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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

风雪峥嵘 第十二章 新锋

  

       一、纫秋兰

 

 

 

       二、叩朱门

  三、浮云散

  四、皇城飞雪

  五、河山带砺

  六、皓锷新硎

  

  

  一、纫秋兰

  

  一枚小小的草花方胜悬在木筹末端,灵灵、轻轻地摆动。

  

  负手握筹的白衣人正在专注地看一座沙盘。

  这沙盘以木石造山,以蓝砂造河,还有惟妙惟肖的楼垣街市,尽现汴京全貌。在一些关键的位置,插着不同颜色的小旗,其势错...

  

       一、纫秋兰

 

 

 

       二、叩朱门

  三、浮云散

  四、皇城飞雪

  五、河山带砺

  六、皓锷新硎

  

  

  一、纫秋兰

  

  一枚小小的草花方胜悬在木筹末端,灵灵、轻轻地摆动。

  

  负手握筹的白衣人正在专注地看一座沙盘。

  这沙盘以木石造山,以蓝砂造河,还有惟妙惟肖的楼垣街市,尽现汴京全貌。在一些关键的位置,插着不同颜色的小旗,其势错杂交横,望之惊心。

  

  一旁的孙鱼盯着戚少商手中的木筹与草花,神思略见恍惚。

  

  今年的天气冷得好快,像是跳过了秋天,一步就跨进了冬天。

  这草花小坠初成时青绿可爱,不过数月光阴,兰叶的翠色就已褪尽,只余一种简净、硬挺的苍黄,倒是凝淀出几分边城劲草的本貌来。

  

  听说定州那对母女亲手打了许多这样的络子,每个都在开元寺里祈过了福,赠给小雷门众人。唐二娘托无情带回来一些,楼主便挑了一个。

  其实也没什么可挑的,样式只有两种:平安络子,同心方胜。

  

  也就是一枚草坠由青变黄的几个月,朝野局势已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京师各方势力的对决,也几乎拼杀到了绝处。

  

  七月十四,名捕无情于淮水独战唐门五子,唐能麾下两伤一死一失踪,明器之威,震动大江南北。

  同日,凄凉王重现江湖,两淮游侠奔走追随,啸聚数百人。廿九日,长孙飞虹率众攻破神枪会,杀孙疆于一言堂,夷平研制“人形荡克”的浅水涉,重整会众。

  八月始,江湖上流出大量唐门武学秘辛,市井书肆遍布秘籍画本,三尺小童能歌功法要诀。过往曾遭戕害的世家、门派纷纷结盟向唐门寻仇,唐能不得不退回蜀中暂避。

  八月十六,金风细雨楼联手“老字号”温家,接连捣毁唐门滇西、青城、浣花溪育蛊禁地。是夜,六分半堂奇袭风雨楼,王小石驰援天泉山,双方彻夜激战,均有不小的折损。

  九月初八,蔡、方两党开启“绣斧”行动,大肆暗杀忠臣义士。神侯府联手金风细雨楼发起反攻,京中一时腥风弥漫。

  九月十九,京畿军营再次抓获金国细作,人却在移送途中暴毙。名捕冷血查明此人是中蛊而亡,矛头直指唐门。廿三日,蔡党突然放出神通侯与金人交往的流言,天子心生猜忌,虽未明加贬斥,却暗令收拢方应看在皇城司的势力。

  十月,有传言称金人已兴兵南下,然京师仍旧一派承平。恰逢朝中开始筹备南郊祭天大礼,处处昌瑞祥和,坊间遂多以南侵事为讹传。

  ……

  

  “你是说,目前这一带没有一个我们能插手的地方?”戚少商忽然开口。

  他手中的木筹指着一座楼:诸葛神侯府。

  

  孙鱼略一回神,肯定地答道:“是”

  

  他接过木筹,点出几个位置,清晰地道:“瓦子巷至少埋伏了六十名皇城司察子,苦痛巷有巡检司的一百三十人,其中一半人马封锁了神侯府四面的街巷要道,另一半人穿的是便服,混在平民之中。”

  “红、蓝二线皆有六分半堂的眼目,盯的是我们。有桥集团也出动了高手,盯死了王小石的伤心鱼石店。”

  他总结道:“如此阵仗,我们很难插手,也不能插手。”

  

  戚少商深吸了口气,又问:“神侯府自己的人呢?”

  孙鱼依次指向老林小店、捣砧营、姚记食铺,向南薰门画了一个圈。

  “主事的高手全部压在南郊一线,目前神侯府周围并无布控。”

  

  戚少商没再说话。

  他的神情依然镇定、冷郁。

  只有眼尾的一道细纹利了一利,如剑出寒山。

  

  孙鱼很明白楼主此刻的心情。

  

       谁能想到,金人南下,没有激起皇帝半点御敌之心,反倒让他一头扎回了蔡京的股掌中。

  这昏庸天子竟将近百封边地发来的告警捂在内廷,照旧安安乐乐地过寿辰、办祭典。

  蔡京则趁机向皇帝泣涕表忠,称自己心系圣躬、日夜不能寐。若金人打来,他愿亲自安排御驾“南狩”,唯一所虑,是诸葛小花势必会连同那些个主战的朝臣横加阻拦,置万岁安危于不顾。此等奸佞之徒,务必要早做防范……

  

  赵佶一听,惊觉有理。

  这等事情诸葛一脉定然干得出来,若在关键时刻误了自己性命,倒不如想个办法先行铲除……

  

  可他多少又是犹豫的。

  诸葛毕竟功在社稷,神侯府声望又高,自不能胡乱安个罪名下狱。他对神侯府忌惮归忌惮,却不想轻易便宜蔡京那点党同伐异的鬼胎。

  

  杀心既动,危局难免。

  这是李师师冒了大险送来的消息。

  ——皇帝在床帏中一时忘形,说要带上她一同去南边避祸,方被她探出此等秘事。但如何下手,却是半点也套不出来了。

  

  今日正是南郊斋宫举行祭天大典的日子。往常像这样隆重的庆典,皇帝总是属意无情或铁手总领一应护驾事务,这回却一反常态,只让三司按例调派仪卫扈从。

  诸葛太傅被钦点为大礼使,四大名捕则十分巧合地被刑部的朱月明绊在了府中。

  

  局势很险。

  金风细雨楼,要不要入这个险局?

  孙鱼不知道,他只将木筹递还给他的楼主——他一直很清楚握筹与运筹的差别。

  

  但他还是提醒了一句:“今早,神侯府东南角挂出一条平安络子。这也是大捕头事先和楼主约定过的,他应是自有安排,不希望我们涉险。”

  

  戚少商镇定而冷酷地一笑:“我们当然不能去涉险。”

  他随手一抛,木筹扎进沙盘里,造成了一片不大不小的凌乱。

  

  “但我们可以去闹事。”他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说。

  

  

  “笑脸刑总”朱月明此时的心情,就像他面前的这杯茶。

  

  入口先是麻,暴雨梨花的麻。

  随后是辣,烧心燎肝的辣。

  剩下的全是浓酽带苦的茶味,无孔不入地冲撞着喉舌。

  

  煮茶的人双手如玉,动作流畅、古雅,如行云流水。

  

  朱月明向来知道这双手弹指可取人头,今日才知煮的茶也能要人命。

  尽管这茶喝得他七窍窜火、汗出如浆,他面上仍然笑得一团和气。  

  诸葛先生还在南郊伴驾,究竟是伴君祭天,还是被君祭天,尚未可知。所以,尽管他在神侯府周围部署了近两百人,可在明面上,他还是选择只身拜会,该有的礼数分毫不差。

  

  神侯府这边也是十分客气的。

  

  无情在主位相陪,亲自给他煮茶。

  铁手在次位相陪,有这么一位厚道人在场,任谁都觉得是聊天之幸。

  追命有一搭没一搭地陪,凡是跑腿的事都被他包揽,来来又去去,十分周全妥帖。

  冷血不奉陪,他在院子里练剑,但并不脱离朱月明的视线——这在他而言已是客气得不容易了。

  

  “我们师兄弟都不擅点茶,是以大师兄取了世叔新得的珍藏,请刑总喝个新鲜野趣。”铁手笑道。

  

  无情给朱月明添了点茶,茶汤黑里透红。

  “此茶产自大理银生城,需和椒、姜、桂一同煎煮而饮[1],口感独特,世叔甚爱此味,朱刑总觉得如何?”

  

  朱月明打个哈哈:“甚好甚好,使人精神一振。”

  正喝着,却见无情从石鼎上另提了一只汤瓶,给铁手倒白水。

  

  “如此珍品,铁二捕头不同饮吗?”

  铁手微微一笑:“这个味道,我喝不来。”

  他答得这般实在,倒是把朱月明堵了个结实。

  

  再看无情自己,也倒上了白水。

  还当着他的面送服了一粒丹丸。

  不用问,自然也是喝不了茶,以免冲了药性的。

  

  朱月明马上抓住了寒暄的机会:“大捕头最近身体可见好?”

  “不好。”无情转了转自己那只点水极稳的手腕,“近来左手易麻,准头怕是不如从前了。”

  

  朱月明挑了挑眉毛。

  什么意思?

  一个“误伤”的预言么?

  

  铁手适时地岔开话题:“茶是好茶,可惜我二人皆不能陪饮。我已让老三去叫了冷四弟来,让他陪刑总好生品鉴一番。”

  

  说追命,追命就到。

  他拿了一碟笑靥儿来,个个油润开花,就像朱月明的笑脸。

  但他并没有把冷血带来。

  

  “来不了。”他一脸无辜加包庇,“说练剑练得一身汗味,不好见贵客。”

  铁手和声道:“你说一说他,别老纵着。”

  “说不听。”追命笑眯眯没个正形,“要不你来?”

  

  铁手看无情,无情看朱月明,都是一脸“管不了”的神情。

  朱月明好脾气地笑道:“无妨,无妨。”

  

  他笑得更像一尊佛了,但心里绷着的弦又紧了三分。

  

  冷血可不是只会意气用事的莽人。

  数月前,镇守山西的童贯就是以为他冲动可欺,故意激他入彀,谁料被他将计就计拿住了贪墨军需的把柄,听说逼得童贯整条线上人仰马翻,不得不大出了一回血补齐亏空。

  

  四大名捕,哪个不是绝顶人物?

  眼前这三个人三份镇静,冷四想必就是留着“冲动”的……

  

  “看来只有等世叔回来了。”无情道,“若要论这茶的妙处,还是世叔最有心得。”

  

  朱月明忽然主动喝了一口,还回味无穷地咂了咂嘴。

  他罕见直白地道:“大捕头就这么笃定诸葛太傅今天回得来么?”

  

  “不是我有多笃定,而是你没那么笃定。”无情眉目不惊,“不然,那两百人此刻就不是蛰伏在外,而是直接围府了。”

  朱月明笑道:“区区两百官军,怎能困得住四大名捕?只是今日之局拼的绝非武力,想必大家都心中有数。”

  

  无情淡淡道:“神侯府在朝在野还有些薄名,想要颠覆并非易事,但可以用些看起来更正当、合理的手段来施害。”

  朱月明笑问:“比如?”

  

  无情唇角提了提,没说话。

  铁手温文尔雅地接口道:“比如,殉职。”

  这惊心动魄的两个字,被他用和蔼的语气闲聊似的讲出来,好像就不那么骇人了。

  

  “今日南郊若有乱党行刺,诸葛先生必得挺身救驾,这就是一个最正当、合理的险境。”

  朱月明原本笑成一条线的眼睛立刻圆了一圆,像一只诡诈的猫:“太傅神功盖世,天下间有谁能让他遇险?”

  铁手道:“贼人若以天子性命相胁,先生就非得受制不可了。”

  

  两人都没把话说透,未尽之意各自心明。

  蔡相和方小侯都有能力安排出一场天衣无缝的相胁,而皇帝自会促成一个在所难免的受制。

  

  无情道:“先生受制,就如同拿住了我们四人的软肋。此时若有旨意召我等驰援,去了是自投罗网,不去是抗旨不尊。”

  他略带讥诮地道:“倘若我设法拖延斡旋,朱刑总让外面的官军死上几十号人,一个谋逆作乱的罪名也就坐实了。”

  

  朱月明突然干咳,像被茶水呛住。

  铁手一如既往、随方就圆地把话接起来:“只是打比方。”又殷切地抓了两个笑靥儿给他:“尝尝茶点。”

  

  无情又道:“这半年来京城很有些不太平,刑总可有耳闻?”

  朱月明吃着点心叹着气:“大捕头说中我的痛处。这些日子,有不少官员莫名横死、失踪,凶案频发,还都毫无线索,惹得京中物议沸腾,圣上很是不豫呢。”

  

  无情道:“所以,若真有乱党欲在南郊对圣上不利,那么一些权贵要员的府上同时出现流寇作乱,也是很正常的事了。”

  朱月明捏着点心的胖手一顿。

  

  “比如李相府,白相府,还有景龙门外诸王所居的蕃衍宅。”

  无情看定了朱月明,不疾不徐地道:“若这几处恰巧都出了乱子,朱刑总,你是救,还是不救呢?”

  

  朱月明暗吸了一口冷气!

  这次郊祀,郓王赵楷原想充任亚献一职,以彰显自己受官家爱重,不料御史台和礼部坚决反对,最终还是举了太子为亚献。心高气傲的郓王落了面子,索性称病不去,如今正在蕃衍宅落单。

  而李邦彦等人本是蔡相的鹰犬,却没有蔡相的根基,拿他们制造混乱再合适不过。

  

  又听铁手道:“大师兄可是把自家忘了?这几个月,咱们这小小府邸遭逢的偷袭、暗杀也不少的。”

  他态度还是很和气,仿佛在说一些随时可以成真的事。

  无情果然就像刚想起来似的,若有所思地道:“若真有人来犯,咱们倒是见惯了,可务必得护好朱刑总。”

  

  朱月明垂着眼吹茶,笑容全无瑕疵,凌厉绝不上脸。

  但他从茶水中检视自己神情,还是露了一分戾气。

  

  眼前这两兄弟做事的风格迥然相异,配合起来却如同腹心相照、默契无间。

  无情像一把锐利的冰片子,权变锋出,两面四周都是刃。

  铁手则像一片浑厚而不失灵动的云,时而托,时而御,不会让任何一片冰锋掉在地上。

  

  这是在明晃晃地告诉他:若敢乱来,他们就比他更乱来一点。

  

  南郊乱内城就跟着乱,神侯府甚至可以先乱一乱。

  届时他自己只怕也要陷在这儿,要是糊里糊涂把命丢了,以无情做局的手段,也一定有办法抹过去。

  

  这两个天下数一数二的名捕已经开始认真交流起护卫他的重任。

  铁手:“交给四师弟最稳妥。”

  朱月明:“咳……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

  无情:“刑总若不见弃,换我也可。”

  朱月明:“那更加不至于、不至于……”

  

  他挤出个笑容,道:“两位是知道我的,这保卫京畿的差事看似风光,其实步步都踏在刀刃上,好些事都要拿捏着分寸,以免开罪了各路贵人。”

  他微微趋前,放低了声音:“说句交心的话,官家那头没有明谕,就是心意未定。可在蔡相眼里,今日怕是生死之决。若有机会把挟制弄成冤狱,老太师就算拼上矫诏也不惜一搏的。但咱们吃公门饭的人,到底还得顾着京师大局——”

  

  “诸葛先生但遭暗害。”无情声音不大地打断了他,“就没有什么大局可言了。”

  “没有大局,就一定会有大乱,这是很自然的事。”他冷酷地说。

  

  朱月明顿了一下,不自觉地抬眸望去。

  

  无情端坐于前方,也正淡淡地看着他。

  他坐得很稳,容色也很静,却透着一股极重的煞意。

  

  “大捕头,你可要三思而行。”朱月明缓着声音,一字一字地说,“在这些个权门贵戚的头顶上飞刀子,你们也很难全身而退。”

  

  无情宛然一笑:“我杀人,有时也不必用刀的。”

  

  朱月明心中陡然冒起一股寒气,两侧的太阳穴突突乱跳起来。

  

  铁手为他添了点茶,道:“朱刑总不必太过忧心。一则事态没到这个地步。二则,即使用到些非常手段,我们也不会罔顾王法和侠义之道。毕竟神侯府的本意还是化解危局,而非妄造杀孽。”

  他一发话,就让冰山雪海般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他甚至很通情达理地和无情“商量”了几句:“我们只需确保世叔的安全,届时留一留关键的那一位即可。其他几位要员的暗昧之事,也无需过于昭彰,以免伤及天家颜面。”

  

  朱月明立刻就听懂了。

  南郊要是冒出了“刺客”,内城就会顺理成章地出现“同谋”,真要被他们袭了蕃衍宅、扣住了郓王殿下,这盘棋就算是彻底翻了。

  还有白时中李邦彦之流逢迎着官家做下的那些胡天胡地的勾当,都是一牵牵一串、万万不能见光的。到时天子为了遮丑,只会推臣子出来背锅。他这个刑总让事态失控到这个地步,也一样人头难保。

    

  朱月明抬起头,露出一脸感佩之色:“我就知道,神侯府做事定不会不留余地。几位能如此深明大义、相忍为国,我又怎能不尽一分薄力?”

  “你们放心,官家知道蔡相放不下私怨,方小侯呢,又一直风传和金人有些不清不楚,这两派他都信不过,所以这次郊祀内外安防都交在了我的手上。必要时,我的人定会保太傅的平安——至少能把蔡相的人隔绝在外。至于我么,甘愿当个居间人,就中调停,看看怎么化解这场干戈。”

  他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严肃而恳切地道:“所以各位千万、千万不可意气用事,以免让局面难以收拾。”

  

  不就是要挟吗?他手里捏的筹码不见得就比谁少。

  本来他是想借这事给蔡相找点麻烦的,那老匹夫对他早有猜忌,想用任怨顶替他的位置。如今这情势,他大不了就往蔡相那头一倒,先打散了神侯府再说。

  

  无情和铁手听完这番推心置腹、反话正说的陈情,果然都没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地看定了他。

  李下瓜田阁出现了一个静可闻针的瞬间。

  

  “朱刑总这番话真是让人感动。”

  一个声音冷不丁从朱月明的背后响起来。

  追命把一盘果子放在他面前,绕去了无情那边。

  

  朱月明浑身的肥肉一颤。

  这人步子比猫儿还轻,刚才着意亮这一下身手,以他之功力,竟也毫无所觉!

  

  追命全无避忌地给无情递了张条子,转脸笑道:“圣上身边的五大红袍侍卫乃是刑总亲信,今日都在南郊保驾。刑总今日皇命在手,巡检司左右禁军皆在掌握,的确是有底气做这个居间人的。”

  

  他话头一转:“只是,眼下金人兴兵进犯,这仗还不知会打到什么地步。可圣上不当回事,蔡相一心内斗,我们实在腾不出精力一次次应对,倒不如放开手脚,一局定乾坤。不过,真到了生死对决的时候,可就顾不了那么周全了……”

  

  他也像朱月明一样,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所以刑总千万、千万不要居中调停,以免误伤。”

  

  朱月明撩起了眼皮,与追命目光交汇。

  “要只是蔡相也罢了。”他淡淡道,“但圣意,也是能忤逆的吗?”

  

  追命一听,却笑了。

  “刑总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他捞起颗梅子扔进嘴里,闲话家常地道,“万一圣意变了会怎样?”

  

  朱月明蓦地抬眼。

  

  这落拓汉子还是笑微微的,一身洒然,锋芒无迹。

  就像不可捉摸的风。

  

  圣意生变?

  岂有可能!

  

  他就是看准了官家杀心已动,才决定不挡蔡京的路,顶多使点绊子让这老儿不要这么顺当地复位。若南郊那边诸葛能多斗上几个回合,他乐得见蔡相吃亏。若栽得彻底,他便推上一把给蔡相送个顺水人情。至于内城,只要稳住了四大名捕,别生出乱子,就可在官家面前记一大功。

  要是圣意有变,这一环接一环可就全都要反过来了。

    

  “三十二?”无情忽然问道。

  

  朱月明视线一转。

  

  无情在看那张条子,并没有抬头,也不是在问他。

  他好像根本没留心他们刚才说了什么。

  

  “现在是三十七了。”追命看了眼漏刻,随口答了一句。

  无情又确认道:“迁于乔木?”

  追命答:“不见其形。”

  

  他二人语气寻常,听在朱月明耳中却如同炸雷一般!

  

  今日郊祀,斋宫的端诚殿内设有一道暗防,正是为了这场假行刺、真密捕的好戏所备。除去殿中的三十二名伏兵,他还精心调训了五名要充作“刺客”的暗卫,嘱咐他们跟随朱家的两名红袍侍卫潜入殿内。他胞兄朱幽浮的换防暗语是“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儿子朱盐平则是“水中盐味,不见其形”。

  正因斋宫交托于两个至亲之手,他方能放心在神侯府与四大名捕周旋,一旦圣意有了决断,就是朱家人登台唱戏的时候。

  

  他自觉这布置已称得上神鬼难察,谁知此等机密竟尽在神侯府的掌握!

  这说明神侯府在南郊也有顶级的好手潜伏,可到底有多少人、潜伏在哪,他却半点不知!

    

  石鼎上,新茶已沸。

  无情提壶、倾腕,一线亮红的茶汤稳稳注入朱月明盏中。

  

  茶色浓艳,如赤霞。

  他声音轻淡,如静水。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盘棋我们会下到底,刑总若想落子,也十分不必客气。”



  二、叩朱门

  

  在闯荡江湖的岁月里,你最畅怀恣意的一次是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

  

  戚少商问出这句话时,正勒缰策马,跃过苦痛巷的转角。

  其人风姿英拔,让整条街的人俱是眼前一亮。

  他身后十余名金风细雨楼的爱将纵辔跟随,也跟出了一种群英荟萃、席卷八方的气势。

  

  一行人就这么光天化日、打马游街地来到了那座古朴、静穆,极有点气派的宅邸前。

  诸葛神侯府。

  

  “有没有人踢过正一品高官府邸的大门?”

  戚少商人在马上,好整以暇地问。

  

  这个问题,和着上一个问题,勾起了他身边这群汉子许多侠烈、热血的江湖记忆。

  大家都是在大风大浪里打过滚的人,谁的脑后也不缺一块反骨。

  

  孙鱼矜持地清了清嗓子。

  张炭的黑白脸泛出亮色。

  朱大块儿缩起了脖子,却往门上瞄了好几眼。

  利小吉、朱如是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摩拳擦掌。  

  

  戚少商很有分寸地征询了孙鱼一句:“我自己去踢,是不是不大像话?”

  孙鱼严肃而不失恭敬地道:“是。”

  

  戚少商随即看向张炭,用下巴戳了戳那扇门。

  他好像不必问就知道谁是最亢奋的那个。

  

  张炭拱手领命,下马几个大步就到了神侯府门前。

  他提了口气,力聚下盘,一脚踢在门上!

  咣!

  好大一声响。

  

  他们一群人来得招摇,街头巷尾本来就聚了不少驻足观望的民众。

  这一脚下去,满场大哗,呼啦啦又聚过来几倍的人。

  

  

  李下瓜田阁里的三捕和朱月明也听到了动静。

  几人互看一眼,发现彼此的讶异皆不似作伪。

  

  冷血本来心里就压着火,听得这一声,猛然回头逼视,恰与闻声出门的朱月明对了个正着。

  朱月明被他两道剑劈似的目光所慑,连忙解释:“这绝不是我的人!”

  

  他开口时,冷血已到了大门前。说完这句话,冷血已提剑走了出去。

  

  此时,当值的侍卫正匆匆进府报信。

  他在神侯府西角门上当差也当了好些年,打死都没想到还能碰上这等破事。迎头撞上四爷,一看那脸色,浑不敢劝,赶紧飞跑到无情身边小声说了几句。

  没曾想大爷把剑眉一沉,脸色一下子寒到了底,比四爷还骇人十倍。

   “戚少商?”

  

  这名字让朱月明的笑意刹那沉了下去。

  

  

  冷血提剑出门,见一圈都是风雨楼的人,怔了一下,但火气一点都没减。

  

  他一眼扎在最前面的张炭身上:“你踹的?”

  张炭挺着腰子点头。

  冷血眼光一寒:“你讨打?”

  张炭嘿声道:“怎么着!”

  

  冷血伸手就拔剑,却被另一只手按了下来。

  

  “戚楼主,你如今也是堂堂的一方龙首了,早年的山匪习气是不是该收一收?”

  无情冷冰冰地开了口。

  开口就往痛处戳。

  

  “我本就是匪,收什么匪气?”戚少商马都不下,一双眼轻而煞利地一瞥,“哪比得上你成大捕头的官威骇人?有一分错处让你拿住,也得脱层皮。”

  

  他身形本就颀秀,据马而望,更显出一种居高临下、傲视王侯的气质。

  尤其是对坐着的无情而言。

  

  铁手上前道:“少商,有话好说,何必大动肝火——”

  戚少商一口截断:“铁二爷不必相劝,我本不愿冒犯神侯府,是你大师兄不好说话,我还怎么有话好说?”

  

  无情道:“那你是冲我来的了?”

  戚少商:“正是。”

  

  这时,苦痛巷里已围了不少百姓,碰上这帮会龙首杠上名捕之首的好戏,全都兴致勃勃、看热闹不嫌事大。

  有通晓些江湖事的,便和周遭的人细细分说起戚楼主和成大捕头的旧交情和新嫌隙,把全京城都知道的不对盘闲嗑出更多乐子来。

  

  人越聚越多,朱月明的脸色越来越沉。

  这么一闹,原先的部署非乱不可。

  安插在周边那几个便服精锐如今已陷在人堆里过不来了。

  

  无情侧首道:“我来应付,你们先回去。”

  追命很顺当地应了一声,拉起冷血就往回走。

  铁手也对朱月明道:“没事了,咱们接着喝茶去。”

  

  朱月明笑得有点难看。

  什么就没事了?

  事要大了……

  

  他在边门处站定:“咳,这阵势,咱们还是看看再说,别让大捕头吃了亏。”

  铁手没再劝,好像并不太当回事:“没什么要紧。他二人性情不合,常有些小小的冲突。”

  他一脸诚笃地笑笑:“大家都知道的么。”

  

  朱月明也笑笑。

  是啊,谁不知道呢。

  

  无情眉峰一沉:“不想有话好说,那就有话直说。你金风细雨楼只会使气逞能,不会说理不成?”

  

  “好啊!”戚少商冷哂一声,咄咄逼人地道,“我倒是要问问,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抓我楼中的弟兄,押在牢里不肯放也不让保,这是哪门子的道理?他们犯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你放着大奸大恶之徒不去抓,为何专与我风雨楼过不去!”

  

  孙鱼摸了下鼻子,不着痕迹地修复了一下表情。

  

  楼主做戏做得出神入化,更厉害的是,说出来的事还真是有据可查的。

  这几个月他们全力对抗蔡、方两家的“绣斧”计划,有时执行保护,有时实施暗杀,难免有露行迹的时候。

  所以六扇门抓人确实抓了不少,也多是这位大捕头让人抓的,但真实的目的却是将这些弟兄保护起来,以免被加害,如今倒是现成的借口。

  

  “戚楼主忘性大,我就当面再通报一遍。你楼子里有不少人仗着会点功夫,在京师频频械斗、扰乱治安,这些皆有实证。我安排抓捕、羁押人犯,也都是按律行事。”

  无情冷诮地道:“你若觉得我办案不公,大可去开封府上告。”

  

  戚少商朗声长笑:“何必那么麻烦?你想公报私仇就冲着我来,咱们痛痛快快打上一场!堂堂名捕之首,别只会朝小卒发威!”

  

  话音一落,他已拔剑!

  他整个人也像一把突刺的宝剑般飞了出去!

  

  无情一拍扶手,纵身而起,挥手射出十余道精光!

  

  挤在巷子里的百姓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不少人已经再一次去呼朋唤友,来看这难得一见的官匪激斗。

  

  其实普通人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因为这两人过招太快,只能听到暗器与剑锋交迸声不绝,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无情与戚少商已抓住拼斗的间隙说了几句话。

  

  “你别沾这事,我自有办法破局。”

  “我知道你有,我闹我的事,又不碍着你。”

  “这种当口,戚楼主让我省点心可好?”

  “大捕头让我省点事才是。”

  

  无情一镖打在剑尖上:“什么意思?”

  戚少商飞剑一格,轻笑一声:“你有计也是险计,要是你们真被这群恶狗结伙咬了,我还得去劫天牢,岂不更费事?”

  

  这时,两人都察觉地上生了异动。

  一个圆滚滚的人像个巨球一般飞弹了起来,让人不禁奇怪:一个如此肥圆的胖子是怎么飞得这样灵巧的。

  

  朱月明一眨眼就冲进了无情和戚少商之间,他大袖一挥,与无情保持着三尺之距,双手不间断地发出无形罡气,衣料的碎片纷纷飘落,“黏”住了无情的暗器。

  紧接着,他又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贴”住了戚少商的剑,猱身而走、化劲拆招,消解了他的剑气。

  

  “两位都消消气、息息怒,就当给我老朱几分薄面可好?”

  

  戚少商收剑,落回了地上。

  他像刚看见朱月明似的:“朱刑总也在这儿?我这里正有公道要讨,刑总不会官官相护吧?”

  

  朱月明眉眼一挤:“戚楼主言重了,大家都是老相识,哪有解不开的结?来来来,咱们进去喝茶,有话慢慢说。”

  他一边说一边热情地去拉戚少商的手臂。

  

  无情此时也落回了轮椅,冷峻地道:“我唯一没给的公道,就是没把你这驭下不严还带头滋事的匪首一并抓了!”

  戚少商寒声道:“那你就来试试!”

  

  眼见着又要剑拔弩张,南面的人群突然由远及近发出一阵骚动,有个黑脸汉子正施展轻功沿着苦痛巷的砖墙飞掠。

  他飞得很急,难免扑腾出一些沙尘,引起一片啐骂,但他全然顾不上理会,一口气飞到了神侯府门口。

  

  这汉子正是出身“黑面蔡家”、之后投效金风细雨楼的蔡心空。

  戚少商此行将楼中的一流战将尽数带在身边,总舵便交给了蔡心空等好手护卫。如今他竟扔下总舵跑来了这里,定有大事发生。

  

  蔡心空先跑去张炭身边密语了几句。

  张炭的脸色立刻变了。

  但他好像也拿不定主意,两人便一起去找孙鱼,低声复述了一遍。

  孙鱼的脸色马上也变了。

  

  围观的人虽不知他们在叨咕什么,但已经不自觉地被挑起了兴头。

  

  孙鱼带着张炭蔡心空疾走到戚少商身旁,放低了声量道:“楼主。”

  他本是要附耳相告,但戚少商这会儿火气正盛,见几个心腹叽叽咕咕,早已没了耐性:“讲!”

  

  孙鱼觑了觑四周,有点为难:“此事和几位公门要人也有牵连,还是——”

  戚少商寒声一笑:“是么?那更得大大方方讲出来,左右我们风雨楼一向明人不做暗事,只看这些官爷们走的是不是明堂正道了。”

  

  孙鱼瞟了蔡心空一眼。

  蔡心空立刻言简意赅地道:“禀告楼主,一个时辰前,有人妄想趁楼中空虚,将那姓顾的人头藏入天泉山,嫁祸我风雨楼杀官谋反。”

 

    围观的民众一下子沸腾起来。 

  “姓顾的官儿?是前几日被人砍了头,尸身扔在金水河那个?”

  “不就是那‘顾鬼差’!府司西狱的大官,专门滥捕滥杀制造冤狱,让人向他纳贡交赎金,逼死了多少穷苦人!”

  “听说这狗官上头是……”

  “小声些!别惹祸上身——总之背后不是公相就是媪相,不然哪敢这么猖狂?”

  “死得好!这种脏心烂肺的小人就该多死几个才是!”

  ……

  

  朱月明敛起了笑容。

  这半年来,刑部和大理寺的无头公案都快堆成了山,蔡京童贯两党都有不少爪牙失踪或被杀。这些案子桩桩都是查不出头绪的悬案,可他却看得分明:根本就是这一个捕首一个龙首合力布的阎罗网。

  姓顾的本不算什么台面上的人物,死就死了,他懒得理会,倒是没想到戚少商会利用这个做文章……

  

  “什么人干的?人可抓着了?”戚少商问。

  蔡心空面露惭色:“跑了。我怕是调虎离山,未敢穷追。”他摸出一块腰牌:“但他们有人身上掉了这个,我看着像官差的东西,这才飞马来报。”

  

  戚少商接在手里,唇角微微扬了起来。

  他信手一抛,腰牌钉入众人面前的石砖地上。

  

  “我这草莽之人眼拙,好在今日朱刑总和几位名捕都在,想必不会看走眼。”

  

  铁手走上前,俯身将腰牌拔了出来。

  戚少商内力精纯,他这一抛,腰牌有一大半没入了石砖里,自是有些置气扬威的意思。

  铁手却一点也不计较,神情还是十分随和,也不见他如何发力,就轻轻巧巧将腰牌从石砖中取了出来。

  

  这当然是街坊们看热闹时极爱的一部分。

  大家兴致勃勃地看、热火朝天地侃,比在瓦肆听曲儿看杂技还起劲。

  

  无情问了一句:“可是真的?”

  铁手点点头:“确是禁军腰牌。”

  

  朱月明一笑:“戚楼主,这其中必有误会,容我调查清楚,定会给你个交代。”

  戚少商居然十分同意:“朱刑总说的是,诬枉罗织、栽赃陷害这种事,在我这儿实在见得惯了。这事可以容后再议,我今天来主要是让神侯府先给我个交代的。”

  

  蔡心空苦着脸说:“这事……同神侯府也有些关联。”

  他拿出一枚飞镖:“这是从那颗头上取出来的,人就是被此物一击毙命。”

  

  他在众目睽睽下高高举起了手,只见那飞镖刃出三叶,寒光凛凛,一看便知不是寻常暗器。

  “这飞镖的三道锋刃均可单发,又能相互搭配,派生出无数变化,依靠绝顶的暗器手法,可以发挥出十倍于普通飞镖的威力。”

  

  “这难道是……‘浮光掠影’?”孙鱼脱口道,他一向博闻强记,对江湖各家的武学、绝技皆有涉猎,


  蔡心空却坚定地摇了头。

  “右护法说的不全对,‘浮光掠影’虽是无情大捕头的独门暗器,却是早几年的了。后来这暗器几经改良,威力更胜从前。这一枚,应该是最新改制的‘飞光追月’。”

  他出身于以打造兵器著称的“黑面蔡家”,说起自己专精的领域格外笃定。  

  

  张炭啧啧两声:“那岂不是说……”

  蔡心空点头:“照这样看,姓顾的应是死于大捕头的暗器,同时公门中有人企图将人头抛在天泉山嫁祸咱们。”

  

  一个凌厉的声音道:“你有没有脑子?”

  说话的人身上已经冒了杀气,正是冷血。

  他本来已经被追命拉了进去,但听到这风波竟敢扯到他大师兄头上,两人又一起折了回来。

  

  冷血寒着脸道:“我大师兄要想杀个武功平平的贪官,用得着发这个?”

  

  他话虽很不客气,大家却都觉得很有道理。

  谁不知无情摘叶飞花皆可杀人,何需使用风格这么鲜明的暗器。

  

  蔡心空也不示弱:“冷四爷上什么火?我说的是‘死于大捕头的暗器’,可没说就是你师兄下的手。神侯府沾了点麻烦边儿,你就听不得,我们可是差点被扣上杀官的大罪,又找谁喊冤去?”

  

  戚少商冷哼道:“话说回来,我虽看不惯大捕头这副眼里没人的脾性,倒也不信他是敢做不敢认的。”

  他看向无情:“看来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倘若得了手,风雨楼杀官藏尸的罪名就被做实,而神侯府竟然同我们合谋,一个通匪之罪也是跑不掉的。”

  

  “此事还得尽快查个清楚,给我扣什么罪名不好,扣我勾结官差?我是匪首,可坏不起这个名声。”

  他懒懒倦倦负起了手,露出个磊浪不羁的笑容。

  孙鱼等人都跟着放肆地谑笑起来。

  

  铁手道:“真相如何尚需进一步查证,但想辨别凶器是否出自我大师兄之手,这却容易。”

  

  此时,无情已拿到了蔡心空带来的飞镖,扫了一眼便掷还给他。

  他抬手,指间拈了一枚样式相同的三叶镖,对蔡心空道:“你看好了。”

  

  他略一扬手,飞镖射向半空,镖身的三片刃叶先后脱出,削断了一根树枝。那树枝折断时尚且完整,掉在地上却碎成了长度均等的九节。

  而那三片刃叶打了个回旋,竟原路飞回了镖身,同时带起一股巧劲,落在蔡心空手中。

  

  “‘飞光追月’内部有特制的机芯,其刃叶不仅可以单发,还能重新合为一体。你带来的那枚,像是用‘浮光掠影’的镖身仿制而成,只能拆,不能合。”无情道。

  蔡心空拆开细细辨别了一番,面露恍然:“材质和份量也不一样,的确是仿品。”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热议,无人注意到,蔡心空与无情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

  

  他曾在一次联手行动中见识过这种三叶镖,对内部的构造十分感兴趣,便拐着弯去求楼主帮忙打听一二。

  楼主半点都不配合:机巧之学当面请教才是最好,你又不是不认得他,自己去问。

  他顿时泄气:这等关窍,人家怎会明白告诉我!

  楼主却说:明器明器,本就没有什么不能明着告诉你的。

  

  后来他依言去请教,果然获益良多,无情还送了他一枚“浮光掠影”回去拆装,没想到竟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他将三叶镖重新装好,明器的机括精细入微、致密相合。

  世间万事,亦有自己的因果相扣。

  

  孙鱼淡淡地开了口:“看来果真如楼主所料啊,这是想将神侯府和风雨楼一并陷害在内。”

  张炭啧啧两声道:“这朝中奸佞陷害忠良的腌臜事早就不新鲜了,你朱刑总一向效忠着哪位,嘿嘿……咱们也有所耳闻。但你们官场内斗,关我风雨楼屁事?凭啥为了攀诬神侯府就拿我们做筏子!”

  

  百姓们顿时冒出了各种猜测,化成一片又一片杂乱的声浪。

  

  朱月明忽道:“戚楼主,你这么做事,是一点余地都不给、半点后路也不留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不笑了。

  不笑的朱刑总,竟然有一张十足含威带煞的脸,令人望而生畏。

  

  戚少商眼中神光一长:“朱刑总这话,是要倒打一耙,说我戚某人诚心诬陷你们吃公门饭的了?”

  朱月明咧了咧嘴:“这物证是怎么来的、有几分真,咱们心照不宣便罢。帮会和官府各有各的秩序,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可你要是把水搅浑了……恕我老朱直言,有谁见过井龙王翻了河龙王的天的?戚楼主就不怕拔不出脚来?万一真把官匪私通的罪名做实了,我怕你后悔莫及!”

  

  孙鱼皱眉道:“暗器是谁造的假自有几位捕爷去查证,谁要设计神侯府,我们管不着,但也休想把我们风雨楼拉下水。朱刑总话里话外说我们作伪生事,我倒要请教请教,这腰牌总不是假的吧?禁军当值的信物又不是满大街卖的烧饼,难道也是我们轻易就弄得来的?”

  

  好巧不巧,就像是要回应他这句话似的,近处的人堆里当啷一声,似是有人掉了东西。

  有手快的人捡了起来,居然也是一块腰牌,旁边的人都凑过头来端详,再看那掉了牌子的生面孔一脸肃杀之气,立时便知是穿了便服的禁军。 

  

  紧接着,从另一个方向也传出一声,再一声……

  一时间腰牌落地之声不绝于耳,连成一片!林林总总数过去,混在人堆里的禁军竟有好几十个,这是抄家都足够的阵势。

  百姓们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开始议论纷纷。

  

  朱大块儿适时地表示了惊奇:“右护法神了,还真是满大街都是哩!”

  

  孙鱼等人纷纷绷住脸,露出逼真的惊诧之色。

  早在他们发难之前,鸽组已摸清附近的官军部署,派出了一队精锐扮成平民,将这些禁军各个盯住,方才收到孙鱼话中暗示,就接二连三割了他们的腰牌掷在地上。

  

  这些禁军突然暴露身份,一下子乱了阵脚!

  有人下意识地拿出官威喝斥,还有人昏头昏脑地亮了兵器。汴京百姓素来有些笼袖骄民的作派,见官见得多了,哪里会吃这套,不免与禁军口角推搡起来。

  

  正乱成一团时,一条人影从神侯府门前闪过!

  众人只觉眼前像刮起了一阵飓风,只见这人在人群中移形换步,身法出神入化,所到之处叮叮几声脆响。

  少顷,他轻飘飘一个筋斗,蹑空时足尖一蹴,带飞一把短刀!

  人落地,刀落手。

  

  刚才禁军中有四个人动了兵刃,皆为短刀。

  如今这四把刀都握在追命的手里。

  

  他倒转刀锋,刀柄向前,把它们递还给最前面的一个禁军。

  

  “这里聚集的百姓太多,你们不该亮刀,容易伤着人。”追命道。

  简短,严正,不容置疑。

  

  那禁军接了刀,露出几分惭色。

  方才事发突然,一些本来没暴露身份的同僚也下意识和他们站在了一起,几十个人聚在朱月明三丈之外,既没法脱身,又不好上前请示,处境十分尴尬。

  

  追命笑一笑,恢复了往常的洒脱近人。

  “诸位也是听命行事,上头若派了什么明里暗里的任务,冲我们师兄弟几个来就是。但既然身为大宋禁军,到什么时候,刀都不能冲着自家百姓,是不是?”

  他目光磊落清正,百姓们看在眼里,心中都有评判。

  

  孙鱼道:“朱刑总,这可不能说是我们安排的吧?你们在神侯府周围埋伏了这么多禁军,是要干什么的呢?”

  朱月明面色冷肃:“今日南郊举行祭祀大典,城中自然要加派人手巡防!”

  张炭哂笑:“巡防不披官皮,要鬼鬼祟祟地扮成老百姓?这么要紧的日子,朱刑总正事不做,倒要跑来神侯府喝茶,怕是有大算计啊!”

  

  戚少商冷冷一笑,“若先前我们真栽在他们手里,想必此刻已经在顺理成章地围府了。”

  

  围观的百姓顿时炸开了锅,从窃窃私语变成七嘴八舌的大声议论,人人面上都有愤慨之色:

  “还有没有天理了!连神侯府都要问罪,朝廷怎能如此忠奸不分?”

  “真是奸臣当道!竟这般公然陷害!”

  “这年头好人没好报,若是连四大名捕都被人害了,我大宋还有什么公道!”

  ……

  

  朱月明突然暴喝一声:“谁敢胡言乱语,以谋逆论!”

  他这一喝用上了内力,稍近处的人听了顿觉心头一阵寒悸,不由自主地闭了嘴。

  

  一片死寂中,忽有一个稚嫩的童音响起来:“你才胡说呢,人人都知道四大名捕是好人。”

  是一个小童,才六七岁,骑在一个男人脖子上,见许多双眼睛都看着自己,也不害怕,把小手朝那群禁军一戳:“你们来害好人,你们都是坏人!”

  他爹手忙脚乱地把他抓下来摁进怀里,不许他再出声。

  

  兀地又一个尖细的女声响起来:“四大名捕是顶天立地的好汉,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往他们身上泼脏水!”

  女子喊出这一句来,心中并非不怕,可她见身边的人都垂着头不吭声,反倒被激出了几分胆色。

  

  她是常年在巷尾卖馄饨的,跑来凑热闹时擀杖还别在腰里,此刻顺手抽了出来,几乎要戳到身边几个汉子的脸门上:

  “你们这些窝囊男人,平日里牛皮吹得响亮,见着大官就成了缩头乌龟,屁都不敢放一个!这条街上谁没受过神侯府的恩惠?谁不知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这么多年来护国护民?凭他是谁,也不能这么害他们!”

  她说到最后一句,声音都因饱含着愤怒而微微发了颤。

  

  忽然有人啐道:“奶奶的,大官又怎样!陷害忠良,猪狗不如!老子今天就骂了怎地!”

  “就是,没王法了!”

  “大不了一起去宣德门敲登闻鼓!”

  一时间群情激愤,骂声喊声不绝,有人已经和那几十名禁军推搡起来,禁军们怕事情闹大,不敢还手,只好聚在一处拿刀鞘推挡。

  

  民意骤然如此汹涌,不但让朱月明和禁军难以招架,连四大名捕也有些始料未及。

  

  这些街坊百姓素日里见着他们,相熟的会热情地打招呼、聊上几句,不熟的也会远远地行礼。当然,也有些夹缠不清的、卖乖弄巧的,甚至还有偷窥的、碰瓷的。

  可今日这些人却敢一齐顶着强权威压,为他们攘臂而起、挺身维护。

  就像他们曾为他们做过的一样。

  

  无情什么也没说,只拱手向众人一揖。

  铁手,追命,冷血亦随之拱手抱拳,向众人行礼相谢。

  

  四大名捕一言不发,看在百姓眼里便是隐忍难言,更加印证了许多猜测。众人情绪越发高涨,禁军们喊哑了嗓子也喝止不住,被逼得步步后退。

  

  朱月明脸色一片铁青。

  事到如今,原先的布置已完全失去了意义,倘若在郊祀之日激起民变,他这个刑总也不用做了。

  好个戚少商!

  好个四大名捕!

  

  他闭了闭目,再抬头时便是一副和善面容:“大捕头,大家都是公门同僚,如今闹得这般,实属误会,还请神侯府出面调停调停,毕竟事情真闹大了,对神侯府也绝无好处。”

  

  无情并未拖延,向铁手示意了一下,三捕便心领神会,协助禁军将百姓们慢慢劝服住。

  

  几人的说词十分一致:圣上英明,必不会被奸人所蒙蔽。禁军乔装埋伏,想是有其他公务不便公开。

  话只有一种讲法,却有百种听法。

  百姓们带着沸腾的议论渐渐散去,朱月明见好就收,率众匆匆离开。

  他心里十分清楚:民意既然被掀了起来,便无法再被罔顾了。

  

  戚少商看着消散的人潮,翻身上马,提高了声量道:“神侯府正当多事之秋,我风雨楼分得出是非与缓急,改日再上门讨要说法。”

  

  无情与他相视一眼,唇角微不可见地一扬。

  在他所经历的危局中,少有交由他人用计的时刻,今日这一关过得虽险,心中却难得有几分轻快从容。

  

  

  风雨楼的人纷纷跟随戚少商上马,无情、铁手、追命也都转身回府。

  只有冷血不动。

  他冰着一张脸,看着张炭。

  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确:踹门的账,还是要算的。

  

  无情并没往这边看过来,只是朝他的小师弟招了招手。

  冷血随即俯低了身子,听他说了几句,然后被他在手臂上拍一拍,就头也不回地进了府。

  之后无情也推动轮椅回府。

  

  张炭悄没声地舒了口气。

  却见无情在大门口停了一停,背朝着他,二指一并,亮出一把柳叶小刀。

  

  张炭一边朝楼主的方向急退,一边嘴皮子打架:“哎哎哎楼楼楼——”

  楼主早已一骑绝尘。

  众兄弟立刻收到了张炭“江湖救急”的眼神。

  为了左护法的面子,大伙儿都没二话,纷纷仗义援手!

  

  于是,飞刀一路撞飞洛五霞的“丈八剑”,穿透朱如是的“铁板神索”,射破利小吉的“子平飞帘”,从朱大块儿的巨掌边擦过,最后追上了张炭的左小腿!

  刀柄正正当当敲中了麻筋,刀刃把他的裤腿连同马靴割成了两片。

  

  张炭一跤跌在地上,楼主那匹神驹扬起的尘埃还没落定,害他眼里一迷。

  

  腿好麻。

  心好痛。

  

  

  三、浮云散

  

  从南薰门出京城五里,便是青城斋宫。每逢大礼之年,皇帝都会在此举办隆重的祭天仪式,祈愿四海平靖、国泰民安。[2]

  郊祭大典耗费巨大,旧例是每三年才举行一次。可到了当今天子这一朝,敬天祈福的盛举总是多多益善。近十年来,南郊祭典几乎年年都要办,无数民膏皆化为礼乐香供,消失在了这场浓酾不愿醒的盛世梦中。

  

  早先的斋宫只用青布为墙,绘以雕栏,扎结出城阙殿宇的样子则已。如今则是正经建了明堂宫室,皇帝自太庙请出神位,便要在这里斋宿至三更,再驾诣郊坛行祭礼。

  

  此时,赵佶正坐在端诚殿中,细细地赏看一只汝窑天青釉茶盏。

  今日是阴天,又近傍晚,殿中的光线有些暗淡。瓷盏在暮光中泛出澄澈的湖水蓝,煞是柔润好看。

  

  他知道,倘若天光晴好,这瓷盏还会透出缕缕淡金,犹如雨后的碧空朗照一般,这才是汝窑天青随光而变的风雅妙处。

  可惜天气并不好,满天都是灰沉、厚重的云。

  刚才他为了这败兴的云已经焚香祈愿过一番:若是上苍庇佑,就让阴云快快散去,现出一片天朗气清的好景致。

  

  赵佶又把玩了片刻,只觉当真赏心悦目、无处不美,面容渐渐舒展开来。

    

  这套汝瓷正是蔡京在不久前的天宁节所献。老太师眼睛浑浊得都快瞎了,居然还能抹泪揉眵地表忠,看得他心头暗笑。不过,看在蔡京侍奉有心的份上,他还是愿意给些体面的。

  但蔡京提的那件事,他始终拿不定主意。

  

  金人到底会不会渡河?

  真渡河了,京师保不保得住?

  真保不住,朕要怎么办……

  

  这些日子以来,他每个问题都不愿深想,但又不得不想。有时他觉得郭药师必能守住,有时又深深地感到一种惶悚和不安,可想来想去,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看着手中的茶盏,忽然心中一动。

  与其自己苦想犯难,何不问一问天意?

  

  他当即取了茶末投入盏中,协盏调膏、注汤击沸,待白色的乳沫渐渐浮起,便拿起茶匙精心勾勒起来。

  他心中默念:若天佑我大宋,则以这盏中山水为兆,丹青妙成,便是江山无恙。

  

  只见浮乳与水纹缓缓交融,化作群山起伏、江河浩渺,正是绝佳的一幅千里江山图!

   

  赵佶忍不住“哈”了一声,轻舒眉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就知道。

  他是天命所归的,国祚自然也会隆盛绵长。

  

  他又点了一盏,仍然打出了极好的咬盏雪沫,这一次,他饶有兴致地在盏中勾了几朵小花。

  算算时辰,诸葛小花就快来觐见了。

  若他进殿时花为双数,就留他一留,若为单数,就是天不容他了。

  

  不多时,果有内侍来报诸葛太傅请见。

  

  赵佶听得橐橐脚步声近,扫了眼茶面,蹙起了眉。

  四朵半。

  上天何意哉?

  

  他抬头望见诸葛先生进殿,不觉怔了一怔。

  郊坛祭礼要三更才开始,此时尚是斋戒休憩期间。诸葛先生未着朝服,却罕见地穿了一身青色的苎麻道衣,一眼望去,峨冠长髯、大袖飘飘,显得神采飘逸。

  

  赵佶不由得赞道:“太傅好风仪。”

  说话间他已随手将乳花推散,另取了一只鹧鸪斑建盏,亲自为诸葛点茶。

  诸葛先生谢恩落座,似乎根本没看到桌上的两盏水丹青。

  

  赵佶道:“昔日太师亦喜着青色道衣,京中纷纷染色效仿,谓之‘太师青’。”

  诸葛先生谦了一句:“老臣岂有太师的风度。”

  赵佶摇摇头:“太师,毕竟是老了。”

  

  诸葛先生闻言只是一笑,将祭礼安排诸事向赵佶细细禀明。

  这些事情皆有礼法成范,赵佶明显听得心不在焉,不时叹两声气。

  

  诸葛先生遂问:“官家心中有事?”

  赵佶叹道:“想来太傅也是知道的,金人入寇,恐有兵祸再起。”

  

  诸葛先生又问:“那官家有何筹谋呢?”

  赵佶状若无意地觑了他一眼,道:“上天如此谴告,朕心中实在不安。过几日,朕想去亳州太清宫设坛进香,为民祈福,太傅以为何如?”

  

  诸葛先生立刻答道:“臣以为不妥。”

  赵佶暗暗冷笑,面上却不显,给诸葛递去一杯茶。

  他状若无意地瞟了一眼内殿,朱盐平已带着人等在那里,他只需推落桌角的梅瓶,便能开启这场杀局。

  

  只听诸葛先生若有所思地道:“亳州太清宫香火虽盛,但与两浙路众多的古观、道院相比还是稍逊。官家不如沿东南一线选几处道家圣地巡幸祈福,更显心诚。”

  

  赵佶手一颤,热茶泼出来少许,烫了手指,不由得“嘶”了一声。

  诸葛先生敏捷地伸手一托,含笑道:“官家当心。”

  

  “太傅当真这样想?”赵佶的面容在渐沉的暮色中有些阴郁,“可金人已大军压境,一旦围了汴京,社稷危矣……”

  亳州进香不过是托词,真要弃了东京,他心中本就属意往东南之地走。蔡京、朱勔在淮浙经营多年,那里富庶不输京城,自可高枕无忧。

  诸葛竟一早料中了自己的心思!这老儿难不成在正话反说?

  

  诸葛先生大惊失色:“金人已渡河了么!”

  赵佶心中暗骂这老狐狸惯会装傻充愣,口气略缓:“那倒没有……只是陈兵于河东、河北,虎视鹰瞵、窥觊中原,令朕甚是忧虑。”

  

  诸葛先生举袖拭汗:“还好还好,金人兵马骁悍,只有燕京的常胜军还能令其忌惮几分。只要常胜军能坚守拒敌,金人就无法长驱直入进逼黄河。只要金人过不了黄河,京师就不会门户大开崩陷失守。”

  他句句都是宽慰之语,可赵佶听在耳中,却莫名地气血郁滞、心惊肉跳。

  

  他扭头咳嗽了几声,将诸葛后半段话盖过,定了定神道:“眼下虽还太平,但金人犯境毕竟如剑悬顶,万一虏祸真至,太傅认为朕当如何应对?”

  诸葛先生没有半分犹豫,躬身道:“官家当然应该先保全自身,再谋长远。惟有圣躬安和,才能嗣守宗祧。”

  

  赵佶愣了片刻,本来想好的说辞全卡在喉间不上不下。

  难道他竟将诸葛想错了?

  

  他慢慢拿杯盖推着乳沫,语气迟疑地道:“太傅言之有理,但京师的守卫……”

  诸葛微微一笑:“自古以来,天子巡幸,则令太子监国。皇太子仁孝端方,可先代官家主持国事,待各地勤王之师齐聚,则江山可安。届时官家回銮,自然是海晏河清了。”

  

  赵佶恍然。

  是啊,他有的是皇子,太子也早成年了,这京师哪里就非要自己守!

  但恍然之后,他心中又隐隐一凛,生出一丝警觉。

  

  他垂了眼目,将半盏冷掉的茶汤慢慢倒在茶床上,淡淡道:“其实,朕居帝位已二十五载,时常倦于万机,早有高居颐养、修道自乐之意。太子素有恭俭之名,有内外臣工辅弼,朕直接将大位托付给他,也是可行的。”

  

  诸葛闻言却露出了讶异之色,道:“官家春秋鼎盛,何出此言?南狩之举只因圣躬不可蹈危,待到虏寇肃清,御驾还是要还朝的。臣以为,可以效太宗、真宗之例,先令太子领开封牧[3],坐镇京畿便是。”

  

  赵佶听得不住点头,面色亦是稍霁。

  他重新挑了茶末,瞥见这天青盏,就想起了蔡京,神情有些不豫:“朕就说太师老矣!金人入寇,他只知劝朕南狩,京师诸般大事却未有只字建言。太傅方才所言句句深识远虑,同为三朝老臣,太师怎就想不到呢?”

  

  这种话,诸葛先生是绝不会接的,但赵佶也看得出他笑而不语必有内情。

  几番催请探问,诸葛先生才无奈、为难、婉转地说了一句:“官家可是忘了当年东宫琉璃之碎?”

  

  赵佶一愣,神情冷了下来。

  他记得这事。

  

  赵桓初封太子时,蔡京曾以大食国的琉璃器进献东宫,没想到太子大怒,斥责说“天子大臣,不闻道义相训,乃持玩好之具荡吾志邪”,随即让左右把琉璃器击碎[4]。

  那年太子不过十五岁,做事尚不圆融,让蔡京极为难堪。他不好对太子发作,就暗地里使人弹劾太子詹事陈邦光,将其逐出了京城。其后,蔡党的人对东宫时有挑剔之语,想来都是心怀忌恨的缘故。

  如此看来,蔡京这厮分明是小人之心,为了和太子的那点旧怨,连国家的安危都不顾了!

  

  这时,米苍穹带着几个内侍进殿,来送新备好的山泉水。

  赵佶顺势起身踱开几步,方便内侍们将水方注满,米苍穹则跟着他走到窗边低语了几句。

  诸葛先生垂首啜饮,目不旁视。

  

  赵佶听完神侯府门前的风波始末,不禁勃然变色。

  

  朱月明果然办事不力!

  原只要他稳住神侯府,他平白去招惹金风细雨楼那些强人做甚?招惹了又收不了场,真要在郊祭之日出了民变岂不是大大地不祥!

  肯定又是蔡京的授意!这老匹夫,给他几分圣恩,他就恨不得事事做绝,弄得这般难看!

  到底还是神侯府顾全大局,照米苍穹所说,民情如此激愤,还是四大名捕压下来的。只是这一遭下来难免会生芥蒂,京师的防务也用得着这几人,还得稍加安抚才行……

  

  待米苍穹退出殿外,赵佶落座看了诸葛一眼,虚笑道:“朕若巡幸东南,太傅也当同行,朕还有许多事情请教。”

   “东南之行,还请官家恕臣不能伴驾。”诸葛先生恭声道,“南狩之举乃为宗社计,但朝中一些直臣势必要为此事面折廷诤。臣虽老朽,好在这张薄面还有三分可用,少不得要多方游说安抚,为官家分忧。”

  

  赵佶不瞬睛地看了他片刻。

  这可真是滴水不漏,再挑不出半分毛病。

  

  他一念之间也有几分触动,微喟道:“国步艰难,太子奉守宗社,还要仰仗太傅辅佐。”

  

  诸葛先生忽然离席长拜:“臣虽老迈,必当忘身殉国,以报天恩。”

  赵佶忙快步上前扶了,眼中不觉泛出泪光:“有太傅这样的贤臣,实为我大宋万民福祉。”

 

  君臣二人执手相顾,虽知彼此皆在矫情作态,却都会情真意切地把戏唱完。

  

  

  守在殿外的米苍穹睨了一眼西配殿,无声地笑了笑。

  枉费这番算计,倒是成全了一场君臣相谐的好戏,想来朱盐平和那几十个暗卫注定得在配殿里挨冻到晚上了。

  

  他翘首望天,刚才起了一阵好风,将郁积了几天的阴霾吹得干干净净。天空中霁月初升,星辉明澈,一派清朗夜色。

    身边早有机灵的小黄门提醒:是不是该去给官家报祥瑞?

  ——官家方才祈过愿,如今这阴云真个就散了,可不正是承天之佑、福泽无边的吉兆吗?

  

  米苍穹随口朝角落里的连喜吩咐了一句:“你去吧。”

  

  那连喜小孩儿心性,正低头拿脚尖逗蚂蚁,闻言一个激灵就开始犯憷:“啊?我、我怎么说?”

  皇帝身边那些个相公太尉们常说的祝词,他连听都听不明白呢。

  一旁的宫人们眼里都快冒出火星子来:这讨彩头的好差事,别人往前拱还来不及,小没出息的不过仗着侍奉人的本事得了米大官的眼,竟还往外推!

  

  米苍穹一笑:“随便说。”

  

  连喜蹑步进殿,报说了“祥瑞”,又磕磕绊绊说了几句吾皇洪福齐天之类的话。

  

  赵佶一听,欢喜得整个人好似放起光来,身上一时摸不着赏人之物,随手拿了案边一个菊花金碗扔给连喜,便急匆匆出了殿门亲自去看。

  宫人们见天颜舒悦,都拣着吉祥话交口称颂。赵佶哈哈大笑,连声叫赏,众人纷纷跪地叩谢皇恩浩荡。

  

  诸葛先生和米苍穹自然也在伏地叩拜、山呼万岁之列。

  他们一个跪在东,一个跪在西,看起来没有半分牵连,却有着极为相似的老成与安详。

  

  

  这一年的郊祭,就在君臣的喜色中平稳地结束了。

  为人津津乐道的自然还有那神乎其神的祥瑞。在眼下的时局,这样一道天佑大宋的瑞应的确让很多惶惶之心得到了慰藉。

  

  然而,参加了祭礼的官员却隐秘地议论着另一桩异闻。

  大典完成后,有鸱鸮凄鸣于端诚殿脊,与百官赞拜声一应一和,闻者无不惊骇[5]。

  

  这种事当然没人敢附会成某种预兆,毕竟是不经之谈,怎么说都行,倒是神侯府门口闹出来的乱子引起了不少猜度。

  有人说这背后是党争之祸,也有人说是惹了天子忌惮。可皇帝郊祭一毕就开始对神侯府加恩,先是赐下珍贵的北苑贡茶给诸葛太傅以示爱重,又分别加授四大名捕承宣使、观察使之衔,虽只是武臣寄禄的虚职[6],但表达的态度显而易见。

  无论真相如何,神侯府这把有惊亦有险的烧身之火终究是没燃起来,而蔡京一党最后一扑的落空,也终于使其现出了真正的败势。

  

  

  晌午时分,通常是姚记食肆的掌柜最忙的时候。

  往常的姚谦总是像一只穿花蝴蝶似的游走在雅阁之间,令贵客们如沐春风,可今日堂前却迟迟不见其人。

  

  姚老板此刻正站在三十多盘精致的茶点中出神。

  他很快挑出来六色小食饮子,亲自装了盒,半路念头一转,换进去一碟酥琼叶,又从清水花桶里捞起一朵粉夭夭的小花点缀在盘边,方觉尽善尽美。

  

  他仔细盖好食盒,问:“备菜可还够?不够速速去补,切勿失了礼数。”

  “足够的。”手下人恭声应了,没忍住嘀咕了一句,“那个黑白脸的胖子好生能吃……”

  姚谦一笑而去。

    

  他提着食盒直下旋梯,进入地阁。

  张炭领着风雨楼那班干将吃得热火朝天,老林领着神侯府这边且陪且闹腾,也是开怀。

  

  两边的人虽然隶属不同,但这几年来颇多联手,主事的高手们已十分相熟。

  这一回大事平息,照例要碰头。姚谦遂跟无情提议,开完了会在姚记“联谊”一番,也是致谢之意。

  

  张炭眼尖,奔着姚谦的食盒就凑过来:“什么好东西?”

  姚谦也不拦:“给你们楼主备的,你先尝个鲜?”

  张炭立刻缩了手:“那就算了,楼主的口味忒讲究,但没油水、不顶饱,你家那位也差不多。”

  姚谦笑道:“他们吃他们的,你爱吃的也少不了。”

  

  “不是我说,你家大捕头真是不讲情面。”张炭两口吃掉一个水晶包,又端起一盘羊头签,边吃边抱怨,“我们楼主这次算是鼎力驰援吧?我踢了一脚门,也是一片好心吧?他倒好,就非和我计较这一脚不可!”

  他撸起裤腿,给姚谦展示一块淤青。

  “你看看给我打的,我那天穿的裤子也叫划破了,刚上身没几天的,唉……”

  

  “那你怎不去找我们公子赔裤子,非得从我这儿吃回来?”

  张炭笑嘻嘻道:“我这回居功至伟,再吃你几顿,你也不亏。”

  姚谦道:“他不敲打你一回,就这点事儿,你吹上十年八年都是少的。居功至伟也是你们楼主,你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楼主自然英明,但你别忘了,造势也很重要,我们游说了好些仰慕你们那四位爷的男女老少前去看热闹,方才把气氛推得恰到好处,这可是我的主意!”

  “你们白楼的资料库就是这么用的?”

  “这你别管,你就说厉不厉害!”

  “厉害,够机敏够聪明。”

  

  姚谦忽然贴近了些,往他手里塞了个油纸包。

  张炭掀开个角,见是姚老板私家珍藏的川西乳糖狮子,不禁垂涎又警惕:“干什么?”

  “你跟我说说,仰慕哪位的多些?”姚谦兴致勃勃地问。

  

  “哈哈,呵呵,你要打听这个——”张炭故作高深地停顿了一下,才道:“这点子东西可不成!”

  

  

  姚谦最终还是如愿撬开了张炭的嘴,这才神清气爽地来到后园小碧湖。

  

  湖心有座水阁,有浮桥隐于水下,可用机关随时升降,能够让水阁很好地与外界隔绝。

  姚谦的轻功极佳,自不需机关辅助,踏水几个提纵便稳稳落在了阁前。

  

  他时间掐得正好,那两人刚议完事,面上都现了疲态,屋子里名单舆图沙盘乱成一团。

  姚谦先开窗,再换茶,随后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

  

  凉风清新醒神,戚少商迎着窗口甩甩头,顿感适意。

  他转眼瞥见一碟酥琼叶,是他上回来时随口赞过的,不觉一笑:“姚老板真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

  

  “戚楼主见笑,姚某不过公子麾下无名小卒,平生所长也只有做点心和打打杂罢了。”

  就这一会儿工夫,姚谦已经把屋里归置得整整齐齐,还有余暇给他家公子换了一杯温水点了一炉香,他把朱大块儿托他捎来的一个长布包呈给戚少商,便退了出去。

  

  “你能不能和那位李少卿说一说?”戚少商拿起块点心,稍显用力地咬了一口。

  “说什么?”无情状若无意地瞟了一眼他左边的袖子,不是很上心地应了一句。

  

  “叫他不要搞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防身。”戚少商拧着一双剑眉,“我派去他身边的都是楼子里一流的高手,他要是信不过我们,干脆换你的人,别每次都在打架的时候给我们添乱。”

  

  “换我的人也一样。”无情也取了块糕点入口,“李纲是文人皮、武人骨,有些执拗血性,不会完全依赖别人——他又在遇刺的时候跑出来帮忙了?”

  

  戚少商脑中顿时响起了下属们的许多牢骚:

  (抡板凳飞砚台泼滚茶,这真是文官?)

  (他比刺客出其不意多了。)

  (直说了吧,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他也懒得多说,“哐”地把那长布包放在桌上。

  

  无情又朝他左侧瞟了一眼,打开布包,抽出一把铜锏。

  很普通的锏,甚至可以说是粗劣,寻常铁匠打菜刀的手艺。

  

  “这个,应该不是打来防身的。”无情略一打量,就下了结论。

  “女真以骑兵为主,锏是比刀枪更适合与其对抗的兵器,可以钝击马首,与敌人短兵相接。”

  他放下铜锏,神情微倦:“李伯纪虽是文臣,却比许多武将更有弃身锋刃的决心。”

  

  戚少商问:“他会武?”

  “不曾听说。”无情摇头,“但他十几岁就跟随其父带刀巡城,曾与西夏兵多次城下对峙,对兵政颇有见地。”

  

  “诸葛先生下一步所谋大事,他也是重要的参与者之一吧?”

  “对。”无情的目光一点点冷下来,“赵佶多疑,不被逼上绝路,不会轻易放弃大位。关键时刻,要有直臣挺身而出,推上一把。”

  

  戚少商眸色微深。

  蔡京想借皇帝之手除去神侯府,却万没想到被诸葛先生反将一军,给这场注定拦不住的南逃添了把火。一旦太子登基,诛杀六贼的赢面就会很大,对大局造成的震荡也最轻。

  这也是他们两人权衡再三,选择徐进而非激进之路的原因。

  

  至于新君有没有守城之心、保国之志,谁都无法预料,如今的局势,已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如果这次依然除不了蔡京。”

  戚少商没有说下去,他在若无其事地吃点心,还顺手正了正盘边那朵粉色的小花。

  

  无情却说了下去:“那就照你我原定的计划。”

  他说这话时的积郁很重,话意却清明、果断。

  “联手凄凉王,你在京城,他在京外,我在禁中,放手搏一场。”

  

  戚少商得此一诺,只一句“好”。

  

  两人一时皆默。

  

  他们都是长久立于各自山巅之上的第一人,对山河之危有着最酷烈的感受。

  这种沉重,不可形于外,不能示于下。挚交相对,又见惯了彼此的坚志硬铠,似乎也只剩无言。

    

       每当此时,戚少商总是主动破冰的那一个。

  高处不胜寒,但再坚韧的心志亦不可久冻。

  

  “李纲还一直追着朱大块儿要他的锏呢。”他放轻快了语气,“要不还是还他?免得冒出别的来。”

  “随他吧,只是贴身保护还得劳你安排。神侯府目前要避嫌,必须杜绝任何一丝被诟病结党的可能性,不然我也不麻烦你。”无情道。

  戚少商摆摆手:“什么大事,大不了我亲自去,你想好怎么谢我就行。”

  

  他本想再提提做只新手的事,瞥见对方明显操劳过甚的气色,到底没张口。

  无情却了然回道:“在做了。”

  

  戚少商未及开颜,见无情的目光又朝自己左侧飘了过来。

  他终于彻底地放弃了,索性捞起左袖往桌上一拍,只见袖口淡银的镶边处豁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这也是李少卿的战绩?”无情有点促狭地挑了挑眉,“你可越发出息了。”

  

  戚少商深吸了口气,想来想去,还是得分辨一二:“他这锏上一堆毛刺,这是毛刺刮的。”

  而且是朱大块儿跟他诉苦时毛毛糙糙给刮的!

  算了,说了又有什么用。

  

  “多大点事。”无情还是淡淡的,“你藏什么?”

  说是这么说,但他还是很能体察老友爱洁又爱俏的脾性,随即唤了一声:“小姚进来。”

  

  姚谦开门,探进半个身子,上下一看,不必无情开口就知道要他做什么。  

  转眼工夫他就带了一个少女过来见礼。

  

  少女是在姚记点茶的茶博士,生得温柔俏丽。

  她端然趺坐于戚少商身侧,从裙带上拈了根针,引出一根和他袖口银边同色的丝线——自然不是她恰好就有,而是天知道姚老板哪来的神通在须臾间弄来的。

  然后她便坐在一个不算暧昧的距离上,缝补一只授受不亲的空袖,这场景绮丽而不带绮念,令当事之人皆心生美好。

  

  戚少商看看姚谦,又看看无情,眼神里不无歆羡。

  (哪儿弄来的得力干将?都快成精了。)

  

  无情捏了捏眉心。

    

  当年追命把姚谦招募进来交给他的时候,谈及此人的长处,说的是:会照顾人。

  他听了就皱眉。

  老三立刻意识到他想左了,赶紧补述了一句:会替你照顾人!

