕竟那个让母后一生抱憾堪比心病的宗室子弟我是见过的。

那时候我还是王爷,他过继进宫,叫我大哥父皇,叫我叔父,还叫丞相相父,认了三个爹,三个爹都权势滔天,三个爹都没能让他当成皇帝。

在我登基前夕我曾去看过他,他住在宫里,我去找他时已经入夜,他还在温书,十岁的年纪却比我还上进。

我问他怨不怨我,毕竟大哥驾崩后继位的应该是他,要不是母后力排众议非要我登基,我现在应该还是王府里吃香喝辣尸位素餐的闲散王爷。

他放下书卷对我行了大礼,告诉我不怨,只要天下平定百姓安乐,他甘愿我为君,他为臣,无所怨怼。

小小年纪却心怀天下,他确实被我大哥和丞相教养得很好,而我也被母后拱着登上了帝位。

登基不到半月,我连怎么批奏折都还没摸清楚时,母后就开始张罗着给我选秀,忙里忙外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登基的是我母后。

我不肯,毕竟我爱的是丞相,文臣之首高风峻节,往那儿一站就是平欺寒力的雪中修竹,这天底下美人无数,却没一个能和他相比。

母后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我学了我大哥,要让季家绝后,我也跟着在房梁上挂了白绫把脖子套进去,告诉她大哥尸骨未寒我怎么能三宫六院夜夜笙歌。

经过两个不间断上吊的友好协商的夜晚,我与母后最终决定只娶一个皇后坐镇后宫。

第二天我打开母后送来的懿旨,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大字——顾娇。

我的手一抖。

顾娇是我的天敌,这件事就像顾娇痴念我大哥一样,可以说是人尽皆知。

那年我五岁,顾娇六岁,我大哥十二岁,顾娇进宫,我和她初相识,她就一脚把我踢进了荷花池,理由是我天天缠着大哥,让她找不到可趁之机。

我八岁那年,顾娇九岁,我大哥十五岁,我跟着大哥去看望卧病在床的顾将军,却被顾娇反锁在柴房一整晚,因为她想要和我大哥独处,而我却是我大哥的跟屁虫。

我十岁时,顾娇十一岁,我大哥十七岁,我们三人同去围场狩猎,顾娇为了射野兔,搭起一支箭直接从我耳旁擦过,兔子射中了,我也受了惊跌下马,在榻上躺了半个月,差点成了跛子。

我答应娶皇后,但皇后不能是顾娇。

不过这次我没能拧过母后,第二天母后的懿旨就传到了顾府。

天子娶亲,娶的是护国大将军的女儿。

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封后那天宣旨的是丞相,圣旨上是母后逼我写下的柔明之姿,懿淑之德八个字,这八个字没一个能和顾娇对上。

我偷瞄丞相的脸色,他平静得像一口古井,扔下去一颗石子都不一定听得见响,身形笔直站在阶上宣读封后圣旨。

大婚当夜,我被母后身边的大太监反锁在寝宫,床边坐着盖了红盖头的顾娇,盖头上绣着凤凰,金光闪闪华贵无匹,与这皇宫相得益彰。

我狠下心掀开盖头,打算跪下求顾娇不要打死我,毕竟我也是被逼的,但我看见顾娇垂着眼睛,眼里含了泪,在烛光下映着心碎一般的光。

我放下盖头叹了口气,告诉她让她放心,我不会碰她。

当晚我和顾娇在寝宫的床上各自和衣而眠,顾娇躺在里侧,背对着我,我听见她低低的抽泣声,于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诉她节哀顺变。

第二天早上我割破了手指,将血滴在榻上,算是给母后交了差。

顾娇跟着我起床替我更衣,旁边站的是围了一圈的宫婢,也不知道有几个是母后派来盯梢的。

顾娇在我面前低着头,我恰好能看见她的发顶,温顺如斯,让我颇为不适。

于是我低声问她能不能打我一下。

顾娇愣了半晌,用衣袍盖着手,反手给我来了一拳。

我舒服了。

我不想当皇帝,但登基后的早朝我次次不落,因为丞相也次次不落,我得去见丞相。

大哥驾崩后,我曾数次怀疑这江山不应该姓季,应该姓司,司未明的司。

毕竟大哥死后朝局动荡,是丞相拖着病体稳定人心力振朝纲,而我连大臣都认不全。

我坐龙椅上,他站文臣首。

我觉得我与丞相甚是般配。

我一边瞄丞相一边盼着下朝,可偏偏有一个我还记不得名字的大臣站出来告诉我沂北水患绵延,灾民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让我早做决断。

我支着下巴想了很久,然后看向丞相,问

“司卿以为如何?”

丞相向前走了一步,端的是明眸皓齿风流倜傥,让我实叹岁月对他都尤为优待,明明比我大五岁,看起来却仿佛与我同龄。

丞相一张小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看得我止不住的失神。

不用想,他肯定又在说什么治国之策安国之本。

我打了个哈欠,听见他说请陛下允准。

这就是一段话说完了。

我是皇帝,那我就要丞相当古今第一宠臣。

于是我大手一挥,“准,丞相说的都准,朕心甚慰。”

当王爷时能靠我大哥,当皇帝时能靠丞相,日后老了还能靠叫我叔父的那个孩子。

这个皇帝让我当的,爽。

但唯独有一点我失算了,朝堂之事有丞相替我决断,但奏折还是要我自己批。

按照我的速度,一个时辰能批四份,不出所料的话我入土之前这案上的奏折还能剩三分之一。

我趴在案头长吁短叹,计算着把丞相绑进宫替我批奏折的可行性。

顾娇端着茶来看我,站在我身后看了一会儿,抬手告诉我手里这份奏折应该驳回,因为言辞悖逆有违礼法。

我扭头看了一眼顾娇。

她和我四目相对,我仿佛看到了菩萨,于是我斥退了左右宫人,一把抓住她将她按在龙椅上,把手里的毛笔塞进她手里。

“批,给朕批,不要逼朕跪下来求你。”

顾娇拿着沾了朱砂的毛笔反应了半天,然后咬着牙对我说先皇怎么就有你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弟弟。

这个问题,我认为该怪的是我父皇。

毕竟他就是出了名的昏庸无能,我的一言一行与他简直如出一辙,我父皇一生做过的好事不多,拿得出手的就两件,一件事是娶了我母后,他昏庸好色,我母后果敢决断,才让他坐稳了皇帝之位。

至于第二件事,那就是生下了我大哥并且坚定的立他为太子。

当年我大哥继位时内有奸臣外有强敌,他却活生生挽乱世之狂澜,扶危楼之将倾,凭一己之力拉高了季家所有皇帝的水准。

所以我大哥连他缔造的太平盛世都还没来得及看几眼就积劳成疾英年早逝。

前车之鉴,我更应该吸取教训及时行乐,批奏折这种事,顾娇能做,朕很乐意放权。


顾娇入主后宫,帝后情瑟和鸣。

——至少外人是这么想的。

至于我每晚和顾娇轮流睡地板这件事我俩都默认只能烂在肚子里。

顾娇封后半月,母后告诉我她要在揽月台设筵宴请群臣。

我不想设宴,更不想丞相来。

毕竟到时候我旁边坐的就是顾娇,丞相来了,万一他看进了心里,我以后还怎么和他流芳百世。

但母后把司未明这三个字咬得死死的,非要他来不可。

我把这归结于我母后刚强一生不愿妥协的胜负欲。

毕竟丞相主张变法,而我母后死守旧理,大哥在世时就曾为这件事与母后争执不休,如今大哥已去,我猜母后一定是要在揽月台给丞相难堪。

至于我。

我还不知道变法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母命难违,我只能在早朝后派人拦下丞相,让人把他请来勤政殿,问他揽月台设宴一事他可愿来。

若是他不愿,我再想办法,总之不逼他就是。

丞相站在下首,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说他身为人臣自当前去。

我告诉他母后也会去。

他怔了一下,说太后设宴,他更应前往。

我明白,他这是和我母后杠上了。

揽月台当晚,我想提前去,但左右随侍的人都拦着我说我如今是皇帝,要和皇后一同入场。

什么地方都讲究这些虚礼,而我只是想早点去看丞相。

等我和顾娇并肩而至的时候,丞相正摸着我那便宜侄子的头,脸上难得出现了笑意。

虽未娶亲却像个慈父,怪不得我那侄子粘他。

现下我已经不是王爷,人人见了我都得下跪,我和顾娇一到揽月台,内侍就开始高喊“皇上驾到”“皇后驾到”,所有人就都跪了下去,丞相也不例外。

我想起他左膝受了伤,跪下去难免吃力,当初我大哥就免了他的跪礼,如今他却朝我下跪。

我心一紧,快步过去扶起了他,告诉他不必行大礼。

他埋着头,声音像一条绷紧了的直线,告诉我君臣之礼不可废。

从前我都是坐丞相对面,他为臣子,我为皇亲,如今我坐在首位,身边坐了个皇后,他还坐在从前的位子,对面坐的却变成了我那侄子。

我扭头看向他,恰好能看见他的侧颜,隔得不算太近,却看得清晰,想必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就是这样了。

我看的入神,丞相也突然回头朝我看过来,我看见他眼神像是恍惚了一下,然后又看向别处。

这种筵席母后从来就是最后一个到的,一进揽月台就众臣跪拜,我和顾娇也起身弯腰行礼。

我瞥了一眼母后,可她第一个看的不是我,而是狠狠地瞪了一眼低头跪下的丞相。

政见不和果真是杀人的利刃。

顾娇坐在我左边,母后坐在我右边,我夹在中间,心里却只有一个司未明。

我那便宜侄子被母后训斥过很多次,一开始还和丞相聊得开心,见我母后来了就乖乖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也不多说。

和我小时候被母后训斥后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揽月台笙歌渐起,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正中央的舞姬一个个踏着乐声起舞,恍若神妃仙子。

母后眼睛看着舞姬,嘴里却突然冒出来一句:“丞相最近身体可好些了?”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丞相听见。

我看向丞相,前些日子他总是面带灰青,如今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些,看来是身体见好了。

“谢太后关心,臣身体已经无恙。”

“可哀家见丞相神色倦怠,莫不是操劳过多,久不见好。”

一来一回,我坐在中间霎是尴尬,丞相敛着眉眼,目光停在身前的酒杯上。

我扭脸对着母后开口,说最近丞相身体确实好了不少。

母后瞪了我一眼,我拽了拽她的袖子,同她说今天设宴是为了庆祝封后,不谈其他。

也许是看在顾娇的面子上,母后终于没有再找茬。

我又扭头看向顾娇,顾娇却无心歌舞,连着看了丞相好几眼,我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

我咳嗽了一声,顾娇应声看过来,我冲她挤眉弄眼,提醒她她痴情的是我大哥,老看着丞相算怎么回事。

顾娇皱起了眉头,显然没明白我的意思,反而示意我去看丞相。

我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却看见丞相似乎是醉了,一双桃花眼也眯了起来,连着眨巴了好几下,然后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顾娇指了指后殿,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就示意身旁内侍带丞相去后殿稍事休息,丞相被内侍扶着,脚步略有些虚浮,我倒是很少见他这么失态的样子。

揽月台突然少了个让我留心的人,盘子里的菜肴也没了味道,我给自己猛灌了两杯酒,告诉母后我有些不胜酒力想去醒酒。

母后瞟了我一眼,让我不要离席太久。

于是我出了揽月台就支开随侍去了后殿。

不能离席太久,自然要分秒必争。

后殿烛火并不明亮,平日里也少有人来,我推门而入,正好看见丞相半伏在桌边,一只手放在桌上,一只手拎起茶壶打算给自己倒茶 ,方才送他来的人许是已经被他打发走了。

殿门被我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惊得丞相倒茶的手一顿,猛地抬头朝我这边看过来。

我被他锐利的目光吓得推门的手一抖,差点扭头就走,可下一秒他就散去了所有的锐利,跌跌撞撞朝门边走过来,身上还沾染着酒气,靠在门框上,抬手摩挲了一下我的眉眼。

我被他的动作震得动也不敢动,任由他垂下手又迷茫地戳了我一下,也看着他紧闭着的嘴突然出声叫我,

“子渊?”

我用手把住门框,以便他靠在门上。

他又叫了一遍,我低低嗯了一声。

然后就眼见着素有纸上定乾坤之称的当朝丞相顺着门框跌坐了下去,一手揪住我的衣摆,然后把头埋进膝间,发出了一阵呜咽。

我定定地站在原地。

认识他这许多年,我从未见他哭过。

现在他在我面前哭,按理说我应该将他扶起来加以安慰,毕竟这才符合我这个色令智昏的帝王风格。

但他刚刚唤了声子渊。

季澹,字子渊。

那是上月刚驾崩的,我大哥的名字。


揽月台丞相醉酒,宿在了宫中,我和顾娇一起回了寝宫,今晚轮到她睡地板。

顾娇躺在地铺上,问我晚上离席去了哪儿。

我说皇帝的事你少管,顾娇对我翻了个白眼,说我离席之后母后派人去找过我,可惜没找到。

那估计当时我正在努力把丞相搬上床,醉了酒的丞相摊在地上,为了搬他我累得腰酸背痛,不吃两斤人参简直补不回来。

夜阑人静四处无声,我突然对顾娇说:“我想当个好皇帝。”

顾娇刚开始打呼就被我说的话吵醒,对我哧了一声,告诉我先把字认全再说。

当皇帝得把字认全,还有这种事?

我突然不想当好皇帝了。

但是第二天早朝看着司未明酒醒过来澄澈清明的在朝堂上指点江山的样子,我又燃起了一股熊熊的力量。

以丞相的性格,我要是当个昏君,那我死了他也不会眨一下眼,但我要是当个明君,说不定他还能对我刮目相看。

虽然不一定能做到像我大哥那样死后还让丞相痛哭缅怀,但让他对我上上心应该还是可以的。

于是早朝过后我又拦住丞相,告诉他我要学治国安邦之策,成为一代圣主。

丞相沉吟了好一会儿,然后跪了下去,告诉我他自会辅佐在侧死而后已,随即重重地给我磕了个头。

朕想让丞相当皇后,但丞相只想当大臣。

我把他扶起来,告诉他同以前一样待我就行,虽然我成了皇帝,但我与他多年的情谊不会变。

他静默了一瞬,然后挣开我的手,告诉我皇宫之内先谈君臣,后谈其他,还告诉我顾娇是个好姑娘,她当了皇后,就要好好待她。

这估计是最近他对我说的最真心的一句话。

我应允了,毕竟就算顾娇不当皇后,我也会把她当大嫂一样看待。

一是她与我和我大哥从小到大的情分终究不一样。

二是我实在打不过她。

文不过比丞相,武比不过顾娇。

朕愿称自己为文武双废。

自从我表明自己要当个好皇帝以后,丞相受召进宫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我把我那侄子也接到勤政殿,一大一小两个人受教于丞相,我的学习进度竟然和侄子差不多,很是丢人。

丞相走后侄子偷摸问我为什么相父如此厉害,我半躺在龙椅上,把侄子抱在膝上,同他说你的相父是你父皇登基后的第一位状元,是高头大马游过街的,那时候满皇城的姑娘心里的如意郎君都是他,当然了,顾娇除外。

我仰面朝天,眼前都还能浮现起十年前司未明骑在马上银鞍白马度春风的样子。

年方弱冠却惊才绝艳,新科殿试一篇《思农赋》文惊天下,现在我都还记得当时大哥看到《思农赋》时从龙椅上腾地站起来满殿踱步喜笑颜开的样子。

那时候司未明还只是状元,我好奇能让大哥都连连夸赞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就特意挑了个临街的高楼,倚在窗边等他经过。

他从街头而来,身边是吹吹打打的队伍,唯他单手握着缰绳,意气风发得不像本国的子民。

毕竟那时全国上下民生凋敝人人自危,像他那样整个身上都写着少年负壮气的人,我之前只见过一个,那就是我大哥。

弹指之间,我竟也与他相识十年了。

十年了,他从状元变成了丞相。

我从一个没用的王爷变成了一个没用的皇帝。

我拍了拍侄子的屁股,让他自己回宫去吧,我要自己在勤政殿情何以堪一会儿。

侄子从我腿上跳下去,执礼说那他就告退了。

我摆了摆手,目送他离开了勤政殿。

正午灼热的阳光越过窗棂照进殿内,一如我在这里与司未明相识时的样子。

那时候大哥还是少年帝王,初初登基空有一腔热血还无处施展。

司未明来面圣,我大哥站在他面前,握住他的手,两个人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陡然生出了一股犹如故人归的感觉。

我站在一旁,看大哥指着我向他介绍,说这是誉王,朕的亲弟弟。

司未明向我行礼,我虚扶了一把,让他不必多礼。

谁又能想到当初勤政殿里的那两个人真的能从飘摇的风雨里开创出一个清平世界,到最后还让我捡个漏。

这找谁说理去。

我天天让丞相出入勤政殿,到底还是惊动了母后。

今天丞相迟迟未至我就觉得心慌,直到内侍跑来告诉我丞相一进宫门就被母后身边的人劫去了慈安宫我才深觉大事不妙。

等我匆匆赶到慈安宫时,一进大门就看见丞相背对着我顶着大太阳跪在砖石上,影子映在砖上,和人一样一动不动,身边还站了两个太监盯着他,一见我来了就急忙忙地朝我行礼。

丞相听见动静似乎也动了动,我夺过伞快步走过去半蹲在他身侧,才看见他已经渗出了一额头的汗,汗滴在地上,在他身前汇成一块小小的水渍。

我让他起来,他垂着头说太后之命不可违,我问旁边的太监是怎么回事,太监说母后想要见丞相,可这个时辰母后正在小睡,只能让丞相在这里等着了。

好一个正在小睡。

我站起来一脚踢翻答话的太监,让他转告母后,丞相朕带走了,什么时候母后睡醒了再来找朕,然后就拖起正跪着的司未明打算带他回勤政殿。

丞相被我拖得一个趔趄,撑着腿站了起来,我扶住他的肩膀问他可要紧,他沉默着摇了摇头。

我正要带着他出慈安宫,母后的声音就从殿内响起,我一回头,母后正站在殿门口,金钗满头神清气爽,毫无半点小睡的模样。

母后问我要带人去哪儿。

我收回视线硬着声音说:“带丞相回勤政殿议事。”

母后将话头转向丞相,言语中犹带了硬刺,

“哀家竟不知,丞相每日忙得连在慈安宫小等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了。”

我看向被我扣住肩膀的司未明,哪怕被我扶着,我依旧能感受到他的腿在颤抖,可他脊背还是挺得笔直,兀自挣开了我的手,转身向母后拱手行礼,

“臣不敢,还请太后垂训。”

“既是听训,那便跪下吧。”

我错愕转身,与母后目光相接,看见她眼里的冷意如化成利刃一样扎在司未明身上。

司未明没有迟疑,撩开衣袍就打算跪下去。

我扔掉伞双手拉住又要跪下的他,母后的目光便转到我身上,

“皇帝,你想干什么!”

母后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可置信,毕竟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下了她的面子。

丞相也垂着眼睫微微扭头望向我,我磨着后槽牙告诉母后,丞相膝上有旧伤,不宜久跪。

母后便走出了殿门,立在阶上,带着护甲的手隔着猛烈的日光指向我和丞相

“身为臣子不跪君主,你是想要纵容他反了吗!”

“可君主是朕,朕才是皇帝!”我捏着拳头吼道,甚至还能看见自己的口水喷了出去。

满宫的宫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我看见母后伸手抚住胸口,连张了好一会儿嘴也没说出话,显然被我气得不轻。

“陛下……”

我低头,听见司未明轻声唤我,似乎想要制止我。

我收敛了声音,反问被宫女扶住的母后,难道忘了丞相膝上的伤是为何留下的吗。

母后忘了,我不妨再提醒她一次。

这是当年敌国来犯时,顾老将军旧疾难愈,满朝无一个可用之人,大哥率兵御驾亲征,我和还是侍郎的司未明一同随军出征以振士气,只可惜我文不成武不就,被人设下埋伏劫杀时,要不是司未明扑过来替我挡箭,现在哪里还有一个乖乖的傀儡儿子供她驱使。

只可惜为了救我,箭矢射中了司未明的左膝,莫说再像当年那样策马游街,哪怕是跪一会儿也会疼痛难忍。

这件事满朝皆知,难道唯独母后一人忘了吗?

母后颤颤巍巍地抬起胳膊想要再说点什么,我不愿再听,带着司未明直接出了慈安宫。

慈安宫外面还停着我的轿撵,我想让他坐上去,他死活不肯,说让我坐着,他随行就可。

我拗不过他,索性撑了把伞同他一起走,他顿了顿,到底没再推迟。

宫道被太阳烘晒了太久,脚踏上去竟觉得有些烫。

他的手垂在两侧,一步一步走的极慢。

我跟着他的步伐,在漫长的宫道上缓缓向前走。

路旁的宫人都靠着边上行礼然后快步离开,唯独我和他走在正中间,只要一偏头,就能看见他的汗顺着脖子流进衣服里。

“未明。”

我叫了他一身,他就停了下来看向我,眉眼间涌起来一丝疑惑。

我已经很久没这么叫他的名字了,我问他:

“我是不是很没用?”

他愣了一瞬,然后勾起了一点笑意,眼里是丝丝缕缕的温和。

“陛下最近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知道他说话永远都是诚挚的,可我着实不敢告诉他最近的奏折都是顾娇批阅的,所以我只能心虚的错开眼神。

“大哥要是知道我这幅样子,一定会气得泉下难安吧。”

他抬起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一如当初结为挚友亲密无间的时候。

“先皇曾经说过,他有子舒这样弟弟,是上天的恩赐。”

子舒,那是我的字,只有我们三人独处时他才会偶尔这么叫我,可如今却只剩下我与他两人了。

我腾出一只手猛然握住他的手,宫道悠长,谁也不敢出声,只有我说了话。

我同他说,我要变法。

虽然奏折都是顾娇再批,但我也算听她说过,丞相递上来的奏章三句不离变法的事。

司未明想做的事,我要和他一起做。

大哥未完成的事,我要替他完成。


变法的第一件事,是我要读完丞相递上来的一大摞卷宗。

我从早上读到晚上,从晚上读到早上,堪堪读了十几页,最后只能拉着顾娇陪我一起读。

顾娇翻了翻卷宗,给我罗列出三条,无非是裁减官员,改组军队和赋税均摊。

我看着顾娇写下的字,直呼神了,明明才看了两眼,怎么就把要点全列出来了。

顾娇对我翻了个白眼,告诉我这些东西当初就送去过顾府,朝堂上上下下都有听闻过。

怪只怪当初我背靠大哥一心享乐,两耳不闻朝堂事。

我捏着顾娇写字的纸,觉得就这几条似乎也并不算难。

顾娇抿了抿嘴,耸肩告诉我难不难我去试试就知道了。

试试就试试。

我花了七八天读完卷宗,再上朝时就把誊写好的变法详录人手发了一册。

然后就哗啦啦跪倒了一片,有哭的,有嚎的,有拼命磕头的,有双手举起来仰天哀叹的,还有跟着跪下去一脸茫然的,唯二站着的就只剩丞相和我的老丈人顾老将军。

我坐在龙椅上和还在站着的丞相对视一眼,他叹了口气,无奈地对我摇了摇头。

好好的早朝吵吵嚷嚷,差点让我以为到了灵堂。

两个时辰,一事无成。

大哥当年受制,原来是这个样子。

散朝以后我趴在案上捂着还在耳鸣的耳朵,问丞相为什么众臣都不肯变法。

丞相递了杯茶给我,说想要改整祖制谈何容易。

可明明就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当晚我睡在地板上,问顾娇有什么好办法。

顾娇用手枕着头,告诉我先皇都没做成的事,我办不成也正常。

我支起脑袋问顾娇,要是我办成了,是不是就和我大哥一样了。

顾娇扭头看着我,说我全身上下也就这张脸和先皇长得有点像。

朕的皇后,不把朕当回事。

朕得争口气。

于是第二天早朝,我又给所有人发了一本变法详录,等该跪的都跪下去了,我就半躺在龙椅上看他们演。

眼瞧着我懒得搭理他们,跪了半天,竟开始有人想要撞死在殿内以死明志,周围的人扒着他的官服劝他莫要做傻事。

好一出大戏。

“等等。”我坐正了身体叫停了他们,看了好一会儿也没认出来这是哪一个养在朝堂吃闲饭的官。

说要以死明志的那位被我叫了停,复又跪在了地上,高呼皇上三思。

我挠了挠耳朵,从龙椅垫子下掏出一把天子佩剑扔了下去,正正好好落在他身前,惊了一殿的人,连丞相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指了指剑,说:

“别撞,撞不一定能死,用这个,抹脖子。死了朕给你厚葬。”

殿内响起此起彼伏抽气声,哭也不哭了,劝也不劝了,有胆子大的言官垂着头说我如此实非明君所为。

我问是谁说的,站出来,可惜没一个人动。

于是我从龙椅上站起来,俯视着这些朝廷栋梁

“什么是明君?像先皇那样一生殚精竭虑到头来拖着病体还要受制于你们的才算明君?朕不是先皇,但朕知道先皇一生所愿无非是国富民强,这变法是先皇的遗愿,你们一个个嚷嚷着死谏,朕不拦你们,早点死早点去先皇面前叩头,不要脏了这奉天殿的地。”

我迈步踏下台阶,弯腰捡起被我摔得出了鞘的剑,递给刚刚说要撞柱的大臣:

“来吧,死吧,你死了正好腾出位子,朕好广开恩科招揽良材,还免得朕想理由让你辞官。”

奉天殿静得连汗滴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到头来也没人真的敢死。

我收回剑,让太监赶紧喊退朝。

怒吼了一早上,我要回去灌两口参汤补补身体。

下朝时丞相走在最后,转身和我对望,殿外是悬挂在空中的太阳,我也逆光望着他,只几息的功夫,就忍不住双双笑出声。

他一边笑一边伸手对我轻轻地点了几下,我冲他挑眉,一如昔年模样。

有了前车之鉴,再上朝时终于没有了齐刷刷跪倒一片的盛景,我能做的也差不多了,剩下的就得看丞相了。

不得不说,丞相站在奉天殿里壮志凌云的样子真是该死的迷人,我总觉得看不够。

我看的认真,直到殿外响起一声尖锐的“太后驾到”打断了丞相的话,我才回神深吸了一口气。

这几天母后召见我,我总是百般理由推辞不去,如今该来的总是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我站起身,看着母后来势汹汹地进了殿,进殿就环视了一圈,压得众人抬不起头。

我顶着母后的怒意,问她怎么突然亲临奉天殿。

母后冷笑了一声:“哀家再不来,这朝堂就该变天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丞相,朝廷裁官大权明着在我,实际我早已放权给了丞相。

我装傻,问母后在说什么。

母后便直直地指着丞相:

“权臣当道,哀家不来,难道眼睁睁看着江山易主吗?”

话说到这份上,脸都撕碎了。

我拦下想要说话的丞相,走到母后面前,对她行了大礼,告诉她变法之事是我一手促成,请她不要怪罪旁人。

母后抬手就赏了我一巴掌,疼得我脸上跟火烧火燎一样,连带着脖子都发僵。

“哀家扶你登位,难道是让你来对一个异性臣子百依百顺的吗?哀家这次来,就是要重振朝纲!”

“母后。”我用舌头顶了顶疼得发麻的右脸:“我本来就是个酒囊饭袋,母后既知道我本性,又何苦让我当这个皇帝?”

我抬手取下头上仿佛有千斤重的帝冕,在一阵阵惊呼声中将帝冕扔在了地上,旒珠蹦裂,落了一地。

“既然母后要重振朝纲,那这个皇帝,不如母后自己来做。”我跪在母后面前,磕了个响头,将头抵在地上:“儿臣恳请母后,废帝立新。”

我在登基的第三个月,在奉天殿,众目睽睽之下,把我的母后气晕过去了。

就倒在我面前,我的头还抵在冰凉的砖石上,都来不及扶一把。

众人手忙脚乱地把母后扶上轿撵移回了慈安宫,太监宫女进进出出,太医院的太医一窝蜂的往慈安宫涌。

我同丞相一起站在慈安宫殿宇的房檐下,看着众人惊慌失措地奔忙。

我问他要不要先回相府,要不然母后醒了,可就不一定能走了。

他摇了摇头,负手看着院内交错的树影,

“我是太后的心病,我走了,太后就真的好不了了。”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顾娇就乘着轿子急慌慌的进了慈安宫大门,一路提着衣摆小跑到我面前,眼睛却看着丞相

“司……丞相。”

“哎?”我点了点顾娇的肩膀:“朕这么一个大活人你看不见吗?”

顾娇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撂下一句她进去侍疾就直接无视了我。

丞相对着我颇为无奈地笑了笑,跟着转头去看殿内的情形,继而问我就不怕奉天殿这么一闹,真的把太后气出个好歹。

我学着顾娇的样子耸了耸肩,母后晕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反正之前母后和大哥一有争执,最后都是以母后晕倒,大哥无可奈何而告终。

“陛下就不担心,他日史书工笔把你写成一个离经叛道的昏君?”

“不这么闹上一闹,史书里我也是一个只会吃喝玩乐,还捡了大便宜的狗皇帝,这么闹了,说不定史书还能多给我记上几页,岂不妙哉。”

更何况如今母后就我这一个儿子,废了我她上哪儿去找一个合意的新帝。

要皇位旁落于他人之手,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我和丞相站了好一会儿,才出来一个宫女回话说太后已经醒了,我冲丞相扬了扬下巴,表示可以进去了。

殿内盛着一大瓷缸的冰块,比外面烈日当空凉快了不少,顾娇坐在床边,拿着凉水里浸出来的丝帕替母后擦拭额头。

我摆了摆手,让跪在旁边的太医和闲着的侍从都退出去,等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母后才悠悠睁开了眼,嘴里也溢出哀叹声。

顾娇捏着丝帕回头看向我,眼里满是妥协和无措。

我走过去和顾娇换了个位置,拿过她手里的丝帕让她站到旁边去,然后自己坐在床边,将丝帕叠好想要放在母后的额头上,却不想手刚凑过去就被一掌拍开,连丝帕也脱手掉在了地上。

我动作一滞,转而将手撑在膝上,问母后这是做什么。

母后用手连着拍打了好几下床榻,说我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渊儿辛劳一生开创的大业,你想要拱手给别人吗。”

我垂首看向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母后,问道:

“母后口口声声说这是大哥开创的大业,可这十年丞相难道就没有耗尽心血吗?大哥登基时举国上下饿殍遍地民不聊生,不也是丞相护持在侧吗?”

我看着司未明,他像一块风吹雨打皆不动的磐石,在一旁缄默着。

我以为这一番话入情入理,母后应该再无其他怨怼之言。

可我还是低估了母后的好胜心,我话音刚落,母后就指着丞相质问他:

“司未明,你蛊惑了哀家一个儿子,如今还想要来害哀家的舒儿,谋夺季家的江山吗?”

这话刺耳之极,打了我一个猝不及防,我差点呛出声。

我看见丞相身形晃了晃,然后就地跪了下去,声音像是湍急河流生了根的大树。

“太后是担心臣推行变法后手握大权,心生反心吗。”

母后抬起了头逼视着丞相,嘴里仿佛含了冰一样,冷得让人发瑟:

“你敢说自己未曾想过裹挟天子吗!”

“从未。”丞相也凝望着母后,毫无犹豫的回答,“臣敢说自己从未起过异心。”

一来一回,刀剑无声。

我连大气也不敢出,顾娇在旁边揪着自己的衣服,我都怕她把衣服给揪碎了。

我看着母后一噎,丞相却寂然抬手将官帽取了下来,一如我在奉天殿取下帝冕。

只是我是将帝冕扔下,他是轻放在地上。

门口的风吹动他的发梢,我听见他对母后说:

“若是太后不信,待变法完成,先皇遗愿了却,臣愿辞官归乡,此生不再回京。”

丞相的头磕在地上,也磕在了我的心上,我看见母后的指尖一颤,想必也磕在了她的心上。

这场闹剧最终还是母后落败了,她扶着额头让所有人都退下去,只留下顾娇侍奉在侧,未再辩驳,也未再阻拦。

我与顾娇交换了个眼神,让她好自珍重,就拉着丞相头也不回地出了慈安宫。

宫道上的风从未吹的我如此舒心过。

我用手肘撞了撞丞相的胳膊,调侃他也学坏了,知道朝堂上除了他再无人能胜任丞相一职,就在母后面前扬言要辞官。

他看也不看我,声音却清晰地穿进我耳朵里。

“刚才的话是真的。”

宫道的风一下就闹心了。

我拽住他的胳膊,问他是什么意思。

他拍了拍我的手背,像是安抚一个孩童

“功高盖主,锋芒太露,终究不是好事,这些年我也愈发觉得力不从心,等到事了,我的确想要辞官回乡了。”

“那我怎么办?”我脱口而出,言语间是我自己都没注意到的质问。

我早该想到,以司未明的性格,如果不是抱定了辞官的决心,根本不会如此强硬的推行变法。

“现在天下安定,你也二十有五了,朝中不乏肱骨之臣,后宫也有顾娇坐镇,不必太担心。”

我有些底气不足地反驳,说顾娇每天不也只知道打打闹闹。

“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奏折上的笔迹是谁的?”

他挑眉看着我,眼里却是撼动不了的坚决,任由我怎么劝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心,就像他当初许诺会一直辅佐大哥时眼里的光一样。

大哥去了,我便再也留不住他。

无论我再怎么不愿与不舍,四季依旧会更迭,夏移秋去,等到变法凭借着大哥打下的基石自上而下一路完成时,皇城里已经下了第三场雪。

我带着侄儿来了丞相府,坐在旁边,一大一小两个人,盯着毅然辞了官的司未明收拾东西。

我推了推侄儿,侄儿又推了推我,我便瞪了他一眼,他讪讪地摸着鼻子站起来,拉住司未明的衣服问他能不能不走。

司未明把人抱起来,掂了掂又放下,说这半年倒是长胖了不少。

能不胖吗,顾娇天天沉迷厨艺,变着法的做饭喂他,眼见着就成了个小胖墩。

“相父一定要离开吗?可相父走了,谁来教我功课啊?”

“我已经辞了官,你便不能再叫我相父了。”司未明半蹲着刮了刮眼前小人的鼻子,指着我说,“更何况我走了,宫里还有你叔父和太傅,他们也会教好你。”

我连忙站起来摆手,说自己的资质当个守成之主还差不多,教人就算了,又劝他辞官就罢了,不如留在近郊也好,何必非要回乡,山高水远的,以后再见都难。

他冲我笑了笑,整个人温润得像一块打磨好的玉。

“当初我就和子渊说过,若他不是天子,我不是朝臣,一定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自在的日子,如今大事已了,子渊不再,你也该放我清闲了。”

我沉了口气,看着他操劳得越发瘦削的身型,终于不再开口阻拦他。

外面还飘着大雪,我带着侄儿随他一同上了马车,打算送他出城。

天气寒冷,街上行人稀少,可四处都挂起了红灯笼,是新年将至了。

我总觉得他从鲜衣怒马到功成名就,不过是我眨眼间的事,如今他要离开皇城,竟只有两人相送。

马车虽然是一路慢行,但还是到了城门口。

我摸着袖子里的东西,对着司未明刚开口说自己有一物要送给他,话还没说完,外面就响起来一阵马的嘶鸣声,依稀还有人在喊“等一等”。

我掀开车帘向后望去,正有一架马车冒着连天的大雪赶了过来,最后停在了旁边。

车上探出来一个人,竟然是顾娇。

“你怎么来了?”

这时候她不是应该在宫里陪着母后吗。

顾娇被车架巅得不轻,对我比了个口型,说是母后准许的。

我一愣,司未明也跟着出来看是怎么回事。

顾娇冲着司未明招了招手,叫了一声“司大哥”,声音清脆,在飘摇的雪中显得格外暖和。

我抱着侄儿坐在车架上,看着司未明和顾娇齐齐下了车,两个人站在雪中,也不嫌冷。

司未明撑着纸伞,雪花扑簌簌地落在伞上,不一会儿就形成了一层积雪。

“你怎么出宫了?”

司未明向来对顾娇优容,被拦住了路也不见他急。

顾娇反而冲我发了火,说我自己来送人也不叫上她,让她这一路急得上火。

我缩在车边由着她指指点点。

隔着雪幕,我听见司未明对顾娇说外面太冷,让她早点上车回宫,不必再送。

顾娇却收敛了那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从怀里掏出来一块丝帕,吓得我以为她要对司未明以帕寄情。

她在伞下,缓缓地掀开了帕子,露出里面包着的东西,看得我脑子一麻。

那帕里包的是一支玉簪。

多年以前曾有人在西山寻得一块通体清透的玉石献进了宫中,母后看了尤其喜欢,命能工巧匠做成两支玉簪,一支刻渊字,一支刻舒字,分别赠予我和大哥,让我兄弟俩日后娶妻时以此定情,取金尊玉贵的好意头。

大哥那支刚到手就被顾娇抢了去,多次要回也未果,还闹了好长一段时间,而我的那支,现在正在我的袖中。

如今顾娇却把那支刻着渊字的玉簪递给了司未明,我坐在原地,觉得四面八方的冷风都往我鼻腔里灌。

顾娇眼泪蓄了两汪泪,哽咽着把玉簪交给了司未明。

“这东西本就是我抢来的,在我手里放了许久,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

司未明一顿,顾娇便不由分说地把玉簪塞进了他的怀里,司未明的嘴动了动,好像在说多谢。

顾娇用手抹了泪,回头对我吼道:

“你们还在那儿傻坐着干什么?赶紧换车啊。”

我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然后控制着有些僵硬的手脚带着侄儿下了车,把他抱上了顾娇的马车,自己却觉得脸也僵了,脚也僵了,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

直到司未明走到我身边,问我刚刚要送他的东西是什么,我才回过神。

司未明看着我,顾娇也看着我。

我傻不愣登地捏住了袖子里的玉簪,然后掏出自己的钱袋,把一袋金子放在了司未明手里。

“喏,拿着这个,回乡了也吃香喝辣。”

两个人都被我逗得笑出了声,连侄子都探了个头出来笑,我扯出一个估计不怎么好看的笑,也跟着嘻嘻哈哈起来。

司未明把钱袋收了起来,然后将我拥进怀里,拍了拍我的背,在我耳边说让我多保重。

我迟缓地抬起手环住司未明的腰,突然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抱他。

“司……大哥,一路顺风。”

人人都憋着眼泪,人人都强撑着笑。

司未明到底还是上了马车,车轱辘在雪地上轧出深深的辙印,等到马车逐渐消失在雪中,顾娇才捂住脸哇的一声哭出来。

我拍着她的肩膀让她别哭,她一哭我就怕她恼羞成怒来打我。

顾娇推了我一把,转身上了车,我也跟在她身后上了马车。

来的时候是三个人,回的时候还是三个人。

我把侄儿抱起来让他坐在我腿上,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很久,我才装作无意地问顾娇,怎么舍得把那支簪子给了司未明。

顾娇已经止住了泪,打量了我好一会儿,问我不会什么也没看出来吧。

我有些发懵,顾娇就接着说

“先皇宁愿违逆太后的心意也不愿意填充后宫,司大哥年近而立官至丞相,京中多少媒人踏破了他府上的门槛,他却未娶妻,你觉得是为何?”

我不自觉的把背靠在车厢上,觉得心灌了铅一样的下坠。

“他们不是……一直忙于朝政吗。”

“一开始我也这么觉得。”顾娇低着头搅弄自己的手帕:“直到先皇殡天那日,我比你早一步赶到了宫里。”

我定定地看着顾娇,顾娇漫不经心却又郑重地接着说。

“我闯进了内殿,内殿当时只有气若游丝的先皇和司大哥,我看见先皇握着司大哥的手,对他说,‘我死后,太后难免会对你生疑,你切勿为了我搭上自己的后半生,一定要保全自己,新帝年幼,若无能,你大可取而代之。’”

那时大哥还以为侄子会登基为帝,却未曾想过母后一路拱着我登上了帝位。

我觉得嗓子眼发涩,开口问顾娇,

“这件事,母后也知道吗?”

“应该是有了猜测,否则也不至于处处为难司大哥。”

我无声低头,脑子里混沌一片,车内只剩下顾娇的声音:

“先皇驾崩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留给司大哥的,他说自己与他相互羁绊了半生,蹉跎了他十年,到头来只叹许他的白首之约,再也无法完诺了。那天司大哥哭得伤心,几度晕厥过去,是我把他挪去了偏殿。”

原来司未明哭过两次。

一次是大哥驾崩。

一次是在揽月台,把我错认成了大哥。

父皇,相父,父皇,相父……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把下巴抵在侄儿头顶,惊觉侄儿确实长高了。

我做皇帝比不过大哥,连喜欢司未明这件事也落在大哥后面,大哥当了一生明君,唯一的私心,竟只是过继了一个宗室子弟养在自己和司未明的膝下。

怪不得哪怕母后处处相逼,司未明拖着病体也要完成大哥的遗志。

侄儿在我怀里动来动去,仰着头问我白首之约是什么。

我想了半天,伸手撩起了车窗上的布帘,外面的大雪还在下,一刻不停。

“白首之约就是,两个人在雪里走,走着走着,头发就白了。”



我是皇帝,但皇后不爱我,她爱我大哥。

我也不爱她,我爱司未明。

不过司未明不一样,他爱他的子渊,也爱子渊倾尽心血的万里河山。

懿肆琬兮
“主…主人?” “嘘………你要...

“主…主人?”

“嘘………你要乖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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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色完成

“主…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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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今天画画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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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的自我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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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金裙子来自游戏黑暗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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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五夏】在满开的樱花树下(完)

在这,两发完,今天的我依旧短小

    人生如四季。四季又有各个季节的特色。青少年时期是最有活力的春季,成年后便迎来了短暂的盛夏,在盛夏的阳光中绽放他们的人生中应有的光彩。约莫三四十岁后就要开始准备度过漫长的秋冬。人大抵都会遵循这一规律,但也不是所有人,对于五条悟而言,他的春天,早在他成年之前,在新宿时,便逝去了。

    五条悟的睡眠时间很短,但这不意味着他不会做梦,相反,六眼给他带来的思考加速,使他能梦到许多事情。五条悟会梦到的,大多都是有关夏油杰的事情。有人推测过,梦是人的下意识所想,还有一种可笑的说法...

在这,两发完,今天的我依旧短小

    人生如四季。四季又有各个季节的特色。青少年时期是最有活力的春季,成年后便迎来了短暂的盛夏,在盛夏的阳光中绽放他们的人生中应有的光彩。约莫三四十岁后就要开始准备度过漫长的秋冬。人大抵都会遵循这一规律,但也不是所有人,对于五条悟而言,他的春天,早在他成年之前,在新宿时,便逝去了。

    五条悟的睡眠时间很短,但这不意味着他不会做梦,相反,六眼给他带来的思考加速,使他能梦到许多事情。五条悟会梦到的,大多都是有关夏油杰的事情。有人推测过,梦是人的下意识所想,还有一种可笑的说法说或者是平行世界的自己所经历的事情。五条悟曾经梦到过,夏油杰站在一棵满开的樱花树下,穿着高专校服,向他招手的情景。如果要他相信的话,他想相信这是现实。

    樱花并不全部代表浪漫,至少那句著名的“樱花树下埋葬着尸体”证明了这一点,樱花通过吸收尸体的营养而能绽放得如此绝美。

    五条悟将夏油杰杀死了。家入硝子得到这个消息后,没有一丝以外。自从新宿那次后,她就有一种预感,他们两之间总有一天会做出了断。十年了,没想到已经过了这么久。她看向已经被五条悟抱进来的许久不见的同级生,可惜的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已经不能与她开口叙旧了。

 “十年不见的同学再一次见面,没想到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我本来以为你不会真的下手的。”家入硝子在说谎,她知道的,他会下手,“怎么,送到我这里是来处理尸体的?”

  “不。”五条悟否定了她,“这是他自己希望的,至于我把杰带过来,只是想让你处理一下他身上的血迹和伤势。”五条悟将夏油杰放置在了手术台上,他的手里还有一个袋子,里面装的不是甜品,而是他刚刚从夏油杰寝室里带来的,夏油杰的制服。

 “你这样做的话如果被上面的发现了,估计会有大麻烦,再说了我这里又不是殡仪馆。”虽这样说,家入硝子也开始了手上的工作。

 “这不是相信你会帮我一起瞒的嘛,上面的我也会找几个理由糊弄过去的。今天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谢谢了,硝子。”

 “是因为之前那件事吗?”

 “哪件事?”

 “就是大家一起去赏樱,夏油和你说醉话那次。”

 “啊啊,你说那一次啊,的确也算一个原因吧。”

 “害,真不知道你是真的没脑子还是天真。”

    只是用反转术式处理伤口而已,并不需要多少时间,五条悟很快便带着夏油杰走了。

    家入硝子虽说已经戒烟了四年,但她也还能在抽屉里找出一根来,她点燃了它。“不过我也没想到,那两个傻子居然真的十年都没有见过一次面。”烟雾缭绕。

    如果是五条家的人,应该都知道他们的家主最近换房间了。家主的新居正对着家中的樱花树,从十年前就在五条家工作的佣人口中也可以打听到,那是家主在高中时与朋友一起赏花的房间。家主只有这么一次带过朋友回来过,这使他们印象十分深刻。家主自从搬入新居后,就没有让人进入过房间附近,特别是那棵樱花树附近。只能从少数几个佣人口中打听到,家主在樱花树下放置了一块石碑。听说那块石碑,除了花纹外,其他什么都没有被刻上去。

    五条悟将夏油杰埋葬在了樱花树下,春天到来时,樱花便会飞舞至碑上,盖满整块墓碑。

 “我记得你曾经说自己想要被葬在樱花树下,”五条悟解开缠在眼上的绷带,用他那蓝色的眼睛紧盯着这座无名碑,“是不是很开心啊,杰。虽然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但你知道的,我一直是信你的。”

    五条悟靠着石碑,缓慢地坐了下来,就像他曾经靠过夏油杰的臂膀一样,靠着那块冰冷的石碑。

 “果然和你不一样啊,”五条悟笑道,“冰冰冷的,硬过头了。”

    他低下了头,细软的白发盖住了他的眼睛,看不出任何神情。

 “感谢我吧,杰,我可是特地回高专找来了你的校服给你换上的。”五条悟虽是笑着说的,但他的语气中感受不到一丝愉快的语气,低着的头也彰显了他现在的失落,“真想回到那时候,你留下来和我一样当个老师该多好啊,杰。”五条悟伸出拳头,轻锤了无名碑。

 “不过现在无论说什么,你也什么都听不到了吧。”五条悟叹了口气,起身,背向墓碑,招了招手,“我得走了,人民教师可是很忙的,晚安,杰。”

    五条悟晚上又做梦了,又是那个关于樱花树的梦,不同的是,樱花树并没有开花,站在树下的是,青年的夏油杰,五条悟听见他说,

  “悟,该走了,学生还在等着我们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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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五夏】在满开的樱花树下(一)

观前提示:

ooc预警,夏五夏无差,夏五高专已交往设定,原著向,在这

 题目取自坂口安吾《盛开的樱花树下》,然后联想了一下滑头鬼家里那棵樱花树,日本家族和樱花树是单纯瞎写

慎入...


观前提示:

ooc预警,夏五夏无差,夏五高专已交往设定,原著向,在这

 题目取自坂口安吾《盛开的樱花树下》,然后联想了一下滑头鬼家里那棵樱花树,日本家族和樱花树是单纯瞎写

慎入

                                                 (一)

         不知为何,在日本的一些传统家族的院落里,都会种起几棵高大的樱花树,这一点,五条家也不例外。樱花树的寿命很长,至少在五条悟出生的时候,那棵树就已经矗立在庭院里,且已经非常粗壮了。樱花树是为了观赏而被种在庭院里的,但五条悟却从来没有去关注过他们家的花树,也没有在本应是樱花盛开的季节里,去观赏过他们家的,亦或者说是其它地方的樱花树。也许曾经在幼儿时期母亲带他去过哪个地方的樱花树下吃过樱花饼,五条悟现在也没有记忆了。五条悟在上高专之前十分孤僻,以至于到现在的交友范围,也只限于御三家和高专范围而已。赏樱对他而言没有意义,至少现在没有。

         日本樱花世界闻名,以至于外国人都会特地赶来日本,只为了窥探一眼那个春天绽放的少女。夏油杰曾经有去赏几次过花,也喜欢在樱花树下饮下几杯小酒,今年这个季节对于他而言,也不过就是和往常一样的,普通的赏樱季罢了。

      “今年也到这个季节了呢……”电视上播着关于赏花的新闻,日本人民十分喜爱樱花,甚至还设置了一个名叫“樱花祭”的节日。

      “?什么节日”五条悟转头看向夏油杰。

      “樱花祭,不是每年都有的吗。”夏油杰回答,“悟你不会是没有去过吧。”

      “昂。又不是一定要去。”五条悟敷衍了一声,又将视线转向了电视。“而且也没人陪我去。”他又小声嘟囔了一声。

         夏油杰的听力很好,五条悟这句话虽然很小声,但也进了夏油杰的耳里。夏油杰伸出手,摸了摸五条悟的白发,柔顺的白发被他揉得有些小乱。

      “又怎么了,杰。”

      “没事。”【下次带着悟和其他几个人一起去赏樱吧。】

        无论是现在还是曾经,五条悟都没有对赏樱这件事产生出一点新奇的想法,他现在正对着电视机发呆。【不过杰这家伙想说什么呢。】五条悟皱了一下眉头,六眼虽然便利,但他也看不出男友现在在想些什么。【嘛……到时候他总是会告诉我的。】他紧皱的眉头松开了。

        事实的确就如五条悟所料,就在3月14日,樱花祭的前一天,白色情人节这一天,夏油杰在学校给五条悟相互送出回礼后,夏油杰向五条悟发出了邀请。

     “悟,过几天我们约上几个认识的人一起去赏花吧,也正好到了这个季节。”

     “好啊。”五条悟答应了。

      【什么嘛,果然是这件事,但我还是想和杰两个人一起去啊……】五条悟坐了下来,将背靠在了课椅上,眼睛看向了天花板,眼睛里带着些许的失落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兴奋。

       咒术师的交友圈重合性很高,当天来的也就是大家都认识的那几个人,可惜一年级的两人因为任务而没有到来赏樱的确能让日本人提起兴趣,但也不排除几个只是为了喝酒而来的酒鬼。

       樱花的花季其实很短,所以现在即使很早到达赏樱点,也找不到可以容纳几人的地方。

    “切,这不是白来了吗。”酒鬼一号庵歌姬拎着酒瓶,第一个发声。

    “本来还想在着在樱花树下喝酒会不会更有风味的呢。”酒鬼二号家入硝子失望地说。

    “抱歉,我也不清楚会这样,之前几年这个时间点来都蛮空的。”酒鬼三号,同时也是主办人夏油杰向身后几人道歉。

    “只是樱花的话,”五条悟像是想起了什么,“我家也有种啊。要么去我家吧。”

    “既然是五条少爷的提议,那我就欣然接受了,而且在五条家说不定会喝到更贵的好东西。”冥冥首先表示赞同,其他人也没有反对

       五条家中的樱花树树龄已高,但每年都会随着樱花花期的到来,而开得极其旺盛,今年也更是如此。樱花花瓣落满在了五条家的庭院,在满开的樱花树下的是,粉红色的花海。

       五条家原则上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可奈何要带人进来的是他们看作为珍宝的悟大少爷,即使再怎么不同意,他们也不会不满足五条悟的要求。

       几人没有选择坐在樱花树下,而是在一间离樱花树最近的,且正对花树的房间里坐了下来。岁月静好,咒术师很少会有这样的时间好好坐下来,吃着佣人送上来的糕点,喝着自己带来的和在五条家顺来的小酒,没有烟味,只有淡淡的花香。

       喝酒的几人也或多或少产生了醉意,除了千杯不倒的家入硝子和滴酒不沾的五条悟,其他人估计没几个会是清醒的

    “我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家的樱花,现在这样看着,说实话还是有些新鲜的。”五条悟开口。

    “是啊,只是看着樱花,心里就会安定下来,”家入硝子回应了他的话,“这可能就是日本人的共通点吧。”

       夏油杰也听见了五条悟开口,但醉意使他头脑有些昏胀,也不能听不清楚两人对话的具体的内容。人在喝醉时总会说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话,比如夏油杰接下来开口的:

    “呐,虽然现在这样说有些突然,但你们有想过自己死后会被葬在哪里吗?”

    “没有啊,从来没有。”五条悟没有介意夏油杰说出的醉话,或者说,他没意识到夏油杰说的是醉话。

    “毕竟我们咒术师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突然死去,尸体会不会是完整的也不知道,即使能够被保留下来,也会被送去处理掉。”家入硝子接上了五条悟的话,“能够被埋葬这么奢侈的事情,还真没想过。”

    “即使是这样,”夏油杰看向他们,“我如果也有那一天,我希望被葬在这样一棵美丽的樱树下。”

    “那我就和杰一起咯。”五条悟微笑道

      几人的对话仿佛就像彼此之间的平常的玩笑,不管有多少人将自己的话或是他人的话当真,但五条悟信了夏油杰,他一直都是相信他的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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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五夏/短篇】五条悟有个指南针

观前提示:ooc有,夏五夏无差

                私设夏油杰火化

      五条悟有一个指南针,但是这个指南针永远不会指向南方。没有人知道五条悟是什么时候、是在哪里得到它的,所有认识五条悟的人,都知道五条悟有一个指南针,五条悟会把指南针放到里自己心脏最近的那个口袋里,五条悟也从来没有将指南针放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所有人都明白指南针对于五条悟的价值,但是没有一...

观前提示:ooc有,夏五夏无差

                私设夏油杰火化

      五条悟有一个指南针,但是这个指南针永远不会指向南方。没有人知道五条悟是什么时候、是在哪里得到它的,所有认识五条悟的人,都知道五条悟有一个指南针,五条悟会把指南针放到里自己心脏最近的那个口袋里,五条悟也从来没有将指南针放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所有人都明白指南针对于五条悟的价值,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个指南针,对于五条悟到底是什么。

      五条悟时不时会把那个指南针拿出来放在手心里端详。那个指南针很普通,罗盘是黑的,指针则是别的罗盘少用的紫色,不是很精致,但也不像普通的指南针那么朴素。

      紫色的针尖很少会真正指向南方,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它反而会指向它的主人——五条悟,五条悟每一次没事的时候,拿出指南针,看见针尖落在它身上,他都会微微一笑,像是在看许久不见的情人,他甚至还为了这个指南针去了一个名字,平常他会用和许久不见的朋友会见的语气,向这个指南针说“杰”。所有人都以为五条悟疯了,他们见过给小狗小猫取名字的人,但是没有一个人会给一个普普通通的指南针取名。

      五条悟有一个习惯,他喜欢在自己需要作出选择的时候拿出那个指南针,看看它究竟会指向何处,神奇的是,那个指南针每一次都会给五条悟得出答案。五条悟很听那个指南针的话,他几乎没有一次违背过指南针,即使指南针给出的答案不是五条悟想要的,五条悟都会边向指南针抱怨,边很乖地执行指南针的指示。指南针只会指出目标,不会真正说出它自己的想法,但是五条悟每一次都能知道指南针在想什么,也会和指南针进行“日常”的对话。

      “五条悟被指南针蛊惑了”

      这句话不知道是谁说的,后来渐渐地就传开了。有人认为是理所当然,因为五条悟本来就是一个疯子;有些人则是感到不解,因为五条悟不是那种会用情至深的人。

      但是他们不知道。

      他们当然不知道。

      五条悟为了这个小小的指南针做出了什么。

      他们的记忆里也不会存在除了五条悟以外与这个指南针有一丝联系的人。

      他们也当然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名叫“夏油杰”的人物存在。

      夏油杰是五条悟唯一的挚友,也是五条悟的唯一的挚爱。

      但是五条悟杀死了他,亲手杀死了他。

      五条悟不可能不悲伤,五条悟不可能不去思念夏油杰,五条悟也不可能不想重回和夏油杰在一起的那一段时光。所以在火化夏油杰时,五条悟产生出了一个想法,他妄想去重塑一个“夏油杰”,一个全新的,但是又如此熟悉的夏油杰。

      五条悟翻遍了整个五条家的书籍,他甚至都要放弃了,他真的快要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在和夏油杰见面了,他知道是自己杀死了对方,但是,他也不想去接受这个事实。

      终于,他找到了。

      但一切事物都有代价。

      记忆,他需要的是别人对于夏油杰的记忆。这是个很自私的术式,会伤害到夏油杰爱的人,也会伤害爱夏油杰的人。但是,这又怎么样呢?别人拥有的对于夏油杰的感情,和五条悟没有一点关系,五条悟想要的,只有夏油杰这个人罢了。

      这个术式需要付出的代价很多,但最后可以得到的,却很少。人死不能再生,即使五条悟没有把夏油杰给火化了,夏油杰的身体也会渐渐腐烂下去,最终形成一具白骨。术式能带来的,只有那个人的意识,它能通过别人的记忆,模拟出一个活灵活现的已亡人的意识,它不能从地狱里带回已亡人的灵魂,也不能像《钢炼》中的阿尔冯斯一样,附在一个人形物体上开口说话。但是它能使施术人的意志和模拟意志相连,这对于五条悟来说已经足够了。

      五条悟整整花了半年时间才搜集到所有人关于夏油杰的记忆,他没有一天是休息过的,别人也不知道五条悟这些时期在干什么,有些敏锐的人也意识到了自己记忆的不对,但也被五条悟用不知道什么方法给糊弄过去了。

      记忆的集合体就像是咒灵球,和咒灵球唯一的不同点就是,咒灵球是污秽的黑,而记忆的集合体确实那么纯净的白。

      “真不像你啊,杰”五条悟本来以为夏油杰的记忆集合体会是像他发色那样的黑,或是瞳色那样深邃的紫。

      五条悟早已选好了恰当的容器,这是他手工制作的指南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制作一个指南针,但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夏油杰,就是他在旅途上的指南针。

      他将记忆球植入了指南针里。

      术式完成了。世界上除了五条悟外的所有人对于夏油杰的记忆都清零了。

      世界上只有五条悟知道夏油杰,而“复生”的夏油杰也只会去了解五条悟,没人能去打扰他们,他们,便是彼此。

      【早上好,悟】

      “你醒啦,杰。”

      他的挚爱“回归了”。

                                                                                                      <Fin>

后言:夏油杰对于菜菜子和美美子的重要性很大,但是她们两个的记忆也被五条悟混淆了,村庄是莫名火灾,她们两个是被五条悟救出来的,现在在高专。


•樊汀汀•

【夏五】成熟大人的相爱方式

[图片]

*年幼的神子得到了一块与爱有关的咒具,这咒具能将未来之人召唤到他身边。

*原作向,全文3w5

*谢谢CC老师 @Osglia·废弃王都 老师的图!!!!


每次提到五条悟,夏油杰只说“挚友”,说“吵架了”,坦然地好像他们曾经拥有的一切像是一场无伤大雅的错误。

他有意不去提那段有点冲动又愚蠢的岁月,对所有人轻描淡写地说他们的关系,像个成熟的大人那样轻飘飘地活着。像蝉离开他的壳,蛇褪下死去的皮,将过去随手丢掉,看风将它吹走,然后就再不回头。


01.

立春已经过了有几日了,可天气依旧很冷。冬日的寒意还未完...


*年幼的神子得到了一块与爱有关的咒具,这咒具能将未来之人召唤到他身边。

*原作向,全文3w5

*谢谢CC老师 @Osglia·废弃王都 老师的图!!!!



每次提到五条悟,夏油杰只说“挚友”,说“吵架了”,坦然地好像他们曾经拥有的一切像是一场无伤大雅的错误。

他有意不去提那段有点冲动又愚蠢的岁月,对所有人轻描淡写地说他们的关系,像个成熟的大人那样轻飘飘地活着。像蝉离开他的壳,蛇褪下死去的皮,将过去随手丢掉,看风将它吹走,然后就再不回头。

 


01.

立春已经过了有几日了,可天气依旧很冷。冬日的寒意还未完全散去,近几天稍有回暖,也就是在房间内可以穿得薄一些的程度。

未成形的神明此刻还是幼子,五条悟坐在矮几前,任凭仆人将他套在外面的羽织脱下叠好,只穿一件小袖。

“可以打开吗?”五条悟问道。

“想看?”家族里的长辈侧头看向五条悟。“打开吧,反正封印早已经失效了,只要注意不触碰到咒具本身就好。”

听到他的话,随侍的仆人立刻几步上前。五条悟转头看了对方一眼,什么也没说,然而只这一眼,仆从就又止住脚步,重新退回了原位。

神子今年六岁,咒力将将觉醒,性格就变得更古怪了。本家的众位家长都头疼于他的任性,又拿他这方面没什么办法。

五条悟明明还是小孩的年纪,却已经不能再过小孩的生活了——本来他也从来没拥有过小孩的生活。带着六眼降生的他在五条家一直是最受保护的存在,所有人为他戴上神明的皇冠,用敬畏恐惧与狂热的眼睛看向他。衣食住行由专人经手,医生与教师都是登门照料。

六年人生,五条悟之前鲜少有出门的机会,如今咒力觉醒后倒是稍微多了一些。他照例被恭敬地对待,并且使用——本家登门回收曾经租借给日本名门望族镇宅的特级咒物时,将他用作咒物的震慑,仿佛他是什么珍贵的器具。

仆人退下后,五条悟伸手将盛放咒具的盒子拉到自己面前,亲自动手撕去刻满咒文的封条。小孩的手指短而柔软,他的动作很慢,却并不笨拙,有种慢条斯理从容不迫的气场。

五条悟将撕下的封条折放在一旁,拨开盒子的锁扣,向上掀起盖子,探头去看。

他其实还是很好奇的,但五条悟不会将好奇写在脸上,神子面色如常,一枚小小的表盘呈现在他眼前,指针已经锈得发绿,像一枚拴着细链的破旧铜色怀表。他能感受到那东西所蕴含的恐怖咒力沉沉地压下来。

“不是咒物。”他话尾扬起来一些,有些诧异。面前这东西明显是被灌注了诅咒的死物,因为六眼的关系,他大概能感应到这东西拥有玄之又玄的奇异效果,五条悟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顿时像是看见了新奇的玩具,下意识就想伸手摸摸看。

然而在他得以付诸行动前,坐在他对面的人两指按住盖子,又将盛放咒具的盒子拖回桌面中间:“不是说了不能碰?”