  

  从情报机构的运作上说,这是和他十分互补的。

  他性情冷傲,并不爱应付许多滋养人脉的往来,姚谦就能将这些事做得很好——这人连什么时节窗子开几分最舒适都有心得。他没有心力顾及这些,但也深知人各有所长,多数时候都任其发挥。

  

  姚谦这个下属的确非常机敏,是个千伶百俐的人。

  有时候未免过于伶俐……

  

  此时下人来报有贵客到店,姚谦遂出去应对。

  

  无情眼见佳人补袖还得补上片刻,便拿起桌上的铜锏,推轮椅去水阁之外的露台上细看。

  

  锏身的毛刺确实很多,粗糙、拉手,末端有个不深不浅的点,似乎本来想镌字,又很快地放弃了。

  这凹凸又疵杂的材质,着实很难刻出什么像样的字来。

  且这做工看在他眼里,不能说是一无是处,只能说是忍无可忍。

    

  

  姚谦回到堂前,才知来的是李纲。

  他曾奉命暗中保护过此人几回,知是诸葛先生和大公子都很看重的人物,当下拿出了十二分的礼遇。

  

  李纲此来,是诸葛先生给指的路。

  他遍寻不着朱大块儿,便打算去找戚少商。诸葛先生却说:既是为了寻物,你不如直接去找无情。

  谁能比捕快更擅长寻物呢?

  

  事实证明:诸葛太傅总是对的。

  

  李纲走到湖边,隔着很远就一眼看见了自己的锏,握在无情的手里。

  他没有踏水来去的本事,可姚谦何等人物,察言观色只在瞬息,麻利地踩下了机关。

  浮桥出水,直通湖心。

  

  当李纲提着袍角从桥上奔了过去,而他的公子投来了一个复杂又冷峻的眼神时,姚谦才终于意识到,他那智者千虑中的一失,就这么不打招呼地来了。

  

  无情看着李纲由远及近,手一松。

  李纲“哎”了一声,眼睁睁看着铜锏掉进了水里,一下子就沉了底。

  

  这锏虽不见得多趁手,也是他和匠人费了好些唇舌、拾掇了许久才制成,就这么被明显故意地丢了,他心里也不免来气。

  

  他走上前,义正词严地道:“那是我的。”

  无情点点头,很讲道理地说:“我赔。”



  四、皇城飞雪

  

  宣和七年十二月廿三,雪落中原。

  

  赵佶双目失焦地看着殿外纷飞的大雪,神思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却惝恍不能思量。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是了,是缺了称贺,往年天降瑞雪,群臣都会来称颂圣德昭彰,作许多的应制诗呈上来。

  今日是怎么了,他们为何只拜不贺?为何有人跪泣?

  难道这不是一场瑞雪吗?

  

  臣僚们的声音渐渐在耳畔变得清晰,掺杂着连日来雪片一样纷至沓来的凶信,重击着他的心神,令他分不清这到底是噩梦照见的现实,还是现实映出的噩梦。

  

  十二日,中山府连续三次飞报朝廷,金人已分道南下,西路军由云中攻太原,东路军由平州攻燕山。

  十六日,童贯从太原逃回汴京,报武泰军节度使、燕京守将郭药师降金,檀州、蓟州、燕山府均已失守!

  十七日,石岭关沦陷,太原危急。此前朔州、武州、代州、忻州已尽落敌手,河东一带防线将溃!

  廿一日,金军兵围中山府不克,已绕路行进,十日可到黄河!

      ……

      他已经下过罪己诏了,也已经封了太子做开封牧,可金人还在进军,群臣还在吵闹,像无休止的风雷在他头顶轰鸣。

  

  诸葛正我一力主战,李邦彦、白时中、耿南仲则力主议和。

  太常少卿李纲刺臂血上疏,上御戎五策,力请禅位于皇太子,以安人心,守土捍敌。

  给事中吴敏率众进谏,称东南巡幸等同弃守东京,将死不奉诏[7]。

  ……

  

      赵佶感到心口疼痛如绞,慢慢俯低了身子。

  他冷不防看见御座扶手的鎏金龙头,原来它的样子那般狰狞,连口衔的珠穗都那样森冷。它在他昏眩的视线中慢慢转过了头,像着了魇镇一般张开了口,要将他吞噬入腹!


      赵佶身子一塌,歪倒在御座上。

  殿中乱起。

  

  

  铁手抬头朝紫宸殿的殿脊张望,几片雪花落在他的脸上,瞬间消融。

  

  一重重碧瓦朱甍掩映在树影与风雪中,寂静冰冷。远处的宣和殿传来隐约的哭嚷,既诡异,又凄惶。

  直至一道飞光划过正殿,这阴郁而吊诡的气氛才被打破。

  

  那飞光打入正殿屋脊的鸱吻尾部,燃起一道耀眼的金辉,闪烁了两下便悄然熄灭。

  

  铁手循着飞光的来处往侧殿看,这才从歇山处找到一角深色氅衣,几乎与殿阁一体。

  无情坐在高处朝他一笑,带点微黠,像一只藏形有术的猫。

  

  铁手紧绷的面容也舒展了一下。

  他大师兄有一点和世叔很像,越是紧要关头,越是松弛。

  

  他展身飞上殿顶,挨着无情坐下来。

  

  这个位置可以将内廷大部分的殿宇一览无余。此时,福宁、垂拱二殿之间的一座小阁上,亮起了一盏红纱宫灯。

  无情再度打出一道飞光,这次只亮了一下。

  远处的红灯也很快熄灭。

  

  这几日内廷都在没白没黑地议大事,宫中的守卫格外森严。

  但恐怕无人想得到,各方权要和关键消息在禁中之地的流动,都掌控在这小小的几盏灯火之间。

  

  灯分三色:金丝、白玉、红纱,代表着不同阵营的要员和动向。

  重要殿阁的守卫中都有自己人,皆以紫宸殿脊的辉光为号,执行三种指令:拦、缓、放。毫厘之差,有时便可以左右大局。

  

  无情用下巴指了指宣和殿:“醒了吗?”

  铁手点头:“醒了,但据说半身麻痹、口不能言,只能用左手写字下诏。”

  无情冷笑:“想必要到南逃时才能康健如初了。”

  铁手道:“由他做戏便是,左右大事已定,此刻已有人去宣太子了。”

  

  这时,一个侍卫无声翻过宫墙,向两人行礼。

  虽有灯号传讯,但遇到特殊枝节,这些人还是会亲自来报,以策万全。

  “有个内侍悄悄出了宣和殿,应是去给郓王报信。”侍卫在廊前抱拳,“我来请公子的令——咱们拦是不拦?”

  

  “不必拦他。”无情略一思忖,果断地道,“你去给步军都虞候何灌通报一声,再让福宁殿外的人找个机会,将童贯、梁师成密请郓王、有易立之心的事透给东宫。”

  

  侍卫领命而走,神情中尽是敬服。

  都虞候何灌负责把守殿门,如今太子即位已成定局,他自然不会把郓王放进去[8]。汴京已无可用之将,这位曾经征战河东的武臣若能立下一份从龙之功,守城时就能多一分力量。

  而六贼里,蔡京、王黼与太子有旧怨,童贯、梁师成亦与郓王亲近,待官家退位,六贼中有四贼和新皇水火不容,锄奸大计再无阻碍。

  

  铁手亦觉得心悦诚服,还有一点不知从何而起的心忧。

  他也是聪慧之人,但像这样两句话谋进去五个人的本事,他没有,也学不来。

  

  无情看都不看,就知道他想什么。

  “你有更宽的路能走,这点权术手腕的东西无需入心。”他语气安然,拿余光瞥他一眼,“但也不要心眼太实了,容易吃亏。”

  

  铁手终是没忍住,道:“你也不要总是这样耗心力。”

  一个人能有多少心血可以一生都在所不惜?

  

  但这话他没有说,这话是劝不了无情的。

  他只道:“这时局还得要你劳身劳心很久。”

  

  这时,远处有金色宫灯亮起。

  御道上一群人拥着太子赵桓、拖着仪仗,进三步退两步地朝福宁殿蠕动。

  走得这样不成体统,是因为太子一直在竭力挣扎。他已做了十年的储君,只怕从未像今夜这般惧怕拿掉这个“储”字。

  

  无情挥手发讯。

  福宁殿前立刻有三四名侍卫上前帮忙——自然不是帮太子继续做太子,而是帮太子进殿当皇上。

  

  铁手遥望乱纷纷的人影,只觉荒诞非常,他轻叹一声:“这新君哪里指望得上。”

  无情神色淡然:“赵桓性情怯懦、优柔寡断,本就当不起守土捍敌的大任——但总比那位好一些,是不是?”

  

  他露出一丝清冷的笑:“你猜他好在哪?”

  铁手道:“大师兄一定要问我,想来是知道我并不觉得好。”

  倘若同样是个不能守护江山百姓的皇帝,那些细处的差别又有何意义?

  

  “他并非好在能做个没那么差的皇帝,而是好在,能让我们有一个舍身赴难的机会。”无情冷酷地说,“血路,有时候也得自己铺的。”

  

  铁手微微一震。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无情问他的深意。

  

  他们身边有无数忠义之士,宁可一死,也要一战。

  可这个国家的君王只想逃命,将相只想乞和。倘若不逼退赵佶,不杀尽六贼,他们竟连洒血捐躯都没有机会。

  就算是这条从内忧外患的夹缝里铺成的路,也如薄冰般脆弱,要踏着无数鲜血和白骨才能寻得一线希望。

  

  雪渐渐小了,寒气却愈发深重。

  

  “前几天召集在京的人手议事,小姚老林他们都问我,守城有几分胜算?”无情淡淡地道。

  铁手:“你怎么答?”

  “我没答。”无情道,“我问他们,几分胜算要守下去,几分胜算就不守了?”

  

  铁手道:“他们一贯是你说五分,就当成十分来战。你若不说,他们会使出十二分的力气守到底,却不会有一个人后退。”

  无情的双眼出奇地亮:“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子。”

  

  “会死很多的人。”他忽然转眼,静静凝视着铁手,“但只要没到城破那刻,就要让血去流。”

  铁手正视着他,重重点头,他心中刺痛,但并不移目。

  

  无情又道:“老三老四去了太原,比你我先一步面对金军铁骑。就算我们四人也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比从前更接近死亡。谁的血流干了,活着的人就一定要接着做未竟之事,倾未尽之力。”

  他说这些话时,有冰锋一样的锐和煞,却没有一丝的消沉或抑郁。

  

  “你心地仁厚,在危亡之际、取舍之间,需看得破。”他点到即止地说。

  一如既往地清醒。

  却何其无情。

  

  铁手没有立即回应。

  他低头专注地想了一想,想得眉峰上都积了两行雪花,才认真地“嗯”了一声。

  

  无情等到他这一声,就不再多说,指了指廊下道:“那里备着伞,世叔应是快从宣和殿里出来了。”

  

  他在朔风与寒雪里侧过了脸,目光从容,神色不惊。

  “你带一把,去给他老人家挡一挡风雪吧。”

  

  

  这一夜,宣和殿与福宁殿之间的御道格外狼藉。

  积雪被许多双脚踏为浑水污泥,又在彻骨的冬寒里重新封冻成冰,清浊俱败,如同宣和终夜的尸骸。

  

  官家与太子一个在宣和殿里病危,一个在福宁殿里昏厥,各闭各的眼,僵持不下。诸葛先生在两殿之间往返了三次,为赵家父子这场互不照面的谈判牵起一条线。

  南逃保命的渴望让赵佶几乎无有不应,他下诏免去赵楷皇城司的职事,以惠恭王皇后的兄弟、也即是太子的舅父王宗濋取代高俅统领殿前司,又答应会尽快迁离禁中,再不过问政事[9]。

  内忧、外患,还有天家那可有可无的亲情,很快就勾兑在一起,让震荡欲崩的局势短暂地安稳了下来。

  

  次日,太子赵桓在崇政殿即皇帝位,尊赵佶为太上皇,改元靖康。

  

  四日后,太学生陈东上书,请诛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李彦、朱勔六贼。

  短短数日,根基稍浅的李彦先被赐死,余者或贬谪、或流放,但人人皆知这不过是给太上皇留的最后一点颜面,京、贯诸贼尚能苟活的日子已数得出来了。

  

  与此同时,备战事宜终于仓促地启动起来,宫中日夜议政,宫外兵马已行。

  整座汴京城笼罩在一片阴郁、紧张的气氛中,圣心、民心,皆是惶惶。

  

  

  同一片凛冬之下,黄河以北已是山河寸裂。

  但也绝非没有坚如磐石之地。

  

  太原城下,号角声起!

  三十名赤膊的金国勇士猛地拉动绳索,身躯一弯到地,将无数巨大的石块用炮梢弹射到空中,砸向城头!

  

  一条人影腾空跃出城墙,迎着漫天炮石飞腿连蹴!磨盘大的巨石竟像皮球一样被他踢飞出去,落向城下正在用云梯登城的金兵,砸出此起彼伏的怒吼和惨嚎声。

  他腿影如乱云,踢飞来势最猛的几块炮石,停都不停,凌空一腿接一腿,又接连踢了七八块,身势方才告竭。

  

  他折返城头时,仍然勉力将双掌所及的炮石用内力击飞,只是他手上的功夫显然不如双腿那般出神入化,连番强接之下已被巨大的冲力震得踉跄欲倒。

  他右腿一屈,左腿发力一蹬,再次扑向一块迎头砸下的巨石!

  

  此刻他掌力腿力皆已尽,却张口喷出一蓬烈酒!

  冬阳之下,酒色烈红,带血!

  巨石在血色的酒箭中轰然崩裂,碎成一场石雨,噼里啪啦落下城头。

   

  追命剧烈地喘着气,趔趄几步,弯下腰,用手撑在膝上歇息。

  他的手臂在抖,两腿抖得更甚。

  

  投石机打出的炮石并非人力可以强接,可他单是今日,就接下了十几轮。

  

  这等能为已如神迹一般,但仍然不足以防住所有的炮石。东侧一段城墙已经被砸开了一个豁口,几具血肉模糊的宋兵尸体堵在那里。

  城中也有炮车,还有床子弩,但金军从太原周围的县邑掳来了许多百姓,驱策在投石车前,令宋军无法猛烈还击。

  

  这时七八个金兵已从那豁口爬上城墙,他搬起一大块裂石,将冲在最前面的一个砸下城去,只听身后嗖嗖箭啸,其余金兵也被射倒。

  是弓弩手顶了上来,紧接着步卒压上守住缺口,城防兵也扛着砂土包冲上来抢修。

  

  追命靠在内墙上,汗出如浆,虚脱得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但他仍然咬牙提着一口气,有节奏地甩动手臂、放松腿部,并暗运内力调息。

  他必须尽快恢复战力,以应对下一轮的炮攻。

  

  有人为他捧来一碗酒,汾阳的杏花白。

  每个城头兵都知道,三爷有酒,便如四爷有剑,就是天大的艰险这两人都扛得起。

  

  追命想接,一时却抬不起手来,那人将酒碗直接凑在他唇边,他一气喝尽了,只觉浑身都热乎了起来。

    他转头要谢一声,却一下变了脸色:“你怎么上来了!”

  这递酒之人,正是河东宣抚使、太原知府张孝纯。

  

  追命顾不得疲累,连推带搡将他往城内赶。

  “金兵还在攻城呢,你给我下去!”

  

  金军兵围太原,童贯望风而逃,河东重镇尽落金人之手。诸葛先生紧急将他和冷血派来太原,就是为了保住西路最后一条防线,同时也给了他们一道手令:守将若有降意,立杀之。

  好在,河东仍有不怕死的官。

  张孝纯和统制王禀靠着城中仅有的三千胜捷军坚守太原,死死地拖住了金国西路军南下的脚步。

  他绝不能让这两人有任何差池,也绝不能让太原沦陷。

  

  张孝纯却一把拉起他直奔垛口:“快看!”

  

  只见城下仍是杀声震天,但金军的投石车却在分批后撤。

  追命奇道:“莫不是真被我踢怕了?”

  

  “没炮石了。”张孝纯露出个微涩的笑容,“斥候来报,金军在汾水已经采不到八十斤以上的大石。”

  他用力捶了一下追命的肩,朗声长笑:“也真是被你崔三爷踢怕了!”

  

  追命大笑几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炮攻当然还会重来,但哪怕是半日的喘息都好。

  让他缓上一缓,他就能战得更久一些。

  

  可他一口气还没喘匀,便又提了起来!

  

  只见王禀率一支轻骑冲出朝曦门,当先一人长剑在手,与他策马齐头。

  冷血!

  

  两人带着这支精锐迅速朝金军炮阵突进,无数金兵立刻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冷血纵马一冲,飞身跃进炮阵中心,一把快剑左突右刺,转眼间连杀四人,皆是一剑毙命!

  紧跟着他的那支宋军骑术皆佳,他们每人提起两个炮阵前的百姓,打马便朝城中疾驰。与此同时,王禀挥舞长刀,率众和外围的金兵厮杀在一处,将这一隅挡得密不透风。

  

  城下统兵的金军将领看出他们意图,马刀一挥,分出一个百人队杀过来!

  

  冷血一剑划开一个金兵的喉咙,耳畔“嗖”地一声,他回剑一挡,击飞两支羽箭!

  只见流矢如瀑,铺天盖地朝他们袭来!他身边几人的坐骑瞬间被射翻在地,十几个被捆在阵前的宋人百姓也中箭而倒。

  

  他果断拖过两架炮车对在一处,让众人勉强躲避,只这一瞬,他肩头、右肋已各中一箭,血流如注!

  

  稍远处的王禀一面奋战,一面嘶声大喊:“掩护!掩护!”

  四个持大盾的宋兵立刻冲上去护在前后,他们皆是王禀亲兵,个个身经百战。众人避在盾下,抗住又一轮箭雨。

  

  此时,那支百人队已经逼近,很快就将王禀外圈的轻骑撕开一个口子,向冷血包围过来!

  冷血手中无鞘剑寒光飞闪,快若疾电,一路穿胸抹颈,所过之处金兵毫无还手之力,一片一片倒下去!跟着他的轻骑在这条血路两翼展开了凶悍的冲杀,同时飞快地抢出被掳的百姓。

  

  “南朝,也有如此悍将?”

  高处观战的完颜宗翰淡漠地盯着那把快剑,面色冷如冰霜。

  

  他的神情没有太多波动,好像只是在群羊之中看见了格外擅斗的几头。

  但他攥着马鞭的手却微微地加了力。

  

  一旁的大将银术可看在眼里,觉察到了国帅心中的一丝烦躁。

  南征以来,西路军一路猛进,河东诸地的守将要么一击即溃,要么开城投降,惟有太原,竟然这么难啃。

  听说东路军也遇上过一块硬骨头,那个地方,叫做中山。

  

  宗翰扬起马鞭,向阵中点了点。

  银术可立即从身边的亲卫中指了几个猛安打马入阵。

  

  王禀一声唿哨,宋兵变了阵形,一面厮杀一面快速撤退。

  最后一批存活的百姓已尽数被宋军轻骑劫走,但也不可避免地分散了兵力,现在的第一要务,是活着回城。

  

  他往冷血那边看了看,只见战况虽胶着,但也都在后撤,这才略松了口气。

  

  王禀不喜欢冷血。

  这青年来太原府的头一天就撂下一句话:谁敢降,我杀谁。

  他当时就火了,一脚蹬翻了桌子:怎么说话的!要这么说就该先宰了童太师!

  冷血居然点头:他也得死。等保住了太原,他要还没死,我就去宰了他。

  

  那是一场气氛糟糕的接风,但让所有人在一件事上达成了一致:死守太原。

  冷血的三师兄要比他友善得多,但他俩在“谁敢降就杀谁”这件事上态度一致。那日后,幕僚里几个想撺掇张知府降金的人再没敢吭声。

  

  冷血的左脸突然一烫!

  他身边一名宋兵被人从肩头劈成了两半,热血溅了他一脸!

  

  他未及回神,手中的剑已先作出了反应,“铛”地一声与一把长刀交迸,却被一股大力震得连退了七八步!

  一条镔铁棍趁隙扫向他后背,他错身闪转,镔铁棍击空,却变招一抡抡在了他的左肩!

  

  冷血胸中气血翻涌,却硬生生把喉头一口血吞了下去,他快速稳住步伐,也看清了来人。

  

  这几名金将高壮彪悍,显然都是天生神力,使的都是铜瓜锤、斩马刀这样的重兵器,一击便是连人带马砸个血肉横飞。

  方才率先发难的金将再次挥起斩马刀,向他当头劈落,激起一道带着血腥气的劲风!另两名金将一人持瓜锤击他左路,一人持镔铁棍直取前胸,想合力将他围杀当场!

  大帅有言,这个宋人,还有城头上那个,谁能杀之,赏千金、升千户!

  

  冷血一剑就刺了出去!

  他竟然毫不顾忌左右的袭击,以攻代守,剑锋直刺金将臂膀,攻其必救!

  他的剑极快,金将只得旋刀回防。如此一来,长刀的优势反变作劣势,碍住了镔铁棍的扑击。与此同时,冷血左掌一并,竟似覆了一层明亮的剑光,正是他的成名绝技“剑掌”!

  

  执铜瓜锤的金将只见一道利光划过,瓜锤便裂成两半,这时他方觉喉头一阵冰凉,一头扑倒在地。   

  此时冷血右手剑锋一递,用只比刀锋快一瞬的速度刺穿金将的臂膀,夺下了那把斩马刀!

  他在厉喝中挥刀一斩,那金将的头颅打着转飞上半空,鲜血喷溅如雨!

  

  仅剩的那名拿镔铁棍的金将还没从震惊中回神,就见这杀神般的青年右手握剑、左手握刀,浑身浴血地冲了过来!

  他从没见过这般舍生搏命的打法,更没见过这样悍不畏死的宋人。

  他本能地倒退,终于大喊一声掉头狂奔。

  

  远处的银术可已看得目眦尽裂,完颜宗翰更是将马鞭狠狠摔在了地上,纵马而去。

  银术可脸颊火辣,他的亲卫猛安都是千挑万选的勇士,竟被这宋人杀破了胆!宋军什么时候有了这等人物!

     

       王禀伸手把冷血拽上马,向城门疾奔!

  上千名金人骑兵紧紧咬住了他们,城下的金兵也全都扑向了朝曦门,要抓住百姓入城的机会抢攻城门!

  

  幸亏他们早有准备,守在城门的步军推出了拒马,弓箭手和锥枪兵已经开始全力投射,掩护轻骑入城。

  可即便如此,金兵仍然潮水般向城门涌过来!

    

  当最后一批携着百姓的轻骑冲进城的那一刻,王禀和冷血几乎同时暴喝了一声:“关城门!”

  两人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杀了回去,十几个没来得及进城的亲卫纷纷冲在他们身前奋力抵挡。

  

  追命在城头转身大吼:“神臂弓!”

  他身后响起如山的回应:“在!”

  

  城上弩箭齐发,急速的箭雨将近处无数金兵钉死在地上。在神臂弓压制性的拦射间隙,张孝纯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调来了床子弩,上百名强弩手轮番上阵,拼了命地发力绞弦,标枪一样的巨箭雷动而出,将中路金兵逼得难以向前。

  但城下的金兵仍然不可避免地越聚越多,像一片巨大的黑云,逐渐吞吃着战线。

  

  王禀身边的轻骑一个接一个倒下去,须臾间只剩冷血与他背靠背激战,两人浑身上下都已被血浸透。

  

  追命拔起一面大旗,纵身从垛口跳了下去!

  鲜红的旗面上一个“宋”字飞扬怒展,立刻引来无数箭矢招呼,追命身形灵活如鹞,挥旗将流箭全数扫落。

  

  他飞到距城下两丈处,一个倒挂,双脚发力扎入墙砖中。

  一支透骨箭飞来,正中他左腿!

  追命硬吃一箭,一双腿仍然绷得稳如磐石,他递出大旗,喊道:“抓紧!”

  

  冷血揪住王禀纵身一跃,紧紧抓住了旗杆!

  追命大喝一声,倒弓而起!以拔山超海之势拉起两人直上城头!

  

  守城的弓弩手几乎挤满了附近的箭垛,奋力拉弓搭箭掩护他们上城。

  

  三人终于爬上城楼时,追命已分不清两个血人哪个才是他师弟。

  他刚要揪一个过来翻看有没有致命伤,那血人起身就跑,边跑边喊:“床子弩顶上!再给我调两万支箭上来!”

  

  话音未落,另一个也翻身而起,大声道:“三哥!反攻的时候到了!”

  

  追命心头一松,万丈豪情再起!



  五、河山带砺

  

  靖康元年的正月,年味淡薄如纱。

  

  往年此时,京中早已张灯结彩、热闹非常,今年却连马行街都是冷冷清清。没人有心思玩乐,因为没人知道还过不过得去这个年。

       金军渡河了。

  

  中山与太原的顽抗让金人不得不绕过这两座坚城,但铁骑南下的步伐却不会停止。

  正月初一,金人到达黄河北岸。新皇派去的几万兵马只是隔岸远远瞧见了敌军就一哄而散,金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渡过了京城唯一能倚仗的天险,不日就要兵临城下。

  

  消息传入京中是正月初三。当晚二更,道君皇帝以赴亳州进香为名,带着一众后妃皇子们连夜出城,张皇失措地往东南逃窜。蔡京、朱勔、王黼、童贯紧随太上皇之后,“六贼”党羽纷纷弃官南逃[10]。

  逃走的官员实在太多,以致于朝班缺位缺得像个筛子。大臣们每日议事,议的不是如何抗敌,而是皇上要不要一起逃、逃去哪里最合适。

  这一切都像一道要将大宋吞没的洪流,让本来就在恐慌的皇上更加恐慌,也让势单力薄的主战派走得更加艰难。

  

  但还是有人在这洪水恶浪般的朝堂中砸出了一个异数。

  一个犟人,新任的兵部侍郎李纲。

    

  李纲正急步直奔崇政殿。

  诸葛太傅今日在京城所主持城防加固和武器库清点,李邦彦趁机又召集了主和的几个宰执议事,力劝官家移驾襄阳或长安。

  逃,还是守,在官家心里是杆颤晃不停的秤,始终在随着两派的拉锯而摇摆,他是靠着死谏才堪堪与主和派拼个平手,今日少不得又是一场苦战。

  

  夕阳将落,风起,云聚,天欲雪。

  

  往来的宫人们都缩着头、搓着手,在李纲的视线里一般地面目模糊,寒冷而颓丧。

  但刺骨的北风中,仍有与他一起迎寒的人。

    

  李纲没有停步,却下意识地朝一个方向望了望。

  无情人在远处的宫门下,向他微微颔首。

  李纲心中顿时多了几分踏实,他拱手还礼,加快了脚步。

  

  

  李纲并非每日都会遇见无情,却知道他每日都在。

  这段时间,他和铁手几乎日夜不休地守在禁中,助诸葛先生力挽狂澜。

  当此江山动荡、皇权更替之际,六贼的势力仍有数不清的阴诡窥觎,禁中能稳如磐石,全靠这两人坐镇运筹。

  

  其间,神侯府有许多深埋的人手和策略逐渐显露出来,其布局之早、所谋之深,令李纲震骇。

  他并不认同这样的做法,但也深知若没有这番未雨绸缪,如今的局势只会更糟。

  

  大事且不论,就说他这频频的闯宫直谏,若没人暗中协助,定不会那般顺利。

  人人都知道没有他李侍郎不敢闯的殿,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守宫侍卫那明显的放水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执拗,是有人授意放的行。

  

  对无情这个人,李纲的观感是复杂的。

  他们两人投契时特别投契,话不投机时,也特别不投机。

  

  他每天都十分焦虑,焦虑于官家的怯懦和反复无常。有时他费尽口舌说服官家留守,李邦彦只需三言两语就能浇灭官家的信心,他只好再反扑回去,周而复始,心力交瘁。

   

  有那么几次,他在这样精疲力尽的时刻遇上无情,也曾诉说过自己的忧心。

  无情多数时候只是听,不太说宽慰人的话。

  只有一次,算是交底,抑或是给他定心地说:皇帝动念要逃,你能劝则劝,但无论你劝不劝得成,他都逃不了。


  他起初没明白:天子真要逃,谁又能拦得住呢?

  无情道: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有时候也是可以倒过来的。

    

  他听了勃然变色:这是谋大逆!你不要命了!

  无情断然道:推他即位,就是为了守城,他若逃了,这个皇帝就换得全无价值,朝堂这条路也就成了死路。若是不想亡国,自然要另寻路走。

  

  他听得无比郁卒,但也无言反驳。

  他只好说:那也不能如此激进、无所不用其极!

  

       无情只一笑:所以,你最好劝住他。

  又道:我能做的,你做不来,但你的文臣手段,我亦是钦佩。你的路能通,也许就不必到我这一步。

  

  李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越级闯殿,长跪泣血,以死相逼,他样样都做过。他甚至还会利用君臣各自的小心思,一头用大义裹挟皇帝,掉头又用圣意去威逼大臣。

  为了让皇帝留下守城,自己又何尝不是无所不用其极呢?

  

  零碎的思绪渐渐随风而散,崇政殿已近在咫尺。

  殿前侍卫果然只是虚拦了几下,就由着他闯了进去。

  

  冬寒凛冽侵骨,但李纲走得快,倒是发出一身热汗。

  微汗迎风,让他感到一种带着刺痛的清醒,他疲累但疾急地登着石阶,大步地跨进灰恶的暮色与殿影中。

  

  

  城郊的风比皇城的更加刚硬,风从水上来,也更阴寒、易伤体。

  可偏偏就是有人要在这样的寒风里散步。

  

    芦苇荡里泊着一艘小船,等着渡他。

  船尾有人影静隐,等得很有耐心,不管这场散步是一时任性还是别有用心,方小侯的决定总有他的道理。

  

  玉冠白裘的方应看已走进芦苇荡的深处。

  他的气色极好,体内那股充盈的力量使他的五感异常敏锐,思绪跳脱如天马,在无数人和事的碎片中切换。

  

  他路过一个被水鸟抛弃的巢,里面还有几颗蛋,便想起落荒而逃的太上皇。

  他看见一片纤秀的白羽穿在芦苇上,又无端地想起无情。

  

  近半年来,他与无情很少照面,较量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激烈。

  

  方应看手中捻着一串古朴的合香珠,他指尖轻轻一拨,木珠流转,带起一阵香风。

  这香风原本微末如蜻蜓振翅,一入天地,却霎时掀起一股巨力!羽毛、鸟巢,连同周围大片的芦苇纷纷化成飞尘,在风中消散。

  

  罡风一路席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直至在六十步开外与一只凭空飞出来的斗笠狭路相逢!

  斗笠带起一股柔劲,与罡风一撞,便化解了风中的杀伐之力,让芦苇荡重归平静。

  

  “小侯爷要施展神功,能不能等我捞完了鱼虫再说?”

  王小石从芦苇丛中站起来,手里的鱼抄子还在滴水。

    

  方应看毫不意外地笑了笑:“你是来捞鱼虫的?还是来捞鱼的?”

  

  王小石道:“天寒地冻,哪里捞得到鱼?连鱼虫都少见,要找这种有淤泥的水洼才能捞到一些。”

  他说着又蹲了回去,只露出个发顶。

  

  苇草曳曳如浪,他发髻晃晃如饵。

  方应看怪有趣地看着他,走近了些。

  

  王小石身边放着半桶带泥的水,一些红色的小虫在泥里若隐若现。

  “挽留”就挂在他的腰间,但并无战意,否则,这把奇剑必会引动“血河”的嗡鸣。

  

  他心无旁骛,将鱼抄缓缓探入泥洼,再轻轻舀起,便有不少红虫和着泥沙被他收入桶中。

  泥水倾倒下去那一刻,桶底闪现出一抹亮色!那是一颗鸽蛋大小的珠子,随着泥水的冲刷透出莹润的光芒。

   

  几乎同时,方应看面上血气一盛!有什么东西在他皮下游走,似要破体而出!

  

  方应看单手抓住桶沿,周身内力激荡! 

  王小石鱼抄一点,抵住了桶壁!

  二人内力只相持了一瞬,果断都撤身一退!

  

  方应看面上泛起了一丝血气,让他如玉的面容更好看了些,方才的异动已完全消失。

  王小石的脸色则微微地发着白,眉峰还挂着一点冰珠。

  

  那只盛鱼虫的桶子已悄然换了一个小世界。

  泥沉底、水化冰,清浊分明。红色的鱼虫纷纷粘附在那颗能引动蛊气的珠子上,被冰封在水中,像一幅诡异的画。

  

  “我就说,你是来捞鱼的。”方应看孩子似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可我这条‘鱼’并不好捞,也许还会一口把你吞了。”

  

  王小石抹了把脸,甩掉一把冰粒子。

  他一时顾不得答话,哈着气跺着脚,头顶蒸腾出一圈圈白雾,看起来有点滑稽,更有点狼狈。

  

  但方应看没有笑,眼中闪过几分犀利。

  他刚才以“山字经”吸取芦苇荡中的冬寒之气融于内力中,寻常高手硬吃这一招,寒劲会立即侵入经络,令真气运转陷入僵滞,但王小石却能在顷刻间将寒气逼出体外,其功力不可小觑。

  

  “温家倒是大方。”方应看瞥一瞥木桶,淡淡道,“连如此珍贵的引蛊珠都可以送你。”

  他早听唐能说起过这种专克唐门蛊术的秘宝,能够散发出特殊的气味引动和诱杀隐匿的蛊虫。温家只炼出了两颗,一颗被戚少商用极丰厚的代价换走,给了雷卷防身,另一颗在温氏双平的手中,轻易不会示人。

  

  王小石一笑:“也没有那么大方,是借我的,可不是送。”

  方应看挑眉:“那我该赞戚少商一句连纵有方,看来他与温家的结盟已十分坚牢了。”

  王小石撇撇嘴:“你们这些风云人物想事情总是这般复杂么?就不能是因为我人缘好,人人都愿帮我?”

  方应看哈哈一笑:“那也可说是我人缘差,人人都想杀我。”

  

  王小石马上澄清:“我可没有想杀你!”他不无遗憾地道:“也杀不了你。”

  

  “是啊,你很难杀得了我,我也很难杀得了你。”方应看淡然道,“所以你不是来和我一决生死,只是来验证一些事的。”

  王小石点点头:“小侯爷终究还是用了以蛊养脉的法子,看起来也找到了掌控蛊虫的方法。‘擘山’一战遭山字经反噬而受损的经脉,想必很快就能痊愈了。”

  

  方应看露出一个纯澈而狡黠的神情:“倒也不会太快,不必如临大敌。”

  在唐能离京前,他终于下定决心动用活蛊来修复经脉,果然收效奇佳。以现在的进展,原本至少需要五年才能追回的修为,不消半年就能恢复如初。

      

  王小石:“只是这秘蛊的加持,想必不会全无代价。”

  方应看轻笑:“可惜,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如前一个容易验证。”

  王小石心大地摆摆手:“世上的事那么多,也不是每一件都要弄个明白。弄不明白的,猜一猜就算。”

  他抬起头,露出个同样慧黠的笑容:“反正小侯爷神功盖世,我就算猜得中,也未必用得上。”

  

  “神功盖世还是有一点用处的。”方应看俊厉的双眼微微上挑,“如果连这点倚仗都无,我今日遇到的就不会是你,而是神侯府和风雨楼的杀局。”

  王小石:“小侯爷过谦了。高手对决,输赢本就难料。蔡京已走到了局终,小侯爷才刚刚走到局眼。”

   

  方应看一笑:“一个人天赋再高、实力再强,在京城九重天阙的权力斗争中都微不足道。如今看来,我的根基比起屹立京师数十载的神侯府和蔡相一脉,究竟是浅了,得此平生未有之大败,也不算意外。”

  王小石侧目:“一向志大才高的方小侯,也有长他人志气的时候?”

  

  “神侯府蓄力多年,一朝出手,就是雷霆之势。唐门被无情和戚少商逼出京城,神枪会被凄凉王所破,我与蔡相在江湖中的力量皆受重创。蔡京这老儿为了报复我在都梁山的设计,借着金国细作一事对我落井下石——”方应看悠悠看了王小石一眼,“想来也有神侯府暗桩的推手。”

  “可惜,蔡党毕竟日薄西山,此番被诸葛扳倒,再难翻身。之后皇权更迭、郓王失势、六贼被黜,皆是摧枯拉朽,一环扣一环。”


  方应看负手望向暮色中的皇城,神情居然出奇地平和、冷静,甚至带着几分真心的赞赏。 

  “这一局,你们赢得确实漂亮。说来你怕是不信,就连我自己静心复盘,也免不了喝几声彩的。”

  

  王小石扬眉:“一个能为自己平生未有之大败而喝彩的人,一定有反败为胜的雄心,也一定有了重整旗鼓的计划。”

  “你也说了,终局未至,一切仍有变数。”方应看侧首,目中带出点玩味,“就好比六分半堂,你以为它气数将尽,结果蔡京一倒,雷纯和狄飞惊当机立断保着他和一干权臣去了东南,这南下护送之功,足以支撑他们在淮浙站稳脚跟。”

  

  听到雷纯的名字,王小石脸上掠过一丝惘然,仿佛陷入一些久远的追忆。

  “雷纯所谋向来深远,也许还有更大的胃口。”他抬眸,平静地道,“小侯爷如此雄才,不也为了挟势弄权投靠了金人?”

   

  “投靠?”方应看嗤笑一声,“我从未想过投靠谁。我选择金人,只因宋室这些废物不配入我的眼罢了。”

  他眼中掠起煞气:“我要成就的,是我方应看自己的大业。”

   

  王小石道:“所以,你要南下,还是北上?”

  方应看反问:“你要拦我?”

  “我大概是拦不住你的。”王小石惋惜地道,“但我至少要拦下——它!”

  

  他二指一弹,一颗石子急打方应看的手腕!

  打的是那条合香珠手串!

  

  方应看衣袖一翻,抄住了石子,反手拔剑!

  剑光亮起,连天空都映出了血色!

  “玎”地一响,“血河”与“挽留”锋刃相交,两把当世神兵撞击出龙吟般的声音。

  

  “岁月多摧折,故人心易变。连你这颗纯良仁善的小石头,都学会了谋算人心。”

  方应看目中含笑,剑气杀伐纵横,步步紧逼:“所谓引蛊试脉,不过是幌子,你的目标从最开始就是这串珠子吧?”

  

  王小石:“论心机应变,还是小侯爷更胜一筹。你用‘山字经’封住了珠串中的蛊气,故意任体内的秘蛊被引蛊珠挑动,若不是我早知珠串内有乾坤,便要被你骗过去了。”

  他挥手一记“隔空相思刀”,方应看白裘崩裂,但手上的合香珠串仍然被一层真气护得密不透风。

  

  “这二十二颗合香珠,暗藏着你从唐能手中得到的九种秘蛊、十三种奇毒。你若是拿来对付我们,大不了各展所能,一决生死。”

  王小石目光清亮地看着他,声音渐冷:“可你若要将它们献给金人换取权位,让这些毒物变成攻打宋人的利器,我就是拼上这条性命,也要阻止。”

  

  方应看冷笑:“那我就收下你这条性命!”

  他蕴力于臂,淡金色的光华缭绕于珠串周围,血红的剑锋犹如赤蛟出海,将王小石整个人卷入重重的剑影中!

  

  王小石一脚踢向水桶,桶身哗啦一声开裂,那颗耗费了温家无数天材地宝炼成的引蛊奇珠在空中崩得粉碎,万千珠尘被他以真气尽数吸附在全身!

  

  方应看的目光霎时一片森寒,但更多的是激赏!

  王小石毁了引蛊珠,却相当于把自己变成了一颗活的引蛊珠,虽是孤注一掷,却是突破“山字经”铁壁最有胜算的方法。

  

  “这引蛊珠若是借的,你可要赔惨了。”方应看揶揄道。

  王小石万分惋惜地点头:“可不是?所以我只好拿你这串毒珠抵债,小侯爷千万要成全我。”

  两人话头轻松,就像相识多年的朋友,交手中却是招招见生死。


  王小石刀剑齐出!

  销魂剑与血河神剑快拼急斗,迸射出飞星般的火花。

  相思刀攻向方应看左腕,轻灵飘逸,如幻如梦。

  一个人、一双手,竟能使出风格截然不同的两种招式!

  

  方应看眸色陡然一亮,血河神剑锋芒大盛!

  王小石肩胛、颈侧各着一剑,血流如注!强大的剑气侵入经脉,他身形一晃,喷出一口血泉,但与此同时,他的刀光也攻入了方应看左腕的金芒中!

  “山字经”的内劲深厚,自带一股王气,沛然澎湃。

  可王小石的刀意却轻柔,就像红尘俗世里的一句低语、一个艳影,倏然“融”进了那道金芒中。

  

  方应看手上的合香珠串立刻生出了异动!

  木珠相互碰撞,发出诡异的震颤,像一颗颗即将破壳的蛋。

  

  但方应看的应变亦是敏捷!  

  他腕骨一震,将一颗合香珠震破,里面的毒虫早就被引蛊珠的药气撩动得躁狂不安,乍一冒头,闪电般窜上了相思刀的刀身,一口朝王小石的手指咬去!

  

  却见王小石不躲不闪,二指发力一捏,直接将毒虫捏了个粉碎!

  漆黑的毒液滴落在地上,立即将大片的芦苇腐蚀成枯草,却没能在王小石的手指上留下任何痕迹。

  

  两人激斗过百招,芦苇荡中蓬草飘萍倒卷纷飞,天地为之变色。

  

  方应看心中掠过一丝阴霾。

  单论武功,天下间他已罕有敌手。王小石虽是一代武学奇才,仍比他略逊一筹。

  但王小石意在毁掉毒珠,出手全无保留,似乎还有辟毒之物护体,一来一去,竟让他难以甩脱。那二十二颗毒珠不知不觉已被击碎、打散了一小半,令他愈加心烦意冗。

  

  他眼前的“挽留”奇剑开始幻化出重重的虚影,像一只喙生坚刺的鸟,又像一条鳍生利刃的鱼。

  这是“山字经”与蛊术相融无法避免的影响。心绪波动时,他脑中便会闪现出一些光怪陆离的虚影,有时是真实的人和事,有时只是一些荒诞的幻象。

  

  王小石只见这少年王侯眼眸泛出妖异的金色,向自己冷然一笑,那余下的十几颗毒珠突然全数贴上了“血河”!

  刹那间,剑身竟真的化成了流淌的鲜血!殷红的波浪将毒珠尽数包裹,剑锋血色转暗,带着剧毒朝他袭来!

  

  王小石挥剑一格,那血气化为毒雾,扑面而来!

  他在温家“活字号”的辟毒药池里浸足了三天,药效挥发前百毒不侵,仍被这片以血河神剑化出的毒雾直侵肺腑,当即内息大乱,吐出一口黑血!

  

  他隐隐察觉到,刚才那道幻象,才是“山字经”高深境界的真面目。

  方应看仍在隐藏真正的实力,这是否意味着破绽也藏在其中?

  

  他未及深想,便觉头顶冒出了一片阴影!

  阴影不仅罩住了他,也罩住了方小侯!像是从天外飞来的一条怒龙,遽然砸在了芦苇荡的中心,带起一股极凶狂的内劲,将两人震开!

  

  一条长棍深深扎根入地,在逐渐暗去的天色中投下扭曲的黑影,风声里仿佛还掺杂着它鬼泣神号般的低啸。

  “朝天一棍”。

  

  “小侯爷的船已久候多时,王大侠的鱼想必也饿了,何不就此罢手,各寻去处?”

  

  米苍穹慢慢朝他们走来,他眉发如雪、步履蹒跚,像一个普通的老人家。

  一个年轻的小黄门亦步亦趋地跟随在侧,始终恭顺地低着头。


  “你终于来了。”方应看身上的杀气还未散尽,笑意已明净如少年。

  他环视身畔的芦苇丛,又看了看王小石所站的小泥洼,道:“此处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这边潮气重,那边泥水多,你是要站在哪一边呢?”

  

  米苍穹笑一笑,指了指脚下。

  他踩着一块圆滑的卵石,站得异常稳当。

  “再不好的地方,也能找到一块弹丸之地立身。小侯爷是有宏图大志的人,不必将老朽之人的苟安之望放在心上。”

  

  “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方应看平和地道,“你几次在关键时刻暗中襄助诸葛小花,却并未选择倒戈,究竟为何?”

  

  “襄助谈不上。”米苍穹摇了摇头,“我插手的事着实不多,至多是在有些事上袖手罢了。”

  

  “袖手?”方应看挑眉,“你袖手的,可都是能左右全局的大事。”

  “比如,你早知温家一直秘密协助神侯府研究‘六神无主丸 ’的解毒之法,并将解药撒于都梁山,借助山中的兰草送到凄凉王手上——但你并未干预。”

  “还有蔡京和诸葛的最后一搏。你虽未曾插手,但当天所有消息最终都要通过你上报官家,哪些话隐去不说,哪些话说到几分,尽在你的掌握。论调弄圣心,没人比你更在行。”

  

  他娓娓道来,情绪并无波动,甚至调侃了一句:“照这样看,你才当得起一句‘谈笑袖手剑笑血’。”

  

  “但‘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始终是小侯爷。”米苍穹从容道,“人情都是有来有往。我给诸葛行过方便,蔡京向圣上举发小侯爷通金,诸葛亦曾助我从中周旋、祸水东引,否则,有桥集团怎能全身而退?”

  他认真地道:“无论我与别人有过什么合作,我都从未加害过你。在有余力时,还会尽量施以援手。”

  

  方应看冷笑:“你一向是做人留一线的——对每一方都是。”

  他在查证这些事时,除了惊心于米苍穹的老谋深算,也着实庆幸自己只是架空于他,而非赶尽杀绝。

  今日米苍穹横插这一棍,仍是在帮自己,但也绝不会打破他和诸葛一脉好不容易达成的平衡。

  

  方应看睨向王小石:“还是我大意了,我料想过你们会在有桥集团安插最好的暗桩,却没想到会从最不起眼的地方策反。”

  他说到这里,目光如炬,盯住了那名站在米苍穹身后的小黄门。

  “就是你吧?”

  

  小黄门连喜仍然低垂着头,平静而坦荡地答道:“不是。”

  他的姿态还保持着惯常的卑微,声音却不再怯弱。

  

  “确实不是。”开口的是王小石。

  “我们是设法策反过他。”他耸了下眉,“但没有策反得成。”

  

  方应看饶有兴趣地道:“可据我所知,诸葛有几次绝密消息的传递,皆是通过你牵线。”

  连喜道:“所以我只是牵线人,不是线人。”他向米苍穹微微躬身:“而且,所有事情,我都不曾对义父有所隐瞒,所有行事,也都以义父的指示为遵。”

  

  方应看头一次用正眼看了看这个年轻的内侍。

    

  这青年宦官比他年少许多,看起来弱质无害,就像一只软绵绵的兔子。

  他一时想不起对方的姓氏,仿佛姓张?又好像姓周?

  这都是他从未放在心上的小事,毕竟,这个会推拿的小内侍只是他数年前送给米苍穹的一件礼物。

  

  “你倒是有几分造化。”方应看轻哂,“若你当时投了诸葛,说不定有更大的造化呢?”

  连喜道:“我已经做了宦官,这辈子只需选对一座宫城,认对一个主子,其他的造化,都不需要。”

  他抬眸微微笑道:“大的造化,是给小侯爷这样的人去挣的。因为小侯爷这辈子既不可能去做宦官,也不会有第二个义父了。”

  

  米苍穹神色安详地喝斥道:“放肆!住口。”

  连喜遂低头应是,恭敬地退到一边。

  

  但方应看听了这句极为冒犯的话,一点都没有生气,他反复咂摸了一番,忽然放声大笑。

  他一下子想明白了许多事。

  

  再厉害的宦官也离不开宫廷。要么投向金主深谋长远,要么追随赵佶保住眼前。

  他一直以为,米苍穹没有第三种选择。

  可米苍穹选择了与诸葛合作,他留在这座宫城,却换了一个皇帝。新主固然不会宠信旧人,但米苍穹的义子必然有着足够的倚仗成为新的显宦。

  最重要的是,这个选择由米苍穹绝对主导,不必再受制于任何人。

  

  冷眼旁观的王小石心中亦升起一股凛栗。

  眼前这三个人,都给他一种阴寒透骨的感觉。

  

  方应看转身,朝暮色深处的小船走去。

  “多谢你前来送行,你的人情,我会记下。”

  他在深寒的风中侧首微笑:“也许很快就有机会还给你。”

   

  米苍穹雪白的长眉微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一点冰凉的东西扑在王小石的颊边,他伸手一拭,一片雪花在指间飞快地消融。

  又一场雪下起来了。



  六、皓锷新硎

  

  靖康元年正月初四,三更。

  福宁殿中帷幔垂地,光线昏暗不明。

  

  掌灯女史点起一支小小的金莲花烛,安放在芦雁画屏前的烛台上。

  

  她留意了一下官家的脸色。

  新皇与太上皇不同,并不喜欢灯火隆盛。大多数时候,他只要一点点的光,就足够消磨掉一个不眠的长夜。

  见官家果然一脸疲惫地挥了挥袖,她便没有再点亮其余的宫灯,叉手退下。

  

  赵桓面向着屏风而立,如此就不必直面李纲的脸,却躲不开他声声不停的泣问。

  

  “官家白天已许臣坚守汴京,何故又动南狩之念?”

  “道君皇帝将祖宗社稷托付给官家,京中士庶百姓皆倚望朝廷救民于水火,官家绝不可弃之不顾啊!”

  李纲长跪于地,一句一顿首,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又刺耳。

  

  赵桓一言不发,身心颓靡地看了一眼窗外。

  他很少注目过这个时辰的宫城。夜色黑沉无际,漫天大雪白得刺目。那一重又一重的峻宇雕墙,在暗夜与深雪里原来如此幽祟、阴冷,像要把一切都囚锁在这个巨大的牢笼中。

  

  他思来想去还是要走——太上皇都逃了,京中的公卿要员跑了十之三四,除了诸葛神侯和李纲之外的宰执们,也都在不停地劝他快跑。

  他下定了决心,便下诏让内侍们准备乘舆车马,将日常用物连夜收拾起来,准备先往襄阳暂避。

  谁料这李伯纪连日都睡在中书省,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直奔福宁殿,恰撞见内侍们在准备装车,当即闯入了殿中顿首泣拜。

  

  外面的风雪很大,看得他连眼睛都发起冷来。他匆匆移回视线,却醒觉面前的画屏上亦是满目风雪。

  

  屏风上绘的是他父皇极爱的一幅雪芦孤雁图,墨色寒寂,意境苍茫。他从前看时只觉得美,而今再看,却只感到满心满眼躲不开的寒凉。

  这个冬天确是多雪而漫长的,漫长得就像永远都不会结束。

    

  这时候,赵桓在屏风上看见了一把刀。

  很小的一把刀,投下了边线很锐的一道影。

  刀影一瞬即逝。

  因为殿前不远处,亮起了另一束光。

  

  赵桓蓦然侧首。

  一盏红纱贴金宫灯被人轻放在小案上,微黄的暖光中,一个坐着的人影在赵桓眼中快速地清晰起来。

  

  “江山蒙难,一帝逃,新帝复又逃。京师百万黎民,顷刻间被弃于敌寇刀下,又当如何自处?”

  无情眸色如冰,淡淡地道。

  

  这话说得极为僭越,但赵桓此刻却没有多少计较的心思。

  他拂袖道:“朕意已决,尔等不必多言。”

  

  “那好。”无情微微抬起了眼,声如玉振,却带出了一股凌寒透骨的杀意,“为保军心不溃、民心不散,臣请官家,驾——崩!”

  

  赵桓悚然一惊,下意识倒退了几步,撞在屏风角上。

  钝痛掺杂着惊怒,促使他发出了声嘶力竭的一喊:“放肆!!”

  

  无情充耳不闻,冷声道:“金人已兵临城下,这汴京城官家不肯守,便交给臣工来守。纵是官家龙驭宾天,我等尚可搏哀兵之胜,好过弃城而逃以至一溃千里!”

  

  二十六岁的新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强自平复着翻涌的气血,怒斥道:“成崖余!你大胆!你这是谋逆!来人、来人啊!给朕拿下了!”

  无情一动都没有动:“君不为君,臣又何必为臣。”

  

  赵桓厉声喝道:“朕杀了你!”

  无情仍然眉目沉静:“你杀了我,我仍有办法让你驾崩。”他抬目,淡淡地问:“官家信么?”

  

  赵桓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栗,他声气已弱,但依然慌乱、惊惶地重复着:“来人!来人!来人!!”

  

  李纲在皇帝颤动的宽袍间隙,看见无情冷峻、锐利的眼。

  无情在看着皇帝的同时,也在看着他。

  

  这一刻,两个人心中忆起了同一个念头:

  臣要君死,君不得不死。

  

  无情指间刀锋一逆!

  屏风之上刀影重现!

  

  赵桓大惊,眼前却是一黑!

  是李纲忽地张臂站了起来,挡住了灯火,也挡在了他的身前。

  “不可!”

    

  

  昭庆门外,殿前司都指挥使王宗濋陡然停步,朝福宁殿望去。

  他方才隐约听到了官家的声音,好像还十分惶急。

  

  尚书右丞李纲深夜入见他是知道的,但李纲一个新提上来的文臣,自不会惹得官家失了方寸……

  正心生疑窦时,他又听见一阵轻捷、整齐的脚步声,一队身着紫色宽袍的宿卫禁军从福宁殿后潮水般地涌了出来,迅速围在了殿外。

  

  王宗濋脸色一变,心中已知不妙。

  他虽已当了殿帅,可那位不着四六的太上皇偏偏抬举了这么一支天子亲卫,面上隶属殿前司,实则只听命于神侯府嫡系。新皇秉性多疑,又曾在艮岳花宴承过那成崖余的解围,登基后亦沿此例,却是把他这个亲舅父弄成了空心架子。

  

  他正要带人上前,身后却传来一个温厚的声音:“殿帅欲往何处去?”

  

  王宗濋转身,只见一个身形雄健的武臣正面含微笑向他行礼。

  他身后也有一队宿卫,说话间已封在了昭庆门前。

  

  来人身着正四品承宣使朝服,腰配御赐狮蛮纹金带,悬御赐平乱玦。

  王宗濋认了出来:“铁游夏?”

  

  铁手微微一笑,夜色之下,一派轩昂气度。

  

  王宗濋并非不熟悉铁手,只是铁手平素谦和低调,倒是头一回见他衣紫腰金、做足气势。

  他朝福宁殿看了一眼,见那些禁卫只是合围于殿前,并未妄动,心下稍稍定了定,冷声道:“你敢拦我?”

  

  铁手的态度仍然有礼:“官家寝殿已有值守,殿帅不必挂心。”

  王宗濋冷笑:“成崖余一个废疾之人,不堪大用。我身系天子安危,焉能不多留点心?退开!”

  他话音刚落,忽觉身上一寒,再看铁手的目光,已于沉稳之中多了一份霜威,迫得他不敢再言。

  

  这时,只听殿内又传出半声“来——”

  之所以是半声,并非喊话之人喉舌被噤,而是王宗濋突然耳如蝉鸣!

  他颅内、胸口、喉间窒闷大起,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也说不出。

  

  来什么呢?

  来人??

  

  王宗濋捂住心口,痛得想不下去,他扭头看向身边的亲卫,也都是同样的情形。  

  就在刚才,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铁手幅度不大地抬了抬手,随即一道宏大的真气就如排浪般直冲众人心脉,威压如山!

  

  铁手面色如常,上前扶住了他,关切地问:“殿帅,可是身体不适?”

  王宗濋眼见殿外已有十余个禁军精锐潜了进去,他青着脸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半个音来。

  

  铁手谦冲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扶殿帅到偏殿稍事休息,请诸位弟兄在此等候。”

  

  

  “来人!来人!”

  

  殿内确实来了人。

  十余个禁军脚步轻捷地进了福宁殿,但一个都没有进入内殿。

  他们只是无声地站在帷幔之后,投下静默的影子。

  

  赵桓周身控制不住地微颤,几乎要打起摆子来。

  他扭头想唤殿内的宫人再去喊人,却见寝殿深处不知何时只余那掌灯女史一人。

  女史螓首低垂,静立在黑暗中,像一尊听不见、看不到的泥偶。

  

  那里没有燃灯,看不清她的面孔,就和帷幔之后那些憧憧的人影一样。

  看清了又如何呢?他仓促登基,根本不知这宫人是谁,外间这些带械侍卫又是谁。

  

  赵桓颤着手,无措地指向虚空之中:“反了……都反了……”

  他眼角不自主地沁出泪来:“你们当朕想做这个皇帝?你们以为朕想逃吗!朕是不得已!事到如今,这东京哪里还有人能守?哪里……还守得住!”

  

  无情没有看他,仿佛也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只看着手里的刀,指尖轻轻抚过刀身,那一种寒光凛凛的锐意萦回在刀,更在他自己。

  

  “燕山府失守后,易州守将逃,景州守将逃,蓟州守将逃,檀州守将逃,金兵铁骑在河北长驱直入,如无无人之境。惟有定州中山府孤城激战,安抚使詹度率全城军民拼死守城,杀蒲察、绳果两员金国大将,定州两万余人殉国,仍然拒不肯降。”

  

  “河东一线,关隘重镇因童贯南逃尽陷敌手,精锐之师皆被这奸贼带走保命。金军围困太原,朔州、麟府、鄜延兵将被迫疲师远援,被金军尽歼于城下。太原知府张孝纯、副都总管王禀仅凭三千胜捷军,已经与六万金军浴血奋战了十七日,仍在死守太原。”

  

  他一字一句,清醒平静,却让李纲一下子红了眼眶。

  

  赵桓怔怔地对着屏风,久久地没有说话。

  屏风上的孤雁在他恍惚的意识中活了起来,南飞北渡,却终究无枝可依。

  

  “中山、太原以一城之地,尚能上下一心、抵死相抗。京师坐拥高墙深池、臣民百万——”无情双目一抬,锋芒毕露,“如何不能一战!”

  

  李纲突然以头抢地,重重地磕下去:“官家!祖宗之地,不可尺寸与人!臣虽庸常,势必竭忠尽节以捍京师!在朝在野还多的是能挺身卫国的臣民,只要官家不弃万民,万民自不弃大宋!”

  他不待赵桓回应,仿佛不需要他的回应,当即向着帷幔之后大声喝问:“众班直是愿留下守卫宗庙社稷,还是随官家南狩?”

  

  “父母妻儿俱在,愿死守京城!”

  “愿死守京城!”

  “愿死守京城!”

  ……

  赵桓望着那片帷幔,整个人莫名地虚软起来,李纲一把架住了他,扶他到罗汉榻上坐下。

  他顺势放低了声音,在赵桓耳边道:“官家且看,这些禁军侍卫的家眷皆在京城,若是南下途中四散而逃,能余几人挺身护驾?何况金人已近在眼前,一旦得了消息,派出健骑追袭,官家又怎生抵挡?[11]”

  

  赵桓如噩梦初醒般看向李纲,浑身的热气一下散了个干净。

  李纲用更低的声音道:“况且,悬危之际,宫中万不可生哗变!”

  

  赵桓怔忡了许久,微微敛容,定了定声音,道:“李右丞,待天明后,你去传朕的口谕,朕已决意守城,众卿……不得再言南狩之事!”

  李纲立刻口称遵旨,高呼圣明。

  他旋即侧过来半张脸,厉声正色地道:“官家仁宥,体恤承宣使事国尽瘁,以致忧思过甚、言行无状!但承宣身负护卫天子之重任,实不该失礼于君前!”

  

  无情微垂了眼,拱手齐眉,淡声道:“臣御前失仪,请官家降罪。”

  一瞬间,他又变回了赵桓记忆中那个孤冷但可靠的禁中能臣。

  

  一个失礼,一个失仪,方才种种,真好似一场虚惊的幻梦。

  

  赵桓轻微地调整着气息,终究是接了口:“无妨,朕知道成卿是赤心奉国。”

  

  无情再揖谢恩,仪容端正,礼数周全。

  

  他退出了赵桓的视线,但留下了那盏宫灯。

  光可照影,亦可安心。

  屏风上的刀影,帷帐后的人影,俱已不在。

  

  

  从福宁殿出来,雪已积了半尺厚。寒气从地面丝丝缕缕地冒上来,刺人肌骨,也促人清醒。

  

  身后的昭庆门传来纷乱的人声,李纲有些不安,忍不住回头张望。

  无情不回头,只说:“有我二师弟在,他会处理妥帖。”

  见李纲眉头愈紧,他话头反倒愈是轻松:“我虽时常大逆不道,但并非孤身一人。”

  

  李纲摇摇头:“刚才的情势,除了大逆不道,只怕也没有第二个方法。”

  他面容黯然而疲惫:“只是你今夜行此大险,官家会不会……”

  

  “暂时不会。”无情冷静地道,“大战在即,他不敢撼动神侯府的根基,加上摸不清我在禁中的布置,不会轻易发难。”

  他看了李纲一眼:“发难也无妨,你已是尚书右丞,往后再想闯殿,已经不需要我帮你大开方便之门了。”

  

  李纲不觉一哂,原本滞涩的心情被他的从容所染,稍稍松弛了几分。

  短短几日,他从一个小小的太常少卿连迁兵部侍郎、尚书右丞,一跃成为宰执大臣,一头填进了王朝最中心的窟窿里。

  一国之重兵,也突然变成了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被扔在了他的手中。

  

  “官家还要封我个亲征行营使,听闻还有全套的战袍战剑赐下。”他不无讥嘲地笑一笑,“我少年时随父守御延安,也曾有过领兵拒敌的遐想。不想如今我这一介文官,竟真的要披甲上阵了。”

  

  无情听了,轻轻一笑:“我恰好也有件东西给你,以壮行色。”

  

  李纲不明其意,却见无情双手加力推动木轮,加快了前行的速度,两三下就拉开他一大截,赶忙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上去。

  

  细雪在轮下和靴底清脆有声,卷起洁白的雪尘,如同碎琼乱玉。天地苍茫,皇城岿巍,雪道上的辙印与足印显得极其微渺,却是这无边的宏大之中唯一生动的痕迹。

   

  两人一路走到紫宸殿。

  无情纵身一掠,飞上大殿的最高处,从殿脊取了一物,拂了拂上面的落雪,又飞了下来。

  

  他将东西交给李纲,李纲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雪夜里亮了一亮。

  

  一支锏。

  斜纹花梨木锏柄,配四瓣花形护手。

  锏身是精钢打造,四面出锋,锏刃沉实,寒光凛凛[12]。

  

  李纲摸了摸,又掂了掂,看一看锏,又看一看制锏的人,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想道声谢,还没开口,无情已先一步道:“不用谢,说好了是我赔你的。”

  

  李纲脸上一烧:“哪有你这般精工穷巧的赔法?”

  无情眉一弯:“那怎么说,难不成要我算个工钱料钱给你?”

  

  李纲哑然而笑,忽觉手上一空,无情又把锏拿了回去。

  “刻什么字?”

  

  李纲怔住。

  “我见你前一支锏有镌字的痕迹,是想刻点什么上去吧?”

  无情从轮椅侧面拿出一个匣子,里面装着一整套精致的工具,镌刻、嵌金、打磨之物一应俱全。

  

  李纲心中有一股热意涌起,烧灼着胸膛。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原是想刻点什么的,当时没有想好,便搁下了。如今看来,也不需刻什么赘句酸诗,‘靖康’的意蕴深重,刻个年号与名姓足矣。”

   

  靖康,靖康。

  日靖四方,永康兆民。

  无论扛不扛得起这江山之靖、万民之康,都要先扛了再说。

  

  无情应了声好,选了一支细细的镌刀,在锏身上镌刻起来。

  李纲在他对面的玉阶坐下,慢慢地等。

  

  他看向遥远的夜空,忽然说:“没来京城的时候,我在梁溪老家建了座小宅子。”

  他眼中透出一些柔和的光华,不自觉地浮起一点笑:“那时我自觉壮志难酬、请缨无路,原是打算盖来归隐读书的,所以很费了些心思。虽无雕栏玉砌,但颇有溪山泉石之秀[13]。”

  

  无情的精神集中在镌字上,只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李纲便絮絮地给他讲自己南方的小家。

  某年某月建了某阁某堂,是什么样的好景致。

  某年春花开得艳,某日溪头醉了酒,写了怎样的小诗。

  

  “……花树种了许多,松、竹、菊、荷都有,还有几十株沙阳岩桂,是我亲手所栽,到秋天开了花,满院都是香气。”

  “岩桂飘香的时节,也是蟹肥之时。我们梁溪有一种紫蟹,肉质是极鲜甜的,配上黄酒风味更佳。”

  

  他看向无情,带着诚挚的笑意:“待他年平戎事了,去我家,看花、吃蟹。”

  

  这时,无情也恰好完成了所有的工序。

  他取了块软布垫在手心,俯身抓了把雪,在锏身轻轻一拭。

  

  光亮的锏锋,带着靖康元年第一场雪的清冽,映入李纲的眼。

  七个嵌金的篆字,在雪夜里熠熠生光:

  靖康元年李纲制。

  

      

   

  [注]:

  从本章开始,涉及到的史实部分会非常多,注解量较大。一些重要细节我会列明出处,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查阅,注释中不再引述过多原文。  

  [1].唐·樊绰《蛮书》:“茶出银生城界诸山,散收无采造法。蒙舍蛮以椒、姜、桂和烹而饮之

  [2].北宋郊祭大礼细节参照《宋史》、《东京梦华录》,这是宋代规格最高的祭祀仪式,通常于冬至日在南郊圜丘举行。北宋时郊坛附近设有斋宫,供皇帝斋戒休憩,称为青城。南薰门外的是南青城,用于祭天。封丘门外的是北青城,用于祭地。

  [3].开封尹、开封牧:开封府的最高行政长官,在北宋时期多由亲王或储君担任,常作为储君即位前的过渡。《宋史》记载宋太宗赵光义、宋真宗赵元侃、宋钦宗赵桓均担任过此职。

  [4].赵桓砸琉璃器事,见《续资治通鉴·宋纪九十二》。

  [5].徽宗祈晴,猫头鹰怪叫这些比较玄学的记载,见曹勋《北狩见闻录》、《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等。

  [6].承宣使、观察使:见《宋史·职官志》,承宣使正四品,观察使正五品,无定员、无职守,为武臣加官的虚衔。

  [7].金军南下侵宋节点:见《续资治通监长编拾补》、《三朝北盟会编》、《陷燕录》。

  [8].徽宗传位时,郓王赵楷曾带人闯宫,被步军都虞候何灌仗剑拒之,见《宋史·何灌传》、王明清《挥麈余话》。

  [9].徽宗传位时,太子赵桓一直力辞不受,直到徽宗在大臣的协调下给予他一些政治保障才答应即位。包括免去赵楷在皇城司的实权,让太子亲信王宗濋接掌殿前司,以及徽宗立即迁出禁中不再干预朝政等,见《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

  [10].金军渡河、徽宗南逃,见《续资治通监长编拾补》、《三朝北盟会编》、李纲《靖康传信录》等。

  [11].钦宗即位后多次想逃往襄阳,被李纲坚决阻止,甚至煽动了禁卫军,让皇帝醒悟禁军不可能为其南逃护驾,见李纲《靖康传信录》。

  [12].李纲锏:馆藏于福建博物院,国家一级文物。锏身近格处一刃面嵌金篆书"靖康元年李纲制"七字。

  [13].梁溪居:李纲在无锡老家建造的宅邸。布景、风光根据李纲《念梁溪故居》及其诗文提取。



沧海

风雪峥嵘 第十一章 凋旗(一~三)

  一、抖擞诗上尘

  二、人情各自分

  三、大步何须问

  四、狐截尾

  五、明器之锋

  六、霜刃与共

  

  

  一、抖擞诗上尘

  

  小雨微濛。

  

  定州捕头薛雨春有伞不撑,顶着欲晓的天光走在开元寺郊的小路上。

  雨不算大,但淅沥了整个晚上,将山路变得格外湿滑、泥泞。

  

  薛雨春今日穿了双簇新的皂靴出门。他身量高大,走起路来却轻俏得像只蚱蜢,连一个泥点都溅不到鞋面上。

  

  他从开元寺的界碑旁经过,碑上挂着个死人,脖颈处有道细窄的剑伤。

  薛捕头脚步未停,只轻微地皱了皱鼻子。

  饶是边城的秋凉来得早,一具死了好几天...

  一、抖擞诗上尘

  二、人情各自分

  三、大步何须问

  四、狐截尾

  五、明器之锋

  六、霜刃与共

  

  

  一、抖擞诗上尘

  

  小雨微濛。

  

  定州捕头薛雨春有伞不撑,顶着欲晓的天光走在开元寺郊的小路上。

  雨不算大,但淅沥了整个晚上,将山路变得格外湿滑、泥泞。

  

  薛雨春今日穿了双簇新的皂靴出门。他身量高大,走起路来却轻俏得像只蚱蜢,连一个泥点都溅不到鞋面上。

  

  他从开元寺的界碑旁经过,碑上挂着个死人,脖颈处有道细窄的剑伤。

  薛捕头脚步未停,只轻微地皱了皱鼻子。

  饶是边城的秋凉来得早,一具死了好几天、又被雨水泡过的尸体也不会太好闻。

  

  他走出十步,看见第二具尸首。

  仍是细窄、干净的剑伤,从右肋穿透前胸。

  此处已是山门,他视线所及之地,每十步,陈一尸。

  

       薛捕头连个弯都不打,从死人身上大步跨过去。

  他跨过第七具尸体,就走到了寺里那座青砖大塔的脚下。

  

  此塔建于真宗咸平年间,八角十一层,是整座定州城最高的建筑。据说昔年为筑此塔,曾伐尽嘉山之木,五十四载方成。

  高塔巍巍而立,雄踞北境,以望契丹,故名:料敌塔。[1]

  

  塔身在熹微的晨色里投下一道黑沉沉的巨影。

  七条尸体排布整齐地倒卧在塔影之中,如阴世的浮屠倒映人间。

  

      薛雨春仰头,朝塔顶的凶手喊了句话:

    “要伞吗?”