五条悟不说话,双手放回膝上,视线移向一旁,表情看起来不太愉快。

“这东西上次重见天日还是江户时代吧,等再次封印起来,或许又要过数百年的时间。”

“上面的符文是什么意思?”

五条悟眼神示意,那表盘周围有一圈看不懂的符文,总共六个。

于是长辈干脆耐心将咒具的历史与制作过程对他娓娓道来——大约数百年前,因扭曲爱意而诞生的咒灵如何被强大的咒术师封印在这块表盘当中,因为钟表自身的时间流动性,它被赋予了一种虚假的‘活着’的特性,产生了极其特殊的使用效果。

“活着?”五条悟皱起眉头,这东西锈痕遍布,表盘边缘也灰扑扑的,看起来真是死气沉沉。他之前有幸见过本家收藏的特级咒灵,无一不具有高强的活性,遇到适合的容器,再次受肉也并非全无可能——对比起来,这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还活着的样子。

但不管怎样,对方提供的信息依旧没有解答他之前的疑问,神子耐心告罄,语气烦躁地又问了一次,长辈叹了口气,伸手悬在咒具上方,依次点过那几个符文:“挚友,爱人,敌人——”

“——无法舍弃的人,将你抛下的人,你亲手杀死的人。”

年幼的五条悟面上露出了如同大人一般的嘲讽表情,明显觉得这咒具一看就不太可信的样子:“不是说与爱相关的诅咒?挚友与敌人也算是爱吗?”

“谁知道呢?因是特殊种类的咒具,使用它反而会消耗它的能量,所以没人用过。”对方回答。“虽然并非咒物,但是家族里也把它当作镇邪物品使用了很久……关于咒物对于低等级咒灵的镇压作用前两天上课的时候不是教过,还记得吗?”

“记得。”五条悟厌烦回答。仆从又走上前,这次他没再没有阻止,任凭对方动手扣好了盒子,之后谁也没再说话。过了一阵子又有人进来通传,那位家族长辈站起身,领着人走出门,似乎是与谁见面去了,五条悟很烦与那些从没见过的家伙恭敬客套,不愿意去,最后大家也就随他了。

六岁的小孩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便也不再绷着,五条悟无聊地换了个坐姿,有些懒散地打量着有些年头、收拾地十分干净的和式房间,类似的景色他在五条家的宅子里已经看厌了,实在是没什么新意。

因为看守咒具的原因,他也不能离开房间出门逛逛,五条悟发了会儿呆,又将注意力转移回了那咒具上。

他重新将盒子打开,盯着那块有六个刻度与一根指针的表盘,那根指针如今正落在“将你抛下的人”的标志上。

六眼所能看到的术式回路已经完全干涸了,根本就是“死去了”的状态。

“……不会是假的吧。”

五条悟小声嘟囔。如果是未来那个在诅咒处理上更有经验的他,肯定不会因此而草率行事。但他到底只是刚满六岁的小孩,五条悟最终还是没能抵抗好奇心,伸出一截白生生藕般的手臂,将那个表盘从封印盒中取出来握在手中。

下一秒,拥有六眼的神子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这咒具并非“死去了”,而是“休眠中”。将咒具握在手中后,他合拢的五指里立刻漏出星星点点的浅色光芒,表盘上六个刻度符文似乎是被他的咒力引燃,一起变得闪闪发亮。咒具中封印着的死气沉沉的磅礴的咒力开始流转涌动,这轮盘似乎突然就活了起来。

五条悟被这变故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大概是闯祸了,当即就将手中咒具扔回了桌上,铜制的表盘落在木桌上发出重而响亮的一声。但情况并没有变得更好,那六个符文依然发亮,指针指向的那个符文剧烈燃烧了数秒,随即黯淡下去。

咒力的流动像它开始那般突兀地又停滞了,五条悟心里没底地注视了那咒具数秒,时刻担心着变故发生。随后,年幼的神子突然“看”到了来自背后的咒力痕迹。

这也是六眼赋予他的能力之一,五条悟对于周围环境的咒力痕迹敏感地超乎寻常,他瞬间就意识到了房间中并非只有自己。年幼的神子猛地转过身,本来空无一人的、昏暗房间的一角矗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屏住呼吸,几乎就要发动攻击。

老实说,他术式使用得还不是很熟练,但是最基本的使用咒力进行攻击却已经比大多数低等级成年咒术师做得都要好了,六眼让他得以极为精细地操控自己的咒力,也得以看穿面前身份成谜的青年所拥有的术式——很难对付,但五条悟依旧有把握活着逃出这个房间,向家族里的人求助。

……虽然这有损他神子的威严,姿态也不怎么好看就是了。

房间角落里的青年一身潮热的血水,形貌宛如恶鬼,似乎上一刻还在杀人,这一刻就突然出现在了这里。五条悟仔细辨认了下,才勉强分辨出他身上这件被鲜血浸湿的衬衫大约本来是白色,扣子掉了一颗,衣领散乱着,露出一小节汗津津的锁骨与胸膛。

他看起来很累,不是那种三五天没休息好、或者刚刚剧烈运动过后的疲惫,是那种自灵魂深处向外蒸发的厌倦与麻木,愤怒燃烧过后的残骸,神情是一片尖锐的空白。

注意到自己身处的环境后,一身是血的青年将视线移向五条悟的方向,看起来毫不惊讶。

“你又使用了那个咒具。”

他是怎么知道?

为什么说“又”?

五条悟心中同时闪过这两个念头,他将咒具攥在掌心,往身后藏,警惕地发问:“你是谁?”

青年有一头黑色的长发,大多在脑后挽成一个团子,一些梳不起来的碎发落在额边,他没有回答,而是再次发问:“这次指针指向哪里?”

能够用语言交流,对方看起来也没有立刻攻击他的意图,五条悟稍稍放松了一些,却又被他那副了然又麻木的态度搞得火大:“你都不回答我的问题,凭什么要我回答你的问题?”

“那我们交换。”青年不与他废话,干脆利落地提出了公平的解决方法。五条悟小大人般点了点头,严肃地与他说:“好的,交换。”

“这是你第一次转动表盘的指针,对吗?”对方站在房间的角落,率先发问。

“我还没来得及转动它,只是拿起来,你就突然出现在这里了。”五条悟诚实而爽快地给出了答案。青年点点头,原来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五条悟猜想或许是自己的触碰激活了那枚咒具:“你是因为诅咒的原因才出现在这里的吗?”

“那枚咒物会根据指针的朝向,将未来属于这个身份的人召唤到你身边。”夏油杰肯定了他的猜测。“——这次指针指向哪里?”

五条悟低头看了眼表盘,回答道:“将我抛下的人。”

他有一点点微妙的好奇,希望对方能对他们的关系做出解释,然而对方只是短暂地沉默了数秒,很轻地笑了一声,像是自嘲。

“将你抛下的人……”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手臂与被浸透的衣裤还在往下淌血,像是一座沉默的石像。

五条悟又等了一会儿,见对方始终只是安静站着,没有进一步详细说说的意思,这才失望地继续问道。“为什么你会对这件咒具的事情知道得那么清楚?”

“我了解得清楚,是因为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青年给出了一个令人迷惑的答案,却没有再提出新的疑问。他已经获得了想知道的信息,继续停留也失去了意义。

“我要走了。”他说。

“去哪儿?”

“回去,回到我原本的时间里去。”青年说,一副与面前的五条悟无话可说的样子,似乎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五条悟有点坐不住了,他还有一肚子不知道从何问起的问题。

你在哪里?是什么样的人?

你看起来好糟糕,又是怎么搞了一身的血?

你原本的时间是什么时间?在那边,你与我又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抛下我?你的名字又是什么?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五条悟站起来,如果面前这人世在未来会抛下他、伤害他的人,他至少总要知道他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疲倦地转过身:“你会知道的。”

“我现在就要知道。”

“知道了你又能怎么样呢?”他声音冷漠,对于五条悟强硬的命令无动于衷。年幼的神子何时被人如此直白地挑衅过,当即恼火地运转咒力,任性地攻击了对方,想要逼迫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无下限术式是五条家的家传术式,强力又以极难驾驭而闻名整个咒术界,只有拥有六眼的神子能将其运用到极致,而这样的天才千百年才出现一个,自然就是如今只有六岁的五条悟。

五条悟没妄想一招就将对方击倒,但是以无下限术式的稀有程度,他以为对方至少会露出麻烦些的表情来,结果青年只是向旁一闪,就躲开了他的攻击,仿佛对他的术式非常熟悉那般。

最后,五条悟的攻击命中了墙壁,轰地一声,几乎要在那上面掏出一个洞来。青年躲开攻击后则连个眼神都懒得再留给他,只是向前一步,身影顿时模糊在一片烟尘中。

“等等!你给我站住!”五条悟怒气冲冲地冲他喊道。至于对方有没有听到,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五条悟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身影在空气中快速溃散,眨眼的瞬间就消失了。

可是地上那些残留的血迹是真的,空气中潮湿的腥味也是真的,青年确确实实地以将五条悟抛下之人的身份出现在这里,然后又丢下五条悟一个人走了。

年幼的神子没被人这样敷衍对待过,积了一肚子无处发泄的郁气,怒气冲冲地站在房间中央。

“发生了什么事情?”咒力的爆炸连着喊叫,外面的人想不注意到门内的情况都难,家族长辈冲进房间里来,立刻就发现那个被五条悟攥在手中的咒具,顿时变了脸色:“你使用这东西了?!快把它放下!”

 

五条悟趁着家里长辈不在的时候偷拿咒具其实是相当危险的行为。

毕竟他还是小孩,咒力虽强大,运转却不稳定,万一出现什么紧急情况,危及到性命也是有可能的。族里的长老们为这事既担忧又生气,说教千百遍也不起作用,五条悟自小被供着,就是这样乖张的性格,勉勉强强道个歉下次还敢,就算被罚在自己住的小院里禁足,也不会放弃那点歪脑筋。

——他还想要使用那个咒具。

第二次拨动表盘上的指针则是在一月之后。倒不是他学会了克制自己的好奇心,而是家族将这东西重新封印了关进仓库——本来按照原定计划,这咒具应该被重铸封印,继续放在那户人家做咒灵镇压,但是被五条悟使用后他们就不能这么做了,只能将咒具带回本家,暂时存在仓库内。

将它再偷出来可废了好一番功夫。五条悟平时的玩伴大多是本家旁支的几个小孩,似乎是被家长叮嘱太多了,一直对他又怕又敬畏,不怎么亲密得起来。平日里五条悟不屑和他们交好,这段时间勉强耐下心来培养了点感情,唆使对方替自己把那咒具偷了出来。

至于上面的封印,以五条悟的水准,用咒力强拆就解决了。

他对侍从说自己要午睡,将所有人都赶出了自己的小院——五条悟并未像外面的人想象中住在五条本家宅院正中心,而是本家相对幽静,保密性又更强的小院里。院中种着樱树与大片花草,往好了说是风景秀美,往坏了说就是乏味无趣。院中还有个小湖,层叠的保护咒语都藏在湖水的石板下,确保没有人能随意进出,又极难被破坏。

等仆从将门完全关好,确认院子里也没有别人后,五条悟从床上爬起来,将藏在房间里的封印盒取了出来。

咒力强拆封印这事他无师自通,五条悟轻而易举地就又拿到了那个咒具。本来本家的长辈还说这东西再重见天日大概要几百年后,想到这点,他就不由得想要发笑。

那块表盘看起来已经完全变了,之前上面那些死气沉沉的污渍与锈痕都在咒具被唤醒后尽数剥落,它现在看起来与一块精致的古董怀表没什么两样——除了只有六个刻度这点之外。

六枚符文中五个都燃烧着白色的光辉,只有指针所指向的符文已经化作了黯淡的灰黑色。五条悟伸手摸了摸,又去看余下五个。

——挚友,爱人,敌人,无法舍弃的人,与亲手杀死的人。

敌人与亲手杀死的人看起来有点危险,五条悟可不想再经历房间里突然出现一凶神恶煞看起来精神不太正常的谋杀犯事件了。他对着表盘思考了半天,选来选去,在另外三个选项中,他最终还是挑中了挚友。五条悟潜意识里觉得这似乎是最安全的关系。

——其实不再使用这咒具才是最安全的,但是五条悟忍不住,小孩子才不懂自我克制,与其忍耐,他更愿意在真正吃到苦头前去做被好奇害死的那只猫。所以他又转动了指针,挚友符文的光芒一闪便黯淡下去,现在表盘上熄灭的符文变成了两个。

于此同时,伴随着光芒闪烁,一个人影出现在五条悟面前,年幼的神子再短暂的怔愣后,一下认出了面前之人盘起的黑发与额边奇怪的刘海,没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惊讶的喊叫:

“你不是上次那个——怎么又是你啊!”

 

 

02.

五条悟未来的挚友在咒具的召唤下出现于此地,院内的结界却并没有因此被触发,看来特级咒具带来的召唤效果绕过了结界咒语的进出规则。

这一切都如五条悟所料,但他没有时间为自己的判断而感到自满——神子现在只顾得上为自己两次使用咒具,召唤而来的都是同一人而感到震惊。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对方与他上次见面时的态度,不由得拉长了一张脸。明明是挚友,这人却对他如此敷衍,不过也难怪他对自己的术式如此了解……

但没等五条悟对他发难,面前的人率先开口了。他一副第一次见到这场面的样子,比对方受惊还大,音调提得异常高:“你——五条悟?”他通过那双湛蓝的眼睛与白色的短发辨认出面前小孩的身份。“你怎么变小了!这是哪里?我们刚刚不还在——等等,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五条悟没想到他一下这么多问题砸过来,冲他竖起一根手指头,在嘴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你会把别人都引来的!”

青年压低声音:“那你倒是快点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五条悟并非没有考虑过在院子里结个禁止出入与声音传播的帐出来,但是在五条本家凭空制造出这样一个结界,等于摆明了告诉大家“我要做你们不允许我做的坏事了,谁也不许偷看”,反而更容易被家人发现,于是最终他放弃了这个计划。

这也意味着如果他们闹出了太大的动静,很可能会被进出的仆从察觉。

夏油杰一来就注意到了对方手中散发着咒具气息的表盘,脑海中闪过许多混乱的猜测。五条悟则不客气地盯着他的脸,用稍微有些失礼的目光上下打量——上次对方站在阴影中,还一身是血,让他都没机会看清楚对方的脸。

他未来的挚友有一对偏细的眉毛,眼睛形状窄而长,单眼皮,耳垂大而厚,非常东方人的长相,相比起来,五条悟简直就像个外国小孩。在年幼的神子,人这个东西大多长得都是一个样,他一时间说不上夏油杰是否算得上英俊,只觉得他似乎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并且还算顺眼。

随后他注意到对方脸上有淤青:“你受伤了?”

对方伸手摸了摸那块伤,有点好笑地说:“还不是你打的——当然,你伤得更重。”

在未来的某个时间,高专一年级的五条悟正用手帕捂着脸,一边清理止不住的鼻血,一边在心里大骂毫不客气照着脸下手的夏油杰。那个麻烦的班主任夜蛾正道让他们分开罚站,晚上加罚禁闭,还不许硝子为他们治疗,好让两个精力旺盛的男高中生记住打架的后果。

“你叫什么名字?”

“夏油杰。”

五条悟心直口快:“好奇怪的名字。”

“第一次见面时,你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夏油杰笑了笑,把话题切向了自己真正在意的问题上。“比起这个,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年幼的神子坦然地张口回答:“这是我的卧室。”

“……我当然能看出来这是卧室。”夏油杰扶额。

他这问题表面上是在问他们所处的地点,实际上是在问五条悟这一切发生的原因。夏油杰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得到了这么一个直白又莫名其妙的好笑答案,也让他终于有了一点对方只是小孩的自觉。

最开始看到五条悟的时候,他还以为对方受到了诅咒变成这副小孩模样,现在则几乎可以确定面前的五条悟确实只有六岁的心智,这让他立刻改变了相处的方式。夏油杰蹲下来,与五条悟平视,继续询问关于那个咒具的事情。五条悟是生而知之的神子,虽然人情世故上有点苦手,但聪明地远超同龄小孩,很快为受到召唤而出现的未来挚友详细解释了这咒具的特殊作用。

说到一半时,他突然头顶灯泡一亮,怪不得之前那个一身是血的夏油杰说关于表盘的信息是五条悟告诉他的——他就是在这里获得的那些情报。

这就说明面前的夏油杰,一定比那个夏油杰年龄要小!

“你说,你将指针转到‘挚友’的位置上,我就出现在这里了?”夏油杰有点难以置信,他将那块表盘翻来覆去的看。“干扰时间的运行法则,一定是非常强大的咒灵和术式才能做到,被封印在这里的究竟是谁的力量……小孩真的能驱使这东西吗?”

“别把我当小孩。”

“你就是小孩吧,只有六岁的小鬼头。”

五条悟立刻生气了,平时哪有人这样与他讲话?家族长辈待他严苛,仆从与旁支对他又敬又怕,外面的诅咒师对他心怀恶意,没有人会没大没小地用逗弄的语气与他说话,甚至还无礼地动手揉他的发顶——!夏油杰到底还是没忍住,伸手在他头顶一顿揉搓,他从第一次看到这个小五条悟时就隐约有这样的冲动,毕竟谁能拒绝豆丁五条悟呢!

“不要摸我的头!”

“怕长不高吗?”夏油杰对他笑笑。“这点你大可以放心,前往东京咒术高专念书时,你就已经一米八出头了。”

“念书?”五条悟有点好奇。他没出门念过书,一直是家庭教师上门辅导。除了之前由此陪同长辈去学校回收咒物,他也从未见过学校的样子,倒是在街头见过成群结队穿着制服的男孩女孩。“我们是在学校认识的吗?”

“嗯,同级生,还有另外一个女生和我们一起,她的名字叫家入硝子。”夏油杰说着,抻了抻身上因为打架所以变得皱巴巴的校服,展示给他看。五条悟有点高兴地伸手摸了摸:“我们都会穿一样的衣服吗?”

“稍微有点不一样。”夏油杰说道。“因为我更偏向格斗派,所以会穿比较宽松的裤子,硝子的校服有裙装,也很好看。”

于是夏油杰挑了一些自己与他的故事,讲给这个好奇的小孩听。

夏油杰被咒术高专发掘出来时也是六岁,咒力与术式刚刚觉醒的年纪,他祖上某代有过咒术师的血统,父母却没能继承哪怕一点咒力,他的觉醒理所当然,又出乎意料。

他是早慧的小孩,读书也用心,如果像个普通人一样继续念书考学,本来也许会成为医生或者学者之类的大人物。然而咒力的苏醒将他本来的人生计划全部都打乱了,夏油杰收到咒术高专的邀请时相当震惊,却并没有多抗拒。

拥有这罕见的力量,他也愿意去承担更大的责任,十五岁那年他中学毕业,自此之后就彻底脱离了普通民众的生活,来到东京咒术高专,两个年轻人就这样在校园里碰了面。一个是御三家的神子,一个是家中几代都没出过一位咒术师的平民,但他们在此处相遇,共同的身份只有一个——同级生。

性格有些叛逆又大少爷脾气的五条悟看不惯夏油杰有点另类的刘海,耳钉与名字,也看不惯他有点温吞又讲话老成故作成熟的性格——尤其对方明明比自己还要小几个月。夏油杰也厌烦五条悟不分场合的肆意妄为,于是入学这几个月来两人没少吵架,像今天这样动起手来也有好几次。

“挚友也会打架吗?”六岁的五条悟问道。

“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存在,发生争吵与磨擦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夏油杰反问。“不过这咒具究竟是如何界定‘挚友’的?老实说,我自己都不确定我们究竟算不算朋友……”

五条悟眨眨眼睛:“你有更喜欢的人吗?”

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但是五条悟是小孩,夏油杰知道他不像大人那般将喜欢分成许多种类:“好像也没有?”

“我呢,我有更喜欢的人吗?”

夏油杰没回答,心说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喜欢我,毕竟只要我一开腔,不管说什么你都要唱唱反调,看我吃瘪或者生气才开心。

现在这奇怪的咒具倒是替不在场的十五岁的五条悟道出了心声——他确实对他相当在意。

“你好像也没有更喜欢的人了。”十五岁的夏油杰,温和地对他笑了笑。

总体来讲是个正派,温吞又没劲的家伙,五条悟在心中评价道,与他想象中未来自己应该拥有的挚友,完全是两个模样。

——不,或许不只是这样。如果夏油杰只是一个普通人,命运到底有什么本领把他变成那副一身是血像是恶鬼一般的样子的?五条悟在心中不解地嘀咕。可就算他开口去问,面前的夏油杰也给不出答案,毕竟他还什么都没经历过。

小院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随后就是轻微的脚步声,夏油杰与五条悟同时捕捉到那声音,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再发出声音,五条悟推了夏油杰一把,示意他快走,自己则抱着特级咒具和封印盒子钻回了被窝,盖上被子——不管是被本家的长老发现夏油杰,还是自己又将咒具偷出来这件事,都会变得相当麻烦。

这一串动作他完成的十分迅速,等仆从轻轻拉开门,确认年幼的少主是否仍在休息时,五条悟已经闭着眼睛,竭力放缓呼吸,一动不动地背对门口蜷缩在被子里了,仿佛仍沉浸梦乡之中。

仆从见少主仍在休息,又不作声地将门轻轻合拢。五条悟却没有听到离开的脚步声,对方应该是估计着他快醒了,于是便在门口随时等待传唤。

五条悟悄悄开眼睛。

他的卧房内就这么大点,哪怕不使用六眼对咒力的观测能力也能一览无余,但他还是不甘心地用六眼再次确认了一番,夏油杰确实已经离开了。

十五岁。

五条悟兴奋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将那枚咒具紧紧攥在掌中,贴着胸口。十五岁,距离他十五岁还有九年。

九年之后,他就可以离开家,去咒术高专,与同学一起住宿舍,与夏油杰相遇了吗?他会变得更高,更强大,家里没人能再管教他,五条悟可以自由地选择成为怎样的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到时候他要怎么生活呢?夏油杰会陪他一起吗?明明开始没打算真的睡觉的五条悟,脑子里装着乱七八糟的奇怪幻想,到最后还真的睡着了。

就这样。六岁的五条悟短暂地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秘密,与第一个朋友。

 

又过了几日,在确定家里长辈全部都歇下、仆从也回到偏房休息后,勉强支撑熬到后半夜的五条悟终于找到了机会再次使用了那枚咒具,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将指针拨到了无法舍弃之人的位置上。

这是他深思熟虑得来的答案,也是为了证明他的某个猜测而做出的选择。通过之前与夏油杰的见面,他已经大致拼凑了未来的雏形——对方与他曾经是挚友,后来似乎是出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夏油杰做出了与他背离的选择,抛下了他。

按照这个思路,如果他将无法舍弃之人从未来召唤到他身边,那个人有很大可能依旧是夏油杰。就算他的推断是错误的,大不了就是与一个完全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相见,这种情况就随机应变好了,五条悟对此颇为不以为然,拥有六眼与无下限术式的神子天生拥有傲慢的资本,他不需要不惧怕任何人。

他想见夏油杰,仅仅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就令五条悟心里发烫,所以几乎没怎么犹豫就转动了指针。符文剧烈燃烧起来,将房间短暂地映亮,随后颜色变得黯淡,这下半数的符文都已经熄灭了,年幼的神子跪坐在床褥上,期待地等待着对方再次出现。

命运没让他失望,再次出现在他房间中的确实是之前曾经来到过他身边的未来挚友。却并非同一时期还在高专就读的那个他。面前的夏油杰头发看起来长了不少,一半挽在后脑,另一半披散下来,那缕奇怪地刘海依旧垂在额边,看起来与之前没什么变化。

但是那张熟悉的脸往下,是一件深色的宽大僧袍,夏油杰两手拢在袖中,在对于自己突然出现在此地表现出短暂的惊愕后,他的视线从漆黑的房间内扫过,落在五条悟身上时,突然对他灿烂地笑了起来。

“真不是时候,我这边可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呢。”夏油杰笑眯眯地说。

五条悟的下巴哐当一声砸到了地上。

“你……你怎么变成和尚了!”五条悟震惊地看着面前的夏油杰。“你出家了吗!”

 

 

03.

“好久不见,小悟!”夏油杰用那种故作欣快的语气对他说道,探出手臂把对方按在自己怀里,很是恶趣味地在他脑袋上一通揉搓,将他的白色的卷发揉得凌乱飞起:“最近还好吗!我还以为你不会再使用那枚咒具了呢!”

“不要喊我小悟!等等……你……快放开我!”五条悟像只兔子一般拼命挣扎,神子的体面不复存在,他两只手用力推夏油杰的手臂,想从他怀里退出来。

“唔,力气很大呢,用上咒力了吗?”夏油杰一本正经地笑着,却没放开他,任凭五条悟张牙舞爪地在他怀里折腾,“你才是咒力刚刚觉醒的年龄吧?真厉害呢。”

“少主?您没事吧?”仆人似乎是被二人动静吵醒了,声音中还带着困意,听脚步似乎正顺着门廊慢慢走来。五条悟一下停止了挣扎,僵在夏油杰怀里一动不动。

他有点懊恼,明明他们才刚刚见面,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身着僧袍的夏油杰看起来倒是完全没在慌张,他仍然维持着将五条悟揽在怀里的姿势,只是稍稍动用了一下术式。身后的黑暗似乎是被撕开一道口子,邪恶的气息在那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入口处挣扎翻涌,一只咒灵扑了出来,灵体直接穿过推拉门,仆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随后就彻底没了动静。

五条悟呆了一下,随后变本加厉地挣扎起来,夏油杰顺从地将他放开,看对方摇摆着从他怀里爬起来,有点着急地咚咚几步跑出门外。

倒在回廊上的仆从已经没了声息,那只袭击了他的咒灵正用无数触角提着他的四肢,慢吞吞地拖着人往角落里飞去。

“放心吧,只是让他睡一觉而已。”夏油杰轻松的声音在五条悟背后响起。他又将双手拢回袖子里,散步一般漫步从房内走出来。“毕竟是你的家仆,打狗也多少看主人的面子嘛。”

“……”

年幼的神子转过头,那张精致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沉默地盯着夏油杰,明显是被他的举动冒犯到了。

“情况紧急嘛。”

“……”

“是我错了,”夏油杰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求饶道。“别生气了。”

“……”

五条悟不说话,又转过头去。仆从已经被咒灵拖回了他自己的偏房,院内一片寂静,只有偶尔的虫鸣,和沉默站在回廊中的夏油杰与他。

……夏油杰笑起来的的样子变了。

五条悟说不清楚是哪种变化,只是对方给他的感觉不一样了,对方明明对他露出了微笑,却似乎并非打心底感到开心,这让五条悟不舒服起来,他明明这几天一直期待着与夏油杰相见,但是真的见到了,又没有想象中开心了。

他又想起了第一次拿起咒具时见到的那个一身是血的夏油杰。

尽管那家伙与面前的夏油杰完全不同,但是五条悟还是敏锐地察觉了双方身上共同拥有着那种尖锐的,愤怒又疲惫的东西,像是麻木的灵魂拖着一具死气沉沉的身体,之前的夏油杰将那些黑暗的情绪完全敞开,面前的却会用微笑掩饰。

“今晚天气真好啊。”夏油杰抬头仰望,深夜中五条家所有的灯火都熄了,院落内一片漆黑,因此天空中闪烁的星空与银盘般的明月看起来格外温柔。空气中有湿润的味道,或许明天会有场温暖的雨。

院中的樱树开的正好,风一吹,就落下满地粉白色的雪。夏油杰发出一番感叹,看起来心情不错地在廊边随意地坐下,晚风也吹拂他的鬓发。

“这是你第几次使用那个咒具?”

“第三次了。”五条悟回答,走到他身边。夏油杰笑了笑,露出回忆的神色来:“是吗?”

“这已经是我第五次见到你了。”

五条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表盘,表盘上只有代表着爱人,敌人,与你亲手杀死的人这三个符文仍然亮着,如果夏油杰说的是真话,这三个选项中至少有两个仍然指向他,并会在未来的某天被他召唤出来。

“过来。”夏油杰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前。五条悟有点别扭地站了一会儿,慢腾腾地靠了过去,坐在夏油杰怀里,与他一起看星星。

“你今年几岁?”

“二十七岁。”夏油杰答道。

——十二年。

十二年前的夏油杰还是他的挚友,是高专一年级的学生,他们是同学、搭挡,为什么十二年后,他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一身是血的时候。”五条悟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杀人。”夏油杰说,语气听上去就像是在说“我午饭吃了荞麦面”那般随意,五条悟抬起头,只能看到他一点下巴颏,也不知道夏油杰此刻视线正落在什么地方。“都是没有咒术能力的普通民众,杀了很多。”

五条悟倒不觉得恐惧,也没有立刻批判夏油杰的所作所为,他是个小孩,而小孩最擅长的问题只有一个——“为什么?”

“因为他们只是存在着,就让我难以忍受。”夏油杰回答。“房间里进了小虫时,你也会睡不好觉吧?”

五条悟试图用小孩的思维得出答案,那些尝试伤害他的诅咒师出现时,他有时也会有将对方像苍蝇一样拍死的念头:“他们有做什么欺负你的事情吗?”

“啊,做了,超级过分的那种。”夏油杰说。“为了保护我的家人,我必须对他们做更过分的事情才行。”

五条悟不以为然道:“那杀掉也就杀掉了。”

对于现在的五条悟来讲,道德只是模糊的概念,生命的重量更是非常遥远的事情,杀咒灵与杀人地区别究竟有多大呢?夏油杰听到他的答案后一下笑了,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喂喂,对于小孩子来说这可是问题发言吧!未来那个你可是为这件事和我大吵了一架呢。”

“……吵架归吵架。”五条悟拍掉他的手,在他怀里动了动,仰头看他。“就算这样也没有必要出家吧!”

夏油杰哈哈大笑。

“这个是骗人的啦。”他扯了扯身上袈裟。“骗人的时候,穿这身会比较有说服力不是吗?”

“要怎么骗人?”