  睡在塔顶的人一动不动,惟有檐角的风铎在细雨中叮铃。

  

       薛雨春道:“别看现在雨小,一会儿天大亮了,最多一个时辰便有暴雨浇头。”

  那人身躯隐在塔顶的八瓣砖雕莲叶中,闻言轻哂:“怎么,你是来给我送伞的?”

     “是呀,我来送伞,好教你继续逞威风。”薛雨春说话慢而阴阳,有一种气人不必声高的风情,“不然待会儿雨大起来,你淋成个落水狗,还装个屁?”

  

  塔顶的人轻笑两声,缓缓站了起来。

  他的人很高大,被雨意浸润过的面容俊厉而冷酷。

     “杀手杀人,我杀他们。有人想要雷卷的命,就得先过我孙青霞的剑,他们自己寻死,怨不得我。”

  

  薛雨春道:“雷门主高义,我定州人人景仰,詹大人也早有交待不加为难。可别人让你三分,你是否也该收敛一二,别让我们中山府太难做?”

  他踢了踢地上的尸体,道:“这些人原非善类,你杀就杀了,还非要留着尸体十步一示众,搅得满城风雨有甚好处?更何况你还是——”

    “你可算说到了点上。”孙青霞淡淡截口道,“我还是个通缉犯——你可曾见过哪个通缉犯会听捕快讲道理?”

  

  薛雨春慢吞吞道:“你当我耐烦跟你说这些?是詹大人有吩咐,不许我骂娘,只好讲讲这些没什么屁用的大道理。”

  孙青霞哦了一声,道:“若没有他这话,你打算怎么说?”

  薛雨春保持着温和有礼的声调:“我原打算说的是——你他娘的少仗着武功高强在老子管的地盘上放肆。你爱待在塔上拿剑当镜子装你娘的万人迷尽管装,爱充你奶奶的杀人狂万人敌也随意,但若是坏了公法,殃及我们中山府,你薛爷照样铐你。”

  

  孙青霞在塔顶放声大笑,也不恼。

  他张手握剑,剑锋在细雨中一振,飘落雨点纷纷。

  

    “我听说料敌塔是河间一带最高的塔。”

  他指尖在剑刃轻轻一抹,让剑的光华更加清亮。

  

    “登塔可远眺北境,外敌若是来犯,亦可在极远处望见塔身。”

  他从高处俯瞰下来,声音仍是淡漠、桀骜的:“你不想让这几条尸摆在地上,我就把他们挂在塔上,一层挂一条,给那些在路上的杀手看一看,是原路折回去,还是被我一起挂上来。”

 

  薛雨春“嚯”了一声,道:“吃牛皮长大的?就你能挂别人,别人就挂不了你?”

  孙青霞淡淡道:“对,这塔就是我划的生死界,天王老子来踩我的界,也得下地府走一遭。”

  

       他说完这句话,朝阳也恰在这一瞬破云而出。

  他站在边城的第一缕晨光里,眉峰、眼角、剑尖,同时挑起一股艳烈的杀气:

    “你信是不信?”

 

 

       我信是不信?

       千里之外、高坐垂拱殿中的赵佶,此刻也正在心中自问。

    

       大殿里此起彼伏的阔论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仍然论不出一个结果。

  定州这封军报是几个重臣关起门来议的。不公开,怕的是人心动荡,也怕真敞开给外廷,议出一个里外皆不好收拾的结果来。

  

  赵佶单手支颐,用杯盖慢慢推着雪色的乳花,耳中不错过一句争辩。

  起初他是有点慌的,金人究竟是何意图,他吃不准。

  后来发现,他这班朱衣紫授的爱卿们也吃不准,反倒安心了。

       ——这说明诸臣并非都跟着诸葛老儿的危言一边倒,那就是说,真相应该也不会太坏。

  

  有好几位都说金人募兵募粮是常事,不必大惊小怪,毕竟金人立国才几日,岂敢在根基未稳时南下兴兵?再说燕京还有郭药师的常胜军可倚仗,不必过于忌惮。

  这当中,郓王赵楷提了一事,更令他心中大定:据说金人日前已派使团来汴京报谢通好,若真要开战,又岂会遣使来朝?

 

       他拿余光瞥了瞥诸葛小花,见这老头半闭着眼,听任一群人蛙鸣蝉噪,并不去争一时的口舌短长。

  

  赵佶这两年越发不喜诸葛小花,尤其不喜他现在这种神态。

  大凡诸葛太傅露出这种神态,说的往往都是他不爱听的,且最后往往要成真。

  

  赵佶移开眼,心不在焉地翻着御案上的公牍劄子。

       奏什么的都有,就是没几件顺心事。

    

  河东路转运使奏熙和、兰州、河东地震,有裂数十丈者,兰州尤甚,陷数百家,流民啸聚为盗。

  西京讹言有黑眚蹲踞如犬,夜出掠小儿食之,所至喧然不安。[2]

      太史局奏乙巳夏秋向阴,寒气数举,占云:凛冬早至,今岁大寒。

      ……

      太常少卿李纲奏汴河花石纲沉船或有内情。

  

  赵佶撩了下眼皮,拿起这封奏疏细看。

  李纲,一个印象模糊的名字,依稀记得是个说话做事都不太会打弯的文臣。

  此人奉旨上京途中,曾碰上花石船遭贼人劫沉的事,听说他与定州军报也有些牵连,但尚无资格参与今日的讨论。

  他倒是没有妄议边事,只陈述了劫船所见,称贼匪皆蒙面裹头,身形魁伟,喊话呼喝极似胡语,劫走珍宝后,便使铜骨朵击破舱底,将船凿沉。

  

  这奏疏陈词谨慎,一个“金”字不提,却处处有所指,但也只说“疑与定州事相关”,至于最终结论,自然是恭请圣断。

  赵佶的心神有些不宁。

  他视线在阶下群臣脸上一一扫过,还是朝诸葛勾了勾手。

    

  诸葛先生恭身接阅,看了几行,便沉吟不语。

  赵佶道:“太傅以为,此事与金人有无关联?”

       诸葛先生从容道:“花石纲与京师的物资军粮供给皆以漕运为继,官家英明,自能想通其中关窍。”

  赵佶皱眉道:“太傅的意思是,金人劫船是假,探查我大宋的水路要道才是真?”

  

     “非也。”诸葛先生正色道,“劫船,也是真的。”

  他背脊躬得更低,放轻了声音:“臣听大理寺奏报,遭劫的这艘官船上除了奇石,还有一批古物?”

  赵佶不自然地嗯了一声,掩去一丝赧色。

  他向来酷爱收藏古器,上有所好,自有知机的臣下流水般地进献。诸葛每每劝谏,他却不以为然。

  

  诸葛先生又道:“据说这批古物多为汉代礼器,其中有一十二件鎏金铜钟,八口云板铁磬?”

  赵佶小口抿着茶点了下头。

    “这便说得通了。金人将铜铁看得极重,常用人参、东珠等物在边境交换铁具,再熔铸成兵器。此番劫船,不劫其他,独独将这些铜钟铁磬劫走……”

  诸葛话到此处,便没再说下去,只是悠悠、淡淡地叹息了一声。

  

       赵佶也没说话。

  他长久地出了会儿神,慢慢端杯,缓缓啜饮。

  一口冷茶入腹,才觉出一缕带涩的凉意,从喉间一径袭入心底。

  

  

  何梵走进小楼的书房,眼观鼻、鼻观心地添茶。

  他选择对李纲额上那层细汗视而不见,添完热茶添热炭,把那只狻猊暖炉调理得好似下一刻就能喷出道三昧真火来,方才告退。

  

  李纲端茶,润了润发干的嘴皮。

  他此刻的身心俱焦,倒不全是因为这座过早开始御冬的小楼,而是为那个迟迟等不来的答案。

  垂拱殿的紧急召会从五更一直议到巳正,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他拿不准那封奏疏能否唤起天子的一线清明。

  

  一粒棋子啪地打在窗上,弹开一条窄缝。

  秋风顺隙而入,寒凉飒爽,李纲的神思亦为之一清。

  

    “总要容他彷徨上半日的。”

  无情仍在秉笔疾书,没有抬头,语气轻淡得像在说一件家常小事。

    “此刻他绝不想信,等到他真信了,你的麻烦就会来。”

 

     “到那时,或是候旨听宣,由他亲自问你;或是他找些人设法套问你,你所说的话,皆要与之前所奏严丝合缝。”

        他沉腕收锋,将一摞字纸推至李纲面前——

      《宣和七年六月汴河乔家渡花石沉船案》

 

    “这份是书证的誊本,物证我已着人陆续补齐。若有人问讯,关键之处须合得上,无关紧要之处你说错一二,反倒显得真。皇帝大事上无不昏聩,小事上却有点心术的,万勿掉以轻心。”

  明目张胆造完一场假案的御封名捕明目张胆地嘱咐了一句。

   

      李纲捏了捏眉心。

      他虽非愚忠之人,可像这样尖利如刀、半个敬称都欠奉的言语,听着还是有些烧耳朵。

  转念一想,又有些自嘲:事都做了,这点士大夫的癖性实不如痛快丢开。

  

  三天前,也是这个地方,也是这个人,仅用了半个时辰,便与他定下这欺君之计。

  军报一事虽利害分明,奈何官家一向最忌讳大臣议论边患,一言逆耳便生猜忌。即便是诸葛神侯这般进退有方的老臣,也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才能不露痕迹地引动官家心里那根弦。

  无情说服他借花石船一事冒险上疏,正是要给诸葛先生牵出一条引线。

  

  李纲起初是有质疑的:金人长于北地,多不谙水性,岂有在运河上劫官船的本事?这样奏上去,天子真能采信?

  

  无情只说了两句话:

       ——天子荒悖,可以信道士、信宦官、信奸相,为何不能信你?

       ——你要忠君,还是忠国?

  

  李纲一句话都没说。

  耳后有薄汗。

  (那天的小楼也是要人命地热)

  

  他当日就把奏疏写了,次日便递了上去。

       ……

  

  李纲细细阅过书证,敛容道:“为大局所谋,我李伯纪不惧欺君获罪。可为大节无亏,有些事,我还是要和公子问个明白。”

    “请说。”

    “整桩案件,公子有没有事情瞒我?”

  无情眉目不惊:“有两件,其中一件,可以相告。”

  

  他取出一张绘着奇怪符号的短笺,正是李纲曾无意间在陈日月手中见过的那张。

     “这是六月那批花石船的水尺标记,用朱笔勾出的船吃水都极深,因为船上除了花石,还有别的夹带。”

  李纲定睛一看,只见那纸上朱红密布,被圈出的官船竟占了十之六七。

  

     “这些多出来的东西,一部分是漕运、应奉上的官员走私牟利的红货,其余的都是喂给朝中大员的孝敬。”

  无情把短笺丢进暖炉,继续道:“沉掉的那艘船上,载有十二口铜钟,八口铁磬。钟磬的内腔都有填藏,合计白银八万余两、黄金三十匣、明珠两百斛,皆是江南应奉局搜刮来贿赂王黼和蔡京的民财。”

  李纲只觉胸中惊雷乍起,耳畔心头嗡嗡剧震。

  

  他心思电转,紧接着问:“所以这密事是你刻意透出给劫船之人?”

  无情并不否认:“原先的计划是要做个局,杀上一批国之蠹虫,如今只能先顾大事。这些人心中有鬼,巴不得把此事扣在金人头上,东西被劫,也必不敢声张。”

     “那这些财物的去向……”

     “既是民之膏血,自当回归于民。”

  

  李纲又问:“劫船者谁?”

  无情道:“江东多水匪,近年来灾荒不断,跑到漕运上铤而走险的大有人在。”

  这句却显见得糊弄了。

  但李纲并没有质疑,无情好像也没有认真描补一下的意思。

  

    “还有什么想问的?”无情的容色依旧冷静得接近冷漠,“我有事,这便要走,还能回答你一个问题。”

  李纲说:“我想一想。”

  

  两人陷入一段短暂的安静,既不交谈,也不对视。

  

  无情静坐于书案前,心里大概已想到了李纲接下来会问的事。

  比方说——

  你另一件瞒我的事,是否有违公法大义、人臣之道?

  是个人的谋事算择,还是神侯府的行事风貌?

  诸葛先生赞不赞成?知不知道?

  

  李纲再端茶。

  他在杯与盖的空隙中,瞥见无情修长的手指在无声叩着扶手。

       节奏很稳,有种随你问什么都能答的、有点气人的从容。

  

  李纲把茶喝干,松了松领口,忽然问:“你这里为何这么早就开始烧炭?”

  问得很真诚,还带了点直臣天然就冒失的理直气壮。

  

  无情两道剑眉微微一聚,又一沉。

  他罕见地顿住了。

  

  李纲甚是舒适地一笑,像自己忽然想明白了似的:“是因为——要烧的东西特别多吧。”

  他把手中的字纸投入炉中,再不多问一句,行礼告辞。

  

  无情不觉莞尔,揖手还礼。

  四目相对,皆知无需深言。

  

    

  艳阳缓缓滑下庑殿的琉璃瓦,在宫墙上投下一片暖光,转眼又被一丛丛旗枪伞扇的乱影搅得支离破碎。

  大队的仪仗拥着御驾往艮岳赶,惊起成群的栖鸟扑棱棱振翅往日边飞。真龙也会有和燕雀姿态相似的时刻,忘却与苟且,皆是逃离不安的良药。

  

  垂拱殿发出的密诏远没有御辇走得快,但誊抄的复本早已出皇城、穿御道、沉入捣砧营的消息暗室,最后滑进神侯府的机关暗槽之中。

 

  无情长久地看着手中的字条,眉眼在夕阳的余晖中煞气萧然。

  冷血进来的时候,正看见他揭开暖炉的盖子,点燃了字条的一个角。

  

    “大师兄,可是御前有了消息?”

  无情颔首,却不往下说。

  他吹去字条的余烬,对冷血一笑:“你我许久没有一起出京了吧?”

  冷血亦笑,整个人都亮堂起来:“去哪里?”

  无情目露微黠,道:“晚些告诉你。”

       冷血只一句“好”,再无二话。

  

  无情又道:“走之前,你得帮我一个忙。”

  冷血怔了怔,他倒不知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他大师兄做不到,而需要自己来帮忙的。

  但他还是毫不迟疑地道:“大师兄你说。”

     “帮我去知不足斋,拿一件东西。”

  

 

  知不足斋有两层,平日里诸葛先生见客议事,大多只用一层,二层则用来存放各种典籍资料。

  无情行动不便,很少上二层,追命和冷血也不怎么去,只有铁手在府时会常常上楼参阅。

  

  无情把轮椅停在楼梯边上,他今天也不打算上楼,只对冷血道:“帮我找一排前面放了盆景的书架。”

  二楼的收藏极多,可这一排排的架柜在冷血看来都是一个模样,前面放了盆景石供的更是有七八个之多。

 

  他朝楼下问道:“有好几排,哪个是?”

  却听无情随口道:“你找到最难上去的那排就是了。”

  

  冷血不明所以,但他一向十分听无情的话,甚少多问,很快就找到了他认为最不好上去的一排。

  这排多宝架离墙壁最近,空间狭窄,边上横着两排矮架,堆满了杂物,几乎无处伸脚。

 

  又听无情道:“你且上去,在最高层左手第四格找一个书匣。”

  冷血搬了短梯,上到最高层,在一堆书籍字画里翻了翻,果然找见一个乌木匣子。

  匣面蒙了一层灰,显然很久没有人动过了。

  

  冷血吹了吹浮尘,打开匣子,见里面放着几本诗集,最上方有张发黄的字条,上书:

  擅动者重罚。

  冷血一惊,下意识地把匣子放了回去——那字迹分明是诸葛先生的。

  

  无情见他半天不吭声,已猜出几分端倪,会心道:“可是世叔留了字?”

  冷血嗯了一声。

  

  无情也不问留的什么字,只说:“你将匣子和书原样留下,底下的东西取出来。”

  冷血把书籍掀开,只见匣底藏了一对小瓷瓶,瓶下铺着一张字条:

  同逆者亦罚。

  

  这下冷血更是心中打鼓,动作迟疑下来。

  他性情勇悍冲动,但也有心细的时候。

  

  世叔将此物束之高阁,又把这多宝架摆成这般,腾挪转身颇为费力,要取物,只能勉强踩短梯上去。

  大师兄轻功虽好,可万没有在这狭小空间施展的余地。他双腿不便,即使上来了,也无法登梯。

  想到这里,冷血就算猜也猜着了:世叔将此物这般藏法,就是要让他大师兄拿不着的。

  

  冷血很快下了楼,无情见他把东西攥在背后,不觉好笑:“还不给我?”

    “大师兄,我不怕世叔责罚,但你得告诉我这是何物?”

    “本来也没打算瞒你,这是药。”

  

  冷血本来做好一万个追问到底的准备——但大师兄居然没什么隐瞒地说了?

  他只好问下去:“什么药?”

  无情道:“补气宣肺、回生续命的上好奇药。”

  冷血讶然:“既是良药,为何世叔要藏着,不许你用?”

    “因为这药虽有奇效,却于元气根基有损,极其伤肝,世叔自然不允。”

  

  冷血恍然,恍然之后立刻把东西揣进了怀里。

  他几乎是义正词严地道:“对不住,大师兄,既是这样,我自然也是不允的。”

  

  无情没说话,只看他一眼。

  冷血的气势一下子短去一半,仍然硬起声音道:“大师兄当爱惜身体!”

  他的语气很坚决,带了关切,也带了点责备。

  

  无情明利的眼睛弯出点暖意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冷血瞬间从一个勇悍斗士变成个口吃青年:“你、你虽是我的大师兄,也不能,不能——”

  无情一句话终结他的口舌大难:“不是我要用。”

  冷血怔住。

    “是雷卷。”

  

  冷血心念一转:“雷卷他?”

  无情道:“他病势沉重,在唐晚词送出军报时便已昏迷,幸得定州开元寺僧医施以金针绝学救治,才勉强吊住性命。期间还有几批杀手趁机行刺,好在有孙青霞全力相护。”

  冷血默然,良久道:“我知道他是宁可战死,不愿病死的。”

  

    “雷卷沉疴难起,如再无良方医治,怕是要死在定州。自他带领小雷门在那里扎根,几次危局皆仰仗他一力化解。他若身死,小雷门必定元气大伤,亦会给方、蔡两家可趁之机。”无情静静地道。

  

    “至于这药,原本是天衣居士在世时研制的试验品,虽有养气回生的奇效,但因药性霸道,极其伤肝损元,因此在自在门被列为禁药。”

    “我少年时不知利害,为免疾病误事,曾私配过一次,给世叔知道了后重罚。后来邱世叔为我批命,又说了‘腹不利寒,护肝为重’八字,世叔听后便对此药更为忌讳。但这药是二师伯亲制,他老人家感怀故人,不忍将遗物毁掉,便将药方毁去,剩药封存了起来。”

  

  冷血道:“那此药可能救得雷卷性命?”

  无情神色凝重:“只能拖得一时是一时罢了。”

  冷血又是一阵沉默,良久问道:“这是雷卷自己的意思?”

 

  无情摇了摇头。

       他逆着夕光看去,天边余霞成绮,炽艳如记忆中红衣女子的剪影。

    “是这个世上,最懂他想如何活着的人。”

 

 

  二、人情各自分

  

  在“温氏双平”的猜测中,神侯府的小楼要么是个杀气很盛的地方,要么是个藏锋敛锐的地方。

  江湖皆知小楼机关遍地,不知有多少高手曾在此折戟。

  温壬平、温子平这对兄弟半生执朝野史笔,一向对江湖中的传说、奇谭格外有兴趣,对这座楼,两人都抱有极大的好奇。

  

  可真走了进来,多少有些意外。

  他们是经由后园的一道奇阵入楼的,引路的白姓少年一路娴熟地开闭机关,提醒他们行走注意,半点不曾避忌。

  

  连温壬平都觉得不太合适了:这等关窍,外人知道太多不妥吧?

  少年一哂:这么多年,来闯楼的不计其数,要是见过就能闯过,也算不得真正的厉害。

  温子平半开玩笑半感慨地道:我原道这世间的厉害无非有两种,一种是显山露水的,一种是深藏不露的。原来还有一种——爱显就显,爱藏就藏的。

    

    “山水就是山水,显与藏,皆只是人术。”

  小楼的主人转了一下书案上那盆山水菖蒲的底座,从身侧弹出的抽屉里取出一本手抄册,由陈日月呈给二人。

  

    “此册辑录了唐门近十年来曾在江湖上使用过的毒物,其中大约有四成列明了破法,按照之前的承诺,唐门九蛊的资料已补录在后。温家得之,将极有利于在毒理一域对唐门逐渐形成压制。”

  

  温子平略翻阅几页,已是眼光微亮。

  温壬平的注意力却不在书册的内容上。

  他忽然问:“这册子,谁抄的?”

  

  陈日月恰好奉了茶来,闻言恭声接了一句:“我抄的。”

    “公子门下,举凡行差踏错,有抄书明诫的规矩。小子惭愧,同门之中,抄书最多。”

  

  温子平端起杯笑一笑:“小哥儿好利的一张嘴,唐门的绝学秘辛,到你家里只是罚抄承训的?”

  陈日月仍是低眉淡笑:“那倒也不是,别家的也有。”

  他两句之间顿得微妙,一个“别家”也说的引人遐思。

  

  温壬平白眉微锁,却不好发作。

  温子平岔道:“大捕头以此物相赠,温家必会记下这份诚意,今日既邀我兄弟同来,想必另有要事相商?”

  

    “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有一个提议。”无情白衣袖手,眉目沉静,“温家与金风细雨楼结盟,亦知我与戚楼主的交谊。风雨楼与神侯府多次合力锄奸,温家虽居幕后,却出力良多。”

  

  他双目微抬,很客气地笑了笑:“擘山一役,戚楼主欠了温家不小的情吧?”

  温子平眸色渐深,脸肌也紧绷起来。

  他没有作答,无情却也不往下说了,转而道:“我也欠他不小的情。”

  

  此时天色尚早,初阳从窗格入户,在来客与主人之间投下一线明光。

  无情将那盆菖蒲向着阳面挪了挪,继续道:“只是人情这东西不比财帛,难以称量斤两。我欠他一笔,他欠你们一笔,我若替他向你们还个人情,了却这连环债,算不算一件皆大欢喜之事?”

  

  温氏双平对视了一眼。  

  温子平先是一笑:“戚楼主知道大捕头这份隆情厚谊吗?”

  无情道:“交情是交情,人情是人情,自然得要他知情。”

  温壬平紧接着道:“什么人情?怎个还法?”

  无情道:“细节无可奉告。你们若是接受,我会安排人告知时间地点,人情自取。”

  

  温壬平面色一冷:“这算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温家的人如何行动?”

    “你们不需要行动,人情是我送的。”无情随意地一笑,“你们也可以不要。”

  

  二人皆是一窒。

   

  若唐门秘要在此间不过是练笔受诫之物,那一个捕首替一个龙首还的人情,份量自不可小觑。

  这一对久历江湖的“老字号”名宿,此刻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郁卒感。

  戚少商给温家牵这条线不可谓不尽心,而今看来,走向却完全不在预料。

  

  没有迂回,没有博弈,更没有交锋。

  对方只提供选择:要,还是不要。

  

  两人一时间陷入踌躇,却见无情接过陈日月拿来的一件外衫,竟是要走了。

    “两位可在小楼稍坐,我要出门,请恕失陪。在正午之前,你们若有决定,可告知陈铜剑,他会安排后续。”

  他说完这句话,就真的走了。

  

  陈日月把风炉拨得极旺,注满一壶山泉水,手法纯熟地泡起了新茶。

  

  

  此时,李纲正坐在朱雀门西的一家小食店里打喷嚏。

  他连打了两个喷嚏,仍觉得从对面袭来的气味从鼻窍直冲脑髓,仿佛要冲开自己的天灵盖。

  

  对面的诸葛先生正吃一块金花饼,饼篮边配了个小酱盅,盛着一种奇怪的姜黄色酱汁,那股辛辣醒脑的味道正是由此散发出来的。

  

  诸葛先生保持着真挚的微笑,再次劝道:“真的不尝尝?”

  李纲连连婉谢,一旁吃糯米甜糕的太史局邱老先生看不过眼,“他江南人氏口味清淡,哪吃得来这个?”

  

     “辣脚子姜,加两年陈的芥菜子,和茱萸一起碾细水调,再用细纱滤去杂质,便成此物。”诸葛先生仍然饶有兴致地介绍了一下。

       他捏着饼角往酱汁深处蘸了蘸:“老夫一辈子嗜辣,来姚记吃这金花饼,有九分是冲着小料来的。”

  

  李纲道:“姜芥愈老,其味愈辛,人亦如是。”

  诸葛先生一笑:“你也吃点东西,看合不合口。”

  

  李纲尝了一块莲花酥,心中暗生惊诧。

  这家叫做姚记的铺子以擅做一些偏门的小食闻名,两浙的甜豆花、南粤的炸虫子、阇婆国的椰子酒……本地人觉得新鲜,天南海北的过客也十分买账,给姚记打出不少名气。

  他方才面圣,果如无情所料为奏疏之事经历了一番问询,好在早有准备,官家那头也算应对得当。诸葛先生遂说要带他吃点东西“压压惊”,便来了这里。

  两个老人家带他来时并未看过食单,这里的姚姓掌柜方才亲自过来侍奉,也没有多问,但送上的点心却正合他的口味,连同搭配的菊花清茶,都与他的习惯相符。

    

  李纲一块点心刚下肚,就见窗外呼地亮起一道火光,有人惨叫一声。

  又听门外嗖嗖暗器破空声,刀剑交兵声,拳脚相击声。

  

  李纲听了一阵,便撩衣而起,朝二老行礼。

  邱寄尘道:“这是怎么说?”

  李纲道:“某虽不才,但心中亦有分数,若非太傅和邱老庇护,我今日怕是要吃苦头了。”

  诸葛先生道:“此处是神侯府的据点之一,隶属无情麾下,他应已提前做了安排,伯纪不必担忧。”

  

  邱寄尘忽道:“若今日无人护你,这条路你还走不走?”

  李纲:“不死就接着走。”

  邱寄尘笑道:“哪有说的这般轻巧,前有虎狼噬人,你也赶着去送命么?”

  李纲想了想,道:“我绕道走。”

  诸葛抬抬眼:“是绕?不是退?”

  李纲:“人有退路,国岂有退路?”

    

  这时,掌柜姚谦敲了敲门,向诸葛先生见礼。

  他进来时撩袍朝倒在门口的人踢了一脚,动作十分轻柔、儒雅。

  可这一脚踢出去,那人竟飞出三丈多远,一下子就没了影。

  

    “已按先生的吩咐,送了丹桂花糕、八宝梅花粽各一份。”姚谦恭声道。

  诸葛先生点头:“一并记我的账。”

  姚谦嘴角一弯:“先生说笑,都记我们公子的账就是。”

  诸葛先生笑眯眯道:“哦?他嘱咐过你,我会来?”

  姚谦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公子事忙,嘱咐不了许多,我们做下属的自当做好本分。”

  诸葛先生却孩子气地不肯放过去:“那是嘱咐了,还是没嘱咐?”

  姚谦马上答:“嘱咐了的。”

  他忽然变戏法似的捧出个食盒:“公子嘱咐给您外带一份金花饼回去用,但小料只装半份,因此物易生内火,让您不要连着吃太多。”

  诸葛先生抚掌大笑:“好个姚大掌柜!”

  邱寄尘嗤地一笑:“不要连着吃?不要连着来吧……”

  姚谦只垂首微笑,仍是一派温雅得体。

  

  诸葛先生推开窗,朝对面茶坊的一个雅座致意。

  那里坐着一个面如蟹壳、白眉如雪的老人。

  

  李纲也认得这个人:

  他是官家面前最受宠信的宦官,也是有桥集团的首脑:米苍穹。

  

  对面桌上放着两碟姚记的点心,随行的小内侍取出银匙欲试毒,米苍穹却摆了摆手。

  他向诸葛拱手致谢,之后欣然取了一块糕,吃了起来。

  

  诸葛先生关了窗,对李纲道:“来寻你麻烦的正是他的人。”

  李纲颔首:“我想到了。”

  诸葛道:“但方才暗中出手阻止的,也是他。”

  李纲颇感意外:“请教太傅?”

  

    “门外那三人,姚谦便可轻松拦住。窗外那一人,却是方小侯特意安插。他不会伤你性命,但会趁乱在你身上放一张三千两的银票,还有一封密信,写的是我如何收买于你、令你作伪证欺君。待你归家路上遇到皇城司察子,便可搜出物件张扬开来。”

  李纲鼻尖沁出一点薄汗。

  他不惧死。

  但文官清流最重名声,这一招可谓窥尽人心,下手准而狠。

  

  诸葛先生继续道:“方小侯行事阴毒,米有桥却从不愿把事情做绝。这几年,他对方应看的许多做法亦非一概认同。今日他见到我在,便猜到绝难成事,索性烧信拦人,是要我记他一份人情。”

  李纲沉吟道:“太傅是想告诉我,水清无鱼,敌人与盟友,皆会因时而异。”

    “权宦不见得是永远的敌人,在合适的时机,做合适的推手,也许就会变成助力,许多别的势力亦是如此。”诸葛先生道。

  他还举了个例子:“譬如京城白道武林的老大戚少商,名义上是帮会龙首,但私底下也会与神侯府协力行事。今日我们出行,也有他的人暗中保护。”

  

  李纲眼睑微垂,似是思量了一下,才斟酌着说:“这位龙首,是和无情公子说的江东水匪相类么?”

    “江东水匪?”

    “太傅不知道吗?”

  诸葛先生不抬眼地笑了一下:“他的事,我不太管。”

  

  李纲还想再问,恰逢诸葛先生吃到一口酱汁厚的,以袖遮口打了两个喷嚏。

  就算再不通世故,李纲也瞧出这是不想接腔了。

  

  告别时,诸葛先生塞给他一只红绸小竹牌,上刻“姚记”二字。

  李纲微有些错愕。

  太傅露出个饱含玄机的微笑:“往后可多来此处坐坐。持此牌,打对折。”

  

  

  清风乍起,一片竹叶颤巍巍掉落,飘向林中的檀木长桌。

  一只白皙、秀气的手极快地捉住了它,两指一错,竹叶扭成两截,就像一个人突然被拧断了脖子。

  

  这时,另一只手抬了起来。

  这只手裹在银丝云锦的窄袖中,显得十分细白、保养得宜。

  它逆着风拂了一拂,就像发出了一个号令。  

  风便莫敢不从地停了。

  

  任怨搓了搓手指,在无风的竹林里无端打了个抖。

  这些日子他跟在小侯爷身边时,常会没来由地打个寒噤,像极了任劳在夏秋之交渡老熬病的样子。

  他心里十分讳恶,因为这仿佛一部分的任劳在他身上复生。

  于是他杀人比从前更残狠,比从前的任怨更任怨,以此来驱赶那不散的阴魂。

  

  他低着头,上瞟了一下。

  蔡相拥着件猩红暗金绣袍偎在软榻上,看起来苍老又困顿,并没有兴致品鉴方小侯这一手山字经显了几分山、藏了几分水。

  软榻后的孙收皮站得像一截枯木,隐没在蔡相的阴影里。

  倒是坐在一侧的雷纯循着刚才的手势出了会神,若有所思。

  

  蔡京的茶盏里不是茶,是上好的补药,喝到刚好剩最后一口,便有人奉了点心上来。

  但一张能让蔡京和方应看坐在一起的桌子,当然不会只摆着茶点。真正的主角,是桌上那封足以牵动京城各方势力神经的密报:

  四大名捕之首无情出京,疑将与凄凉王会面。

  

  这消息被神侯府封得很紧,虽有风声,但何时出发、何人随行、所为何事、取道何处,皆不得而知。

  而消息本身,究竟是无情刻意放出,还是真有其事,也不得而知。

    

  蔡京徐徐坐起身,先清喉咙,再净手面,该有的讲究半点不将就。

     “人老了,牙齿不中用,只是委屈了神通侯,要陪老夫用些软烂的俗物。”

     “相爷这么说,可是欺我年轻识浅了。这点心看起来寻常,可饼皮用的酥油曾是西夏皇宫的贡品,馅料则是用南海吕宋岛运来的佳果所制。”方应看拈起一块酥饼,“只这一小块,就是百金之数。”

  

    “情报这东西和点心一样,表里不一是常事,运气不好还会硌着牙,小侯爷想好如何下嘴了?”

  方应看一口将酥饼咬了个缺,嚼得斯文:

    “我是相爷的后辈,这两年虽在皇城司有些不足挂齿的成就,但京城以外的布局还是薄弱。遇上大阵仗,便只有在人手上尽些绵力,至于情报摸底,还是要仰仗相爷和雷总堂主。”

  

     “六分半堂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雷纯轻轻晃了晃茶汤,“不过,是真假混在一块的线索,需小侯爷自行甄别。”

  方应看唇线微浮:“对家是硬茬子,真假参半是意料之中,只要自家人不要说一半留一半就好。”

  

  雷纯一笑:“小侯爷对凄凉王怎么看?”

  方应看道:“凄凉王的下落,看上去像一只大饵多过一条大鱼。可依照无情做局的风格,也未必不是蓄意引人怀疑,打着疑阵的幌子就实。”

    “早听闻凄凉王曾刺杀过相爷,诸葛将他放出天牢,对相爷总是个隐患。不过我对凄凉王的下落没兴趣。我要的,是无情的性命。”

  

  蔡京赫赫一笑,脸上沟壑百转:“四大名捕的性命谁不想要?可他们这种人的命,也是最难拿的。”

  他笼着袖指了指桌上的情报:“这里面探得的去处少说有五个,看着有七分真的也有二三个。小侯爷麾下有多少顶尖高手,能把这些地方全都封住?”

  方应看瞟都没瞟一眼,自顾细嚼慢咽。

  

    “老夫跟诸葛一脉交锋了半辈子,想明白了一件事:没有必杀的成算,就无谓妄动杀机。老夫斗得久了,等得也惯了。小侯爷怕是经的事还少,总是等不得。”

  他微微探出身子,含着笑,放低了声音:“又或是,你那些北边的‘朋友’等不得?”

  

  方应看听了,拿指尖轻轻抹了下嘴,嗤地一笑:“相爷,我方应看做事,和你们老一辈的耆英不一样。什么局势了,您还有商谜猜心的兴致?凄凉王是何等人物?我虽无意撄锋,他可难保不想取我的人头,若能一并除了,我自然不会留着这人寻相爷的不痛快。”

  

  这话说得露骨又逆耳,听得任怨心脏狂跳。

  蔡京在挑动小侯爷的情绪。也许是谈条件前的威压,也许是想看看山字经是否真会影响性情。这老儿如今正避风头,想让别人冲坚在前,却又顾忌小侯爷会利用他和凄凉王的旧怨一石二鸟。

    

  但方小侯既没有摆出惯常的天真假面,也没有展露平昔的气定神闲。

  他只是如一只突然决定亮爪的鹰一般,向着风威霜厉的老权相展开了自己的壮翼。

  

    “我是和金人有交情,您也无需用几块南北通天的糕饼给我上眼。这江山姓不姓赵,都碍不着相爷的富贵晚景。您老人家如今事事韬晦,可我原本也没打算让你们的人冲锋在前,明路的雹子是我有桥集团的头壳在顶着,你们在情报上就不要这样藏头亢脑了吧?”

  

  他眼波朝桌面一扫,“若只是充客套的消息,不看也罢。”随即一拂袖,密报飞上半空,陡然碎成百来片碎纸!

  孙收皮向前跨出一步,招未出,力已蓄!

  

  蔡京摆了摆手,倚回软榻上,赏雪似的看着乱纷纷飘落的纸片。

  他此刻的面容异常舒展,一点都没有生气。

  

    “好啊,就是这样好。”他微微闭上眼睛养着神,“小侯爷话头说得透,老人家耳力不济,就想听点实落的。”

  他对雷纯道:“拿点不充客套的东西,给小侯爷过目。”

  雷纯递过一张薄笺。

  

  这是一幅白描小画,画的是东南水城一条临河的长街,林立的店铺中,有一家邸店的院子里停了几辆大车,两个杂役提着罐刷,不知在刷漆还是上油。

  画底记了两行小字:

  初八日,洛河李家商队寄存茶货六百斤、绢三百匹、车马十二驾于泗州廖张子邸店,付定金七百五十文,另付两百文修缮车马。

  

  方小侯的目光聚焦在图画的底部,那里有一角像是在油渍里蘸过,洇出一块透明的印子。

  他在那个角上闻了闻,道:“桐油?”

  雷纯道:“自在门独有的配方,其防水、防腐、防锈之效,皆胜普通桐油百倍,无情的座轿,用的就是这种桐油。”

  

  方应看心中立有定数,轻哼道:“他谋事再不留痕,到底远行不便,是提前将那机关轿拆解开来,藏入了商队的车马之中吧?”

  雷纯:“泗州乃东南要会,水陆通达。无情若取道泗州,则南下、西行、北上皆便。以此倒推,他从京城到此地,当以水路为先,至于是在泗州谋事还是转道,却未可知了。”

  

  方应看的目光回到纸面,若有所思。

  林下无风,风在他的掌中。

  但初秋的潮冷仍然透过纸笺,侵入他的肌骨。

  

  

  同样一个议题,在金风细雨楼却洋溢着一种很不严肃的氛围。

  

    “就这个吧。”

  戚少商从三张纸笺里随手抽了一张,转过身继续喂鱼。

  孙鱼和张炭互看了一眼,又十分一致地把目光转回楼主身上。

  

  三张纸笺,三个地点。

  这是白楼的情报机构使出了看家本事、历经无数分析和复证,得出的“那个谁”出京最有可能的目的地。

  

  帮会查官差。

  查的是天下排名第一的官差。

  排名第一的官差自己还是个搞情报和反间的高手。

  

  下这个任务时,孙鱼觉得自己牙缝里都在冒冷气,同时对戚楼主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楼主就是楼主,一句“我风雨楼谍士不输神侯府”,就激得白楼情报处那群鬓毛早衰的栋梁热血冲头。

 

  身为金风细雨楼的左右护法,孙鱼和张炭都知道楼主和对方虽为挚友,但在凄凉王的事上是说不到一块儿的。

  神侯府一向不想让风雨楼与凄凉王产生任何关联,结盟、招募、合作、交易,最好都不要有。

  当然,风雨楼不见得要听,戚楼主向来也很有自己的主意。

  

  张炭讷讷道:“抓阄啊,会不会……草率了些?”

  楼主专心喂鱼,头也不抬地问:“那你说,怎么选?”

  张炭一时语塞。

  他是亲历过神侯府接凄凉王出狱那晚的,以无情的城府之深,这三个地点一个不中都不奇怪,要说选,也实在没什么好选。

  

  孙鱼却显得平静得多,他直接请示:“所以,我们要在此地布线?”

  戚少商:“你看着办。”

  孙鱼颔首:“我即刻调集楼中人手,分赴此三地,做足阵势。”

       张炭诧道:“三个地方,都要去人?”

  他心想那还抓个鬼的阄,却瞥见楼主唇角浮起笑意。 

  

       张炭回过点味儿来:“原来不是要蹚浑水,是要搅浑水?好得很,最好让蔡京和方应看这一老一小两狗贼自乱阵脚。”

       他突然对抓阄的行为产生了期待:“要真有一个地方估中了呢?”

  孙鱼掂量着道:“若真撞上了,‘他’只需抬抬手,咱们只当练练人。”

  他并不完全确定的看向戚少商:“但这一次,我们不和凄凉王或神侯府有任何缔结、联动,是不是?”

  戚少商回以一个赞许的眼神。

  

  张炭:“咱们从前在凄凉王身上可没少费心思。”

  孙鱼淡淡道:“或许,从前费的心思就是为了今天不费心思。”

  又或许,在暗中的暗中,凄凉王今昔的重出,也有楼主和那人天长日久的推手。

  

  这话孙鱼并没有说出来,他确认了指示,就拉着张炭告退了。

  今日的楼主,看上去想一个人待一待。

  

  

  戚少商独自在院心的雕花龙纹蓄水大缸前站了一会儿。

  饱食后的黑鲤很是欢腾,绕着缸中一枝干枯的莲蓬来来回回地游荡。

  

  那是很久以前从小楼移来的莲花结成的。花儿早已谢去,莲蓬也枯缩成了古铜色的小小一捧。

  他觉得这样的清癯与凋残也有一种惊心的美,一直没让人将它丢弃。

  生命的每一段都有它独特的姿态,莲如是,人也如是。

  

  他与无情在昨夜很晚的时候见了一面。  

  说是送行,其实不过简单吃了顿宵夜,也没喝酒。

  所谓大事也已商量过多次,不需再议。想聚一场,主要还是为了雷卷。

  

  这并非是他们第一次讨论雷卷的病和那份饮鸩止渴的药。

  这些年来,他亦从未间断过寻找天下的名医奇药,以图为雷卷延命。可天意总难遂人愿,走到这无解之解,原在意料之中。

  人世间的生死别离,雷卷早看得通透。

  而他们身为挚友,唐二娘身为挚爱,至少可以为他的壮怀成全一场灿烈的落幕。

  

  那两瓶药当夜便交由风雨楼最快的驿手秘密送往定州,无情说,会顺路替他去看一看。

  如今的局势,他们二人是决计不能同时离京的。

  

  见面时,他给无情带了一小匣紫团参。

  前些天白楼情报处的人去盯无情的梢,原本只当成练兵,却是查出了点别的来。

  线报称无情从上次伤愈后身体大不如前,伤病频发,气喘和腹伤犯得尤其厉害。

  

  而这紫团参是他数年前听铁手提起,说神侯府曾偶得过几两,对缓解无情的宿疾有奇效,可惜后面再未寻得。

  据说昔年王安石病喘,非紫团参不能治。恰逢薛师政自河东还朝,相赠少许,王荆公固辞,道“平生无紫团参,亦活到今日。”说的便是此物。[3]

  

  紫团参的确难找,他这几年穷心竭力,连着散碎收的参须参段加在一起,也只得了这些。

  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出口。

       ——自然是给卷哥寻药时顺带的。

  

  捕快很领情地把东西收了。

  不过也说了一句,他这旧疾无法根治,温养亦难,往后不必再花这样大的心力去寻。

 

       戚少商:机缘偶得罢了,没费什么心力。

       无情:这参只产于壶关峻岭之中,唐时已近乎绝迹,寻参有如海底捞针,无谓强求。

       戚少商索性说开:是,我海底捞针似的找了两年,一共强求了六两不到,你用是不用?

       无情:我的意思是——

       戚少商直接打断:散碎的配点参丸,日常吃,整根的留一留,发作得厉害时切薄片直接含服。

       无情点了点头:好。

 

 

  三、大步何须问

  

  冷血这一生踏过的险地很多。

  无论明枪暗箭还是阴谋陷阱,他从来都是凭着一股斗志一把剑,冲锋陷锐,只进不退。

  

  像今天这种,他不是没见过,就是难免有点转不过弯。

  一个坑,挺深、挺广的坑。

  枣家子巷新起的定胜茶楼正在施工,满地都是这样的坑。

  大师兄指了看起来最坑的一个,示意他往坑里直走。

  

  冷血顿了半下,但立即大步抹平了慢掉的一瞬。

  这半下停顿绝非是他怕了,是因为他推着无情。

       ——大师兄让他推的时候可不太多的。

  

  两个木工抬着一大扇木板路过,光线一暗,又一明。

  就在这一暗一明之间,冷血牢牢抓紧轮椅靠背,一脚踩进坑里去!

  

  下坠。

  沙子迷眼。

  

  再下坠。

  好像落地了?

  足底略感绵软,似有减震之物铺垫。

  

  冷血眼里还不清爽,一时看不明周围景象。

  他听见无情笑了一声,说:“怎么不闭眼?”

  朦胧中又听见有人恭声唤一句四爷,递了碗清水到他手上。

     “冲一下。”无情温声说。

  

  冷血眼前恢复清明时,暗道中已不见第三人。

  无情的手停立在扶手尽头,朝正前方略略一抬,说出了下一个指向:“直走,八百步。”

  

  两人就这样在汴京最热闹的街巷上天入地。

  时而向前,时而向后,时而走明路,时而下暗道。出入之处,有时是瓦肆的百戏摊,有时是民宅的小跨院,有时又是街边酒馆的格子间。

  

  每当暗处窥视的眼目露头,就会有一些人不早不晚地出现在附近,用极为巧妙又了无痕迹的方式,掩护他们的行迹。

  譬如上龙津桥时,就有一行满载着南北杂货的骆驼长队与他们错身而过;马行街那一段,恰好有家灯笼铺开张,扎了几丈高的彩棚过市;阮家染坊那处暗道开启时,当家的阮三娘子刚巧抱了新成的绛纱罗上架晾晒……

  

  这些隐没在市井里的密道和人手,冷血都是第一次见。

  他早起毫无准备地接到无情的通知,只有三句话:

  出发,现在就走。

  不变装,不易容,不用准备行囊。

  听我指令,无论前路遇见什么,只管按我说的走。

  

  针对最后一条,他还举了个例子:按我说的走,就是前面有个坑,你便往下跳的意思。

  

  冷血应下,忍不住问:那你呢?

  无情:我跟你一起。别犹疑,不能慢。

  

  跳过坑的冷血就十分明白这话了。

  他二人行走的路线、密道,以及那些人出现的时点,皆经过无比精细的计算。所有参与者的行动必须衔接得天衣无缝,方能成就这横穿闹市、不露行迹的奇谋。

  

    “向东走三十步,开铜门。”

  他们进入外城一家南食店的酒窖,冷血走到尽头,旋开铜门正中的圆盘,发力一推,一条长长的甬道出现在眼前。

  里面一片黑暗,隐约能听到些杂音,像遥远的风雷在幽咽。

  

  无情从门口的酒桶上取下一个鱼纹锦囊,两人穿过甬道,进入到另一个极小的房间中。

  与其说这是个房间,不如说是个巨大的箱室。里面没有窗,顶部开有通风弇口,两人进来,入口的铜闸便缓缓放下,形成一个密闭的空间。

  似乎,还悠悠荡了一下。

  

  冷血五感敏锐,脱口道:“有香料的气味。”

  无情道:“还有吗?”

  冷血又说出两样:“竹器和海味。”他转瞬已摸到关键之处:“都是江淮的土产?”

  无情颔首道:“东南一带的特产在京城销路极好,每日都有满载货物的江淮商船往来于淮水和汴河之上。”

  

  箱室微微一晃,铜灯里的小火随之明明灭灭。

  无情的声音在动荡的小室中平稳而沉静:“我们现在,就在其中一艘的船底密舱之中。”

  

  

  自汴入淮的这条水路,一路无山,一直要行至泗州附近,方能见一青山矗立于南岸,名为都梁山。因其一山独秀,又称:第一山。

  这一日曦光初照之时,有个青年正坐在第一山的峰顶叹气。

  

  (唉。)

  这口气叹得很轻,在夹杂着虫鸣的山风里微不可闻。

  更别说他还啪地打死了一只蚊子掩饰。

  

  但对面的老人还是一下子就察觉了:“怎么?”

  青年含糊道:“总听说兰草可以驱虫,这山里遍地都是,竟还有这么大的蚊子来去,便有些感叹古人真是扯淡。”

  他正烧着一锅汤,一面扇火,一面随口哼哼:“大好天光山里窝,大好青春荒唐过……”

  

    “青春本就是拿来荒唐的,你以为要用来做甚么大事?”老人淡淡地说。

  翟亮深以为然地嗯了一声,把那锅汤端了过来。

  

  汤里煮的不是肉,是草。

  都梁山间盛产的淮兰草。

  

  老人挽袖,掬兰汤,净手。

  翟亮早就对这撒癔症一样的行径见怪不怪,甚至已经恭顺地备好了一块擦手巾。

  

  比起他这大半年接到的其他任务,陪着老头疯一疯已经算是很正常的了。

  上一回,要他用老狗肉捉螃蟹。

  上上一回,则叫他在淮水随便找个小镇卖字画,还给了个地址说有好东西。他跑去掘地三尺,结果挖出一支用竹木穿着的旧旌幡,拿陈年的臭墨写了“翰墨千秋”四个字。

  这支又长、又重、又破的旌幡,就是他那可恶的上线为他提供的唯一支持了。

  

  那会儿已近年尾,他在镇上摆摊,闲到头顶都生出草来,到除夕晚上才等来了新任务——便是眼前的这个老人。

  老人在千百人的热闹中踽踽独行,穿过他摊位上红红绿绿的春牌与门神,拿起了这面旌幡。

  

  从此,他就开启了一段漫长而荒诞的陪伴。

  陪着老人每天爬很久的山,陪着他采山间的淮兰草,煮水、洗手,下山睡觉。

  起初都是半夜来,后来时间渐次推后,直到近些日子才终于见到晨光。

 

  老人泡完了手,走到山边,将脚尖探出崖壁。

    “您要看光景也站得靠后些,我功夫稀松得很,万一有个……是吧?我可拉不住的啊。”翟亮道。

  

  老人危立于绝崖,闭目,养神。

  翟亮认命地自己靠前站了站,“有什么可看的呢,每天还不都一样?”

    “今天不一样。”老人仍然闭着眼,却像看得见很远的地方,“风浪将起,有客远来,替我迎一迎客吧。”

  

    “好啊。”翟亮对他向来无有不应,“都要接谁?”

  老人道:“你看谁顺眼就接谁。”

  翟亮皱皱眉:“我眼力差得很,接到歹人怎么办?”

  

    “你都看得出我是谁了,能差到哪里去?”老人淡淡道。

       翟亮猝不及防,心里打了个突。

    “看出来了也不算什么大本事。”老人继续道,“但你能当做看不出来,把脑子一扔,就肯陪我虚度个大半年,这倒有点意思。”

  翟亮不知说什么好,索性咧嘴一笑。

  

  老人又问:“可曾想过,你凭什么能被送到我身边?”

    “我很随机。”翟亮坦然道,“我的上线从没有提过你的身份,也没有教过我该怎么做。地方由得我随便找,日子也由得我随心过。满江湖的聪明人机关算尽地找你,却怎能算到一个无名小卒随机而为的每一天呢?”

  老人笑了笑:“所以你去迎客,也随机而为,随心而定,就可以了。”

  

  

  淮水下游,一艘快船正逐浪而行。

  

  身穿鲨皮水靠的汉子观测了一下桅杆上标示风向的木鸟,利落地从暗道跳回下舱,操控机关将风帆升满。

  他是捣砧营中最擅造船、行船的一名异士,代号“河魁”。无情和冷血借密舱出京后,便是由他在淮水接应,换乘了这艘机关船。连日来星夜兼程,就要到泗州了。

  

    “让童贯从太原府调人暗查?”冷血重复了一遍垂拱殿密诏的内容,面庞因愤怒泛出盛烈的血气,“只是这样?”

  无情趺坐于船头,没有说话,取出了两只瓷杯。

  

  这巍巍大宋,千臣万民,谁不知国难临头时该当如何?

  可偏偏御座上那个人不知道,这等结果,原不意外。

  

  无情探指从锦囊里取了个小金橘,一剖为二,放入冷血杯中。

  他又扔了两块冰糖进去,提壶,注水,一股清香悠悠散开。

  

  香气醒脑,让冷血的心绪也平复了一些。

  少年时,师兄弟们每每去小楼议事,大师兄就常给他泡点饮子喝,身边有什么,就随手泡什么。

  另外两个师兄一个只喝水,一个只喝酒,这便成了他独享的待遇,慢慢就成了习惯。

     

  要喝东西、品味道,站惯了的他就得坐下来,冲动的心也会跟着静下来。

  他也是过了很久,才悟出这层深意。

  

    “世叔从未把希望寄托在官家身上,童贯也不会用心彻查。但有了这句圣谕,便可借机将河北军防的陈年老垢彻底刷洗一次,如此,才是对中山府最有用的支持。”无情道。

  冷血听出几分门道,眼瞳微微发亮。

  

  无情继续道:“连京畿军营都是老弱疲敝、弓马荒废,地方禁军、厢军的情形只会更坏。这些年,河北两路的军需年年不少讨要,可武器军马不堪用的仍然超过三成。一旦开战,这样的军备根本无法抵挡。”

  

  冷血思忖道:“所以,定州一事的关窍并不在于明旨上是否重视,而在于如何让一应备战事宜落到实处?”

  无情赞赏地点了点头。

    “官家心中不愿相信战事将起,但也被挑起了疑窦,下诏密查,就是默认神侯府可进一步行事,如此便能着手彻查河北两路的军备。眼下童贯镇守太原,北方的重镇还有七八个要职被蔡党把持,亦可趁此机会一并打掉。”

  

  冷血眼里熠熠生光:“还可藉此搜集蔡京、童贯等人的罪证,将这些奸贼连根拔起!”

  无情颔首:“国门要守,老虎也要打。上位者无道,便无需在死路上虚耗时光,我们自己放手一搏,总能开出一条路来。”

  

  冷血的血又灼灼地热起来:“大师兄,我能做些什么?”

  无情语带深意:“要查军备,山西河北都是必啃的硬骨头。太原跟定州,你自己选。”

    “我去太原。”

  无情挑眉:“你耐烦应付童贯?”

    “不耐烦。”冷血挺直了背,“但也要去。”

  无情抬起手,用上了点力,拍了拍小师弟的肩。

  

  冷血喝了口金橘水,丝丝缕缕的秋寒伴着口中的余甘,让思绪更加清明。

  早些年时局没有这么差的时候,他不爱做、不擅长的就索性丢开,只专心办案、救人、惩恶。

       可随着岁月推移,他早已不是任由意气汹涌的青年了。

  

  小风炉上热气氤氲,无情低头含了点东西,给自己也添了半杯水。

  冷血察觉到他气息里藏着轻微的不均匀,显有不适。那半杯滚水握在手里,不像是用来喝,更像是用来驱寒的。

  他很想问一句,但终究没有问。

    

  这时,河魁禀道:“公子、四爷,前方就到泗州长桥了。”

    “停一停吧。”无情从容道,“别让唐门的船追丢了。”

  河魁在下舱笑了一声,话头带了傲气:“且要他们追上一阵!”

  言笑间机关作响,船速极稳地缓了下来,杯中水沿着杯口有惊无险地一荡,未曾洒出一滴。

  

  从这里放眼望去,只见一座浮桥横跨千里长淮,大大小小的船只聚集在长桥两侧,两岸的渔港人家星布于烟波深处,氤氲如墨画。

  以船为家的渔民往来如蚁,为着一天的生计忙碌。许多半大的渔家子只撑一片小舢板,灵活地穿梭在码头与客船之间,叫卖各种吃食。韭叶宽的三鲜汤面、酒糟细渍的淮白鱼、雪嫩饱满的鱼圆子……十几文钱就能叫上一份,生意极好。

  

  这片寻常的淮上风光,冷血却一眼就挑出了几个不寻常之处。

  

  那泗州长桥乃是用六十多只木船浮于水面,船上架梁,再铺设木板而成,可随潮水的涨落上下浮动。正因如此,走在桥上难免会有些颤晃。

  但有一驾四人抬的青帷步辇却走得异常平稳,没有半分颠簸。

  

  临岸的一条渔船上,一个船娘洗菜时,不小心将一棵菜心掉落在水里。

  她方自嗳声心疼,却见眼前水花飞溅,从一只快速驶过的篷船上伸出一支船篙,轻轻巧巧挑起那棵小菜,抛回了她船头的水瓢里,未等她道谢,船已驶远了。

  

    古渡边,两个中年汉子跟着人群下了船,径直往山上走,虽只着布衣,但步履行止间极有威仪。

  

    “翟兴、翟进,出身洛阳翟氏大族,也是西京赫赫有名的一双猛将。”无情循着冷血的目光道。

    “西京二翟?”冷血神情微动,“听闻他们曾追随名将刘法,立下战功无数。”

  

  无情语调微冷:“宣和元年时,童贯贪功心切,强令刘法孤军深入攻打西夏,结果兵败统安城,刘法殉国。翟进率兵几次冲阵寻找主帅未果,只得悲痛突围。”[4]

    “之后,童贯将罪责全部推给刘翟二人,想将翟进降以重罪灭口,此举遭到朝中清正之臣反对,三师弟奉世叔之命亲赴边关,协同三衙查清此事,保住了翟进的性命。自此,翟氏兄弟与三师弟结为挚友,洛阳翟氏亦成为神侯府在西京的一大隐藏助力。”

  冷血心中划过一丝亮光,正想细问,无情却先一步道:“不过,他们不是来找他的。”

  

  他指了指另一个方向:“篷船里执长篙的人,是淮水三十六船帮的首领常泗清。他出身船工,饱受花石纲之害,因而集结了沿淮一带的船家汉子建起船帮自保,在东南侠名远播。”

    “长桥马车里那个,是皖南开当铺的商人徐豹韬。此人虽不涉江湖,却广交天下义士,身边从不乏高手相护。”

    “至于他在神枪会的几个旧部,想必已经在山上了。”

  

  冷血的声音难掩激奋:“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有许多人愿意为他不惜生死的。”

    “不尽然。”无情微喟道,“他自己挑选的人一共十位,愿意来且活着来了的,只有两位,其中一个还不是本人。至于主动找来的,各有各的心思,未必皆如所愿。”

  冷血心念电转:“那我们——”

  话未说完,无情已淡声截住:“别忘了世叔的叮嘱,神侯府对凄凉王的援手,仅限于保证他的安全。他复出之事,你我皆不能插手,今日也切不可与他相见。”

  

  冷血自是知道诸葛先生的训示。

  凄凉王出京是由三师兄暗中护持,来此疗伤亦是由暗桩机构安排照应,甚至会协助他完成一些对外的绝密联络,诸葛先生所允许的尺度至此即止。过了今日,便是两不相干,这是最稳妥的选择。

  但冷血也知道一点别的事。

  比如洛阳翟氏近一年来与神侯府的合作异常密切,又比如,那个在山上陪了凄凉王半年的暗桩,就是翟进的次子。

 

    “真的是机缘,不是筹谋?”他望着翟氏兄弟的背影,瞄了他的大师兄一眼。

    “这世上也不是什么事都能谋的。”无情看着他笑一笑,“人在很多重要的时刻做的重要的事,往往不是靠谋,而是从心。”

  

  

    “从心,到底什么意思呢……”

  盘山小径上,翟进拧着眉,反反复复地念叨。

  

    “从心就是从心,还有什么意思?”翟兴步履稳健,目不旁视,“三爷原话说得很明白,是你想得太多。”

    “可三爷还说,这也是他大师兄的意思,大公子是什么人——”

    “先之。”翟兴沉声打断,“慎言。”

  

  翟进摇头道:“我绝非质疑公子行事,只是他向来步步有深意,此番没有明示,倒教人心中惴惴。”

  翟兴却道:“他与三爷正是拿咱们当朋友,才不绕弯子,否则他什么局布不得?”

    

  这话倒是让翟进踏实了许多。

  他们兄弟受追命的恩义在先,与无情相识联手在后,着实对这两位名捕的为人心中有底。

  

  追命执掌神侯府暗桩机构,人脉遍江湖,许多奇人志士都是受到他的点拨和帮助,才毅然加入进来。

  无情则坐阵京师,将这些人最充分地用在维持朝野清平、维护百姓公道上。游走于豺狼之世,他自有他的深沉心机、霹雳手段。

  在翟氏兄弟心里,还得加一条胆大包天。

  

  不久前那一次谋事,他们至今还记得那份畅快。

  

  那是在官家办艮岳花宴的时候,西京奉诏进贡一批牡丹,由他二人负责护送,返航时,遇上了同样走漕运入京的花石纲。

  是夜,有十几名蒙面高手奇袭了一艘花石船,将船上的金石古董劫掠一空,船也凿沉了。

  押送的官军大乱了一阵,劫匪一个都没抓着,只好报了案继续行船。

  

  这些官兵自然不知,河面上曾发生了神鬼不觉的两件事。

  一是洛阳的牡丹船曾更换过一面船帆,帆面所绘的牡丹图,暗嵌着这宗花石纲各漕船的方位。

  二是劫匪之所以转眼就逃匿无踪,是因为他们就藏身在牡丹船里,那批珍宝则用铁箱垂挂在船底运了出去。

  

  无情做这番布局时并没有多说,翟氏兄弟也不会多问,但双方联手多年,他们大致也猜得出,劫船的八成就是一直与他配合无间的金风细雨楼。

  这位御封名捕借江湖之力行怒犯天条之事远不止这一次,两人心中都由衷地敬服。

  但翟进并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卷进来,一卷就卷去了凄凉王身边。

  

  追命的原话是:暗桩是极危险的差事,从本意上,我不想这小子牵扯进来。最初交待的任务原是要他知难而退的,但此子的心意比我们预料中坚决。我和大师兄的意思,首先得把人交回二位手中,此后要如何抉择,你们亲父子、亲伯侄从心而为,商议着来。

    

  远处传来“噗通”一声,打断了零散的回忆。

  两人都没有停步,只在转弯时就势俯瞰了一眼。

  

  极远的山路上,扑倒在地的少年正困难地爬起来。

  他身边有个面如冰霜的中年汉子,手握一支长篙站着,没有半点帮扶的意思。

  少年抓住长篙,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歪歪斜斜站了起来,汉子便用长篙拖着他继续走。

  

  这两人他们进山时遇见过,少年似是病躯,汉子又毫不怜恤,就这般走几步跌一跤地上山,不知几时才上得去。

  

  翟兴瞧得出那汉子武功不俗,看样子早晚会在山上再遇,只不知是敌是友。

  翟进则想起了自己的混账逆子。

  混账归混账,好歹康健齐整,兔崽子若肯乖乖回去,便不与之计较了吧。

  

  兄弟俩怀着江湖与儿女的心事,快步朝山上走去。

  

  

        淮水深处,几个卖小食的渔家女撑了小船探头探脑,不时发出几声轻笑。

  她们本来没打算划得这样远,这一片水下有暗潮,平日里少有客船会在此停留。

  可有艘船却像载了定海神针似的,稳稳当当停在湍流中央,船头的小案上竟然还放得住两只杯子,实在惹人好奇。

    

       船上的两个俊美男子隔着很远就听见了她们的动静,一齐望了过来。

  少女们都飞红了脸颊,推来攘去的嬉闹。末了还是一个胆大的女孩拢手吆喝道:“顶好的糖莲子、炸螃蟹、三鲜鱼面,郎君们要不要?”

  她本没指望会得到回应,却听那白衣的公子道:“来份莲子。”

  

  女孩脆生生应一句好,从小陶罐里舀出几勺糖莲子,手指翻花儿似的飞舞几下,就打出一个扎实的荷叶小包。

  有眼尖的女伴瞧见她还饶了几颗蜜渍青梅作添头,笑道:“了不得,五儿这小气鬼今日连这个都肯白送啦!”

  但五儿本就是个大方爽朗的女孩子,才不睬小伙伴们的顽笑,划了小舢板便将东西送来。

  

  她一身粗布短打,自然也没什么插鬓的钗环,只别了一枝河边随处可见的红蓼花。

  一只粉蝶忽然出现,追着花穗打转。

  

  五儿丝毫未觉,将舢板划近来。船头的冷峻青年探身将荷叶包接过,坐着的白衣公子微一挥手,她便觉手心一沉,卧了一块碎银子。

  她并不知鬓边的粉蝶刚才像毒蛇一般吐出了血红的信子,亦不知这银子飞来时带起一缕劲风,无声将粉蝶削落在了水中。

  

  五儿连连摇手:“要不了这么多的!”

  白衣公子道:“今日这里会有大风浪,不宜做生意,你拿着银子早些回家吧。”

  水边长大的女孩错愕地看了看万里无云的晴空,笑吟吟道:“不会啦!”

    “你不信?”

    “不信。”

  白衣公子眉梢弯了弯:“不信,便要找我银子。”

  五儿张了张嘴,又看了看银子,果断道:“那我信了!”

  

  渔家女的小船渐行渐远,被削落的粉蝶随着波涛一浮一荡,慢慢沉入水中。

  

    “唐门九蛊之一的幻形蛊,能制造幻象以惑敌。这只蛊蝶算是来打个招呼,唐门的船,想必不远了。”

    “方应看既有这般城府,为何自己不来?”

  无情唇角慢慢一挑:“他赌我这一局是实阵虚用,也确实赌对了。但他知道他若一来,我必将他拉入此局,借官家对凄凉王的忌惮反制于他。所以他在明路上让唐门发难,无论成败,都可算作江湖恩怨,在暗处必然也派了高手潜伏,观望山上的动向。”

  

  冷血下意识地抬头远眺,河雾如纱如幕,不知暗藏的杀机何时显形。

  

  出汴京时,他们已甩掉大部分的眼目,但大师兄有意对其中一组人马漏了痕迹。一日前,果然收到了唐门过淮水而尾随的线报。

  他们都知道,这会是一场生死鏖战。

  可大师兄却不让他并肩为战,而是安排了别的重任,他所有的放心不下,也都被一句“你信不信我?”打发回了肚子里。

  

  信吗?

  自然信的。

  信他是无情。

  大师兄,无情。

 

 

晨风暮雪

江风(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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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花与生命

万前辈,自然就是神医万春流。

病人见了这样的神医,心里都实该喜悦极了。无忌不是病人,他的喜悦却不输给任何急着求医的病人。因他实在比生病的人还要着急,还要着急得多。

无忌已走向马车。

他虽从心底不想打扰这个人休息,实希望他能多睡一会儿,但这个时候,无忌也一定会很愿意喊醒小江。

他很想让这样一位早在江湖成名的神医看看这个人的病,希望从神医嘴里听到一句“能让他长命百岁”。

这便是无忌能想...

阅读提示:

明天开始应该有半个月左右碰不了电脑,所以会暂停一下……欢迎私信聊天!!祝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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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花与生命

万前辈,自然就是神医万春流。

病人见了这样的神医,心里都实该喜悦极了。无忌不是病人,他的喜悦却不输给任何急着求医的病人。因他实在比生病的人还要着急,还要着急得多。

无忌已走向马车。

他虽从心底不想打扰这个人休息,实希望他能多睡一会儿,但这个时候,无忌也一定会很愿意喊醒小江。

他很想让这样一位早在江湖成名的神医看看这个人的病,希望从神医嘴里听到一句“能让他长命百岁”。

这便是无忌能想到最动听的话。

无忌亦由衷希望着这个人能长长久久地活着,希望他一世喜悦幸福、平安无忧。

此时,无忌却听万春流诧异道,“他不是生病的人?”

无忌同样诧异地回头。

小鱼也诧异起来,“他应当没有生病。”

万春流露出更深的疑惑,望了无忌片刻,再转回头看小鱼道,“小姑娘急急跑来恶人谷,难道不是为他求医?”

这个答案简直不用思索。

小鱼道:“我想,应该不是。”

“的确不是。”

这个声音,小鱼有些日子没有听见。所以小鱼立刻露出笑容,他笑得已是这几日最好看的模样。

小鱼望着小江道,“我每次听到你的声音,就觉世间真美好极了。”

小江笑了笑道,“那我该常跟你说说话,想必能令你活得更开心些?”

小鱼大笑道:“何止开心。你若能常跟我说话,我大约要高兴得每一顿都多吃几碗饭,每一天都多活几个时辰。”

小江笑道:“那我从今天起,定要跟你每天都多说几句话了。”

小鱼笑道:“那你最好快些跟万前辈解释清楚,这样我们就能尽快去喝酒,尽快多说很多话。”

小鱼露出痛苦的神色,扭曲着脸道,“这几日我实在被那些人弄得很烦,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像用鱼尾巴弹琵琶一样难听。我万分盼着你们能早点来,我想念你们的声音,想到快要发疯了。我实想这些事情都早些结束,然后拉着你们两个,去痛痛快快地喝一顿酒。”

无忌笑道:“所以我们才想要慢一些。我们来得慢一些,小鱼就会多想我们一些。”

小鱼十分头痛地看着无忌,“我虽一直知道有些人会因为一些事情忘记朋友,却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有一天竟会被我这样聪明的小鱼遇上。我后悔当初的决定了。”

小江轻声笑出来,“这世上能让小鱼后悔的事情真是不多。所以能让小鱼后悔一次,我们实该觉得荣幸骄傲。”

小鱼收起方才故意的痛苦,露出笑容道,“若后悔一次能换你们请我喝一碗酒,我也觉很值得了。”

小江笑道:“我们本来就打算请你喝酒。”

无忌接着道:“我早已想好,见你时,就定要最快地请你喝酒。我想请你喝一顿酒,你想喝多久,想喝多少,都好。”

小鱼感叹道:“我是很想去喝酒。不过喝酒前,我还是想说一句话。”小鱼认真看着小江道,“我知道病人都不爱见大夫,可你纵然跟我说上七八十句闲话,也还是要见见万前辈,和他说上几句话。”

小江一瞬,竟露出些很复杂的神情。

但他也确实,该见见万春流。他已说了一句。既已说了一句,他就还要将剩下的话说完。他还需要解答这位老人的疑惑。因实没有比他更合适,实没有更合适可以解答这个疑惑的人。

小江此时才转向万春流。

小江慢慢道:“我想,前辈口中的那个小姑娘应该有礼物给我。”

万春流看着小江,眼中满是诧异。他实诧异极了,却似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万春流忍不住想看燕南天一眼,但望过去的动作同样不禁停住。

他已老了。

万春流的确觉得自己是有些老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的确确是真的老了。

因为只有老人,才会在某些时刻,变得分外踟蹰。

也因为只有老人,才会在面对年轻人时,觉得自己实已迷茫极了。

小江那句话,总真没有说错。

所以万春流只能道:“小姑娘的确让我带了礼物给你。”万春流叹气道,“只可惜那份礼物,无法交到你手上了。”

小江轻声道:“花总会凋谢的。若是半朵花,它凋得就更快些。”

小江说半朵花的语气,仿佛这半朵花就在他的眼前。他太喜欢这朵花,甚不愿意用呼吸吹动它。他若说话大声些,凋零的花就会散尽尘里。

万春流怔了怔,“的确是半朵花。”

万春流继续道,“那个小姑娘来恶人谷,看来也确实是为你求医。”他说这句话,仿佛说得累极了。这句话的每一个字,好似都有些沉重。

小江道:“确实如此。”这四个字,小江说得也有些沉重。那些沉重甚而压在了他的心口,所以小江叹了口气。

叹完后,小江又轻轻笑了笑道,“我只希望,她已学会不用剑把花砍成两半。那朵花实很漂亮。可再漂亮的花,用剑从中间砍成两段,都不会好看了。”

万春流也叹了口气,他似想起那个小姑娘将花弄成两半时的模样。万春流道:“她没有用剑。她实很小心地将那朵花撕成了两半,她已尽力不破坏一片花瓣的完整。”

 “我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要她杀人,就如喝水吃饭一样简单。可若要她去欣赏一朵花,欣赏一片云,欣赏一种生命,就像活活将她扼死一般痛苦。”小江垂眸道,“可我想,她已学会了。好在,她已学会了。”

万春流道:“是。她已学会了。你如果见到那半朵花,就会知道,她的确已懂得怎样去欣赏生命。”

“这就足够了。我想,她未来的日子,就定能过得好一些。”小江抬起头望着万春流,分外认真地道,“所以无论她求前辈做什么,前辈都不必再听,亦不用去做。”

万春流道:“你可知她求我救你,愿意付出许多?”