“唔,我想想。”夏油杰换了种语调,对五条悟说。“这位小少爷一看就诅咒气息缠身,是否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最近总是沉迷与幻觉中的人相见?”

“小小年纪切莫沉迷幻象。”夏油杰摊开一只手掌在他面前。“快点把不该拿的东西交给大人——不然就要被打屁股了。”

说完,他作势要拿五条悟手中的表盘,五条悟笑了一声,把表盘往怀里藏。两个人一阵打闹,年幼的神子拿着表盘从他怀中跳出来,赤着脚就跑到院子里去了,他笑起来像个真正的小孩,那双湛蓝的眼睛在月色的映照下闪闪发光:“我才不给你,有本事你就来抢!”

夏油杰也不去追他,只是看着他笑。现在的笑容倒是比之前真实一点了,五条悟感到稍稍满意。

“我们吵架之后,有和好吗?”

“完全没有。”夏油杰说得斩钉截铁,饶有趣味地等待着面前年幼的五条悟的反应。“我想想,好像已经有十年了。”

“十年!”

这是比五条悟现在年龄都要长的时间,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为什么不和好呢,我们不是挚友吗?”

“因为很多很多原因,大人的世界是很复杂的。”

“不要敷衍我。”

“没有敷衍你,确实很难解释清楚。多少也体谅我一下啦,讲故事是很累的。”

五条悟陷入了沉默,脑子里却还想着他们吵架又分开的事情,很久之后,才又开口:

“你会难过吗?”

“当然不难过了。”夏油杰说。“都过去十年,以前很多事情,说实话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

“那,你还喜欢我吗?”

真是个犯规的问题。

夏油杰笑了笑,心中却知道与之前见面时一样,年幼的五条悟口中的喜欢,是非常模糊的情感,甚至可能他现在还不太明白喜欢的具体含义。

六岁的五条悟收获了许多尊敬、戒备与精心的培养,却鲜少有人对他说喜欢,有谁是因为五条悟本人而喜欢五条悟的呢?

“已经不喜欢了。”夏油杰说。“现在我们是死对头,恨不得早点杀了对方呢。”

“骗子。”

“我没有说谎哦。”

“明明说了。”五条悟与他顶嘴,语气逐渐变得不愉快起来。“喜欢却要说不喜欢,痛要说不痛,记得的事情也说不记得,面对想要的东西也从不开口——夏油杰,你变成丑陋的大人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最讨厌大人了。”

夏油杰被他这样尖刻地数落一番,倒也不怎么局促,依旧托着下巴对他笑:“被你识破啦,真不愧是六眼。幸好你没机会和那个悟见面,不然让他知道,肯定会嘲笑我呢。”

“不过,”夏油杰拖长音掉。“就算其他的都是假话,恨不得早点杀了对方那里是真的呢。”

“想杀了我你也得有那个能力才行。”五条悟颇有些不以为然:“你的那些谎话,我只有六岁都能看出来,长大的我也一定也知道你在说谎。”

“也许吧,但是他不会像你这样子直接的说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夏油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因为未来的那个你也是成熟的大人啦,成熟的大人都是这样相爱的。”

“跟你说过的吧,不要总是摸我的头。”五条悟把他的手拍开。顿了顿,才终于反应过来夏油杰说了什么。

“相爱?”

 

五条悟与夏油杰在高专时代曾经交往过这件事不算秘密,他们没有特别隐藏的意思。可这件事也不算公开,因为他们也从未特别招摇地向谁诏告过,除了他们唯一的同级家入硝子,她就是不想知道也总会知道——上课的时候,训练的时候,祓除咒灵的时候,休息日在宿舍走廊抽烟的时候,硝子总会在各种场合不经意间撞到二人亲昵的举动,谁叫他们是同级?

年轻人溢出来的活力简直要洪水般淹没整个咒术高专,首当其冲第一个被淹死的就是家入硝子,时间久了她也逐渐变得见怪不怪,于是两个大男生越发无法无天起来。

不过对于夏油杰来说,这都已经是向当久远的回忆了,他有意不去提那段有点冲动又愚蠢的岁月,对所有人轻描淡写地说他们的关系,像个成熟的大人那样轻飘飘地活着。像蝉离开他的壳,蛇褪下死去的皮,将过去随手丢掉,看风将它吹走,然后就再不回头。

就连与他相依为命的菜菜子与美美子都没有听他讲过这些,每次提到五条悟,夏油杰只说“挚友”,说“吵架了”,坦然地好像他们曾经拥有的一切像是一场无伤大雅的错误。

亲口说“相爱”还是第一次,虽然夏油杰只是恶劣的想看面前小孩对于这件事情的反应,六岁的五条悟在彻底理解了夏油杰的意思后,陷入了极大的震撼之中——“我们两个……等等,我们两个都是男人吧?”

“如你所见,我从生理到心理都是彻底的男性。”

五条悟一时间陷入迷惑,不过本身不懂喜欢也不懂爱的小孩,面对两个男人相爱这件事情也只是觉得奇怪,说不上有多厌恶——再加上与他未来相恋的人是夏油杰,这就变得更加好接受了起来。

震惊过后,年幼的五条悟很快讲注意力转移到了其它地方,他挤在夏油杰旁边,与他并排坐在回廊前,好奇地提出许多个问题。

“两个男人也可以在一起吗?”

“为什么不行?”

“我的长辈大概气坏了吧?”尽管五条悟还不太懂与男人交往代表着什么,但依然能模糊地感觉到这会是让家族长老生气的事情。

“那时你已经很强大了,所以他们无法插手管教你。”

这是令五条悟高兴的答案,他向来最讨厌管教,甚至有时候会在获得出门机会时刻意逃跑,欣赏所有人脸上挂着大难临头的表情到处找他,就算之后被暂时禁足也在所不惜。

他就是想让本家的长辈们头痛。

“男人和男人,可以像和女孩子一样结婚吗?”

“唔,海外有些地方是可以的,但是果然日本这边还不太流行呢。”

“我们有小孩吗?”

“男人和男人怎么生小孩啊?”夏油杰笑了一下。“不过我姑且收养了两个小女孩,你也在照顾一对兄妹的样子。”

“像是爸爸妈妈那样吗?五条悟问道,随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我们两个谁是爸爸,谁是妈妈?”

“我们并不是丈夫与妻子的关系,从来不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与谁都不一样。”

“我们是特别的。”五条悟用一种异常骄傲的口吻说。

这句话家里的长辈也时常对他说。

——五条悟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你是希望,是恩赐,是威严的神子,你到来就是为了改变这世界。

五条悟早已习惯做特殊的存在,但这还是第一次因为与他人缔结的关系而变得特殊。他晃了晃悬在回廊外的两条腿,夏油杰轻轻伸出一只手在五条悟的肩膀上推了一下,让他躺在自己腿上。

“我不困。”

“躺下你就困了。”夏油杰回答,伸手理了下五条悟在短发,小孩的头发细软,带者一点卷。从他指缝间翘着冒出来,像是雪色的几株小草。五条悟在他腿上躺着,不安分地翻了个身,忽闪着一对宝石般的眼睛望向夏油杰。

“你这次不急着走?”五条悟回想起自己将夏油杰召唤来的时候,对方似乎说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明天要去做一件计划了很久又非常危险的事情,说不定还会见到你。”夏油杰的声音从他头顶上传来。“现在姑且逃走一会儿也不错。”

“原来你会害怕未来的那个我啊。”

“有些时候,是的。”

“成年人也会想逃走吗?”

“成年人也会有打退堂鼓的时候嘛。”

“那你这算把我这里——把五条家当成什么了?”

“别这么小气嘛,只是借你家院子坐坐。”

“……”

 

“……多坐一会儿也没关系。”一阵沉默后,五条悟又别扭地说。

“嗯,你可以放心睡哦。”

“但我睡着之后,你还是要走?”

“那不是当然?毕竟我不属于这里。”

“你会遇到属于自己的夏油杰的,”夏油杰笑得淡淡的。“我只是在他出现前,短暂地陪伴你罢了。还是不要太在意我比较好。”

五条悟又从心底生出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一时间又说不好为什么,夏油杰离开又怎样,他只要转动指针,总还有再见到他的机会的。

他想了想,将手里的咒具举起来给夏油杰看:“那下次我想见你,是不是将指针拨到‘爱人’那里就可以了?”

他们两个曾经交往过,拥有着如此独一无二的关系,就算现在分道扬镳了,夏油杰也一定是他的爱人——五条悟这样想着,却听到了夏油杰的拒绝。

“把那个留在最后吧。”

“为什么?”

“就当作把好吃的东西留在最后吃。”

五条悟张了张嘴,想问“那我下次应该选择什么”,然而没等他开口,夏油杰就将手指压在了他的嘴唇上:“你也稍微安静一点吧,精力真好。”

觉可以之后再补,小孩子少睡一晚上也不会死。五条悟不知道下一次见夏油杰会是什么时候,自然要抓紧一切机会与他多说说话,可夏油杰看起来很坚决:“我讲话讲累了,从现在起什么问题也不回答了。”

五条悟不满意地撇了撇嘴,只得躺回夏油杰腿上,不再说话。

 

安静了没一会儿,他又有了一定要说出口的想法。

 “杰。”

夏油杰在心里叹了口气,但还是提起精神应声。

“嗯?”

“你要与我和好,未来的那个我。”

“知道了”

“明天就去,”五条悟命令道。“明天就去和我讲和。”

夏油杰落在他头发上的手顿了顿。

 

“好。”

五条悟听到他温柔的声音。

“我明天就与你讲和。”

 

 

正常情况下,六岁小孩一天要睡十二个小时左右才能保证正常发育。五条悟亢奋地与他聊到后半夜,此刻安静下来也很快打起了瞌睡,眼睛跟被胶水黏住一般再也睁不开了,再加上夏油杰的手指还有一下没一下顺着他的头发,就像爱抚一只小动物那般,五条悟很快就沉入了梦境的边界。

“悟。”

五条悟迷迷糊糊地隐约听到夏油杰这样叫自己,不知是现实中还是梦里的幻觉,下意识地从喉咙中哼出一声作为回答。

月色下,身着僧袍的夏油杰松松环着蜷缩在他怀中的少年,用一种近乎慈悲而怜悯的姿态。

“如果可以的话,”

“最好,还是不要再使用那枚咒具了。”

夜风轻而静地在湖面带起涟漪,而五条悟没有说“不”,也没有说“好”。

他已经彻底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五条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好好的躺在被窝里,仆从替他更衣,领着他去洗漱,又将早饭端来,待一切收拾好后,又陪他前往书房等候家庭教师。全程没有任何异常。

五条悟谨慎地观察了一阵子,发现对方似乎完全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任何事情。

这样也不错,五条悟心想,平静地翻开面前的书本,脑子里却在盘算下一次应该什么时候召唤他那位未来的朋友。

 

 

04.

夏油杰那句于他睡梦之中的叮嘱最终还是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五条悟再次使用了那枚咒具。

但他确实听话地没有将指针转向爱人的选项,而是思来想去,选择了敌人——他不觉得自己会亲手杀了夏油杰,毕竟他们相爱,又如此独一无二。因此怎么看,敌人与爱人这两个选项能够召唤出夏油杰的概率都更大一些。

从这个角度来说,五条悟真是一个聪明的小孩,表盘上的符文又黯淡下去一个,他如愿以偿看到夏油杰的身影——身为他的“敌人”的,夏油杰的身影。

五条悟并不害怕身为敌人的夏油杰,就算夏油杰与未来的那个他有矛盾又怎样?五条悟坚信对方也会将他当作朋友,这份信任想来实在有些愚蠢,完全是小孩子的思维模式,但是五条悟就是有着如此的自信,对他自己,对夏油杰。

对方看起来比身着僧袍的那个夏油杰要年轻,头发也短些,但是神情中掩饰不住的疲惫更甚。他身穿一件针织的黑色毛衣,一件同样是黑色的、小腿处收的紧紧的马裤。看到五条悟时先是一愣,又很快放松身体。

“对不起。”

“为什么?”五条悟问道。

“那个时候吓到你了吧?”夏油杰冲他很轻地笑了笑。“突然一身是血的出现在你面前。”

五条悟明白了,对于面前的夏油杰来说,这次相见应该排列在五条悟与他血淋淋又不愉快的第一次见面之后。他摇摇头:“我没关系,不如说还挺有趣的。”

如果不是夏油杰留下的那些一知半解、令他好奇的话语,说不定他不会如此执念地又将咒具从家族私库中偷出来。正是那次血腥又有冲击力的相遇,才令他们有了后面的故事。

“你今年多大?”五条悟问道。

“十七岁。”夏油杰平静地回答道。“再有几个月,就要满十八岁了。”

 

十七岁。

夏油杰与五条悟十五岁相遇,怎么算也就过去了两三年的样子,他的挚友就从那个说话有点温吞又有点正派过头的老成少年变成了现在这样。

时间究竟对他做了什么?五条悟不明白。

夏油杰说他杀了许多人,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与他大吵一架又分开,在这十年间缓慢地变成了满嘴谎言,会露出虚假笑容的二十七岁大人——而一切都是从这一刻开始,从他们变成敌人的这一刻开始。

二人面对面站着,五条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夏油杰没有像之前那样主动与他聊天或者等待他提问。他走到他面前,将掌心摊开递了过去,示意五条悟来握自己的手。年幼的神子懵懂地看了他一眼,将手放在他掌心里。

下一秒,夏油杰反手牢牢攥住他的手腕,将人向上一提,抱到自己怀里,五条悟毫无防备,一下子没维持住平衡,哇地大叫了一声。两只手紧紧揽着夏油杰的脖子。

“你做什么!”

夏油杰没说话,身后撕裂的黑暗中,猛地窜出一只形状与颜色都相当奇怪的咒灵,那东西长得像是一条扁平的鱼,五条悟发誓自己肯定在自然科学类的画报上见过。夏油杰敏捷地跃到它背上,咒灵发出一声奇异的鸣叫,扇动两鳍,像是在水中游动那般摆动身体,向着天空飞去。

“想不想出去玩?带你出去玩。”夏油杰将五条悟往身前一放。呼啸的风声中,五条悟冲他大声喊道:“你疯了,如果我离开五条本家的结界,所有的人都会——”

话没说完,咒灵就已经载着他们径直冲向了结界,警报被瞬间触发,五条家的结界咒力化作磅礴的能量冲他们袭来。五条悟调动体内的咒力想要抵挡,但是远在他行动之前,夏油杰已经伸出了手。

两股咒力悍然对抗,顿时引起了爆炸般的效果。轰隆一声,山林间树木倾倒,冲击波蔓延了近百米的范围,随即空气倒卷,五条悟的小院内如同狂风过境,樱树上盛开的樱花被剥离枝头,七零八落地碎了一地。

只是单纯的咒力对抗,五条本家的结界被短暂粉碎了。

“你以为我是怎么和你成为朋友的。”夏油杰活动了下手腕,对他笑笑。“我也是‘特级’啊。”

 

接下来的路程中,五条悟始终维持着双手揽住夏油杰脖颈的姿势,木呆呆地坐在他怀里。看起来被对方当时的战斗力完全震撼了。夏油杰一腿盘在身前,一条腿挂在咒灵的翼状胸鳍下晃荡,两手环着五条悟,确保对方不会一不小心滑下去。

“怎么不说话了?”夏油杰与他说道。“之前你不是有一肚子话要说的样子?”

五条悟抓了下夏油杰的耳朵,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有点生无可恋。这是他尚且第一次如此高调地逃家,被抓住后恐怕会被禁足十年吧!

“全推到我身上好了,就说我把你绑架了。”夏油杰满不在乎地说,不介意做个恶人。飞得太高就冷了,五条悟穿得又薄。于是夏油杰操纵咒灵向下落,从上方俯瞰繁忙的东京市区,电车轨道织成的庞大网络覆盖整个城市,五条悟尚且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观察世界,一时间只顾着惊叹,忘记了烦恼。

他们挑了个隐蔽的小巷降落,夏油杰在路边给他买了根淋了巧克力酱与彩色糖粒的冰淇淋——他太知道怎么叫五条悟开心了,一点甜食就能让他重新变得活力十足。

小孩肠胃敏感,家里人管得很严,几乎不允许他吃冰。这次终于没人看着了,五条悟勉强维持着面上的矜持,但还是不知不觉吃得糖粒都沾到了脸上。

夏油杰从口袋里摸出纸巾递过去,本是想让五条悟自己擦,结果被服侍惯了的大少爷自发把脸递了上来,等对方伺候。他一脸无语又好笑地替五条悟擦了嘴,拉着他去了旁边儿童服装店采买。

五条悟白色的短发与身上的和服实在是有点显眼,必须要换身装扮才行。夏油杰不干预五条悟的选择,叫他自己挑选,于是五条悟有模有样地在商店内走了一圈,最后挑选了蓝色的帽衫与白色短裤,配球鞋。夏油杰看到一副星星形状的墨镜,顺手就架在了他头上。

“你像个小童星。”夏油杰笑着说,掏钱付账。

店员将五条悟本来的衣服叠好塞入购物袋,递给夏油杰。夏油杰牵着他的手,与对方在东京街头乱逛。

二人路过旁边的步行街,五条悟一看到那些路边摊零食铺,立刻什么都忘到了天边。年幼的神子平日里的饮食都有专人照料,只讲究营养搭配,不讲究特色与风味。五条悟个头不够高,看不到摊上食物的烹饪过程,频繁踮脚则有些不太体面。于是他伸手去拉夏油杰,叫他把自己抱起来。

“我才不要。”夏油杰笑着看他。“你要杀过上百人的杀人犯用这双手抱你吗?”

小吃摊摊主用怪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刚才在咒灵上你不也抱过了吗?”五条悟不耐烦地拉扯他。“快点。”

于是夏油杰弯腰把他抱起来,五条悟坐在他臂弯里,指着摊上的炸串与关东煮,不客气地叫夏油杰替他买。

“小心吃坏肚子。”

“你买就是了。”

买下后没吃几口,五条悟又看上了街边的人形烧、团子与炒面。他兴冲冲地拍夏油杰的肩膀又伸手扯他的头发,倒有了些普通小孩的模样。也幸好年幼的五条悟不是很重,夏油杰又臂力强健,单手抱着五条悟,还能腾出一只手替他拿吃的。看起来真是忙的不行。他对五条悟说:“给我吃口。”

五条悟把手上穿着团子的竹签往他面前戳,夏油杰仰头闪过:“你要戳死我吗?”

五条悟火大,笨拙地将手臂横过来,让夏油杰从侧面咬住团子:“你真是麻烦死了。”

“你才是最麻烦的家伙吧。”夏油杰故意松了下抱着他的那只手,年幼的神子向下一坠。“要不你自己下来走?”

五条悟偏不,他不仅不肯自己下来走,还又踩着夏油杰的手臂往上爬,最后坐在他半边肩膀上,傲视群雄地吃人形烧。夏油杰无可奈何地一手揽着他的腿,免得五条悟得意忘形过头摔下来。

到最后,五条悟吵着要买的那些零食直到放凉也没能全部吃完,夏油杰只得无奈地帮他消灭掉——高专时期的五条悟也是这样,他是个爱尝新鲜,点餐时又没概念的主,吃不完的不喜欢吃的,最后都依赖夏油杰替他善后。

“说起来,”五条悟后知后觉。“你哪里来的钱?”

“……你现在才意识到啊。”

夏油杰从未来受召唤而来,身上就算有现金或者银行卡,应该也无法在这个时代使用才对。对方冲他笑笑,手腕一抖,就从袖子里变出两张纸币来,随即他两指一捻,那两张纸币又凭空消失了。

“这也太犯规了吧!”五条悟没忍住露出一个有点羡慕的表情,他虽然有六眼和无下限术式,也做不到凭空变出钱来,夏油杰能利用他所吸收的一切咒灵的术式,伪造点东西还不是手到擒来。

“你羡慕什么?这都是假的,你才是真的富家小少爷吧?”夏油杰把坐在他肩膀上的五条悟往上垫了一点,两个人趁着诡计还没败露,慢悠悠地从小吃街开溜。

“五条家好像是很有钱,”五条悟说,“可那又不是我的钱,从来没人没给过我零花钱。”

“那是你还年纪太小。”夏油杰说。“去了高专之后,五条家在金钱上对你可是相当放松呢。长大了你就什么都有了。”

“长大了我就什么都有了吗?”

“嗯。”夏油杰应声。“力量、自由、甜点,喜欢的电影和游戏机,长大了你就什么都有了。”

“接下来呢?”离开步行街后,五条悟问道。

其实夏油杰也没计划,带着五条悟逃跑也是头脑发热的决定。幸好五条悟在这方面不算特别难缠,只要是和夏油杰一起,哪怕只是在东京繁华的十字路口数汽车与店铺标牌都让他觉得新奇。

夏油杰与所有人都不一样,在他面前,五条悟不用再做神子,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架子,就算有孩子气的愿望,夏油杰也不会嘲笑或者训斥他。

二人路过一家电器销售行,橱窗里摆放的新款电视机正放映什么,五条悟一把抓住夏油杰,叫他停了下来。

 

1996年1月8日,名侦探柯南开始在读卖电视台热播。或许对那个时代的孩子来说都是非常深刻的记忆,但是五条悟从不知道。他没有朋友,没有同学,也鲜少与外面的世界接触,平时交流最多的人除了仆从就是御三家的长辈,他们当中自然没人觉得五条家的神子会喜欢动画片。

五条悟几乎是立刻就被吸引了,他站在橱窗前看了一集,然后又看了一集,脚底生根般不想走了。也就是在夏油杰面前,他才会放任自己如此任性。夏油杰纵容他,甚至比他想象中更加纵容他,不用五条悟开口提出要求,就已经主动带他去书店买了漫画。

二人在路边找了家咖啡厅坐下,侍者为他们点单时,明显在二人的身份究竟是父子还是兄弟上混乱了一下,夏油杰笑着说他们是忘年交的好朋友,为自己点了咖啡,又问五条悟想喝牛奶还是果汁。

对方已经顾不上答话了,正沉浸在漫画书中看得高兴,夏油杰替对方做主点了牛奶,也乐得清闲,不再说话了,手指抚着咖啡杯的把手,望着外面出神。

店铺的落地玻璃窗外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被时间向前追赶,拼了命地想要在有限的生命中完成些什么,只有他不知道是蒙受了诅咒还是祝福,在这偷来的时间中短暂地逃走了。

“悟。”

“嗯。”神子百忙之中从喉咙重挤出一声回应,漫画书后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抬起来,湛蓝的眼睛看了夏油杰一瞬,对方正望着窗外,仿佛刚才呼唤他那一声只是呓语。

于是五条悟又低下去。

“如果我做了非常过分的事情,不得不逃走的话。”

“比如杀了很多人?”五条悟的眼睛又从漫画书上方露出来。

“比如杀了很多人。”夏油杰点点头。

“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说话时,他还是没有看五条悟。神子思考了一瞬,猜测夏油杰这话也许根本就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但他还是回答了,毕竟能给他答案的那个与他同样年龄的五条悟并不存在在这里。

“好啊。”给出这个答案并不需要警过多少思考,年幼的神子并不清楚每一个选择背后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只是诚实地道出了自己的心声。“好啊,我们要逃到哪里去呢?”

“我想想,日本境内咒术师实在是太多了,可能只有海外才算安全。”

“那就去海外。”

“但是去了海外也会面对许多麻烦,语言,金钱,生活,孤独感……还有很多很多复杂的东西,”夏油杰说,“很大概率,你可能并不会变得更幸福。”

“有什么关系?”五条悟心不在焉地将漫画翻过去一页。“再说,不是还有你吗。”

夏油杰笑了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

“以前你也这么说过?”

“以前?”五条悟的注意力又被他的话吸引回来。“你是说在高专上学的时候吗?”

“是,在高专,在冲绳,在很多地方。”夏油杰说。“你每次想做疯狂又任性的事情,我又不同意时,你都会这样说。”

“你听起来一副拿我很没办法的语气呢。”

“确实没办法,你太爱撒娇了。”

五条悟的五官古怪地皱在了一起,完全没法想象自己对谁撒娇的样子:“……我才不会撒娇。”

不过大约半个小时后,五条悟就完全违背了之前的发言,他看夏油杰走去吧台付款结账,又回到桌边拿好他们的东西,将手递给他,要他牵着自己从椅子上跳下来。

“你又要走了。”五条悟没去握他的手,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嗯,还是说你想再咖啡厅多坐会儿?”

“可以吗?”

“那我再替你点些吃的好了。”夏油杰说着,就要反身走向吧台边,看态度是打算自己离开,将五条悟一个人放在这里等待御三家的咒术师们找上门来。

五条悟从椅子上跳了下来:“算了,还是走吧。”

夏油杰点点头,替他推开了咖啡厅的玻璃门,又紧随在他后面走了出去。五条悟在前面走得很快,一看就是有生气了,夏油杰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小心摔倒。”

“哦。”五条悟干巴巴地应声,只觉得几个小时前那些分外有趣的汽车商店招牌与小吃都变得没劲起来。他漫无目的地在人行道上走了一阵,突然转身看向夏油杰:“你就不能再多待上一会儿吗?”

“一会儿是多久?”夏油杰问道。“一分钟,一小时,一天还是一个月?”

五条悟也说不清楚:“我就是不想让你走。”

他有点脸颊发烫,很快意识到这话与撒娇也没什么区别,而之前他才说过自己绝不会对任何人撒娇,现在就提出了任性的要求。

夏油杰总是要离开的,他们已经这样分别了许多次了,不如说因为相遇的方式过于特殊,他们每一次见面,分别就已经在不远处等待了,五条悟明明是知道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表盘上的符文一个个熄灭,他愈发难以接受起来。

“一分钟也好,一天也好,就算我在这里多呆上一个月,”夏油杰不留情面地打破了他的幻想。“悟,最后我还是要走的。”

除了第一次见到的那个一身是血的夏油杰,对方从未与他这样不客气地讲过话,五条悟难得放下矜持去请求,却被拒绝地如此干脆,不由得有点恼火,语气里是伪装得十分生硬的满不在乎:“……不行就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

一阵沉默,夏油杰对他点点头:“五条家应该已经动员御三家与上下所有等级的咒术师寻找你了,只要找个有咒术师的地方将你放下,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来接。”

“……明明是你要带我出来玩的。”夏油杰说得他简直像是个麻烦一样,五条悟的声音不由得冷下来。

“确实是我,”夏油杰笑了笑。“你平时没什么机会离开本家吧,所以不知不觉就冲动了。”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很可怜吗?”

“怎么会。”未来之人摇了摇头,五条悟是世间最强大的神子,哪里有轮得到他一介凡人怜悯的地方?“我只是满足自己的私心,本来想着最后哄你开心一点的。”

“本来”的后面一定跟着“但是”,五条悟望着他,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强烈的预感。

尽管他仍然有两次机会还未使用,尽管他知道只要将指针转到爱人的位置上,他就一定能再次见到夏油杰,但是——

——他要在这里失去他了。

夏油杰抬起头,视线穿过人群,似乎是与他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我已经不能继续再娇惯你了。”

 

 

05.

夏油杰与五条悟立在熙攘的人群中,一时间谁都没再说话。

“……你究竟着急回去做什么?”

许久之后,五条悟才艰难地组织起语言,开口问道。那预感逐渐变得强烈,似乎未来的发展正向着完全无法控制的方像脱轨而去。

夏油杰总是回避的,五条悟无数次或直接或旁敲侧击地想要开口问他未来的事情,都被他精巧地让了过去,或者轻描淡写地蒙混过关。但是这次对方没有再逃避,夏油杰的神情看起来疲惫又轻松。

“新宿。”夏油杰说,“本来我在前往新宿的路上。”

这真是一个好傻的答案,五条悟心想,我问你要去做什么,并不是问你要去哪里。但夏油杰很快就继续开口说了下去:

“我杀了很多人,做了非常过分的事情。”

“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五条悟打断他,夏油杰早已数次强调过他是个手染鲜血的杀人犯了,然而那是属于未来那个他的罪孽,五条悟不在乎,就算夏油杰是恶魔又怎样?他不愿意、也没有那个能力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审判他。

“未来的那个你没法相信,又气得要死。”夏油杰对他笑笑。“换手机卡的时候,我最后开机确认了下,哇,好多未接来电和短讯,你有很认真地找过我呢。”

“但是我又不能给你回消息,这个电话号码已经被完全监视了。直接联系你的话,在你找到我之前,追杀我的咒术师找上门来的可能性要更大。所以我来了新宿,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你。”

——2007年的那个秋天,夏油杰安置好那两个他从村庄里带出来的小女孩,乘上前往新宿的电车,做好了死的准备去见五条悟。

他一路上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只是等待着既定的命运在他身上降临。但是在命运到来之前,他先收到了来自过去的召唤,回过神来时就已经又站在了六岁的五条悟面前。

他看着面前的小孩,几乎就能想象到五条悟这一路的成长轨迹,时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五条家的天之骄子,自小被严厉管束着却养出了一副叛逆到不着边际的性格,像是灵魂里天生就长着想要挣脱束缚的翅膀。

年轻的男孩几乎没有社会常识,对于人际关系的处理也相当粗糙,这点一直到他上高中时也是这样。

然后他们理所当然地相遇,建立起新的羁绊,五条悟理所当然地依赖他——依赖他的照顾,他的处事经验与判断,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他——“不是还有你在吗?”五条悟总是这样说,夏油杰明知道只是想偷懒,却还是纵容了他。

世间所有娇纵与宽容大抵不过同一个原因,夏油杰也没能免俗,他想他大概还是很爱他,于是几次面对面前只有六岁的寂寞小孩,也没忍住要娇惯他。

算起来两个人认识也有三年了,尽管小事上总有诸多分歧,他们竟然没有认真地吵过一架。

但是这次不一样了,夏油杰想五条悟是值得他认真地去吵一架,作为他们三年青春的最后尾声。这次就算五条悟对他撒娇威胁或者胡搅蛮缠,夏油杰也不会再给他他想要的东西了。

“……见到未来的我之后,你又要做什么呢。”五条悟问道。

“什么也不做。”夏油杰平静地回答。“我只是等待你做出选择而已。”

他早就做出他的选择了,夏油杰回来见五条悟,只是为了将某个五条悟因信任而托付给他的东西还给他。

“你应该会直接杀了我也说不定。”

“我不会的。”

“你会的,悟。”夏油杰用那种异常温柔又残忍的语调说道。“我身为保护民众的咒术师,虐杀了一百一十四个一般市民,就算你是小孩,也能理解这是不能饶恕的罪恶吧?”

“那不一样!”五条悟打断他。“对别人来说或许是这样,但是我们不是相爱吗?你杀了一百一十四人又怎样?就算你杀了一百一十四万人,对于‘五条悟’来说,‘夏油杰’也是不一样的!”