小江道:“这并不难猜。”

万春流道:“你可知我虽然不能让你长命百岁,但至少能让你活到七八十岁。”

小江道:“我知道。”

万春流道:“所以,你仍旧希望我不必听小姑娘的话,不必为你医治?”

小江道:“是。”

万春流道:“这些年,我见过许多来求医的人,我亦有很多为难别人的手段。你也该知道小姑娘求医的这一路,定过得很不好。”

小江默然片刻,才道,“我知道。我知道她这一路,一定过得很不好。”

万春流道:“那么,你仍旧不希望要这小姑娘用辛苦换来的机会?”

小江道:“是。”

小江缓慢地道,“这样交换来的生命,我绝不会要。”

万春流看着小江,他方才就已认真看了小江,现下又重新看了一次。他实已不知道还能跟眼前的这个人说什么。

再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

万春流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忽想起了一个故人。一个温和有礼,心却实在硬极的故人。

一个别人即便求他去死,他都肯成全别人真的去死一死的人。

因他觉得,这世上似乎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需要活着才能幸福一些。因他觉得,这世上似乎除了他以外,所有人活着都能令别人幸福一些。

世上这样的人,实在不多。

又实在太多。

万春流想,也许燕南天此刻,也在想着那样一个故人。或者他想得更多些,想得更久远。

燕南天也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世上,绝没有人能让燕南天不说话。

却有一种感情,能让即便是燕南天,都可以不说话。

 

小江深吸一口气,望着万春流道,“我实是一个很穷的人。我若欠了一个人的债,我就一定会还。若还不起,我实不敢欠下去。”

 

这样,就真再没有人能说什么。

小鱼看了看无忌。

小鱼已听得很清楚。

他们的话没有任何难懂的地方,已都说得很明白。

小鱼看着无忌,他的确希望无忌能说一点什么。此时此刻,也的确只有无忌还能说些什么。因为很早前小鱼就知道,小江怎样坚定时,他都尚有一些可能愿意为无忌改一改。

他的确肯为了无忌做任何事,的确也肯为了无忌退让一些。

那么无忌,是否又愿意让他改一改?

小鱼轻轻叹了口气。

小鱼后悔的时候不多,叹气的时候也不多。小鱼现下却想,鱼尾巴弹琵琶可能也不是太难听。鱼尾巴弹琵琶虽会让耳朵难受,却定不如现在这样,让心里难受。他宁愿听鱼尾巴弹琵琶很久,都实不愿再听这样的话。

任谁都希望自己的好朋友能过得好一些,任谁都不希望自己关心的好朋友去放弃些什么。

可小鱼又偏偏明白,小江若不是这样做,他才是真的死了。

所以小鱼虽希望无忌说什么,却又该死的明白,万分混蛋地明白,无忌什么都不会说。正因为无忌可能改变小江的想法,无忌才的的确确一个字都不会说。

无忌望着万春流大声道:“我知道前辈的医术已是世间第一,也一定可以让他活得很好。可我想,我们也许还可以再找找。”

无忌望向小江。他本就一直站在小江身边。

无忌轻声道:“纵然一生一世地找下去,或许也能寻到一两个可以慢慢治病的人,寻到一两个可以慢慢治病的地方。”

他实很没有信心,说得也并不坚定。可现下,无忌依旧将这句话轻轻地讲了出来。无忌讲出来的话,他就一定会做。

小江轻笑了笑,“你已讲过很多次。”

无忌诚实地道,“我应还会再讲很多次。”

小江认真道:“讲多少次都好,我喜欢听。”

无忌握了握小江的手道,“不过现在,我有些其它的话想说,你听不听?”

小江笑道:“你说的话,好像至今并没有什么我不喜欢听的。”

无忌道:“我今天见到前辈们实觉得很好,见到小鱼也实在很高兴。我想等午后我们便可去打开天门的宝库,这样晚上就有足够的时间来好好地喝酒。今晚如果不喝酒,我实觉得这一晚要遗憾极了。”

无忌望着小江笑了笑道,“既然想好好地喝酒,要是没有酒,是不是太无趣了些?”

小江看着无忌的笑容,同样笑笑道,“那就太无趣了。若没有酒能喝,我也会觉得今晚很遗憾。”

无忌笑道:“幸好我还记得我们有一个藏了很多酒的朋友。而且,我恰好想起,他那里不但藏了很多酒,也一定有最好最好的酒。”

小江笑道:“所以你要请我喝酒?”

无忌真诚笑道:“是。我今晚实很想请前辈喝酒,请小鱼喝酒,请他们喝全天下最贵的一种酒。只我请他们,一定会想越多越好。但你,我只很想很想请你喝一杯酒。”

小鱼此刻也笑了起来。

小鱼拍掌道,“我忽然觉得这样好极。如今两位前辈都在,再没有什么时候,比今天更适合喝这样的酒。所以我们两个还在等什么?难道不该现在就去准备吗?我想,那个赌鬼那里,一定还有其它可以用的东西。”

小鱼竟真掰起指头数道,“他那里有很好的裁缝,应可以再缝制出两套衣服。准备些其他东西,应也容易。”

无忌蓦地脸红了。

他的确并没有想到这些。

小鱼已托起无忌的手,大笑道,“我们定要快些去了。你明白,赌鬼那里的东西,总要难赢些。我们快些去,然后再回来给他们开天门的宝库。我实觉得天门的宝库,一点都不重要。”

小鱼拖着无忌向外走,小鱼笑道,“我想你现在一定后悔来得这么慢了。你若快些,我们一定可以准备得更好。”

无忌笑着摇头道,“确实,我已后悔了。”

无忌是被小鱼拖走的。

小鱼路上仍旧在数着那些该准备的东西,无忌的脸简直红透。但这样的红,又有什么关系?这样的红,实温暖又好看。

恰如冬日正午的阳光,暖到人心里。

 

小江一直看他们两个走远。

小鱼啰嗦极了,啰嗦却有趣。小鱼啰嗦起来,连冬日都变得燥热。小鱼的确永远有说不完的话,怎样都能说上很久很久。

小鱼能说上很久,却不会停在原地说很久。

小鱼的声音渐渐已听不见。

他们两个走得有些急,因他们确实想要去多准备一些东西。这世上有些事,无论多么匆忙,都不该准备得太简单。

默然片刻,万春流才道,“他们的确都是很聪明的孩子。”

小江没有再笑了。

小江叹道:“他们不仅聪明,还都很温柔。”

万春流道:“他们以为你要问一些小姑娘的事情。这些事情他们虽可以听一听,但他们若在,你一定不愿问得太多。”

小江道:“他们的确想让我问得更安心些。”

万春流道:“因我的确不是个慈悲的人。来找我求医的人,多数都要付出些代价。好像有神医名号的人,都有这个很不好的毛病。”

小江道:“前辈总不会伤害她,也不会为难她。”

万春流道:“我若为难她,就不会给她看那朵花。那朵花,我实养得很费心。”

小江缓缓道:“那种花养起来很难,但养好后,便可活得很久。即便二十年不打理,它也能开得很好。因它已懂得怎样活下去。我想一个人若懂得欣赏生命的好,她也能懂得,该怎样活下去。”

万春流道:“是。她应会活得很好。她这一路疲惫不堪,我照顾了她些日子,她走的时候已很健康。”

小江顿了顿,道:“那已很好。”

万春流的声音严肃许多。老人脸上也变得极为肃穆,老人道:“那个小姑娘,是二十年之后,我回恶人谷见到的第一个人。”万春流看着小江道,“我们已二十年没有回恶人谷了。小姑娘到的那天,我们恰好回到恶人谷。这实巧合得很。”

小江垂下头,他似想了很久,才终于道,“她很担心我。若我病得严重,她一定会想立刻去求医,一路也定会尽力快些。这样赶过去,她到恶人谷的时候,应恰好是恶人谷那株枫树上的叶开始红的日子。”

 

很久没有说话的燕南天,这时才突然说话。这位江湖的神祇,被人仰望的至高大侠,竟真沉默了这样久。

燕南天看着小江低声问,“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他的声音实在太低了。

燕南天一生,都从未像如今,将声音放得这样低过。

他挺直的背,隐约都有些佝起。

小江豁然抬头,望着这个有些苍老的汉子。

他之前还没有这般苍老。他之前同无忌说话时,仍在壮年般意气风发。

他的人,他的剑,还是那样锋利又慈悲。他足以斩断世间任何的恶,也足以予世间所有善以慈悲。

可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却老了。

他真的老了。

一个人,会怀念故友,会怀念故人,会怀念起那些鲜活可亲的生命,会怀念那些在自己的生命里来来去去的人。

可当怀念的人里大多数已不在这个世上时,一个人就真的老了。

他怎么能不老?

一场场失去,也该把人催老了。

小江重又低下头。

因他若不低下头,老人就能看见他眼睛里的泪。小江的眼睛里,已噙满了眼泪。他虽已很努力,声音中仍有抑不住的呜咽。

小江哑声道:“没有。记得他的人虽很多,但见过他的人,却太少太少。”

燕南天凝视着小江,很慢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江。”

“江枫的江?”

老人的声音里,也有了一丝轻微的颤抖。燕南天的声音若有这样的颤抖,要比他握着剑的手颤抖,还要难,还要不可思议。

有那么一刹那,他的的确确只是一个寻常的老人。

小江很长很长地叹了口气。

他这声叹息亦是无声无息。

小江抬起头,迎着燕南天的目光一字一字道:

“江湖的江。”


沧行

【鸥昀晨】 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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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漆黑的甬道,稀疏火把难以照明,火光明灭间只更显阴森。潮湿空气中夹杂着挥之不去的腥气,时断时续的呻吟和惨叫回荡在耳边。

张若昀拿袖子掩住口鼻,眉心也蹙着,浑身上下满是不耐和不适。

实在让人难受,可这里本就不是让人好受的地方。

这里是刑部大牢,遍地是穷凶极恶之徒。

他在睡梦中被一伙官兵闯进了醉仙楼,不及换衣束冠便被强硬带离,二话不说进了刑部大牢,纵使官兵态度还算客气,张老板处处烦躁也是情有可原。

他们转过数个弯,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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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漆黑的甬道,稀疏火把难以照明,火光明灭间只更显阴森。潮湿空气中夹杂着挥之不去的腥气,时断时续的呻吟和惨叫回荡在耳边。

张若昀拿袖子掩住口鼻,眉心也蹙着,浑身上下满是不耐和不适。

实在让人难受,可这里本就不是让人好受的地方。

这里是刑部大牢,遍地是穷凶极恶之徒。

他在睡梦中被一伙官兵闯进了醉仙楼,不及换衣束冠便被强硬带离,二话不说进了刑部大牢,纵使官兵态度还算客气,张老板处处烦躁也是情有可原。

他们转过数个弯,经过百十间牢房,甚至经行一道通往地下的阶梯,一直走一直走,直走进这座天下第一囚牢的腹地,来到那最深处的囚室。

砖砌外墙,不见透窗,暗无天日密不透风的囚室。甫一靠近,张若昀便闻到了比别处更浓重的血腥气,阴寒刺骨,森然恐怖如修罗地狱。

有人替他打开了门,他冷着脸踏入,只觉脚底亦生寒。

他看见左前不远处端坐一人,着官服,另有二人侍立在侧。余光中,右面十步以外的刑架上绑缚一人,垂首乱发,弱气无声。

张若昀毫无迟疑,向左侧望去,仍一脸不快,“不知草民犯了什么法,要劳这许多官爷三更半夜的给押进这牢里来。”

其中一侍从喝道:“放肆!这是大理寺容少卿,还不快快见礼!”

张若昀恍然下拜:“草民失礼,容少卿赎罪!”

容挚道:“张掌柜快请起。”他起身踱至张若昀身侧,虚扶一把,“深夜叨扰,多有得罪,万望见谅。”

“草民不敢。”张若昀躬身垂首,低眉顺眼。

“实不相瞒,请张掌柜过来,确有事请教。”容挚扬声道,“赐座!”

张若昀诚惶诚恐,小心翼翼落座,“草民一介市井,若有用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容挚肃容道:“你可知今夜甄相遇刺?”

张若昀一愣,大惊道:“竟有此事?这…那相爷…平安否?”

容挚冷眼一瞥。

张若昀一哆嗦,忙低头道:“草民多嘴,草民多嘴。”

容挚顿道:“刺客已被捕,就是他。”

张若昀顺着他的话,垂首缓缓转颈,终于可以去看那刑架。

牢房昏暗沉色中,犯人双臂展开缚于十字刑架上,只见斑斑血迹,蜿蜒伤痕,昏迷不醒。

张若昀忽然后悔,出来得急,没有顺手把那折扇捎上,以至于现在两手空空,抓握不得。

他只看了一眼,敛眉平息眼中神光与喉中酸涩,迅速转向容挚,又愤又奇道:“既已抓获贼人,为何不速速法办?”

容挚淡道:“不急。”他不慌不忙一抬手,立即有两个狱卒各提一桶水,又往水里舀入数勺粗盐,搅匀后,一人照头脸一人瞄胸腹,两大桶盐水冲着犯人尽数浇下。

“哗啦”水声中,张若昀浑身一颤,又顺势缩了缩脖子,像是被吓了一跳。

盐水渗入伤口,犯人胸口起伏,抽搐着惊醒,剧烈而虚弱地喘息。

他虚虚抬眸,正与张若昀视线相对。

张若昀嘴唇嗫嚅,却把无声呢喃都吞尽咽下。

魏晨极轻慢地眨了眨眼,眸光莹亮,映在张若昀眼中。

魏晨移眸看向容挚,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扬扬脖子,又阖上了眼。

容挚厉声道:“你刺杀甄相,是受何人指使!”

魏晨似是没听到般,只转了转僵硬的颈项。

容挚冷哼一声,“硬骨头。”沉声抬手,“接着打。”

张若昀眼见一魁梧狱卒,虬须横肉,手持一条皮鞭,容挚令下,他即刻将那条鞭子浸入盐水中。再取出时,似有血红水珠顺鞭滴下,鞭身上的密密倒钩泛着诡异暗红的色泽。

“啪”!鞭子落下,伴着难以抑制的闷哼,魏晨身上瞬间添一道血痕。狱卒气力充足,鞭打不停,一时之间囚室内只余清脆鞭声,每声响起,都从那伤痕累累的皮肉上再炸出一丛血花,新痕叠上旧痕,只见他皮开肉绽,血流不止。但他咬紧了牙关,硬是没再发出一丝声响。

张若昀转过头去,还抬起袖子遮了眼。容挚见状笑问道:“张掌柜这是怎么了?”

张若昀讪笑两声,“少卿,草民是生意人,讲究一个和气生财,这等血腥场面实在是,实在是…”他连连叹道,“凶相啊,凶相…”

容挚哼笑两声,不置可否,扬声叫停了狱卒。鞭打声止,魏晨极力压抑的喘息暗飞在室中。

张若昀暗暗深吸几口气,强压下过快的心跳。

“本官再问一遍,你是受何人指使!”容挚双眉倒竖,怒喝道。

魏晨甫一启唇,便泄出难耐的粗喘,半晌后方闻他轻飘飘的语声,“无人指使。”

容挚道:“纵无主谋,亦有同谋。”他忽然直直看向张若昀,“张掌柜可认得这个人?”

张若昀瞪大了眼,僵笑道,“少卿…何出此言呐?”

容挚凉凉道:“有线人来报,曾见过他出入醉仙楼。”

张若昀大惊失色,满面慌张,几乎从木凳上滑下:“少卿!少卿明鉴!不知是何人陷害小人,小人向来安分守己,本本分分做生意,怎会见过刺客!”

容挚不为所动,目如冰刺般直视张若昀。

张若昀翻身下拜,额上冷汗蜿蜒,惊惧交加,几乎哭喊:“大人明鉴呐!小人真与这刺客无关!”

容挚忽而展颜,亲自俯身扶起张若昀,和颜悦色道:“张掌柜莫紧张,想来这牢中昏暗,掌柜在此看不分明,不妨上前瞧个仔细,也好想清楚,别误了事。”

张若昀颤巍巍站起,惶惶擦汗,惧意之下又不敢不从,只得迟疑着拖步上前。

短短十数步路,他走得极为缓慢,狱卒厉声催促下,他终于站在魏晨面前。

魏晨抬起头,在四面八方狱卒的注视下,无遮无拦地看向他。

满面血污中,他双眼横生血丝,漆黑的瞳仁在漆黑的囚牢里闪着盈盈的光点,有如寒风中摇曳的烛火。忽而,他极细微地牵动唇角。只有张若昀知道,那是他在笑。

张若昀从这张脸上看懂了宽慰。他目若寒冰,咬紧了牙关才止住下颌的颤抖。

对视仅几个刹那,张若昀迅速转身,面上又是急切,“少卿,小人从未见过此人!”

容挚眼神仍生疑,张若昀躬身缩手噤若寒蝉,忽然背后魏晨声音悠悠响起,“张老板贵人多忘事。”

张若昀猛地一抖,回身急骂道:“你这贼子!莫血口喷人!”

容挚却眼神一亮,“你认得他?”

魏晨漫声道:“张老板谁人不识?醉仙楼美酒佳肴,可是京中难得的好去处。”

张若昀如芒在背,急道:“这,醉仙楼开门做生意,谁知顾客是好人歹人?楼子里每日来客不计其数,小人怎能个个记得,就算这贼子来过醉仙楼,也与小人无关啊!”

魏晨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容挚面色阴沉,抬手示意。

狱卒又动了,这次是往那烧得噼啪作响的炉子去。张若昀吓得面色发白,踉跄几步回到原处,得了允准才敢重新坐下。

滚烫的烙铁闪成金橙色,触到皮肉的瞬间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滋声,伴着魏晨陡然急促的粗喘和闷哼,张若昀鼻端萦绕起血肉烧焦的糊味。

他响亮地“啧”一声,在容挚扫过来的视线中厌恶地掩住口鼻。

容挚盯着张若昀看了半晌,不觉有异。他再问:“说!何人指使,同谋何在,为何刺杀甄相!”

魏晨胸口剧烈起伏,胸腔里散出撕裂般的声响,他近乎力尽,只发得出气音,然字字清晰。“奸相佞臣,人人得而诛之。”

“大胆!”容挚骤然拍桌,一声巨响惊得张若昀差点跳起,“污蔑朝廷命官,罪加一等!”

魏晨却咧开嘴笑了,虚弱至极,竟狂傲至极:“我杀都杀了,难道骂不得?”

容挚眉心拧紧,逼问不止:“说出同谋,你还能少吃点苦头。”

魏晨唇畔牵起个哂笑,合上眼不再言语。

“确是条汉子。”容挚一叹,又一喝,“可这刑部大牢,最不缺的就是硬骨头的汉子,更不缺的是让这些汉子变成软蛋的手段。”

他再招手,又有狱卒上前,这次他手里没有皮鞭也没有烙铁,只在两指间捏着一根针,细而小,甚至看不分明。

“这针是本朝特制,薄如蝉翼而利比金铁,蘸满盐水后,只需扎进你指甲与指头缝隙间,便叫你痛不欲生,若全根没入再稍加摆动,便是生不如死,而只轻轻一翘,你整片指甲便会连根拔起。”容挚淡淡说完,转头冲张若昀露出个笑容,“张掌柜觉得如何?”

张若昀咬牙切齿,声带哽咽,似是恨极:“再好不过!此等贼人,该当大刑!”

魏晨掀起眼帘虚虚望去一眼,张若昀从他目中看到隐隐愧色。

双手架上木夹固定,浸了盐水的薄针刺破血雾,没入魏晨右手食指甲缝。

魏晨瞬间如被扔上岸的鱼般剧烈挣动,面容扭曲皱起,却在痛呼出口前咬住了嘴唇,仍是一声不吭。

中指上又加一针,身上各处伤口在挣扎下愈发撕裂,血水缕缕流下。

两针加身,剧痛没顶,魏晨仍岿然不动。

容挚已拧紧了眉,面上渐露不耐。

张若昀觑着容挚的脸色,在他下令加针前开口:“少卿,这人骨头硬得很,这样恐怕不是办法。”

“哦?张掌柜有何见教?”

“若真有同谋,不如放出风声引其相救,少卿只需守株待兔,便可一网打尽。”张若昀拱手道。

容挚深深看着张若昀,半晌后呵笑一声,举手示意,那边狱卒将魏晨甲缝中薄针猝然拔出,带出两道血线。魏晨抽搐着,似是连喘息都失了力。

张若昀目不斜视,不管那边又发生什么,只赔着笑面对大理寺少卿。

容挚连笑两声,压下张若昀的手,温声道:“张掌柜之清白本分,本官已知悉,今夜叨扰,多有得罪。”他高声唤来两个侍从,“送张掌柜回去,务必寸步不离,保护掌柜安全。”

张若昀闻言顿时大喜下拜:“多谢大人!大人圣明!”

他似乎一刻也不愿多留,起身后被两个侍从径直带离,脚步颇为急切。

他不曾回头,魏晨亦未抬眼。  



张若昀离开约一盏茶后,容挚直直看向刑架上鲜血淋漓的人,突兀地叹出一口气,而后起身后转,在身后那堵石墙前停下,轻扣三下,那密不透风的石墙竟开出一道门来。

一墙之隔,门后灯火如昼,桌椅俱全,三个壮年华服男子端坐其中。容挚进门后便规矩行礼,“见过李寺卿,孙尚书。”

此间密室构造奇特,机关暗藏,寻常时可谓密不透风,开启机关后密室墙体内部即铺开通道,外间谈话便清晰可闻。现场这三人,便把刚才一切尽收耳中。蓄须者为大理寺卿李力,配冠者为刑部尚书孙忠,此二位高官要臣,却对在场第三人客气有加。那人深目耸鼻,高魁人巨,只坐着也比两位大臣高出半个头来。

李力与孙忠对视一眼,抚须道:“萧将军能否确定,这刺客就是当日携凉州军报入京之人?”

第三人道:“凉州至京城千里不止,我与他数次交手,没想到今夜又遇上。我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出错。”

孙忠道:“果真是个难缠的角色。”

那人叹道:“谁能料想,这刺客竟敢行刺相爷,你我谋划实受重创,若不彻查,赶尽杀绝,恐日后仍将生乱啊。”

孙忠道:“萧将军称见那人进过醉仙楼,但此番试探,那张掌柜表现无异,不似作伪,实在……难以判断。”

李力接道:“当面用刑却不为所动,确不像同谋,何况若是同伴,撒开撇净还来不及,怎会主动提及相识?会不会是…萧将军看错了?”

那人沉吟不语,却是一直侍立在旁不曾言语的容挚问道:“敢问这位——”他顿下想了想,随二位大人称呼,“——将军,可是亲眼看到这刺客进了醉仙楼?”

三人齐看向他,容挚一时尴尬难安。

萧姓人睇他一眼,道:“他进京那日,我一路追杀,直追到南街附近,这人突然失去踪迹,我多处搜寻仍一无所获。我又探查几日,发现他消失之处离醉仙楼后院不远,才有此怀疑。”

容挚道:“南街商铺食肆民居众多,单凭一个南街就做论断,实在站不住脚。”

孙忠道:“可他方才又何必提及醉仙楼,岂非节外生枝?”

萧姓人拧眉道:“难道…同谋另有其人,他不过是转嫁注意力,目的在于掩护真正同伴?”

二官对视一眼,李力忽道:“那军报是撒太傅呈上的。”

见他们容色有异,容挚忍不住道:“撒太傅广开言路,门客众多,又是朝中主战派之首,平日登门者络绎不绝,虽呈上军报,也未必与刺客相识。何况当朝太傅,若如此行事岂非过于引人注目?”

他话一出口,又引来三人注视,李力眼中探究意味甚浓,面色已然不好。容挚忙跪道:“属下失言。”

李力冷声道:“你先退下吧,看住这里,任何人不得入内。”

“是。”容挚诚惶诚恐,迅速离开。

待密室石门重新合上,孙忠轻叹道,“他说的不无道理。”

萧姓人沉吟道:“既提到凉州,当日梁振从宝瓶谷被一女人救走,我们或许可从此处着手。”

李力道:“目前来看,也仅剩这条线索了,我大理寺全力施为,找个人还是不难的。”

孙忠亦道:“刑部亦当尽绵薄之力。”

萧姓人道:“那就仰仗二位大人了。”

三人自是一番客套,寒暄过后,萧姓人笑道:“多亏诸位大人多方运作,军报入京后才未起波澜,只是毕竟多了些麻烦和风险,在下拦截不力,给二位大人赔个不是。”

李力忙道:“萧将军这是什么话!大事将成,你我自该同心协力。”

“不错!”萧姓人立道,“甄相虽死,两国谋划却不可停滞,没了甄相,贵国朝中还有二位与我们互为奥援,待事成之日,原本甄相该得的好处,自然都是二位的。”

三人朗声而笑,如同勠力友盟。  



2.

“官爷辛苦,官爷辛苦,哎,您慢走,慢走啊。”

大理寺中司务果真将张若昀送到醉仙楼门口,又多说几句,类本分做生意不可多生心思云云,才在张掌柜的赔笑中渐次离去。

张若昀伸个懒腰转转脖子,推门进楼,回身仔细将门闩好,袖手闲步踱至后院。

更深夜静,窸窣虫鸣,月华静淡如练,院中假山怪石小桥流水一切如常,空气中荡漾着清冽怡人的芬芳。院里院外,如隔天堑。

张若昀行至院中石桌处,登时卸了浑身气力,脚下一个踉跄,突然腿软难以站立,似强撑整晚的从容终于散尽。他伸手抓住桌角,浑身止不住颤抖,手中愈抓愈紧,坚硬石角几乎戳透掌心。

他抖得厉害,冷汗瞬间浸透衣衫,细细密密覆了满额,忍了整晚的胸口隐痛开始肆虐,从心口蔓延,尖锐痛感霎时遍布全身,仿佛已经皮开肉绽,鲜血横流。他眼前一片昏暗,努力明目看清,目之所及却只一丛血花,隐隐有鞭声响起,那声音正待清晰,耳中突发一阵轰鸣,又尖又利直要刺透他的耳膜,扎穿他的头脑。

他用力按胸抱头,但收效甚微,他咬住下唇,仍有呜咽溢出唇角,他咬紧牙关,却在唇齿间尝到不知真假的血腥气。

一阵夜风悄然而至,清凉剔透,抚过他的太阳穴,将他浑身疼痛不适吹散些许。他张嘴大口呼吸起来,擂鼓般的心跳缓缓回落,他闭紧了眼,听见水滴落石的滴答声,不知是汗还是泪。

有急促脚步声切切奔来。“若昀!”

张若昀睁开了眼,抬起头时已收拾面容,平静望向赶来的王鸥。

王鸥内心急迫,却见张若昀面色苍白汗湿重衫,唇上血色都黯淡,不禁心下一沉,“你可好?”

张若昀强扯出一丝笑意,摇摇头道:“我没事。”

右手上忽覆上一层柔软暖意,他这才发现他仍紧紧攥着桌角,王鸥的手温柔又坚定,把他近乎僵直的手掰开拉过,在月光下摊开。

整只手在无意识地抽搐,手指动弹不得,掌心已泛青白。王鸥眼神一黯,将他的手握在手心里。

张若昀看见自己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整洁干净,一时间眼角似有血线划过,忙深吸一口气,镇定心神。

眼前一暗,定睛时是王鸥衣袖上的纹样。她抬手拿袖子去擦他额上淋漓的冷汗,他微低了头受了。汗水拭净,他看见王鸥忧心不已的眼:“是大理寺的人?他们带你去了哪儿?”

张若昀哑声道:“天牢。”

“天牢?”王鸥悚然一惊,随即睁大了双眼,上前半步急道,“你见到他了吗?”

张若昀默然不语,目中却现痛苦之色,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王鸥一滞,浑身紧绷,竟不敢问下去。

“他活着。”张若昀气声道,短短三字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

王鸥泄了半口气,不上不下的,哽声问道:“他怎么样?”

张若昀却偏过头垂下眼,王鸥等不到他的回答,一颗心又被撕扯着提上来,头脑中那根弦崩断之前,张若昀狠狠闭上眼皱起眉,嘶声道:“鸥姐,你别问。”他顿了顿,咽进去一声哽咽,“别问,好吗。”

王鸥有一瞬间的失神,久不曾有过的无措来得突兀,她只能再握紧张若昀的手,良久之后才找回神智,强迫自己深深凝视描摹着张若昀的苍白和痛苦,而后牵起个宽和的笑容,“好,我不问。”

可留给伤痛的时间如此吝啬,他们甚至已经超支,没有什么比尽快平复心情恢复冷静更重要。再抬起头对上视线,两人从对方眼里看到如常的镇定和理智——可以谈正事了。

“怎么会带你去天牢?他们发现什么了?”王鸥问道。

张若昀沉吟道:“不知被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但应无证据,此番只为试探。”

“试探?”王鸥蹙眉,“让你们见面好观察有无异状?”她神色一紧,“这可不是小事,你觉着他们收获几何?可打消疑虑?”

张若昀眼神一黯,又勉强笑道:“我与晨哥自有默契,相互配合,他们抓不住把柄。”

王鸥虽仍忧虑,但张若昀既如此说,便明白他心中有数,也算暂松一口气,又知他今夜定极不好过,百般煎熬之下还需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心头酸涩,也不再追问。

王鸥定神道:“我不责问也不教训你,我现在要知道你们计划的一切。”

张若昀叹一口气,苦笑一声,如实以告。

他们的手仍紧握着,只因此时此刻,彼此是唯一的依靠和力量。

“我们相约他事成后在界西巷尾接应,那儿地处隐蔽又少有人至,与醉仙楼也无任何位置上的关联。但离约定时辰已过了两刻,我仍未等到他,便差了手底下的人去打探情况,却得知他往北城门去了。两地方向相反,他又意图出城,路线恰避开我们所有据点,我便知事情生变。”张若昀道。

王鸥眉尖轻拢,“所以你派人通知我多加小心,保护梁大人,是怕事情败露,牵扯更多。”

张若昀苦笑道:“还是被你发现端倪。我没想到你竟会去找他。”

“官兵满城追捕刺客,动静闹得这么大,我岂会得不到消息?”王鸥轻叹,“梁大人有明处暗处多人保护,不会出问题,我想着他定然不好脱身,至少该前去接应,可还是晚了一步。”

她垂眸道:“他已被包围,我眼睁睁看他中了一掌…他也发现了我,却叫我走…”

张若昀忽感无力,连攥紧双手的力气都难有。

王鸥喉中酸涩,忍下哽咽,声音里带了浓重鼻音:“官兵太多,我实在没有把握,我就…我把他丢在那儿了。若我竭尽全力,未必不能带他逃离,可…”

“你做得没错,”张若昀调动精神,说得字字清晰,“当时那般情形,城内草木皆兵,你带着他能逃到几时?不能把你也陷进去,如今你我还可筹谋营救,若你们都出了事,我恐怕独木难支。”

他轻声道:“晨哥想得清楚,你也未辜负他。”

王鸥将额头抵在张若昀肩头,呼吸都放轻,片刻后重新抬起头来,除眼眶微红外不见任何异常,“我明白。”

东方见白,鸟鸣渐起。张若昀似被熹微晨光惊扰一刹,“…天快亮了。”

王鸥亦看向乍现日光之处,“不过半夜光景,全城搜捕,抓人归案,还召你往天牢走了一遭,朝廷的反应实在是快。”她急叹一声,忍不住嗔道,“刺杀甄相,此等大事,你们…”

她没再说下去,闭了嘴重重哼出一声。

若在往日,张若昀定是会笑脸相对好言相劝,此刻却也不及。他沉思道:“方才在牢里晨哥说,醉仙楼是京中难得的好去处,”他凝眸望向王鸥,“这后半句话…他曾说过的。”

王鸥微讶,却见张若昀眸中遐思。 


魏晨初入醉仙楼与张若昀结识后,曾陪张若昀离京办事,亦是此次旅途使二人后背相抵生死相托。事毕回京后,张若昀自觉该尽地主之谊,带着魏晨游玩京师。一国之都,熙攘繁华言之不尽目不暇接,魏晨却始终淡淡,从未表现出什么兴致。张若昀笑道:“怎么,如此地上天宫,竟入不了你的眼?”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魏晨笑骂道,随后目中却漫上些许怅惘,“天子脚下,达官贵人与富贾乡绅自是不缺,可珠帘罗幕背后,尽是庶民之血汗。酒楼里的跑堂,勾栏里的歌姬,御街前叫卖的商贩……京师百姓并不比别处过得容易,要托得起这等豪奢,想必身上重担更甚于外。”

张若昀目光闪动,笑叹一声,“不信道,竟逢知己。”

魏晨回眸,但笑不语。张若昀续道:“盛世中要供养繁华,乱世里要担负衰乱,无论兴亡,百姓皆苦,自古有之罢了。”

魏晨颔首道:“京师真不算个让人好受的地方。”

张若昀称是,又道:“所以我才留京,所以你才进京。”

魏晨笑道:“照这么说,我们实在自讨苦吃。”

张若昀展颜道:“也并非只有苦可吃,我想起个地方,你或许会喜欢。”

小拦街远离市中热闹,是贫寒百姓聚居之所,本是冷清沉寂,从去年起却因一处瓦舍而有了欢声笑语。此时正演着一出傀儡戏,台下叫好声此起彼伏,张若昀带着魏晨悄悄地寻了处不起眼的地方落了座,遥遥看着台上。

“没人觉着小拦街会有瓦舍,可正因如此,但凡有些身家的人都不会多看这里一眼,所以这儿便成了这些穷苦人的专享。”演至高潮处,张若昀喝了声彩,“不拘来者,若有闲钱便掷个三文两文,拿不出的捧个人场叫声好亦可,若是看得兴起,午时还会分发些餐食,虽然只有些面饼小菜,但对他们来说也算正儿八经的一顿。”

魏晨目不斜视,声调却高了些,“这也是张老板的产业?”

“嗯?”张若昀噙笑道,“何以见得?”

“这瓦舍装潢置景皆精致,伶人技艺也上佳,开销必然不小,但不计收入,反而供应餐食,这等赔本买卖,除了张老板之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人。”

张若昀闻言疏朗而笑,笑完又叹,“穷人也得看戏听曲儿,生计艰辛,若能在瓦舍里笑上一笑,或许活得会容易一点。”

魏晨不语,安安静静把整出戏看完,伶人谢幕,看客散去,他柔声道:“确是京师难得的好去处。”  


王鸥怅然一叹,又醒神道:“你是怀疑他意有所指?”

张若昀凝眉不展,若有所思:“他还说,奸相佞臣,人人得而诛之。”

王鸥诧异道:“他虽常做些疯事狠事,却很少说这样的重话。”

“不错,即便是推测出官家与甄相谋划时,他也未如此指名道姓。”张若昀点头,“他定是又发现了什么,或者想要告诉我什么。”

天将破晓,这一夜实在漫长,但这两人却恨不得再长一些。

张若昀急道:“我得去瓦舍看看。”

王鸥却拦住了他,“你知道你现在脸色很不好吗?”

张若昀确倦意浓重,眼下青黑,然而眼神却亮得惊人,“天快亮了,天亮后各方都会动作起来,现在时间就是性命。”

王鸥叹了口气,柔声道:“可你已劳累一夜,现在需要休息,听我的,去躺下睡一会儿,这一时半刻的功夫不打紧。”

张若昀眼前又浮现魏晨染血的衣衫和崩裂的伤口,喉咙哽住难以出声,心道,我怎能算是劳累一夜?我有一时半刻的休息,他便多受一时半刻的苦。

他垂眸,手指轻颤,哑声道:“可我如何睡得着?”

王鸥上前半步,轻展双臂环住张若昀,下颌抵在他肩头。她左肩伤未痊愈,左臂难以使力,因此这个拥抱轻之又轻,一如她柔和而安定的嗓音。“先莫急,我去找撒大人商量对策。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该保重自己。”

张若昀鼻腔酸涩,用力拥住王鸥。他想起昏暗无光的天牢里,魏晨的眼睛如风中摇曳的烛火。

风侵霜蚀,一点星芒烛光飘渺无依,摇摇欲坠,但愈发明亮,永不熄灭。  



3.

王鸥没能见到撒贝宁,宫中急召,他天不亮就上朝去了,可见事态紧急。她略一思忖,给张若昀留了信就赶回东郊,态势不明,梁振不容有失。

张若昀也没能好好休息,床褥柔软洁净,他人躺着,眼闭着,脑子却如同一匹失了缰的烈马,辗转腾挪不受控,好容易沉入半梦半醒间,又陷进难以名状的光怪陆离中。他惊醒时浑身冷汗,看一眼漏刻,才知不过睡了大半个时辰。

他起身,打了冰凉的井水洗脸,匆匆往小拦街去,在醉仙楼开门迎客前赶回。整一早半日他都在醉仙楼里,与熟客寒暄予新客关照,对来来往往的诸位笑脸相迎。

入楼的食宿客,门前的过路人,他不能明确具体是谁,但他知道必定有人是来察看他清白本分的张老板的。

午后神思正倦时,张若昀在大堂中走动,客人已不多,他便只偶尔攀谈两句。一切如常时,有个小跑堂急急跑来。“掌柜的,账房那儿说有笔账算不清楚,请您过去看看。”

张若昀长眉一竖,“什么账这么难?还要我亲自去看?”

小跑堂为难道:“说是本月米面的进账,和商行那边核不上。”

张若昀重哼一声,转身笑着道声“失陪”,由小跑堂一路带着往后院去了。“这都捋不顺,真是吃白饭的……”

一入后院,张若昀瞬间敛了容色,冲那跑堂点点头。跑堂一揖,不言不语温顺离去。

张若昀径直往客房去。房内空无一人,他仔细闩好了门,转身看向那扇绘着岁寒三友图的屏风。青松披雪,红梅凌霜,翠竹侵风,是天寒地冻万物凋敝的景象。

张若昀伸手,依次摸上第三枚梅瓣,第四丛松针,第五节竹茎,那儿各有一处圆滑的微凸,他轻按下去。

客房一角的墙壁裂开一条缝,石阶铺路次第而下。张若昀看着这道窄小的门,心下微叹,这次是连雅间都不能去了。

他入暗道,墙壁在他身后悄然阖紧。

暗道尽头的石室内,是两位意料之中的来客。

王鸥起身迎他,“我本应寸步不离保护梁大人,但料想着撒大人下了朝一定会来,我不愿缺席,便多派了许多暗桩守着。没想到正与他前后脚到这儿。”

撒贝宁阴沉着一张脸,待张若昀落了座,他重重哼出一声:“我来与你们商量商量,给那小子收尸。”

张若昀面色一变,无措地望向王鸥,却见她无奈一笑,“在气头上呢。”

张若昀稍松口气,笑叹道:“我如今是惊弓之鸟,还请撒大人行行好,莫吓我了。”

“哪里是吓你,”撒贝宁凉凉道,“今日朝中,官家已下旨,明日午时问斩。”

张若昀心脏猛得揪起,一时怔愣,半晌后才强自镇定道:“大人当已有对策。”

撒贝宁黑着脸道:“刺杀当朝宰相,被当场擒获,我能有什么对策?此等罪名,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这话一出连王鸥也悚然变色。张若昀抓着扇柄的手青筋毕现,他颤声道:“若真如此,无论如何部署都来不及,只剩劫法场一条路了。”

撒贝宁嗤道:“痴心妄想,法场守卫何等森严,到时候不仅救不了他反而把你们也搭上。”他又闲闲道,“他被捕的时候应该就已经清楚已是死路一条,所以你们也不必太伤心,依我看,不如想想怎么把他的后事办得妥帖些。若昀啊,你即刻去订做一口上好的棺木,免得赶不及,还得委屈他草席裹尸。”

“师兄!”王鸥再听不下去,断声喝道。

张若昀嘴唇已发白。

王鸥怒目而视,撒贝宁转过脸去,半晌后闭目长叹一声,“事发突然,昨夜我还在想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结果马上就收到传信,真是差点把我吓出病来。”他又哼一声,低声道,“我已想尽了一切办法,百般寻理说情,也只求得官家宽限五日。”

他抬眸,字字重逾泰山,“我们只有五日。”

张若昀深吸一口气,面上血色回还,从袖中拿出几封信件,疾道:“这是晨哥从甄相那儿带出来的,五日时限,事情还有转机。”

“藏在小拦街瓦舍?”王鸥问道。

“不错。”

撒贝宁与王鸥一目十行,面上竟是惊与慰、怒与喜交织,一时无言。

“甄相表面与官家筹划南迁,实则与北狄暗通款曲,意图逼宫篡位。”张若昀沉声道,“甄相麾下重臣怕是不少,仅这些信件中,便有刑部、兵部要员的落款。”

他又从怀中掏出一方丝绢,道:“还有这个。”

撒贝宁接过展开,只一眼便大惊色变,“这是…京师布防图!”

王鸥亦失色,张若昀道:“只有半张,剩下一半不知在何处。”

撒贝宁恨声道:“甄氏狼子野心,竟将山河社稷视为掌中玩物,此等贼子,虽百死不足以谢罪。”言罢又哼道,“魏晨虽胆大妄为,好歹还有点脑子,给他自己留了条后路。如今我们证据在手,只要能给甄氏定罪,便有望救他出来。”

王鸥手中摆弄信件,话中仍忧,“另外半张布防图,只求莫已经落入北狄之手。”

张若昀沉吟半晌,摇头道:“京师布防图当是甄相最后的筹码,此时诸事未定,凉州亦在坚守,不该如此轻易就给出去。”他持扇柄笃笃敲着手心,边思边道,“既已知甄相与北狄有染,梁大人身为主战派先锋,很有可能就是他送给北狄人的大礼,如今他失了梁大人,为免生嫌隙,我猜测他应会在追回梁大人后,将其项上人头与半张布防图一并献上,以示诚心。”

王鸥问道:“那他会将另外半张图藏在哪儿?”她双眼一转,“京师定有他另处据点。”

撒贝宁颔首,“不错。”他正色道,“这半张图和这些信件是重要物证,若昀你收好。朝堂状况我来处理,你们去找另外半张布防图,同时确保梁大人安全。”

他顿声强调:“切记尽快,然务必小心行事。”

王鸥与张若昀郑重长揖,齐声应下:“是。”

部署既成,撒贝宁也不便久留,他利落起身,走到门前却突然停步,转过身来瞪着张若昀,眼中怒气照得人心虚。

他重重哼出一声,厉声道:“你也别想躲,等把他捞出来,再找你们算账!”语毕大步离去。

张若昀被他这一吼,很是无奈,转眼又见王鸥正斜斜睇着他,虽未言语,面色亦不善。

张若昀长叹一声,苦笑道:“我向来是中立看热闹的那个,怎么这回也欠了一箩筐债,成了热闹了。”

王鸥勾唇一笑,黛眉朱靥,美艳动人,张若昀却蓦地感觉脊背发凉。  



4.

月落星沉,旭日又东升。

第一日,撒贝宁奏称甄相遇刺一案牵连众多,须彻查,陈请搜查甄相府邸以求线索。官家允准,交由大理寺办理。大理寺集数十人,遍查相府上下,无果而终。

第二日,张若昀手下密探来报,一无所获。 


第三日,张若昀于醉仙楼行走见客,一如往常,临近晌午,楼中生意最热时,他正在二楼临街处与人赏酒,一时跑堂来请,道有位客人自称潭州人氏,慕名而来,愿求掌柜一见。

张若昀自听到“潭州”二字,面上便愕了一瞬。跑堂话未说完他便快步往前厅去,远远地看见靠近门口的雅座处端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粗衣短褐,一副随从打扮,但肌肉结实身量魁梧,眼神坚毅警觉,气质沉敛稳健,似非寻常下人。

至于那另一人,素衣轻裳,既不高大亦不健壮,相较之下更是毫不起眼,他只坐着,周身平和温敛,眼睫微垂,不为外物所扰,不为己欲所侵,在喧嚣熙攘的京城闹市竟自成一方天地,抱守宁静,连面上也染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张若昀停在他十步之外,像是怔住般不再向前。素衣人却在他脚步顿住的瞬间转过头,定定静静望过来。

他看见张若昀时,唇角扬起,眉尾垂落,双眼盈出熠熠悦色,似晴好天气里波光粼粼的湖面。

张若昀只觉,暮春时节的熏风和暖阳,终于临进醉仙楼中。

他清清嗓子,缓步上前:“贵客远道而来,小店不胜荣幸。”

素衣人笑意渐浓,“您就是掌柜的?真是年轻有为。”他喟道,“京师繁盛富足,个中风貌实与潭州不同,”又问,“醉仙楼盛名在外,我们二人初来乍到,敢请掌柜的推荐个舒适的位子,还有您这儿招牌的美酒佳肴。”

张若昀颔首笑道:“那您楼上雅间请。”

人落座,门阖上,素衣人当先开口:“若昀,你瘦了啊。”

张若昀眼底忽地泛酸,一时竟没能说得出话。

素衣人叹一声,“气色这么差,该是几天没好好休息过了吧。”

“哪敢停下休息。”张若昀苦笑道。

他整衣肃容,郑重行礼,“何先生。”

这不起眼的,温文瘦弱的书生样来客,竟就是当今武林之魁首,可号令天下群雄的何炅何巨侠。

何炅忙起身上前扶起他,见他眼中横亘血丝,眼下乌青蔓延,满面憔悴疲乏,不禁忧从中来,半是心疼半是怜惜地拍拍他的手臂,又叹口气。

不及叙旧,张若昀眼神转向在场另一人,“先生,这位是?”

那魁梧汉子起身见礼,行的是军礼。

何炅道:“他姓周,周延,是凉州营中校尉,奉军令护送军报入京。”

张若昀闻言,先是遽然一惊,又是肃然一敬。“竟是凉州来人…敢问如今凉州战情如何?”

周延却问道:“你怎知凉州有战事?”

“…凉州军报…已有入京者。”张若昀答,却心生不忍。

“什么?”周延果然大惊,“军报既已上奏,为何迟迟不见援军!”

张若昀迟疑着不知如何作答,何炅接转道:“我听闻边境战起,猜到其中必牵连深广,便往凉州去,途中偶遇周校尉,当时他正被北狄人追杀,已是不支,我救下他后才知凉州被困已久,军报连封送出却杳无音讯,只道都被北狄人截下。”

周延道:“多亏何先生出手相助又一路护送,我才进得了京城。但你方才说……”

张若昀叹道:“我的同伴亦是路遇凉州军营信使,只是那时…那信使已被北狄人残忍屠杀。”他转向何炅,“晨哥九死一生遍体鳞伤,才将军报送至官家手上,却…被甄相拦下,谎称边境无事。”

周延大惊之下怒从心起,被何炅一把拦下,“我们未进城便听说甄相遇刺,我猜也是小晨干的。”

“还是何先生了解他。”张若昀苦笑。

“他现下如何?”何炅急道。

“被捕入狱,囚于天牢。”

周延道:“此乃大忠大义之举!必须救这位侠士出来!”

“这是自然。”张若昀正色道,“周校尉既入京,救人与解凉州危局,便是同一件事。”

“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何炅对周延道,“周校尉先在此住下,待我们筹划完备,必要一击致命。”

安顿好了周延,何炅与张若昀才得空细细叙来。

不待何炅问起,张若昀当先把近期发生一切事无巨细一一道出,只是隐去在天牢中所见,也听得何炅眉间拢上缕缕愁绪,张若昀解释得细致,他又心思通透,便不必问许多话,心中翻滚几许,只叹出一口气。

张若昀下意识也叹,又生生收住了,“这些日子叹气声听得太多了,似乎从晨哥入京以来,这声响便没停过。”

何炅抬眼看着张若昀。张若昀忙摆手道:“先生,要打要骂都好,只是等咱们办完了事再说吧,左右已欠了撒大人和鸥姐的骂了,也不差您这一顿了。”

何炅忍俊不禁,“看来他们把你吓得不轻,”又垂眸道,“或许你们觉得他胆大妄为,但在我看来,此等行径放在他身上却是再正常不过,所以我并不觉得生气。”

他又怅道,“只是天牢那种地方,哪有人能好端端从里头出来的。”

张若昀喉中一哽,脑海里强压下去的画面又有浮现迹象,忙转移话题道,“您见过撒大人了吗?”

何炅摇头,“我们有联络,他知我已进京,但非常时期,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张若昀了然,“于宦海中寻觅捕捉,避过诡谲挖出秘辛,撒大人也极不容易。”

“你们也不容易,”何炅目有痛色,“小鸥身上还有伤,如今日夜奔波,也难得养护。”

“性命攸关,都顾不上了。”张若昀喟道。

何炅展颜道:“周校尉是凉州人证,可成翻案极大助力。甄相那边,他一死,麾下江湖人士群龙无首,可为隐患可为奥援,我猜你们还没腾出手来处理这边。”

张若昀眼前一亮,点头道:“的确。”

何炅笑道:“我在江湖中还算有些小小的威望,便由我来做吧。”

张若昀胸中一热,眼神如同风吹燃的灯火,“何先生出面,必是手到擒来。”

何炅莞尔,握住他的手,声量很轻,却如金玉落地:“会好的,我们会成功的。” 



酉时中,王鸥如一只燕子,悄无声息落进醉仙楼。

张若昀见她眉拢忧虑,便知事无进展,未开口先引她落座,斟满一杯茶递到她手中,“何先生进京了。”

王鸥一惊,果然精神一焕:“当真?他在楼中吗?”

“没有,为求隐蔽,先生不在楼里落脚,若有情况他会联系我们。”

王鸥点头,露出几日来难得的舒心一笑,“何先生来了,便觉安心许多。”

她饮口茶,神情重又沉下,“已第三日了,仍一无所获,我们人手实在不足,偌大个京城,总有遗漏。”

张若昀凝眉,手中无意识把玩折扇,“或许我们寻错了方向,京郊、偏远处、静僻处,并非甄氏首选。”

王鸥沉吟颔首:“不无道理。反而我们总盘踞在这些地方,这些年来并未察觉什么端倪。”

“那会在哪儿呢…”张若昀喃喃道。

他忽然手一顿,眉心蓦地拧紧,折扇“啪”一声落在桌上,一手轻颤着捂上额头。

王鸥心头一跳,“怎么了?头痛?”

张若昀闭紧了眼,低低应了一声。

王鸥叹气,起身绕到他身后,纤纤柔荑抵上他的太阳穴,不轻不重地按压起来。“这两年不是很少再犯?你最近太累了。”

温凉的手指与适宜的力道缓和了些许不适,张若昀不答话,头脑在一阵一阵的钝痛中仍飞速运转。

眼前精光一闪,似黑夜中一道霹雳闪电,他猛地握住王鸥的手,回身定定看向她。“银辉钱庄。”

王鸥一怔,立即明了,“苏州行宫耗银经行的钱庄?你说过其幕后之人正是甄相。”

“灯下黑,银辉钱庄与醉仙楼仅一街之隔,乃繁华之所,然越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越容易叫人忽略。”张若昀道。

“今夜我去一探究竟。”王鸥立道。

“你还有伤,我同你一起。”

王鸥蹙眉:“张掌柜出去抛头露面,怕是不妥。”

“的确不妥,但我不放心你,”张若昀脊背一松,弯出个略显疲惫的弧度,怅然一笑,“况且我实在想出去散散心,换换脑子,你就当让我发泄一下。”

王鸥凝眸望着他,眼里漫上些忧色,眸光闪动间又越过了他,因另一个看不见也听不着的心事而更痛,她嘴角牵了牵,没扯出笑也未溢出叹,只沉默着点点头。 

 


5.

银辉钱庄开张时日不长,无论占地方圆还是生意规模,在京城中都称不上前列,因此一直以来都不甚起眼,现在想来,不得不说一句甄相老谋深算。

丑时一刻,月上中天,钱庄店铺屋顶的歇山后悄然隐着两条漆黑人影。

张若昀居高临下,将整个钱庄布局纳入眼中,观察许久才对王鸥道,“没有机关,没有阵法。”

王鸥探看几许,正值守夜巡逻家丁换岗,此刻视线受阻,只见一组七人,可见三组,皆手持棍棒,交接过后便在庄内往来巡视。

她微惑道:“守卫也不多,未超出普通钱庄应有之数,若此处真是甄相据点,实在不该如此松懈。”

“银辉钱庄开张不过两年半,应是未来得及布置精巧机关和阵法。机要之处甄相不会不设重兵,只是他猝然遇刺,此间人员骤失首领,必定惶惶。我们也见识过甄相手段,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为他效命之人未必效忠,他一死,树倒猢狲散,没必要再替他守着秘密卖命。”

“可钱庄毕竟还开着。”

“生意还要做,钱还要赚,既未暴露,形势如何还可再观望。这些人的确是变数,不过何先生会出面,我们无需担心。”张若昀从怀中掏出折扇轻摇两下,王鸥见状,颇好笑地嗔他一眼,“这时候了,还附庸风雅给谁看!”

此进三组看守,一组向后院去,另两组各巡半区,一圈过后相向而行,交错而过,轮换半区。两组人马相互经行错身后,背向走出一段距离,在他们中间的死角地带,两条人影轻飘飘落地。

他们落下如飘叶般轻盈无声,霎时间各自转向,各对一组。王鸥脚下疾行,只觉一阵风由后向前吹过,伴随着接连而起的闷响,风从末位吹至首位时,被风抚过的人已醉卧风中。

她回头,张若昀那边情形一般无二,他站在一群倒下的人当中,冲她点点头。

不过瞬息之间,两组一十四名守卫,皆昏倒扑地。二人对视一眼,提气跃上院墙。墙边长一棵葱郁槐树,王鸥扯一把张若昀的袖口,拉着他藏进繁盛枝叶中。

张若昀从怀中拿出银辉钱庄鸟瞰图,在枝条上展开,王鸥凑近些,藉着漏进枝桠的月光看去,眼睛逡巡扫视,边赞道:“从你发出命令到拿到图纸,不过短短两个时辰,竟可绘出这般详尽精确的地图,张老板手底下能人异士真不少。”

“嗯,”张若昀亦有些得意,“他绘图的手艺无人能及。”

王鸥目光一闪,指着图中一处道:“这是何处?”

那里周边只一座较小建筑,地处钱庄偏处,是图中仅有一处空白。张若昀定睛一看,有些哭笑不得道:“是茅房。”

“…如此,空旷些倒也合理。”王鸥面上亦掠过一丝尴尬,但转念一想,又道,“这茅房未免大了些。”

“人家讲究,将茅房也收拾得干净体面,也不奇怪,”张若昀调笑道,“怎么,你还想去茅厕里一探究竟?”

王鸥脸上却尽是认真,眉心微蹙,沉吟道:“我总觉得有问题。”

“什么问题?”王鸥却摇头,“我说不上来,但我不是在开玩笑。”

张若昀闻言,亦凑近了盯着图纸一隅,一张地图看再久也看不出花儿来,张若昀没什么头绪,索性拉上王鸥直奔而去,寻了个隐蔽又好视野的地方再藏着,路上又放倒几些守卫,自不必提。

茅房是普通茅房,虽是看着大了些,倒也不夸张,张若昀左看右看也未发现什么不对,但王鸥脸色却愈发坚定。

“我实在看不出什么,不过你既然觉得有异,我便舍命陪君子,咱们去探探便是。”

王鸥转目看他,黑衣蒙面下只露出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满含笑意,曼声道:“委屈张大掌柜往污秽之地走一遭了。”

二人还未靠近,便有隐隐异味传来,张若昀颇为嫌弃地皱眉屏息,也未多言。

茅房的确是普通的茅房,看得出清理及时,但味道还是难以形容,张若昀粗粗看了一眼便僵在一旁袖手,倒是王鸥面不改色,仔细察看一圈,还不忘揶揄地瞥上张大公子几眼。

厕位的另一侧还有一间上了锁的房间,这种设计亦常见,常用来堆放杂物,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张若昀与王鸥对视一眼,毫不迟疑,一掌劈碎破锁,推门而入。

屋子里没有杂物。四墙不知用了什么材料,与茅房一墙之隔,竟毫无异味,空气中甚至流转着极淡的熏香味道。屋子不大,一览无余,张若昀与王鸥夜视能力极佳,因此一眼就望见了屋内一抹异样的色彩。

黄色是鲜艳明亮之色,亦是贵色,是本朝民间严禁之色,它只会出现在深宫中,大殿上,断不会出现在小小钱庄的隅隅茅厕里。

因此当悬挂的衣袍铺陈出灼人的金黄,甚至九条飞龙盘踞其上,龙鳞熠熠龙须翻飞,眼前背后的一切,昭然若揭。

王鸥似被金灿灿的龙袍晃了眼,短暂怔愣时,张若昀已欺身而入,在屋内细细翻找起来。不多时,他手捧一方锦帕递给王鸥,王鸥利落展开,定睛而视,正是苦寻已久的另外半张布防图。二人对视一眼,眼中皆定。

此外,还有一些书信讯息,他们略略看过后,置于原处。

王鸥低声道:“铁证如山。”

张若昀瞟那件龙袍,将布防图收入怀中,哂道:“此行收获颇丰,还有意外之喜。”他正色道,“我们快些离开,切莫打草惊蛇,我会派人暗中盯紧这里。”

二人小心翼翼退出房间,关门时看着地上碎裂的破锁陷入沉思。王鸥偏头瞧着张若昀,只见他眨眨眼,弯腰捡起锁收入袖中,讪讪道:“我手底下有位京城数一数二的锁匠,我差他悄悄来复原便是。”

王鸥点头,又慨道:“在你张大掌柜的手下当差,真不是件容易事。”

夜凉如水,清风徐徐,一路悄无声息,二人跃出银辉钱庄围墙。

王鸥脚下一顿,遽然回头,寂静黑夜里一点细碎光电携杀气破空而来,王鸥并指以内力相击,铛铛金鸣声下,一枚飞刀落地。张若昀袍袖挥环将四方气劲卸下,内力震荡间激起一阵狂风。

风息之时,一群黑衣蒙面人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张若昀视线一扫,共一十二人。

十二个黑衣人围着两个黑衣人,这场面着实有趣。

张若昀弯弯眼睛,客气扬声道:“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一人问道:“你们进了钱庄?”

王鸥与张若昀对视一眼,心中已有几分思量。“是又如何?”

那人喝道:“那就没有误会。”

话音方落,抽刀声起,雪亮刀锋晃目,刀光中王鸥忽地叹口气,“今夜我没带兵器。”

“你肩伤未愈,本就不宜挥刀。”张若昀在杀气的间隙中答道。

转瞬之间刀光已至眼前,王鸥腾身跃起,张若昀在她双脚离地刹那展扇在手,旋身一挥。小小折扇竟似扇出飓风,强烈气劲瞬间将围杀上来的黑衣人掀出数丈之距。

王鸥轻飘飘落地,看向张若昀:“看起来不难对付。张大掌柜久居温柔乡,可还有一战之力?”

张若昀收扇,响亮地“嗐”一声,“在下是生意人,哪有力气打打杀杀?何况与你们相比,我本就不擅应对群敌。”

“那如何是好?我可是有伤在身。”王鸥垂手而立。

张若昀睁大了眼:“鸥姐,他们有十二个人呢!”

此时黑衣人已重新集结围攻上来,王鸥再次跃起,与同样飞身而上的两名黑衣人对上,她双肩不动,拧腰屈膝,一脚横扫而去将那两人击落,正砸中张若昀面前敌人。张若昀借此迅速旋身后撤,折扇如流星划出,落入敌群中带起两声闷哼和几滴血点,又轻而疾地回到张若昀手里。

王鸥落在他身边,瞥见每根扇骨顶端都伸出约一指节长的短刃,堪堪沾了血色。她惊笑一声,“哟,原来不只是附庸风雅。”

张若昀未及回答,二人便再次陷入混战中。

王鸥尽量不动左臂,腿攻为主,右臂亦只作辅助,她以灵巧轻盈见长,在战中尚算从容闪躲,可保敌人难以近身。张若昀以扇作刀,寸短寸险,攻守之间出其不意,在王鸥的诱敌协助下常出致命一击。一时间敌我悬殊之下二人仍略占上风。

黑衣人见势不利,立即后撤,张若昀转目,站着的还剩七个。二人会和,还未来得及说话,即见黑衣人改换队列,刀影幢幢,迅速结成一阵。

王鸥见状立刻摇头:“我最讨厌行阵!”

张若昀摇扇笑道:“这不正中我下怀?”

王鸥瞥他一眼,“那有劳你想办法了。”

未及应答,刀阵席卷而来,只有七人亦气势汹涌,二人如滴水入海般被卷入阵中。

阵中一人不是一人,千人亦不是千人,片刻前的平庸之辈此时都成了来去无影的高手,阵中人互相配合互为奥援,无论移动快慢阵型总稳固不乱,其间变化万千,攻击一人时,只需随阵势闪避便可在隐匿的同时引出其余人反攻,瞬时转易攻守之势。

王鸥陷于阵中,攻势不利反被围困,直感晕头转向,逐渐左支右绌起来,大意间腰侧被划了一刀,她猛然回头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她与张若昀已被远远隔开。她低喝一声提气跃起朝张若昀那处掠去,见他手臂上亦有一道血口,此刻正凝神拧眉,并未注意到她。

“若昀!”

张若昀抬头,见上方伸过来的一只手,不及细想便纵身一跃握住,二人合力意图跳出阵外。不料随着他们的动作,黑衣人竟也齐齐飞身而上,在空中仍牢牢将二人锁在阵内,王鸥与张若昀不得已急落,依旧身处阵中央。

二人后背相抵,王鸥道:“你怎么还没想出办法?”

“就快了!”张若昀在闪躲间低声道,二人再次陷入混战,但这次他们始终紧靠彼此,不曾分散。“这阵势倒不罕见,他们原有十二人,应是以三才九宫阵为底的变阵。如今他们只剩七人,只能退而求其次结成八卦阵,还要有一人守两门,如此便好办多了。”张若昀目疾如隼,迅速道,“鸥姐,瞧仔细了,阵中必有一人步伐异于其余,击倒他,阵便破了。”

王鸥得知此中关窍,顿觉豁然开朗,视线亦清晰宽阔起来。合二人之力找一人并不难,不多时,他们便在重重黑影中锁定一个步伐微疾的人。

王鸥呵笑一声,待张若昀反应过来时,她已如飞燕般离弦而去。张若昀心下一骇,当即折扇脱手急追,扫退她两侧敌人又回到手中。王鸥目不斜视直奔阵眼,霎时间与那人已过数招,僵持不下,其余人又合围上来,王鸥立即腾身而起,她高跃离地的瞬间,泛着寒光的折扇自她背后激射而出。阵眼中人反应不可谓不快,下意识挥刀砍下,那折扇却未落地亦未回旋,触及刀锋时竟硬生生转了一个离奇的角度,向着空中的王鸥奔去。王鸥眼神一动,拧腰猛踢,几番施力之下,折扇蓄力数倍于初招,如激电惊雷般向阵眼轰去。

那人前招未老,此刻万不及阻挡,让雷电嵌进了咽喉。

阵眼既失,阵型果然大乱。张若昀与王鸥一鼓作气,不过片时其余六人皆倒下。

王鸥平复呼吸,道:“可看得出身份?”

张若昀蹲下身察看,半晌后摇摇头,“衣饰佩刀都寻常。”他站起,静道,“虽不能确定,但找到这儿来,定是知晓甄相秘密之人,这便不难猜测。”

王鸥不语,只看向地上黑衣人,“不能留活口。”

“我知道。”张若昀暗叹,“我马上叫人来处理,只怕是不能善了。”

蓦地,二人同时察觉异样,再抬头时,却见五十步之外竟有一人影。

刚刚松下的精神瞬时重新绷紧,他们对视一眼,心下渐沉。人影从容而立,不知已站了多久,竟未被他们发觉,可见是个高手。

远处那人抬步,缓缓走近。面容清晰之时,他的声音一并响起:“张掌柜果然身怀绝技。”

语调平静,客气,却笃定。竟是大理寺少卿容挚。

容挚转头:“这位想必就是救护梁大人的女侠。”   



6.

容挚着常服,束发加簪,张若昀与王鸥黑衣蒙面,不辨其人。

然而此时,他们却觉一身伪装竟似不存,被人看了个透彻。

在看见容挚的第一眼,张若昀便猝然攥紧了拳。他们只见过一次,那次大理寺少卿让他亲眼直面重刑加身的魏晨。

王鸥察觉张若昀的异样,警惕盯住容挚的同时,握住他颤抖的手。她未见过容挚,乍被点明隐秘身份,不敢轻举妄动。

容挚不闻回应,又道:“我认得出你的身形,我于此处守株待兔,果真等到刺客同伙,多谢张掌柜指教。”他问道,“你们在钱庄中发现了什么?”

张若昀恢复冷静,头脑飞速运转,他分不清容挚确实查清了他们身份,亦或只是投石问路,但此刻他若张口,声音一出必被识破。他们奔波半夜,又刚经历一场战斗,各自带伤,实在不敢托大,便只能设法逃脱。

容挚见二人沉默以对如临大敌,率先笑道:“二位不必如此。”

他沉吟片刻,又靠近几步,敛眉沉声道:“实不相瞒,前日我带人搜查甄府,找到些甄相与朝中官员的密信,其中内容……实在骇人听闻。”

王鸥与张若昀闻言,心中俱是一震。只听容挚继续道:“我知这些信件事关重大,李寺卿亦牵涉其中,因此私自藏了起来,未曾上报。”

王鸥与张若昀对视,彼此眼中是相似的惊与喜。

容挚呼出一口气,更轻声道:“那刺客…你们的同伴,”他看到对面二人明显地浑身一僵,女人甚至急切难耐到往前踏出半步,“他说甄相勾结北狄,意图谋反。”

“我再问你们一遍,你们在钱庄里发现了什么?”

张若昀心念急转,容挚话已至此,句句坦诚,似乎已亮明底牌,可现今各方势力交错,容挚供职于大理寺,上有甄氏党羽施令,他的话能有几分可信?魏晨命悬一线,他岂敢作赌?

天人交战之际,容挚定睛看向张若昀,缓缓道:“密信于我无异于晴天霹雳,但你们的同伴同我说了许多,他实在是个很能让人信服的人。他说,我若得空,可以再往醉仙楼走走。”

这话如同一道闪电,于漆黑夜空骤然撕开一条雪亮的豁口,天光乍现,轰然倾斜。

张若昀唇边泄出一声短促而利落的笑。

接着,他上前两步,摘下了蒙面,以醉仙楼张掌柜的样貌明明白白站在容挚面前,脸上是未散的笑意。“他既然信你,我便没什么好遮掩的。”他正色道,“钱庄里有什么,少卿一看便知,我们可为少卿带路。”

明黄龙袍映入眼帘的瞬间,容挚便退了出去,无需多看,证据确凿,只此一眼已足够。他仰头望天,前半夜月色隐隐,此刻漫天竟不见星月。张若昀与王鸥极有耐性,在一旁默然等待,足有一刻钟后,容挚转身望向二人,哑声道:“我能做些什么?”

王鸥忽地散出一声喟叹。奔波之夜,艰难之局,不速之客,风过后化险为夷,化敌为友,不信道天意也垂怜。

张若昀道:“若能得容少卿襄助,事岂有不成之理?”他恭敬一拱手,“少卿可知方才袭击我们的是谁的人?”

“李寺卿和孙尚书。”

张若昀颔首:“刑部,大理寺。”

容挚道:“我毕竟担了少卿之职,这些人便由我来处理。”

“多谢少卿,既如此,还要劳烦少卿看守此地,切莫打草惊蛇。”

容挚应下。张若昀长揖一拜,起身后却笑得清澈:“还有一事…”他从袖中摸出个物件来递给容挚,“实不相瞒,原先这屋子是上了锁的,我们情急之下破门而入,只能请少卿设法复原,免得被人发现了端倪。”

容挚慢吞吞接下,面色复杂:“张掌柜与那日在天牢中模样,实在判若两人。”

张若昀呵呵笑起。

容挚收了破锁,拱手一礼便转过身去,刚迈出一步,清雅女声急道:“且慢!”

王鸥终于开口,她踌躇已久,终究难以抑制,颤声道:“他…我们的同伴,他如何?”

张若昀又是一僵,却也直直看向容挚。

容挚道:“他还活着。”又叹口气,流露出些许歉疚,“只是我领命行事,身不由己,还望你们莫要怪我。”

言罢,他如出现时那般突然而难以察觉地离去。

王鸥仍有些怔愣,张若昀握住她的手,轻轻摇头,待心绪渐平,亦悄无声息离开钱庄。

微风渐起时,二人回到醉仙楼后院,张若昀舒了口气,轻松揣手道:“今夜实在是大赚了一笔。”

王鸥睨他一眼,笑道:“我看最该感谢容少卿的是你手底下的人。”

张若昀深以为然,笑过后他看看王鸥腰侧,又看向自己手臂,伤口都不深,血早已止了,只需再稍作处理即可。他展开折扇摇着,又恢复了一副风流公子做派,“许久未曾如此酣畅淋漓打上一架了,人啊,还是得多多活动筋骨。”

王鸥道:“这么多年,我们两人一同对敌的机会屈指可数。”

“我知你想说我们欠了分默契,但我觉得还好,这不没出什么纰漏吗?”张若昀合扇讨饶。

王鸥掩唇而笑:“我可没这么说。”  



残夜将尽,东方又明。

第四日,京城东郊农户。撒贝宁听完讲述,看过图纸,不掩喜色。

“好,好!”撒贝宁抚掌大笑,笑完又喟,“也是他小子命不该绝。”

王鸥神色淡淡,悲与忧经几日颠簸,又掺上几分拨云见日的松弛,只轻声道,“他命大。”

张若昀分别展开两份布防图,拼合在一起,“弃凉州与北方南下,是君臣共谋,官家不会在意,但篡位谋反,岂能为官家所容,官家震怒之下,趁势禀凉州战事及梁大人遇刺事件,文武百官众目睽睽,官家只能推责于甄,战事摆到明面上,便不得不重视。”

撒贝宁转向旁侧的梁振。梁振自回京后一直秘密藏于城郊,远离祸端纷争,不闻外间诸事,虽焦急难耐,也无可奈何,今日首次得知事情全貌,远及边境近至皇城,上自天子下趋小兵,实在惊心动魄,许久不能平静。

撒贝宁道:“届时还需梁大人上朝作证。”

梁振一个激灵,堪堪回神,长叹一声:“莫说作证,便是效法比干剖心,也是臣子之职。”

张若昀短促一笑:“大人此言岂非将官家比作荒淫商纣?”

撒贝宁截道:“说什么昏话!”却又向梁振劝道,“梁大人亦当慎言。”

梁振默然应下。撒贝宁又道:“委屈梁大人扮作侍从,今日暂居舍下,明日随我入宫。”

张若昀敛容,起身长揖,“我口无遮拦,大人莫见怪。板荡识忠臣,大人高义,实当天下人之标杆。虽不过一日光景,但危机尚未解除,大人真实身份暂不可示人,万望大人保重自身,大局为重。”

梁振肃容,“一切但由诸位安排。”

王鸥道:“撒大人稳住朝中态势,想必也是诸多艰辛,只差这最后一步,只得劳大人再费心力部署朝堂。”

撒贝宁点头,呷了口茶,自嘲一笑,“我年轻时最恨结党,没料到如今竟也做起这般勾当。”

张若昀为在场四人添茶,“乱世之中,上无明君,佞臣当道,忠义廉孝皆为虚妄,须得雷霆手段方能成事。”

撒贝宁睇他一眼,掷地有声:“明日便要叫这惊雷落下,激浊扬清,荡尽不平。” 

 

第五日,深宫之中,景阳钟动,群臣百官次第进殿排列,早朝照常开启。

静声肃穆中,撒贝宁稳步上前,纳头一拜。

“臣参先相甄氏,勾结外敌,谋害同僚,图谋京师,私制龙袍,谋反之心,昭然若揭。”

撒贝宁在群臣哗变中侃侃而谈,掷地有声,将甄相与北狄人和朝中一众要员的密信一一呈上,又献上京师布防图,道明银辉钱庄窝点,带上三名人证,皆为江湖人士,自称为先甄相所胁迫,将其多年来所作所为和盘托出。议论纷纷争执不下之时,失踪已久的梁振出现,竟披麻戴孝,流泪称其为悼凉州城战死将士与辎重仪仗枉死同僚,痛斥甄氏恶行,一时间群臣为梁振声势所慑,自觉噤声,殿内唯余一人痛心呼喊。撒贝宁上前扶起梁振,又宣一人,赫然是凉州营校尉周延,撕开上下心知肚明的伪装,将凉州战情当面上奏。此时,被派往银辉钱庄取证的侍卫,将那龙袍带回。

至此,甄相遇刺案大局已定。

圣上亲谕,先相甄氏,勾结北狄,私制行宫龙袍,又隐瞒重要军情,残害朝廷命官,当处极刑,涉事官员依具体事宜,各论其罪。凉州军情紧急,即刻调遣援军,满朝上下皆当表态,共克外敌。

刺杀甄氏之人,为国除害,免其死罪,立即释放。然以武犯禁,活罪难逃,令逐出京城,永世不得进京。 


今日这朝会从清晨议到傍晚,撒贝宁慷慨陈词寸步不让,又审时度势舌战群臣,圣谕颁下尘埃落定之时,他脚下狠狠一晃,又固若金汤地站住了。

魏晨赦罪释放那日,京师淅淅沥沥下了一整日的雨,张若昀关上窗,不让凉风进了屋子,朝床铺上看去,对守在床边的王鸥轻道:“一场春雨一场暖,是好兆头。” 



7.

模糊的光晕闪烁,眩晕和痛楚又至,只是周身不再潮湿阴冷,意识凝聚之间,有温暖轻柔的触感,甚至有一丝宁静的清香。

苏醒比晕厥更加难耐,魏晨眉心拧着,几乎用尽了力气,才张开了眼睛。

精致繁复的天花,昏黄柔和的光线,魏晨眨了眨眼,视线愈发清晰时心神也安宁,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懒倦地半阖上眼。

露在被外的右手被人握着,那人掌心温暖,不时轻轻摩挲,不过几日光景,这样柔和的触碰竟让他感觉陌生。

他偏过头去,却被映入眼帘的那张脸惊大了眼睛。“…炅…哥?”

何炅笑容淡淡,和煦如春风,他探身过来用手背试了试魏晨的额头,柔声道:“喝点水吧。”

魏晨昏睡多日,虚弱不堪,他没察觉到自己嗓音嘶哑甚至难以发声,方才称呼困在了喉咙里没能发出声音,何炅却听见了。

床头就摆着一杯白水,魏晨无法起身,何炅扶着他的后脑,将他头颈抬起一些,仔细地给他喂了小半杯水。

水温合适,入口正合宜,该是时时更换,以便随时可用,他们用一杯水等待他醒来。

润过喉咙,魏晨躺下又缓了缓,勾唇浅笑,“我想过我会在醉仙楼醒来,却没想到第一个见着的会是何先生。”

何炅又执起魏晨的手,小心避开指尖,“若昀和小鸥守了你好几日,见你状况稳定了些,我赶他们回去休息了。”

魏晨眸光一黯,“这次是我任性了,不光累他们受罪,连你都从潭州过来。”

“若说'任性',这么多年你也不止任性这一次了,好在结果如愿,朝中肃清一大批奸佞,援军也快到凉州了。等你精神再好些,我们把这几日的事情讲给你听。”何炅满眼痛惜,语调仍是柔和,“晨晨,你受苦了啊。”

魏晨眨眨眼,细声细气问道:“你不怪我?”

何炅眉心一蹙,眼圈蓦地红了,他喉头动了动,仍温言道:“我还不了解你?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你既问心无愧,便不要胡思乱想什么连累我们的话,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呢?不过是做同一件事,分个先后罢了。”他摸摸魏晨的脸颊,骨骼锋利,触手滚烫,如淬火的刀,溅出的火星燎着何炅的手指,连着心上泛起疼,“只是这次实在太过凶险,你被折腾成什么样子,你比我们更清楚,所以你也该明白他们见到你时的心情。这一劫虽算是过了,后怕也难将息,回头见了他们,即便他们说了什么不太悦耳的话,你也担待着,莫顶嘴。”

“我哪敢顶嘴?”魏晨虚虚一笑,笑时眉间仍见痛与倦,“你知道吗,我被捕前,把只身前来的鸥姐劝了回去,看到她离去的那一刻,我便等着她的教训了。无论她说什么,我都好好听着,便是让她打我几巴掌出出气,也是应该的。”

何炅双眉一竖,佯怒道:“说的什么话,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戳一指头就倒了,哪儿用得着扇你巴掌?”他复叹道,“小鸥因为这件事,已跟我哭过一场了,你若想让她好受些,便要快些康复。”

他看着魏晨的脸,眼神定格在他额角上,语声戛然而止,把喉中的哽咽咽了下去。

魏晨却没注意到这点异常。他眼帘翕动着,愈发地慢了,浓密的眼睫在下眼睑上映出丛丛的阴影,随着他双眼的张合而明灭,如同栖花的蝴蝶懒倦地扇动翅膀。

他气血大损,醒过来已是费力,只撑了这片时眼前又晕眩起来。何炅知他虚弱,伸手抚着他的发际柔声道:“我在这儿守着你,便是让你心安,一切安好,莫担心。睡吧,你不该清醒太久。”

魏晨神志已然模糊,仍强撑着精神,喃喃问道:“炅哥…何时回潭州去?”

“潭州还有一箩筐的事情等着我,但我至少要等到你退烧的。”何炅声音愈发轻和,眉眼温软,恍若抚慰稚童,“等你身体情况稳定下来,我便回去了,或许未必能告别,但你莫急也莫憾,我回了潭州也仍是记挂着你的。好孩子,睡吧。”

何炅再次握住魏晨的右手,小心仔细地轻抚着指尖。哪里红肿滚烫如火燎,何炅触碰时渡去温凉的纾解,舒缓着镇静心神。魏晨心中安宁,被浓重倦意漫过,放松了精神,蝴蝶的两翅彻底合上。 


魏晨的确没能与何炅告别。他浑身的鞭伤烙伤刃伤在多日的湿冷脏污中都烈烈地起了炎,狰狞地淌着脓血,他们替他清创上药,聚起全身的勇气才敢去细细地看。伤口在药力下撕裂又新生,他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又苦熬许多日才彻底退烧,陷入深沉的睡梦。何炅又等了一日,见没有再烧起来,才牵肠挂肚地离京。

魏晨梦里不知春秋,再睁眼时茫然了好一会儿,移过目光,对上王鸥一对含露明眸。

魏晨看着她,看她先是一怔,接着喜上眉梢,像春风节节攀上桃枝。

“可算是醒了,我还以为你要一觉睡到夏天去。”王鸥盈盈莞尔,藏起语调里的喑哑和哽咽,“饿坏了吧?刚煮好的粥,快用些。”

魏晨没什么食欲,也没拂了王鸥的用心,只是被她喂着用了小半碗,便再也吃不下去。王鸥并不勉强,又喂了些水,扶着他躺好,径自收了碗勺。

魏晨道:“我吃饱喝足,现在精神得很,你心里若有气,就别忍着了。”

王鸥坐回床边,还是笑,“算你运气好,我在若昀那儿已把脾气都发完了。”她一句带过,又絮絮地说起些不相干的,这几日的天气,云间食肆上新的菜品,前两日去买了几件首饰,也给他又裁了两身衣裳。魏晨都好好地听着。

王鸥未说累,魏晨也没听累,渐渐地却停了声响。王鸥直直看着魏晨的额角,目中漫上不忍,指尖微颤着轻抚上去。

魏晨既被放逐出京,释放前令出施以黥邢,那时他神志不清,只稍觉额上刺痛,已知发生何事,只是醒来至今总被瞒着避着,还未照镜看过,不知那歪曲丑陋的青紫“流”字到底什么样子。

王鸥的触碰让那处又酥又刺,魏晨轻笑,“不疼的。”

王鸥移开目光,扬起声线,“你别担心,改头换面对我来说亦是平常,不过小小一个墨字,遮起就是,保证无人看得出来。”

魏晨眨眼,眼神清澈,“那就交给鸥姐了。”

王鸥轻声叹出口气,给他掖掖被角,“算起来自你上次相见缺席,直到现在,我们竟一直没得空好好说说话,我此刻有不少话想说,挑挑拣拣,却发现坏事竟占十之八九,”她想起那一路上倒下的北人,刀上溅了的血,“纵使你心里都有数,再提起也要惹你伤心。”

“也是有好消息的,是不是?”魏晨抬眸笑道。

“是。周校尉率援军已解凉州之困,又击退北狄三次攻城,迫使其后撤二十里。”王鸥悦道。魏晨苍白的面上亦染上些光彩,“当真是好消息。”

“是,不枉你遭此一劫。”王鸥眉眼弯弯,始终松弛轻快,连一句重话一张冷面都没有。

魏晨本以为难过这一关,这下也有些没底,顿了顿问道:“鸥姐…不生气吗?”

王鸥怔忪着,裂纹丝丝蔓上她的脸,让那副笑颜寸寸垮下去,碎片下她呼吸渐促,喉间哽着,眼里涌起水色,到底忍住了,没让眼泪掉下来。

“你知道你是怎么从天牢出来的吗?两个人抬着,一路都滴着血,眼见的出气多进气少了,我见你这样,只觉从头凉到了脚,天大的火气也不剩了。

“那时我就想,只要你能活着,能安然醒过来,别的都不重要。”

王鸥望着魏晨,目色复杂,七情五味杂糅着,喜也是悲,悲也是喜。“你还活着。还活着。”

魏晨眸光凄凄,看上去比王鸥更难过,“何先生叫我不必多想,于我而言,问心无愧是不错,唯一让我不安的,就是让你们难过。”

王鸥低头,再抬起时已展颜,轻快道:“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你们两个寻到了玩乐的好地方竟不告诉我,”王鸥杏眼一瞪,“我怎能依?我要你们请我去小拦街看戏。”

魏晨心里堂堂地透亮,颤颤笑将起来,没什么力气,反而激得伤口密密地疼。“那我们去看一整日。”   



魏晨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动静吵醒。

他恢复了些力气和血色,醒来时不会再头疼晕眩,意识清明后偏过头,看到了脸黑如锅底的撒贝宁。

“哟,醒了。”

语气不善,魏晨后脊梁一凉。“大人故意弄醒我。”

撒贝宁冷哼一声:“本官公务繁忙,哪有功夫在这儿看你睡觉。”

魏晨轻轻挣动,尝试起身,稍一动弹就扯动浑身的伤口,疼痛让支撑身体的手背上青筋暴现,他僵了僵,缓过一口气,仍强撑着支起身体。撒贝宁袖手,冷眼看着魏晨手臂的颤动愈发明显,不阻止也不帮忙。魏晨额上渗出细汗,终于稍稍抬起了上半身,勉强算是半靠着。

他胸口起伏着,花了些时间平复呼吸。“甄相案牵涉众多,官员大幅换血洗牌,这些日子大人想必为案牍所累,难以抽身。”

“不错,否则我不必等到现在才来。”撒贝宁面覆寒霜,“你既知道牵涉众多,难道不知牵一发而动全身?杀一个甄相容易,杀完呢?形势便能如你所愿?”

魏晨道:“杀他…倒也不容易,不过现在看来一切向好。”

撒贝宁怒意更盛:“天真!你真以为甄相便是一切症结所在?朝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君臣各有考量,政令昏黑之过岂全系甄氏一人?况且甄相大权在握,虽非良相,然实威慑宵小鼠辈,一旦镇山石碎,必有妖魔鬼怪趁乱而出,到时朝政之混乱恐更胜从前!”

魏晨安静听完,淡淡道:“大人言过其实,是想吓我?”

“吓你?”撒贝宁骤然抬高了声音,眼见怒火中烧,刚要张嘴却被魏晨抢了先。

“大人所言皆为猜测,是未及之事,可甄氏恶行实为已然,以未及度已然,是为障。甄相确是朝中庞然大物,正因如此,更易使视线受阻,言称为大局,实则一叶障目,所谓破而后立,破开这道障,才看得清明渠暗道。”

轰然巨响,撒贝宁一掌砸在桌面上。魏晨轮廓嶙峋坚硬,不退不让看着他。

良久,撒贝宁重重地啐了一声,却卸了手上的力。“想得这么清楚,怎么就不知道同我商量一下?我有说不同意杀他吗?”

魏晨一愣。

“你杀了人舒坦了,可接下来任何一环出了任何一点纰漏,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你可知当日殿前侍卫带人前去银灰山庄的当下,容少卿还正与一帮刺客缠斗?凶险至极,何况你本就带伤,能有几分把握?太冲动!太冒险!你们告知于我,就算时间再紧,我们也可加以谋划,哪至于此!”撒贝宁说得脑热,狠狠灌了口茶。

魏晨若有所思,抬眸望过去,一派诚挚,“大人教训的是,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我记下了,下次一定注意。”

“下次?”撒贝宁差点呛了口茶,“再敢有下次,你要死便死,我决不管你!”

魏晨很是赞同地点点头:“你说得对,再有这种事,就该一死了之,不能再拖累你们。”

撒贝宁脸色骤然铁青,继而涨得通红,他一把将茶盏摔在桌上,倏地起身,迈开腿在房内来回走起,脚步又重又燥,走得又急又快。就这么蹿了半刻,突然停下,一个转身指着魏晨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

“没心肝的东西!我劳心劳力多少天没睡过好觉,你还说这种混账话来气我!我看确实得揍你一顿你才能明白!”

撒贝宁才思敏捷,口才极好,为官以来也常舌战群儒,如今怒火中烧,这一骂起来便是江河奔涌滔滔不绝,停也不停顿也不顿,实在连朝堂上的唇枪舌剑都比之不及,大有连续痛骂三天三夜之势。

魏晨却没有一丝动静,撒贝宁骂到头脑发紧,换气间隙定睛一看,魏晨合了双眼,嘴唇微启,呼吸均匀——竟睡着了。

撒贝宁一晃,只觉眼前发黑,怒火戛然堵在胸口,差点给气出一口血。

他一阵无声张牙舞爪,深深吸几口气,上前去很是不温柔地把魏晨放平躺正,掖好了被角,然后大步离开,出门迎面撞上不放心的王鸥,又连啐数声。  



后来直到魏晨恢复了血色能短暂地下地走动,撒贝宁都没再来过,金贵补药却大把大把地送来。王鸥说他公务繁忙,魏晨挑挑眉,她又说他提起你就生气,看那架势不知道到年底时能不能消得了气。

魏晨颇苦恼地思索片刻,道等他行动无碍时会去撒贝宁府上拜访,说到一半想起额角上青紫的字,立觉不妥,又苦恼起来。王鸥扶额道你还是少去招惹他。

魏晨在醉仙楼躺了些时日,状况稳定些看着不再那么气若游丝时就转移去了东郊李氏夫妇那儿,但无论在醉仙楼还是在东郊,魏晨一直没见过张若昀。

王鸥只提过一句他也在忙,只是眼里很是无奈,魏晨点头,没再追问。

他猜测张若昀有点不想见他,而王鸥亦不知缘故。魏晨心里发酸,盯着身上的伤口血止结痂,手指消肿愈合。

张若昀来的那日,魏晨清醒着靠在床头,精神正好。张若昀进门时,魏晨的双眼倏地亮起来。

张若昀被那明光晃了一瞬,想起暗无天日里一点盈盈烛光。

他在床边落座,两人却都沉默着,看也未看对方。

细微的啪嗒声响起,是安神的香燃尽了。魏晨回过神,慢腾腾抬眼,“我明明被流放出京,按说连东郊也不该在的,更别说还在醉仙楼待了些时日。”

“这你得谢容少卿暗中通融运作。”张若昀淡道。

魏晨点头,“确实该谢谢他的,我听说他帮了许多。”

张若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言不语,魏晨忽沉声道:“我得向你道歉。”

张若昀终于看着他。

“容少卿是一场豪赌,赢是强援大裨,输是性命之忧,我没提过鸥姐、撒大人和梁大人,单把你供给了他,若我错信,便只有你同我一道论罪受刑。”魏晨道。

张若昀勾唇一哂:“因为这个道歉?”

魏晨叹了口气,未及开口张若昀忽斥道:“叹什么气!莫叹气,我再也不想听到叹气声!”

魏晨深深望着他,低声道:“对不住。”

张若昀愤愤扭过头去。

“从我萌生刺杀念头起,便一直是你与我一起承担,我是任性妄为,你担得其实比我更多。”

张若昀冷笑:“你是因为我担得起,便让我担。”

“不错。”魏晨目露歉意,语调却坚硬,“因你冷静理智,多谋善断,纵是百般不易千般风险,也得你担。”

“我冷静理智,可我岂是铁石心肠?”张若昀回转来,双眼已通红,“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那你可知我的心情?看便罢了,还要若无其事,还要恶语相向,再冷静理智的人恐怕也会发疯!”

魏晨软下声音,眼中水色淋漓,“所以我向你道歉,对不住。”

张若昀闭了嘴,低头去看他的手指。伤在甲缝里,先已化脓发炎,位置又刁钻难以上药,反反复复许多时日才见好,此刻那条血红的线仍在甲面上清晰可见。

“不疼了。”魏晨轻声道。

张若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哑声道:“受伤受苦的是你,正确决断的是你,你道什么歉。”他抬起头,刚才所有的冷硬和怨怼都散尽了,只恳切道,“身上的伤已够重了,万不能在心里仍有负担。”

“这话该对你说,我好好的,没缺胳膊没断腿,你莫难过,心里莫有过不去的坎儿。”魏晨稍稍前倾了身子,“听鸥姐说,你头疼的毛病又犯了?”

“那几日有些累。”

“若昀,你救了我,”魏晨笃定道,“是你筹谋决断,是你救了我。”

张若昀肩膀猛地一塌,泄出了连日来淤积在胸口的一口气。他握着魏晨的手,嘴唇颤动,突兀地发出一声笑,又闭紧了嘴,定定凝视着魏晨的眼睛。

那点烛火永不熄灭,只会愈发明亮。 


人要吃饭睡觉,要劳作挣钱,天大的事儿也挡不住小拦街的瓦舍开演。

今日台上唱的是出新戏,戏名叫《斩奸相》,戏里的刺客是个义薄云天的英雄,斩了卖国叛乱的宰相。

台下人满为患,叫好声此起彼伏,人群里有三个不太寻常的人,也没人注意得到。

经王鸥妙手,魏晨额角的刺字已全然察觉不出,因此他得以专注看戏。“这么快就排出来了?张老板忒着急。”

张若昀连连摇头,“我哪有功夫管这些,这是民心所向。”

王鸥头次来,看得开怀,“果然比别处的精彩许多!你们早该带我来!”

台上奸相已除,英雄远走,伶人谢幕,王鸥高声叫好,扯过张若昀从他袖子里摸出一吊钱扔上了台。  



8.           

撒贝宁在御书房外站了一个时辰,腿脚酸麻不堪时,钱公公才终于引他觐见。

撒贝宁跪于下首,龙颜隐于冕旒之后,官家淡漠开口:“朕向撒太傅道贺。”

“求陛下明示。”

“甄相倒台,太傅为群臣之首,岂不该贺?”

“群臣皆在陛下彀中,该是臣向陛下道贺,除奸佞,保清明。”

官家欣然道:“此案太傅居功至伟。卿乃贤臣,国之肱骨,近可号令群臣,远可熟谙边战,朕之江山,还需太傅费心。”

撒贝宁心中一震,纳头便拜:“请陛下恕罪。”

官家惑道:“爱卿何罪之有?”

“臣近感精力不济,公事劳碌恐难胜任,特向陛下请辞。”

御书房陷入长久的沉默。

官家忽而一叹:“朝中无撒太傅,是国之损失,然太傅当以身体为重,好生休养,日后才可为国尽忠。”挥手扬声道,“太傅所求朕准了。另加封郡王,爱卿便安心留京,以待后事。”

撒贝宁从御书房中退出时,冷汗透湿深紫官服。  



京郊长亭,三人各牵一马,悠然漫步。

王鸥踌躇一路,此刻终是忍不下:“我们请容少卿通融通融,你还是能多留些日子,何需急匆匆地就要走?”

魏晨道:“他只是大理寺少卿,怎能一再抗命?莫让他为难了。况且撒大人称病请辞,当是受了官家的猜忌和敲打,若我再留在京城,难保不会多生事端。”

王鸥忧道:“你的伤才刚见好。”

“都是皮外伤,早就不打紧了。”魏晨笑道。

走在前面的张若昀忽然一顿,精神一紧,王鸥和魏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同样大惊。

五十步外立着一高大人影,身形魁梧气度不凡,正幽幽看着不远处这三人。

张若昀不知何人,只感受到他身上那种莫名的气势和敌意,本能地警惕起来。魏晨眼力好,看清了他的深目高鼻,认出他强劲的内息和气劲。“北狄人。”他低声道。

这人正是自凉州一路追击,与甄相密会互通,又在他刺杀行迹泄露时伤了他的北狄人。

王鸥只当日远远看过一眼,也认了出来,手已握上剑柄。

北狄人的声音如如草原兽吼,浑厚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三位久仰,我姓萧。”

他张开双臂,十分坦诚:“我没有武器,你们不要紧张。”

魏晨道:“阁下掌法霸道,战力不在武器。”

萧姓人笑应。“然而我还是没能抓住你,不过你重伤初愈,我不做趁人之危的事。”

“阁下有何贵干?”张若昀上前半步。

“你们有三个人,难道还怕我?我没有别的意思,”萧姓人道,“你们坏了我国大计,我虽心有怨愤,此刻却不是寻仇的时候,因此我只是来见见三位。”

“江湖人,女人,生意人。”萧姓人浅色瞳孔翕动,缓慢划过那三张脸,长吟道:“三位皆为人之龙凤,可以一当百,我亦败在你们手上,但四境生乱,境外虎狼何止一个萧某,不知三位能当几人?”

三人甚至未曾互看,唯余冷笑。魏晨从张若昀袖口摸出一柄飞刀。

下一刻,三寸七分长的雪亮小刀似游水般翩翩飞来,柔和无害地,扎在萧姓人靴前一寸处。飞刀入地的霎那间,从地底下涌出阵阵浪涛,精准汇聚在萧姓人脚下,轰鸣而震,他聚气顺着双足向下一抗,两股气劲相撞间以他为中心涟漪般溢出,顿时飞沙走石,内力卸尽风平浪静之时,他向后退了半步。

张若昀道:“神州水火,自有万千义士当赴,我三人不过有幸忝列其中。阁下曾居京城,当知我汉室山河,幅员辽阔,非野兽牲畜可消受,个中是非,不牢阁下费心。”他冷峭一笑,“京城春日风沙大,阁下此行已叫迷了眼,还是早日回还的好,无福消受之地,以后也还是莫要再来了。”

他话音刚落,王鸥抽剑在手,迅捷而轻盈地一划。

劲风呼啸,萧姓人脚前地面上瞬时多了一道深长裂隙。

张若昀扬眉,“划地为证,这一回我们以礼相待,下回若再见,剑招就不能落空了。”

萧姓人朗声大笑,连连拍掌:“明明已吃过亏,可我还是小看了你们。”他弯下腰,气沉发力,拔下那枚飞刀收入怀中,高喝道,“后会有期。”

下一刻,他倒飞而出,瞬时不见了踪影。

待陌生气息消失干净,张若昀率先扶住魏晨,握着他的手渡去一丝内力,“你何必急着出手?”

“他既然来震慑我们,我们当然得反击回去,岂能被他看扁了?”魏晨手心回暖,血色也恢复了些,说着硬气的话,却因不适而声调绵软。

王鸥敲他脑袋,“刚能走动心思就野起来了?你这样子怎么让人放心?”

魏晨吃痛,耸眉道:“我已好得差不多了,真的。”

王鸥长叹,张若昀忙道:“你要往哪儿去?”

魏晨眼神晶亮:“凉州。”

这话一出,另两人对视一眼,却都沉默下来。最艰险亦最危急之地,是他最不应去亦最该去之地,千言万语萦绕心头,不如不说。

王鸥替他拢了拢衣襟,红着眼柔声道:“记得与我们联络,多保重……”她声音一哽,说不下去了。

魏晨有些无措,求助般看向张若昀,却见他面色亦不好,只硬着头皮劝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们别担心。”

离别是寻常事,只在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后让人心虚后怕。张若昀低声道:“我装了不少药材补品,你记着,别不舍得用。”

“好。”魏晨转而道,“你们也多保重,鸥姐的余毒我会留意,若昀你也少熬夜。”

王鸥嗔他一眼,张了张嘴,仍是没说出话。

没有人再说话了。

沉默似能放大离愁,经历过许多次的场景,如今竟无论如何也不舍不安。

魏晨深深呼吸一口,展颜笑道:“我走了,你们快回吧。”

他翻身上马,扬鞭而去,没再回头。

王鸥和张若昀定定看着,看天边人影消失,却有昭昭明光亮起。他们互望一眼,各自含泪而笑。 



—end—


按说到这儿都可以停了,后续有脑洞又好像没有,算了后面的事儿以后再说吧……

求评论…已经榨干了…





                

一击脱离

Youth(灌篮高手同人,藤真,花形,翔阳)

很长一段时间里,花形透并不喜欢“神奈川第一柔性中锋”这个名号。

这会让人产生某种“这家伙是个软蛋吧”的错觉,而忽略他真正扎实的面框技术、篮下脚步以及中远距离的射术——这些东西大都朴实无华,给观众的视觉冲击远不如一记双手暴扣来得过瘾。

藤真健司也不喜欢。

每当翔阳的比赛结束接受采访时——无论以球员还是教练的身份——当被谈及这个问题时,脸上总会风云突变,若是不懂得察言观色的记者再多问两句“你觉得花形是否打出了‘神奈川第一柔性中锋’的水准”时,藤真便会挂起冰霜一样的微笑,轻描淡写地说:“嗯,我觉得相比神奈川第一‘刚性’中锋赤木刚宪、神奈川第一‘高个’中锋鱼住纯、神奈川第一‘蓝领’中锋高砂一马,...

很长一段时间里,花形透并不喜欢“神奈川第一柔性中锋”这个名号。

这会让人产生某种“这家伙是个软蛋吧”的错觉,而忽略他真正扎实的面框技术、篮下脚步以及中远距离的射术——这些东西大都朴实无华,给观众的视觉冲击远不如一记双手暴扣来得过瘾。

藤真健司也不喜欢。

每当翔阳的比赛结束接受采访时——无论以球员还是教练的身份——当被谈及这个问题时,脸上总会风云突变,若是不懂得察言观色的记者再多问两句“你觉得花形是否打出了‘神奈川第一柔性中锋’的水准”时,藤真便会挂起冰霜一样的微笑,轻描淡写地说:“嗯,我觉得相比神奈川第一‘刚性’中锋赤木刚宪、神奈川第一‘高个’中锋鱼住纯、神奈川第一‘蓝领’中锋高砂一马,花形今天的表现可以给80分。”

然后,这个被誉为“神奈川双璧”之一的高中生,便会用手搭上比自己高出近两个头的好友的肩,问着“等会儿去哪吃叉烧牛肉面”,撇下一脸黑线的记者扬长而去。

 

无论两个人如何抵触,90年代的翔阳高中,给人的印象确实与十年前大不一样。那时的翔阳是当之无愧的神奈川王者,与海南大附属的双雄争霸延绵了整个80年代。与擅长打华丽进攻的海南不同,翔阳自始至终保持着古典篮球的风格:稳扎稳打、朴实无华。他们以高大的内线镇守禁区,压迫性的防守限制外线,控制节奏,严格执行战术,一个一个阵地战攻坚,场面难称好看,却时刻流露着篮球最传统的美。他们也许自己得不了太多分——拿下全国冠军的那两年,场均得分也不过是80出头——但对手在他们身上得分却更加困难,每每打到关键时刻,1、2分的分差总能咬到最后,起死回生。

「斗魂」——再没有比这个词更恰如其分地形容那个时代的翔阳了。

但时代总会过去,对常胜的王者来说,最可怕的敌人并不是那些挑战者,而是时间。

就像很多球队都会面临的兴衰周期一样,进入90年代的翔阳也同样日趋衰落。他们依然很强,但也仅仅是「很强」——能不能进全国大赛需要看队员的临场发挥,就算进了也未必能走太远。有运动天赋、基本功扎实、肯防守的学生越来越难找,Run&Gun的跑轰风潮曾一度席卷日本高校,爱在球场上耍帅的男孩子们更喜欢这种接球就扔的打法,任凭教练们在场边气得跳脚也无济于事。

花形和藤真在国二的时候亲眼目睹了高年级学长们在全国大赛舞台上的溃败,那是翔阳在全国大赛上最差的战绩——折戟十六强,没遇上海南,更没遇上后来长期称霸日本高校篮球的山王工业。人高马大翔阳队员面对对手三分雨下无计可施,60-80触目惊心的分差背后,是主控失误多于助攻、快攻得分几乎为零的尴尬记录。场边解说员毫不留情地说这是他见过的最不翔阳的翔阳,他们失去了防守,更失去了进攻,所有人木讷得如同机器人,看不到一次流畅的进攻配合。

“真是难看……”坐在看台上的藤真健司难掩心中的不悦,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前辈们也……很努力了。”花形透微微摇了摇头,心中莫名有些伤感。

“这没有用,花形,”藤真扭过头,冷冷地说道,“我们是为了赢球而来的,不是‘努力’了就能说的算的,没有人会去怜悯那些失败者。”

“藤真,你是……”

“称霸全国,”15岁的男孩,眼中是与年龄截然不符的老成,“有一天,带着我的球队,称霸全国。”

 

 

花形透与藤真健司的友谊,并不像很多人猜想的,有发小之类的黑历史。事实上,两个人在进入国中之前并不认识。加入国中篮球队时,监督问及每个人想打的位置,花形透不可免俗地回答道:得分后卫。

监督打量了他半分钟,然后往篮下一指,那里。

181cm国中生的篮球生涯便这样决定了。

虽然过去一直在练习运球、突破、投篮这些基本功,但篮下脚步和面框技术对花形透来说是完全的空白,他无疑得从头练起。一年级的新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总是独自一人在训练馆中练球到深夜,对着不存在的防守人做背身的脚步动作,正面投篮,侧面擦板,后仰跳投……

与藤真健司不同的是,花形透坐了很长时间的冷板凳。被视作“翔阳的明日之星”的藤真健司,刚加入球队的第一年便成为先发控卫。国中篮球多半是球员自我表演的舞台,14、5岁的男孩子们需要的更多是展现自己,太复杂的战术他们学不来,各个学校监督对球队管理也大多比较宽松——但翔阳不一样,它有“神奈川传统强队”的风骨,有全国大赛的冠军旗,它的标签是「斗魂」不是游乐场,国中部的责任是为高中部输送优秀的人才,他们耽误不起。

很难说这样对那些男孩子们是好是坏,但对藤真健司来说,第一年打得着实不舒服。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去跑那些复杂的战术,不得不控制节奏打阵地战,不得不频繁把球往内线交,久而久之心里总是压着一团火无从发泄。但他同样只是个新人——即使被看做明日之星——也必须遵守球队的纪律,所以只能暗暗地忍着。

导火索是国二神奈川县大会上与海南的交锋,藤真健司第一次遇到了未来会纠缠多年的对手,海南队年轻的主控牧绅一。看着与自己同龄的对手已经颇为老成的如乐队指挥般调律全队的跑位,策动快攻与反击,打得风生水起,而自己只能一板一眼给内线喂球然后看着比自己年长的“前辈”们频频打铁,半场休息时他破天荒地把毛巾重重地摔在椅子上,冲着监督吼道:“我们这打得究竟是什么球?!”

休息区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总是优等生笑脸迎人的秀气男孩,会如此暴怒。那也是花形透第一次看到藤真健司的失态,第一次知道他内心求胜的欲望是多么的强烈。

监督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他的脸抽动了几下,低声说:“藤真,你冷静一点……”

“换人,”藤真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监督的话,“野田前辈已经四次犯规,而且体能消耗很大了,再这么打下去我们只会输的更惨。”

“你先听我说……”

“你听我说!”男孩瞪圆了眼睛,盯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中年男人,许久才收回目光,往替补席上扫去,“你。”

沉寂了一分钟。

“我?”愣了半晌,花形才意识到藤真是在叫自己。

“对,就是你,”藤真用力地点了点头,肯定地说道,“我看你经常一个人在球馆练到很晚。你叫……什么来着?”

“……花形,花形透。”戴着眼镜看起来很书卷气的男孩一时有点慌乱,更让他意外的是藤真居然知道自己每天晚上在球馆加练,他以为从没有人留意过这些的。

“好,花形,你替野田前辈打五号位,盯住对方的中锋,保护好后场篮板球——能行吧?”

“唔……嗯!”

“喂,你们不要擅自决定……”

“好了,上场!”不理会监督和被强制换下的首发中锋的抗议,藤真健司第一个迈出休息区,握紧拳头用力向空中一刺,“我们来好好打比赛!”

 

很多年后,即使已经不再打篮球,花形透依然会回忆起当年第一次跟随藤真健司走上球场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不用在垃圾时间出场,不用整场守在饮水机旁挥舞毛巾。实际上,他没做够热身,手脚都有些不利索,走出休息区时差点摔跤——然后他被矮自己一个头的藤真搂住脖子弯下了腰。

“别紧张,就跟平时训练一样。”

“唔……嗯。”

“等会儿我会从45°突破,你来给我做挡拆,把牧绅一挡住,明白了吗?”

“我……好的。”

“别怕,我相信你,”藤真突然眨了眨眼,狡黠地笑了笑,“要不这样,你帮我打成两个挡拆,我就给你制造个单打的机会,如何?”

“诶?”

“就这么说定了啊。”

裁判吹了声哨,下半场开始,翔阳后场开球。藤真健司运着球慢悠悠地走过半场,右臂高高擎起,食指指向球馆的天顶:“进一个!”

站在篮下的花形透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记分牌:25比37,落后12分。

“翔阳已经没人用了么?野田那小子怕得尿裤子了吧?”

身后防守他的海南中锋喋喋不休地喷着垃圾话,用肘暗暗地顶着他的腰——这是个隐蔽的犯规动作。对手的蔑视让花形透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怒火,他同样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是会生气的。

藤真已经运球到了正面弧顶——所有控球后卫(Point Guard)都会选择的进攻发起点(Point)——人高马大的牧绅一踩在三分线内一步,双臂张开,罩住了藤真正面的进攻路线。

他看到藤真擎起的右手捏成了拳头,于是沿着三秒区的延长线移动到了45°的三分线,身后的海南中锋有些托大,慢悠悠地跟上来,却没有贴着他——

电光火石之间,藤真启动了!

事实上花形透并没有看清楚藤真的脚步,只觉得眼前一道绿色的身影闪过,然后感觉自己像是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头迎面而来的小牛犊,差点没能站稳摔倒。

但他站住了,看到了被挡在身前的牧绅一惊讶的表情,连忙回过头去:

只是一个简单的单挡掩护,藤真完全甩开了贴身防守的牧绅一,踩在三分线外半步,起跳,出手。

海南的中锋还在犹豫是扑出来盖帽还是守在突破路线上,皮球已经划着完美的抛物线,越过了所有人的头顶。

以柔美的姿势推出那一球的左手,并拢五指,做了个微微下压的手势。

唰——

球应声入网。三分。

翔阳的休息区沸腾了,替补球员们全都跳了起来振臂高喊——这是他们全场的第一个三分球,分差被迫近到了个位数。

“退防!”170cm的控球后卫喊道,看也不看仍在愣神的海南队,迅速向后场退了过去。

那一记三分球点燃了球队的激情,场上的球员仿佛从昏昏欲睡的上半场中苏醒过来了,迅速在半场落位建立起防线。花形透站在篮下张开双臂,下盘死死顶住一步步往篮下背打的海南中锋——上半场这种低位单打他屡试不爽——但已经长到184cm的男孩显然不会轻易认输,尤其是被刚才的垃圾话激怒的情形下。

对方强行起跳出手,角度很勉强——球在篮筐上弹了几下,落了下来。高高跃起的花形透把球牢牢抓住,四下看了看,队友都在要球,有个声音远远地传来:“这里!”

他定睛望去,藤真已经向前场跑去,即将冲过半场线,于是他用力将球甩了过去:“藤真!”

“Nice pass!”球如同精准的炮弹一般直传到藤真的胸前,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面前是无人防守的一片开阔地,这是绝好的快攻上篮的机会。

然而球刚落地运了一步,藤真整个人便被扯得飞了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裁判的哨声响了,把藤真的快攻强行拉下来的牧绅一,面色铁青地举起了手。

翔阳的队员们立马围了上去,花形第一个凑到藤真的身边,大惊失色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棕色短发的男孩揉了揉胳膊,笑着站起身来,朝周围惊魂未定的队友们摆了个V的手势,“clear path。”

接着他侧了侧身子,盯着不远处的裁判。

“白色12号,违体犯规!两罚一掷!”

观众席上发出了阵阵的骚动声,牧站在犯规的中场线默默地喘着气,藤真不以为意地走上罚球线,接过裁判扔过来的球,拍了两下,出手。

一罚命中。落后8分。

二罚命中。落后7分。

翔阳边线开球,藤真拍了拍花形的肩,示意他弯下腰来:“花形,你最喜欢的投篮点在哪?”

“啊?”

“最喜欢的、最擅长的、最有把握的投篮位置,”男孩的脸上带着胸有成竹的神色,“三秒区?中距离?三分线?”

花形想了想,有点犹豫地说道:“大概……三秒区吧,再往外1米也可以。”

“左右都可以?”

“……嗯。”

“方式呢?突破上篮?勾手?侧面擦板?还是……”

“中投。”这一次,花形回答的很肯定。

“我猜也是,”藤真笑了笑,轻轻拍了拍花形的腰,“等会儿,看准我的球。”

哨响了,藤真走进球场,接过花形开出的球,慢慢运到正面弧顶——在同样的位置,擎起右臂:“再来一球!”

落在三分线位置上的花形看到牧的脸上已经失去了先前轻松的神色,紧起双眉,倒像是个高中生的样子。藤真的脸上依旧风轻云淡,球在胯下做了个还手,突然启动——

同样的突破方式,利用花形的掩护,甩开防守人——但牧不会犯两次同样的错误,他奋力挤过花形的身子,贴着藤真紧追不舍,原本防守花形的海南中锋同样逼了上来,毫无疑问那记冷枪般的三分球让他仍心有余悸。

但藤真的速度更快,第二步再一次加速已经向左突破到了三秒区,一前一后的围追堵看似完全截封住了他的突破去路——代价是,花形被完全放空了。

【要不这样,你帮我打成两个挡拆,我就给你制造个单打的机会】

【就这么说定了啊】

花形透不会忘记自己在国中篮球正式比赛的第一次进攻,它来自于藤真健司挡拆突破后的分球:棕色短发的男孩轻盈地跃起,并不算高,左手护着球在头顶做了个勾手抛投的姿势,球便毫无阻力地飞入了他的手中——角度、力道、时机,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处,他甚至不需要调整姿势,便将球投了出去——就像他坐在冷板凳上的那一年,每个晚上独自一人在球馆中无数次的练习一样。

距离篮筐5米,右侧45°的中投,出手,球进。

差5分。

事后花形说他看到藤真向他扬起手张开五指,以为是在说“就差5分了”,愣了十秒的神才明白是来跟他击掌。

从孤独的王牌和板凳末端的啦啦队,到内外线的双子星,只需要一次挡拆、一次助攻、一次投篮、一次击掌。

啪。

 

那场球赛更多的细节,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逐渐变得模糊。日后每每谈及起时,旁人着眼点大多在于牧绅一与藤真健司的首次碰撞,神奈川后卫线上的双璧,用一场县内国中篮球大会的小组赛开启了他们延绵多年的争斗。那场比赛最后的技术统计,牧绅一17分12次助攻10篮板,以国二生的年龄打出三双的恐怖数据,而藤真健司则是25分8助攻4抢断,下半场策动翔阳打出连续的快速反击追分,直到比赛的最后一秒。

但翔阳还是输了,分差不大,5分——当他们在下半场开始2分钟内打出一波7-0的进攻高潮后,海南很及时地叫了暂停,遏制了翔阳的进攻势头。再次回到场上的牧已经冷静下来了,以同样与年龄不符的老练沉稳,控制着比赛的节奏。每当藤真进攻得手,牧都会予以回应——中投对中投,突破对突破,助攻对助攻,你来我往,不死不休。

临近比赛结束的最后36秒,翔阳握有球权,落后5分,他们需要抢攻打进一球,再防下来海南的一次进攻,然后绝杀——藤真便是这么做的,后场开球后他完全不等队友落位,一个人运球冲到前场,压低身姿用一个如同过弯的速滑运动员般的曲线突破杀到了海南的三秒区,迎着防守人强行起跳出手,球进加罚,2+1。

整个过程只用了10秒。

留给海南的时间还有26秒,在耗尽24秒进攻时间后,还会留下2秒。牧绅一运着球,慢慢推进到前场,在正面弧顶看着篮板上方记时器的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海南的其他四个人在底线一字拉开,为牧创造了足够的突破空间。

藤真半弓着身子踩在三分线上面对着牧,他比牧矮了半个头,身子也瘦弱很多,即使可以凭借脚步跟上对方,也顶不住迎面而来的冲击力。所以守在篮下的花形同样死死盯着牧的脚步,他必须随时准备上去补防,即使篮下会露出空位。

12秒,11秒,10秒。

牧启动了。面如平湖,闲庭信步,贴身防守的藤真向右侧了侧身子,留出了左边的突破空间——逼迫他朝自己不习惯的方向走,但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一步,两步,他开始加速,踏进了三分线,藤真的贴防紧追不舍。

然而,当所有人以为他会再加速一步往里突破时,牧突然停住了——就像是一辆高速行驶的跑车一脚踩死了刹车一样——以一个近乎贴地的横移急停变向,把藤真完完全全地甩开了。受制于惯性的藤真彻底失去了防守位置险些滑倒,他竭力控制住身子后起跳,用尽全力扬起手臂,试图去稍微影响一下牧的出手——封盖已经无能为力了。

牧的神色依旧很平静,他并没有选择直接中投,而是向后退一步到了三分线外,起跳,出手。不需要掩护,不需要配合,他自己就是无解的战术。

皮球向后回旋着慢慢飘向篮筐,所有人都在盯着它的轨迹——篮下的花形,跳起干扰的藤真,翔阳,海南,裁判,替补席,技术台,看台上的观众,除了一个——出手落地后的牧绅一,看也不看便回转身,向自己的半场跑去,一边跑一边慢慢地抬起双臂。

三分命中,全场沸腾!

刚刚跑过中线的牧绅一,双臂恰好举过头顶,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仿佛君临球场的帝王,平静地接受臣民们的朝拜。

 

“总有一天,我要击败他。”

比赛结束后,翔阳乘着大巴返回学校。两个二年级生坐在最后一排。车上很安静,大多数人都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藤真健司支起胳膊托着腮,望着窗外向后退去的风景,冷不丁地说出了那句话。

花形透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他清楚藤真说的是谁,这场比赛他拿了15分6个篮板,作为首秀来说已经足够惊艳,但球队输了球,数据就变得毫无意义。

“不……我必须击败他。”棕发的男孩低声补充了一句,眉眼间尽是输掉比赛的不甘。

会不会就是从这时起,花形透觉得藤真健司是自己可以相信的人,甚至追随的人?他说他要带领他的球队登上全国大赛冠军的王座那么他就真的会去做,无论球队处在怎样的低谷,无论挡在他前面的是谁,当目标认定后,他便会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就像那些小说中描述的武士一样,倒在战场上,而不是死在病榻上。

这样的人,很耀眼,却也很累。冠军永远在那,但能够一亲芳泽的只有一人。没有几人能知晓胜者需要付出怎样的艰辛,而败者,则更没有被历史铭记的权力。

但藤真健司已经选好了路,那么花形透便不会阻挠,而是跟随在他的身后。翔阳已经失去领袖已经很久了,需要重新起航了。

【我来帮你。】带着眼镜满是书卷气的男孩在心里说,他依然有些羞涩。

 

 

很难说藤真健司在国中还是高中打得更快乐。国中时代的他“下克上”般地夺过了教练的话语权,成了球队当之无愧的核心,拥有无限开火的自由——但天生控球后卫的意识让他并不贪功,相比自己单打独斗,他依然更喜欢给队友创造机会,享受指挥球队,掌控比赛的走势。花形透与他配合得很是默契,他的射程很大,基本功扎实,能把每一次传球转化为得分。两个人一内一外,翔阳的进攻变得过去好看多了。

但,也仅仅是「比以前」好看多了,而已。

除了花形之外,翔阳再找不出第三个稳定的得分点,他们也许可以间歇性地投中一两个球,但没有人有足够的威慑力,使对手改变既定的防守策略。打到最后,可以为藤真分担得分压力的,只有花形一人,而当花形被绕前甚至包夹时,翔阳的控球后卫就显得格外地形单影只。

那场与牧绅一的对决给体育记者们制造了很多话题,联手营造出一个“双璧时代”,把两个风格不同的后卫摆在同一个舞台上,像照镜子般比来比去。如果说海南是常胜的荣耀之师,牧绅一是贵胄加身的帝王,那么翔阳就总是显得有些落魄,像是挑战帝王威严的乱臣贼子,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每当外界把两支球队放在一起对比时,翔阳的评语中总是少不了一个字:软。

理由一:相比牧绅一,藤真健司的内线得分能力明显不足,造犯规上罚球线的次数明显偏低,更多是在中远距离投篮——至于身高体重这些细枝末节,则不予考虑。

理由二:花形透打得从来就不像个正统的中锋,总是飘在罚球线附近跳投,或者侧翼两个45°擦板,很少看到要位到篮下强打,或者制造犯规,篮板球抢的也不够多——至于体型技术类别弹跳能力这些细枝末节,则不予考虑。

这当然是不公平的评论,但竞技体育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只有强者与弱者,胜利与失败,如果翔阳能够以这种方式赢下比赛,那么舆论的风向马上会变成“新时代篮球的标志”、“速度与柔韧性引领潮流”——但现实是他们做不到,所以只能接受嘲笑。

然而藤真健司并不在乎。16岁的少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秉信着“打我自己认为正确的篮球”,卯足了劲推着球队向前走。但花形透会觉得是自己打得不够好而拖累了藤真,所以在晚上练球时,他开始加练卧推,并试图增加体重,上场比赛时,有意无意地往更深的位置要位。

这一细微的变化很容易就被藤真察觉了,一次比赛结束后,他单独找到花形,脸上少有的没有带着笑容。

“我今天打得还不错吧……”花形笑着说,但看到藤真的脸上阴晴不定,没来由的有些心虚。

“啊,是不错,篮下背打,低位硬吃,得了有4、5个球吧……”藤真双手叉着腰,仰起脸盯着花形镜片后的眼睛,“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觉得那个位置机会比较好……”

“哪个位置?篮下最深处?”藤真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么以后我每次都给你传球到那个位置好了?”

“藤真,你听我说……”

“你相信他们还是相信我?”

棕发少年突然郑重的声音让花形一愣,他还在思考那个“他们”是指谁,藤真又一次重复道:“你相信他们,还是相信我?”语气又加重了几分。

“当然……是你。”

“那就听我的,不要去管那些报纸和记者怎么说的,”藤真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有很扎实的脚步和投篮手感,有很大的攻击范围,能为我创造出很好的突破空间,不需要去跟那些只知道用肌肉打球的榆木脑袋在篮下抱摔——打你自己的篮球,知道了吗?”

“藤真,我想帮你……”

“你一直都在帮我,而且做得很好,”棕发的少年拍了拍花形的胳膊,“打你自己的篮球,多投进几个空位投篮,如果还赢不了球,那么就是我的责任。”

“藤真……”

“我是这支球队的控球后卫,赢球是我的义务,输球是我的责任。就是这样。”

 

花形透有时在想,如果当时自己更强硬一点,对藤真说“你不必一个人承担这一切”,之后的那几年藤真会不会过得更轻松些。他甚至会想也许藤真不应该留在翔阳,如果去陵南,甚至湘北,他们的阵容都更加完整,外界的压力也不会那么大。翔阳的传统让他们不能接受长久沉沦的现实,他们必须奋起,他们只能奋起,因为他们的队旗是「斗魂」,因为他们的前辈曾登顶过全国大赛的王座举起过冠军旗。一个一年级即成为正选的控球后卫寄托了翔阳太多的希望,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却也如同一道道沉重的枷锁,压得他无力挣脱。

但即使时间重来一百次,花形透也始终会点头。“神奈川第一柔性中锋”,即使他不喜欢这个称号,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血液中缺少了一些更强硬、更野蛮、更雄性气息的东西。所以他偶尔会羡慕赤木刚宪,甚至那个从头到脚一根筋、不知天高地厚的红毛猴子。

国三那年的神奈川县大会翔阳打得同样很努力,只是离冠军仍旧差之毫厘。如果说有什么值得庆幸的,那就是这年的冠军并不是海南,而是武石国中,以及一飞冲天的三井寿。场均18分10助攻4抢断的两双战绩是藤真健司送别自己国中时代的礼物,花形透则砍下了更高效的20分8篮板——但他们输了球,所以是败者与数据刷子,相比之下占据了全队70%出手权的三井寿,32分5助攻4篮板,总决赛MVP。

竞技体育就是这么单纯得冰冷无情,胜利就是一切。

两个人的国中时代与飘落的樱花一样消散在了空中,藤真健司与花形透,一同走出了翔阳国中篮球部,转向高中部。然而令两个人都始料不及的是,他们没有遇上教练——高中部的老教练在全国大赛后选择了辞职,外界风传是与学校的建队理念不合,双方以全国大赛的战绩为赌注,愿赌服输。

但藤真说,其实事情也许并没有那么复杂,那个老人只是累了。他曾带领球队赢得过冠军,也曾看着球队日渐衰落而束手无策。高中篮球的更替周期远比职业联赛来得快,学生们一批批的来,一批批的离开,而他永远站在原地。

最大的敌人往往不是对手,而是时间。

那个秋天,没有人知道翔阳的未来是什么。当花形来到球馆时,看到那些年长的前辈们大多无所事事地投着篮,或者干脆坐在场地边上发呆。很多人还没能从失败的沮丧中走出来,他们今年甚至没能打进全国大赛的决赛圈。

直到一声刺耳的哨声划破球馆上空沉闷的空气,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只见藤真健司拍着球慢慢走到球场中央,清了清嗓子:“诶,那我们开始练球吧!”

 

“那个,藤真……”

“嗯?”

“你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什么法子,单挑?”

“是……”

“这不是很正常吗,”藤真吸了一口面条,夹起一块叉烧肉在嘴里嚼了嚼,“我们都是打篮球的,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简单明了?”

“我是说那个十二个人的车轮战……”花形暗暗苦笑,“你就不能分几次么?”

“哪有那个闲工夫,”藤真耸了耸肩,“全国高校选拔赛的报名就要开始了,我可不想第一年就缺席。”

“那也不用以‘输给你们当中任意一个我就退出篮球队’来做赌注吧……”

“注下的越大赢得才越大嘛,”藤真冲花形挤了挤眼,“况且只要不是牧绅一,我还是有把握的……”

说到这里,藤真停了停,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海南已经做好准备了,而我们还只有半支球队。”

“半支?”花形一愣,“你是说……”

“啊,高年级的学长们当然不会因为一次单挑失败就对我言听计从,所以剩下的,”棕色短发的少年目光一凛,“我们要从赛场上打回来。”

 

1993年,藤真拒绝了国民体育大会的邀请,理由很简单:翔阳需要重建,这个时候他不能离开。取而代之的是,他带着球队一所学校接一所学校地找练习赛。大部分教练面对翔阳的到来,第一反应是:我们居然会被翔阳挑中?第二反应则是:你们的教练哪去了?!

藤真则一副好好学生的姿态鞠下九十度的大躬,谦虚地说:我是翔阳的代理教练兼队长,请多指教。

然后他们开始打比赛,一场接一场,马不停蹄。

日后花形回想起这段时间时,他总会说,这是我看到过的藤真最艰苦的时候。他是神奈川的后卫双璧,但从未赢得过任何实质的荣誉;他是翔阳有史以来第一个正选的一年级,但没有一个坚强的后盾来帮助他引领球队;他还不到17岁,却需要像27岁那样在球场上指挥战斗,像37岁那样在场下布置战术,像47岁那样找出各个位置上球员的优点和软肋,安抚每个人的情绪。他只有四个同样年级的队友,只有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得分点,面前是无数想要击倒他而扬名立万的对手,背后是时刻准备逼宫的高年级生。他没有任何的退路,只有不断地向前,向前,一直向前。

他们赢了第一场练习赛,报导是:【最年轻的球队教练?翔阳是胸有成竹还是自废武功?】

他们取得三连胜,报导是:【三连胜,翔阳新的起点。】

他们打到第七场,六胜一负,报导是;【谁来阻挡藤真健司?】

到第十五场,练习赛的最后一个对手,海南大附属。

对藤真健司来说,终点与起点,皆在这里。

即使是,没有牧绅一的海南——这个时候,神奈川的第一控卫正在代表县队与全国的豪强角力。

高头力一开始并没有把这场球赛放在心上,但藤真不同——他必须赢下海南,证明翔阳依然是那个神奈川不可小觑的强队,绿色战旗上的斗魂仍然在燃烧。所以在上半场,他开足马力,疯狂地个人进攻,半场狂砍18分,几乎凭一己之力摧毁了海南的整条防线。

这一局面让高头力有些坐不住了,半场休息时对手下单兵防守能力最强一年级新秀武藤正说: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即使犯满离场也无所谓,把藤真健司给我按下来——用最凶狠的防守。

于是下半场,各种各样的凶狠犯规接踵而至,每当藤真接球准备出手时,一定会有五六张手掌狠狠地拍下来,把他连人带球按倒在地。他频频走上罚球线,每一次看似波澜不惊的罚球,都在暗暗忍耐着身上各个位置的酸痛。高头力的策略非常明确——翔阳可以将我打败,但藤真健司不行。

某种意义,日后田冈茂一对翔阳的评价是正确的,他们的确需要一个老到的教练来引领全队——但他只说对了一半。并不是因为藤真在场上便会失去冷静,而是因为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太好以至于他做不了那些“肮脏”的决定——相比运筹帷幄的安西光义、诡计多端的高头力、算无遗策的田冈茂一,藤真健司缺少的,是“最大限度利用比赛规则”的诡谲。

他太想光明正大地赢下比赛了,只是个太过单纯的好孩子。

比赛进行到最后,两队依旧紧咬比分,但这一次,藤真没有让胜利从指缝中流走。就像无数次重复训练的那样,花形透在弧顶做高位挡拆,防守花形的中锋压了上去,一前一后两个人紧紧贴住藤真的突破空间。花形向反方向跑动,扯开了空位,用眼神示意藤真:把球给我。

但藤真没有选择传球。

他强行起跳——迎着劈头盖脸扑过来的防守人——把球抛向篮筐。

球滑筐而出,但裁判的哨声在同一时刻响了起来,海南防守犯规,罚球。

第一罚命中,追平。

第二罚命中,反超。

——翔阳自2-0开局后,全场第一次领先。留给对手,0.5秒。

随着海南勉强出手不中,裁判哨声响起,全场比赛结束。翔阳高中VS海南大附属的练习赛,翔阳81:80海南赢得胜利,藤真健司打满全场,砍下37分13个助攻8篮板4抢断1盖帽的逆天数据。当确定计时器上的数字归零后,他慢慢走到花形的身边,身子轻轻地靠了上去:

“我今天好累……”

【我是这支球队的控球后卫,赢球是我的义务,输球是我的责任。就是这样。】

然后,这个176cm的控卫被休息区中冲上来的翔阳球员们抛在空中,一次,又一次。

 

“现在,我们有一支球队了。”

回学校的路上,他对坐在身边的花形只说了一句话,然后便靠在窗户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神奈川体育报纸的头条,不约而同地报导:

【斗士翔阳,归来!】

 

 

宿敌就像是镜子,能照出自己身上所有的缺点,并促使自己奋进——花形透相信这句话。

高一冬天的全国高校选拔赛,翔阳遇上了湘北。一年级的先发中锋赤木刚宪在篮下所向披靡,各种霸气的扣篮、正面半勾手、转身擦板,应有尽有。他的体型比花形强健太多,以至于花形必须通过不断的绕前和倚靠队友的夹击,才能稍微限制他,在防守端消耗了太多的精力,进攻端迟迟无法打开。

但一个赤木刚宪,是不足以击倒翔阳的。

带着微弱优势结束上半场的湘北,在下半场慢慢显出了颓势。除了赤木刚宪,只有木暮公延能时不时扔进一两个三分球,他们都是进攻的终结点,是“把握机会”的人,而“创造机会”的人——毕业于武石国中的三井寿,1992年县内大赛的总决赛MVP,因伤缺席,不在阵中。

藤真在下半场重新接管了比赛,他与花形标志性的高位挡拆无人能解,赤木的脚下移动慢,防守面积只能保证三秒区,花形频频拉到罚球线附近进行中距离跳投,终于找回了手感。安西光义叫了暂停,改变了防守策略,让赤木在防挡拆后更积极地向外扑出,但无法限制藤真手术刀一般的突破。

最终翔阳以75:62波澜不惊地赢下了比赛,赤木刚宪表情落寞地走下球场,坐在休息区里拿过一条毛巾盖在头上。那样有些孤单的背影花形却很熟悉,这些年他无数次在藤真的身上看到。

赛后两队的教练依照礼节在场边握手寒暄,藤真健司面对比自己年长50岁的前国手,多少有些拘谨。安西教练却很随和,言语中尽显长辈的气度与和蔼:“你的球队打得很不错,藤真教练。”

“感谢您的指导,安西教练。”

“现在的湘北还不是翔阳的对手,不过,翔阳的对手也不是湘北吧?”

“……”

“我很期待你们与海南的对决,藤真君。”

 

后来,那场比赛的录像带藤真反复看了很久——就像一个真正的教练一般,或许是安西光义的那句“藤真教练”在某种程度上给了他很大的认可——在战术板上一个回合一个回合地推演。花形一个人在球馆中练完100组各个角度的中投后,发现录像室的灯还在亮着。

“还不走吗?”他走进录像室,将一听罐装可乐递给仍聚精会神看着录像的藤真。

“啊……谢谢,”藤真接过可乐,朝他笑了笑,“跟赤木刚宪的对决感觉怎么样?”

“完全落于下风啊,”花形叹了口气,坐到了藤真的身边——他已经长到191cm了,比身边的队友兼教练高出一个头,“虽然不想承认,不过他的基本功非常扎实。”

“防挡拆的时候我们的脚步还是慢了点,你看看这里,”藤真拿起遥控器倒带回放,“木暮公延的这两个三分,其实脚步并不快,但我们的人没有跟上。”

“的确……”

“这个球……这个是你防的吧?”藤真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抱歉,我动作慢了……”花形的脸微微一红。

“我不是责怪你,”棕发的少年宽慰道,“赤木这个掩护的质量很高,你要保护篮下,也不可能太往上扑。对没有三井寿的湘北,这倒不是什么问题,但若是对上海南……”

藤真的话停住了,陷入了沉思中。花形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比赛录像,直到结束,电视上呈现大片大片的雪花。

“牧绅一……”

他看到藤真的双眉微微蹙在了一起,嘴唇轻轻翕动着:

“我该,如何阻止你呢……”

 

时间从1993年的12月不声不响地滑到了1994年的1月,冬季选拔赛的关注度不如夏季那么高,似乎也影响到了球队的热情。整个赛程始终不温不火,让花形觉得跟湘北的那场较量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比赛。

赤木刚宪是真正热爱篮球的人,他能感觉得到。

与陵南的比赛是之后少有的“还像样”的比赛,某种程度上也能看出神奈川县高中篮球水平整体的青黄不接。陵南的主力中锋鱼住纯是比赤木刚宪更高大的怪物——但与湘北的那场较量让藤真找到了对付这种巨人的办法:造犯规,迫使他下场。于是开场不过十分钟的时间里,翔阳的外线突破手们频繁向内线发起冲击,花形更是凭借自己的脚步移动优势造了鱼住一个进攻犯规——早早三犯的巨人一脸郁闷地走在了板凳席上,失去了内线擎天柱的陵南,纵使是田冈茂一也变不出什么戏法了。

然后,几乎是没有悬念的,县内循环赛的始终保持全胜战绩的两支队伍,海南与翔阳,在最后一场会师。

藤真在赛前做了很长时间的动员,认真布置每个人的对位与防守策略。球队走出更衣室时,一年级的双子星走在最后面,花形低下头看了看身边的藤真,发现他的脸一直绷得紧紧的。

“藤真?”

“……”

“藤真?”

“……啊,怎么了?”

“这是我要问的吧,”花形顿了顿,“你很紧张?”

“怎么会……”藤真笑了笑,表情却很勉强。

“我不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但藤真,你不需要这样勉强自己,”花形斟酌着用词,“海南……是与其他球队不同的对手,我们已经拿到全国赛的资格了,这场比赛不如放手一搏……”

“花形,你……”藤真一时愣住了。

“你很想打倒牧绅一吧?”花形觉得自己的语速变得快了,情绪也有些激动,“我会帮你的,我们所有人都会帮你的!”

“……傻瓜,”愣了半晌后,藤真终于笑了——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我明白你想说什么,谢谢。”

“藤真……”

“在场下,我是球队的教练,我的责任是为球队制定出最好的策略去打倒对手,而不是由着某个球员的性子乱来,”高一的少年用远胜于年龄的成熟语气说道,“嘛……我也没资格这么说,自己就是个反面教材。”

“所以……”

“所以,”两个人肩并肩地从球员通道中走出,藤真扬起脸,注视着已经被观众的热情点燃的球场,缓缓说道,“我们好好,赢下这场球。”

 

海南VS翔阳,牧绅一VS藤真健司,“神奈川的后卫双璧”的两人高中时代的第一次正面对决——如果说这个冬天的赛场上还有什么能吸引观众的眼球,那无疑是这场比赛了。

刚刚从国民体育大会归来的牧绅一无疑是黄袍加身的帝王,他刚刚率领神奈川县队在国体打进四强,创造了历史最佳战绩,并成为整个赛事的助攻王。由于他的存在,神奈川县队的整体攻击效率上了两个档次,几乎所有的教练在赛后都对他赞誉有加:他是日本篮球的明日之星。

而藤真健司,那个从国中时代就一直与牧绅一争夺“神奈川第一控卫”之名的藤真健司,那个以高一新生的身份加入翔阳篮球队摇身一变成为教练兼队长、带着球队练习赛十五战十四胜让媒体高呼翔阳归来的藤真健司,又一次,站在了与牧绅一对立的位置上。

近万人的场馆座无虚席,各大体育媒体纷纷来到现场,希望能第一时间拍到二人触球的照片。两所学校的拉拉队更是卖力地为球员摇旗呐喊,助威声震耳欲聋。

然而比赛一开始,所有人都大跌了眼镜——

藤真健司压根就没有跟牧绅一对上位。

——我的身高是劣势,直接对上牧的话,被他单吃就很被动,所以防守需要错位,用小前锋去盯防牧,我负责海南的得分后卫,3、4号位的防守人随时准备对牧包夹,绝对不允许他突入到三秒区内!

2-2,4-4,8-8,12-12……两支球队你来我往,紧咬比分,但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

——一旦投篮不中,只留花形一人负责争抢篮板,2、3、4号位的人立即退防落阵地,我负责在中场逼抢延阻,总而言之一句话:不给海南任何快攻的机会!

所有的球几乎都停留在半场阵地中,失去快速的转换进攻,即使是牧的操盘也显得很费劲,而且他始终面对着两个人的防守,即使是突破到内线,还有花形这最后一道防线。

——给他们空位三分,给他们中距离,如果海南有本事打败我们,那就让他们来好了——除了牧绅一。

半场结束,结果出乎所有人意外——45:44,翔阳领先1分。

走回更衣室前藤真朝海南的休息区望了一眼,露出个淡淡的笑容。

——这算是练习赛时的有来有往,高头教练。

 

“大家打得很不错,下半场继续保持!”

更衣室里,藤真拍着手为球员们鼓着劲。花形坐在长椅上,安静地看着藤真的身影,恍惚中回到了国二时,藤真第一次叫上他走进球场的情景:稚气未脱的男孩不顾教练和前辈的抗议,向空中刺出一拳:

【我们来好好打比赛!】

他只是个高一的新生,但他已经担当下来了——从教练到球员,从场下到场上,所有的一切。

不会有人比藤真健司更想击败牧绅一。

但翔阳需要击败的,是海南。

赢球的是MVP,输了的,只是败者与数据刷子。竞技体育就是这样,单纯得冰冷无情。

那么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相信他。

 

下半场的比赛依然难言好看。高头力改变了策略,让牧改打大前锋的位置,频频在低位进行单打,但效果仍未好转。翔阳本就是以防守见长的球队,联防下的铜墙铁壁没有一手精准的三分球几乎很难打穿。牧的传球依然精准,被夹击时总能找到空位的队友,但「传球」和「组织」,本质是不一样的。

海南的发动机被掐住了,像是驶进了沼泽地的赛车,空有一身力气却使不出来。

常规时间战至75平,海南策动最后一攻,牧在弧顶突破遭遇夹击分球到外线,但翔阳的防守轮转及时逼了上来,海南强行出手三分不中,双方进入第一个加时。

第一个加时的较量更加趋于白热化,由于体能的下降,两队频频打铁。结果仍未分出胜负85平后进入第二个加时。

球场的气氛快要凝固了,赛前从未有人想到这场比赛会打得如此艰苦。后卫双星的对决本该火星四溅,但实际上,两支球队是在拼刺刀,拼到最后一口气,拼到最后一个人倒下。

第二个加时中,双方的球员已经发生了变化,两边各有两名球员五犯离场,花形背着四次犯规仍坚持在场上。战至最后24秒,翔阳91:92落后1分,但还握有可能是全场比赛最后一次完整进攻机会。

球交到藤真手中,他擦了擦汗,用力压下胸口的沉重感——他已经打了48分钟了,筋疲力尽。牧绅一与他对上了位——这是比赛中少有的几次对位——同样也已经打到弹尽粮绝。

棕发的少年看了看表,把时间压到了10秒以内,然后开始发动进攻了。他的速度已经慢下来了,手也酸得厉害,胸口频频的喘气让他的视线有点晃——但他的脚步依然很稳。花形移动到了正面弧顶,这是他们配合了无数次的挡拆,他绕过花形,海南的中锋逼了上来,他的突破路线被封住了。

然后,当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自己攻击篮筐造犯规时,他把球轻轻抛了起来。

皮球越过防守人的头顶,飞到了花形的面前,他一踮脚拿到了球,正面的防守空了,弱侧的补防已经来不及了。

赢了!——那一瞬间,砍下26分的花形透脑海中只有这一个词,他之前已经在同样的位置7投7中了,那么这就是最后锁定胜局的一球。

他抬手,起跳,轻扬指尖,球回旋着飞了出去

 

“比赛结束!”