五条悟没有杀死十七岁的夏油杰,年幼的神子对这件事情心知肚明,因为二十七岁的夏油杰曾经回应过他的召唤,陪他一起在月色下的花园回廊边吹风。但随后五条悟就意识到了,夏油杰的选择与未来的五条悟是否真的能做到杀死他毫无关联。

这问题的核心在于——夏油杰认为五条悟一定会杀了自己,却依然要回去。

年仅六岁的神子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荒谬和愤怒。

 

与夏油杰成为挚友的五条悟不是他,或者说,还不是他。

与夏油杰相爱的五条悟不是他,需要面对抉择的那个五条悟也不是他。

那个五条悟所处的地狱与他如此遥远,甚至毫无关联,他只是……他只是把面前这个夏油杰当作朋友而已,他只是想要见到他,想要和他说话——为什么他就非得必须面对这些残酷的事情不可?

“……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告诉我?”五条悟感觉自己在发抖,火辣辣的情感在他胸腔里鼓胀。“如果你什么都不说的话,我们不就能和前几次一样普通地结束了吗?”

这次惊天动地的逃家行为,可能会导致他回到五条本家后被更严密的保护起来,短时间内没法再走出大宅一步,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想到今天所有的冒险——星星墨镜、人形烧与名侦探柯南,想到夏油杰乘着风带他离开五条家的样子,想想二人再次相见的机会,五条悟就已经很快乐了。

为什么夏油杰连这都要一起毁掉呢?

“你只想要关系中,美好的那部分吗?”夏油杰蹲在他面前,轻轻地说道。

“一定会有不好的部分吗?”五条悟问。

“是的,总会有不那么好的部分。”夏油杰残忍地破坏了年幼神子对于亲密关系最后的幻想,“很久以前我不就对你说过吗?挚友也是会吵架的,相爱之人也会有没办法一起解决的难题,所有人都是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后大多数也是孤独地离开。”

“那我不要了。”

五条悟站地笔直,倔强地说道:“那我就不要了。”

 

人群如水流般四散开来,绕过他们,而他们二人就像是两块水流卷不走的坚硬的磐石,固执而静默地对峙着。夏油杰蹲在他面前,与五条悟四目相对,许久过后才叹了口气。

“是我说的太过火了,你就当我也有点乱了方寸吧,抱歉。”

五条悟没说话,他还在生气——用愤怒形容他体内现在沸腾的情感都太过肤浅,可他暂时无法为自己的心情寻找到适合的描述。但那些情感好歹因为夏油杰的道歉平息下去一些。

夏油杰十七还不到十八的年纪,连合格的大人都算不上,不管怎样勉强自己去面对死亡,要说不害怕那一定是假的。

但他还是要去。

“……害怕的话就逃走啊。”五条悟孩子气地小声说,夏油杰只是摇头。

“如果只是因为害怕就逃走的话,那就太不负责任了。”

五条悟反问:“那为什么在咖啡厅里的时候,还要问我是否愿意和你逃跑?”

“提问的话当然是因为想知道答案了。”

“那现在你知道答案了,又要怎样做呢?将那个邀请再对未来的我复述一遍吗?”

夏油杰是五条悟的“无法舍弃之人”,直到他们二十七岁那年都是这样,只要能够好好沟通,说不定他们就不必与对方为敌:“你们不是相爱吗?他会听你说的。”

夏油杰只是摇头,不如说在得到了五条悟的答案后,他更加没法对未来的那个他发出邀请了。

他不能用情感去动摇五条悟的选择,那样就太卑鄙了。夏油杰心知自己在五条悟眼里一定已经是个糟糕透顶的人了,但他还没卑鄙到那种地步。

“那些都是我没法讲出口的话,最后一不小心全都说给你听了,真抱歉,”

五条悟陷入了沉默,很久之后才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如果是朋友的话。”

“什么?”

“我说,”五条悟清清嗓子。“如果你把我当作朋友的话,对朋友倾诉自己的烦恼不也很正常吗?”

夏油杰一愣,然后对他笑了起来:“是的,如果有烦恼的话,告诉身边的人总是能稍微变得轻松一点。”

“——不过,你应该也很快就会忘记了。”

夏油杰双手支在膝盖上站起身来,随着他的动作,年幼的神子只能抬起头仰望他。

“什么?”

“那个咒具。”夏油杰说。“从高专一年级作为挚友被你召唤之后,我就一直在调查。”

“能够扭曲时间与空间的法则的强力咒具再怎么说也太超过了些,强大的力量总要用相匹配的代价作为交换,这咒具被你如此长时间的驱使,你本人的咒力消耗却只是正常,说明力量等价交换的东西并非咒力。”

“我试探性地问过你几次,未来的你对于这样一块‘能够操纵时间的特级咒具’毫无印象,于是我只能从别的地方入手,调查1996年发生在五条家与你身上的所有事情。想要瞒过你进行这样的调查真的很困难,但是我还是很快有了收获。那年春天发生了一起严重的袭击案,五条家的神子被直接从本家绑架带走,虽然不过半日就找了回来,但是犯人却一直没落网。”

“回家后你还生了一场大病,五条家对外宣称你是受到了惊吓。”夏油杰笑了笑。“但是当我拿这件事情去问你的时候,你说绑架的经过已经全忘了,只记得好像在外面吃错东西了,肚子很痛——我就说你刚刚不该吃了冰淇淋就吃热的关东煮。”

五条悟年幼的面孔上是一片空白:“……你在讲什么?”

夏油杰却突然转移了话题:“接你的人来了。”

五条悟下意识地回头,咒术师体内所蕴含的咒力形式是与普通人完全不一样的,六眼扫过,很快就从人群中捕捉到了夏油杰所说的对象。这条街道上已经聚集起了三四位咒术师,却只是慢慢靠近,谨慎地判断着夏油杰与五条悟的关系。

“那个咒具的力量有限,在所有咒力彻底耗尽时将会彻底损坏,你因此获得的信息应该也会全部被抹去,这样就是完整的交换了。”夏油杰最后摸了摸他的头。

“今天让你难过了。但是看在我大概率就要死了的份上,不要太生我气。”

“你不会死的!”五条悟抓住他的手腕。“我见过未来的你——二十七岁的你!他还答应了我会和你和好,你不会死的!”

夏油杰有点惊讶,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五条悟谈论在别的时间所遇到的夏油杰,于是微微怔愣了一下,冲他微笑起来:“如果那是你的选择的话。”

四周向他们靠拢的咒术师加快了脚步。

“我该走了。”

“等等——”

“抱歉,”夏油杰低声说,温柔又不容拒绝地将五条悟抓着他手腕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让你和糟糕的人做了朋友。”

 

“五条少主!”前来解救五条悟的咒术师冲上前将他一把捞住,护在身后,还有人冲上去想要攻击夏油杰,而对方只是冷漠地扫视他们一眼,下一秒,他的身影就凭空溃散成一团模糊的光,彻底消失在空气里。

装着五条悟衣服的服装店纸袋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消失了?”那位咒术师惊讶地喊道,开始联络同伴封锁街道进行搜索,而五条悟人偶般被他们来回摆弄,有人温声问他是否安全,又有人问他有没有受伤。然而无论他们问五条悟什么,他都完全不回答。那些人无奈地对视一眼,只得联系本家与警察那边合作搜寻绑架者。

就在这时,五条悟突然动了,他伸手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衣领,白嫩的手指攥得紧紧的,几乎用上了全部咒力,将那人扯得弯下脊背。

“五条少主……?”

“我要回家。”五条悟说。“送我回家。”

 

绑架案惊动了御三家、咒术联盟与两所咒术学校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咒术师。就算五条悟平安回到家中,这件事情也远远没有结束。五条本家大宅已经许久未如此热闹过了,仆从们忙进忙出招待来访的客人,趁着烧水泡茶的功夫,窃窃私语着交换信息——

“少主好像完全不开口说话。”

“医生检查说没有受伤,是不是被吓到了?毕竟还是六岁的小孩……”

“他不让任何人进他的院子,还亲自结下了帐。”

“少爷已经能布下这么复杂的帐了吗?不是上个月才刚刚开始练习?”

“这是重点吗?重点是我们这些仆人完全没法进去吧?”

御三家的仆从大多是与本家渊源颇深的普通人家,或者旁支咒力低微、没能获得咒力的孩子。尽管五条悟只有六岁,但是神子制作的帐对他们来讲已经成了绝对的障碍。

一位仆人有些担忧地问道:“咒术师大人们又全都在议事厅商讨,万一少主在里面出事怎么办?”

“外面的结界已经重新布置过了,也新增加了看守,让少主一个人待会儿也应该没有问题吧……”

一阵沉默后,又有人问道:“绑架犯那边有线索吗?”

“完全没有,家主大人正为这事发火呢。”

水中滚起微小的气泡,仆人取了湿布,将水壶从炉上拎下来,又有人去取茶叶,大家不再闲聊,很快又各自散去忙碌。

 

闹得惊天动地的绑架案就这样鸡飞狗跳的划下了句号。

事情进展至此,仿佛已经与被绑架人五条悟彻底无关了。年幼的神子被人遗忘在自己的房间里,屋中没有开灯,五条悟没什么形象地安静趴在地板上,姿势像是走着走着突然摔倒了,就再也不想爬起来的样子。

这副模样可不能让仆从看见,五条悟还有他最后的自尊,帐也是为这一目的存在的。他身上还穿着那套帽衫和短裤,鞋子胡乱脱在一边,袜子一只团成一团掉在鞋子里,一只还套在脚上。

他趴着不动,手里紧紧攥着那微微发光的咒具,表盘上的符号已经熄灭了四个,只剩最后两个亮着微弱的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五条悟突然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发疯般将推门一把拉开,狠狠将手中的咒具掷了出去。黄铜色的表盘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飞过回廊,飞进花园,撞在院中樱树的树干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后落在花丛中。

随后,门内又飞出一副星星形状的墨镜,塑料框架的眼镜重量太轻,落在门外滑稽地弹了两下,看起来与古香古色的木制回廊格格不入。又过了一会儿,一件蓝色的儿童卫衣团成一团飞了出来,五条悟的房间内一阵混乱的响动,听起来像是绊了一跤。再然后,白色的短裤也飞了出来。

门又被啪的一声合拢,五条悟面无表情,怒气冲冲地打开自己的衣柜,取他平时穿的衣服,歪歪扭扭地往身上套。

平时都有仆从伺候他穿衣,所以五条悟自己做这些事情时并不熟练。

但只要他想,总还是能做成的。打不出漂亮的绳结也没关系,五条悟将腰带胡乱系上,整理好衣领——现在他看起来与往常一样了,也就是待会儿解不开腰带时,可能要用剪刀剪开而已。

夏油杰根本没将他当作过朋友。

对于他来说,六岁的五条悟只是个短暂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幽灵,只有那个与他同龄的五条悟才是真实的。不管是温柔的话还是残忍的话,想要诉说的对象也不是他,他宁可回去送死,也吝啬与他多待一分钟的时间。

触碰那个咒具就是错误,转动指针也是个错误。

与夏油杰用那样的方式相遇是个错误,和夏油杰成为朋友更是个错误——那个夏油杰从来也不属于这里,每次都只是将他丢在一边,甚至连体面的告别都没有就匆忙离开,是什么给了五条悟他们算得上是朋友的错觉?他本来也——神子怎么会需要朋友!

五条悟愤怒地将衣柜门拍上,想要再摔点什么东西,但他忍住了,他的傲慢已经不允许他继续发疯。他可是那个五条悟。

于是最后他只能静静坐在房间里,沉默地盯着空气。

“……”

如果现在他面前有一个按钮,只要按下去就能将付出的情感与期待全部收回,那五条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个按钮拍上十遍。可感情的投入本身就是盲注,你将信任和爱交付时,从来没法指望自己会收到什么作为回报,他是明白的,虽然五条悟年纪很小,但是他懂得。

——更何况夏油杰也没有那么糟糕。

……最开始他们还挺开心的。

夏油杰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会对他讲许多别人不会和他讲的话,带他出去玩,给他买平时家里人决不允许他吃的小吃,陪他看漫画。

……夏油杰对他很好,夏油杰只是没将他当作过朋友。

 

五条悟坐在房间里。

他尽力了,

……他已经尽力了。

……

 

年幼的神子突然站起身来。

五条悟走一把拉开推门走到外面,将他之前扔去回廊的衣服捡起来,抱回房间,塞进衣柜。然后他又大步走出去,将落在回廊边的星星墨镜也捡了回来。

随后他踢上木屐,翻过回廊,走进花园中的樱树下去找那被他扔掉的咒具。

因为之前夏油杰对抗结界掀起的爆炸,樱花几乎已经全部从枝头剥落了,雪般散落一地。五条悟有点粗暴地将花丛乱七八糟地拨开,很快在泥土间寻找到一点微弱的亮光,这咒具已经被他使用了四次,如今只能召唤“爱人”与“亲手杀死之人”来到他身边。

他将咒具拿起来,不顾一切地拨动指针——

按下就能够将他付出的情感与期待全部收回的按钮并不存在,但是能将未来之人召唤到他身边的特级咒具确实存在。要说五条悟还有什么事情能做,那就只有这一件了。

——他不是为了夏油杰,他为了他自己。

夏油杰是诅咒师也没关系,他满手鲜血,是咒杀过上百平民的恶魔也没关系。五条悟已经受够做一个徒劳的旁观者了。夏油杰问他愿不愿意一起逃走——或许这并不是对他发出的邀请,但是他已经听到了,也决定要去回应了,五条悟是小孩,他有任性的权力。

如果未来的那个他没有选择的权利,那就他来选择。如果这咒具能将临死前的夏油杰带到他身边,那他就使用它。被诅咒也好,会失去记忆也好。他要夏油杰活着。

指针挪动,符文燃烧。连同未来的咒术再次施展它奇异的效果,像是拨弄命运的无形巨手,短暂挽留那即将被他杀死的爱人。

 

06.

“杰!”五条悟发出一声恐惧的大喊。

在夏油杰出现之前,他曾设想过对方是否会受伤的,然而真的看到时受到的冲击却比想象中更大。

面前这个夏油杰看起来简直糟透了。他一身是血,长发散落,皮肤苍白,看起来已经几乎与死人没什么两样了,五条悟扑上去一把将他抱住,感觉温热的液体迅速就沾湿了自己的衣袖。

五条悟并不怕血,他远见过比这更多的鲜血,也见过夏油杰被鲜血浸透的样子,但这次不一样,这身温热的液体都是从面前这个夏油杰的身体里流出来的,湿沉沉地浸着布料。

夏油杰后退两步,后背撞在樱树的树干上,几乎立刻就脱力地顺着滑坐下来。

“……你又使用那个咒具了。”夏油杰的呼吸急促而浅。“我明明告诉过你不要再用的吧?”

“你在说什么啊!”五条悟放开他,转头冲着门口大声喊叫起来啊。“有人吗!谁去把医生叫来!”

神子慌乱之间已经忘记自己之前在院中结下的帐,他的呼喊无人听见。五条悟无措地看着夏油杰:“放心吧,杰,家族里有好几个医生,还有能使用反转术式的咒术师,等我把他们找来,只要一下就能把你……”

夏油杰摇了摇头,他咳了一声,吐出些细小的血沫,明明已经是狼狈得不行的状态了,却用满是鲜血的手按在树干上,强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五条悟这才注意到他的右臂已经完全消失了,半身鲜血几乎都要从这创口处流干了。

“悟,抱歉……但是今天我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所以没有空陪你说话。”

然后夏油杰失败了,他又顺着树干滑下来。

“你不要再动了!至少等我想办法治好你的伤……”五条悟起身要去叫人,却又被对方一把攥住了手腕拖了回来,他掌心滑腻的血在五条悟的手腕上拖出长长一道红色的痕迹。五条悟完全没想到对方重伤状态下还能使出如此大的力量,当场被他扯了一个踉跄。

“悟,听我说。”

“等医生来了我会听你说的!”五条悟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然而夏油杰攥地很紧,是用上了咒力的力道,更多的血从他伤口中渗出来,五条悟不敢再动,只得将袖子在掌心中攥成一团,压住他的伤口。

“是谁做的?是我吗?”他难过地追问道。“是我对你做了这样的事情吗?”

“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在回廊上抱着你睡觉的时候,其实我就已经意识到了,”夏油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失血已经令他的精神已经有点涣散了。他眨眨眼睛,竭力注视五条悟。“当你将指针挪到这个符文上时,出现的一定会是我……但我又忍不住想,为什么我这样的人到最后,反而占据了你人生所有的选项?也许这也是对我惩罚吧。”

“我让你将爱人留在最后,”夏油杰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本想着至少能让你最后见到我体面一点的样子……虽然二年级的我是个十足十的傻瓜,但至少是你喜欢的那个傻瓜。”

“六岁的你和高专时期的你睡着时看起来也没什么分别,一副无忧无虑,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样子……我看着你,又觉得后悔,为什么这件事情要发生在你身上?你根本不该继续使用这件咒具,哪怕最后你会失去记忆,让你见到现在的我这副样子对你来说也太残忍了。”

“那就不要离开啊!”五条悟感觉他用来按着夏油杰伤口的袖子正被缓慢浸湿,他不用低头去看,就知道那一定是红色的。 “让我想办法治好你,不要再回去了!”

“悟,我想过要杀死你,认真地思考过。”夏油杰微微侧过头来,被鲜血濡湿的长发凌乱垂下,五条悟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觉得面前这人的灵魂都逐渐安静下去。“不是未来的那个你,而是现在的这个你。”

“如果你不是五条家的神子就好了,如果我这一生从来没遇到过你就好了。”

死亡正缓慢降临,夏油杰的话凌乱仿佛呓语。

“我这一生每一个无法逃避的选择,为什么你都要牵扯进来呢?我明明根本就已经不想再……为什么直到最后都不能给我留点体面呢?”

“为什么要徒劳地救我呢?”

“明明杀了我或者将我放着不管,你的人生都会轻松很多。”

“你就当作我在任性好了。”五条悟按在他伤口上的那只手加重力道。“我是不会让你就这样死掉的。”

“悟,死亡没你想象地那个糟糕。”夏油杰温柔地对他说。“甚至有些时候,活着才是更大的惩罚。”

“不要对我讲那些大道理。”

“不是大道理,只是经验罢了。”夏油杰摇了摇头。

他看起来有点悲伤,还有其它许多混乱的情绪夹杂其中,五条悟不懂,他不懂为什么夏油杰还能释然地笑。

“悟,我这一生,一直在因为做出违心的选择而遭受微小的惩罚。”

夏油杰几乎是一股脑地,将他短短二十七年的人生里从未说出口的话,说给了年幼的神明。

像是最后的告白。

“吸收的每一个咒灵都不会杀死我,它只是让我接连不断地,短暂地感受痛苦……可我真的想要拯救那些人吗?如果从心底爱着他们,为什么哪怕他们吐露感谢的话语都让我觉得难以忍受?”

“我可能是真的累了,十五岁那年我走进东京咒术高专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为什么那些事情好像突然全都变得好遥远,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真可笑,明明对你讲了那么多的大道理,最后发现我好像才是那个没心肠的坏人呢。杀死那些人的时候也是,这个念头好像已经在我脑海中沉淀了很久,所以真的下手时连犹豫都没有……一百一十四人,悟,我连自己的父母都一起杀掉了。”

“当时我就意识到了,说不定我真的是比想象中要更加冷血的人。”

“现在说这些究竟有什么意义?”五条悟听不出夏油杰究竟是想表达什么,几乎要使出央求的语气来,他努力想要撬开夏油杰的手指。“我现在去叫医生与咒术师来,你能在这里等我吗?”

夏油杰没有回答,他瞳孔都已经有有些扩散了,若是普通人经历如此大量的失血,一定早就陷入休克,而咒力还支撑着夏油杰破碎的身体,让他继续琐碎地说了下去。

“但是为什么我没法忘掉呢?”

“我真的已经受够回想他们的脸了,还有那些临死前那些不成句的怨恨和诅咒。愚蠢的猴子……我对他们已经恨到就算杀死他们也没法忘记他们的的地步了吗?还是说这也是惩罚,是因为我……又做了什么违心的决定吗?”

“那些惩罚从没杀死过我,所以总是给人尚可忍受的错觉。可使不管多么微小的惩罚,堆积起来也会逐渐变得难以忍受。”

“还有你,五条悟,与你相遇的每一天,”夏油杰的目光移到他脸上,那是多么复杂的眼神啊,他透过神子稚嫩的面孔望着未来的爱人。他终于松开了攥着五条悟手腕的那只手,唯一的左臂缓慢抬起,虚虚拢在五条悟头上,似乎是想像以往那样摸摸他的头发,却始终没落下。

“你像个太阳,蛮不讲理又热情地叫人受伤,我所有天真又愚蠢的梦想……可能我们相遇最开始就根本是个错误,所以幸福的部分最后也会变成惩罚。”

年幼的神明如此无辜。五条悟……他曾经的搭挡,曾经的恋人,他毕生的宿敌与所有还算得上宝贵的回忆,就连用这双手触碰他,感觉都像是惩罚。

那是他们本不该拥有的,偷来的青春,所以余生都要为此受到惩罚。

他虚悬的手突然被一把攥住,五条悟洇着温热的血紧紧握住住他冰冷的手指,急切地对他说:“只要逃走不就行了吗!”

“不要再回去了,留在这里不好吗?” 五条悟说,他听不懂夏油杰琐碎的告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与他的相遇像是一场惩罚,但那没有关系,只要他能活着。“无论你做了怎样的错事,那些还都没有发生,这里没有人会追杀你。”

“觉得痛苦的话,就不要做咒术师了,也不要再接触诅咒了。如果我让你觉得痛苦了的话,”五条悟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像是卡住了一般,让他难以说出接下来的话。“不和我做朋友也没关系,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就好了!”

——不管是现在的我,还是未来的我,逃地离五条悟远远地,这样就能让你幸福吗?

“谢谢你,悟,真的。”

夏油杰的声音突然柔软下来。那一刻,他的神态发生了某种变化,仿佛时光在他身上留下的残酷刻痕都逐渐剥落。夏油杰都不知道自己灵魂中原来还残留着这样的地方,这一刻,他看起来像是那个与五条悟相爱的十五岁的少年了。

“可是我必须拥抱我的不幸才行呀。”

 

五条悟一下静了下来。

傲慢的神明从未如此卑微的祈求过,而如今,他又像是凡人那般被拒绝了。

“……你是笨蛋吗。”五条悟似乎因为夏油杰最后那句话而歇斯底里起来,他不明白,也没法接受。“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只是想要你活着啊!”

“不要可怜我,悟。” 

“你连自尊都没有吗?”年幼的五条悟愤怒到几乎咒力都要不受控制地从每个毛孔爆发出来,他浑身发抖,口不择言,“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幸福,所以脑子里只有去死这一件事情?可怜你,你根本不可怜!你活该死了!反正——反正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五条悟没法控制地大声喘息,在他面前,夏油杰只是以沉默回应,等待着他冷静下来。

许久之后,他终于才止住了身体的颤抖,五条悟深吸一口气,重新收拾起他破碎的矜持,固执地盯着院子的某个角落,不愿与再去看夏油杰的眼睛。

“别生我气了。”夏油杰摇了摇他的手。“那样子我走了也不会安心的。”

“原来你还会在乎我的想法。”五条悟语气生硬地顶了他一句。于是夏油杰又不说话了。

许久之后,五条悟开口说道:

“……这些话,你一句都不会对未来的那个我说,对吗。”

“是的。”夏油杰的声音很轻,“我不会把多余的感情再交给你了。”

五条悟摇了摇头。

“你这个骗子……夏油杰,你这个该死的骗子。你明明说过只要我长大,就什么都会有的。”

“你会有的,你想要的力量与自由,你什么都会有。”

“但是没有你。”

“也会有我,你会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夏油杰,属于你的那个夏油杰。”

然后在某一天必须杀掉你吗?别开玩笑了,那还不如从一开始——从一开始就……五条悟喉咙发堵,想说却说不出来。

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别让我遇到你啊。

“悟,别因为我对长大失去信心,也许我会变成满口谎言的糟糕大人,但是你很好。”

“不用担心被摸头会变矮,你会变成身高一米九的大帅哥,虽然性格有点招人烦,但是向来走到哪里都是关注的焦点。”夏油杰笑了笑。“你会拥有支持你的朋友与伙伴,变成勇敢又坚强的大人,你会成为真正意义上无人可比的最强,所以就算有一天曾经的伙伴变成了敌人,也不要害怕。”

“你也会拥有我,在你十五岁那年,你会遇到我。”

在九年后早春的咒术高专。

在令人目眩的阳光与风中。

你像个童言无忌的小孩,用毫无社会常识的粗糙交际方法与我套近乎,先是嘲笑我刘海奇怪,再说我名字难听,想从我这里获得一点关注与反应。我被你折磨得火大的要死,但还是会和你做朋友,会娇纵你,拥抱你,爱上你。

我们会拥有全世界最好的青春。

只不过我的旅途要比你结束地稍早一些,而你会变成更好的大人。

“所以去见最后的那个我,然后忘了我,为了我们能够更好的相遇。和我道别吧。”夏油杰说。“我真的该离开了。”

五条悟与他相握的那只手蜷缩起来,又很快放松,他任凭夏油杰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走,这才很轻地说了一句“再见”。夏油杰也对他说再见,再次尝试撑着树干站立起来,这次他成功了,五条悟仍跪坐在原地,没看他的眼睛。

夏油杰转身,也就是在他要离开的那个瞬间,五条悟突然一下站了起来。

“杰,”五条悟冲他大喊,“夏油杰!”

“与你相见这五次,认识你这段时间我都很开心!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夏油杰回过头,他一手按狼狈地按着滴血的伤口,神情却是笑着的。

“但是!”

“别让我认识你!别再让我认识你了!与你有关的人生我已经受够了!”五条悟冲他大喊。

你的人生也才仅仅开始六年吧,夏油杰心想,眼睛弯起来,真心实意地冲他灿烂笑起来。

像大人,像小孩,又狡猾又天真。糟糕的夏油杰,到死为止都在明知故犯地说谎。

“我也是!”夏油杰冲他大声喊道。“我也是!”

 

07.

五条悟一动不动地站在空空荡荡的庭院里,仿佛要这样静静地化成一座石像。

夏油杰已经离开了。

五条悟猜测未来的某个时间,他或许正狼狈又跌跌撞撞地寻找着他。

未来的那个自己看到他时会说些什么呢?

他会给他想要的死亡吗?

……到最后他也什么没能改变。

满地都是染血的残樱,五条悟也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才缓缓低下头去看手中的咒具。表盘上只剩下最后一个符文孤单地亮着,像是颗微光闪烁的星星,五条悟手指攥地发白。

——爱人。

他最后剩下的,还未召唤的爱人。五条悟知道这符文所对应的召唤对象,夏油杰已经告诉过他了。他伸出手,缓缓将表针旋转到对应的位置。温暖的光芒立刻扩散开来。

随即,五条悟突然想起有件事情他忘记嘱托夏油杰了。

夏油杰答应了会与未来的那个他和好的,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最后一个符文也熄灭了,表盘暗淡下去,彻底化作一块没有任何咒力的普通物品,身穿高专制服,时年十六岁的夏油杰出现在他面前,对方惊讶地啊了一声:“又是我吗?”

五条悟已经对他解释过那个咒具的作用了,因此夏油杰对于自己突然出现在这里并不怎么慌乱,只是有点惊讶。

“……嗯。”

五条悟清了清喉咙,这才艰难地从喉咙中挣扎出一声,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夏油杰走到近处,很快注意到他衣服与身上的血迹,立刻有点惊讶地皱起眉头。

“你被袭击了吗?”夏油杰在他面前单膝跪下,确认他身上是否有伤口,“五条家的医生呢?”

“没有。”五条悟说。“都是……都是别人的血。”

“怎么回事?”夏油杰问道,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替五条悟擦脸,又一根一根擦他手上的血迹。那些粘稠的液体在五条悟体温的作用下已经半干涸了,化作深褐色。夏油杰动作温柔地一根一根揉搓他的手指,眉眼低低垂着,看起来沉稳又温和。

——是很爱他的那个夏油杰。

是那个没有被不讲道理的命运折腾地疲惫不堪,依旧有余力去爱他的夏油杰。

五条悟根本没法控制地盯着他看,又说不出任何话来。替他清理完后,夏油杰终于注意到了五条悟奇怪的视线,他也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从喉咙中疑惑地嗯了一声。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这一地血又是怎么回事?”

五条悟没有回答,却错开话题,问了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

“你和我,是怎么开始交往的?”

夏油杰被他问得一下愣住:“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回答就是了。”

“就算你这么说……”夏油杰一时间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该如何对年幼的五条悟讲他们未来的故事,他与五条悟并不像普通的男女恋人,有从暧昧到牵手,最后再表白的过程。不如说他们之前都是作为挚友相处,突然某一天关系就产生了质变。

“因为是搭挡,所以我们总是什么都一起做。硝子因为术式特殊的关系很少和我们一起出来,平时执行咒灵祓除的任务一直都是我们两个一起做。”

……好痛。

“吃饭啊,看电影啊,打游戏什么的,有时候就干脆在我宿舍里留宿,硝子说我们就是狼狈为奸的两个混蛋,好事坏事都一起干,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夏油杰对他笑笑,话说得吞吞吐吐,脸颊有点发红。“开始其实也都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过。怎么说呢,大概因为那晚看了爱情电影吧……你本来一直就是个挺疯的家伙,总之就是相当突然地觉得尝试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随着夏油杰的话,五条悟逐渐感受到那种令他窒息的疼痛。

这就是夏油杰所说的惩罚吗?

明明在说着幸福的事情却痛苦地难以忍受,他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其实我有时候也是个挺疯狂的家伙,也算是一拍即合吧……悟?!”夏油杰话语的尾音轻轻提起.

五条悟突然扑上来一把抱住了他,小孩柔软的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脖子,一副恨不得将他勒死的架势。他一只手按在五条悟后背上抚了两把,诧异地追问:“究竟怎么了?你今天一直好奇怪,果然我还是得问清楚,是发生了什么吗?”

“杰,” 五条悟的声音闷闷从他肩头传来。“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至少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在哭,这让夏油杰松了口气:“讲讲看?只要我能做到。”

五条悟用有点执拗的声音对他说:“你一定要做到。”

“……好好。”夏油杰哄道。“我一定做到。”

“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就算我们因为很严重的事情吵了起来,就算你非常非常生气,也要跟我和好。”

五条悟说,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你一定要跟我和好。”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夏油杰松了口气。“放心吧,在未来的时候,我们两个每次吵架也是我率先讲和呢。”

指望你消气后主动给我台阶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他在心里想道。

“你答应我了?”

“嗯,我答应你了。”夏油杰说。“我们其实也很少真的吵架,大部分时候也只是为小事斗嘴——你在外面闯了祸要我帮你善后啊,或者我又唠叨了你不愿意听的大道理之类的……喂,悟?你在哭吗?!”

“悟?”

“悟?”

 

夏油杰不是没见过五条悟掉眼泪,不过电影看到感人的部分掉几滴眼泪哪里算得上哭?悲伤的情绪过去后,五条悟又是活蹦乱跳没有心事的快乐男高中生,这跟现在能一样吗?

五条悟将头埋在他肩颈处不肯抬起来,温热的潮意无声无息地缓慢浸透布料,他哭得像是一口沉默的泉眼。夏油杰一时间提心吊胆又手足无措,把手伸进口袋里掏了掏,摸到了手帕,可是这东西之前已经用来擦拭血迹了,现在再用来擦眼泪肯定不大合适。

所以到最后,夏油杰也只是抱着他。

“不要哭了好不好,不要哭了。”

五条悟不仅没停,还变本加厉。年幼的神子揪着他未来恋人的衣服,放声大哭。

 

 

尾声

 

2005年,春。

虽然东京已经脱离冬日的寒冷,气温回升,但咒术高专毕竟坐落在山里,夏油杰做事周全,是特意穿了外套来的。

路走到一半,外套又脱了系在腰间。是个人连续爬上百阶楼梯都会热,汗水从他的白衬衫下洇了出来。夏油杰喘了口气,有点郁闷于咒术高专的防入侵机制。

他本人的咒力虽然已经在这边完成了注册,但是被他所吸收的那些咒灵没有,所以他明明有特意收服能当坐骑使用的咒灵,却依然只能认命爬山了。

其实他未来的班主任夜蛾正道有在电话里提议过去电车站接他,但夏油杰说不用,还是直接学校里见吧,十五岁的年纪他也不算小孩了,这点事情还是做得到的。

“喂,你,”

他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

“你也是这一届的新生吗?”

夏油杰顺着蜿蜒的山路抬头向上看,层叠茂密的树冠缝隙间抖落令人目眩的金色阳光,光里站在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这人个头很高,穿着咒术高专的制服裤子,外套提在手上,看起来也是走得热了,正在这里休息。

这人说话不怎么客气,但是夏油杰也不太在乎。“是,你是?”他随口应声,一边抬腿继续往上走。对方站在原地等他,随口回答了他的问题。

“五条悟。”

“夏油杰,”夏油杰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你好。“

随即,他听到那人似乎是从鼻子里喷出一声来,好像他刚才说的是什么会惹人发笑的话:“那是什么,好搞笑,也太奇怪了吧?”

“……你知道你在评价的是别人的名字吧?“

夏油杰又登上几步台阶,站在离对方足够近的地方与他对视。他终于看情了面前青年的脸,五条悟皮肤白皙,一头白色短发,圆片墨镜此刻架在头顶,露出一双湛蓝色的眼睛,那双眼睛笑得弯起来,五条悟盯着他看。

“夏油君,你不仅名字奇怪,刘海也好奇怪。”五条悟笑嘻嘻地对他说。“莫非你中学时是不良吗?哦,还有打耳洞呢!像女孩子一样。”

爬山很累,夏油杰告诫自己没有必要第一天就和同学打架。

“夏油君——”五条悟拖长音调,看着夏油杰越过他,向前走去。

“夏油。”五条悟从后面凑上来,在他耳边说,夏油杰只觉得他的呼吸都喷到了自己脖颈上,很痒。

“喂。”五条悟又换到另一边。

“倒是多说两句话呀,你都不觉得无聊吗?”

“杰?杰——这样叫起来是不是好听一些?”五条悟脱口而出,将那三个音节在口中滚过两遍,觉得虽然发音比夏油要长一点,却意外顺口地多。“杰,我们要不要比谁能更快到达咒术高专的校门口,也算作同级间的第一次切磋了?”

夏油杰没回答,只是在心底发出一声慢悠悠的叹息。

完了。他心想,全完了。之前设想的来到咒术高专后那些友好相处共同战斗的画面已经可以直接扫进垃圾箱了。虽然还不知道与他同级的另一位学生是怎样的家伙,至少目前,他跟五条悟是完全合不来,也不太想勉强自己合得来。

“五条同学。”夏油杰站住脚步。

“嗯,怎么?”

树影婆娑,五条悟也停下脚步,他望着夏油杰,在春日温柔的阳光下,竟然生出一种对方正温柔注视着他的错觉。

“我有一个更好的提案。”夏油杰笑得诚恳,“不如我们来比一比从这里到校门口,谁能保持沉默更长时间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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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3W字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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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五条悟三十二岁开始,带着一部分我自己的自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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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尸体的用处有很多,有时候不仅仅只是代表着某个人死去。
因为怨恨和执念而遗留在世间成为新的‘存在’,又或者被抬上手术台作为解剖的工具,送到各个医科大学里当无声的老师。

各种各样的作用,甚至是分割了内脏器官,捐赠给无数还活着的人,并不是只有火化或者安葬这一种单调的选择。

特别是对于咒术师来说,那么可以做的事情也就有很多了。

家入硝子点了一根烟,在昏暗的只开了无影灯对着手术台上渗血的尸体,三十多岁的女人眼睛下面带着青黑的痕迹,烟卷被点燃的时候擦出的火星儿飞溅到了...

全文3W字一发完。

涉谷正线四年后的故事。

从五条悟三十二岁开始,带着一部分我自己的自设。

————————————

 

[1]

尸体的用处有很多,有时候不仅仅只是代表着某个人死去。
因为怨恨和执念而遗留在世间成为新的‘存在’,又或者被抬上手术台作为解剖的工具,送到各个医科大学里当无声的老师。

各种各样的作用,甚至是分割了内脏器官,捐赠给无数还活着的人,并不是只有火化或者安葬这一种单调的选择。

特别是对于咒术师来说,那么可以做的事情也就有很多了。


家入硝子点了一根烟,在昏暗的只开了无影灯对着手术台上渗血的尸体,三十多岁的女人眼睛下面带着青黑的痕迹,烟卷被点燃的时候擦出的火星儿飞溅到了尸体上,随后融化于还未干涸的血液中。
五条悟揉了揉自己的鼻子,一点也不掩饰面上嫌弃的表情,在空中挥了挥手掌,驱散着根本没有飘到他那里去的二手烟。家入硝子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只是在过了一把烟瘾后将才燃烧了一个头的烟卷按在手术台的边缘熄灭,随后丢在阴影处的垃圾桶里。

“这个月只死了一个人,并非是哪里的学生,‘窗’那边的调查结果是未能察觉天赋的‘普通人’,这并不在你的职务范围内。”

沙哑的女声带着刚吸完烟的疲惫,五条悟也没对这句话做什么反应,只是转过脸来透过黑色的眼罩看着面前这位往年的老相识。血滴滴答答从台子上面坠落下来,干涸的血液凝固之后的颜色非常丑陋,带着结缔组织粘稠的质感,像是泼洒而出的呕吐物,即使是习惯了这种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儿,五条悟也更愿意站在仙气缭绕的家入硝子身边,闻那口一点也不沁人心脾的二手烟。

“你不是戒烟了吗?”

“就跟你说戒糖一样,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五条悟耸了耸肩,只是说自己抽空来看看。常年待在后方作为一种‘保障’的老同学,总是会呆着这种他都觉得颇为压抑的环境里,日复一日的接触不同的尸体。

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

手术刀撇开皮肉的感觉,与他们的拳头撕裂敌人的感觉没有一丝的相同。明明做的是同样的事情,破坏的是一样的东西,但打碎他人的脑壳对于五条悟来说没有任何的波动,却会在看见家入硝子戴上手套,用冰冷锋利的刀子切割尸体的时候,垂下眼睫。

人的身体其实是很脆弱的东西,无论怎么奔跑,也跑不过猫,狗,或者鸟之类的动物,强度也是如此,任何丛林的生物都要更强一些。如果不是咒术本身作为一种‘作弊器’来强化,他们这些咒术师本身就该回归于‘人类’,而不是高高在上的进行无谓的俯视。

稍微锋利或者尖锐的东西就能破开毫无防备的肌肉,外皮被刀切开的声音传来,尸体内散发的气味萦绕不散,他随便的动了动手指碾碎了飘来的腐烂味道,说:“可惜了,咒术师才能本来就很稀缺啊。”

似是感叹的话语,口吻却像是谈论晚上吃什么东西,家入硝子笑了笑没接这茬,只是问他这一届的学生带的怎么样了。

从兜里掏出易拉罐可乐的五条悟开了拉环,清脆的一声响后就是铁罐子里二氧化碳蒸腾的动静,就着腐尸的味道干了这瓶碳酸饮料,五条悟笑了笑靠在椅子上,一双长腿裹在黑皮裤子里叠翘着,品了品遗留在舌苔上的味道。

“还行吧,这届有四个人,大收获呢。”

虎杖悠仁那一届早已毕业,三个人升一级咒术师也有了好多年,毕业典礼弄得很欢庆,虽然人不多只有寥寥几位老师和校长,但天南地北出任务的学长学姐也都回来,认认真真的在庆祝夜当场喝了个酩酊大醉,夜蛾校长准备的烟花于夏季的野外点燃升空,三个算是他看着成年长大的小孩儿挤过来要跟他碰杯,说了好些掏心窝子的话,比如说虽然五条老师你非常的不正经但是我们总归还是特别特别相信你的,又或者是,等着瞧吧以后我们也会成为屈指一数的特级咒术师,过了几十年后你要是不行了我们三个给你养老送终。

连养老送终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一看就是醉得上头了。

外面的烟花一颗一颗的炸开,在漆黑的夜空中渲染着缤纷的浪漫,震耳欲聋一样的砰砰声,连说话都要大声的去吼。

五条悟笑着扒拉伏黑惠和虎杖悠仁的脑袋,和平时一样不正经的和这些人开着玩笑。他说那他老了以后要住全国最贵的养老院,吃全国最贵的营养餐,还要四个顶级贴身女仆的陪护,你们三个的工资就全部上交来孝敬老师我吧。

话说完的时候烟花散尽,三个小孩儿倒在榻榻米上喝得不省人事,熊猫和夜蛾把这群不论是毕业的还是没毕业的少年们一个个搬走,而五条悟想着之前自己学生的话,从地上捡起一个易拉罐,上面绘制着水果的卡通图案,动了动鼻子发现是自己喜欢的味道,于是摇晃着灌进了喉咙里。

那一年五条悟三十二岁。

而立之年的年岁,已经不是什么会因为个人情感而觉得自己唯我独尊的脾气了,就算从最开始就认定了自己的地位,高傲这种事情与生俱来,被赋予的等价于实力的责任与特权,在跨过三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经历过了。

敏感的学生们是了解他们的老师的,即使五条悟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多活到垂垂老矣、需要坐在电动轮椅上送进养老院的可能性,却也总归是知道自己有一条后路。

比如安详或者死无全尸的躺在棺材里,周围围绕着他的得意门生,给他送终。

可惜这种可能想一想就觉得浑身难受,他既不觉得自己可能被谁杀掉,也不觉得自己以后还得靠这种心理安慰过活。
首先这不符合他的行事准则,再者,也太好笑了些。

想着想着便从兜里掏出了几份请柬,纸质材料上乘,并且是那种斥巨资也不一定搞的到预售订单的私人手工品。见家入硝子不打算接就丢在一旁说。

“你三十多了,上面来人问了。”

“你也三十多了。”

“我和你不一样。”

“在这件事情上是一样的。”

谈话并不算愉快,但是他们两个人的交情无所谓这点不愉快。三十多年的春秋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五条悟身上留下什么痕迹,那张脸还是那副令人惊为天人的模样,只是比起曾经要活泼不少且胡闹不少的性格而言,少了那么点欢脱的气氛,行为做事更加的沉稳,也更加的无情。

无情有为是有情。
可这一点谁又知晓呢?

夜蛾校长还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蹲在学校里,一边缝着玩偶一边用疼痛教育来考验新生。他们这些老师每年都能有那么几次在石子路上擦肩而过,有几年的班主任换了人,被换下去的则是躺在了家入硝子冰冷的手术台上,而有一些则是到最后也没能找到完整的尸体,只能从现场捡回几块烂掉的肉块,珍重的放进特殊制作的盒子里,缅怀着对战友的心痛,将他们送到应该‘下葬’的地方。

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不能说是毫无悸动,只能说是不再太过真情实感。每一个新鲜的面孔都是那么朝气蓬勃且充满了热情,信誓旦旦的诉说着自己想要保护世人祓除诅咒,永远真诚,且无所畏惧。

每一个人的面孔都像极了曾经的他,也像极了曾经那个和他拥有着同样的目标与想法,在夏日里泼洒青春的、一同生活了三年的朋友。



[2]

夏季感冒的人并不算少,即使是咒术师本身也先是‘人类’,然后才是‘咒术师’。

新带的学生资质都还不错,五条悟平时待在学校的时间其实不多,多半不是出差就是把自己不算麻烦的任务交到下面去,美名其曰是‘锻炼新人’,但偷懒与锻炼双管齐下也不失为一种好的方式。

‘最强’的名头震慑着整个咒术界,他所到之处可以说是寸草不生,花几分钟解决事情,比起任务本身路途中的时间反而用的更多。特别是又长了几岁后经历的人情世故也更加的繁多,虽说五条悟总有一种让人觉得胡闹的感觉,但本质上来讲,又沉淀着成年人独有的气质。

那是只有五条悟才会拥有的独特,即使是遮住眼睛,蒙上面孔,他只要往那里一站,都像是能吸人眼球的风景。

 

不是青葱岁月时的少年模样,也不是由于最强而共生出来的傲慢,反而像是千帆过境后的风平浪静,只是水波下那汹涌的暗潮,估计再也无人知晓了。

 

感冒来的轰轰烈烈,直接一拳打倒了一边吃冰混一边吹空调,洗着凉水澡,站在自家八百平顶级公寓大豪宅阳台上吹风的五条悟。家入硝子说没救了直接盖白布吧,而五条悟则是从被窝里颤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手求饶,意思是我还有救,手下留情。

 

五条悟的皮肤上开始出现红疹,他的好友拉着他的胳膊来来回回的看。

 

“怎么还是过敏?”

 

“谁知道呢,你才是医生啊。”

 

“不是给你做过脱敏治疗吗?”

 

他想了想摇了摇头说,没什么用。

 

他一直以来都对某种医用药物过敏,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小病小灾的就很难受了。家入硝子跟他说,既然过敏就不断地尝试少量使用,最开始会一直有药物反应,但是等身体习惯了之后,就会慢慢的不再过敏。

 

说白了,强制某人一直做他讨厌和排斥的事情,等到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就会慢慢习惯,慢慢接受。

 

这种治疗方式持续在进行着,但是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医生发觉这种疗法就像是打水漂似得没有下文,并且五条悟过敏难受的比作皮试还痛苦,不由得拧着眉毛放弃,嫌弃他一句娇气。

 

这事儿过去了挺久,再一次病倒后也不得不接受了自己搞不定会让他满身红疹的药水,安安静静的戒了雪糕。

虽说带了几批学生,但是学生毕业之后也多半都是他的同事,他拧着鼻子给伏黑惠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事儿来不了,你和悠仁联系一下组个队,反正是个一级你们俩要是处理不了直接回来提头相见。

 

虽然不是用的这种措辞,但意思差不多了。挂了电话之后就在家里挂水,穿着白大褂的旧友翘着二郎腿当着他的面吃他的冰棍,五条悟气得要死但是成年人不谈小脾气,对着对方翻了个白眼,就想念以前感冒还能偷吃雪糕的好日子。

家入硝子一听,没注意把冰棍给掰断了,原本黏在一起用两根木棍冻上的雪糕,打的就是双人份分享的嘘头。十几年前的老款式,以前夏天逛街情侣之间倒是爱买这种。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少年们也都成长为了三十多岁的糟糕大人,可是打开五条悟家里的冰箱,满满一抽屉都是这种牌子这种包装的雪糕。

 

橘子味儿,轻轻掰开会有清脆的响声。

 

低头看着修长的指甲下面捏着的木棍,家入硝子看见了上面写着‘谢谢惠顾’。

 

“运气不太好,一直都是‘谢谢惠顾’。”

 

“那可真是倒霉啊,硝子。”

 

“说的好像你抽到过‘再来一根’一样。”

 

“不好意思,真的抽到过。”

 

 

2005年的夏天,意外的让人对太阳提不起来好的印象,甚至于五条悟都不得不脱了下又黑又热的校服外套,穿上透气淡薄的印花衬衫,踩着一双打着logo贵到让夏油杰啧啧称奇的人字拖,从高专的学校里堂而皇之的逃课,随后踏着石子路,两个人跑到郊区马路上的小卖部批发雪糕。

 

虽然说每年的学生少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但是教学设备和环境好的让东京市中心著名的中学们都望而却步,唯二两所专门学校本身所代表的意义就不仅仅是‘教学’,作为御三家之一的继承人五条悟对这一点非常的清楚,不过作为普通人的夏油杰入学的第一年,对此还并不是接受良好。

 

许许多多的知识和概念并非从小习得,而是后续被发现了才能后才被填鸭式的告知。盛夏时节的道路周围落下了斑驳的树影,影子边缘是树叶本身被阳光透过后墨绿的色泽,五条悟还带着他价格斐然的小圆墨镜,一步一步踏着在温暖的热风中摇曳的树荫下,潮湿的空气里带着植物的味道,分不清那是高温烤焦的气味,还是从远处的山那头带来的花香。

 

他很待见他的两位同学,不论是夏油杰还是家入硝子,从某种方面来说,性格都非常的合得来。

 

那年的宿舍里并没有配备冰箱,但五条悟利用自己的方便搬了一台过来,从夜蛾老师的眼皮子底下偷渡,连带着爬进了夏油杰的窗户,大半夜冲着人笑得龇牙咧嘴,一点不像是个没有打招呼就强行入室的突击犯人,反而是很自然的说,杰,过来搭把手。

 

他并不知道最初夏油杰对他的印象是什么,但五条悟从来不会考虑这种东西,他扛着电冰箱爬上了三楼一年级的宿舍,兴高采烈笑得像是偷了老师家里小鱼干的猫,一边拍着冰箱门,一边对着才开学认识没多久的同学说,以后老子带着你们享口福。

 

05年的冰箱又厚又重,他把这东西搬进自己房间里都多亏了夏油杰的咒灵,吞下去又吐出来。一开始看见了长得稀奇古怪的东西还嫌弃了许久,举着手臂挡在心爱的冰箱前面义正言辞的拒绝,等到实在是无法破坏门扉被夜蛾老师发现,最终还是龇牙咧嘴的答应了,等到冰箱通了电正式宣布可以运作后,五条悟便拍着夏油杰的肩膀说,杰,明天我们就去买雪糕吧。

 

远离城市喧嚣的学校并非在五条悟入学的第一年就按了空调,二十一世纪初的世界还在慢慢的发展着,两个人的宿舍紧紧只隔着一堵墙,小阳台上垂着夜风,偶尔都能在夏油杰出来解决烟瘾的时候聊上那么两句。

 

两个人在白天心照不宣的从墙壁的内侧翻了出去,一颗巨大的梧桐树立在墙根上,远处是小小的被雕刻成矮灯的石墩子,风吹雨打着多年留下了被侵蚀的痕迹。夏油杰其实并不经常逃课,这是五条悟从对方嘴里听到的关于普通人的初中生活,可他并不在意那点属于‘平凡’之人日常的规则,他只是一个人蹲在高高的墙头上,头顶是绿油油一片像是盖茵的树叶,咧开嘴对着视线下方的同班同学笑得乖张。

 

“好学生,不吃冰棍了?”

 

“上课铃响了。”

 

“So?”

 

“让开点。”

 

夏油杰笑着一步踏上了狭窄的墙头,两个高高大大的少年挤在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直不开腰,养在学校里的狸花猫从树的这一头跳到了那一头去,树叶沙沙声里夹着一两声猫叫,五条悟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带着他唯一的同性同学,在夜蛾正道难得上理论课的时候翻墙出门,溜之大吉。

 

他笑得爽朗又无畏,捏着自己透风的印花衬衫指着夏油杰说,你穿得这么严实也不怕中暑晕倒啊!

 

郊区偏僻的路上没有城市里的车水马龙,也没有喧嚣的人群和高楼大厦,只是绿油油的山和长得茂盛的植物,夏日的蝉鸣声加深了心底的浮躁,五条悟觉得这气温简直该死,光看一眼夏油杰身上包的衣物都觉得汗从耳后直往下流,他说要不是为了走程序他猜不来什么劳什子学校受这种罪,可说完也没对高专有什么怨怼,反而只是在抱怨小卖部太远了,宿舍没有安装空调,或者说学校占地这么大为什么没有游泳池。

 

与每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没什么两样,会抱怨空调好遥远,会指责天气太酷热,会跟他聊男孩儿们感兴趣的东西,比如小时候看的数码宝贝,他说他喜欢滚球兽,因为进化了之后是恐龙。而当他问夏油杰的时候,对方想了想说,自己喜欢加布兽,五条悟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回了一句挺好的,八神太一和石田大和可是很要好的朋友。

 

虽说两个人都不是什么正经性格,就算童年时期的起点千差万别,但男孩儿们的话题总归是离不开这些东西,即使是五条家珍贵的六眼,也是抱着电视机看过日本富士电视台的儿童节目。

 

夏油杰在他的身后脱下了外套搭在手臂上,两个人热的碎发都贴在额头上,等见着小卖部眼睛就亮了,恨不得把头都塞进冰柜里,要不是身后的人拉着,五条悟能直接跳进去。

小卖部老伯在这里呆了几十年,知道远处有个学校,学生们的校服也都是这个款式。五条悟从兜里掏出了钱夹,里面的纸币叠的整整齐齐,从小口袋里叮叮咣咣倒出来不少硬币,递过去后恨不得把冰柜直接掏空,自然而然的让夏油杰帮他满满两个大袋子,然后从里面捞出来一个最大的。

 

撕开包装袋之后冷气缭绕升空,才发现是那种双人掰开吃的冰棍,五条悟捏着他这头的小木棒将雪糕递到了对方面前,夏油杰看着他挑了挑眉毛,随后把左手的袋子移到了右手上,捏住了另一边的小木棒,脆脆的响声传来,一人一半,切口平整。

 

那是五条悟第一次和夏油杰尝试廉价的、充满了色素糖水冰冻成的冰棍,橘子的甘甜在唇齿间流转。这一年的夏天蝉鸣声都带着颇为欢喜的节奏,像是已经准备好迎来最后的狂欢,在发出声音之后的几天内变成冰冷的尸体,埋葬在茁壮成长的树根下,跟枯枝烂叶一起慢慢腐化,变成大山的养分。

 

五条悟长叹了一口气,舌头上都冒着白色的冷雾,在阳光照射下的冰块开始融化,他吮吸着橘黄色的雪糕,用力的咀嚼在唇齿之间。夏季的燥热似乎被橘子驱散了,夏油杰把手上另一包装满了冰棍的塑料袋递到了他手上,少年们嘴里含着滴水的柑橘,奔跑在炙热的水泥地上,蝉鸣声呼啸而过落在了耳后,塑料袋窸窸窣窣摩擦作响。笑声偶尔传来,比赛赛跑的两个人你追我赶,想要快点回到宿舍里拯救可怜的批发冰棍,想要躲避蹲守在学校大门口怒气冲天的夜蛾正道。

 

少年时期哪儿来的那么多烦恼忧愁,最大的顾虑也不过是偷渡进来的冰箱被收缴上去,两个人辛辛苦苦带回来的夏季救命食材就这么毁于一旦。

2005年的五条悟习惯的还是远程的战斗方式,没有开发出时刻开启【无限】的术式。他不需要随时随地运转大脑,也不需要总是摄取糖分威胁他那一口洁白的好牙,喜欢的口味儿也偏于正常,比起奶油巧克力更多的还是橘子味儿的汽水冰棍,特别是双人份的那种,都被他塞进了冰箱的冷冻室里,需要的时候就掰一半分给夏油杰。

他们似乎都很喜欢橘子。

 

 

家入硝子说橘子味儿有点腻,而五条悟躺在床上一边吊着水一边对此嗤之以鼻,他据理力争橘子就是最好的橘子就是最强的,橘子,我永远的超人。然后因为顶撞医生而遭了罪,被自己的老朋友拍了病中照片发给亲手带大的学生,意思是你们自己来管自己的老师,老娘走了不奉陪了。

 

伏黑惠似乎那边已经处理完了,一通电话打过来结果先是虎杖悠仁的声音,问他怎么样了生什么病了需不需要带手信看望一下。五条悟就说想吃甜的想吃冰棍想吃银座的寿司,结果被伏黑惠打断说再吃冰糕你就要卧床不起了。最后是带了糖果和蛋糕来,橘子味儿的硬糖垫在舌头底下,五条悟哑着嗓子喝了水,养了几天也就活蹦乱跳了。

 

老师这个职业其实对于他来说并不算难,带的学生千奇百怪,什么性格都有,什么类型也都有。不良少年或者拥有苦大仇深过往的孩子,在咒术师这个普遍比较‘疯’的人群里看,都是稀疏平常的事情,更何况比起这些来怕是没人能比当年的五条悟更疯。

大言不惭出言不逊的小孩儿比比皆是,若是早那么几年估计他也会不屑的来一通疼痛教育,可惜年过三十就差抱着保温杯跟中年晚期的夜蛾正道一样抱着保温杯泡枸杞,他心境沉了许多,反而会像是看闹剧一样对着学生们笑笑,伸出手指玩几个花样,摆一副不正经的模样,轻拿轻放的解决。

 

年轻的时候觉得大人们都只是只会打哈哈和和稀泥的废物,等到真的成熟之后才意识到,当初眼里非黑即白,只有是非的自己才是年轻气盛。倒不是否认曾经理想化的梦想是错误的,不过是站在了更高的地方,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思考和抉择过后得到了一个答案罢了。

 

那便是,没有必要。

 

能避免的风波没有必要逞一时之快,能和平解决的事情没有必要挣个你死我活。

 

所以他总是告诉自己的学生,不要觉得死了就好,不要觉得自己死了成就了伙伴就是最好,这种事情你只能感动你自己,留下来的活下来的人所承受的只有你死亡这一件事的痛苦。

 

因此,打不过就跑,太弱了就认输,没有人会笑话你,起码老师不会。

 

每年总有那么几件悲剧发生,某个年级的某个学生的搭档盖着白布被抬回来,或者说是在外出任务合作的老师为了保护学生而被击杀死亡。家入硝子的工作间永远没有休息的时候,学生们颓然的坐在椅子上,坐在尸体的旁边,要么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要么苍白着脸低声辱骂着难听的脏话。这些反应都很正常,五条悟能够理解这种感受,不论是谁对于死亡本身都是充满敬仰的,活生生会哭会笑,会喜会闹的人,某一天就这么闭上了眼睛,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盖着刺眼的白布,血液滴滴答答顺着留下来,再也没有了会鼓动的心跳声。

 

直面诅咒的恐怖,就是他们这些咒术师常年要做的事情,这么说来高危人群的心理状态欠佳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偶尔五条悟也会和夜蛾正道说,我们为什么不设置几个心理医生?鬓角已经有白发的男人动了动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跟他讲,因为他怕他们这些人没疯,心理医生先疯了。

 

有点好笑,但随后五条悟就笑不出来了,他的同事们和学生们或多或少都有些心理问题,哪怕是最乐观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虎杖悠仁都不可避免。

夜蛾正道拍了拍他的肩问,悟,你要不要去看看心理医生。

遮挡在眼罩后面的眼睛眨了眨,随后就笑着说,不用,我好着呢。

 

我好的很。

 

 

 

[3]

 

“杰!我买了新的游戏盘!”

 

05年的世界里游戏也只不过是PlayStation 3[*1],能想着在咒术学院里接电冰箱和PS3的五条悟在某种方面也确实是个天才。他和夏油杰的宿舍只隔着一面墙,近得只需要开门关门两步路就能去对方那边玩,五条悟专门搞了两个游戏手柄,花了大价钱抢了美版先行,他放下包裹就跑到阳台上,一只脚踏着阳台的栏杆,翻着过去就落到了夏油杰的阳台上,头顶挂着的是对方才洗好晾出来的白色被单,被阳光晒得暖洋洋,散发着一股子好闻的清香味儿。

透明的推门推开,夏油杰拿着毛巾擦着刚刚洗好的头发,水滴顺着发尾落在地面上,他看着对方无奈的对着他笑,然后把湿漉漉的毛巾也挂在了阳台附近,两个大男孩就这么翻着彼此的窗台串门,没人觉得被冒犯,也没人觉得这不应该。

 

就像是习惯了你来我往的生活,即使是私人领地也逐渐变得不那么私人了。拿到的游戏第一件事情是分享给对方,喜欢的想要的东西也第一次有了可以分享的对象。

 

这种感觉是十分新奇且稀有的,因为在此之前并没有任何人能够跟得上五条悟的脚步,也没有任何人能抛开所谓的‘六眼’去触及到他最本质的人格上。

不是御三家五条的御子,也并非是百年难见的一双‘六眼’,五条悟的嬉笑怒骂永远都是那么简单干脆,他喜欢的东西没有那么的高高在上或者冷酷无情,都只是随处可见的游戏和动漫,再加上点流行音乐和美国电影。他需要的不是憧憬和警惕的目光,恰恰是最稀疏平常的接受。

 

“什么游戏?”

 

“拳皇13,专门找人代购的,发布会刚结束我就找了代购哦!”

 

没有男生不喜欢闪闪发亮的游戏机,即使是五条悟和夏油杰也不可以。漆黑的机身和漆黑的手柄,头顶上的风扇吱呀作响,五条悟拉上了窗帘把明媚热烈的阳光挡在外面,屋子里只剩下了透来的一点点暧昧的光线,他们盘腿坐在一起,膝盖贴着膝盖,面前的小盘子里放着切好的瓜果,两个人在界面上选择彼此的角色,他习惯于使用草薙京,而夏油杰在选择界面上来回的按着按键,最后像是要跟他对着干一般选了个K。

 

五条悟咬断了嘴里叼着的橘子味冰棒,在游戏界面即将开始的时候把上下一般搁在干净的果盘上翘着,随后就跟夏油杰来了个七进七出大战八百回合,两个人有输有赢,累了就扒拉冰箱里的雪糕和小吃,热了就一起聚在他又买的小风扇面前,把脸怼近了开启最大风速,吹得两个人头发乱飞。

 

对战打了个平手就一起打剧情模式,夏油杰会感叹这个阿修·克里穆尊真的强的离谱,而五条悟则是享受他的小风扇,然后一边吃果冻一边说,头发颜色和我一样当然是最强啊。

这话弄得两个人都笑起来,即使是要面对无数诅咒的咒术师,其实说白了眼下也只是没有成年的高中生而已。输了会用‘老子’作为自称愤愤不平,赢了则是开怀大笑抢对方的积分,苦夏之中休息的时日便如此度过,肆无忌惮的冲着凉水澡,根本不在意自己会不会变得脆弱的胃部,冰冰凉凉的雪糕和辛辣的烧烤在夜晚搭配品味,熬着夜蒙在被窝里打掌机。他会跟夏油杰说我的滚球兽快进化了,也会说我的口袋妖怪收集了多少多少,高一那年什么都好,风好云好,你好我好,他们一起分享粘在一起的冰棒,分享同一个屏幕的游戏画面,夏油杰也会主动翻他宿舍的阳台,带着新买的鱼和肉,塞进冰箱里,跟他说,别折腾你的手柄了,过来除霜。

 

他们的冰箱就像是连接两个人每天用餐的纽带,如果不在外出任务,那么基本上都是从里面找,五条悟和夏油杰不一样,出身大家,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所以宿舍里会有点懒人做饭用具。毕竟他们作为咒术师要自己对自己负责,而他本身也不是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懒惰性子,做饭收拾也都会点,不乐意出门叫外卖,就跟着夏油杰在自己房间里开小灶。

 

偶尔东西弄多了会打电话叫上家入硝子,三个一年级的关系一直一直都很好。

 

他疯癫,他狂妄,他傲慢,他对任何诅咒和特级都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这一点似乎从最初开始就无人纠正。至少五条家没有,高专的老师没有,任何死在他手底下的诅咒师和诅咒也都没有。

 

只有夏油杰会跟他说,稍微注意一点称呼吧,悟。

 

 

 

醒来的时候钉崎野蔷薇打来电话,跟他说夜蛾校长找不到他人,现在忙去了让我来找您。五条悟翻着手机果然看到了不少来电消息,但由于开了静音所以一个都没有收到。回了个消息过去,说是上面的老头来人问了,都说你三十多岁了不小了。

后面的话没说完他就知道在讲什么,直接打断了对方继续下去的话头。

 

“这轮不到他们管吧?”