裁判的哨声响了起来,这场鏖战了近三个小时的拉锯战终于结束了。

海南的球员慢慢地向场下走去,他们都累坏了,没有人愿意再多说一句话。

而翔阳的球员,则久久地站在场地中。

所有人都凝望着记分牌,藤真,花形,每个人。

翔阳91:92海南。

最后一次进攻被牧绅一封盖了下来——181cm的控球后卫,放弃了自己本来防守的176cm控卫的突破,飞身盖掉了191cm中锋的中投。

翔阳输了。

藤真健司败给了牧绅一,他几乎赢了全场,却输在了最后一秒。

成王败寇。

当牧走过藤真的身边时,海南的王牌停了下来,沉默了几秒钟,说道:“真是令人难忘的对决,藤真。”

“你究竟是,用什么做的怪物呢,牧……”翔阳的核心淡淡地笑了笑,目光仍停留在球场上的记分牌上。

“和你一样,普通的高中生,而已。”

 

 

总有人说命运女神会垂怜那些勤奋努力的孩子,但花形透始终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至少他亲眼目睹了命运女神的嘲弄,一次一次,屡试不爽。

神奈川的媒体把牧绅一和藤真健司自1993年开始的——甚至可以追溯到1991年——针锋相对定义为“双璧时代”,颇有些NBA里的张伯伦VS拉塞尔,魔术师VS伯德这种双雄争霸的味道。不少后来的孩子正是听着两个人的传说,看着两个人打球的录像带而爱上了篮球。但作为最近见证人的花形透,却对这种说法始终表示怀疑。二十年后,2013年他在接受相田彦一的采访时,很直白的表达了这种疑问:

“‘双璧时代’真的存在过吗?”

张伯伦战胜过拉塞尔,伯德战胜过魔术师,被并称为双雄的两个巨星,他们都已经用各自的方式证明了自己。他们是NBA历史的50大巨星,他们先后加入了奈尔斯名人堂,他们的恩怨情仇用一本书都述说不完,他们自己,就是那个时代篮球潮流的缩影。

那么牧绅一与藤真健司呢?

前者是神奈川当之无愧的王,一次次率队登顶县内冠军,一次次率队冲击全国冠军。有牧绅一在,海南的“常胜”旗就飘扬不倒。他是球队最好的黏合剂,一个人可以胜任五个位置,所有球员都敬佩爱戴他,所有教练都对他赞誉有加。

而后者呢?一次次挑战王的威严失败,一次次只能以第二的身份出征全国赛。藤真健司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却永远无法在牧绅一的面前取得一场胜利。他有天生的短板,无法对位防住身体强壮型的后卫,以新秀身份身兼队长和教练让高年级生心存芥蒂,而教练们在谈论他是除了称赞的话之外,总会补充一句“但是……”。

但是什么呢——藤真健司得到的关注度绝不亚于牧绅一,但是他从来没有真正证明过自己,他是神奈川的「第二」控卫,而不是「最好之一」。

他还没有做到「最好」——因为牧绅一,他穷尽国中与高中的六年时光,都没能做到「最好」。

“如果说牧是那个时代的比尔·拉塞尔,那么藤真,只是埃尔金·贝勒,”花形对相田说,“或者说,如果牧是乔丹,那么藤真只是德雷克斯勒、斯托克顿、巴克利……”

“巴克利打的是大前锋……”相田提醒道。

“我不是说球场位置,而是说,他们都没能真正翻越那座高山——或者趁对方离开后赢得冠军,或者就干脆,永远未能为自己正名。”

“但至少他们赢得了尊重,他们同样是那个时代的夜空中最璀璨的星星,不是吗?”

“站在观众的角度当然是这样的,但若是站在他们自己的角度呢?换作是你,你愿意与一个对手交手一辈子,却永远无法战胜他,一次次冲击冠军,一次次让冠军从指尖滑落,带着无尽的遗憾,去做那些在夜空中闪闪发光的、却只是明月点缀的星星吗?”

相田被问得哑口无言,尴尬地笑了笑:“……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能达到过那样的高度,很难体会那样的情感……”

“所以或许,平凡也是种幸福……”花形笑了笑,“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关系的,我反正早就知道自己没什么篮球天赋,”相田搔了搔头发,“嗯……那么换一个问题:花形前辈觉得,藤真前辈的高中篮球生涯,他过得快乐吗?”

“……”相田的问题让花形一时语塞,他低头沉吟着,嘴里默默念叨:“快乐,吗……”

 

高二时的翔阳,或许是那三年中最好的一届翔阳。高三的前辈们还没完全退役,新的血液补充了进来。藤真和花形更加成熟,他们的阵容结构更加完整了。尽管他们仍然在县内比赛中惜败于海南,但大多媒体均纷纷报导称,这或许是翔阳冲击冠军的最好机会。

藤真一天天的变化,花形都看在眼中。他已经不再像国中时那样打“我认为正确的篮球”了,而是越来越多地打“为球队带来胜利的篮球”。如果说高一时的winter cup翔阳仍有些仓促上阵的意味,高二时他们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面对Inter High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十六强战——他们即将突破前辈们留下的遗憾,开始书写自己的全国赛历程时——遇上了大阪的丰玉高中。

开局翔阳打得顺风顺水,藤真一人半场不到便砍下了20分,而且充分限制了丰玉的发挥。以跑轰打法闻名于高中篮球界的丰玉,被翔阳拖进半场阵地战,打得束手束脚,浑身不自在。眼看着分差越拉越大,领军的南烈和岸本不免显得急躁起来。

转折点发生在第十五分钟,一次防守的错位,藤真对上了南烈。前几次篮下的争抢已经让比赛变得火药味十足,藤真的贴身防守让南烈有些毛躁,一次次试探性的抢断更是让他上火,他试图让自己打的更强硬些,动作便不自觉地大了起来。

一个转身突破,运球的右手已经压了下来,但支起肘的左手仍举在上方,随着身体的转动,下意识地向后一甩——

那一肘重重地撞在了藤真的额头上,后者应声而倒,躺在球场上失去了知觉。

在篮下防守的花形亲眼目睹到了那个瞬间,顿时感觉全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他咬着牙三大步迈到南烈的面前,扬起拳头就要朝着南烈一拳打下,若非长谷川和永野两个人死死拉住,当日倒在球场上的或许就不止一个人了。

“放开我,长谷川!这个混蛋,他竟敢……”被架住的花形仍难以压抑怒火,恨不得将近在咫尺的肇事者撕成碎片。

“冷静啊花形!打架的话球队会被禁赛的!”

冲突最终被遏制了下来,中度脑震荡的藤真被担架抬出场,送往附近的医院救治。裁判给了南烈一个一级恶意犯规,这个在花形看来有明显偏袒的判罚再次让他发怒了,近乎失去理智地冲着裁判咆哮道:

“那是个二级恶意犯规!你看不见他在打架吗?!他该滚出篮球场!”

但这种抗辩除了换来一个技术犯规之外,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失去了球队的核心和教练,翔阳再无力阻挡丰玉暴风骤雨的进攻。他们又一次止步十六强,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了三年。

三年前的藤真和花形,坐在看台上看着前辈们在比赛后落寞的身影,当时15岁的少年对自己说:我要带着我的球队,称霸全国。

此时此刻,会有另一个少年坐在看台上,看着他们默默离开而在心里立下誓言么——当花形走下球场时他驻足眺望,却发现人潮涌动的观众席,什么也看不清。

命运女神时常会以最恶劣的趣味,翻开那张名为「绝望」的牌。

 

比赛结束后不久花形去看望藤真。白色的病房里,棕色短发的少年靠在床头,安静地看着电视里正在直播的IH比赛。窗开了一半,阳光暖暖地洒进房间,窗帘随风轻轻地飘动着。

“感觉好些了吗?”把全队一起出钱买的水果篮放在床头柜,花形搬了张椅子坐在了藤真的床边。

“嗯,虽然还有点恶心,不太吃得下东西,”藤真漫不经心地说,突然笑了,“看不出来,你还会有脾气这么大的时候呢。”

“……”被藤真噎了一下,花形张了张嘴,低声嘟囔道,“那群乌鸦嘴……”

“别这么说,他们可是很佩服你呢。”

“即使是现在,我还是很想揍他一顿……”

“算啦,这也是难免的事……”像是说着于己无关的事情,藤真轻轻地耸了耸肩,目光仍未从电视上离开,“你知道,媒体说今天这场比赛是什么吗?”

花形扭过头,朝电视望去,镜头恰好给到身披紫色战袍的8号球员,横眉怒目的表情看上去活像个中年人。

“‘神奈川的复仇之战’——明明没有那么好的关系,这些人真是会制造话题……”

比赛还剩不到2分钟,海南90:72丰玉,领先了将近20分,比赛已经毫无悬念地进入到了垃圾时间,丰玉举白旗投降尽遣替补,但海南仍没有收手的意思——至少牧绅一没有。

“这场球,那家伙打了40分钟的小前锋哦,”棕发的少年靠在枕头上,慢慢闭上了眼睛,“何必呢……”

“大概就像媒体说的,是神奈川的复仇之战吧。”

“哼,也可能只是那家伙吃错药了。”

风沙沙地吹动着窗帘,带来阵阵的凉意。阳光一点一点移了过来,洒在藤真的脸上。少年双目微合的神情很安静,似乎很享受这种午后惬意的时光。

“花形。”

“嗯?”

“今年的夏天会很长吧……”

“啊,大概吧。”

“明年就要高三了……你想过毕业后去做什么吗?”

“家里人说希望我考神奈川大,我也想试试。我想去学建筑。”

“哈,那真是很了不起的梦想呢……”

“那你呢,藤真?”花形注视着病床上的藤真,“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吗……”

他没有说完,便安静地睡了过去。花形朝窗外望去,神奈川的天空晴空万里。

 

 

青春总是不经意地来,然后不经意地离开,转眼之间,花形与藤真都已经迈入了三年级的门槛,走在校园里时随时会碰到后辈们鞠躬行礼道“前辈好”。篮球队送走了一批老将,一批新的一年级生招收进来。对新晋球员进行体能测试和意向咨询时花形才意识到他和藤真已经是这支球队的老将了,时间如白驹过隙无声无息,看着那一张张朝气蓬勃的稚嫩的脸,让他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和藤真刚进入篮球队的情景。

篮球队的训练与比赛仍在一如既往地进行,但对于高三的学生们来说,除了篮球还有其他同样重要甚至是更重要的事情,比如升学,比如工作,比如爱情。

临近毕业,告白的数量与成功率总是会发生质的飞越,以至于藤真也会对花形笑道“想不到我们除了篮球就是学习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力中锋,也会有沦陷的一天啊”。刚刚接受告白的花形便红着脸反驳道“你自己明明才是收到情书最多的人——全篮球队的加起来也不足你的一半——就是不肯放下架子去接受一个女生”,藤真则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说:“我没有那份精力啊。”

“一个周末陪女生看一场电影的精力都没有?”

“不是指那个啦……我已经把全部的精力都已经放在篮球上了,不可能给别的更多,这样交往下来对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事吧?”

花形无言以对,他很想说“藤真其实你不需要给自己这么重的担子”——但是他说不出口,因为归根结底,把那副重担压在藤真身上的恰恰是他们,翔阳的其他人。

尽管他们一年比一年成熟,但他们的阵容始终有明显的短板——他们的进攻远不如防守那么给力,能够为藤真分担得分压力的人少之又少,这就意味着藤真必须卯足了劲推着球队向前走。有评论说,没有藤真的翔阳只是一支普通的强队,而有了藤真,他们就具备了进军全国大赛的实力。诚如斯言。

更何况,藤真健司也不是牧绅一,不是那样可以胜任五个位置、钢筋铁骨刀枪不入的机器人——即使是机器人,也会有没油的时候。

“今年我想让伊藤多打打主力,他已经二年级了,去年在全国赛上发挥得不错,翔阳这些年在后卫培养上总是青黄不接,我们要是毕业了,别给后辈们留下太大的坑。”

“那你……是要压缩上场的时间了吗?”

“嗯,我会让他先发,你来帮我在场上压阵吧,”一直以来并肩作战的好友拍了拍他的肩,“别担心,我会在场下盯着的,一般的球队也打不穿我们的防守。”

棕发少年的脸上市一如既往充满自信的温和笑容,然而花形看在眼里却很不是滋味。我们都已经是高三生了,能在一起打球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即使这样你还要分出有限的上场时间为球队培养未来的种子吗?这样的青春,你真的觉得快乐吗?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手推了推眼镜,点了点头:

“好,我来帮你。”

——我们一起,好好地打这最后一年的比赛吧。

 

1995年IH赛,对神奈川县来说,或许是星光最为闪耀的一届。有四支真正意义上的强队在四进二的决赛循环赛中杀的难解难分,直到最后一秒才决出胜负。海南依旧是不可战胜的王者,尽管他们的晋级之路远比全胜的战绩来得艰辛很多,但有牧这个定海神针在,就依旧无人能撼动海南的威压。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翔阳会在与湘北的比赛中,折戟沉沙。

两年前的winter cup上,藤真带队迎战赤木孤身一人的挑战,兵不血刃地拿下了胜利,冥冥之中,就像是宿命的轮回。

对藤真来说,这支湘北他真正熟悉的球员,只有赤木刚宪和三井寿,赤木刚宪是源于这些年县内各种比赛的相识,已经无秘密可言,而三井寿,则完全是三年前国三时的记忆。至于其他的位置,控卫宫城良田、小前锋流川枫、大前锋樱木花道,都是陌生的面孔。仅仅凭借几场比赛的录像很难了解每个人的技术特征,而一直以海南为假想敌的藤真,也并没有把湘北完全放在心上。

赛前两队教练在休息区握手寒暄,安西光义的眼镜总是反着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握着藤真的手,慢悠悠地说道:“我们很强,藤真教练。”

没来由地心中一凛,藤真挤出个笑容:“我们也是,安西教练。”

 

两队上半场的交锋波澜不惊,翔阳用一贯的铁桶阵防守遏制着湘北的进攻。半场31比22,翔阳领先9分,22分也创了湘北今年参赛以来半场的最低得分。所有的进攻点都哑火,只有赤木和流川枫在苦苦支撑。

但下半场,情况完全不一样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上半场一直默默无闻的樱木花道,下半场突然摇身一变成为了篮板王,任凭花形、永野、高野三人合围,都没法从他手中抢到篮板球;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被长谷川全场盯防的三井,在筋疲力尽之时突然手感爆发,三分球连投连中。二年级的伊藤卓已经控制不住场面了,藤真适时地叫了暂停并亲自披挂上阵,一度稳定了局势,拉开了比分,但很快又被追了上来。

藤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所有人在一瞬间都不会打球了——跑出了战术、拉开了空位、获得了机会,但就是所有人都投不进了,即使你归结为体能出现了问题,也很难解释这种全面的得分断电。

花形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否因为被湘北紧咬比分而让所有人——包括藤真——失去了冷静?他们不该在这种地方倒下,他们不能在这种地方倒下,翔阳只有一个对手海南,而这已经是他们最后的一年。

不能输!

或许是被太过强烈的求胜欲乱了心智,当樱木花道——那只下半场上蹿下跳无所不在的红毛猴子——风风火火地运着球冲向三秒区时,花形竟然没能控制住身子起跳了。197cm的中锋颇有些绝望地去盖那个球,却被硬生生地撞倒在地——他甚至连球的边都没碰到。

裁判的哨响了,进攻犯规,樱木花道犯满离场。但真正惊愕的并不是湘北,而是翔阳。花形有些木讷地从篮下爬起身来,他不明白这个球为什么会被吹进攻犯规,他已经起跳了,没有在篮下站住,这是个不折不扣的阻挡,理应吹2+1。

连裁判也看不下去了吗?

但即使是这样,翔阳的士气散了。最后一攻,面对他们平日里无数次演练过的联防,藤真竟不知道该如何进攻,把球鬼使神差地交给了三分线外准备做挡拆的花形。时间即将走完了,他不得已仓促出手,不出所料般,球滑筐而出。

比赛结束,翔阳60:62湘北,神奈川的两强之一,藤真健司率领的翔阳,意外爆冷输给了湘北,从而无缘IH全国决赛圈。球员们慢慢退场,唯有藤真仍一脸难以置信的站在球场中,仿佛中了美杜莎的石化,一动不动。

输了?

在这样一场本来无足轻重的比赛中,输了?

与海南,与牧绅一的对决,还未开始,便结束了?

他猛地弯下腰蹲了下来,伸出左手死死地按住自己的嘴。他快要崩溃了,那根从国二时就紧绷的弦就要断了,命运女神再次以最恶意的趣味给藤真健司的青春岁月下了判决书: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败者,他甚至失去了最后一次自我救赎的挑战资格。

花形冲到了他的身边,蹲下身子按住了他的肩膀,朝他大喊道:“藤真!”

没有反应。

“藤真!”

没有反应。

“藤真健司!”

花形透近乎咆哮般地揪着藤真的球衣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一直以最自信的笑脸迎人的棕发少年,此时此刻如失去了至宝的孩童般,眼中满是泪水。

“我们还有winter cup,我们还可以再来一次,我们的青春还没有结束!”

“花……形……”

“再来一次,藤真!我们还有机会再来一次!”带着黑框眼镜的高大中锋,朝四周围过来的队友喊道,“我们再来一次!Winter cup,再来一次!”

【……winter cup?】

【是啊不是还有winter cup吗。】

【这球输得太窝囊了,不能就这么算了啊,队长。】

【教练,再来一次吧!】

【是啊教练,再来一次吧!】

【再来一次!】

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把藤真围在中间,几分钟前刚刚遭遇失败的阴影仿佛一扫而光了。藤真有些呆滞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了花形的脸上。

“花形……”

“再来一次吧,藤真,”花形伸出手,张开五指做出个击掌的姿势,“我们再来,好好打一场比赛。”

藤真看着花形的手,许久,终于露出个难看的笑容,抬起手轻轻地拍在了一起:

“我身边的队员,全都是一群大笨蛋……”

接着他低下头,抵在花形的胸口,任由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坠落在球场的地板上。翔阳的队员们围成一个圈,高举起双手,迎接沉寂了片刻的观众席上,爆发出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1995年秋天的国民体育大会,藤真终于三年来第一次代表县队出征——第一年他正在为重建翔阳而率队四处奔走打练习赛,第二年由于被南烈的那一肘打伤,多多少少留下了些后遗症,很长时间都没能参加剧烈的运动和练习。这一年,终于圆梦。

尽管大多数高三生都谢绝了邀请,神奈川县还是排出了以牧绅一、藤真健司、仙道彰领衔的梦之队,在全国大赛上大放异彩。待在家中复习功课准备报考神奈川大学的花形透,在电视上看到了藤真健司的身影——这或许是他第一次与牧绅一不用以对手的身份站在球场上,尽管两个人从未接受过长时间的集训,但配合的默契远远超过了其他组合。多年的争斗已经让他们对对方的一切都知根知底,从那一次次的击掌中也能看出,他们都由衷地敬佩着对方。

也许他们本该成为队友,只是命运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让他们不得不始终以对手的身份,在对方心中留下印记。

是好,还是坏呢?

秋天过后,接踵而至的便是冬天的winter cup。尽管面临次年2月份的正式考试,但花形透依然不顾家人阻挠地按时来到了学校的球馆,换上球衣,做了简单的热身运动后,便开始篮下脚步的练习。

门开了,伊藤卓走了进来,向花形打了个招呼。接着是长谷川一志,永野满,高野昭一……整支翔阳队全部集中在了球馆,最后走进来的是他们的教练、队长以及领袖,藤真健司。

“让大家陪着我疯,实在是,非常抱歉!”棕色短发的少年走到球馆中央,向列队整齐的队友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无人回答,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件事:他们伸出手叠在了一起。

藤真最后一个将手放了上去,就像每次比赛前,他们走出更衣室时必须做的仪式一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地向下一压:

“翔阳,必胜!”

“哦!”

 

那年的winter cup,神奈川县的比赛其实已没有悬念。海南失去了牧绅一和高砂一马,正处在新核心神宗一郎与清田信长接班的阵痛中;湘北的赤木刚宪也退役了,尽管有三井寿领军,但失去了队魂的湘北如同被拔掉了獠牙的狮子,丧失了争冠的霸气;相比之下陵南的影响最小,但内线少了鱼住纯,在攻防两端都大打折扣,纵使仙道本领通天,也独木难支。

与海南的那场决赛,由于少了牧绅一使比赛的故事性大打折扣,但场面上并不难看。那场比赛,与其说是藤真的复仇与正名之战,倒不如说,他终于能够第一次,完完全全,无拘无束地去享受一场比赛了。他尽情向观众展现着篮球运动的美,各种变向突破、急停跳投、快攻扣篮、远射三分、脑后传球、背后运球……等等等等,他把自己武器库里所有的东西都毫无保留地施展了出来,仿佛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藤真健司是与牧绅一一样,神奈川不世出的篮球天才,他的遗憾,或许仅仅是因为生错了时代。

一时瑜亮。

比赛的最后,藤真运着球走过半场,距离结束还有不过15秒,翔阳已经领先了海南12分,大局已定。第一次,他不用在与海南的比赛中,刺刀见红地拼到最后1秒了,他只需要静静地等到时间耗尽,等到尘埃落定的那个瞬间。

计时器归零的声音响彻在球馆上空,裁判吹响了全场比赛结束的哨声。88:76,翔阳以12分的优势赢下了与海南的对决。花形看到藤真面色平静地走到神的面前与他握手,拥抱,就像是结束了一场很普通的练习赛一样。

他们期待这场胜利实在是太久了,但当胜利真正到来时,所有人都没有预想中的那样激动。或许是因为缺少了牧绅一的海南并不是完整的,翔阳并没有真正战胜那个巨人,他们只是把对手,交给了时间。

会觉得遗憾吗?

他看到藤真扬起脸,长久地注视着看台上的某处,于是他循着藤真的视线望去,但那里除了一扇敞开的门,什么也没有。

赛后,翔阳的队员们一起举起了winter cup神奈川县赛区的冠军旗,在无数的记者和媒体面前合影留念。藤真像往常一样,以教练兼队长的身份接受媒体采访,他说:“我遇到了一群非常好的队友,我们一同战斗,一同流汗,他们是最棒的,他们配的上这份迟来的殊荣。我为他们感到骄傲。”

他停了停,接着补充了一句:“祝大家平安夜快乐。”

1995年12月24日,平安夜,翔阳夺冠。

 

如果故事以这样的方式结尾,或许一切都很圆满吧。

只不过两天后,12月26日的中午,花形接到藤真的电话:“下午有空陪我随便走走吗?”

所谓的“随便走走”,其实不过是他们上学时必经的那条商店街。前一晚下了雪,地上和屋檐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

“花形。”藤真停下脚步,回过头。

“怎么?”花形也停了下来,问道。

“就这样,到此为止吧。”

“什么……到此为止?”

“Winter cup,”藤真的语气平静得如同神奈川的海浪,“高三生不用参加后面的全国大赛了,你们安心准备考试的事情吧。”

“……哈?”反应过来藤真在说什么,花形一时愣住了,“不,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再来一次……”

“已经可以了,花形,谢谢你。”

“藤真,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我的父母吗?”花形有些急了,按住了藤真的肩膀,“真的没有关系的,如果大家不愿意早就走了,我们都是真心想再打一次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是自愿的,长谷川、永野、高野……”藤真的脸上露出淡然的笑容,“所以我才不能让你们继续跟着我疯了。”

“我不明白……”

“我已经准备报考杜克大学了。”

爆炸性的发言让花形愕住了,他定了定神,有些不太愿意相信地问道:“杜克……是美国的那个?”

“对。全美最好的篮球名校,NCAA的常胜之旅,我想去那里,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藤真一字一句地说着,平和的神情只是在静静地陈述着事实,并没有在炫耀或者宣告什么。

“即使是这样……”花形的脑子有点混乱,努力思索着,“我们也可以打完最后的比赛……”

“你们的话,还有比篮球更重要的事吧?”藤真打断了花形,“你不是想成为一流的建筑师吗?”

“……”

“长谷川想做个律师,永野想去做考古学家,高野则是银行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藤真仰起脸,望着湛蓝的天空,“而我,篮球就是我的全部,所以我想到更大的舞台上去比赛,去亲身参与到世界最顶尖的篮球比赛中,有朝一日能够站在真正的世界之巅。”

“藤真……”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我带着二年级和一年级的新生去参加winter cup,让他们早一点接触这样的大赛,能更有利于他们的成长,你和长谷川他们,也为自己更远的梦而努力吧。”

“那我们,称霸全国的梦呢……”

花形觉得自己的胸口很堵,声音也似乎有些哽咽了。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藤真健司也许真的要离开了,五年前他第一次跟随着藤真走上球场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然而转眼间,他们的人生轨迹将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了。

结局到来的时候,除了主人公之外,没人有做好充分的准备。

他看到藤真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微微侧过脸,用他无数次见过熟悉笑容,说道:

“这些年,谢谢你,一直陪着我做了这个美丽的梦。”

 

【有一天,带着我的球队,称霸全国。】

 

他们走到翔阳高中,并没有走向平日训练的球馆,而是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国中部,命运的齿轮转动的开始,他们回到了那个篮球场。

有个熟悉又陌生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场边喊着口令,指挥着那些稚气未脱的国中生做着一遍又一遍的基本功训练。藤真走了过去,向那个中年男人谦卑地鞠了个90°的大躬:“內藤教练。”

中年男人听到声音,扭过头来,惊讶地说道:“藤真?还有花形。”

“您好,教练。”

“你们好,”中年男人明显有些局促,搓了搓手,“你们不是要准备全国赛了吗?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还有些时间,来看看內藤教练,还有我们的后辈们,”藤真望了望正在训练的球员,“今年招的新生怎么样?”

“一般般,虽然很勤奋,但天赋这种东西,仅仅靠勤奋是换不来的,”中年男人笑了笑,“向你们这样有才华的球员,不是年年都有的。”

“有才华的球员,吗……”藤真喃喃自语道,突然后退了一步,又一次以最郑重的方式,深深地鞠了一躬,“过去不懂事,给球队和內藤教练添了不少麻烦,真的,非常对不起!”

一直沉默不言的花形愣住了,他没想到藤真特意来一趟国中部就是为了一句道歉——同样惊讶不已的还有中年男人,但很快,他爬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伸出手轻轻按了按藤真的肩膀:

“这些年,为了翔阳,辛苦你了,藤真。你做得很好。”

 

【我们这打得究竟是什么球?!】

【你听我说!】

【换人!】

【我们来好好打比赛!】

 

【我今天好累……】

 

刹那间,记忆像潮水般涌了上来,花形觉得自己的鼻子在发酸,视线也一瞬间变得模糊了。朦胧之中他隐约看到藤真的身影在微微晃动,却不知是真的,还是光线带来的错觉。

 

【我是这支球队的控球后卫,赢球是我的义务,输球是我的责任。就是这样。】

 

走出校门时已经是日影西斜。他们走到一个分岔路口,两个人的家在不同的方向。

“那么,就在这里分别吧,”藤真抬起手,像每天习惯性的告别一样,“再见,花形。”

花形静静地看了藤真几秒钟,抬起手,轻轻地击了一下掌:“再见,藤真。”

然后,他目送着藤真转过身,朝与自己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去。夕阳斜照,在这个不算太高的棕发少年身后拉下越来越长的影子。

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击掌了吗?

他凝视着那个身影,在视线中越来越小,即将消失在街道转角的前一刹,他咬了咬嘴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地喊道:“藤真!”

身影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进了NBA的话!”花形把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我就为你建一座,世界上最棒的主场球馆!”

他看见那个身影,慢慢地抬起左手,就像他们每次发动进攻时那样,伸出食指,指向天空——

一言为定。

然后,那个身影消失在了街道的转角。花形透终于明白,他与那个总是在追逐着风的少年,最美好的青春岁月,已经永远、永远的,结束了。

 

【你叫……什么名字?】

【……花形,花形透。】

 

 

 

 

 

 

 

 

 

 

『尾声』

1998年7月,神奈川大学。

吃完晚饭走回宿舍的高个子眼镜男,在门口被宿管员叫住了:“花形透,有你的信件。”

“啊,谢谢。”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朝对方笑了笑,接过递过来的一大叠信件,向楼上走去。

回到宿舍后他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了书桌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一封接一封地拆。

这是花形透在神奈川大学建筑系的第三年。那个冬天之后翔阳的队友们便各奔东西,为自己的梦想和未来而奋斗。他如愿以偿地考进了神大建筑系,每天为各种各样的设计图从天黑忙到天亮。尽管很辛苦,但过得很快乐,毕竟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他偶尔会打打篮球,但没有加入学校的篮球队,队长亲自出马苦口婆心地劝了几次,均被他婉言谢绝,也只好遗憾作罢。当有人问他过去在高中打得那么好为什么到了大学要荒废掉时,他总是不置可否地笑笑,并不多做什么解释。

与昔日队友们的联系一直在保持着,通常采用的方式便是这种书信。他们总是时不时给对方汇报一下自己近期的情况,吹吹牛皮扯扯淡,就像过去他们每次打完比赛后,在拉面馆里聚餐时那样。

时间正在把回忆一点点地冲淡,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上走着,没有人停留在原地,大家都过得很好。

他一边翻着信件,一边会心地微笑着,直到最后一封。

这是一张明信片,邮戳上写着英文,他仔细看了看,Salt Lake City,盐湖城。

像是某种咒语的暗示般,花形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几拍,他慢慢地把明信片转过来,看见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洁白的背面只写了一行字:

 

我在这里,看到了神迹。

 

#Vocal:17 seconds from game 7 or from championship No.6…Jordan..open! Chicago with the leads! Time out Utah!5.2seconds left! Michael Jordan running on fields!#

1998年,总决赛,第六场,盐湖城三角洲中心球馆,迈克尔·乔丹晃倒拜伦·拉塞尔,投进制胜绝杀。公牛王朝的第六个总冠军,以及更伟大的,第二个,三连冠。

八年六冠。

 

花形闭上眼,却仿佛看见了,在无数气球、彩带、礼花喷洒的球馆中,当无数人为上帝降临凡尘的神迹所折服时,在人群之中,有个来自遥远东方的男孩子,黄色的皮肤,略显瘦弱的身材,正同样为那一载入史册的完美绝杀而泪流满面。

你已经到达梦想的彼岸了吗?

你依然在球场上奔跑着,挥洒着汗水与青春吗?

你遇到了更好的教练、更好的队友了吗?会有另一个大个子跟你在球场上做各种各样的配合,告诉你他最擅长的得分方式和最习惯的进攻位置吗?

你过得快乐吗,藤真?

 

“花形,晚上的讲座,你去不去听啊?”

舍友的喊声传来,他睁开眼睛,朝对方笑了笑:“我一会儿就过去,帮我先占个座吧。”

“你过得快乐吗,藤真?”

他回过头,把那张明信片放在写字台上,靠在台灯的旁边。那里还放着一个小相框,里面是一张合影:十二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身穿着绿色的球衣,举着一面印有“优胜”字样的旗帜,对着镜头堆满幸福的笑容。

我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但每个时代,都会有热爱篮球的孩子们,在球场上追逐梦想。

也许很多年后,他们会记起,在更久远的过去,有一群与他们同样少年,为了同一个梦,流过汗水和眼泪,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从开始,走到最后。

这样的青春,快乐吗?

他站起身,轻轻地抚过相框。然后从书架上取下教材和笔记本,走出了房间。在走下楼梯时,花形透停下脚步,向天空中望去。

夏天的夜空中,无数的星辰正熠熠生辉,与一轮皓月交相辉映,描绘着夜晚最美丽的风景。

 

================我是后记的分割线===================

我对《灌篮高手》这部动漫作品的情感一直很微妙,最初接触到它的时候自己还刚刚上初中,打篮球连三步上篮都还不会。转眼间,已经过去了14、5年,从对篮球什么都不会到练成个半吊子,代表班级出战,抢枪篮板打几个背身,可以说,我同样是那一批,被《灌篮高手》所吸引而走进篮球场的男孩子。

但同样的,这些年一直跟着老爸看NBA,从乔丹和马龙的两次总决赛大战,到OK组合称霸江湖,然后是马刺GDP的银黑战舰,再是阿德尔曼国王的普林斯顿、底特律活塞的草根称王,姚明麦迪魔咒般的季后赛第一轮,凯尔特人三巨头,OKC雷霆三少的崛起……

高水平的比赛看的越多,回过头来再看SD就觉得井上在剧情的构建上仍过于偏重主角光环和单打独斗,少了很多战术层面的东西,以及一些,之于篮球更本源的东西,比如地板流。

因此,我从没想过自己能完成这样一篇同人,事实上,由于时间久远且最开始没有仔细查阅设定,现在的成文与最初的构思已经截然不同。然而,当我真正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时,才发现,那些漫画中的追风少年,也许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个世界中,尽管那些比赛有这样那样的缺陷,用某著名篮球评论员的话来说就是“这不合理啊”,但他们都是热爱篮球的孩子们,他们在球场上挥洒青春与汗水,为每一个球拼尽全力,他们就是我们,他们也同样是那些在NBA的赛场上,为胜利而拼搏的球员们。

NBA的确是个商业的联盟,但竞技体育之所以吸引我们,是因为它的本源——对胜利的渴望,对胜利的追求——是我们所认同的人生态度。

每个人,都该为了自己的一个梦而去战斗。


几场球赛确实写的我很脑死,主要是要写得各具特色而又不能让一般读者看不明白,一些捏他部分,比如牧第一次晃开藤真绝杀,就是乔丹1998年绝杀爵士+阿里纳斯2006年马丁路德金日的绝杀,还有很多影子可以在NBA那些伟大的对决中找到。

最后,尽管它已经与我最初的构想相去甚远,但我仍想借这篇文章,向波士顿凯尔特人,绿衫军,在进入21世纪后的领袖,永远的34号,保罗·皮尔斯,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Merry Christmas.

秦雄

【宝庄七夕12h】惯性睡眠

宝庄七夕12h   14:00~

上一棒: @草木争荣 

0.

   琳琅刚从便利店走出来的时候,手上就多了一瓶刚从冰柜里面拿出来的凉水而已。

   与往年相比较起来,今年的夏天炎热的总是让人身心烦躁,就好比现在,纵使今天的生意做的非常成功,还顺带把下一单给约定好了,但手机里面的支付宝到账清脆的声音也没能让她心情好一些,而是在交易成功后转过身就在心里面默默的骂了一句对方孙子,自己也想不通他到底是有多着急才会在这种中午两点半的时间,室外温度将近达到三十八度的气温里立即要求交易。...

宝庄七夕12h   14:00~

上一棒: @草木争荣 

0.

   琳琅刚从便利店走出来的时候,手上就多了一瓶刚从冰柜里面拿出来的凉水而已。

   与往年相比较起来,今年的夏天炎热的总是让人身心烦躁,就好比现在,纵使今天的生意做的非常成功,还顺带把下一单给约定好了,但手机里面的支付宝到账清脆的声音也没能让她心情好一些,而是在交易成功后转过身就在心里面默默的骂了一句对方孙子,自己也想不通他到底是有多着急才会在这种中午两点半的时间,室外温度将近达到三十八度的气温里立即要求交易。

   出于职业道德,她也就收了仅仅百分之十的加紧费,但这钱她现在也都觉得不值当,比起二十三度的空调房间,这钱简直就像是被一把火烧了一样,燥的她气管都难受。

   拧开瓶盖之后仰起头咕咚咕咚的一口气喝下三分之一的凉水,琳琅忍不住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但这种瞬间的感觉很快就又被室外的热浪给吞噬;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出门时穿着的无袖上衣胸前因为背着一个小小的斜挎包而被汗水浸透出了一小片比其他地方深一点的颜色。她出门没有带伞的习惯,这次以为着急就连防晒也是简简单单的用喷雾浑身上下喷了一下,看着这个正在头顶上面的大太阳,还真的不知道回去之后会黑几个度。

   当下最紧迫的事情就是想要赶紧回家,她看了看手机里面的百度地图,这片地方她第一次来,来的时候还算赶得上是司机交班的时候,多少还让她赶上了一辆空着的出租车载了她一程,但现在这个时间点就不一样了,整条路上没有树叶遮挡阴凉,空气干燥到呼吸道鼻腔里面都热的生疼,而司机师傅和网约车似乎也知道这条路上面应该没有什么客流量,光是琳琅在仅有的阴凉处站了将近三分钟的时间里面,唯一一辆出租车跑了过去还是已经带上人了的。

   再这么站下去的话,真的有可能会中暑,此时琳琅的胃里面已经有了一点翻滚的感觉,仔细一想的话这几天也是怪自己没有好好吃饭,前天跟着那群造假的朋友们喝了一顿大酒,昨天又因为懒,晚饭啥都没吃就啃了一个西瓜,此时此刻双腿发软,烈日当头下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自己已经开始出冷汗,琳琅逐渐感觉到事情有点不妙,当机立下做决定还是坐地铁回去,只是这里到地铁站还是有一段时间的路程,换做是平常,这个差不多五六分钟的路程让她青蛙跳着去都一点问题没有,只是今天每每向前走一小步,她就能感觉到后脑勺那里一跳一跳的痛起来。

   此时想起来了,今天出门的时候有些着急,药都忘了吃。

   白色的小药片并不至于天天都吃,但是最近她玩的狠,已经有将近一个星期没有服药了,脑袋里面剩下的那点清醒告诉琳琅今天这种状态也有可能是跟这个有关,但此时离到地铁站实在是还有一小段的距离,可天不作美,突然还就感觉胃里面翻江倒海,额头上也不断的渗出汗水,虽然还没有到视线模糊头晕眼花的程度,但腿软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了,于是当机立断,扭头拐进了一个还在营业的奶茶店里面。

   她依然还是不舒服,当坐在一个离空调不远不近的位置上的时候还差点一个不小心哕出来,好在接下来的几分钟的时间里面慢慢的也缓过劲来,转头一看环顾四周整个店铺里面只有一对小情侣坐在一起一边喝饮品一边看着手机里面的电影,看样子应该是跟她一样都是在这里避暑的。

   点开手机随随便便的要了一份自己平时没有喝过的饮品,琳琅有些泄气的趴在桌子上面等着凉风彻底吹干自己身上的汗水;这个店铺不大,大概如果人多的话可能排队都要排到外面,但今天的天气实在是有些邪门,可能这个时间出来游玩的都能称得上是勇士级别,店里面唯一一个看起来是管事的人都搬了个凳子坐在离空调口最近的位置,琳琅都害怕这么吹会不会中风。

   想要联系上能够帮忙的人,就得切换到另一个微信号上面,但是点开聊天的内容框的时候,琳琅又有些犹豫了起来,她想起来自己临出门前自己家里的“猪窝”压根就没有收拾,真的要是让王韶华帮忙去家里面取药,没准还没找到呢,自己都能坐着地铁回家享受十六度的极致空调了。

 “哎,老板你们这里的WiFi密码是多少啊”

“八个八”

“哎嘿,吉利昂。”

  此时,刚刚还有点网络信号不稳定的微信号一下子就冒上来了许多未读的红色小圆圈,琳琅大致搂了一眼,这个微信号一般都是联系那些需要提供这种造假服务还有一些灰色地带的业务的人员,她上下扒拉完了之后,发现这上面有人出钱让她造假的,有人出钱让她帮忙开车去山沟沟里面的,更过分的,还有的让她去帮忙盗墓的时候给外面侦查放哨的。

“孙子,都他妈的是白眼狼。”

  想都没想,还趴在桌子上面的琳琅默默的把手机扣在桌面上,一瞬间就感觉世界清净了不少,耳边除了做奶茶的机器里面传出来的嗡嗡嗡的声音之外,就好像就剩下被关在外面的蝉鸣和偶尔过去的一辆辆摩托车的声音了。

  跟那个夜晚完全不同。

  大几年前,明明依旧是一个燥热的夜晚,但偏偏让人哪怕还穿着外套都会觉得周围阴冷无比,四下无人,她一个人坐在车里面,看着手机里面的时间一分一秒的走过去,严格来说的话还有差不多四十五分钟的时间留给她等人,若是超过这个时间之后,她大可以按照约定开着车直接走人,车上之前掏出来的古董虽然比不上他们今天要到手的宝贝,但也大可以开一次张然后一年都不用干活了。

  周围安静极了,蝉鸣和不知道是什么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被锁在车窗外面,一个人的时候脑子就是会忍不住的胡思乱想,琳琅突然想起来邵庄之前跟她说过的话“盗墓者,大为穷凶极恶之人。”。但偏偏自己当时就是缺钱缺的厉害,正巧当时四叔还找上门前,答应自己只需要开车和在外面放哨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员通报一声就可以,这四叔虽然比不上其余资深的人,但好歹也算是有一点可信度,这让琳琅完全忘记了当时邵庄完全没有开玩笑的神情和认真的口吻。

  现在琳琅已经开始有些应激了,看着手机里面的时间逐渐开始倒计时,她猛地锤了几下越野车的喇叭,声音在四下安静的夜晚里面就像是电影院里面突然崩开的声音极大的广告语一样,却依然没有引来任何人烟,于是她推开车门从车上走了下来,手扶着大敞着的车门,望着远处的那个空洞却感到汗毛竖起,于是又有些滑稽的返了回去,此时的时间只剩下了八分钟。

  只是很快,突然一声的爆炸声音让她的心跳猛然加速,摇下车窗一看,猛然间感受到空气里面充满了泥土的味道,从刚刚的盗洞里面突然爬出来了四五个人,她们表情扭曲,动作甚至有有一些狰狞,琳琅有些记不住当时下去的有多少人了,但是在这四五个人跑出来之后,身后的盗洞又传来爆炸的声音,此时的她身体已经比脑子还要快了,发动起车子就向前开去,黑色的天空中轰隆隆的闷雷声音大的简直就要盖过她自己的心跳声。

  眼下,又是一道银白色的闪电炸裂在天空当中,琳琅被这种场面吓得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但是左看右看却没有看到逃出来的四叔,手掌紧抓着方向盘打圈拐弯这才成功掉头,只是还没有等到他看清楚到底多少人逃出来,却又是一声惊雷炸到自己的面前。

  琳琅被吓得跳了起来,与此同时,还有同样被吓到瞪大眼睛的小宝。

  小宝刚刚被她猛地拍开的手腕处还在隐隐发痛,但是此时琳琅的反应却更让她意外,就连在外面还站着的邢冬冬都显得有些惊讶,还没来得及想要问问对方为什么这么大的反应,小宝却注意到了整个奶茶店的视线全都集中到了这里,好像自己还被当成了流氓一般;于是连忙解释两个人互相认识,只是刚刚他想要打招呼可能不小心吓到对方。

  琳琅呼吸急促,似有一段时间的失神,在看到邢冬冬也走进来的时候这才彻底清醒过来,立刻也就恢复了往常的形态跟小宝一起解释,说自己只是一个不小心睡过去了。

  而她又出了一身冷汗。


1.

  邢冬冬和小宝一起行动的时候,他已经骂骂咧咧的骂了一路那个这他们眼中的肥羊了。俗话说有了孩子之后人到中年脾气怎么样都会收着点,但偏偏这次那个人把火药桶直接点到孩子的爸爸身上,一男孩在幼儿园里面公开欺负自己的女儿这谁能忍得了,秉承着大人的事情就应该让大人来解决,同样自己的开锁店铺最近的生意也实在是有点惨淡,邢冬冬决定还是干一回自己的第二职业老本行。

  “哎行行行,我又不是不帮你,那我跟邵庄不都在这呢吗,安宁最近也回来了准备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不过你可想好了,你可得少露面,别露馅了,”小宝一边用手挡着太阳一边找着能够打车的地方,说话说了才没两句自己就已经口干舌燥的不行。“哎不过你别说,这人手里的脏事也不少呢,咱这次没准还真能干票大的”

  邢冬冬扭头一看,小宝的脸上早就是藏都不藏的欣喜,当年这人扬言要当一辈子骗子的时候自己还觉得对方是在看玩笑,但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两个人认识的时间少说也有了大几年,每一次确定好了目标准备开始行动的时候,邢冬冬其实都能被小宝眼里的狡黠和雀跃给整无语了,也是不明白到底如何才能让这个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哼,你不当父亲你不着急,我跟你讲但凡谁要是动我家闺女一下,我都得上去弄死他——额,不过这次咱就给他骗个差不多就得了,多少得给人家留一点养孩子的钱。”

“呦,冬哥,你这有了孩子之后就是不错昂,品德都高尚了不少,我是实在是比不过。”

  邢冬冬也不傻,一耳朵也能听出来这杨小宝还带着几分打趣,好在他也不介意,只怪这阳光今天实在是毒辣,要不然还真得损他一波都不带善罢甘休的。

 “那你跟邵庄嘞”

 “什么我跟邵庄?我跟邵庄咋了”

 “不是,我就是好奇你俩这确定关系了之后咋就跟没确定的时候一模一样,你们这哪算得上是谈恋爱啊”

  其实算下来的话,差不多仅仅也就只是差不多一年前的时间,他们难得的全部都在石家庄,想着怎么着都得出来聚一聚的时候其实并没有预料到邵庄也会来,那会自己的孩子都已经能自己跟自己玩了,邢冬冬整场饭局吃下来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忙来忙去的,只是现在纵使是一盘牛排摆在自己面前,他都吃不出来什么味道。

  小宝说,他跟邵庄在一起了。

  起初的时候,他还没有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瞟了一眼坐在自己旁边安安静静喝果汁的安宁,他恍然大悟一般“卧槽”了一声,吓得黎伟还在切牛排的手一划,刀子直接拉在了盘子上面,清脆的声音让人不由得牙齿痒痒;而罪魁祸首的邢冬冬顾不了那么多,趁着女儿此时还小不懂什么情啊爱啊什么的,拿起叉子指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个男人。

“你说啥?你俩在一起了?是我想的那样吗!”

“就是你想的那样”

  黎伟反而率先出了声,鄙视的用中指推了推眼镜,说完还不死心的又补了一句“就你没看出来了。”

“说什么屁话,那你讲讲恁啥时候看出来嘞”

“一早就看出来了”

“你个四眼你别逼我在女儿面前跟你爆粗口昂”

  顾不上黎伟的东东转头看向对面,而小宝也只是继续的吃着自己的碗里面切好的牛排而已,不紧不慢的样子就好像是刚刚宣布爆炸新闻的人不是他一样,更不用说邵庄了,脸上连表情的变化都看不出来,此时此刻真要是让路人来猜猜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比起伴侣来说,说他们两个是拼桌吃饭的可能性更大。

  而现在,此时此刻的小宝却突然叫停,扭头抬了抬下巴示意东东往右边看去。

  这么热的天气,平时不怎么吃甜食的小宝也要喝奶茶了?

  视线集中在奶茶店里面几秒之后,邢冬冬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现在那在桌子上面休息的人好像就是她们的超强场外援助,琳琅。

“走吧冬哥,这么热的天,我请你喝冷饮。”

  说罢,两个人就要走进去,可是等到小宝刚刚将左脚踏进去,邢冬冬就被突然飘过去的一个黑色奥迪汽车的影子给惊得站在原地,那车不是别人的,正是他们这次物色的肥羊的汽车,当初在他家小区的停车场找了半天都没找到,还偏偏算是现在歪打正着的给遇见了;但是现在有什么用呢,他们两个人这次过来就是像是要在车子里面安一个定位器好找到这人经常出没的娱乐场所,如果真如安宁打探到的消息那般,那么他这个公司可是有将近三分之一的资产通过洗钱洗干净的。

“哎呀,真他娘的,哎这傻逼到底把车停哪啊,这大热天的我——”

  这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店铺里面传来了咚的一声椅子摔倒在地面上的动静,本来还以为是做奶茶的机器出了什么问题,结果扭过头一看是琳琅有些惊恐的瞪大眼睛望着站在她对面的小宝,而只能看得见对方的后背的邢冬冬看不出来此时小宝是什么表情,心里一边想着’这不能是调戏了邵庄的师妹吧’,一边推开阻挡外面热气的玻璃门。

  而琳琅在看到自己之后,似乎也是愣了愣神,随后没有几秒又恢复成了像是往常一样的嬉皮笑脸的模样,连忙说着“嗨呀宝哥吗这不是,我这刚刚睡觉睡迷糊了,不好意思啊。”

  这个店铺不大,此时在屋子里面人算上那一对小情侣也就八个人,好在显然琳琅的一番解释很快就打消了众人的顾虑,情侣中的女孩很快就拍了拍男方的肩膀,示意他电影马上就要到了精彩的地方。

  邢冬冬平时并不算爱吃甜食,只是结了婚有了女儿之后偶尔会买一点蛋糕往家里面带,而现在在它面前琳琅满目的自己从来没有喝过的饮品简直让他头大,于是只好跟店员说要一杯琳琅点的那一杯一样的东西,好不好喝全都由天注定好了。

  他一直觉得,琳琅这个人跟邵庄关系不一般。

  老实讲,她们还没分开的时候,几个人就在有一天吹着一点晚风的地方聊起了家常,话题无非也就是家里的那些个破事,扯远了就是谁谁家的亲戚最近干啥生意赔了不少钱,近一点的就是最近有没有看对上眼的小妹妹什么的,惹得安宁在一旁默默吸烟的时候都忍不住翻白眼,轻声说道“不要那么八卦。”

  但在他们几个人当中,明显在情事上面最为神秘的就是邵庄。

“我说邵半仙,你不会还没谈过恋爱吧,我看你岁数怎么着都二十大几了吧。”

“你憋在那瞎打听了,人家是半仙,怎么能看得上咱这一介凡人呢”

  冬冬在那八婆,喝醉了的小宝就跟着一起打诨,只是几年之后几个人都没有想到,说不会被半仙看上的那个人,还真就名正言顺的拉起了人家的手。

“不是,你看哈,我有甜甜,黎伟曾经……额,伟哥我就不揭你伤口了哈,那小宝还喜欢过那个盲女,这我们天天半仙半仙的叫你,不会你真是个仙吧”

  这夜晚的风吹的舒服,而冬冬觉得吃完了两块钱的雪糕此刻的自己简直幸福感爆表,此时是真的不想要再去想什么毕晨曦,耿晓辉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了,恰好打趣半仙的另一位伴侣这件事情,就填补了刚才他内心里面的那一点不知所措,说来可能有些奇怪,每每当这种闲来无事只能打趣的时候,总会让他有一点点的心慌。

  所以只能委屈一点邵半仙了,总得有人来个话题当主人公。

  扭头看过去,此时的半仙还是带着一点浅浅的微笑慢步的跟着小宝一起走在队伍的最边缘,他俩的个头看起来差不多高,有的时候站在他们中间的时候就会是一个凹字,这让黎伟没少嘲笑,而现在这种看起来像是由高到低的排列显得舒服了很多,扭过头去,透过一个人就能看到那两个队里面的大高个,而他看得出来小宝也是一样的动作这个时候扭着头去看身边的邵庄;只是明明是自己问的问题,邵庄回答的时候却没有看过来,而是微微扭过脸去跟小宝对视了一下。

“从来没有搞过对象肯定是不至于,但现在确实是单身。”

  他淡淡的开口说道。

“哎!是不是琳琅!我就觉得你俩肯定得有点事”

“为什么会是琳琅?”

  冬冬激动完了之后,反而是邵庄迷惑了一次,他不梳大背头的时候刘海总是像一个大学生一样柔顺的微微遮盖住眉毛,此时配上一点皱眉不解的表情,好像真的像是一下子被太上老君打回了凡人之躯一样,跟几个小时之前还在救场力挽狂澜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

“你俩熟啊,从来没见过你跟哪个女生那么亲密”

“我们只是认识了很长时间而已,我们之间的关系说远了是互相帮忙的,说的最近也就是兄妹。”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情又无情的,但是从半仙的嘴里面说出来,就好像挺正常。

“哎,半仙,那我问问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才能引起你的注意啊,你到时候结婚不会不叫我们吧。”

  小宝因为刚刚的酒精一直红着脸,现在更是开始动手动脚的对着邵庄有些肉感的胸脯拍了拍,说话的声音都多少带着一点醉汉的口吻,惹得黎伟都觉得是时候劝这个老大平时克制一点抽烟喝酒了。

  而邵庄也不恼,眼神很快的瞟了一眼旁边的树叶之后又立即正视前方,带有颜色的上唇和下唇微微一碰,从嘴里面秃噜出了一点什么,但是声音不大,就连离得不远的冬冬都没有听清楚在说些什么,估计那么屁大一点的音量,也就离他最近的小宝能听得清。

“  A35的奶茶好了,西瓜椰奶好了!,还有A34的百香果绿茶也好了!”

  奶茶店员略带沙哑的嗓门将刚刚陷入回忆的邢冬冬一下子给拉了回来,看小宝还坐在那里不动,只好骂骂咧咧的说了一句“懒死你”然后乖乖的去取了两个人的饮品,而刚刚他俩坐在琳琅面前的时候自己并没有认真听,坐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是小宝发现了琳琅的脸色有一点不对劲。

“对昂,你刚刚那么大动静干啥,像你们这种人不应该是警惕性非常高吗”

“嘿,我这平时警惕性也不低啊,再说了这大热天的,我都给直接热中暑了,跟你说下次那孙子再跟我约这么个时间点交易,我干脆把那个证书撕了我他大爷的都不给他”

  这话是琳琅的风格,看样子她还真的是被气的不轻。

  正当邢冬冬还想着要打趣几句眼前这个脾气暴躁的外援的时候,手机却突然传来了甜甜给自己设置的手机铃声声音,打开一看,居然是安宁给打来的。

“喂?昂……小宝手机静音来着……你那看见张志军的车了?邵庄跟你在一起呢是不是,行,那你俩小心点别被发现了。”

  他挂掉电话,扭头对小宝说道“安宁她们发现张志军的车了,准备干咱们的活安装定位器,哎不是他什么时候手里也有了,你兄弟不是就做出来一个吗”

“是,我昨天把我的给他了”

“什么?!你给他了你今天还让我跟过来干什么!大热天的诚心让我白跑一趟是不是!妈的之前还觉得你俩这搞对象搞得跟陌生人似的,现在你俩在我眼里就是南桐!还是自私的南桐!”

“什么?什么跟什么呀”小宝见邢冬冬这大嗓门收不住,赶紧上手直接开捂,而对面的琳琅则笑的像是看傻逼一样看着他们俩。

“今天张志军约了人去百货大楼见面,想要动他的车直接在停车场蹲他不就行了,我今天带你来是想让你去见见他媳妇。”

“啥意思?”

  他倒是想起来,今天到楼下的时候小宝莫名其妙的非要装作是电路检查的去到人家家里面,自己拗不过,只好随随便便的乔装打扮了一下,也好在之前他们两个从来都不熟悉,估计在孩子幼儿园里面能够见面的次数也就一两回。

“我说东哥啊,你就不觉得他媳妇有哪一点有点奇怪吗。”

“你能不能说重点啊”

“哎呦我去,听你们说话能急死我,那个开连锁酒店的张志军是不是,她老婆是军人常年没回家,嘿人家和她双胞胎妹妹搞在一起了。”

  琳琅这话说出口的时候,有意识的降低了自己的声线,而邢冬冬一脸惊讶的像是脑子真没转过弯的表情,此时此刻衬的他更像是局外人一样,连小宝都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这几年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真让冬冬本就不聪明的脑子更加不转悠了。

“不是?你们这,咋,不是等等,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唉,要不说冬哥昨天安宁说资料的时候你就没有认真听,今天咱俩一进去的时候那人可是穿着睡衣戴着眼镜,大哥,当兵的人都是有视力要求的,那长得又跟资料上的那个人那么像,稍微联想一下就可以了。”

“不是”邢冬冬这才恍然大悟一般,扭头又对琳琅说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嗨呀,你们也别小瞧别人,我这在江湖上面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那该有的情报网都是有的,就他那么点个破事,早就传开了,也就是他老婆不知道了……唉,你说这么个孙子,都有孩子了还干这事,要是真有一天跟我会上面了,我真弄他一次。”

“行啊,看来你们这造假的行业里面消息这么灵通啊”

“哎,东哥,那你还真的是又小瞧我了,我可不仅仅光会造假,还有一些其他的算不上违法的事情我也会干,要不然就这纯造假,可不能让我日子过的这么滋润。”

“那还能有啥,盗墓?哎对哦,你跟邵半仙认识那么多年,是不是也下过墓啊,难不成你也是个摸金校尉?”

  邢冬冬说话的时候其实也就是一个打趣的口吻,但是抬眼一看,却察觉到坐在自己对面的琳琅突然神情有一些严肃了起来,就连眉头都皱出来一个川子的形状;意识到自己也许是有一点说错话的时候邢冬冬下意识的看像小宝想着对方是不是能帮忙给找补,但好在琳琅也就严肃了那么几秒,哐的一声就后背往后一靠,扭头一看刚刚的坐在空调旁边的那人都回后台休息了,周围的人注意力都不在她们身上,这才小声的开口。

“我靠,我跟你说我这辈子都不会跟除了庄哥之外的盗墓贼打交道了,前几年我缺钱的时候帮忙给队里面的一个人开车帮忙放哨,结果最后一天出意外了,下去七八个人最后就三个人出来,那个盗洞还给炸了,结果也不知道是哪个孙子引燃了什么不知名的毒气,最后上车的那几个人身上都沾上了最后送医院里面就活下来俩,他妈的我在车里面也吸进去了一点,虽然没什么大碍吧,但是得定期吃特制的药,要不然一到这种气温高或者低的时候我就会浑身难受。”

“我去,你们这行这么危险啊……”邢冬冬听的就感觉有点心惊胆战,他之前无聊的时候看过一点盗墓的小说,但是因为天生对文字犯冲就一直没有看的下去,隐约还记得的就是开头的时候小说作家描写的恐怖场景,虽然里面增加了许多的艺术加工,但是听到现实生活中的爆炸还有毒气什么的东西,依旧还是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此时已经到了下午四点半的时间,天气显然已经没有刚刚的那么闷热,再过半个小时就差不多到了要去幼儿园接自己女儿的行程了,于是他刚想叫小宝差不多就可以离开了,就听见对方缓缓的开口,嗓音有些反常的正经起来。

 

“邵庄之前下墓的时候,也像你一样有留下来什么后遗症吗。"

  琳琅一惊,缓缓的抬起头来,随后又摆出一副骄傲的表情。

“嘿呦,我庄哥那是谁啊,十几岁屁大点小孩的时候就已经跟着他叔叔下墓去了,经验多得很,基本上有他的时候,那都是稳局,出不了什么大事……不过,我还真的想问你一个问题。”

  小宝愣了愣,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

“什么?”

“我先说明啊,我对你们两个人的私生活一点都不关心八卦,但是你跟庄哥睡觉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一点异常啊?”


2.

  安宁在坐在监控室里面的时候,用余光看了一眼刚刚被用迷药迷晕了的两个保安,许久没有参与过这种事情的她突然感觉有些畏惧,也不知道这人醒过来之后会不会像小宝说的那样只是会觉得自己是睡了一个午觉,但是此时邵庄就站在自己旁边盯着监控器,就光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就足以给人一种足够强大的安全感。

  她突然想起来赵宁,不知道现在那人在旅馆里面干什么,前几天她跟自己一起回来的时候简单的跟大家见了一面吃了顿饭叙旧,但是也明确的表示了并不准备参与到这件事情里来,白天一个人的时候要不就在旅馆里面睡觉呆着,要不然就去周边的商场公园转悠转悠,晚上的时候自己就会回到跟她一起租借的旅馆当中,已经算得上是非常幸福的一天。

  “在想赵宁”

  邵庄开口的时候带着一点笑意,他的眼睛还在盯着眼前的监控器没有分给自己一点目光,但是语气轻柔,就好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叙旧一般。

 于是安宁感觉到了,这几年不光是小宝变了,邵庄也变了。

 “是,我就是希望我回去的时候空调温度不要调的太低,她总是喜欢在二十度的空调里面盖着被子,我就受不了。”

  几年过去了 安宁也开始开玩笑,她微微转过头去看着邵庄的侧脸,脑子里面又开始开着小差;其实她很少有这种机会仔细去看对方长什么样子,以前的时候只是知道这人睫毛纤长,如今看的时候却又发现了其实他的眼睛很好看,卧蚕饱满,更衬得眼睛有些圆溜溜,只是似乎像是最近都没有休息好一般,那有些乌青的黑眼圈衬邵庄现在显得有一些憔悴起来。

“最近没有休息好吗”

  她开口问道

“嗯,还好,可能是昨天睡得比较晚了。”

  邵庄说着,便用食指和拇指捏了捏眉中心,似乎看上去真的有一些疲惫,他随手拿了一个凳子自己也坐了下来;而安宁则是猜测这种状态应该是一段时间的失眠造成的,但她向来对于别人的生活没有过多好奇的习惯,更何况这人还是邵庄。

  好在没有过一会的时间,张志军的车就出现在了商场的地下停车场里面,两个人很快就锁定了位置,但没有想到从车子上下来的并不仅仅是张志军一个人,还有另外一个穿着黑色的工作服的一名女性,两个人并非是一起并排离开,而是那名女性先是拎着自己的包走向地下车库的电梯乘坐离开,而张志军则是在外面抽了两根烟之后才大步的走向外面,从大门再进入到商场里面。

“看来这人不仅仅是出轨了一个人啊”

  邵庄的头像右边轻轻的歪了一下,一副往常一样的平淡神色;而接下来他们两个人的任务就简单了,只需要在他的车上装上定位器,然后等待着能够查看出他一天的行动轨迹就好,按照资料上面来说,这个人开的连锁酒店其实经常会有差评说在吃掉里面的食物之后会发生泻肚和发烧的情况,但是多半都被人给强制性撤销掉了差评,其实也不难想到应该就是食物的供应链上面出现了一点问题,眼下要是能够找到一个地方切入点,骗他个几十万的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事情顺利完成之后,安宁坐在两个人来时开的车上面看着冬冬发过来的微信,跟还在开车的邵庄汇报了一下此时手里面她们收集到的情况;说张志军这个人,不仅是出轨了这些人,还在外面一直有包小姐的习惯,此外还花钱特别大手笔,对于那些年轻的小姑娘来说又是送名牌包又是送车的,这种消费水平一点都不像是能和他的收入水平成正比,但是其实这连锁酒店因为最近一些特殊的原因其实已经在了破产的边缘,安宁也实在是想不通张志军这些钱到底是从哪来的。

“难说,也许他还有副业,这么看来这个人涉嫌违法的事情还真不少。”

  邵庄的开车技术一向平稳,就好像是他这个人一样,幽深,平缓,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引起他的特别情绪一样,说来也是有一些神奇,纵使是认识了这么长的时间,安宁却似乎真的没有见到过邵庄有过多大的情绪波动。

  这一点倒是和小宝互补了。

  等红灯的时候,邵庄突然有一些不自然的皱了皱眉头,期初安宁还以为是他是等的有点不耐烦,但细想这个人平时压根就不会有不耐烦的时候,于是扭头一看,便又看到了对方眼睛下面的青黑。

“睡眠不足的话,很容易偏头痛的,回去之后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这话说的平稳,却不难从这话里面听出来安宁难得的强势,而邵庄也只是笑一笑,脚下轻踩油门就熟练的跟上了前面车的步伐,并且几分钟之后就开到了熟悉的路线上面,现在的话若是不堵车,看来是今天晚上六点之前她们应该就能回到小宝的家里面了。

“你跟小宝晚上会睡在一起吗”

“不会,我们睡两个屋”邵庄并不惊讶安宁会开口问这种问题“他说他晚上睡觉打呼噜,会吵醒我。”

  她愣了愣,盯着眼前的道路视线有些不聚焦

“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但是有的时候也许不应该让小宝去选择,他总是会下意识的认为你会拒绝,所以老是会选择一个听起来最保险的答案,但其实你并不会拒绝他吧”

 

 

  真要是说小宝什么时候喜欢上的邵庄,其实比小宝本人更先意识到这一点的就是安宁。

  就像是邵庄一开始就注意到的那一点一样,安宁在整个团队里面确实是不可或缺的存在,虽然平时并非是能够力挽狂澜的担当,但是他们几个人能够顺利的在一起这么长的时间,确实也要多亏与她的细腻与粘合剂一般的存在。所以当察觉到小宝总是在发呆的时候默默的会看向邵庄的位置的时候,安宁就知道这人对他的心思,应该算不上一般。

  而安宁也深知,邵庄明白小宝对他的感情,所以在后面她们在广场分开那一会的时候,自己其实有想过,邵庄会不会留下来。

  但邵庄真就像是一汪湖水一样,谁也不知道水面底下到底有多深,有的人害怕这里,于是会在岸边驻足一会就离去,有的人会勇敢一些游到湖中心去,却迷失了方向,最终溺在湖底;而这片湖水却一直安静的流淌在这里,没有一丝风能够吹乱水面。

  安宁不知道小宝是怎么做到的,但小宝确实游到了湖的中心,沉溺在其中,漂泊在上面,偶尔吹着从山林里面吹进来的带着泥土味道的风,沉浮在其中却又安逸的无法自拔。

“你有的时候就是太宠他了”安宁补充道“但是也确实能够看出来,小宝真的很在意你,在意到已经要让他害怕你会离开了。”

  其实在一开始要分开的那个晚上往前数着几个星期,安宁跟小宝也坐在当初家里的那个老位置下棋。

  但虽说是在下棋,小宝还是刻意的收着手,将大半部分的精力用来和安宁谈心上面,他说他有一种预感,大概率团队里面人心里面都有了目标,知道自己应该去干什么了,于是安宁便顺着他的话,落下一步白棋,就着打开窗户能够吹进屋子里面的一阵秋风悄声问道。

  邵庄呢?

  她声音轻柔,有点像是在哄着小孩,抬眼望去的时候对方却在看着棋局发呆,手里面的黑子被他攥在掌心当中攥了许久,也许他早已看出来了如何把白棋逼到死角里面束手无策,但他并不想那么干,早些结束只会让他觉得没有意思,于是便随便的将棋子落了下来,并且给了安宁继续走下去的机会。

  我留不住他,他可能,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

  安宁的头发被从窗户外面吹进来的一阵凉风吹乱,偶尔在夜晚里面,在这个座位上还能看见高楼底下普通人的世界;就像是此时传过来的一阵孩童嬉笑的声音,像是平时的晚上八点半,他们都会来到客厅里面,要不然就是商量对策挑选肥羊,要不就是看着邢冬冬和黎伟抢电视遥控器,而自己坐在沙发上,旁边就是剩下的那两个人下棋,生活总是虽然算不上吵闹,但也绝不冷清。但是今天已经到了这个时间,冬冬和黎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邵庄也像平时一样像一阵风一样令人猜不透他的行踪,偌大的房间里面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而安宁心里面已经有了方向,于是她抬头看向小宝,几年的时间里面这个人从当初的闯入者慢慢成熟到已经可以担任队伍里面的老大,似乎就像是书中说的剪掉了头发就没了牵挂一样,可此时的寸头在安宁眼里却看不到一丝嚣张和跋扈,只觉得对面的他慢慢融入了没有开灯的黑暗当中,她突然心中揪了起来。

  于是她慌忙之中结束了整个棋局,不出意料的看到了小宝的苦笑。

  但安宁还是给他提了个醒。

“邵庄走不走,是他的事情,但是你要不要留他,是你的事情。”

  她觉得这两个人真是奇怪。

  一个像水面,别人不动的话自己就不会表现出任何波澜;一个像是秋风,看似潇洒的游走在人间却又小心翼翼的点到为止,就连一点出格的事情都不敢去做。

  安宁莫名的感觉到有一点生气,于是她安静的把散落在桌子上面的棋子独自收拾干净,留下小宝一个人在黑暗当中,自己走回到了屋子里面,拿出一直压在抽屉里的一张高铁票愣神的看了半天。

  没过多久,客厅的最后一盏灯也灭了,门关处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安宁知道小宝出去了。

  那一晚,谁都没有回来,她一个人在房间里面莫名其妙的哭了一个晚上。

  但好在,真正的结局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

  而她也是第一个在小宝宣布两人在一起之后,送上祝福的人。

 

 

  

“我也只是不希望他会为难而已。”

  车子慢慢的停到了小区的特定停车场位置,邵庄松了安全带,关闭车内空调外加熄火动作一系列合成,却也没有着急的下车,微微扭过头去对上安宁的眼睛,他知道对于这个女孩来说,没有必要隐瞒一些什么。

“况且我有的时候睡觉,也怕会吵醒他。”

“什么意思?”

“我会做噩梦,时常会一晚上失眠,很久之前就落下的毛病了。”

  此时安宁的手机却又突然震动了一下,没想到发消息过来的是在他们几个人群里面的黎伟,对方说自己就是三天后的飞机,这一下子他们终于可以再一次在一起好好的聚一聚了。

“你们两个人还真是天生一对,半斤八两。”

  但安宁其实并没有太注意手机上的内容,因为她此时的心情好极了,甚至笑的眯起了眼睛,露出来了两个小小的虎牙,在语气轻快的说出刚刚那句话之后,便很快推开车门下了车,思考着晚上回去的时候要不要带着赵宁出来吃烧烤。

  而邵庄也觉得,安宁终于有了一点孩子气的样子。

  就像是在弥补她自己曾经缺乏的爱意一般。


3.