 

“你知道的,悟。”

 

知道啊,怎么不知道呢?

因为衰老而再也没有能力做些什么,只能处在幕后养尊处优对着下面的人发号施令,更多的是无法拥有‘力量’亲自介入,因此总是带着莫名其妙倚老卖老的由头,来对着他人指手画脚。不符合心意就全部杀掉,没能带来安全感就全部杀掉,无法控制的就全部杀掉。

可惜的是五条悟足够强,强得能让这些人闭嘴收声,但偶尔也会有人愤愤不平,比如‘我们几十年的威望比不上一个小孩儿’,又或者是‘你凭什么不听我们的话’。

 

“这件事我自己解决,不用管他们。”

 

“那行,通知你一声,以及硝子那边也收到消息了。”

 

“哈?”从床上坐起来的五条悟一边用肩膀夹着手机,一边站在衣帽间里穿衣服。“别是我想的那样。”

 

“希望如此吧。”

 

家入硝子在学校办公室里喝着咖啡抽着烟,看到他开门进来之后吐出了一口仙雾缭绕的烟气,五条悟也没说自己抽二手烟会不会心肌梗塞,从一旁领了个椅子过来就坐了上去,随手用热壶也倒了杯咖啡,然后叮叮咣咣往里面撒冰糖糖块。

 

“戒糖?”

 

他就跟没听到一样又扒拉了两颗进去。

 

“戒烟?”

 

说完之后面前的女人就决定立刻换个话题。

 

“你自己的麻烦你到时候去推,之前送来的请柬我全都丢了。”

 

“你也不怕那些人对你有意见?”

 

“他们敢吗?”家入硝子轻轻抿了一口杯子里的水,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最近似乎更重了些,“唯一能够给别人使用反转术式的咒术师,算是整个咒术界里最后的保障吧?他们不敢怎么样,找我过来只是借口,想要把‘公有资源’变成‘私有财产’罢了,上不得台面。”

 

“也是。”

 

五条悟这次回学校倒不是专门来问问家入硝子的意见,只是正巧几个学生回来交接任务,他作为班主任自然是要带着一起的,几个新入学的新生都听过他的名字,毕竟像是虎杖悠仁这种半路掉进泥坑的少之又少,多半从小接触咒术,对于圈子里的相关事情也都知道一些,因此他带过伏黑惠的那一届三人也挺是有名。有时候几个人遇见了还会叫两声学长或者前辈。

 

伏黑惠现在被禅院家的人看上,但好歹曾经的监护人是他,原本势同水火的两家人因为这一点更加看不惯彼此,前几年对方毕业的时候五条悟专门询问过,开了一瓶无糖汽水,两个人站在自动贩卖机的附近说话。

这并不像是个严肃认真谈事情的地方,可惜的是双方都不介意所谓的形式,伏黑惠坚定的说,他姓伏黑不姓禅院,对大家族没什么太大的兴趣。

问到这里五条悟就明白了,很多道理并不需要和对方掰开了拆碎了讲,比如说禅院能带给你的更多,你能得到的是你想不到的捷径,又或者其他东西。

伏黑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其实并不依赖他这个曾经的监护人或者老师再去帮助什么。有时候看到这些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的脸,五条悟都总是会庆幸,或者说高兴。

 

高兴自己是对的,高兴自己没有一口气杀光高层的冷静是对的,高兴一直以来寻求的道路、走在这上面的决心是对的。

看好的小孩儿成长起来并不会变成糟糕的大人,如此一来以后的事情就会变得越来越好,他所期待的、所在乎的一切都走上了正轨,而最初在年少时候就存在的理想,以一种并不符合热血少年漫画的形式呈现了。

 

夏油杰曾经说,再纯真的小孩,总有一天也会成长为糟糕的大人。

 

其实这一点,五条悟并不否定。

 

咒术师有时候也会天南地北的跑,到国外去也不是什么稀有的事情,只不过等到这一代学生毕业,出现了太多优秀的一级之后,派遣五条悟出去的次数也越发的减少,用来震慑国内各种魑魅魍魉,又或者是垂垂老矣苟延残喘的某些上头恐惧于死亡,让他呆在原地待命,解决点国内的事件。

 

能不能出去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因为但凡五条悟想走,应该是没人拦得住。东京的街头总是人来人往,即使是工作日在商业区也有很多流动的人群,他闲暇的时候就不会怎么穿着漆黑一片厚重的黑色制服,而是翻出了衣柜里各种昂贵的私服,带着墨镜出入各种著名的甜点店里,路过了一些生出诅咒的小巷子或者街道,随手解决也并不怎么上报,权当是日行一善。

 

近两年世界范围的大事件不算多,但总归保持着两三年一次的地区或者国家级别事故。不是不能解决,只是也会觉得厌烦,一群高中生未成年人就要在上学的时间里奔赴战场,他即像是个局内人,却也像是个局外人,无论怎样都似乎提不起什么兴趣。

 

尽量的让所有人都不会出现死亡,但即使强如他也不可能一个人做到这么多的事情。诅咒和诅咒师会利用各种人心底线的道德来限制他们,就如同许多年前的涉谷那般,或者他出国了不在日本,搞点什么大新闻,这都是他鞭长莫及的情况。

 

惨死的人缺胳膊少腿,血迹铺满了整个地板,跪在一旁的学生哭哑了嗓子,不同惨状的尸体排成一排,有的没了上半身,有的没了下半身,有的被烧焦看不出脸是什么,有的干脆只有一个头。

崩溃的来自京都学校的学生会哭喊着问他,为什么你不早点来。明明所有人都明白这是迁怒,或者说是无理取闹,但是在那种情况下也并没有人开口,负面的情绪需要发泄,死亡本身所带来的悲伤那么尖锐又那么的痛彻心扉,都是些还未能真正睁开眼睛看清世界的年纪,就这么草草了事死在了不见天日的诅咒手里。他们是英雄,但是不能被广而告之,他们保护了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却没有电视台会为之争相报道。

 

他们活在普通人世界的阴影里,不被歌颂,却也奋不顾身。

 

五条悟垂着眼睛沉默的听着他人的指责,掀开染血的白布,看到了下面那个学生稚嫩的脸庞。

 

这让他想起了夏油杰和他说过的很多很多事情,小到关于他并不尊敬人的自称,大到彼此分道扬镳的原因。

并不是不理解,也并不是不能感同身受,只是五条悟和夏油杰自始至终是两个不同的个体,拥有不同的思维方式,理想是一样的,但实现的方式千差万别。

 

出身于普通家庭的夏油杰想要消灭全部的普通人类,而生长于五条家养尊处优的五条悟,却想着循序渐进的让世界变得更好。

无论怎么想都像是过年时候说出来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可恰恰这笑话成为了现实,让两个曾经怀抱着最纯粹梦想的少年,一同死在了2007年的某个午后。

 

那时候的他们的脸也像是死去的学生一样稚嫩,带着青葱岁月里的轻狂,带着无数午夜梦回时光怪陆离的梦,他望着夏油杰的那双漆黑的眼睛,抓没抓住,留没留下。

 

来自学生的道歉在随后就说出了口,其实他并不介意这种迁怒,只是觉得有些好笑而已。

笑着挥了挥手,表示自己没放在心上,对方流下来的眼泪打湿了面庞,五条悟没有觉得感同身受的痛苦,不能说是麻木,只能说是看了太多,原本的悲伤已经流露不出多少了。

 

七海建人送走了灰原雄,而他在那年的涩谷送走了七海建人。眼前的场景和曾经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脑子里想着想着,也还是总会想到更多的东西,比如没有被狱门疆收起来,会不会他的这位学弟就不会死。

 

想得远一点就变成了,如果在早点,他把夏油杰的尸体交给了家入硝子,会不会就没有那之后的事情了。

 

可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款‘后悔药’,也没有任何时光倒流重头来过的可能性。

 

二年级那会儿夏油杰和他一起翻墙出去吃烧烤,夏末秋初也还有店家在做着生意。出完任务冲完凉的两个人穿着大布衫子大裤衩子就出门了,月明星稀的郊外让人异常的心旷神怡,还是那个小卖部的大叔,支了个小摊位,来来回回也没几个人,多半就是高专的学生来凑着开两瓶廉价的啤酒,在没什么意思的任务生活中多点唇齿间的滋味儿。

 

头顶上的电灯泡烧得泛黑,昏黄的光线下聚拢着飞蛾,他们一起擦拭木头桌子,然后敲着桌面大手一挥,对着夏油杰说。

 

“今天老子请客!随便吃!”

 

烧烤架上的老头涮着黄油和辣椒粉,味道从风扇那边就吹了过来,夏油杰从一旁拿了筷子来递给了他一双,两个人一边夹着一开始就腌好的牛舌,酱料伴着砂糖和酱油,在充满了烟火味儿的角落里天南地北的聊。

 

聊他们出任务的时候一起收拾的诅咒,聊夏油杰新吃下去的咒灵。说到这里对方总是会停了筷子,用一种‘你在搞什么啊’的表情看着他,随后说,换个话题我还能晚上回去让你送你个仙女伊布。飞蛾和小虫在头顶的暖灯下盘旋,夏油杰的咒灵飘在头顶上一个一个的吃掉,他们互相拌着酱料去吃盘子里的烤肉,葱花放多了五条悟都会主动夹到对方的盘子里去,随后又叫了几瓶易拉罐啤酒,打开拉环碰撞杯子,清脆的响,尽情的喝。

 

他那时候说,我们两个会很强很强,强到大家都追不上我们的步伐,强到那些所谓的特级见到我们都瑟瑟发抖,然后某天心情不好了就冲出去暴揍那群高层的脸,气得他们眉毛胡子都飞起来,然后我俩拔腿就跑,气死他们好了。

 

脸上的墨镜都滑到了鼻尖上快要掉下来,夏油杰就伸手帮他推回鼻梁,一双漂亮的眼睛在灯光底下明明灭灭,他们互相吃着烤串和烤肉,聊自己的游戏打得怎么样,关于他俩一个伊布党一个皮卡丘党都能撕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但最后还是回归统一,喊一句仙女伊布永远的神,五条悟就能开开心心把今天的账给结了。

 

啤酒的味道辛辣又苦涩,却也总是能在最后品尝出一点回味的甜,他跟夏油杰讲,以后老子放假回来给你带上好的红酒,老家伙们的酒窖里管他白的红的,老的洋的,各式各样都能给他整点出来,就不用凑在一起喝200円一罐的廉价啤酒,一边被辣着嗓子,一边又头晕眼花。

满嘴的烧烤味儿,混杂着甜酱和辣椒粉的味道,可最后都被蒸腾着气泡的啤酒冲刷的干干净净。两个人顶着满头的星光,笑着闹着,趁着酒劲儿大步踏在夜晚回去的乡下路上,周围是暗下来的植物,他会抬头看着星星,头抬得太高中心不稳,眼看着就要仰面摔倒在地,都是夏油杰在后面拖着他,枕在对方的胸口,撒着酒疯指着天上的星星说,杰,那个像不像大象!

 

夏油杰总是吃力的想把他托起来,两个一米八以上的男子高中生就幼稚的在无人的街道上你来我往,夏风吹来的时候夹杂着些许清凉的气息,他们肩膀挨着肩膀,一起在这种静谧的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们的夜晚里,观赏着只有远离城市喧嚣的郊区才能偶尔看见的、铺满了整个苍穹的银河。

 

他们年轻的时候如同每一个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少年,憧憬着拯救弱者的梦想,诉说要改变世界不平现状的目标,志同道合又实力相当,轻轻触碰在一起的手指都不会有任何的颤抖。

对方跟他讲,刚刚天上熄灭了一颗星星。

不论五条悟怎么摘了墨镜用他那双大眼睛去盯着头顶上的星空,也没找到是哪一颗突然不见了。夏油杰就笑着把手臂搭在他肩膀上,随便这么伸手一指就指在了一个位置上。

 

“在那一片,已经熄灭了,所以看不见了。”

 

对方跟他讲上高专以前的事情,初中有过天文社团,他以前考学分的时候去蹭过几次课。那里的学姐学长都很喜欢天文的浪漫,但其实他自己记住的也不多,不过就是些耳熟能详的、非常有代表性的星星的名字。

 

比如盾牌座,比如快要死去的某些恒星,比如那个WR 102。

 

“星星啊,因为光要走很远才能被看见,所以刚刚熄灭的那颗星星说不定很多年前就已经死掉了,我们刚刚看见的是它的尸骸,是它的遗体,最后留在宇宙中的遗言罢了。”

 

五条悟问过夏油杰,有没有什么比较特殊的星星,可惜这位刚刚只是爱好者入门的好友摇了摇头说,没有一个是特别的,就像是世界上70亿人,也没有哪个是特别的一样。

 

后来想想,并不是没有,只是那‘特别’不针对整个宏大的宇宙、无数的人类,只针对某个单独的个体,某个还散发着光芒的星星。

 

“所有的星星在某一天里都会熄灭,到时候如果人类还在的话,说不定看到的夜空就是整个宇宙的坟墓,等到光走累了,走不动了,那么才会慢慢消失,不过那些光的源头,那些天体早就已经死亡。如果这么想来宇宙最后的墓地如此璀璨,也不失为一种浪漫吧。”

 

那是夏油杰第一次和五条悟讲‘浪漫’,内容则是死去的星星和它们的尸体。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或许咒术师的思维本身就跟一般的人类不相同,他就是觉得浪漫。

 

“人飞到天上变成星星的故事总归也是浪漫吧?”

 

“那我只能想到蕾梅黛丝了。”

 

“谁?”

 

“一个嫌弃麻烦而干脆剃了光头的最美丽的女人,最后抓着一张洁白的被单乘风而去,消失在了天空中。”

 

后来五条悟才知道,那是夏油杰读过的一本书里的角色而已。

 

死后的无数年,十年,百年,千年,隔着无数星系的距离,能让更远的地方看见那死亡时迸溅出来的光,无论怎么想都好似这个世界最极致的烂漫,这是世俗的成年人感受不到的极致,是沉浮在世间的庸人体会不了的情愫。他说,若是人也是这样就好了,即使死了也能在之后的许多年里让他人看到生命的温度,就算是陌生人也能观看到明亮的、灼热的光。

 

夏油杰笑了笑说,有的。

 

然后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活着的人的脑子里,永远会记得某些星星死后带给他们的东西。”

 

五条悟不是个感性的人,当时还醉着酒没能理解对方口中的意思,后来等到夏油杰不能再跟他说星星了,他也就没有这种爱好,却还是会在夜晚独自行走在星空之下的时候,想到夏油杰的脸,以及他们奔跑在乡间小路上,嗅着清爽的风,掺杂着酒水的味道,想约某天一起再出来打打牙祭。

 

 

 

[4]

 

夜蛾正道递来喜帖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的老师啥时候开始了第二春,等到打开才发觉那是对方孙子的满月礼。五条悟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收下了这份喜帖后笑得灿烂,用力拍着对方的肩膀说。

 

“我会给你包个最大的红包!”

 

新年伊始的前几天就算是咒术高专里没几个人,偌大的学校也充斥着喜气,历年来的学生们都踏着雪从天南地北的各个地方回来过年,连出国出差的乙骨忧太都打着飞的回了国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五条悟十分自觉的从里面翻出来送给自己的各种甜品,他们在新年里为彼此祝福着,难得大家都回来了,这些年里都没能有哪怕一次的大团聚。

 

宽敞的房间里并着四张桌子,所有人围在一起坐着,不过掐指一算也不过就是那么几个人而已,除去死掉的,残废的,似乎这些年剩下来的人也不过就是这些。五条悟总是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来很多年前他认识的人,想起来那些无怨无悔的青葱岁月。

 

伏黑惠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没有他腰高,虎杖悠仁可怜巴巴的被绑在椅子上被他宣告死刑,钉崎野蔷薇的梦想是当偶像。少年少女们还都青春好动,而他还能挺直腰板讲自己是永远的二十岁,漫不经心的行走在坚持不懈的道路上,偶尔回回头,总归还是能够走下去。

 

时间一晃各自都成年了,有的人甚至已经结婚生子,历年来的新年项目就是询问五条悟什么时候给他们找个师娘。这时候他才会无语的表示‘完蛋了’,然后各种转移话题打哈哈,意思是还没到那个时间,还没到那个时候。

 

禅院真希这时会一本正经的分析,分析起御三家里哪房哪个嫡系或者旁支有可供挑选的女眷,可是思来想去不是配不上五条家‘六眼’的尊贵,就是不会咒术的普通家眷,感觉无论如何都不门当户对。

 

钉崎野蔷薇难得跟自己喜欢的学姐有了不同的想法,她的意思反而是都这个年代了即使是咒术圈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也该知道什么叫恋爱自由吧?再说五条老师长得那么帅又不愁没有女朋友,隔壁京都的校长那么一大把年纪了还会弹电贝司呢。

 

最后问来问去就变成了关心五条悟的理想型,逃不过新年热情的后果就是只能直面这些学生们充满善意的拷问,于是摸了摸下巴回。

 

“嗯……个子高点,长发,跟我兴趣相同吧?最好实力很强。”

 

充满好奇心的各位在听到了这种答案之后纷纷放弃了,如果只挑选其中几个,倒不是不能在冥冥和其他几个女咒术师之间努力一把,但是完全的符合这几个看似简单,可组合在一起就是地狱难度的条件底下着眼,那只能说五条悟注定孤独终老了。

 

其他人就又凑到一起,一边吃喝聊天,一边看着红白歌会。家入硝子突然坐了过来,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枸杞茶说。

 

“挺辛苦的吧。”

 

他笑了笑,过年聚会的时候就没怎么带着眼罩,头发放了下来,望着远处的大液晶电视,里面的歌手在唱唱跳跳,满是新年的欢快气氛。

 

“还行吧,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吗。”

 

“这么多年,还惦记着呢。”

 

五条悟转过头看着家入硝子的脸,记忆里的这个人在最初的模样剪着短发抽着烟,活脱脱一副不良少女的形象。后来不知何时留了长发,穿上了白大褂落下了青黑的眼袋,常年坐在后方的手术室里,咬着一根烟吞云吐雾。

现在仔细看看,他们也只是三十多岁的而立之年,却也能在脸上看见些许风霜的痕迹。他不了解别人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只是觉得从年少时期一直走到现在的人,除了老师夜蛾正道,也就只剩下一个家入硝子了。

 

灰原雄死在了高中的某一年,七海建人死在了二十八岁的涉谷,夏油杰被他亲手解决,带着一种沉静的异样的决绝,等到最后去看,好像确实也不剩什么人了。

 

人这一辈子的羁绊不会多,林林总总也就那么几个。一个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再有新的也不是原来的那个,无法被模仿也无法被复制。那是一生一次的狂欢,也是一生一次的奇迹。

 

电视里的舞台上出现了鲸鱼,而歌手则是唱着《奇迹の海》。

早八百年在电视台播放的奇幻题材动画片的主题曲,他和夏油杰都曾经看过。

 

鲸鱼缓慢的在空中游动,他其实一直以来都很喜欢这种巨大的充满了力量的深海动物。可是他只在冲绳岛见过。

 

天内理子还活着的时候,那应该算是他与夏油杰最无忧无虑,也是最没有心理负担的开心的年岁。

踩着柔软的沙滩,淌着清澈的海水,少女知晓所谓爱恨责任,却也带着最天真的期待想要活下去。他们满足了这个即将被消除的女孩所有的任性,晒着冲绳岛明亮舒适的阳光,那时候的眼里只有水天一线的碧色,以及那个水族馆里漆黑场景下反射出来的幽光。

 

巨大的鲸鱼从他们两个人的身边经过,那么那么庞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整个高高的玻璃,遮盖住了水折射后打在地上幽蓝的光线,像是盖在头顶的阴影,只是他看见夏油杰黑色的眼睛里似乎是有光,那一瞬间五条悟想起了两年前走在夏季夜晚道路说,对方和他讲过的星星。

 

鲸鱼的鸣叫透过一层层的水与玻璃传来,沉闷但又悠扬,夏油杰问他觉得好看吗,他说好看,他很喜欢。

 

说不清为什么喜欢,也说不清好看在哪里,就只是喜欢,只是觉得好看。就像是他喜欢和对方做所有他喜欢的事情,一起尝试新的美食,一起去打新的游戏,一起肩并着肩出任务,又或者无聊了躺在对方的床上看电影,揪着这人黝黑细长的头发,在手指间一会编成麻花辫,一会又搞成其他奇奇怪怪的模样。

夏油杰从来不跟他生这种气,只是由着他瞎搞,偶尔玩累了也会懒得从阳台爬回去,他俩就这么自然而然的睡一张床。

没有什么不该有的肢体接触,也没什么特别的暧昧气氛,他们像是每一对非常要好的朋友或者兄弟一样,盖一床棉被,蹭一个枕头,在熬夜游戏的深夜里迷迷瞪瞪凑合了一晚,白天醒来还要抱怨你的床怎么这么小,和你睡一起怎么这么挤。

 

两个一米八以上的高个子自然是睡得不舒服,清晨阳光正好,五条悟会从阳台这边翻回去刷牙洗脸,然后再翻过来两个人解决早餐。

早在一年级那会儿两个人就互相交换了彼此的宿舍钥匙,和自己的门钥匙挂在一起。可是两人并不怎么使用,就像是互相翻对方的阳台有一种心照不宣的亲密一样。

家入硝子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很好,抽着烟眯着眼睛盯着他们说,别太过分了啊,夜蛾老师不年轻了,别把人气着。

女性天生敏感又充满了奇怪的洞察力和第六感,只是大咧咧的男生们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事情,只是觉得这是应该亲密的关系,也只是觉得这是他们本就水到渠成的兄弟情谊。

 

所以最初看破这层关系的并不是当事人,而是作为旁观者和局外人的家入硝子。

 

他的旧友没有说破,只是凝视着他们,从他们的亲密无间,到最后的分道扬镳,磊磊落落,洋洋洒洒,三年过去后只剩下一地鸡毛。

 

偶尔午夜梦回,会梦见幽暗的水族馆里游动在玻璃后面的鲸鱼,2006年的他们自信的说着‘我们是最强的’,明知道头顶上笼罩着黑暗,眼睛的视线里充斥着巨大的鲸体,却还依旧大言不惭着所谓的‘无敌’。

他站在影子里跟夏油杰说喜欢,喜欢海水,喜欢沙滩,喜欢明媚的阳光,也喜欢沉默的鲸鱼。

 

五条悟并不算是什么高岭之花,或者不食人间烟火的类型,他接触的东西很多也很广,会去KTV飙歌,会自己排队买街边的小吃,也会为了子供向的动画周边花钱。他鲜活的像是每一个青春期的普通高中生,他在夏油杰面前所展露的自己从来都是淋漓尽致,他骂人,用‘老子’自称,用自己这张好看的脸做出奇奇怪怪的表情,还会在对方面前诉说自己某些过分的想法。只是由于咒术师并不会产生诅咒,就越来越肆无忌惮,越来越有恃无恐。

 

他坚定的相信着,自己与夏油杰是最强的,没人能够与他们比肩,没人能望见他们的脊背。所有的嬉笑怒骂、爱恨情仇似乎都浓缩在了那三年的青春里,让人想起来的时候会可惜,为什么只有三年?

 

可回过头来又会有点庆幸——幸亏只有三年。

 

 

对于家入硝子的话五条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在新年这天下雪的时候披了一张毯子,靠在门上望着兴奋的小孩儿们,三五成群的在院子里打雪仗。大家都穿得很喜庆,最开始裹着臃肿的羽绒服,之后便脱了分配队伍对战了起来,虎杖悠仁冲着五条悟的方向大喊,老师参不参赛,赢了就给你上供某某家店里特有的大福!

 

他听了之后立刻撸起袖子下场参赛,把这群大言不惭要一起多对一赢了他的小孩儿打得惨不忍睹。

烟花和倒计时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学校里报时的钟声响起,每个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开始了一年一度的跨年许愿。

似乎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愿望,但似乎都千篇一律。

五条悟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身边的老友问他许了什么愿。

 

“说出来不就不灵了吗?”

 

“好像不说就会灵一样。”

 

“嘛,这可是传承了几千年的迷信啊。”

 

“你还信这个?”

 

“当然不信,不过这可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借口了。”

 

他的性格还是这样,看起来好像吊儿郎当没个正形,总是和学生们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是没有人会觉得五条悟就是个不靠谱的人。

应该说是靠谱过头了,所有人都将希望放在他身上,一切寻常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好像就默认了‘五条悟是可以做到的’一样。就连家入硝子也从来没有问过,你这样子累不累,默认一般他是无敌的,是永远不可能作为壁垒倒下的。

虽说事实如此,可人也会觉得累。

觉得烦。

 

夏油杰在的时候,他还能背靠背肆无忌惮的把身体的重量压在对方身上,拉长着声线吐着舌头,拿山路十八弯的口气抱怨。

抱怨那些弱者好烦,抱怨那些拖后腿的高层,抱怨只知道迁怒的普通人,还有就是浪费时间没把游戏打完。

 

夏油杰总是会静静地听他说,然后还附和几句,他扯着对方黑色的小辫子团成一团立在脑后,捏一捏再用皮筋绑住。

 

“杰,我的仙女伊布养的怎么样了?”

 

“你要蓝色的还是粉红色的?”

 

“我要蓝的,你养粉色的!”

 

“啊,很抱歉,我把粉色的给你了。”

 

五条悟气得一把抢过自己的掌机,发现确实那颗蛋已经把粉红色的仙女伊布孵出来了,看着屏幕里可爱漂亮的口袋妖怪,五条悟龇牙咧嘴把默认名字改成夏油杰,好似这样就能扳回一城。

对方冲着他吐舌头,完全没觉得这种幼稚鬼一样的行为能伤到自己,两个人相约把自己的伊布养到99级,就说等到了那一天再一起去看海。

 

看海天一色的日出,看水族馆里游荡的鲸鱼。

他看着夏油杰将漆黑的烟雾团成一团塞进嘴里,一口一口面无表情的吞下。五条悟从兜里掏出一颗橘子味儿的糖果递了过去,他记得他说。

 

“我有点想吃双人冰棒了。”

 

 

 

[5]

 

五条家的大家长找来质问,他是不是想要五条家绝种,而五条悟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显得漫不经心,只是觉得吵,便没了好脸色。他说这么大的帽子不用盖给我,姓五条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

 

日本少子化和老龄化的问题一直在加重,只是没想到他还未人到中年就遭遇了这种事情。

年底的某个月家入硝子给他寄来了请柬,结婚邀请几个大字喜气洋洋,留着长发淡了黑眼圈、甚至戒了烟的女性告诉他,她找到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挺好的,我还担心硝子你嫁不出去呢。”

 

“放屁吧你。”

对方冲着他翻了个巨大的白眼,随后问起了家里的事情,五条悟靠在栏杆上无奈的叹了口气,用烦得要死的口吻回复。

 

“就那样呗,催婚啊。”

 

“你真的打算就这么一个人下去?”

 

“不然呢,总不能凑合过?”