   飞机降落在正定国际机场的时候,黎伟这才有意识到自己真的回家了。

   他身边坐着一个年纪很小的姑娘,一个人坐着这种国际航班也不哭也不闹的安安静静的睡了一路,除了吃饭的时候或是不想睡觉的时候会自己读一会放在背包里面的拼音童话书之外,唯一一次像黎伟搭话是想要拜托他晚上的时候领自己去一下卫生间。

   安静的简直不像是那个年龄阶段的孩子一样。

   下飞机之前,黎伟还有些不放心的扭过头去看了那个梳着双马尾的小女孩,在看到对方的手被工作人员温柔的握住之后,自己才明白刚刚的担心明显就是多余,于是他一只手拎起自己的行李,另一只手推了推架在鼻梁上面的眼镜,按照规定的路线在走出长长的走廊之后,很快就找到了小宝一行人。

   是真的都来了,就连甜甜也在,她手上牵着的小姑娘看起来比刚刚的那个双马尾要年纪小一些,但是似乎更有童趣,总是在悄悄的站在自己爸爸妈妈的旁边偷看邵庄,几年过去了,就好像真的大家都没怎么变一样。

   “伟哥,欢迎回来。”

   小宝笑着用手拍了一下黎伟的肩膀,说不上来有什么感觉,但眼前的这个人依旧看起来还是那么可靠,身上洗衣液的味道虽然变换成了自己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气味,但属于他自己的那份味道却依旧没有变,于是他上去又给了他一个拥抱,引得冬冬一阵咋呼。

“哎我说你俩恶不恶心,俩大老爷们的至于吗,他又不是第一次回来,还有人邵庄还站在这呢,这把我们半仙的位置放在哪啊”

“别,我无所谓”

  邵庄依旧像是往常一样微微笑着然后后退一步耸了耸肩,同时他也揉了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女孩的头顶,惹得小女孩一个害羞转头把脑袋埋进甜甜的长裙里面,更是让冬冬吃醋起来责怪自家女儿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

  从石家庄开到正定的时候,其实就开了两辆车,邢冬冬她们一家子一辆车,邵庄开了一辆车;而今天的天气也算是给面子,虽然依旧是太阳烤着大地发出一股干裂的味道,但是好在昨天晚上下了一场短暂的大雨,气温一下子就降到了三十左右的温度,还不至于说出不了门。

  但是车内空调启动的呼呼风声依旧是最幸福的声音,邵庄开车,熟练的打着方向盘跟在开在邢冬冬的后面,而小宝就坐在副驾驶座的位置上,右手的肘部停靠在窗户的边缘并将食指顶在嘴唇的上面,偶尔跟邵庄说上几句话问问他觉得最近家里面有没有缺什么生活用品,剩下的时间就是跟着车载音响哼着别人听不懂的调子了。

  黎伟觉得奇怪。

  但他也不认为这两个人像是吵架了,只是空气中这种弥漫着有一些尴尬的氛围让他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非常和谐的感觉在上车之后就一下子消失,于是他有一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跟他们好久不见了关系没有之前那么亲密,而为了测试一下到底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开口问道张志军的事情进展的怎么样。

“嗷,害,张志军他其实就是像是那种中间商一样的角色,专门会去购买一些低价的,品质不好的食材蔬果,然后拼凑成高级的食物再从他的酒店里面推销出去,但是不得不承认人家的这种包装技术还是挺牛逼的,居然还没什么人吃出来;其实这件事情也好办,我假装就是生产蔬菜的人已经跟张志军搭上面了,然后我认识一哥们从他那进点菜让人家验验货,几天之后跟张志军签了合同拿上钱我想办法脱身就好,其实就跟当初骗那个摩托车那个大傻子一样,张志军还好骗,我跟他接触之后发现其实他根本就是没什么脑子,也就是运气好让他能走到现在,哎之前要是几年前让咱们给碰到,我非要敲一笔大的不行。”

 

 

  黎伟突然觉得小宝回来了。

  几年前因为鸡血石的时候他也回来过一次,那一次见面的时候黎伟对小宝只有一个想法了,就是‘苍老的太快’。

  明明也就是刚刚满三十岁的人,明明之前分别的时候他的眼神里面还不会又这种小心的情绪,但是就在那一次见面的一瞬间,黎伟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过的真的不好,即使小宝当时说现在要用自己的下半辈子去体验别人体验过的日子了。

  但他知道,小宝这个人,天生就不应当这样。

  不应当那样按部就班的来,不应当那样过着别人口中说的安稳的日子,至少不应该是那个时候。

  于是黎伟开口问道,邵庄这次会来吗。

  而他也只是沉默的看着手机,轻轻的摇了摇头,说了一些大概率不确定的话之后就转身回到了自己当时的小小住所,看的黎伟的心突然一下子揪了起来。

  但就当第二天清晨的时候,他和冬冬吃完了早饭,已经结伴的来到了小宝家门口敲了三下门之后,却在房间里面看到了依旧穿着衬衫西服裤的邵庄,此时正在端坐在沙发上用房间里面的茶具热气腾腾的泡上一壶龙井茶。

“好久不见。”

  那人也只是微笑,说话的嗓音依旧像是之前那样轻柔;而虽然被小宝的身影遮挡住了部分的身体,却还是让黎伟忍不住的嘴角上扬。

  因为他终于又在小宝的眼中看到了笑意。

 

  而现在,坐在车里面,氛围确实说不出来的诡异,黎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爱人之间若是闹别扭的话真的会让旁人首先明确的感受到气压降低;于是他扭过头去看向安宁寻求帮助,明白了刚刚应该是冬冬她们一家子还在的时候热热闹闹的才完全覆盖掉了这种感觉。

  而安宁也只是淡淡的回给了黎伟一个眼神,她大拇指轻轻地附上了赵宁送给她的戒指,不紧不慢的开口说道“这样的话,他会不会一气之下报警。”

  有些出乎意料的,小宝一下子哼笑出声,牙齿都轻轻的扫过了大拇指;而他扭过头去虽然是在回复安宁的问题,但是眼神却在看着在一旁开车的邵庄,只是这种躲躲闪闪要看不看的样子显得他反而有些傻不拉几的感觉。

“放心吧,明天我就给她老婆寄一样东西”

“什么?”

“张志军出轨了五个人的证据,还有他名下酒店里面出售的卖yin服务的证据,咱们这次骗的他的钱对于他来说其实就不多,但是估计接下来的时间,他要忙着被起诉还有离婚的官司了,就是不知道他老婆在看到这么多消息之后,还会不会大发慈悲的放他一马,不过这都是人家的事了,再大咱也管不了了,人家老婆在军营里面那还是个军官呢,清正廉洁的不行,当年她都把自己贪污的亲戚给送进去了,肯定是不会放过他的……你说是吧,半仙。”

  这话,突然也就抛给了在一旁的邵庄,而黎伟简直觉得小宝就像是小狗行为一样。

  就差直接说不要不理我了。

“嗯,不错,就是你这计划里面我好像也就安了个追踪器而已啊,就给你当了个跑腿的”

“害,这事还用得着你出山啊,冬冬要弄他当然要让冬哥干主要的活了,人家当爹的现在最看不得这种不着四六的当爹样,说一定要让人家老婆知道,最好赶紧离婚,好像那孩子在家里面都没咋吃饱过饭,也是可怜。”

  这话也得亏没让开在前面的邢冬冬听见,要不然非得在告诉上面停车现场跟小宝打一架不可。

 还没来得及应和小宝刚刚的那句玩笑话呢,黎伟却突然接到了说这几天预定的酒店突然因为一些原因不再开放了,还给每一个客户退款进行补偿,这钱不钱的对于他来说现在倒是不重要,主要是他在石家庄唯一的住所几年前都已经在租出去了,现在突然来了这么一出,简直就是给他添乱。

  他扭过头去给安宁看了一下手机信息,刚想让对方帮忙看一眼她在住的酒店有没有位置,却被听到消息的小宝打断,提议让黎伟今天晚上先住在自己家里面。

“等到明天我寄东西的时候带你去另外一个房子吧,也不远,开车撑死半个小时,这些日子你住那就行,那里除了水压有点小之外其余都挺好的。”

“你现在都这么有钱了?”

  安宁带着一丝笑意的打趣道,她今天穿了一件带着一些碎花图案的连衣裙,在阳光底下总有一种闪闪发光的感觉,让黎伟不得不承认看来还是她在跟赵宁在一起的时候,幸福的感觉涨的都会外露出来。

  小宝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的将刚刚朝向右边的身子像左边挪去,不久前刚刚又剃成毛寸的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看起来毛茸茸的像一个小刺猬,而小刺猬现在简直就像是把自己最柔软的肚皮都漏给了坐在驾驶座的那个人,脑袋一晃,笑嘻嘻的说道。“害……那不是,咱摸金校尉有钱吗。”

“你也出了一半,还有其实我没你们想象的那么有钱,现在钱已经不如之前那么值钱了。”

“害没事,我养得活咱俩。”

  这话说的,甜的黎伟简直就牙龈发酸,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直接下车去邢冬冬的那辆算了,至少那一家热热闹闹的,夫妻之间的家长里短听得他带劲十足。

 

  等到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小宝预定了一家评价不错的火锅店,此时所有的人全部都在场了,就连赵宁都被安宁给带了过来,场面一时间热闹极了,借着这种上头的氛围邢冬冬一下子又要了一箱啤酒放到包间里面,还扬言喝不完谁都别想走,可无非也就是仗着今天甜甜在场能开车自己能喝的放肆一点,而赵宁也一点也不拒绝,烟一点酒一喝也就开始跟她们扯东扯西,而现场唯二滴酒不沾的男人也就是邵庄和黎伟了,只是邵庄不喝,谁都不会说他,小宝也老早之前就叫了一壶茶专门给他;相比之下黎伟就没那么幸运了,被冬冬怼着在国外这么多年居然酒量还那么点,就差直接上手灌了,好在甜甜一瞪眼他就怂了下来,眨巴眨巴眼睛就转头去给女儿夹了一筷子的羊肉。

  小孩困得早,没到晚上九点的时间就已经眼皮都睁不开了,于是这一场饭局最终就以邢冬冬抢着结单结束。唯一让人头疼的问题就是他这个人还喝得烂醉,这些年长得幸福肥的身体要小宝和邵庄两个人合力才把他抬到车子里面,甜甜还扬言今天晚上就让他自己在车子里面过夜得了,这呼噜还打的震天响,明天早上酒醒了之后指定要好好收拾一顿。

“他女儿睡眠质量够好的了,这样都没能醒。”

  看着车慢慢的离去,小宝也早就热的一脑门子汗;他其实喝的也不少,但好歹之前还算年轻的时候也练过,此时虽然有些视线模糊,但靠在邵庄的肩膀上他还是能站得稳的,就是走路的时候需要有人小心搀扶,要不然一个不留神就非得摔在马路牙子上不可。

  就着这算不上凉爽的晚风,邵庄又肩负了安全开车的责任,只是副驾驶的座位上换成了黎伟,而小宝整个人躺在后面的座椅上,车里面没开空调,他就打开窗户透气,呼啸的风吹在脸上整个人被夜晚的灯光照射的通红。

 

 

  邵庄知道小宝早就醒酒了。

 

4.

 半夜凌晨三点十五分的时候,黎伟被口渴折腾醒了。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意识还不太清醒,整个人恍惚了一下为什么这个天花板为什么跟几天前自己看到的不太一样,几秒钟之后才记起来自己已经回到了石家庄,而这里是小宝家的客房,屋子不算大,却异常的整洁,看得出来两个人都经常打扫。

  这个房子是三室一厅,面积已经算得上很大了,黎伟刚进来的时候很难相信这是两个大男人住在一起的房子,毕竟自己在美国和人合租的时候已经尽量的注意个人卫生了,但还是会时常的看见虫子在屋子里面游走;而这里暖黄色的小夜灯一打开之后,整个屋子里面干净工整,客厅上就摆着一套非常精致的茶具和邵庄最爱喝的茶叶。

  等到三点十七分的时候,黎伟被渴到睡不着了,于是他起身准备来到厨房去找一点水喝,半夜的美梦被打搅令他有一些头痛,而此时他也只想喝完水之后马上躺回被窝里继续刚刚自己的科研美梦了。

  这个房子其实跟当初他们住在一起的那一套有点像,硬要说的话其实应当就是阳台处那一处下棋打游戏的地方,被小宝原封不动的复制到了这里;而黎伟刚刚推开房间,就看到小宝一个人坐在那个座位上,抽上了他许久没有碰过的香烟,一个人手里握着黑子盯着棋盘不知道在想什么。

“伟哥?你怎么醒了”

  小宝依旧没有转过头去,只是用气音悄悄的跟黎伟打了个招呼,落下黑子的时候同时吸了最后一口烟,零星的那一点火光就悄然的消失在了黑夜当中。

“你这是,睡了又起来了?”

  黎伟此时的睡意已经清醒了一大半,他走过去,坐到小宝的对面也跟着一起看棋。而此时黑子其实已经把白子逼上了绝路,他不知道小宝还在这里纠结什么。

“邵庄还在睡吗”

“嗯,他还在睡,今天开了一天的车估计他早就累坏了。”

  临睡前,黎伟是最后一个进房间的,还在检查自己行李的时候他却发现那两个人分别走向了不同的房间,小宝向左拐,邵庄往右拐,明明是伴侣的两个人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却相处不同的空间,但黎伟也不是那种爱八卦的人,全当是自己一个人睡觉舒服了。

  此时他抬头一看,小宝的身上身穿深色睡衣,脚上却穿着一双浅色的拖鞋,黎伟这才想起来,这鞋明明就是邵庄的。

 “你这是……半夜去了邵庄的房间之后又自己出来了吗”

 “什么?”

  小宝还有些疑惑黎伟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恍惚之间低下头看了一看拖鞋后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感到有一些不好意思,窘迫的挠了挠额头之后又被自己给蠢笑了,几秒钟之后手掌一送,终究放下了手中的黑子落回到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哒的一声,于是这一盘棋就这样结束,谁都没有赢。

   而黎伟就更看不明白了。

   这可不是和棋,而是单纯的黑子放弃了。

 “你和邵庄之间是出了什么事情吗……我知道你俩没有吵架,但是……有一些……”

 “没事伟哥,我们之间肯定是吵不起来的,我们半仙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有人能跟他吵起来我还得跟那人学学呢”

  他不想说,就开始开玩笑糊弄过去,黎伟之前那么多年在他身边生活过,这人的心思和套路他多少也能摸个八十,明白事情了之后就更有些放不下,于是默默地没有出声音的帮着小宝一起收拾着棋盘上散落的黑白,空调吹风的呼呼声音就缠绕在他的耳朵旁边,让他心里突然想到——邵庄此时真的睡着了吗。

  小宝是骗子,邵庄是盗墓的,这两个人都能心里藏事,真要是不想要对方知道谁都发现不了,只是若是这两个人互为对手,恐怕在这一方面,半仙还是要更胜一筹。

  黎伟吸了吸鼻子,右手食指跟中指捏着的白棋被他微微收紧,围棋光滑的像鹅卵石一样的表面微凉的刺激着他的皮肤。“其实我一直在想,我觉得邵庄喜欢你要胜过你喜欢他,或者说你们两个的程度简直不相上下。”

“你说啥呢伟哥”小宝被黎伟这句话一下子给逗笑了,可仔细看的时候却又带着一丝苦涩,他轻轻的回头看向邵庄的房间,那里寂静到什么声音都没有,真要说的话这人的睡觉习惯倒是挺好的,也不打呼噜也不磨牙,最开始进去看的时候简直就觉得这人睡得像个死人。

“他能留下来,应该也就是没什么事情可以做了,正好看我一个人可怜,那天问他的时候就顺势答应了吧”

  小宝这回说话的时候,脸上其实还是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的,只是像是一阵秋风一般,很快就被吹散了,就连深吸一口气吸进去的人造冷空气都呛得他肺部一阵冰冷,惹得他一瞬间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黎伟此时,就算是自己的感情史再怎么不顺利,也是看清楚局面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小宝你当时跟我们说你俩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是说过我早看出来了吗”

“昂,你那不就是逗东东的吗。”

“不是,我是在说实话,因为我之前能感觉到邵庄他爱你。”

“哼”小宝笑了,一只手有些无措的挠了挠锁骨处裸露出来的皮肤“大哥,你很少会用‘爱’这个字眼啊,去了美国这么长时间变开放了?”

  黎伟翻了个白眼,他也不管小宝这种蔫了吧唧的处理方式,简直看得让人有些窝火。

  这人行骗的时候雷厉风行,见招拆招,可能是把感情上的机灵劲全都挪过去了吧。

  于是他继续说道

“还记得鸡血石的时候吗,我跟冬冬第二天去你家的时候那会,是我多年之后第一次又见到邵庄,可是没过多久之后冬冬就拉着你去陪他再买个煎饼吃,结果当时房间里面就剩下我和邵庄两个人了。”

  小宝听的入迷,恍惚之间点了点头,想着好像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你们走了之后,其实我有问过邵庄,但我并没有问他为什么会来,我知道这是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打算,所以我更想要知道,他当时为什么会离开。”

 

 

  黎伟到底是怎么知道邵庄流露出来的不舍呢。

  很难说,但是情感这件事情,就是会很让人费解;而分开的前一天的时候,其实邵庄回来过,只是恰逢小宝那一天晚上出去喝酒,而安宁和东东都在房间里面休息,一时间客厅里面的黎伟静静的放下手中的英文读物,抬起头来对上邵庄的视线,却诧异的发现对方有一瞬间的失神,冲着这看起来空荡荡的屋子,冲着小宝平时坐着的位置,冲着对面放在桌子上的私人保温杯,虽然也只是一瞬间的恍惚,黎伟却精准的捕捉到了这半仙遗落在人间那不大的一点私心。

  虽然平时总是半仙半仙的叫着,但是谁不知道邵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而许久之后的那一天,阳光正好。算得上是一个清爽的早晨,邵庄就再一次坐在小宝家的沙发上,透过玻璃窗户的阳光扑在地面上正好被他悄然躲过,像是几年前一样,他看着黎伟的眼睛依旧是那么平静,曾经那个晚上出现在他眼睛里面的波涛汹涌终究不再存在,而这一片湖水,也终于安定了下来。

  也许是因为就在湖的中心,终于停留了一艘木筏,那木筏随着吹过来的微风慢慢打转,却也从不会翻船,引得一片片的涟漪随着风声消失在了整片森林当中。

  而他问出那个问题之后,邵庄也没有选择立刻回答。

   于是黎伟又问道琳琅去了哪里。

  邵庄这次很平静的回答道小姑娘的去处,依旧是混迹在江湖上面靠着造假养活自己,好在琳琅独立,并且在赚钱能力上也是不需要让人担心,在完成仰度先生的事情之后,两个人一起吃了最后一顿晚饭就各自分离,天涯不同路这句话,看来也同样适用于这两个人之间。

 

 

  “后面邵庄补充了一句话,说,‘正是因为归期看似还没有确定,所以离别才会有它本身的意义。”

“什么?”

  而此时,小宝的脑子里却突然一下子回到了那个分开的广场,还有那句“既然相遇是偶然,又何必在意离别时的突然呢。”

  这两句话,一个带着私情,一个带着无情,而他此时仿佛置身于这两句话之间,一时间空气的冷风都停止了流动。

“小宝,他口中的我们,并不包括我们,而是只有你们。”

  黎伟默默的直起身子,这么多年来他在美国长时间做实验背脊早就有些弯曲,而此时却挺的像是量尺一般,看着对方愣神没有动作,自己便又继续收拾着棋盘上的残局。

“我有的时候就是在想,你其实胆子一点也不大,就是害怕自己做出的东西会没有结果,所以干脆就不去做。又或者是害怕失去所有的东西,所以压根就不去表现出来自己的在乎;这样是挺好,你看似没有进一步的受到伤害,却也压根什么都没有得到,一个人在原地只会侥幸自己幸亏没有前进,然后嘲笑自己压根就留不住什么东西。”

“伟哥……这么久不见,你这口才真的是进步了不少啊”

“你也别跟我扯这些,说了这么多我就是想说明白一个东西,邵庄他这个人不一样。不管是跟我们相比较来说还是对于你来说,意义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你大可以不必像是之前那样小心翼翼的不敢碰触他,他也是一个凡人,算不上是普通人吧但也会有着七情六欲,我不知道当时你俩在一起时你要让他留下来的时候说了些什么,但是他那么通透,若是对你没有感情,怎么会这些年一直留在你的身边,跟你住在一起,就连抽屉里面放的都也有你喜爱的茶包口味,与龙井茶混在一起,其实哪包是哪包你俩都分不清了吧”

  他一连串说了一大段的话,结束的时候早就已经喉咙干燥,于是抢走小宝桌面上放着的一杯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水刺激着他的神经,却也是留给小宝今晚的最后一个背影。

  而小宝在几分钟之后,也站起身来。

  只不过,他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里面。

 


5.

 张志军的事情,结束的很顺利同时也很迅速,就在小宝收到了骗来的三十万元之后,张志军的老婆那里也很快的受到了一系列的罪证和证据,没过多久这件事情就登上了法制栏目,最终法庭将会在一个月之后开庭,而两人也光速离婚,孩子被妈妈带走回了姥姥家去生活。

  一开始的时候,邢冬冬也没想过事情居然会这样,但是在看到男孩之前被饿的皮包骨头,性格也都因为长期缺乏陪伴教育出现了一点毛病,就一下子觉得自己的做法没有错,这人渣就应该早些被送去该去的地方,换了生活和日子,也许就能够重新开始了。

  而大家聚在一起吃了一顿晚饭之后,就又到了该要离别的日子,只是这一次与前几次全都不同,黎伟说自己在学校毕业之后就会回到石家庄找工作开始生活,而安宁和赵宁也约定好今年冬天的时候就也会在周围开始找房子准备安定下来,几年的旅游已经让她们有了足够精彩的经历,接下来也准备踏踏实实的找一个能够称作为家的地方了。

  冬冬就更不用说,他们本来也就住的不远,这几天下来自己家里的小姑娘一直粘着邵庄想让他关注到自己,冬冬虽然也都恨得牙痒痒但也只好当做是自己姑娘有眼光了,毕竟这种半仙的人设加持,谁能不喜欢呢。

  随着汽车启动的声音,小宝拉着邵庄的手目送着最后一个人的远去,想说点什么却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显得有些矫情,好在盛夏里面难得微凉的风吹在他的耳边,扭头一看,就能对上对方漆黑的眼睛,这让他不由得握紧了手心里面那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手,仔细又小心的摩擦着对方手掌处的茧子,惹得邵庄一阵轻笑了起来。

 

“回家吧”他这么说道。

 

  邵庄的卧室里面,其实装修的风格跟小宝的那个房间差不了多少,可能唯一的一处不同就是房间里面有一个大大的书柜,上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和文献,占比最大的是历史书,其次是一些哲学方面的读物,用心找的话其实还能找到几本盗墓小说,但是封面崭新,就连塑料模都没有揭开,一看就是没有读过。

  小宝走进来的时候,他刚刚关上了床头柜上的那一盏小夜灯,夏天的日子里面这人不爱开空调,但是今天却像是有预料到一样的将室内的温度控制在了二十五度左右,自己钻进夏凉被里面,额前的头发因为洗完澡而柔顺的陷在枕头上,让这人看上去年轻了不少。

“知道我要来?”

  小宝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说道,但还是滋溜一下也钻到了被子里面去。趁着夜色黑暗,他靠着习惯就贴上了对面那人的后背,手臂还不知足的搭在邵庄的小臂上,手指在慢慢的与对方相扣之后,却也很快就得到了一点微小的回应。

“咱俩刚刚的棋没有下完。”

  邵庄没有扭过身去,依旧是背对着小宝开口说话。

“那样结束挺好的,不伤和气。”

  这话要是放在几年前,小宝是一定不能理解的,在他的行骗世界里面,向来没有和气这一个词,就算是别人说他也不会认同,毕竟比赛的机制里面向来也就只有输和赢这两个选项;但是今天这话满满的邵庄风格却是从自己嘴里面说出来,让背对着他的半仙微微眨了眨眼,而又挪动了一下颈部让头可以更舒服的躺在枕头上。

  小宝见邵庄不说话,便又伸手去够他的肚子,这下子让人完完全全的锁在自己怀里面,力气大的扯得半仙的睡衣都漏了半个肩膀,纹身就那么暴露在视线下面,仔细看的话还能看见上面的一些细小茸毛。

“我以为你会拒绝我”

“什么?”邵庄闭着眼睛回答着他。

“像是这样……”于是小宝又一次收紧手臂,这次更加像是有些得寸进尺一般,将下巴托到了那人的肩膀之上,像是瞄准了似的正好对上了那漂亮图案,“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的话可以直接说。”

“做爱的时候你可没这么体贴。

  邵庄这一句话一开口,就臊的小宝一阵咯咯咯的笑,但是他也不松手,鼻尖往下移动就轻轻的停留在那人的脖颈处,猛吸一口发现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香味,就是自己身上的沐浴露的无花果味道,却让他就此安心了不少。

“当初……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闷闷的声音从自己的身后传了出来,邵庄却也不恼对方选择在这种大半夜的时候谈心不让其休息,眼睛微微发散的盯着眼前充着电的手机,几分钟前上面还叮叮叮的显示有人给他传送了几条消息,但他并没有回复。

 

他知道小宝是在说三年前的事情。

 

 三年前,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年。

“石家庄不大,我让晓强稍微查了查就找出来了。”

  邵庄也是不打算藏着掖着,一下子就把晓强给供了出来,但显然小宝其实早就猜到了这个答案,自己后颈处的皮肤被对方的轻笑的鼻息热的微微发汗,却也让他的眼皮有了一丝困意。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之后,周围一片寂静,安静到能感受到连身上的重量都开始减轻,于是邵庄缓慢的闭上了眼睛,他觉得此时觉得身体变得像是在漂浮在天空的当中,几秒钟之后便也彻底呼吸平缓起来,近些年的清闲日子让他总是很容易困倦。

 

  他开始做梦了。

 

6.

  三年前的夏天,总的来说是要凉爽一些的,邵庄依旧坐在他与张晓强约定好的树荫下面慢悠悠的喝着从小卖部里面临时买来的罐装凉茶,几口下去之后身体就舒服了很多,他半眯着眼睛看着这来来往往的行人,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已经等了多长时间。

  张晓强去年结了婚,几个月前的时候还在朋友圈里面宣布自己要当爸爸了,邵庄虽然没有在明面上面祝福,但这次来的时候还是带了一点上好的补品,也算是补偿他之前答应人家却一直没有兑现的几顿饭局的约定了。

  他想起来跟琳琅在一起办事几年后分开时跟他说的那句话“庄哥,普通的生活着,跟大隐隐于市好像差不多哈”

  那小姑娘机灵,多半邵庄的心思他都能猜得到,但是显然当时她不会想要那种闲云野鹤的日子,所以在一个岔路口分开的时候,琳琅从邵庄的车上走了下来,拒绝了邵庄提议把她送回到三爷那里的提议,自己下车之后打了一个电话就赶紧招招手让其快点离开。

  也罢,琳琅还算年轻,想干什么就应当去干,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她手里面也有自己常年不换的那个手机号,联络在如今的社会一点也困难。

  就在那一天的晚上,邵庄并没有找旅馆进去休息,而是把车开到了郊区里面一片树木丛生像是许久都没有人来过的地方;晚上的风很是凉爽,以至于放下窗户的时候抬头看天都能零星的看见几颗星星;这人就这么呆了一个晚上,也没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睡觉,副驾驶的座位上面的播音机倒是是播了一晚上的相声广播,这是小宝之前最爱的频道,邵庄从没提起过自己也听过的这回事,因为当时还年轻的两个人正是争锋相对的时候,哪怕邵庄不会表现出来,但其实他也明白多少自己也是在暗自较劲。

  不过就是没有小宝那么锋芒外露罢了。

  他这活了这么些年的年头,年少的时期是一直跟着父辈们下斗,总有些人说他是个人才什么的其实自己并不喜欢,他只记得十五岁那年自己刚刚死里逃生,去到医院的时候才发现的眼睛受到伤害,幸亏及时就医才保住了视力。那次死伤惨重,活下来的人并没有几个,就连自己的父亲都负了伤被送往医院里面的急救室,而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只感觉自己肚子里面实在是饿的令人干哕,此时回想起来自己应当有两天都没有吃饭了。

  自此之后,又过去了几年,他便走上了仰度先生的这一条路,花费几年的时间和经历布下大局,但是小宝却一开始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只能说是顺水推舟,那人却又正好像是荆棘一般刺头的厉害,邵庄心想,或许加入他们,亦或者说是让他们加入自己,倒也是个正确的选择。

  而所有的事情终归结束,他们来到了分开的十字路口,邵庄让琳琅来接自己,却也在要分别的时候怔怔的盯着站在自己旁边的那人,小宝眉头紧锁,不难看出就连拳头都攥了起来,但是一秒钟之后却又换上了无所谓的样子,摆了摆手,说着一会要去找兄弟们打牌,扭头冲着自己笑了笑说着路上要顺利,像是最开始的那样凑上来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只是缺了真情,邵庄心想那人演戏简直就跟自己一样。

  烂的可以。

  回忆一旦涌现上来就会像是剪不断的线一样,等到太阳都升起来的时候,邵庄终于也发动了车子,他手机上几天前收到了来自小宝传来的消息,说是有事情想邀请他帮忙。

 

“不好意思啊,让你久等了,但是我等了你这么长时间,让你偶尔等我一下应该也没什么吧”

  张晓强慢悠悠的走过来的时候,邵庄正好喝完了易拉罐里面的最后一口凉茶,他回过神来,结束了刚刚那一段不算回忆的回忆,笑着将空瓶子放在自己右侧,仰头对上那人的脸开始细细打量,看样子确实是胖了一点,一看就属于是结婚后的幸福肥。

“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嘿,现在是不让告诉的,我好歹也是公安机关的人。不过你小子要是帮我看看也可以,男孩女孩啥的我是无所谓,像我媳妇就行,长得好看。”

  邵庄笑着把手里面包装精美的袋子递了上去,张晓强接过来一看就知道这玩意绝对是个好东西,他们这一行人,哪怕是不再继续干了,手上的人脉还有信息资源什么的也都是一顶一的棒,像是这种稀有的补品邵庄能够拿到张晓强确实沾了他的光,但是仔细的想一想,这可是比十几顿饭都要值钱的东西。

“你还真的是没事就不找我,上上次让我等了七年,上次又让我等了三年,这次呢,是不是准备凑个整往二十年算啊。”

“那倒不是,我能不能活到那个年纪都不一定。”

  这话说的晦气,晓强就拿拳头打他,而盛夏的蝉鸣就像是伴奏一般,围绕在这两个老朋友之间,衬的周围的颜色都艳丽了起来。

“帮我查查杨小宝现在住在哪就行”

  他递过去一个写着名字和照片的纸张,而晓强接过来一看就认出来了这人是谁,照片上的那人距离他当时见到的面貌看上去成熟了一点,也留长了一些头发,眼神虽然没了昔日的攻击性却也老成了许多,真要说的话,晓强倒是觉得小宝这张照片的眼神像极了几年前的邵庄。

“你他妈有病啊?你都有人家的电话号码你自己问一问不行?还非得费我们的公安系统。”

  而邵庄也只是笑,并没有开口说话,反倒是张晓强又一下子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了。

“嗷——你小子,你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啊,你这么关注人家。”

“我喜欢人家的关系”

“狗日的,我早就猜出来了,哎没想到你还真敢啊!”

“是吗,那么容易就能看的出来吗”

“废话,你年轻的时候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偏偏还就是这个人能让你有点跟人家较劲的意思,我当时还想这小子到底有啥东西能让你对他这么关注的,好家伙,没想到,我以为的较劲其实是你俩在那调情吧。”

  张晓强把纸收到衣服口袋里面,咬牙切齿的一巴掌拍到邵庄的后背上。

“你其实早就已经计划好了吧,什么时候离开什么时候出现的,但是你确定这个小宝会跟着你的计划一块走吗,那家伙不是最擅长的就是不按套路出牌吗,你也不怕你这突然出现的让人家直接给你一拳,老是不告而别的离开又是突然出现,哪个人能受得了啊。”

“给一拳就给一拳吧,反正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说着,慢慢的就站了起来,许多年不见这人在夏天的打扮依旧是衬衫加长裤,晓强知道他这样打扮一部分原因就是想遮住很早之前家人给他纹的有辟邪作用的纹身,但是这大夏天的,看在别人的眼里都觉得能热的一脑袋的汗。

“真够自信的,这一点你俩还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谢谢”

“谁他妈夸你了。”

而这一次,晓强也终于吃上了邵庄请上的一顿饭。

 

  小宝住的地方,比几年前他们见面那一次好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他本人想开了的原因,告别了周老师和兔兔之后,一个人又搬回到了石家庄的某个小区里面,这里公寓算不上高级,但是却也安静舒服,偶尔下楼遛弯的时候小宝还能遇见几只流浪猫,于是他就在家里面存了猫粮,有的时候吃完晚饭就下来遛弯,顺带把这几只猫全都喂饱。

  闲下来的时候,他依旧会去钓鱼,有的时候在那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有老头在他身边一起他就跟人家唠嗑,没人的时候就自己一边放相声一边带着帽子坐在阴凉处,自己也从不会觉得无聊。

  只是今天,正当自己因为头中午而眼皮上下打架的时候,忽的感觉有了一个人带着凳子坐在了自己旁边。小宝下意识的扭头一看,那人打扮的严实,在这种大中午的盛夏还是长衣长裤,但是身形确是那么熟悉,也仅仅只是一瞬间,他便开始心脏加速的跳动起来,握着鱼缸的手被他使劲的攥在手里面,却自始至终的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像是野生动物一般盯着坐在旁边的邵庄,好似生怕他下一秒就会跑掉。

  于是邵庄反而先开了口。

  “这个时间点鱼一般不多,想要钓鱼的话最好还是早上清晨的那会,那会鱼的觅食欲望旺盛,很快就能钓上来。”

  “是吗,那晚上呢”

  “六点到八点那会可能会好一点,那会钓的话应该上钩的都是大鱼,也挺不错的”

  “再晚一点呢,十点那会?十二点那会?凌晨那会,会有鱼吗。”

  他这话说的暗示性极强,邵庄微微的勾起嘴角,扭过头去对上那人压抑着的眼神,开口的时候有意识的放慢了说话的语速,顺着他的思路一字一句的开口说道。

“如果你愿意收留一条鱼的话,应该就不怕钓不上来了。”

 

  可是下一秒。

 

  小宝却突然被猛地一股力量拽进了湖里面。

 

  邵庄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得愣了神,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还不清楚到底发是出于什么原因,但是此时身体比脑子动的还快,他立马以极快的速度也追随到湖水里面,身上的衣服和鞋子被湖水打湿的沉甸甸,让他的一举一动都难受极了,但每当他快要抓住在水中挣扎着的小宝,却又马上消失不见然后出现在湖里面的另外一个地方。

  邵庄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过,他环顾四周,周围风平浪静只有微风吹拂,却再也找不到了小宝的痕迹,他冲着湖面喊了两声那人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而低下头看去,自己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游到了湖中心,刚刚明明还很浅的湖水此时却深不见底,幽深的颜色蓝的发黑。

  “小宝!!”

  他又喊了一嗓子,声音已经开始发哑,而此时身边的温度却好像猛地降低,一股强劲的冷风冲着他的后背就猛地吹了过来,邵庄被这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很快天空中却又突然电闪雷鸣起来,天空中轰隆隆的作响,狂风暴雨之中豆大的雨水打在脸上让人感觉生疼。邵庄环顾四周,此刻的湖水却又好像变成了黑色的海洋一般,他抬起头,面前出现了几英尺的海浪,在打下来的一瞬间,他却又重重的摔倒了地面上。

  邵庄挣扎着坐起来,呼吸急促浑身颤抖,周围却又丝毫没有见到一丝关于水的痕迹,而他也是嗓子干渴,咳嗽了一下能够感觉到口腔里面一阵血腥。

  这里环境昏暗,而偏逢此时又偏头痛发作,他只得紧紧的闭上眼睛猛地憋住呼吸,几秒后情况才慢慢变好他才张开眼睛;低头一看,这会汗水已经打湿了他身上穿着的贴身T恤,他站起身来,看着眼前的地下洞穴和在一旁哭泣的众人,她们手上举着的火折子是此时此刻昏暗当中唯一的光源,其中一人在看到邵庄站起来之后,大喊着让他不要动,不然腿会被废掉,听到这话时邵庄才发觉自己的双腿也疼得厉害,鲜血不断地向外涌去,就连视力此时都有些模糊不清。

  “邵庄……王倩她,她……”

   邵庄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盯着自己的双手,手掌中心基本没有一块好肉,但王倩这个名字还是让他愣住了神,紧靠着这墓洞里面一些微弱的光源,邵庄一下子又看到了十几年前死在这里的那个与自己几乎是一同长大的女孩,她面色惨白,脖子上面鲜血直流,指甲因为挣扎而塞满了泥土,断气前的最后一秒女孩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眼泪混着鲜血就这么流了下来。

   她就这么结束在了十五岁的年纪。

   邵庄此时明白了自己身处什么样的处境,他情急之下脑袋飞速运转,很快居然还真的找到了机关的突破口,而此时仅存下来的父辈们下令让他们丢掉沉重的古董赃物,以活下去为第一任务;邵庄的腿受了伤,逃出去的时候是一个看不清脸和没有开口说话的人架着往外逃,然而就当真的在洞穴当中看到了一丝光亮的时候,还没有等到众人的心情一下子又激动了起来,身后却又轰隆隆的传来了爆炸的声音,此时这个盗洞马上就要塌陷,跑在后面的人已经些被乱石砸死,而邵庄的腿此时动一下都觉得生疼,他抬头一看,上面的巨大砖石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看着眼前父亲已经成功的逃脱出去之后,他竟然觉得自己可以解放了。

   很累,真的很累,十五岁的邵庄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可以好好的休息一天,只是现在看来,自己似乎可以永远的睡在洞穴里面了。

  “你自己赶紧跑吧,现在还来得及。”

  邵庄轻声跟还在架着自己跑的那人说道,只是他依旧没有回声,自己还没有来得及感觉到奇怪,突然头顶上就传来了轰隆隆巨石坍塌的声音;邵庄猛地紧紧的闭上眼睛,此时后背却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极大的推力,让他一下子摔倒在远处的地面上;本来就受了伤的腿部一下子又受到第二次伤害,他痛的蜷缩在地上,脸上流得水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鼻腔里面也全部都是一股泥土的味道,他感觉自己可能一不小心咬到了舌头,开口呻吟的时候,几滴血水就这么滴在了地面上。

  他活了下来,似乎坍塌也就到此停止了,洞穴外面还有人在不断的呼喊着邵庄的名字,但他却不管不顾,心脏跳动的实在是太过于剧烈导致他开始呼吸不畅,就这样每动一下身体都会痛的像是撕裂一样他却手脚并用的爬到了刚刚搀扶他的那人面前。

  那个年轻人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此时被压在巨石下面鲜血直流,而就在这一刻,邵庄也终于看清楚了对方的脸。

  是小宝。

  他的心脏此时就像是被人活生生的用刀一片一片的割裂了下来一样,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就连胃里面也都开始翻江倒海,无数的话语到了嗓子眼却连一个完整的音符都发不出来,只是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吼叫声,几秒后,他的大脑停止了该如何思考,只是缓缓的躺在了那人的血水当中,盯着上面像当时一样大的石头砸向自己,闭上了眼睛。

 

7.

“邵庄?邵庄?!!”

 

  小宝猛地晃醒了刚刚睡在他身边开始痛苦呻吟的邵庄,他面色惨白,眼眶通红,在看向自己的目光里面充满了恐惧,甚至连呼吸都控制不住,而浑身冒出来的汗水让他看起来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丝毫没有白天时那沉着冷静的样子。

 

8.

 他又开始做噩梦了,

 小宝他知道。  

 

 

9.

 琳琅当时在奶茶店里面的时候,问出了“你不觉得庄哥睡觉的时候有什么异常吗”

 而小宝当时只觉得语塞,因为他们俩个虽然在一起,有的时候在夜间运动结束了之后,两人也只是默默的享受着激情带来的快感,洗完澡收拾完之后其实是各自回各自的房间睡觉。

 这并不是邵庄拒绝,而是小宝自己主动提出来,打从之前他们几个人还在一起的时候,邵庄曾经在他的屋子里面午休过,当时碰巧有关于王春萍的一些资料想要给黎伟看,于是小宝就动作极轻的悄悄推开房门,可是就那么一下子,甚至连门都还没有完全打开,邵庄就一下子坐了起来,虽然时候这人解释道是自己恰巧睡醒了,但是小宝看着他眼睛下面的乌青,猜测应该是睡眠极浅被吵醒了才对。

  于是小宝就提出来了要分房睡,他自己本身睡觉的时候就不安静,按照之前人的说法自己应该是不仅会打呼还会动来动去的,这对于睡眠极浅的人来说,简直就像是一种折磨一样。

 

“不啊,庄哥他的睡眠算不上浅,而且有的时候他还嗜睡,平时不看书的时候其实他就想要去睡觉。”

“是嘛”东东应和道,“哎但是我总觉得半仙有的时候睡眠不好啊,睡这么久都不够吗”

“啧,庄哥他虽然他睡眠不浅,但是他经常性的会做噩梦,你俩要是没有在一起睡觉过夜你可能确实不知道,他每次做噩梦的时候都会很难受,并且一旦惊醒后就很难继续睡过去,所以他睡得沉,但是睡得并不好,而且睡眠时间很短,这就是之前他盗墓的时候留下的后遗症,可能是……不好的画面见到太多了吧……”

“那半仙这确实是……哎等等?你咋知道的,你和邵庄在一起过过夜?”

“嘿你个死胖子,我俩当时在一起工作的时候在一个房间里面睡过觉咋了!两张床!你管我俩了!”琳琅说着就要上去给邢东东一下,好在他也求饶的快,琳琅嘬了一口饮料后也就不再计较。

“我那天晚上喝多了起夜,就看见他突然一下子像是被噩梦惊醒了一样,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你们形容但看起来确实很严重,但是我当时也没多想也就睡了,结果没过几个小时之后就又想要上厕所,结果就发现那人一直就没睡了,一直到早上六点,天亮了他才重新躺下。”

  这下子,小宝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但是他害怕的就是邵庄不跟他说。

  他们两个总是一样,一个人不说,另外一个人就不敢行动,而来来回回拉扯之间,两人都已经错过了太多。

  于是那一天在接黎伟回家之后,他试探性的悄悄的潜入到邵庄的房间里面,轻手轻脚的倒也没有吵醒对方,只是很快,他就看到了琳琅所说的那个场景;邵庄整个人突然开始浑身的颤抖起来,完全没有征兆,随后他的呼吸开始凌乱,手指紧紧的抓紧自己身上的布料,偶尔会从喉咙里面露出来几丝低沉的呻吟,就连额头上面都布满了汗水。

  正当小宝看到这种场景后要去叫醒他的一瞬间,他突然停下了动作。

  邵庄真的愿意让自己看到他这样吗,他真的愿意让别人知道他这样脆弱的一面吗,若是触碰到了他底线,会不会又是一场没有归期的离别。

  他害怕了。

  于是他只得紧紧的抱住对方,在等到将近一分钟之后邵庄身上的颤抖才缓慢的平静下来,只是呼吸还是那么快速,而小宝也不能确定,此时的邵庄有没有醒过来。

  他还是逃跑了,在确定一切都平复了之后,他静悄悄的从房间里面退了出去,慌乱之中还穿错了拖鞋并最终被黎伟发现。

  小宝心想,其实自己是自私极了,因为害怕是否会因为进一步的关系而让邵庄离开自己,所以干脆就不做行动;哪怕是做噩梦也好,哪怕是被人称作胆小鬼也罢;但知道此时此刻,邵庄还会在自己身边。

  他觉得自己真的爱极了那个人,爱到自己都已经可以这么自私。

 

  安宁和赵宁去往济南的时候,赵宁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就先一步离开了,至此,开车送安宁去高铁的任务就落到了小宝的身上,只是在这一路上,两个人其实并没有怎么说话,偶尔的聊聊天也就是谈论一下关于那只肥羊的后续经过,但毕竟也是因为两个人太熟了,哪怕是安静的场景倒也不会觉得尴尬,车里面就这样放着安宁喜欢的音乐,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小雨。

  临行前的时候,小宝帮忙将安宁的行李从汽车的后备箱里面拿出来交给对方的手里面,本来还想着帮忙给她送进去却被安宁给拒绝了。

“东西不多,其实就是一些衣物,其余的东西都让赵宁先拿走了,我一个人也拿得动”

  这样的话,小宝也就放心了,摆了摆手让她赶紧进去,这天上的小雨虽小,但是密集,像是银针一样也打湿了一小片的衣物。

  安宁点了点头,却在正准备要走的时候却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的时候抿着嘴唇静静的望着站在车子旁边的小宝,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安宁,有什么话就直说,这么多年的关系了。”

  安宁听着这话也一下子浅笑了出来,她完全转过身来,双手扶住后面的行李箱,此刻身穿的长裙群尾已经被黏土弄脏了一点。

“我觉得你没有必要这么小心翼翼的,邵庄他既然当初选择了跟你在一起,那必定是因为你是小宝,就算你不相信你自己,你也应该相信邵庄吧。”

  说罢,就转身走了进去,留下小宝一个人走进了车子里面,点燃了一根烟静静的抽完,随后将其所有的,包括打火机,也都一同扔到了路边的垃圾桶里面。

 

  而此时,今天晚上邵庄做噩梦的反应似乎格外的大,最初的时候小宝只是下意识的觉得似乎身边的人睡得有些不太安稳,于是便睁开眼睛去查看,结果就伴随着屋子里面的一点点月光,便看到邵庄整个人的眉头紧紧的锁在了一起,就连身上的睡衣也早就被汗水给打湿,而这似乎还不能够缓解那人的痛苦,邵庄紧紧的环抱住自己的双臂,指甲嵌入肉里面将衣料攥在一起,神色也逐渐的痛苦起来。

“邵庄?!邵庄你醒醒!邵庄!”

  这一次,他立马紧紧的抱了上去,将那人锁在自己的怀抱里面不再松开;趁着似乎有平缓的瞬间,小宝立马抓住怀里那人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当中,一遍一遍的重复的喊着对方的名字,于是就在几秒钟最后,邵庄猛然的睁开了眼睛,眼眶通红,扭过头对上自己的视线的时候,小宝分明在里面清楚的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没事了,就是做噩梦而已,没事了已经”

  他平复着邵庄的呼吸,像是哄着小婴儿一样耐心的拍着那人的后背,逐渐让其的情绪慢慢的恢复了原状,在他转过身来跟自己面对面的时候,那双眼睛又变得平静了起来。

“谢谢。”

“要不要喝水,你看你嗓子哑的”

  小宝蹿下床,从客厅的桌子上面拿了杯子在饮水机里面用冷水和热水相互混合成了一个适中的温度,等到重新回到房间里面的时候,邵庄已经坐了起来,打开了床头的一盏小夜灯,拿起手机似乎是在回复消息。

  邵庄伸手接过温水,慢慢的全部都喝了下去,稳当的丝毫看不出来刚刚有一点慌张的痕迹,这让小宝很是佩服这人的恢复能力,刚刚邵庄的那个状态,要是在叫不醒他,自己简直就要去叫医生了。

“这么晚了还有人给你发消息,有重要的事?”

“想知道?”

看来这个人确实是恢复过来了,这会还有心思开玩笑。

  小宝想了想,干脆自己这一次不要脸一次得了,他快速的爬上了床,直愣愣的坐在那人的身旁,口齿清晰的开口说道“想知道。”

  邵庄垂下头笑了起来,他关上手机,将其重新放回到床头柜上面,神色比刚才舒缓了许多。

“三爷说最近又一次重要的下斗,想要让我过去。”

“什么?你——”

  小宝皱起眉头,刚想要开口说道不想让他去,话到了嘴边却也怎么也开不了口。

  有意识的,他把自己不满的情绪给压了下去。

“你要去吗”

“你想让我去吗”

“我当然不想”

“好,那我就不去”

  这下子,反而像是邵庄在哄着他一样,屁股往下一挪就重新躺了回去。

“哎?不是,你要是想去你就去,我没事,反正咱家就在这,你回来就行。”

 小宝这下子反而给整不会了,连忙着急忙慌的给自己找补充,而邵庄则是一副宠孩子的表情,睁着大眼睛对上那人的视线,看着对方慌乱的表情。

  逗也逗的差不多了,这人也就适当的收手,邵庄这一方面做的向来有分寸,只是尤其的喜欢冲着小宝开玩笑罢了。

“我开玩笑的,其实本来也就是要拒绝的。”

“是吗……”

  小宝这会才表情放松了起来,他吸了一口气,又沉沉的吐了出来,刚刚一下子经历了那么多让他此时的睡意全无,扭过头一看,此时也就是只有半夜三点十四分,窗户外面一片漆黑,只有偶然间会有几个向光的小飞虫落在窗户上面。

“你一直都是这样吗,做了噩梦之后会很难入睡。”

“嗯”

“刚刚……你梦见什么了?我好像听见你叫我的名字了。”

  邵庄斜眼看了过去,小宝就躺在自己的旁边,那人目光清透,所有的视线全部都聚集在自己的身上,只是若是神色能够在放松一点,那就更好了。

“我梦见三年前我去找你的那一段,然后你被拖到湖里面,后面又变成我十五岁那年盗墓时的伙伴,结果出来的时候你被砸死了,我也就不准备继续逃出去了,躺在地上准备跟你一起死。”

  这故事倒是挺精彩,就是说出来的实在是不吉利。小宝转过身去用手撑着脑袋侧对着依旧平躺在床上的邵庄,心里回想着刚刚邵庄所说的那一句像是要一起死的准备,老实讲他到还是有些感动,不过一起死的这个结局实在是不好,倒也怪不得刚刚这人在梦里面的反应这么大。

“你从几岁开始下斗的啊”

  邵庄歪了歪头,陈沉默了一会像是在计算着时间,在这期间房间里面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时间一分一秒的慢慢流逝,等到指针从三点十五一直走到三点十七的时候,这人才不由自主的喘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从回忆里面抽身出来。

“十二岁的时候,是我第一次跟我叔叔下斗,但其实就像是走个过场而已。”

  十二岁…….

  十二岁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其实小宝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了,估计也就是骗骗身边的小朋友什么的,跟这个相比较起来,自己的童年还真的是安全。

“我想听听你以前的事情”

  小宝沉了沉眼皮,旁边的小夜光灯灯光打在脸上让他清晰的下颌线显得柔和了很多,而他也没有逼邵庄的打算,若是对方实在是不想说,自己也不会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邵庄实在是揣摩人心的大师,他清楚小宝无非就是想要进一步的加剧两人关系,无关于身体,而是像大多数的情侣一样。

  了解他的过去。

  于是沉默半饷,邵庄终于开了口,语气平缓,说自己的经历就仿佛是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一般,将小宝一下子就带到了他的十五岁那年。

  他噩梦的开始。


 

10

  邵庄之前说过,他也不是没有搞过对象,这句话半假不假,到也算不上有多真实,只是王倩这个人若是真的能够活下来的话,或许两个人真的会走到一起也说不定,但是小孩子之间当时哪会考虑那么多,她们这种职业,从娃娃就开始培养,能够一起相处那么多年,已经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了。

  十五岁那年,邵庄的身高不过刚刚超过一米七而已,只是他从小表现出来超乎常人的冷静和布局的能力让人很难想象这人长大后会是什么样的人才,与其相反的王倩倒是有些不同,他算不上聪明,但是懂得风水,在队里面也是不可或缺的职位,而两人年纪相仿,又是一起从小长大,一起搭配着行动往往总会事半功倍。

  在此之前,邵庄其实已经见识过下面会有多么危险,十二岁的那一次虽说只是走个过场,但是依旧见证了所谓的生死是怎样一回事;那时十二岁的夜晚,他就已经开始有了做噩梦的迹象,梦境里面其实并非是多么恐怖的场景,但是他像是整个人掉到了一个洞穴里面一样,周围黑暗一片并且寂静无声,若是伸手想要活动,反而会触碰到不知道是什么材料的石块,此时嗓子会疼痛的难以忍受,呼吸之间都像是有尘土一般快速的进入到肺部,整个人很快还会冒出冷汗,想要求救却只能发出一丝谁都听不懂的话语。

  而每每醒过来的时候,都会是一身冷汗。

  有时候严重了,他也只是从床上坐起身来想办法弄出一些光亮来又拿出一本书来看,这是上一次父亲交给他的办法,听他所说这就是被吓到了,只要想办法把注意力转移开,并且多适应几次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第二天早晨,按照之前的计划,下去之后,一拨人兵分两路按照计划行事,领头的张叔带着张倩去墓穴口查看风水方便推测机关,而邵庄的父亲则带领邵庄和主要的人手去主墓室里面进行主要活动,两个人互相嘱咐了安全,临行前还约定好出去之后一起去吃一顿好吃的,有的大人站在一旁向着两个人吹口哨打趣,年少的邵庄倒是觉得没有什么,只是王倩红了脸,扭过头就走了。

  而危险就发生在一行人进入到主墓室之后。

  手上的对讲机突然没有人响应就是噩耗的开始,没有了张叔的回应让其中一个倒霉蛋不小心触动了机关,那人就站在邵庄的后边,此时就听见嗖的一声像是风一样的声音响过,一支利箭就穿透了那人的身体,邵庄躲得快,只是耳朵被轻微的划伤,但是那人倒下的时候却死死的压在了自己的身上,脖子上面流下来的血迹染红了十五岁邵庄的衣服和脸颊,他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哪怕很快就缓过神来但呼吸之间还是充满了血腥的味道,他不由得只得更加让自己专注在墓穴当中,从而减缓自己的恐惧。

  但是这一次,就好像是被人盯上了一般,邵庄的父亲先是察觉出来了不对劲,随后便马上下令让人撤离,但是偏偏就有人在这个时候不听劝告,还在往背包里面塞着过于沉重的古董玩物,想要多赚一些;邵庄没拿多少,只是看上了一本古书和一些零零散散的随葬品,撤离的时候他走在前面,靠着火折子还有手电筒里面剩下的一点微弱的电量小心翼翼的往前前进,然而没过几秒之后,队伍的尾端又传来了凄惨的声音,邵庄回头跑去查看,好在并非是自己的父亲受伤,而是另外一个年轻人,他踩到了机关,腿部被毒箭射中,当务之急为了保命最快速的方法就是把腿处理掉,但是若是这样,这人也会有失血过多而丧命的危险,而好在邵庄的父亲似乎要更加当机立断,一秒钟后就马上做出了决定。

  他让邵庄给那人的嘴里塞上了布料塞满整个口腔并死死的摁住身体,在做了简单的处理之后,随着几下子手中的刀具狠狠的挥舞了几下,就当着这个十五岁少年的面,邵庄也没有闭眼睛,那人的腿就这样被永远被遗留在了这里,而这人虽然因为疼痛昏了过去,但好在还有呼吸,依然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于是在安排了两个人轮流背着他逃亡之后,几人就继续开始寻找出口。

  而此时,邵庄已经开始浑身颤抖。

  他想起来了自己的梦境,直觉告诉他其实自己在梦中身处的密室其实就是一口棺材。

  没过多久之后,噩耗又一次的传来,倒在地上的张叔和王倩,两个人都已经没了气息,被发现的时候两人面色狰狞而又惨白,张倩似乎还有过挣扎的痕迹,指甲里面沾满了泥土,而邵庄呆愣在原地,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屏住呼吸向前走去的时候还狼狈的被绊倒摔在地上,他爬起来之后,没走几步却又猛然回头,从兜里面掏出来了一个镶嵌着翡翠的簪子,颤抖着手放在了已经没了气息的王倩身边。

  于是他每呼吸一下,肠子就绞着痛起来,几分钟之后邵庄又感觉到鼻腔里面又源源不断的液体流了出来,他伸手蹭了蹭鼻子,果然手套上面鲜红一片,然而此时伤亡惨重,他已经算得上的身体完整的人,和父亲两个人走在前面,他声音略带颤抖的开口说道“这里应该是之前就有人来过,但是没有成功,恐怕在几个小时之前就跟着咱们进来了,张叔她们应当就是那一群人下的手。”

  两人举起手电筒,研究着机关的布局,可是大脑里面却一片空白,他扭过头去看着一行的人,父亲的视线从刚开始就已经看不太清,而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的原因,眼前总觉得朦胧着一片白,不知是否也是中毒的现象。

  好在老天爷并不打算一线生机都不留,就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突然又了爆炸的声音,而这爆炸的范围直接让机关也有了松动,邵庄就在这么一瞬间,立刻确定了该如何逃出去的路线,于是也马上架着父亲带领众人像是本能一样的向外逃去,而在这么一段的路上,他听不见任何的声音,根据后面有人跟他描述似乎周围还有流水声和巨石松动的声音,但是当时他就连自己急促的呼救声都听不到,一直到剩下或者人全部都逃了出来之后,墓洞轰然倒塌,极有可能是后面进去的那群人对于炸药的使用不当又或者触碰了什么机关,但自此,十五岁的邵庄看着浑身是血的自己,他浑身颤抖,耳朵有了一段时间的失聪,所有的声音全都像是耳鸣一般,而身上也像是被压了千斤顶,压迫的他五脏六腑全部像是被人拧在了一起,就连手掌受了伤都没有感觉出分毫。

 

 

 

  而在住院的那一个晚上。

  邵庄做噩梦的迹象就更加严重了,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许多年症状都没有缓解,有的时候就是那一天的事情,有的时候是许多的经历糅合在一起,但是始终,每天晚上他几乎都会被惊醒,浑身被汗水打湿,身体沉重到无法动弹。

  现在,小宝也终于知道了。

 

 

 

0.

  邵庄听着卫生间内传来哗啦啦的水声的响起的时候,又拿起了手机回复这张晓强发来的消息;这人说话的时候语气不好,却句句在暴躁的表示自己的担心,邵庄当年在父辈里面只留下一封信件就不辞而别,设计出这么一大盘棋之后也没有要回去的打算,他知道的不少,若是真的爆料在警察那里估计上面几个老东西个个都要在警局里面安享晚年,而最近手机里频繁的有人在给他发消息,则是证明自己居然还真的暴露了。

  但他也不着急,转身把刚刚放在桌子上的那杯水剩下的一点全都喝光,邵庄这人,既然敢就这么跟小宝这样大大方方的在一起,手上就必然还会有然他们动不得自己的手段,若是实在是出了意外,他也不介意请小宝帮一回忙。

  就像是当年他俩在一起的时候,小宝沉着嗓子轻轻的拉住他的手说道的那句话。

  我希望我能参与到你接下来的生活当中。

  小宝从浴室里面出来的时候,头发还滴着水,他刚刚听的时候浑身冒着冷汗,让他又跑到浴室里面洗了个热水澡,此时却又觉得有些尴尬,这让自己恐惧的经历居然是邵庄在十五岁的时候切实经历过的事情,他只觉得邵庄只会做噩梦已经算得上是自我排解能力非常好了,若真要是换个其他人,得个心理疾病啥的都极有可能。

  重新回到床上,小宝伸出双手,又将床上的那让人搂进自己的怀里,其实两个身形差不多的男人像是这种姿势是互相都不太舒服的,但是小宝此时就是倔,邵庄也不躲,就让那人在自己的肩膀上那么摸,他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无神,神态有些像是下棋的时候结束的那一瞬间。

“不困吗。”

“不困。”

  邵庄刚刚嘴角上还带着的笑意慢慢的散开了,他面无表情,说话期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好像刚刚刚从噩梦里面醒来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

  他总是这样,结束完噩梦之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清醒,睡也睡不着却也不想要干别的事情,此时已经将近凌晨四点半的时间,或许再过一会天就会变得蒙蒙发亮,但是邵庄的后脑勺又开始跳着疼,这是他休息不好的身体反馈。

“说不定今天能睡着呢”

小宝下意识的抓住邵庄手。

“为什么”

“今天我陪你睡。”

  他准备强硬一回,就这么搂着邵庄又一次的躺了下来,回归到了最开始的那个姿势,让邵庄以一种像是锁在怀里的姿势背对着自己陷在床里面,很快又像是不满足似的,缓缓的顺着腰线找到了怀里那人的手腕摩擦着那一小片的皮肤,那一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之前下斗的时候留下来的。

  此时的室内温度,应该是要比二十五度低的,而两个人睡在床上,小宝能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索性声音不大,若是邵庄要嘲笑的话自己也能瞎扯找补,但怕就怕在那个人一句话不说,就睁着眼睛,平静的盯着眼前,像是在用身体表述自己是真的不困一样。

“你还记得你刚来找我的时候吗”

  小宝拱了拱枕头,他呼吸缓慢,说话的时候热气全部都打在邵庄的脖颈处,抬起眼的时候那人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于是他自顾自的讲下去。

“那天你来的之前,我都已经买好了明天去内蒙古的飞机票了,我这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中午打算出去钓钓鱼放松一下,结果你突然,我就想问问你你是不是把我的机票都给查出来了。”

小宝感叹的哎呀了一声,邵庄也就背对着浅笑。

“那个就是一个意外。”

  他晃了神,似乎思绪一下子又回到了三年前的时候;那一会阳光正足,邵庄就那么坐在自己的身边,没有带帽子也没有带鱼竿和鱼饵,没过多久的时候他额前的发丝就被汗水给浸湿了,但这人就是等得起,等到小宝都觉得自己被热的有些中暑的时候,等到小宝实在是忍不下去的时候,还非得是小宝开口问道

  你这次要待多久。

  邵庄没有立即回答,依旧面色平静的看着眼前的湖面,就像是他在梦里所说的那样,头中午的时候其实根本就钓不上来鱼;而小宝钓了这么长时间,心里也早就跟个明镜似的一样,但他也就那么耗着,盯着没有一丝涟漪的湖面就愣的出神。

 

“我当时其实是在想,上次鸡血石结束后的那个晚上,我过去找你,咱俩就这么顺势的打了一炮你也没有拒绝,我当时以为你会就此留下来,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你居然还真的走了,我连你什么时候收拾的行李都不知道。”

“我当时确实有麻烦的事情没有处理”邵庄也很坦然的回答道。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

“你也没有问我,我以为你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

“嘿你——”

  小宝被呛得不知道如何回答,年轻时候的伶牙俐齿在半仙面前还真的是什么用处都没有。

  此时,邵庄的呼吸已经开始趋于平稳,小宝微微松开了一点力气,却也没有完全的松开他,就这么安静的盯着他的发丝看了好一会,眼尖的在里面找到了几丝白色的头发。

  这么说来,两个人都已经三十几岁了。

  已经算得上是而立之年了。

“我跟你说啊半仙,你给我来那两次不辞而别,给我的感觉就特别像是我是在家里面等你的小怨妇一样,向来都是只有我等你的分,没有你等我的分,这压根就不公平。”

  邵庄离开的这几年,小宝戒了烟,减少了喝酒的次数,俗话说想念一个人就会在日常的生活中去刻意模仿他,几年前的时候小宝听说这话还觉得矫情的牙酸,可真到了自己身上,他却觉得倒不是牙酸,是牙疼;这种痛感并不会拿刀刺一样,而是像扯神经猛然的突然痛了你一下,每天总会有那么几次,搞突袭搞得是一把好手却又不至于立马去看医生。

“你这比喻能力倒是不错”

“这些年我倒是看了几本书。”

  小宝抬头看了一眼时钟,已经超过了四点半,比起刚才还黑不见底的天空现在已经有了点蒙蒙亮的意思,这个时间点已经有了不少老年人在此时醒来,像是之前他还是一个人的时候,有一天自己醒得早,五点多的时候就出去跑步,没想到公园里面已经有了不少大爷大妈们在那里集合开始做运动,抬头一看,天上的星火都还没有消逝。

  告白的那一天……其实也是算不上告白,两个大老爷们再怎么样互诉情感都不会有多浪漫,更何况一个是骗子,一个是盗墓贼;小宝依旧是在像是这样的一个时间,天不黑,但也肯定算不上亮的时间点又去到了那个酒吧,不出意外,邵庄果然在那里。

  这人彻底不装了,之前好歹还会带上唇钉耳钉什么的穿个皮衣过来,这一次索性还是之前的装扮,衬衫西服裤的,在这种嘈杂的环境里面简直一点都不搭。

  于是两个人还是坐在了老位置上面,邵庄的酒量向来很好,早些的日子里面他跟着父辈们壮胆的时候还都是用烈酒,但是实际上这人又不喜欢酒精的味道,只是酒吧里面哪会有什么龙井可以给你喝呢,于是他手里面的酒瓶攥了老半天,真正喝进口里的次数却一只手能数过来。

  小宝从吧台的桌面上摸过来一副扑克牌,他咧嘴一笑,像是第一次邀他入伙那般,一下子横着铺在邵庄的面前。

  抽一张。

  抽完后呢。

  我大,你就别走了,跟我在一起;你大,我就立马就搬走,从此之后咱俩可以再也不见面了。

邵庄看着这扑克牌,舌头在口腔里面顶了顶后槽牙,他率先用手轻轻的抽过来一张牌,并没有马上就看,而是用手压在桌面上,扭头盯着小宝。

  小宝也不怕,他依旧是左手压在右手的手背上,手指轻轻一点,一张牌就快速的溜进他的手心当中。

‘这些牌很听我的话的’小宝喝了一口酒,也没很快就亮出牌面。

‘所以你会出老千吗’

“你不会出老千吗”

  这一问一答,两人的心里却也都跟明镜似的,邵庄的左手手指轻轻的点了点另一只手的手背,他垂着眼睛,看着这桌子上的纹路,恍惚间好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当初他从凳子地下抽出黑桃尖的场景。

  于是一切都已经很明白了。

  说到底就是两个爱出老千的赌徒,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浪漫。

 

  邵庄扭过了身,抬眼朝着自己对面的那人看过去,他们之间的距离此时离得很近,彼此呼吸的时候似乎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而小宝就这么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说起来,这两人的眼睛虽也是各不相同,却也都各有各味道,小宝也曾经说过,他的眼睛遗传了他的妈妈,印象之中母亲就长了一双极美的丹凤眼,而自己虽然是个内双,但形状好看,细长的像是狐狸一般,而此时在眼睛里面流露出来的眼神,恍惚之间却尤为显露平静,不像是平时生活之中的精明且锋芒,而是淡淡的就这么看着对方,似是这么多年下来沉浸下来的感情一样。

终究是微风和湖水融合在了一起。

邵庄眨了眨眼睛,只觉得今日有些不同。

 

他格外的困倦。

 

“我困了”

  他的嗓音发沉,确实是带了睡意,看向小宝的眼睛缓慢的闭上之后就没有再次睁开。

  而杨小宝,他的视线始终中盯在那人的眉眼之上,目光从未离开过半分。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开口轻声的问道,趁着邵庄还未沉睡,又轻手轻脚的搂了上去,他头上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其实是自己精心挑选的,他记得邵庄以前就用这个,几年前待在他身边的时候就觉得好闻。

“我爱你”

 这话由邵庄说出来,简直好听极了。

 他眼皮轻轻的颤抖了一下,终于在缓慢的开口之后,呼吸逐渐的平稳了下来,就在天要亮起来的时候,小宝轻轻的拉上了窗帘,好在那人终究沉睡了过去也没有醒来的迹象;而这一夜,他难得一夜无梦;同样,伴随着邵庄平稳的起伏,不到一分钟之后小宝也逐渐感受到了困意,眼睛闭上了没多久,很快也就睡了过去。

 此时,手机上面又传来了一则消息,上面是刚下飞机的黎伟在群里面送来的祝福。

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而已。

七夕快乐


end.


ps:故事有点漫长和拖沓,也感谢大家看到这里~七夕快乐呦~

下一棒: @树霙 


 

 






沧行

【鸥昀晨】 岁寒

上一篇《三友》的后续,没看过的可以先看看

这一篇写得太难了,特别卡,不知道为啥,怎么会这么艰难…所以应该也不会很好看【躺平】

cb向,13000+


————————————————————


1.

河不是大河,河面不宽,轻功高手几个腾挪便可渡河,河水不深,只容得下两艘乌篷船并行,水流不疾,扔下石子后可看清圈圈涟漪荡起又消散。然河岸宽阔,岸上还有树林小片,虫鸟飞鸣。

河是普通的河,彼段河道亦是普通河道,少有人至,唯有风携水汽,润养生灵。

然而此时,河畔潮湿的空气中,混杂了一丝血腥味。

循着血腥,可见河岸滩涂上,横陈一具尸体。

魏晨立在河岸边,尸体就在他脚下,血流已止,但血...

上一篇《三友》的后续,没看过的可以先看看

这一篇写得太难了,特别卡,不知道为啥,怎么会这么艰难…所以应该也不会很好看【躺平】

cb向,13000+


————————————————————


1.

河不是大河,河面不宽,轻功高手几个腾挪便可渡河,河水不深,只容得下两艘乌篷船并行,水流不疾,扔下石子后可看清圈圈涟漪荡起又消散。然河岸宽阔,岸上还有树林小片,虫鸟飞鸣。

河是普通的河,彼段河道亦是普通河道,少有人至,唯有风携水汽,润养生灵。

然而此时,河畔潮湿的空气中,混杂了一丝血腥味。

循着血腥,可见河岸滩涂上,横陈一具尸体。

魏晨立在河岸边,尸体就在他脚下,血流已止,但血迹未干,黏腻猩红渗入河岸碎石中。

魏晨凝神,细细观察着这具尸体。

他生前应经历过极其惨烈的战斗,前胸后背都有刀口,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来,臂上和腿上有箭洞,箭被蛮力拔出,倒刺带出粉白筋肉,大剌剌翻在外。他身上衣衫和脚上鞋履都被血浸透,腿上伤口撕裂得厉害,只因他带伤仍奔袭百里,被追击至此,以命相搏,终是不敌。

魏晨半蹲下身,再察。

他的下颌被卸掉,大张的嘴里满是血泽,覆了一头一脸,口中一颗白齿也不见——全被敲碎拔下,从出血量和伤口形态看,应是在他还没咽气时下的手。他身上每处伤口,都被二次撕开搅烂。他的手指脚趾,二十枚指甲都被掀开。他被开膛破肚,肠子流了出来,胃被掏出砍烂。

尸体上每一寸,魏晨都一一入眼。

尸体的左小腿肚上,有一块皮肤泛黄起皱,魏晨捻上去,稍一使力,揭下一小张人皮面具,面具下有一道伤口,已经结痂,从角度看,是他自己割的。

魏晨撕开伤口,探指进去,片刻后从里面夹出一枚蜡丸。

人身上能够藏蜡丸的地方很多,可以封在伤口里,藏在指甲里,咬在牙齿里,或直接吞下,藏在胃里。

敌人为了得到这枚蜡丸,拔了他的牙齿,掀了他的指甲,搅烂他的伤口,掏出他的肠胃。

这些他都想到了,所以他用一张人皮面具封住腿上伤口——这张人皮做得不算天衣无缝,甚至有些显眼,但他多做了一件事,他吞了一枚蜡丸。

人皮面具太像掩饰,自然是吞入腹中更为安全,因此敌人剖开他的肠胃取出蜡丸后,只当腿上人皮是障眼法,拿走了假的,真的便逃过一劫。

魏晨收好蜡丸,为他整理衣衫。

他的里衣贴近胸口处,收着一枚符。

魏晨凑近仔细瞧了瞧,是邯郸城里普惠寺求来的平安符,看制式该是两三年前的。普惠寺有高僧住持,香火旺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求得这一枚开了光的平安符,想必万分不易。

他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硬朗强健,家中或有父母盼儿,或有新妇思君,他们三步一拜求得一枚平安符,连同满满的思念牵挂一同交到他手上,他亦珍重,三年来贴身收藏,或许等这次任务结束,他就可以回乡与亲人团聚。

然而平安符护他三年,最后这一程却没能保他平安。面对敌人的弯刀利剑时,佛祖不能为他挡下哪怕一击。

魏晨犹豫了一瞬,将这沾了血的平安符收起,与那蜡丸放在一处。

他继续为他收整。装上他的下巴,修整他的指甲,把他外流的肠胃都塞回去,又撕下一片衣襟下摆,从河中蘸水,擦干净他脸上的血污。接着,用碎石堆起一具“棺”,勉强将他入殓。

魏晨的手很稳,每一步都利落稳健,不见一丝颤抖。

做完这些,魏晨往河边去,用河水洗净手上的污秽。满手的血腥入水,只余几丝暗红随波而去,转眼就不见了。

他甩甩手上的水返回,对着那石棺,郑重行一大礼。

他本该细致处置,让他入土为安,可如今时间紧迫,实在没有余力,只能如此暂置,他日事毕,必要回来重新安置。

——如果那时这石棺还在,如果他还能回得来。

敌人很快就会发现蜡丸有假,此时真的信报在魏晨手上,他没有分毫时间能够耽搁。  



2.