 

“也不是不行。”

 

“不,还是算了。”五条悟嘴里嚼着口香糖,含含糊糊的也还是能听出说了些什么:“嫁给我这种人不好吧?就算是家族联姻也不会拥有丈夫给予的任何协助,平时不会回家,财产分割在婚前就会签好,不会生孩子,也不会有什么接触。还是别让人家正经姑娘守活寡了。”

 

“你倒是考虑的挺多的。”

 

“婚姻大事嘛。”五条悟笑了笑,对着东京深夜里远处璀璨的灯火长叹了一口气,“我不想这么草率啊。”

 

咒术高专其实留了不少的相片,从他第一年当老师开始,到如今也跨了不少的年月,拍摄最多的应该是虎杖悠仁的那一届,或许是由于这个年级里有自己被托付的小孩儿,伏黑甚尔的儿子的缘故,和其他的孩子对比多了那么点关系,所以留下来的影像资料也多了不少。

 

夜蛾正道把很厚一本相册递了过来,五条悟接过来发现里面记载了他之前十年二十多岁的青春。

二十八的时候内容最多,充斥着他最引以为傲的几个学生的身影,可是仔细瞧瞧却也能发现,比起照片上的自己确实现在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

 

他不再那么年轻了。

 

也不是说迅速的老去,而是事实在告诉他,你已经在一步一步的迈向中年,他还有健康的身体和充沛的精力,甚至于就算五条悟七老八十了,他也会说我这还没过百呢,年轻着呢。

可这些终究与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情况不一样,是他感觉到了时间流淌在身体里带走了许多的东西。年少轻狂的那几年总是会抱怨为什么时间过得那么慢,自己还不长大,做许许多多想要做的但是因为年龄限制而做不了的事情。

可真正等到变成了糟糕的大人,才会在深夜时分捂着面孔,失魂落魄的思考为什么时间不能倒退,回到那个无忧无虑,连烦恼都简单的让人笑出声的年纪。

 

回到咒术高专还没有空调、PS3主机才刚刚发布,拳皇13讲述的还是遥远彼之地剧情的时候。

 

他会和夏油杰分享同一根双人雪糕,不走正门翻着阳台去往对方的宿舍,家入硝子与夏油杰一起抽烟就不带他,还能抱怨着跟对方肩并肩,提着慢慢一包全是冰棍的塑料袋,望着头顶上的满天星辰走在回校的山间小路上。

 

可惜的是岁月无情又没有踪迹,唯一能抓住那点小尾巴的也只是脑子里从未模糊的记忆。

入冬前他问家入硝子要来了一点药水,在睡着之前卷起袖子,坐在床上用注射器扎在手腕处的皮肤上,一点一点向内推着冰冷的药水。

 

医生告诉他,脱敏治疗是一个很好的方式,一点一点习惯,一点一点不再抗拒。即使有了身体反应,可是在皮肤逐渐适应的过程中就会治疗好自身的过敏反应,到最后就不再因为药物敏感了。

手腕上起了红色的疹子,印记一直蔓延到小臂处,五条悟用拇指指腹轻轻的磨蹭,他蹭不掉身体本能的反应,也蹭不掉长在他身上一直都未能褪去的烙印。

 

他的老师和他如今唯一的同学都说,有时候放下会过得更好,五条悟总是笑笑回,我没有放不下的事情。冰箱的冷冻区抽屉里永远塞满了橘子味的双人冰棒,两张去往冲绳海洋馆的双人票夹在书中蕾梅黛丝乘风而起的那一页,他的仙女伊布躺在游戏机里已经99级了,如今也还是喜欢廉价的啤酒灼烧喉咙的冲劲,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依稀的回忆起两个人坐在小摊子上吃烧烤的时光。

 

清明这天虎杖悠仁伏黑惠一行人想约出门,需要上坟的人有点多,咒术高专专门有块地算是衣冠冢一样的墓地,老老实实的给所有牺牲掉的人盖了方方正正的小墓碑。

灰原雄在这里,七海建人在这里,还有许许多多未能活到现在只能安眠闭眼的人都在这里,他们一个一个排好队在墓碑面前放下鲜花和点心,五条悟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的学生们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似乎在说些什么话。五条悟的眼睛很好,即使隔着眼罩也能看到那上面一个一个熟悉的名字,心里总归是有些异样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也指不定是什么东西。

 

他曾努力过,但是失败了。

诅咒师是被唾弃的人群,家入硝子说这不是你的错,而五条悟也没能想到有一天他会杀死一个人两次。

 

人群之中的那次对峙目送着三年的好友与他分道扬镳、背道而驰,他据理力争却也不是不理解对方的想法,只是无法承认也无法肯定那样的做法是对的。

决绝的、义无反顾的好友松开了他的手,拒绝了所有能够回头的路,第一次没有和解的争吵,终于也是第一次的将一切美好的东西砸碎了给他看,告诉他,别天真了,我们是不同的。

 

再怎么意气相投也是不同的,再怎么能够交付后背也是不同的。

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喜怒哀乐与不同的爱恨情仇,他所遇见的人与物,都并非全然是对方所能接受的东西。

 

脆弱且不堪一击,比廉价的玻璃都要容易打破。

 

坐在长长的楼梯上,五条悟并没有后悔没杀了夏油杰,只是在想为什么他没能那么那么坚定的抓住对方的手,强行的、强硬的把人留下。

 

‘我这么这么强,明明可以做到,为什么没有去做呢?’

 

夜蛾正道走了之后十八岁的少年单手捂着眼睛,白色的睫毛上沾染湿漉漉的眼泪。一直以来被尊为最强天才五条悟品尝到了眼泪的滋味,就像是吞吃下世界上最酸的柠檬,如同他一直喜爱的橘子冰棒变了质,粘稠的酸水迎头浇下,他孤零零的站在原地,眼睛酸涩灌满了泪水,却无法这么哽咽着打动他的好友回头看看他。

 

很对不起,没能注意到你的变化,没能意识到你对我的目光充满了别样的审视,没能真正的回过头拉你一把,也没能意识到所谓的相信你和无所谓是一种放任。

许久许久之后五条悟回头品味,才发觉明明一切都可以避免,明明他可以让着一切都不去发生。可最终自大与没由来的有恃无恐毁了这一切。

 

因为自始至终他都觉得,他与夏油杰两个人将一直一直、永远永远在一起。

 

这需要什么前提吗?

似乎并不需要。

 

他与他的杰,那么那么的契合,不论是思想还是认知,不论是努力的方向,还是展现的实力,都无人能够取代他的位置。

并肩的羁绊,以及能够一起走过今后无数岁月人生的搭档。他们之间所拥有的亲密的关系也并不是任何一个简单的词汇或者字眼能够解释,那太苍白,也太肤浅。

 

尸体没有交给家入硝子,而是打算自己解决。他并不想这么一个人就这样放在手术台上被解刨,或者做些其他事情,硝子抽了一根烟问要不要买个坟头,五条悟摇了摇手,说没有必要,我记得他。

 

——已经没有会给你上坟的亲朋好友了啊,杰。

 

这么想来,杀死了父母,跟整个咒术圈为战,死了也没能留下个衣冠冢,只有他还将他记在脑子里这件事情就足够可怜了。

 

他总是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记起那天的光景,小巷子里碎裂的石块,对方断裂的手臂滴滴答答流淌着血液,把那一身搞笑的袈裟都染成了红色,湿乎乎摊在地面上,把生长在阴影处的苔藓打湿。

落魄的坐在墙角,质问他怎么那么冷血,五条悟沉着一张脸,他紧紧的盯着这个和他分别了许久的朋友,对方的脸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一开始还是扎着他曾经给他绑过的发型,最后断了皮筋散发捂着伤口,冲着他笑。

 

五条悟不觉得这好笑,连来时都没能带着重逢的喜悦,他有时候想,如果没有遇见就好了,那么修正自己曾经错误的行为也永远不会发生。

究竟是明知道他活着却余生无法相见比较悲惨,还是重逢便是你死我活来得可怕?

 

这种二选一的选择题是不会有正确答案的,而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无数悲剧积攒起来的可笑剧目,五条悟是没有选择权的,他只能用力的记住这张脸,让他在今后几十年的人生之中也不会在脑中褪色。

 

“我相信你啊。”

 

毫无底线的相信,就像是交托了最柔软和脆弱的要害,他面无表情且顺其自然的说出了这样的话,并给了对方正当的理由。

无论如何夏油杰都不会成为无可救药的烂人,即使想要杀死所有的普通人,也是为了‘他们’这群生活在平凡世界阴影下的清道夫。

 

极端的理解着人类的恶念,却从一开始就拥有最理想化的初衷,他总是会莫名其妙的想起两人无忧无虑的那些时光,笑得肆无忌惮,笑得乖张放肆,肩并着肩,迈开同样的步伐,他会因为个子稍微高一点而沾沾自喜。这样的日常已经被葬送在了青春年少的时光里,无一例外的是,他与夏油杰两个人都成为了最糟糕的大人。

 

他们两个都明白,死期到了。

 

无法在这个世界开心笑出来的人,却笑着对他要求——最后倒是说点咒人的话啊。

 

眯着眼睛皱着眉,咧开了嘴角,额头上沾着血。五条悟看着他面前的人,垂着脑袋想要听到点遗言,可惜他们之间,却在最后都只是希望对方说着什么,而不是自己说些什么。

 

杰最后想要从他这里听到什么呢?五条悟并不知道,或许他能猜测出一点东西,可只要想一下都觉得撕心裂肺,那感觉钻心的疼,就像是告别时对视的双眼,明明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口,却好像释然一样都懂了。

死掉的人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所有的爱与恨都随着死亡而消失了,哪怕洪水滔天也无关尸体的事情,人在这一刻留给世界的只有活人脑子里的回忆,快乐也好,痛苦也好,嬉笑怒骂与七情六欲都一股脑的撒手不管,丢给被留下的那个人,抱着满怀的情仇无所适从。

 

最强的诅咒是什么?他与夏油杰同时送给了对方。

可笑的是这并非是什么肮脏的东西,而是如同蜜糖一样的砒霜,吃下去带着最甘甜的味道,回味的时候确实无穷无尽的痛处。

 

乙骨忧太那时候问他,学生证是谁捡到的。来时之前他用手指抹干净上面沾染的血迹,干干净净的还给了对方,只是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庆幸眼睛被绷带缠绕,这样就无人能够看到他此时此刻的神色,无法得知他汹涌澎湃的暗潮。

睫毛湿漉漉的蹭在绷带上,他缓了一会想着对方的笑脸,而眼下又开始后悔手刃夏油杰的时候没能说点什么,就像是很多年前在人潮涌动的街头,他没能拦住对方,也没能说出任何挽留的话。

 

也无法再拥有对着对方说出“还有你在”的时候了。

 

“是我的挚友捡到的,唯一一个朋友哦。”

 

尾音上扬,带着点炫耀和欣慰,却也压下了不可捉摸的某种心绪。

 

他和平常一样生活着,吃他的早饭,在出差的时候排队不同地方的美食糕点,回来之后打趣可爱的学生,跟每一个普普通通又千篇一律的日子一样,没有波澜的过着。

只是偶尔会想,心里的石头该是放下了,不再惦记着不知去往何处的某个人,知晓天南地北的任何地方都不会再有某个人的踪迹,那尸体余留的温度还想还停留在手上,血液铺满了整个手掌,让本来已经习惯流淌的血迹的五条悟都开始恐惧那可怕的触感。

 

2017年圣诞节的前夕,他杀了夏油杰。

往往痛苦和失去的苦涩并不是就地触发,而像是被延迟送来的包裹,打开的瞬间就是天翻地覆。

 

十年未见的重逢,就结束了此后一切的可能性。

 

过了圣诞节,甚至过了2017年的尾巴,他和所有的熟人一起观看了新年的电视节目,随后在某一天里趴在水池前吐了个天昏地暗。

 

夜蛾正道是在最后见到了坐在长长阶梯上的他,那时他沉默的流着眼泪,将一起少年意气都留在了那个阶梯前,无论是对天内理子的死还是夏油杰的离开,反而像是参透了一切,明白了过去自己作为咒术师的天真全都剥离,最后像是参悟了更高层次的东西,他才会没有决定杀掉无意义的人,只是着眼在未来,以一种平缓但是稳定的方式,做到他想要做到的一切。

 

到底是夏油杰的死对他影响更大,还是所谓的离去影响更大,五条悟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十年的岁月能改变很多很多事情,PS4发表了,新的口袋妖怪一代一代的推陈出新,他喜欢的橘子味双人雪糕也换了不少包装袋,甚至两个人曾经无比亲密的宿舍都落灰换人,再也回不去当年的模样。

 

时隔十年的重逢早就没有了想象里的那种年少轻狂与激情,反而如同尘埃落定一般的平和。

以前两个人即使相信自己是最强,也会有过这么一种疑问,自己究竟会死在谁的手中。

好像无论是被其他奇奇怪怪的人杀死,还是终有一天敌不过突如其来的诅咒都很奇怪,于是便说,不如死在你的手上吧。

 

你那么强,而且是我最亲密的、打内心承认的挚友,死在你的手中好像并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换成五条悟,他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没有料到有一天真的一语成谶,他亲自带给了夏油杰时隔十年的处刑,作为最后的唯一的挚友,两个人的故事落下帷幕。

 

故事的高潮没有来临就好像戛然而止,突然到来的死亡让这个可笑的剧目连一点挽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五条悟手刃了自己最爱的人,可当他第一次念出‘█’的时候却没觉得有任何的阻碍,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包含了很多很多的感情和果实,并非狭隘的只有旖旎的意义。他与夏油杰之间的‘█’不是那么庸俗简单的东西,如同水乳交融不可分和的同体,像是形影不离不可分割的亲人,又好似相濡以沫之中不断滋生的暧昧与彷徨。他们之间有太多太多语言无法形容的感情,是‘█’或者不是‘█’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当一方死亡的时候连接在彼此心之间的线就会被剪断,他失去了所有牵起这根线再次找到结局的可能性。

 

这是他们彼此留给对方的最恶毒的诅咒。

 

 

 

新年的假期还算比较长,难得所有人都回来了,就提议大家去神社参拜,为了今年一整年的好运势。

或许是因为全球变暖的原因,今年的冬天即使下了雪也不怎么冷,几乎是百年一次的大活动,大家都把压箱底的和服找了出来,顺便还说穿得好看隆重点,大家拍个全家福好了。

 

从东京去千叶并不算远,五条悟家里的私家车从限定跑车到家庭包间应有尽有,女孩子们凑在一起夸对方的款式和各种头饰,男的则是披上外套和风衣蜷缩在前面瑟瑟发抖,连乙骨忧太都掏出来一件竹叶花纹的浴衣,躺在座位上就开始闭目养神调时差。

 

他们找的神社不是那种旅游景点功能的地方,据说是咒术圈里自己供奉和作为工作地点的神社。里面的侍从都是专业人士,比起外面很多打着许愿噱头的地方都要灵很多。

家入硝子自从变成了未婚妻子就真真正正的戒了烟,跟五条悟这种时不时还叼着棒棒糖的人完全不同。

对方盘起头发来显得温婉了许多,紫色的和服颜色沉静又令人觉得舒适,五条悟发自内心的夸了一句漂亮,而面前的人对着他笑了笑。

 

“脱敏治疗的效果怎么样了?”

 

“啊,还行吧。”

 

“那就是不行了。”

 

“为什么要这么理解我的话啊?”

 

“我还不知道你吗?”

 

对方身上穿着的和服已经放了很久很久了,大概是三人还是学生的时候一起去买的。

五条悟家境优越,这种服饰大多都价格贵得令人瞠目结舌,但家入硝子和夏油杰不是,于是他就当做自己没有,跟着两个同学一起在07年的大雪中去了东京的商场,一起挑选了过年时候要穿的衣服,那应该算是他们最后的快乐时光。

 

硝子的颜色最开始还是夏油杰提议的,本是觉得紫色会不会太老气,结果找了个牵牛花花色的布料,意外的充满了高级感,女孩子喜欢极了,立刻就抱着跑去结了账。他对夏油杰说,干脆就不要再在这种衣物上选黑了吧?于是挑挑拣拣反而给对方选了个跳脱的橙色,上面是旭日朝阳,以及绣着流动的山水。

虽说单看觉得太艳,可穿上之后莫名其妙的非常合适,五条悟都在感叹是不是因为夏油杰长高了。而他则是选了个绣着仙鹤的蓝色的款式,家入硝子都觉得非常好看,直接就说,你不要开口说话就站在那里,立刻就能原地出道巅峰。

 

说好的大家一起攒着,等到过年时掏出来穿,然后拍张充满纪念意义的照片。可惜的是照片没能拍下来,他们就分开了。

衣服一直压箱底,压了十来年,直到最近才想起来,原来曾经买过这样一套衣服,说好的一同留下少年时期鲜活的相片。

 

他们一层一层的踏上接近鸟居的长长的阶梯,那些精力充沛的后生们早就呼朋唤友的窜了上去。远离城市的山区里就像是突然注满了来自人类的热情,轻轻叹出的气都是一阵阵的白雾。打扮漂亮的女孩子三五成群的自拍聊天,男的们则是说着最近的电子游戏和遇到的不同模样的诅咒。夜蛾正道跟伊知地把手揣在宽大的袖子里,等到那边的孩子们大声的摆手叫他们的时候,大家才一个个的排好队站在许愿的石像前虔诚的参拜。

 

五条悟不信教,不论是佛教基督教还是日本本土的一些信仰,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所以即使是许愿也总是带着那么点大不敬的漫不经心。他抬了抬鼻梁上的小圆墨镜,装模作样的拍着手掌合十,在弯腰鞠躬的时候却在想,如果神明能实现愿望的话,还不如向夏油杰那个假兮兮的老教祖许愿呢。

 

非正规的教派领头人,对着穿着袈裟扮演假方丈的老熟人,面对自己曾经挚友的情愿,总归不会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一样概不受理吧?

 

五条悟被自己的想法笑到,可后来就觉得没什么好笑了。

学生们围着他交流自己的愿望,等到他说的时候便笑眯眯的回答。

 

“我希望七十岁的时候牙口还很好,这样既不用担心自己得糖尿病,也不用担心吃不动糖了!”

 

这是让所有人都觉得意料之中并且什么趣味性的愿望,家入硝子跟他讲感觉你就算四十了也是这张能欺骗小姑娘的脸,穿一身嫩了吧唧的蓝色仙鹤纹也没任何的违和感。

 

“硝子是在羡慕我长生不老吗?”

 

“我是在批判你好好的一张脸上为什么长了一张不讨人喜欢的嘴。”

 

合照的时候大家挤在一起,默认把几个年纪大的前辈们都围在中间,五条悟却因为各自过于鹤立鸡群非常自觉地站在了最后一排,一个人独享着中间的位置,而伏黑惠召唤了自己的小动物帮忙拍照。

 

前面的人们叽叽喳喳的讨论着动作,或者说我们要多拍几张站在不同的人的旁边,光是呼朋唤友搂在一起就花了挺长时间,垂着眼睛看着自己得意的后生们这么富有热情,似乎被感染了一般笑了出来。

 

熊猫作为吉祥物直接凑在了最旁边,夜蛾正道作为校长简直处在高光C位,本身五条悟应该被团团围在最里面,但他自告奋勇占在最后一排唯一的位置,并且比划了一下他和其他人的身高,就被默认丢在最高处呼吸新鲜空气。

 

当大家准备好了直视着镜头的时候,五条悟却似乎看到了视线里出来了浅浅的一层橙色。

他没有回头去看,也没有转动视线,好像一下子那个瞬间就被无限期的拉长了一样,一秒就是整个世纪。

 

脑子里的记忆从未褪色,就像是铭刻在生命里的痕迹。那件浴衣被夏油杰扔到了哪里去他并不知晓,因为他没有给一个诅咒师叛徒收殓的缘由,更何况对方走的那么决绝,什么都没有剩下,甚至于夏油杰这个人根本没有想过这种事情本身能够和他倾诉,与他商讨。

 

可惜的是他记得自己为什么选择那种颜色的衣服,因为像极了他喜欢的橘子冰棍颜色,上面的旭日朝阳不一定代表着什么,可五条悟就是觉得那也像极了他们两个在一起的三年岁月。

 

余光里的那片橙色晃啊晃啊,五条悟颤抖着嘴唇,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好似2017年的那个圣诞节前夕,他蹲下来杀死对方却没能真的告诉夏油杰他最后的想法。

言语太苍白,眼泪也太单薄。

 

——‘█’这种东西,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

 

到最后只是扯着嘴角笑了笑,手掌打在了左前方家入硝子的肩膀,三个人都穿着着学生时代购买的和服,时隔了十多年终于将当初做好的约定付出实践。

 

照片洗出来非常的好看,只是虎杖悠仁指着上面的五条悟问。

 

“老师,你怎么像哭了一样啊?”

 

他弯着腰过去瞅着对方手里的照片,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最后一排,身边什么都没有,最后看着他留在画面里似乎是释然但又没能真的做到洒脱的表情闭上了眼睛。

 

“胡说什么呢悠仁,我这不是笑得很开心吗?”

 

 

 

[6]

 

脱敏治疗的效果并不是很好,至少对于五条悟来说他都要怀疑家入硝子的业务水平了,结果被美女好友敲了脑壳,跟他说有的人体质不同不能一概而论,脱敏不行就换个方式吧。

 

“什么方式?”

 

“以后就不用这个药了。”

 

“可这个不是最有效的吗?”

 

“最有效的你过敏。”

 

“……”

 

其实他的生活要说什么变化,可也没什么变化,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基本上不会出现任何能够让五条悟改变现有模式的事件存在。

他不愁吃穿,非常有钱,工作稳定,没有任何的后路负担,甚至于没有成立家庭,孑然一身。

 

看似没有什么问题,但好像一直以来都存在隐患,这一点不论是他的几个学生,还是校长跟医生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只是五条悟并不在意这点东西,有影响,但是没关系。

他很强,他无须任何的关心和担忧,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只会藏在内心的角落里,不去浇水施肥,便永远不会开花结果。

 

不少人跟他说,算了吧,别惦记了,可真要说起来这种事情哪儿能是不想惦记就不惦记,不愿意想就不想的。

有的人有的事,来的时候洋洋洒洒,两袖清风,好似什么都是顺其自然的模样,带来了无数无数的梦与幻想。夏季吹出来的七彩泡泡里都是满溢的快乐与愉悦,风吹过衣角带着清香的洗衣液的味道,只是闭上眼睛回味一下,都是再也无法回去的那些最珍贵的过往。

 

色彩明亮,阳光温暖,笑声都是发自真心,可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能将他整个人劈成两半,像尖锐的细针捅进胸口最柔软的内脏里,埋在肉中不声不响,但稍微动一动就能搅烂他所有的逞强,疼得人撕心裂肺。

 

狱门疆睁开的那只眼里,他其实就看到了自己的面孔,只是无论何时回想起他叫出朋友名字的那一声呼唤后,尸体本身做出了相应的反应,就足够五条悟细细品味十多年,至今也无法忘却。

 

他和夏油杰两个人是能够看穿所谓的皮囊,直视对方灵魂的存在。

他明白或许就是身体遗留下来的某些条件反射而已,可死去的人怎么能够理解活着的人所念念不忘的东西,他猜测了十年,妄想了十年,揣测了十年,是否夏油杰还记得他,是否即使死掉了还能拥有生前的意识,又是否存在一种可能性,还有机会从头来过。

 

他不是个喜欢无端幻想的人,可最天方夜谭的期待都留给了杀死两次挚友的自己。

或许是曾经已经做过这样的事情,所以第二次下手的时候更加的不留情面。因为他无法接受本该入土为安的人被玩弄,也无法忍受已经快要被治愈的过敏反应又起了效果。

 

——杰!

 

失态的嘶吼着,那一点点得到的反应就足够五条悟在某个无法入睡的夜晚从脑海里将其找出来,翻来覆去的细细品味,即使咀嚼到味道都快要寡淡的毫无新意,却依旧不打算放弃,嚼碎了咬烂了,甚至揪着那么点还能尝出甜味儿的尾巴,就这么过了十年、十多年。

是█吗?不清楚,也说不明白。

就算被询问那是谁,五条悟也只笑着回答,那是我唯一的挚友。

 

好像这样就能表达出彼此之间的亲密与特别,这是独一无二的,也是无法被替代的人。

他死在了那年的小巷子里,连带着五条悟所有的少年轻狂都被作为陪葬品葬送了。

 

可真正让他脱胎于其他人的却又是2007年的那个街头,坐在长长楼梯上第一次流眼泪的五条悟,没有和任何人和解,也没有打算原谅任何人。三年的光阴美好又珍贵,可他知道那些回忆都不是假的,感情如云如雾、如梦幻泡影,他所有的乖张畅快,年少激情都随着对方的离开而毕业了。

 

不是没想过,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你的痛苦,你的纠结,你想不通的事情,你放不下的不甘。你与我说,我能理解,我都能理解。

 

夏油杰一个人走了另外的路,决绝且不容置疑,断送了所有可能回头的方式,即使跟五条悟一刀两断,为了大义,为了他崇高的理想。

 

而这一切里面,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五条悟。

 

不禁让人想要去问:那我呢?

 

 

 

[7]

 

新年过去之后就是夜蛾正道孙子的满月礼与家入硝子的婚礼,算是双喜临门,整个咒术高专都充斥着喜庆的气氛。家入硝子也没什么亲人,毕竟都这个岁数了家里的老人多半也都不在了,于是娘家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一个五条悟,他在半西式半日式的婚礼当天牵着新娘子的手,在所有同僚和学生们的欢呼声中,带着穿着婚礼服饰的老同学走在了迎接新郎的路上。

 

硝子很漂亮,涂抹着正红色的唇彩,他们在等待的时候闲来无事聊着天,从对方人挺不错的,到以后生了小孩儿也可以丢给我做学生。

头顶上是飘扬的彩带和礼花,难得的穿着正装的五条悟在现场接了不少女孩子的搭讪,最后因为人太多而又凑到了新娘子的身边而消停了下来。

 

“我结婚呢,别苦着一张脸。”

 

“好嘛,我可是无辜的。”

 

新郎从视线的尽头走来,家入硝子怀里捧着鲜花,直直的看着前方,却在与五条悟说着话。

 

“悟,如今我也结婚了。”

 

“啊,是的,恭喜你。”

 

“寄给你用来做脱敏的药物还剩多少?”

 

“没有多少了,基本都用完了。”

 

“效果怎么样?”

 

“效果差极了。”

 

身旁的新娘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把捧花丢进了五条悟的怀里,自己提着长长的裙摆,将手放进了新郎的掌心中。

笑啊闹啊,吃啊喝啊,大家都开开心心,仿佛远离了城市阴暗处威胁生命的行动,不去想拼死拼活受伤流血的曾经,只是站在阳光明媚天气正好的穹顶之下,毫无阴霾的送上祝福。

 

“实在是无法习惯就不去习惯,实在是难受就不用一直尝试注射药物,即使你麻烦的要死,作为医生也不可能放弃你的,悟。”

 

老同学最后类似于宣告一样的话掩盖在礼花声中,可是五条悟还是听到了。

 

总归曾经的三个人,是无法被替代也无法被分割的好朋友,学生时代留下了那么浓墨重彩的一笔,这种情谊是永远割舍不下的。而同时家入硝子所知道的事情,也远比五条悟以为的要多得多。

 

不是无法实现脱敏治疗,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治疗好。

放不下并非是无法做到,因为内心拒绝忘却和离开。不愿意这个人就被轻拿轻放,也不愿意把他从手中丢出去,于是就一直一直的捏在手心里,无数人说着‘放下吧’这样的话,可是在五条悟的眼里却也都是废话。

 

夏油杰就是他的敏感源,提起名字来都会有反应,不是没有尝试过真正的脱敏,他想要真正的正确看待对方的死亡与大义,等到后来才察觉到,自己一开始就是明白的,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什么也都了解。

他和夏油杰的心本就没有屏障,却因为过早的看穿了一切,因而才无法放下。

 

注射器里的药物是这样,活在他心里永远没有老去的挚友是这样。

 

他是肉体凡胎的人,无论是否是‘最强’或者‘无敌’,他的心总归还是柔软的。

 

记忆里夏油杰在某个布满了星辰的夜晚与他终于打通了游戏关卡,长叹了一口气,几乎是瘫着倒在了五条悟的身上,手柄随便一丢,就抱怨着累死了。

别说是累死了,也困死了。

熬了两天眼睛里都是血丝,可是真的打通关之后却没有那么想要睡觉了,他俩站在五条悟宿舍的阳台上吹夜风。夜晚的东京郊区非常的宁静,漆黑的天空上闪烁的全是星星,五条悟坐在栏杆上咬着嘴里的棒棒糖,低头望着夏油杰的脸说,我把百年孤独给看了。

 

“然后呢?”夏油杰背靠着栏杆挨着他,从兜里掏出了打火机打了一根烟。

 

“蕾梅黛丝还真的抓住被单飞走了啊……”

 

“不然呢,我还骗你不成?”

 

五条悟笑着从对方的手中拿过了刚点上的烟,抽了一口就咳得要死不活,夏油杰在旁边拍着他的后背哄,就说你不会抽烟还逞什么能啊,被五条悟气得把自己没吃完的棒棒糖塞进了对方嘴里,告诉这人现在不要说话。

 

橘子味儿的棒棒糖被两个人分着吃了,而那根香烟最后烧了一般就被丢进了垃圾桶里,五条悟抬头望着星空寻找里面最亮的星星,他说如果WR 102爆炸的光能照亮整个银河系的话,那岂不是光要走整整1500年才会被人看见?

 

夏油杰回答他,星球的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或许他当时死掉了,但死后的余韵会持续很久很久,可能等到人类都死掉了,一颗星星爆炸之后的光还在不断的延伸,不断的行走。

 

就像是某个人死了,还会留着死前的照片供人瞻仰,生前的记忆留存于别人的脑海里。五条悟从来不想这么遥远的事情,因为死亡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太远太远了,远得他看不见又摸不着,只是觉得嘴里的烟味儿冲鼻的很,闻着萦绕在夏油杰身边的水果糖味儿嘴里泛酸。

 

“那是我的糖。”

 

“你塞我嘴里的。”

 

“好苦啊,杰。”

 

他们之间有‘█’,只是隐晦的从未说出口,他们之间连牵手都未曾有过,却能撕开皮囊将自己内里的灵魂都剥出来给对方看。

 

夏油杰是他死掉的那个星星,是他心里熄灭的天体。

那光一直在走,行走在寂静孤独又漆黑的宇宙里,贯穿了五条悟今后无数个日日夜夜,还是那么的明亮,那么的闪烁。

 

也像是他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的过敏源,碰上一点就会拥有过激反应,控制不了,没有办法解决,即使是不断地尝试习惯,也只会加重效果,失败的脱敏治疗让人哭笑不得,就如同存放在家里的那一罐罐药水,它们不像是治疗用品,反而像是麻痹神经的逃避借口。

 

夏油杰在那天晚上连呼吸都是水果的味道,伸出手去摘下五条悟的眼镜,别在自己的衣服领口处后,用指腹摸着他的眉眼。

 

温热的指腹点在眼睫和眉骨附近,他们在星空下交换着彼此的呼吸,那么那么的亲近,却最后只是输给了一声叹息。

 

人过三十就会想很多很多的事情,不知道是一种成熟后的焦虑,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没能戒掉糖,蕾梅黛丝的故事一直停留在他的脑海中,两张去往冲绳海洋馆的票也早就过期。梦里会出现巨大的鲸鱼和昏暗的天空,只有一颗星星很亮很亮,他还年轻,他还年少,穿着咒术高专的校服指着天上的星星激动地问。

 

——‘杰!那就是WR 102吧?!’

 

可回过头去的时候身后空无一人,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夜色里。

 

 

 

五条悟坐在自己家里的床上,之前家入硝子送来给他脱敏用的药水瓶子摆了一地。他慢条斯理的卷起袖口露出了小臂,注射器里的液体在黑暗的房间里泛着光。

针尖一点一点扎进皮肤,五条悟垂着剔透的蓝眼睛看着透明的药水被他推进了身体,注入血管,流淌在这具躯壳之中。

 

 

 

 

“杰,你说我们以后要是老了会怎么样?”

 

“为什么要想那么远的事情。”

 

“我怕你以后吃不了饭了,还得我操心。”

 

“大可不必,我估计活不到那个时候吧?”

 

“为什么啊。”

 

“太老了,不如在最好的时候就死掉,不会经历衰老的痛苦,不会经受变弱的苦楚,最好是巅峰的年纪就入土为安,这样就算是悟,以后想起来我也是最帅最年轻的模样吧?”

 

“你是神经病吗……干嘛啊,留我一个人变成臭老头?”

 

“你会想我的,我肯定。”

 

“这不是废话吗?”

 

“那干脆就由悟杀了我吧,我心甘情愿哦。”

 

 

 

过敏的反应开始,红色的疹子慢慢从皮肤下面渗出,五条悟用手指磨蹭着难受的部位。

并将他养到99级,在高一那天当着对方的面取名为‘夏油杰’的粉红色仙女伊布在游戏里按下了删除键。

 

 

——是否确认删除?

——是。

 

 

 

-END-

 

 

注释:PlayStation 3:2006年年底索尼发售,我改了下时间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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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拾肆的文,‘脱敏’这个题目还是我强行问她要的,谢谢我的心灵之友没有打死我。

 

没想着写刀,很慢热【根本没有热】,真的不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