王鸥望向楼外,眉心微拧,桌上的茶已凉透。

醉仙楼正临京城干道大街,此处又是楼上倚拦雅座,凭栏而望,车马行人熙攘,往来进出不绝如织。

王鸥已在这里坐了三天,仍未见着他们要等的人。

店中跑堂要来换茶水,还未走近,手中茶壶却被人接了去,他抬头一看,立刻恭敬道:“掌柜的。”

张若昀不多说,示意他去忙,自己拎着茶壶向外间雅座走去。

他执起王鸥面前茶盏,泼掉冷茶,重新续水。

王鸥这才回神,仰头看着张若昀,却见他面无表情,心中暗叹,垂眸去看那条细细的茶线。

张若昀也给自己盛上一盏,在王鸥对面落座。

王鸥微微探身,“仍未有消息吗?”

张若昀摇头。

王鸥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烦躁。

此次相会,魏晨已迟了七天,与他的联络在半月前就断了。以往他也经常来迟,但从未迟到这么久,若真有事耽搁,必会传信告知,像这般杳无音讯,还是多年来头一遭。

暮春时节,天地融暖,却无端让人背后发凉。

“定是出事了。”王鸥道。

张若昀手中折扇开开合合,被他摆弄不停,“我们先别急,再等等。”

“怎能不急,就算有急事,也该给我们来个信儿,现在可好,他不来消息,我们寻他也寻不见。”王鸥向来冷静,此时语声也不免焦躁,“莫非是糟了什么不测了?”

“咱们别自己吓自己,晨哥岂是这么容易遭遇不测的?”张若昀将一盘桃花酥朝王鸥那儿推了推。

王鸥叹道:“我自然比谁都明白他的本事,只是事有反常,难以安心。”她饮了口茶,茶盏放下时,她的眼神已定,“若昀,我们再想想,近日可还有什么异常没有。”

张若昀略一迟疑,没能瞒过王鸥的眼睛:“怎么?为何欲言又止?”

张若昀无奈,“鸥姐明察秋毫,”他收合折扇,扇骨轻敲桌面,“有信报称凉州一带见过些北狄人。”

“凉州与北狄常有通商,不足为奇。”

“是扮成汉人的北狄人。”

“有些北狄人为图行商方便,亦会着汉装。”

“他们不是商人,不做生意,反而一路南下。”

“兴许是出游?”

“凉州军营近日来在暗中募马。”

王鸥不说话了。

张若昀叹了口气:“每件事虽都可解释,但若连起来看…虽然只是猜测,但由不得人起疑。”

“若是边境有变,定会有军报入京。”王鸥道。

“不错,但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且涉及军情,我们的人也难以探查更多。”

王鸥抬眸:“你认为小晨可能和这些事有关?”

张若昀执杯道:“半月前最后一次通信,那时他虽不在凉州,却也相距不远。”

王鸥又将目光投向外间:“北狄若真有动静,他恐怕不会不管,只是不知他会插手多少。”

“我们也只是猜测,但他向来是有分寸的,出不了大事。“

王鸥闻言,竟冷哼一声:“有分寸?我可听不得你们这样说他。”她愤愤饮茶,“如今年纪上来了倒是好些,早年间干的疯事险事还少?”

张若昀忙补道:“便是偶尔爱冒险了些,可他心里是有数的,总会留个后手,虽看着惊险,不也没出过乱子吗?”

王鸥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净会给他说好话。”

张若昀绽开个笑容,摇起折扇,谁成想还未开口,那玉扇便被王鸥一把抢了去,“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个习惯?来来回回弄得我眼晕!”她展开扇子去瞧,见扇面上绘着幅岁寒三友图,笔锋流畅,用色清雅,意蕴悠长,仅是幅景,也露出些情来。

“哟,”王鸥展颜,“扇面倒是不错,你画的?”

张若昀托着腮,含笑看她,“近来在京师豪绅中间流行起文人墨客那一套——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我虽没什么兴趣,但总得显得合群,旁的玩不来,便只弄把折扇来装装样子。不过市面上的扇面不是无趣就是矫情,区区不才,只好献丑啦。”

王鸥笑瞪他一眼,又定睛看着扇面。青松气度不凡,梅花凌寒怒放,翠竹通透有节,在漫天风雪中透出股逼人的气势来,确是佳作。

王鸥却眼神一黯,收起折扇还给张若昀,“要做岁寒三友,确实要辛苦些。”

“谁人不想沐浴春风,做那愉快婀娜的杨柳杏花?但四季有时,有人于暖处,就必有人于寒处。”张若昀接过折扇,放在一边。

王鸥淡淡一笑,又偏头望去。

一阵春风轻拂,荣暖亲和,抚过王鸥的鬓发,在她清艳的脸上平添几份柔软。

张若昀细看她的脸色,轻声问道:“可是累了?这里风大,还是回去吧,你余毒未清,还是多休养为好。”

王鸥笑道:“这你倒不必放在心上。”

“苗人蛊毒何等厉害,你虽及时解了蛊,可这余毒残留,也不能等闲视之。”张若昀蹙眉道。

“我对这毒的了解比你更深,所以心中有数,余毒只会使我运功时稍显滞涩,其他事上倒没什么,于性命更是无碍。”王鸥慰道。

张若昀叹了口气,“我这儿只有些能抑制毒性的药,你带上些,我会帮你寻清毒之法。”

“随缘便可,不必勉强,这毒不是那么容易解的,还是以你自己的事情为重。”王鸥温声道。

张若昀看看王鸥,又看向槛外街市,目中隐泛忧色:“…确实,辛苦了些。”

王鸥拍拍他的手背,笑靥淡淡,“辛苦一阵子,总会过去的。”

她捻起一块桃花酥放入口中,自顾自吃了半晌后,以茶漱口,看向张若昀道:“今晨我收到信报,江南一带似有山匪作乱,我得去看看。”

“不过山匪,何必你亲自去?”

王鸥摇头:“怕是没那么简单。若真是寻常山匪,道上有道上的规矩,用不着我插手,若有反常,我去查明情况即可,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她无奈一笑,“我再等一日,若明日这个时候他还不来,我便先走一步。”

张若昀不语,心中泛起苦水,也只能勉强报之一笑。  



3.

魏晨砍了些树枝,拾了些干草,把洞口虚虚挡住,才脱力一般坐倒,终于粗声喘息起来。

他从凉州出发,七日来,躲过两遍暗杀,摆脱三回伏击,避过四次投毒,甩开五拨追兵,击退六场敌袭,受了十几道伤,艰难万分地走到这儿。

三日前他胡乱扎了一个草人,套上自己的外衫,让它骑上自己的马,在小路上找了时机放走马儿,果然引得追兵追去,他则换道而行加急赶路,多争取了大半天的时间。

今日傍晚他发现了这个山洞,将蜡丸藏在洞内,身上带着仿制的假丸继续赶路,果然撞上伏击的追兵,厮杀中演上一出戏,假意不敌,被敌人搜出了蜡丸,又趁其不备逃走,对方既已得到蜡丸,便不再追击,迅速撤走。他绕了些路回到山洞,拿回真的那一枚。

这一招偷梁换柱,让他终于能有喘息之机,敌人早晚会发现蜡丸有假,但他们反应过来也需要时间,至少今夜在这洞中,他能睡个安稳觉了。

越走敌人追得越紧,他已三天两夜未合眼,因顾忌追兵,不敢近有人烟之地,之前也只能露宿野外,纵是闭了眼,也得枕戈待旦,稍有风吹草动便醒神躲避——这样折磨人的警惕至少救了他三回。

现在他极度疲劳,又饥又倦又伤,必须要休息,否则以现在的状态,绝不可能撑到回京。

魏晨闭目,再睁眼时夜已黑透,他刚刚睡了一觉——或许晕过去了,现在终于有力气抬起手来。他开始检查身上的伤口。

有刀伤也有箭伤,前日背上中了一掌,还有些内伤。那人内功深厚掌力雄浑,与中原武人心法不同,魏晨状态好时或许不怵他,但疲累之下也勉强。追兵里有使朴刀的,不足为奇,更多人耍一种奇异弯刀,刀刃利且翘,简单挨上一刀也会皮开肉绽血流不止,中土兵器魏晨都了如指掌,这种刀却是少见。除此之外,暗处常有埋伏弩兵,劲弩长箭,亦非寻常机巧可敌。

胸腹处和腿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好在身上还有些金创药——这还是先前张若昀强塞给他的,上好的药,止血促愈效果顶普通伤药两倍。想到这儿,魏晨边洒着药粉边数算着日子,不由得露出个苦笑。

他撕下几截衣襟潦草裹了伤,身体放松,脑中仍在思忖。追兵中大部分是北狄人——这很正常,为图北境行事,北狄自然不能眼看军报入京——但也有芒国人,这便耐人寻味起来。

魏晨又歇了一会儿,天色隐隐透出些亮,晓露湿寒时分,他站起来。假的蜡丸可能已经被发现,这里离京师虽已不算远,但愈靠近京城,北狄必定愈加穷追不舍不择手段,他如今的状态难以保证,路上无论如何不可出意外,现在已不能继续耽延。  



王鸥在桌上搁下几枚铜钱,起身离开茶肆,上马继续朝南。

这一路的调查,加上方才在茶肆里探听到的消息,让她对大致了解了江南匪患的情况,但那种怪异的感觉却始终挥散不去。

匪贼并不稀奇,许多青壮年或是为躲债,或是为避徭役赋税,或是单纯走投无路,不得不落草为寇,大多数并非什么穷凶极恶之辈。道上也有道上的规矩,打劫过路人时,也往往不去碰真正穷苦之人,劫了财也会留下些盘缠让行人上路。是以若无异状,官府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湖事只让江湖人解决。

然而最近于虎丘一带横行的山匪,也干着强留买路财的勾当,乍看之下没什么不同,可怪就怪在,被他们抢劫过的路人,虽然留下钱财便可安然过路,但走出一段行程后,都会闹出些失踪的案子。王鸥将各路零散信息一一捋顺,心中便有了构架。

出事的无一例外都是普通旅人,奉出钱粮最多的商队却不曾遭遇不测;失踪之人绝大多数都是青壮年男子,而同行的女眷和老人幼童,却没有人能记起发生了什么;案发地点或近或远或东或西,都围散在虎丘周边。

这当然不同寻常,王鸥一路来到虎丘附近,心中已有计较。

飒爽女侠骑着一匹马进了镇子,再出来时已成了个背着行囊满面风尘的书生,无论神情走姿言行举止,均叫人看不出异样,脸上也扑了灰抹了蜡,一眼望去只道是面黄肌瘦的清秀小生。她又捡了些炉灰,混着随身携带的药粉一起泡水饮下,于是声音也粗哑起来。

王鸥行走江湖多年,这一身乔装打扮的本事还未见敌手,此刻扮成个男子亦是信手拈来。

她在虎丘附近徘徊两日,等到一行四人,是一家四口去别处投奔远亲。王鸥装作亦是投亲的书生,不费什么力气便和他们攀谈同行。

不多时,果然有山匪现身。 这一家人也未做抵抗,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钱财,王鸥有样学样,给了钱便被放行。

她将钱袋递过去的时候,山匪凶狠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抢过钱袋。王鸥低眉顺眼,默默往腕子上瞟了一眼。

又赶了约莫一个时辰的路,王鸥忽觉头晕目眩,再看同行之人已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她心知迷药生效,便收了内力,放任自己也晕倒过去。 



4.

醉仙楼的伙计这几日一个一个都谨小慎微,只因他们发现自家掌柜少见的烦躁,无人时便阴沉着脸,有时对着有生意上往来的其他京中商人,也没了往日应承的耐心。张老板手底下管着多少人多少事多少银子,谁知道哪里出了什么问题让张老板闹心,他们这些做伙计的,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别给掌柜的惹麻烦,也别老在掌柜面前晃悠着让人生烦。

张若昀确实烦躁不安,王鸥已离京三日,今日午间收到她的消息,说已到了苏州,一切顺利。虽是报平安,张若昀心中却觉事有蹊跷。

更让他坐立不安的,还是仍杳无音讯的魏晨。

他安排了许多眼线去寻找,却一无所获,这些人的能力他是清楚的,就算人已死了十年,也能掘地三尺给你挖出块尸骨来。如今连他们都束手无策,是死是活也没个准信儿,若不是因为时间太短来不及探查更多,那便是魏晨有意隐藏行踪了。

他若还有余力隐匿轨迹,想必是无恙的,但未知全貌,仍旧放心不下。

张若昀攥着扇骨,有一下没一下在手心里敲着,正锁着眉心出神,卧房的门被扣响。

有伙计来报,说三楼雅间来了贵客,邀掌柜的一见。张若昀神色一肃,起身便往。

醉仙楼与一般客栈酒楼相似,楼上有天地人字号上房,但在三楼专设一间无名雅间,不对外开张,仅为那一位贵客存留。

张若昀推门而入,果见撒贝宁正自己斟茶。

撒贝宁早年间也是个风流才子,琴棋书画均有涉猎,又有何炅这么个样样精通的挚友,也从他那里学来不少,因此对茶道颇有研究,只是如今位高权重又日理万机,每日衣食住行都有一众仆从打点好,已很久不亲自上手做这些事了,因此他的手法在张若昀看来,便称得上是手忙脚乱了。

张若昀上前,伸手去接撒贝宁手里的茶壶,却被避开。“你别动,我自己来。”

于是张若昀自觉袖手,只是手上不动,嘴里却不能停:“这种粗活怎能劳动撒大人亲自动手?这万一摔了烫了,我可担待不起。”

“你可闭嘴吧,”撒贝宁专心盯着那道细细的水线,“我烹茶论道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他终于完成,张若昀饮了一口,竟真的不错,又虚情假意地赞叹一番。三言两语叙完闲话,便进入正题。

“怎么也没提前知会一声就来了?出了什么事?”

撒贝宁敛容,“最近西北边境处有什么异动没有?”

“若说异常,那确是有的,北狄人蠢蠢欲动,凉州营招兵募马,这些想必撒大人都已清楚。”

“就这些?”撒贝宁挑眉。

张若昀心领神会,“目前我们得到的消息不多,且大多稀松平常,这本身就是异常。”

撒贝宁略一沉吟,“官家最近和甄相走得很近。”

“甄相可是朝中主和派之首——不过官家与甄相一向亲近,在边境之争上一直以来也是主和派占上风。”

“我查了查近两个月的国库开支,发现定期会有一大笔钱流入京中某钱庄,但账上查不到,去向不明,大把的银子不翼而飞,而那钱庄幕后之人便是甄相。”

张若昀心下一凛,只觉各路信息交汇相缠,在他脑中拧成一团死结,关键之钥隐而未现,现在怎么也没法把结解开捋顺。

撒贝宁呷了一口茶,抬眸道:“小鸥和小晨有什么消息?”

张若昀眼神一黯,一一道来。

撒贝宁面沉如水,他并不是个擅长安慰人的人,只默默叹一声,道:“小鸥处理这些事已驾轻就熟,不必担忧,小晨…等有了消息,记得让他来见我,”他冷哼一声,“上次来了京城也不知道来拜访我,真是无礼。”

张若昀苦笑着应和,“是,等他回来我定好好说他。”  



王鸥屏息凝神,耳中听着由远及近的响动,待人靠近时,她猝然出手,以指为刺,击中来人风池与哑门二穴,来人闷哼甚至来不及发出,便倒地不省人事。王鸥将他拖至暗处,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是被绑的第三天,三天中仍陆续有人被扔进来,果然都是青壮男子。这里似是修筑在地下的暗牢,阴暗潮湿,看守十分森严,匪贼从不多话,也不准这些人出声,只每日定时送些食水来。王鸥隐在人群中,没有人注意她。

三日时间,足够王鸥将一切纳入眼底。

匪贼每日定时轮换值守,交接时规矩利落,纪律严明,绝非一般山匪可比拟,反倒更像是经过训练的军人。前来换班的人总是一身灰尘,看来在看守之外,他们还有别的事情。他们十分谨慎,所有绑来的人都会一一被看过面容,在这里关上几日,待他们确认无异后才会被分批押走。

不出意外的话,明日便轮到王鸥这一批人了,前往何处尚不清楚,为免夜长梦多,不如趁今夜动手。

夜间换值是一天中看守最薄弱的时候,足够王鸥趁虚而入。暗牢构造并不复杂,很快她便找到出口。

出来外头正是一片漆黑,星月勉强明亮,王鸥观天辨向,又观察了周围地形草木,才知道她已身在虎丘山背,不远处便是一片密林。

正疑惑间,却隐隐听见有伐木敲石之声,竟是从密林深处传来。

王鸥循声而去,踏入密林,越往深处那声音越大,她便越是小心。

终于那响声近在咫尺,王鸥身轻如燕,施展轻功落在树上,探头看去。

这一看,却让她瞳孔剧震。

密林深处,竟有一方开阔空地,此时正有一群人往来忙碌,修梁架椯,伐木者采石者运土者皆有之,俨然大兴土木之地。仔细看去,工人中就有这些天被押解走的,而匪贼打扮之人便在一旁监工,不时有棍棒落在工人身上。

这么大的规模,这么多的人,除了修筑敲击声外,竟几乎听不到一丝人声,所有人都一言不发,从远处看去,如同幽灵鬼蜮,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正在修建的,虽还未完成,但也初具形制,分明是一座行宫。

山匪,军人,劳力,行宫。

王鸥深知此事事关重大,不能暴露不可拖延,又定定看过一眼后,回身撤离。 

 

魏晨身上伤口血流不止,由于失血而浑身发冷,口干舌燥手脚发软,身上虚汗不断,眼前也渐渐模糊,耳中只听得到自己杂乱的心跳,但他脑中仍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停,不能停。

他已远远看见京师城墙,最后关头,最难时分,不容有失,不能停。 

 


5.

张若昀吹熄了灯,躺下时脑内却无法平静。

今日午间他收到一封无论是来路还是内容都不同寻常的信报。醉仙楼作为撒贝宁手中最核心的情报流通之地,表面不过酒楼一间,实则训练有素,规矩严明,天下情报繁多而杂乱,必定得分出个主次,各线都有专人管理,而在这众多明线暗线之中,有三条线是不经其他人等,直接通入张若昀卧房的。

这三条线,一属魏晨,一属王鸥,第三条线为最高级别,自设立以来,还从未用到过。

张若昀今日收到的,就是从魏晨那条线而来。

西北生变,战事已起。

只八个字,却让张若昀浑身剧震。

战事已起?何时而起?规模多大?伤亡几何?这是天大的事,为何京师毫无消息?

信报上不是魏晨的字迹,他应当是动用了手底下最隐秘而得力的人,通过他的专线,直接把这个消息送到张若昀手边。他正在经历什么,让他不能亲自查明亲自书写,只送到了情报,人却依然杳无音信?

张若昀当机立断,第一时间将情报送到撒贝宁手上,并立即启用了埋在西北边境处的暗探,同时撒开网去,尽力网罗京师朝野一切动向。

做完这些,张若昀头脑不停忧心不止,隐约觉得左眼皮跳个不停。直到天色漆黑,他洗漱收整后解了外衣躺下,仍觉不安,难以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张若昀半梦半醒之际,屋外突然传来“砰”一声闷响,似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他被这一声惊醒,直觉有异,便起身披了件外袍,打开房门。

月色大好,洒在庭院中空明一片,亮如白昼,就着月光,张若昀一眼便看清,在庭院墙根处倒着一个人。

醉仙楼只是一间酒楼,若护院看守太多难免惹人注目,但毕竟内藏玄机,安全问题不容忽视,因此后院的每面墙、每间顶、每道门上,都装有特制机关,入夜便开启,一旦有外人进入,便会立即放出警报,唯有知情之人方可避开。知道院中机关的人本就不多,这人已倒在这儿,却没听见任何警铃——但其实用不着想这么多,张若昀只消一眼便认得出,那是魏晨。

张若昀飞奔而去,蹲下身去查看魏晨情况。“晨哥!”

魏晨趴伏在地,毫无动静,张若昀将他翻转过来,只见他面色灰败,嘴唇苍白,已然陷入昏迷,张若昀托起他的肩背,又觉触手滚烫,忙又唤他两声,却猛然看清他前襟血红一片,他大惊之下细细打量,才发现他遍体鳞伤。张若昀心有所感,收回手来放在月光下一敲,入眼便是满手鲜血。

张若昀抬头看看院墙,又低头看看地面——地上亦散着星星血泽——他便明白过来,魏晨是一路强撑着进了京师,强撑着回到醉仙楼,翻上院墙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之后再撑不住,力竭昏迷,从墙上重重摔下。

张若昀抱起魏晨匆匆回房,转身时指尖一弹,一枚石子从他手中飞出,似是无意间打在了一旁石桌的底座上,接着一阵轰鸣响起,那响动又闷又哑,如同地底深处的剧震一层一层传至地面,声音虽不大,也并不引人注目,可仍让人相信在眼不能见的地方有事发生。响声平静后,那石桌石椅,竟换了位置。

然而这位置一换,庭院中景象竟骤然大变。

物件还是那些物件,并未增多或减少,假山怪石,小桥水道,树木花丛,石桌石凳,可它们联结起来,却是别有洞天——它们已形成了一阵。

当年在院中设计了机关后,撒贝宁和魏晨仍嫌不够,机关只能警示无法御敌,若真有危险,恐怕鸡肋。几人便商议着在庭院里布下个阵法。

张若昀精于此道,撒贝宁博览群书,魏晨见多识广,三人协力之下阵法完成,阵眼便在那石桌石凳处。王鸥兴致盎然跃跃欲试,她便成了第一个闯阵者,没想到她竟在阵里困了整一日,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却总在原地打转,走过小桥还是小桥,转过假山仍是假山。虽说王鸥于阵法一道有些生疏,但亦足以看出此阵的厉害,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旦启用,不管是什么人物,都得在里面绕上两圈困上一宿,而这些时间,足够阵外面的人撤离或反击了。

如此,魏晨和王鸥才算放心让张若昀一个人留在京师。

今日魏晨浑身浴血倒在庭院里,张若昀第一次开启了这阵。 


 

魏晨发现自己仍在奔袭。

风呼呼地砍在身上,激起接连不断的寒凉和疼痛,明明已是暮春,这风为何如同寒冬一般彻骨?他不知道,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快,快!

可眼前一会儿一片漆黑,一会儿满眼白雾,脚下时而坚硬如铁,时而松软如棉。面前迎上刀光,刀身如弯月,背后袭来利箭,箭锋可削铁。他似是再无精力躲闪,只睁眼看着那弯刀利箭全穿身而过。他一脚踏进了沼泽里,接着漫天的血腥将他淹没,满目猩红之中,他看到一枚同样殷红的平安符。

直至他蓦然惊醒。

睁开眼的一瞬间,强烈的眩晕感攫住了他,让他不得不重新闭目,等缓过这阵晕眩后,意识逐渐回笼,身下是柔软的床褥,上方是精致的天花藻井,接着他有些费力地转头,看到了一旁守着,此刻正平静地看着他的张若昀。

看清这个人时,多日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周身伤口也都浮起切肤的疼痛。

张若昀见他难耐地蹙眉,知他不好受,默默叹了口气,上前去轻却有力地扶起魏晨,让他靠坐在床头,又在他背后加了两条绒毯做靠垫。“你背上也有伤,不宜躺卧过久。”张若昀说着,倒了杯水来,扶着魏晨饮下。

魏晨高烧未退,人也虚弱,此时竟有些坐不住,张若昀便坐在他身边给予支撑。约莫一盏茶时分,魏晨低低喘息两口,似是恢复了些精神。

他微微抬眸,张若昀即刻领会。“你身上那枚蜡丸,我一早便亲自送到撒大人府上,他已带着去上朝了,此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你放心。”

闻言,魏晨闭了闭眼,微拧的眉心逐渐舒展开来。

张若昀见他放松,心底也稍宁,后怕的情绪在此时漫上来些,不禁数落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真是吓死我了。”

魏晨抬头望他,眼眶烧得通红,却抿出个笑容来:“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张若昀双唇紧闭,一言不发,只默默揽紧了魏晨。

他没告诉魏晨这些时日以来他和王鸥的牵肠挂肚,也没提及一整晚的担惊受怕——看清魏晨身上伤势之后,他甚至有一瞬间慌了手脚。他启了阵法,连夜请了信得过的大夫,衣不解带守了他整夜,天色蒙蒙亮时赶去撒贝宁府上,交付蜡丸后又马不停蹄赶回来,直至现在,他一直未合眼。

这些他都不会告诉魏晨,但魏晨都知道。

可现在远远未到互诉衷肠的时候,张若昀见魏晨满面倦容,知他精力不济,便宽慰道:“你什么都不用操心,现在一切有我,睡吧,旁的事等养好了精神再说。”

魏晨已卸下防备,亦因全然信任张若昀,很快便再次沉沉睡去。 

 


6.

魏晨再醒来时,天已擦黑,张若昀点了灯,在一旁看账本。

他睡了大半日,精神恢复不少,已经可以自己坐起来了。

张若昀给他倒水,看着他慢慢饮下,满腹疑问却不知从何开口。眼神流转间他瞥见桌上放着的那枚平安符——那是昨夜他检查魏晨伤势时,从他怀中发现的,与藏着信报的蜡丸放在一处,想必十分重要,他仔细查看过,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便知这平安符与信报无关,应另有故事。

魏晨顺着张若昀的目光转过头去,那沾了血的平安符映入眼帘——奔波日久,那符已被血浸透了。

魏晨喉头微动,缓声道:“他是凉州营的军人,应是邯郸人氏,受命送军报入京。北狄人一路追杀,他以命相拼,死在他们刀下,死状极其惨烈,但他用假情报迷惑了敌人,保住了真的军报。”他顿了顿,“可谓智勇双全,忠烈无匹。”

他每说一句,张若昀脸色便沉重一分。

“凉州营派了四拨人,往四个方向,走四条路送军报,只有一拨是真的,我查明真假后,本想暗中护送,可恨来迟一步,他们已全军覆没,其他三路人马想必也凶多吉少。我赶到时,北狄人已经拿了假情报撤走,只留他曝尸河岸。”

魏晨看向张若昀,神色倦怠,眼神却清明,“北境军情紧急,北狄人制造多起摩擦,那时他们已集结大军,战事一触即发,这封军报至关重要。我既遇见,军报既落在我手中,我势必不能不管。我在路上听说北狄与凉州已开战,凉州营多次试图送消息出来,都被北狄人截下,因此北境希望几乎全在我手上这封军报上。我不敢托大,一面护送,一面令‘北十号’他们查明探听北境情形,通过我的专线直接交予你,能够尽早得到消息,早做准备也好,只是敌人势力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即使走网中暗线,竟也耽搁了许多时日。”

他绽开一个极淡的笑容,“好在为时未晚。”

张若昀又惊又忧:"能把你伤成这样,难道北狄人中亦有高手?"

魏晨道:"高手谈不上,只是他们人多势众,训练有素,如同跗骨之蛆,摆不脱甩不掉,丝毫不给喘息之机,很难对付。"

"他们派了这么多人,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只为截下军报,可见他们对北境势在必得。"

张若昀百感交集,胸中酸胀之际,只重重叹出一口气,“前日我与撒大人还说着,北境虽有异动,却没有军情传回,原来军报竟在你身上。如今我们该做的都做了,军报也呈给官家,之后的事就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了,你安心休息,把伤养好。”

他说着便忍不住道:“你明明可以把军报也通过网内暗线一并送回,何必以身涉险亲自上路?”

魏晨摇头,“军情乃国之大事,必须全然由官家掌控,我们暗线与军报本不可有任何关联,否则别说你我,若真引起注意,连撒大人也会收到牵连。”

“难怪鸥姐说你爱干疯事,果然有道理。”

魏晨莞尔,又问道:“自她从苗疆回来,我们还未见过,她一切可好?”

张若昀笑道:“好是好,只是这段时日一直牵肠挂肚,等再见了面,你少不了要挨她一顿数落。”

魏晨假意叹气:“那肯定是免不了的,到时候还得拜托你帮我说些好话。”

“这可说不准,我若帮你,鸥姐怕是要连我一起骂了。”

魏晨与他嬉笑几声,又问道:“她现在何处?”

张若昀微微敛容,将王鸥踪迹悉数告知,魏晨微思后却见张若昀目有忧色,心下一动:“怎么了?”

张若昀亦不想瞒他:“鸥姐在苗疆中了蛊,蛊虽已解,但有余毒未清,这蛊毒蹊跷得紧,我们一直没找到清除之法。”

魏晨闻言色变:“毒性如何?”

“倒没大碍,只是会使人运功滞涩,内力无法全然发挥。”

魏晨蹙眉:“危急之时,胜败生死往往只在一霎那间,无论如何这总是个隐患,况且余毒不清,终究伤身。”

张若昀叹道:"我寻了不少名医,但苗疆蛊毒诡异非常,寻常医理均束手无策。好在鸥姐自己就是用毒高手,她虽也没办法根除,但有法子抑制。"

"天下毒术无出唐门,这毒既如此棘手,或许只有唐门有法子。"魏晨若有所思。

"唐门向以狠辣诡谲著称,请他们解毒,哪是那么容易的?"

魏晨轻叹一声道:"关于这毒,你可还有了解?我在外行走,或许可遇上解毒机缘。"

张若昀警觉地瞥他一眼:"你可不要乱来。"

"当然不会。"魏晨靠在床头,满面病容,虚弱难当,竟让这话听上去可信了些。

张若昀不放心地审视他许久,才道:"我也同你有一样想法,所以取了鸥姐一些指尖血存放,若哪天遇上高人,也可请他指点一二。"

"十指连心,指尖血亦为心头血,如此甚好,记得给我一些,我走的地方多,没准儿真能找到办法。"

张若昀哼笑一声:"你现在连床都下不了,就别想着去哪儿了。"

魏晨倦懒一笑:"说得对,那只能劳烦张老板照料了。"

"好说,"张若昀眯眼笑道,"自然是要伺候好你,等你能下地了,记得去撒大人府上拜会,你上次来京没去见他,他记仇呢,说你无礼,点名要你去呢。"

魏晨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珠转动两圈,眨眨眼道:"我若溜走,他总不能亲自来抓我。"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若再跑,这仇只会越积越多,我劝你还是乖乖过去,是打是骂受着便是。"张若昀愉悦道。

魏晨泄气,横了张若昀一眼,慢吞吞地躺回去,扭头闭眼,再不理人了。  



7.

第二日傍晚时分,魏晨自觉恢复良好,掀开被子想四处活动活动,脚还没落地,房门"刷"地一声打开,张若昀径直而入。

魏晨心虚地缩回去,却没听见张若昀出声,抬眼望去才发现他脸色极沉,便知道是出事了。

"怎么了。"

张若昀在他床边坐下,踌躇半晌,定定望向魏晨:"兵部称那军报上言,"他抿抿唇,"北狄安分,边境稳定。"

魏晨一愣,面上显出些茫然,“什…什么?”

张若昀烦躁地抹了把脸,“撒大人自是不信,去寻了兵部尚书,坚持要看军报原件,兵部尚书将军报和那蜡丸一并交给他,才知他所言非虚。”

魏晨眉心拧紧:“怎么可能?北狄进犯乃是我亲眼所见。”

“撒大人何等洞察,他一眼就看出那蜡丸和军报有异,恐怕并非你带回来的那枚,他今日上朝时力称军报有假北境有异,只是他本无权干涉军情,提出异议已是越界。兵部尚书只称无事,加上甄相附和,官家便不许撒大人再提。”

“甄相…”魏晨喃喃自语,眼神微动。

“军报内容必然有假,但西北危机,兵部哪里来的胆子谎报军情?”张若昀愤愤,“不知甄相从中做了多少。”

魏晨不自觉攥紧了右手,“这军报沾着多少人的血,担着多少军民的希冀,竟被如此轻置吗?”

两人一时无话,心中各有思量。

不多时,一声很轻却极脆,如同水滴入面的声响兀地响起。张若昀与魏晨对视一眼,眼中均是一惊,随后张若昀迅速起身,回了自己的卧房,再回来时,手中拿着一封纸笺。

那声响是张若昀房中三条专线来信时所发的讯声,这轻而脆的水滴声两日前刚刚响起过一次,那一次他收到了西北战事已起的惊人消息,今日又有消息传来,魏晨就在他眼前,那必然是王鸥所传讯息。

不过两日间,魏晨与王鸥都动用了专线,果真山雨欲来。

张若昀打开信笺,上面字迹确是出自王鸥之手,字迹工整有力,看来她人无恙,他稍稍放下心来,展开信笺念与魏晨听。

“苏州虎丘山匪,训练有素,纪律严明,所用迷药出自宫中,疑官兵也;其掳掠青壮男丁,于虎丘深处兴土木,似欲建行宫,已初具形制,不知令从何人,所为何用。”

信笺短短数言,道尽所查信息,另外附有一张地图,应是王鸥手绘虎丘地形,匪徒巢穴、地下暗牢、密林深处的行宫,全都一一标注。

张若昀与魏晨心中均是大骇。

魏晨眸光一亮,蓦地问道:“你之前说国库有大笔银钱流出,与甄相有关?”

张若昀心念急转,魏晨这一问,似是一根针刺穿各路症结,给茫茫的迷糊刺出一线天光来。

先前存于脑中那一团死结,魏晨与王鸥各带来一把钥匙,信息补全,终于解开捋顺。只是这结果如此荒谬,让人难以开口。

张若昀缓缓望向魏晨,面上惊惧交加。

“这恐怕是…官家授意。”

军报,北境,甄相,银钱,行宫。魏晨眉峰一剃,不可置信地盯住了张若昀。

张若昀哑声道:“官家一早便知西北异动,但在甄相力主之下,官家不愿开战,只是明面上还留着主战主和两派平衡朝堂局势,实则…早与甄相联合,暗中拨款与他,由甄相操办,于苏州虎丘秘密兴建行宫,只待战事打响,便,便……”

“便弃京师,携后宫家眷与文武百官南下苏州躲避战火。”张若昀说不下去,魏晨冷声开口,补上最后一句,君臣二人的蓝图亦如补上最后一块,完整地呈现在他们眼前。

“南下苏州,整个北方相当于拱手相让,但到时行宫建成,木已成舟,不耽误他继续欢纵享乐。”

天色已暗,张若昀起身点灯。不知何时起了风,外间灯笼悬挂在屋檐上,飘摇欲坠,烛火光影闪动,明灭不已。

张若昀收回眼神,重新坐下,“鸥姐虽不明西北异动,但她稍加联想便知此事与京师有关,她放心不下,正往回赶,不出五日应该就到了。”

他苦笑道:“只是就算回来,恐怕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寄希望于撒大人,但愿他能带领主战派与甄相分庭抗礼,向官家施压。”

魏晨却刺刺一笑。“我原打算着,伤好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回去将那客死他乡的信使安葬,但现在,我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了。”

“他,不止他,为了这封军报拼上身家性命,死得痛苦,死得毫无尊严,怎知这沾着血的军报却被弃如敝履。”

“凉州营的将士,或许此刻正在抛头颅洒热血,只为守住国门,守住京师,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成了弃子。北境十万军民,不及深宫一人,世间万种疾苦,不及天子一言。”

他眼神逐渐冰冷,眼眶却发红,呼吸也粗重起来,双手紧握成拳,用力太过牵动了臂上和肩头伤口,隐痛也被忽视。

张若昀适时握住了他的手。他内伤未愈,情绪本不宜起伏过大。

魏晨定定望向他:“若昀,我不认。”

张若昀目色一凛。魏晨接着道。“就算是天子旨意,我也不认。”

张若昀胸中激荡,在魏晨极深的目光中逐渐平静下来,定声道:“你想做什么?”  



8.

王鸥露宿野村,夜间无眠,披衣起身,可惜无星无月,只有漆黑夜空。

张若昀房内仍亮灯,他正伏案整理信报,天一亮就去交给撒贝宁。

魏晨侧躺着,手中攥着染血的平安符,一双眼在浓浓夜色中仍亮得骇人。


 一阵风闯入,让人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明明暮春时节,怎会有如此冷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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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系列我有好几个脑洞,但感觉一篇也写不出来了…

乒乓球有在写…但是最近在出差,地方很偏,也很忙,摸鱼的时间不多,更新恐怕会很慢,抱歉了各位朋友…

留个评论鼓励一下吧!






沧行

【鸥昀晨】 三友

摸一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可能难吃

cb向,不上升真人

古风au,算是一点对晨没有古装的怨念…

8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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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魏晨到的时候,一身风霜,两袖清尘,撕破的衣摆还没来得及缝补,颈上的划伤还没来得及痊愈。

正是初冬光景,远郊处零星枯叶几段残枝,风声瑟瑟,老树怪石中伫立一座六角攒尖小亭。王鸥和张若昀正坐在亭中,望见他的身影时,两人都站起了身。

魏晨还未走近,张若昀便调笑道:"回回数你来得最晚,这次怎么算?先自罚三杯?"

魏晨无奈:"张大老板就在自己的地界,鸥姐又向来是提早到的,别为难我了,一杯吧...

摸一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可能难吃

cb向,不上升真人

古风au,算是一点对晨没有古装的怨念…

8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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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魏晨到的时候,一身风霜,两袖清尘,撕破的衣摆还没来得及缝补,颈上的划伤还没来得及痊愈。

正是初冬光景,远郊处零星枯叶几段残枝,风声瑟瑟,老树怪石中伫立一座六角攒尖小亭。王鸥和张若昀正坐在亭中,望见他的身影时,两人都站起了身。

魏晨还未走近,张若昀便调笑道:"回回数你来得最晚,这次怎么算?先自罚三杯?"

魏晨无奈:"张大老板就在自己的地界,鸥姐又向来是提早到的,别为难我了,一杯吧,一杯够了。"

王鸥拍打着他的臂膀笑骂道:"亏你知道。"

张若昀已把酒递了过来:"你就该学学鸥姐,一入冬就往京城赶,"他看着魏晨仰头饮下,得意道,"前些日子从撒大人那儿磨来的上好的竹叶青,如何?"

魏晨抹了把嘴,脸都皱成一团,"这时节喝什么竹叶青,你该向他讨些女儿红来。"

"女儿红他哪里舍得!这竹叶青还是我说要招待你们,他才不情不愿拿出来的。"张若昀边说边引魏晨入座。

从王鸥身边经过时,她看到了他后颈上的伤痕,登时变了音调:"脖子上是怎么回事?"

"哦,没事,"魏晨坐定,抬手摸了摸伤口,"路上遇着群山匪,没留神着了道,不碍事。"

张若昀探身去瞧,也蹙了眉:"伤在脖子上,着实太危险了。"

"我有数,没事。"魏晨无谓笑道。

王鸥打量着他,见他满身风尘仆仆,面容憔悴,不禁嗔道:"有数怎么还搞成这个样子?"

魏晨抬头,眼里含了些委屈,"这不是路上赶得急了些吗。"

王鸥扑哧笑出了声,又作势去拍他。

张若昀招呼道:"那就快动筷吧,鸥姐前日就到了,我都没摆出这些来,就等你呢。"他起身斟满三盅酒,一一摆在三人手边,"来,有酒有肉,夕阳无限,知己在旁,大好时节,来,干!" 


2.

相识最早的是王鸥与张若昀,那时两人年岁都轻,王鸥将将出来走江湖,认识何炅不久,张若昀还在一面游历一面预备科考。机缘巧合下相识,也同行游历了一段时日。后来两人各有要做的事,于是暂别。再见时已是两年后,何炅传信于王鸥请她来京师一聚,赶到时发现不仅张若昀在,连撒贝宁也在。那时撒贝宁已是朝廷重臣,然而天家式微,江山已窥见颓势,撒贝宁忧国之心慨然之下,与多年老友何炅商议,深觉社稷不分朝野,庙堂江湖实乃一体,便着手准备拉起网来。几番思量之下,两人相中了张若昀。

张若昀预备科考预备了两年,净是预备却不参加,亦是对朝堂局势洞若观火,不愿仓促投身其中。他智计城府皆属上乘,又怀报国之心,实是不二人选,因此与何撒二人一拍即合。

王鸥并不十分清楚他两年来的经历,亦不甚了解他如何与何撒相熟至此,但那两位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既蒙他们信任,他的心志能力可见一斑。王鸥受何撒二人之托,暗中协助他,直到他在京城站稳脚跟。

张若昀要留在京城,王鸥却是不愿,天下之大,她要往远近四方去。临行前一晚,二人对月把酒,彻夜相谈,王鸥敬他潜身皇城织起谍网,张若昀祝她恣意江湖有所必为。次日一早,张若昀亲自出城相送,五里又十里,长亭更短亭,送到尽处才握手相别。王鸥离去后,张若昀站在原地极目远眺,朝阳初升,燕雀啁啾,直到那道倩影从视线中消失,他才打马回程。 


魏晨原是与何炅和撒贝宁相识最早的,撒贝宁意欲引他入仕,他百般推辞,何炅要留他在身边,又被他婉拒,二人无法,便只能由他,于是魏晨年纪轻轻便孤身游荡踪迹难寻。后是王鸥在东海遇着些麻烦事,传信于何炅知道,恰逢魏晨去往潭州看望他,便自请前去相助,这两人才见上面。

王鸥早从何撒二人那里听过这么一号人物,见面之后发现竟格外投契。两人均是多年来游历天下,见多识广,各自身怀绝技,共处过程中又见志趣相投,一时间大感知音难觅。事情解决之后他们又相伴同行了好一段时日,期间花间走马,月下饮茶,山巅舞剑,海底寻珠,或深入匪营,或陷入诡境,时有群敌环伺,时有阴谋暗涌,痛饮过美酒,也挥洒过血泪,两人情感渐深,默契无间。

半年后魏晨与王鸥一个需向北,一个需往南,方才依依惜别,临别时定了时日要再相聚,王鸥细细叮咛过后,才登了船,在魏晨的眼中顺流而下。 


魏晨与张若昀相识便更晚了些,他混迹江湖多年,天下大势小节均了然于胸,终于回了潭州去见何炅。何炅喜忧参半,边修书一封寄给撒贝宁,边让魏晨去京城找醉仙楼的掌柜。那时张若昀在京城经营的客栈已十分红火,名为客栈,实为朝野情报汇聚之所,京城商贾见了他要笑称一声"张老板",网中兄弟则都要尊一句"爷"。他和魏晨分别都会与何撒二人联络,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碰面,名号常在耳边,可说神交已久,魏晨入京入楼后,果真一见如故。魏晨这些年来虽游离在外,但他们所行之事却知之甚广,撒贝宁毫不避讳,谍网如何运作,规模几何,几乎没有隐瞒,全由张若昀告知于他,他思忖两天,指出其中易生枝节的漏洞,又与张若昀一起补网,毫无猜忌与隔阂。

张若昀作为醉仙楼掌柜,常住京城,只是有时有要紧事宜,需他出京,此次魏晨亦在,便一同前往。张若昀身份重要,魏晨一路相护全无保留,无论何事皆以他安全为先,而他们智计相合,思虑又颇为互补,两人一道竟似一人般通途,又如百人般有力。一趟来回,便是过命交情,生死亦可相托了。

京城只需张若昀留守,魏晨再往江湖去。张若昀将店中佳酿灌了满壶递给魏晨,又往他的背囊中塞了好些金创药,最后解下随身玉佩相赠。魏晨百般推辞,张若昀却是坚决,最后又笑又骂,只道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你若糟了难了,这东西能换不少银子,至少死前能吃顿好的。魏晨亦大笑,我若到了这步田地,它恐怕早被劫了去,或是被我摔碎了。话虽如此,他还是收下,这佩子便成了他浑身的粗布糙衣中格格不入的值钱货。 


芒历三二五年的新年,魏晨与王鸥一个南下一个北上,不约而同往潭州去,不曾想撒贝宁也带着张若昀来此过年,这三个人终于聚齐。这也是第一次五人一同过年,月下对弈,雪中剑舞,围炉夜话,煮酒烹茶,更深夜漏想,去岁复新朝。

不久之后,朝中生变,江湖亦有暗涌,撒贝宁与何炅将网织得更密了些,张若昀坐镇京师,从他手里生出两根线来,魏晨与王鸥各执一根入江湖,他们手中又各生细丝,联结更深处,三人同气连枝,天涯此时。至此,撒贝宁在朝何炅在野,张若昀王鸥与魏晨,或多或少或明或暗,游走于朝野之间,将天下事收入胸中。

只是三人天各一方,相见机会越来越少,只能约定一年两会。三二八年,新年又至,恰逢魏晨王鸥都无事,便约好再去潭州过年。撒贝宁走不开,只有何炅招待他们,再见三人一道,眼看他们从意气少年到如今,面上沾了风雨,肩上担了重任,不禁感慨万千,抬头又见纷纷落雪,院中青松郁郁,苍竹劲直,墙角腊梅迎风而绽。

他裹着棉衣看着回廊下三个不知冷的年轻人,笑着唤他们,"你们看,你们像不像那松竹梅三友?"

三人皆是一愣,张若昀最先反应过来,兴致勃勃应下:"那我必然是这松树,"他清清嗓子理了理身上价值不菲的大氅,"雍容华贵,气度不凡。"

其余人皆调笑他,他浑不在意,看向两个朋友,"鸥姐自然是那梅花,凌寒怒放,傲立天地间。"

王鸥哼笑一声,"你倒是会说话,"又转言道,"那小晨只能是竹了。"

"合适得很,外有节,内通透,不正是晨哥?"张若昀笑道。

魏晨腰背笔直,面上却松弛随意,他看了看王鸥和张若昀,又去看何炅,语调轻软,带着些困惑:"为何非得是松竹梅?不冷吗?不能是杨柳杏花吗,暖暖和和多舒坦。"

四人笑作一团。 


3.

朗月当空,星子涌动,庭内如积水空明,石桌上两盏茶碗,石凳上一道倩影。王鸥正仰头望着明月出神,忽地肩上一沉,一件外袍披了上来,轻和的声音落在耳中,"天寒了,当心着凉。"

魏晨在她身旁坐下,看着桌上的茶碗,"这么晚还不睡,想什么呢?"

王鸥紧了紧外袍,冲他眨眨眼:"你说呢?"

"难不成是在等我?"

王鸥挑眉:"自然是在等你!"

魏晨指着石桌,满面不解:"那你就只备一盏茶等我?喝完了都没处添去!"

王鸥叠声笑道:"夜深了,别喝那么多,你若是渴,两盏都是你的。"

魏晨连连摆手:"罢了罢了。"

王鸥收起笑意,目光落在他颈子上:"伤怎么样?"

"哎呀,皮外伤而已,睡一觉就好了,没事的。"

王鸥黛眉轻蹙:"伤口位置确实危险,你该仔细顾惜着。"她凝视着魏晨的脸,语调不自觉放缓,"这次见你,似乎更瘦了些。"

"你也瘦了,咱们风餐露宿的,哪里顾得上?"魏晨摇摇头,轻声道,"便是若昀,常在京师贵地,竟也轻减了,想必也辛苦。"

王鸥暗叹口气,执杯饮茶。

魏晨道:"你那边一切可好?"

"尚可,"王鸥放下茶盏,面上却无多少轻松意味,"现下暗流涌动,只是未翻到明面儿上来。听说岭南苗部近日会有些动静,我担心草蛇灰线,异变信号起在边陲处,打算趁着年前去一趟。"

魏晨眉目间浮上些忧色,"苗岭十万大山,诡谲莫测,奇毒异蛊更是防不胜防,你虽熟悉那里天时地利,也要万分小心。"

王鸥双眉一扬:"那是自然。蛊毒虽可怕,又哪里比得上人心可怖?你我多少阴暗人心都见识过了,怕那蛊虫作甚?"

魏晨摇头,"别掉以轻心,女子行走江湖本就比男子更艰难些,你更得加倍谨慎。"

王鸥轻笑应下:"你放心,我晓得的。"她又执杯,却瞥见魏晨面前仍满的茶盏,"不喝?"

"不了,茶冷了,你也少喝吧。"

王鸥眉峰一剃,带上些探究:"你何时这么讲究了?"

魏晨一本正经,甚至伸手把茶盏从王鸥手里夺了下来:"都不是年轻人了,还是得讲究些。"

王鸥一巴掌拍在他臂上,笑骂道:"平时刀里来血里去,伤口也不管,竟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讲究起来,我看你是脑子进茶水了!"

魏晨跟着她笑,也不反驳。

笑过之后,她话锋一转,"说说你那儿吧,北方情形恐怕也谈不上安宁。"

魏晨亦敛了笑意,垂眸道:"你有句话说得不错,草蛇灰线,异变恐怕自边陲而起,北境本就朝野各方势力交错,如今又有外敌虎视眈眈,若是生变,不论明暗,必会一路震动到京师来,实在令人不安。"

"南北形势有别,北方官匪时有勾结,个中症结的确棘手。"

"正是,"魏晨颔首,"江湖事我尚可插手,但官匪时常难辨,我也有心无力。好在撒大人耳清目明,关窍之事逃不过他的手眼。"

"何先生也纵观棋局,天下大势尽收眼底,我们也不必过于忧虑。"

凉风渐起,王鸥理顺被吹乱的鬓发,拢了拢衣襟。魏晨道:"起风了,回去睡吧。"

王鸥睇他一眼:"当年我们三个冷热不忌,颇让何先生记挂,如今怎么连风也吹不得了?"

魏晨唇角一勾,勾起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时过境迁,怎能相同?"

王鸥一声长叹:"是啊,天寒夜深,已与当年不同了。"

魏晨微仰起头,直望向夜空,"无妨,你看,月明星朗。"  



张若昀敲门半晌,又将耳朵贴近门缝,依然没听到任何动静。他伸手试了试,门未闩,他便不再客气,推门而入。

转过屏风后,却看见魏晨躺在床上,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他便明白魏晨在他进门时就醒了,只是听出了他的脚步声,才放下戒备。

张若昀将手中托盘放下,笑侃道:"还是晨哥身价高,叫你半天也不应,躺着等我给你送餐食来。"

魏晨揉揉眼睛,懒洋洋开口,语调也黏软:"怪只怪张老板家的床太舒服了些,让人流连忘返。"

张若昀收下赞誉,不为所动:"都快巳时了,还不快起身?"

张老板自然是不住客栈的,醉仙楼开在前头,后院是他的居所,宽敞雅致,厅堂寝居客房一应俱全,客栈来往熙攘,后院的住处仍清静,静得让魏晨沉沉睡到现在。

魏晨叹了口气,慢慢吞吞爬起来,摇晃着去洗漱整理。张若昀趁这功夫把床铺收拾了,两个人泰然自若,谁也没觉得不妥。

张若昀拾掇床铺时看见床头放着枚玉佩,正是多年前他赠予他那枚,只是经年累月下来多有磨损,不负当年光泽。他只瞥了一眼,随口道:"你瞧你把这佩子糟践成什么样了。"

魏晨在屏风那头懒散回答,"还留着就不错了,难不成我在荒山野岭的地方还得想办法保养那玉去?"

张若昀只笑他一声,便揭过此篇。

收拾完魏晨有了些精神,看到托盘上摆着一小碗清粥和两碟小菜,瞬间瘪了嘴:"张老板未免太吝啬。"

"都什么时候了,若多吃些,午间还吃得下吗?"

魏晨斜他一眼,不情不愿喝粥,张若昀看着深觉有趣,"我订了云间食肆的位子,他家近来上了新菜式,十分可口,中午去试试。"

魏晨展颜:"张老板慷慨。"

魏晨吃完后张若昀叫了人来收拾碗碟,两人仍坐着不动弹,擦桌的婢子经过魏晨身侧时,他微微欠身示意,倒是叫小姑娘不知所措。

下人离去时关牢了门,两人才继续交谈。

张若昀道:"鸥姐一早就去撒大人府上了,她说你起身后若想去便也去看看,有什么该说的事情也去说说。"

"她倒是有精神,"魏晨略一思忖,"我就不去了,两人都去不免显眼,该说的她一并说了就是。"

张若昀颔首,"昨夜我见你们在院中对坐饮茶,想必也互通了经历。"

"嗯,"魏晨翻开两个瓷杯斟茶,"南北各有风波,你也看在眼里。"他话锋一转,"那么晚才歇下,一个早又出去了,鸥姐真是不嫌累。"

"是你太累了,一路上怕是不容易。"

魏晨睨他一眼:"知道还来吵我清梦。"

张若昀嘿声笑道:"这不是怕你睡多了白天头疼。"

两人调笑一番后,张若昀收敛了嬉笑神色,问道:"晨哥,你说你来的路上遇见些山匪?"

"嗯。"

"在哪里见着的?"

"太行东麓。"

张若昀顿了顿,压低声音,"两个月前,正定县郭县令一家被山匪血洗,全家上下十八口,无一幸免。"

魏晨不语,缓缓抬眸,一双星目直直看向友人。

张若昀敛容:"北狄虎视眈眈,北境偶有冲突,沧州府尹懦弱,一味避其锋芒,唯恐惹祸上身,反倒是这位正定县令为人刚直,不仅定期上报北狄动向,若有冲突,更是寸步不让——你查到了什么?"

魏晨眼睫微动,咬紧牙关后又缓缓吐出一口气:"我遇见的并不是山匪,而是官兵。"

张若昀只一怔,立时反应过来,顿觉遍体生寒。

"沧州府尹担心正定县令过于刚正,更惹北狄不快,加之因他月月上报心烦意乱,竟…竟官匪勾结,将其灭口。"魏晨闭上眼睛,掩去目中哀恸,"十八口人呐……"

虽已料到,但亲耳听到事实,仍让人震颤不已,张若昀攥紧了拳头,费力抑制颤抖的双臂。

"我收到消息当下便觉异常,匆忙赶到,还未摸进匪徒寨子,却见沧州府以郭县令为由出兵剿匪,看那势头,是要赶尽杀绝。"

张若昀怒目:"这是又要灭口?"

魏晨颔首:"不错。"他叹道,"我想在乱中找到些证据,个中经过难以说清,总之最后却被府军认作匪徒,反被追杀,我出了沧州地界后又绕了些路,才甩开追兵,因而耽误不少时日。"

张若昀沉思片刻后道:"可郭县令堂堂朝廷命官,沧州府尹哪来的胆子下这种手?"

魏晨与他对视一眼,"所以我怀疑其中还有隐情,等这阵风头过了,我会再去,一定要查清楚。沧州乃京师门户,不容有失。"

张若昀忧道:"千万小心,若有变故,记得保重自己为先。"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片刻后魏晨低声道:"这些事…便不要告诉鸥姐了吧,她不日还要前往苗岭,让她知道了只会徒增烦忧。"

张若昀没有反驳,轻声应下。

魏晨一手搭上张若昀肩膀,望向他的眼睛正色道:"你手握天下信报,必定比我们更清楚,天恐生变。天子脚下暗涌丛生,事关大局,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你独镇京师黑白两道,已是劳心劳力,又行在明面儿上,更多一份危险。我们都不在你身边,真到了危急关头也未必能赶得及,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保重。"

张若昀一哽,与肩上那只手交叠相握,哑声道:"我明白,不必担心我。"  



4.

既是张若昀做东,便是不愁开销用度,张老板带着两位友人,两天尝了半个京城的佳肴美酒。把盏临风,身下软垫温绵,楼外人来人往,市井烟火不息,让幕天席地的惯了的两人恍临黄粱梦中。

王鸥笑叹:“再待上两天,怕是骨头都要酥掉,再不想出去了。”

张若昀劝道:“好容易来一次,自然得好好享受一番,再说凭这点温柔乡,哪里动摇得了你们。” 


王鸥常年在外行走,谨慎克制惯了,如今到闲暇随性,自然要好生游逛。她难得显出些小女儿情趣儿,一头扎入集市流连忘返,张若昀与魏晨便任劳任怨跟在后头。张老板见多识广,品位不凡,还可帮着品鉴一番,且他既是金主,什么物件王鸥但凡多看两眼,不待开口他便上前掏银子付下,此时深得佳人青眼。魏晨却一头雾水两眼擦黑,只能跟作随从,纸袋抱了满怀。

王鸥图在外行走方便,一贯是利落的紧衣束发,从不戴首饰,张若昀倒是兴起,弄了不少簪钗步摇回来,一股脑儿塞给她。王鸥乐得接受,一件件试戴起来,张若昀便拖着魏晨在一旁候着,权当欣赏美人梳妆。

王鸥天生丽质,杏目琼鼻,本是媚相,偏性情爽利,一身简装飒爽英姿,让人望去便觉百分清艳,世间难寻。这样一张脸一个人,戴起各样首饰来几乎无一不搭,总是能勾出些奇妙风味来。张若昀自是心满意足兴致勃勃,嘴里夸赞就没停下过。

“也就试试图个新鲜罢了,在外头风餐露宿的,哪能戴这些东西?用不了两天就得掉了断了。”王鸥说着,眼睛仍盯着铜镜,两手在头上调整步摇。

“这么多呢,你就算扔着玩儿也是够的。”张若昀笑道。

王鸥斜睨他一眼,嗔道:“数你败家!”  


张若昀看不惯魏晨那一身破破烂烂的麻衣,早照着他的尺寸备下好几身成衣,硬按着脑袋逼他试换。新衣质料上乘,剪裁精妙,但细滑的料子让魏晨浑身不自在,僵直着脖子被张若昀转来转去。

“这…贵是不假,但还没我那旧衣裳耐穿呢…”

“穿坏了换就是,咱们又不缺这几块布料,”张若昀不以为意,上下打量着,皱起了眉,“都是按你去年的尺寸裁的,现在看着却宽荡,你确是瘦了许多。”

魏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能看向王鸥求援。他其实生得高大挺拔,如劲竹一般,面廓亦如刀劈斧凿,加之眉目清明,本是顶风流英俊的人物,只是他总粗衣加身烟尘扑面,不免让人觉得明珠蒙尘。如今稍一拾掇,便露出原本的金质玉相来,实在赏心悦目。

王鸥就是被赏了心悦了目的看客,自己瞧着高兴,便同张若昀站在一道儿。

魏晨无法,只得任由摆布,看对面二人满意了才温声道:“着锦衣行走江湖过于引人注目,其实…还是粗衣更为方便。”

张若昀抬眼看他,幽幽叹了口气:“我自然明白,普通常衣我也有备下,一定妥当。”他拍拍魏晨胸口,“如此穿着在京城再平常不过,你就认了吧。”

魏晨一愕:“怎么,你这样破费就是为了我们相聚的这几天?”

张若昀剑眉倒竖:“这哪里是破费!”他微垂首,极淡地一笑,“我还想着等棋局平定那日,你们不必再漂泊在外,我们三个便寻个清静处一同住着,也不必锦衣玉食,但求个安稳顺心。”

魏晨看着他,恍觉心内和身上布料一样软。 



5.

第三日,魏晨便要启程离京了。

张若昀王鸥送他,一路上抱怨声就没停过。

“来得晚就罢了,走得还这样早,什么事情给你急成这样?”

“就是,你来这一趟,都没去见过撒大人,回头听他教训的不还是我!”

魏晨不敢反驳,只说一句“确实有事放心不下”,便一路赔笑。

直送到了郊外,三日前张若昀和王鸥设宴等他的长亭,已不便再送了。

“好啦,就到这儿吧,你们快回去吧。”魏晨牵着马,温温和和望向两位友人。

王鸥叹了口气,执起他的手细细叮咛起来。

“万事小心,别什么事都冲到前面去。”

“嗯。”

“虽说很多事情义不容辞,但也得顾惜自己。”

“嗯。”

“北地严寒,得知道冷暖,记得添衣。”

“嗯。”

“空闲时记得来信,别让我们记挂。”

“嗯嗯。”

王鸥还没说完,张若昀又加入进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絮絮不停,魏晨低眉顺眼,看着十分乖觉,“嗯”个不停。

王鸥来气,“就知道嗯,你记住没有!”

魏晨满眼无辜:“记下了,一字不差。”

王鸥一指头戳向他额头。

叮嘱再多也是放心不下的,年岁越久年纪越大,这种牵挂反倒越多,只是他们各有前路当行,各有危难当赴,不能退却亦不能阻拦。

话虽未尽,却不必再说。魏晨收下两位友人满当当的牵挂,重又细细看着他们。

“我们自有当行之时,我却觉你们比我更难一些,我虽信任你们,但仍担忧。你们不必为我忧心,定要照顾好自己,万万保重,我们来年再见。” 


魏晨打马启程,王鸥和张若昀直到再看他不见,才调转马头。

左右不急着回去,两人便由着马儿慢慢前行。

“若昀。”王鸥忽地出声。

“嗯?”

“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张若昀浑身一僵,迎着王鸥的视线只来得及勾起个假笑,“鸥姐何出此言?”

王鸥半嗔半怒地瞪他一眼:“我还不了解你们两个?”

张若昀摸摸鼻子,缄口不言。

王鸥叹口气,“我看得出来他有伤未愈,他既不说,我也就不问,你们两个都是有分寸的,当知道轻重缓急。”

她怅然道:“他那样说,是因为记挂我们,可他的处境一点不比你我容易。何先生和撒大人知道我的性子,让我不必理会官事,可他是朝野两边都要留意上心的,这本就比你我多了一份危险。”

张若昀多晓得沧州一事,心中亦是忧虑,面上仍勉励劝慰道:“我们担心也是无益,晨哥何等人物,寻常险境哪里奈何得了他。”

王鸥双目微垂,片刻后才扬起个笑容来:“你说的是。”复又板下脸,“你给我记着,小事也就罢了,若是急事大事——不管你们哪一个——要是敢瞒着我,定饶不了你们!”

“岂敢岂敢!”张若昀笑着应下。见王鸥面色稍霁,才又开口:“听晨哥说你要去岭南?”

“嗯。”

“我那儿有些防虫解瘴的药粉,你记得多带上些。”

“好。”王鸥望向他,“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别太辛苦。咱们三个来年再见的时候,可都要活蹦乱跳的。”

张若昀笑意盈盈:“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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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行

【白晨】 球球了好好打球(五)

大家假期快乐!而我假期却在出差……

写不动了写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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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身边粗重的喘息声钻进白敬亭耳朵里,听得他一头黑线。

       一组体能结束,魏大勋腿脚发抖扑通一声软倒在地,气喘如牛,白敬亭居高临下看着他,冷笑着去踩他的鞋子。

       这要是搁往常,魏大勋已经跳起来锤他了,但现在他浑身瘫软实在没有力气,连...

大家假期快乐!而我假期却在出差……

写不动了写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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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身边粗重的喘息声钻进白敬亭耳朵里,听得他一头黑线。

       一组体能结束,魏大勋腿脚发抖扑通一声软倒在地,气喘如牛,白敬亭居高临下看着他,冷笑着去踩他的鞋子。

       这要是搁往常,魏大勋已经跳起来锤他了,但现在他浑身瘫软实在没有力气,连话都说得十断断续续:"不行了,我命没了,魏指导是魔鬼吧,让你天天做这种体能训练?"

       他躺在地上费力地歪头去看白敬亭,双下巴都挤出来了,却见小白只是稍微有点喘,虽然流了汗,但神采奕奕。魏大勋长叹一声:"完了,你也被他练成魔鬼了。"

       白敬亭嗤之以鼻:"是你太不行了。"

       魏大勋虚弱地反驳:"胡说八道,半年之前你还跟我差不多!"

       白敬亭斜睨他:"我看是你飘了。"

       魏大勋听了这话,嘿嘿嘿笑了两声,"飘倒是没飘,不过确实有点麻。"

       魏大勋在青乒赛里杀进了四强,虽然没站上领奖台,但已经是出人意料的黑马了,甚至有不少媒体都采访报道了这个年轻人,实在是非常有排面。他回来之后,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无比淡然,照常训练,但满脸都写着我够了我满意了我不可能更好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白敬亭循声回头一看,立即笑逐颜开。

       魏晨捧着笔记本走过来,看见地上躺着的魏大勋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你俩又打架了?"

       白敬亭抢答:"不是,没有,他非要跟我一块儿练体能,练完就这样了。"

       魏晨听罢,不赞同地"啧"一声,低头看魏大勋:"虽然这套训练对你来说强度是有点大,但也不至于这样,看来你最近确实松懈了啊。"

       魏大勋咧嘴:"我不是松懈了,我是得道成仙了。"

       魏晨用笔记本虚点他:"你这种想法很危险啊!"

       白敬亭附议:"很危险!"

       魏大勋左看看右瞅瞅,确认这两个人都没有要拉他一把的意思,只能骂骂咧咧自己爬起来,还没开始控诉,魏晨已经在安排了。"大勋你歇会儿,小白,去做两组热身,十分钟之后你们打一局练习赛。"

       白敬亭道了一声好就跑到一边热身去了,留下魏大勋在原地横跳:"什么!魏指,我累成这样,你就给十分钟?"

       "十分钟还不够?那你得加强体能了啊,要不我给你也制定一套?"

       "不是!"魏大勋后退两步,"那我不也得热身啊。"

       魏晨歪头,"那你愣着干嘛?快去啊。"

       魏大勋愤愤不平:"魏指导我看你就是偏心小白!"

       魏晨打开笔记本,气定神闲:"没错,我就是,怎样?"

       魏大勋捂脸,放弃挣扎,又怒又委屈地热身去了。

       另一边始终竖着耳朵的白敬亭把这一段对话都听了个清楚,此时心里正轰隆轰隆炸烟花。 


       两个人打得你来我往十分好看,由于技改,白敬亭的球路和习惯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白敬亭对魏大勋的打法却熟悉得很,不过魏大勋应对得很好,没让白敬亭把自己摸透。

       魏晨在一边始终面带笑容,看得出来心情不错。

       两个人不相上下,打到局末也一直没拉开两分的差距,直到被魏晨叫停。

       "还不错,"魏晨先定了调子,"小白,侧身的时候注意脚步,移动再快点,你侧身的时候右边的空档在他眼里简直像海洋一样宽广。"白敬亭瞥一眼魏大勋,抿唇点了点头。

       魏大勋突然谦虚:"也没有那么宽广啦,还是在魏指眼里更宽广。"

       魏晨疑惑:"你这时候接什么话?"接着转向他,"你,调动起来,别整天一副有今天没明天的样子,还想不想进步了。"

       "我还能进步呢?"魏晨无语:"我看你是赢傻了。"

       白敬亭附议:"你就是傻了!"

       魏大勋跳脚:"我明白了你俩就是一伙的!"

       白敬亭得意洋洋:"对啊,怎样?傻了吧唧的才明白。"

       魏大勋委屈跑开:"我找李指导去!"

       魏晨好心劝道:"李指导也这么说,说得肯定比我还重。"可惜魏大勋已经跑没影了。

       白敬亭一脸期待地看着魏晨,魏晨失笑:"怎么,求表扬啊?"

       "倒也不是……"白敬亭也装模作样地谦虚起来。

       "打得不错,已经有状态了,继续加油。"魏晨简单给了两句表扬,白敬亭依旧很受用。 


       魏大勋被李指导吊着魔鬼训练了一整天,一丝放松的时间都不给他,铁了心要把他调动起来,魏大勋叫苦不迭,好不容易挨到下训,丧眉耷眼地又听李指导教训半天,终于可以收拾收拾走人。白敬亭迎面走过来,和善地告诉他自己不和他一起走了。魏大勋一巴掌招呼过去,可惜力道绵软,被白敬亭一把接住,然后贱嗖嗖地握着他的手上下摇了摇,拍了拍他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跑了。

       魏大勋白眼翻得自己头晕,不过他也习惯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训之后这小子不再和自己一起顺路回去,一开始还在找各种理由,但魏大勋多了解他啊,不用想也知道他是去黏魏晨了。

       说是追星,但这会不会有点不对劲?

       魏大勋刚准备思考一下,抬头看见李指导,他摩挲着下巴看着白敬亭急哄哄离开的背影,嘴里不停地“啧啧啧”着。两个人不经意间对上视线,各自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困惑。  



       白敬亭朝左边转眼睛,努力拿余光去瞥身边的人。

       魏晨表情平和,一如往常,路上也没什么话,只是偶尔会出声提醒他看路。

       到了一个路口,魏晨看了一眼白敬亭,白敬亭没说什么,毫不犹豫地跟着魏晨转了弯。

       这个路口本该是他们分开的地方,两人的目的地在相反的方向,但白敬亭总是跟着魏晨再走一段,然后绕一大圈回家。一开始魏晨很不赞同,多次劝说,都被他以各种各样强词夺理的理由堵了回去,慢慢地也就不管他了,但他只允许白敬亭再跟着他走不长的一段路,到了地方不由分说一定会赶他回去,因为不想太耽误他的时间,也怕天黑了不安全。

       白敬亭跟在他身边,思绪开始乱飘。

       魏晨虽然话少,两个人同路的时候交流也不多,但他知道魏晨对他很是纵容,也很是温柔。比方说他最终还是默许了自己一路跟过来,比方说他永远走在靠近车流的那一侧。有时人多,两人被冲散,他被挤到魏晨身后,魏晨会把一只手放在身后招呼着他,他从来没有握上去过,但那只手一直牵着他的心。魏晨会时不时地请他喝个饮料吃个小吃,也会请他吃饭,都是按照白敬亭的口味来,白敬亭经常会产生两个人是非常亲密的朋友的错觉。

       他是如此温柔包容,仿佛不管白敬亭提出什么要求问出什么问题,他都可以笑一笑然后满足他。

       白敬亭更努力地装作不经意地去看魏晨。他整个人气质柔和恬淡,从没见他发过脾气,也从没见他露出什么想望,他好像对一切都不在乎,大事小事似乎都与他无关。他和两年前意气风发站在职业联盟顶端的几乎是两个人,若是有人现在认识他,一定想象不到他曾经是那样耀眼的运动员——看不出训练痕迹的身体,不求上进的习惯,无欲无求的心态。

       好像只有最近,自己的技改牵动着他,被他放在了心上。

       白敬亭有太多问题想要问他了,但面对他时,小孩儿总是小心翼翼地。

       想得太过出神,白敬亭完全没注意周围的车辆,也没听见魏晨的提醒。当他反应过来时,先是看到魏晨一个箭步过来伸手拉了他一把,再是一辆骑得七扭八歪的电动车横冲直撞地过来,魏晨到底还是晚了一步,电动车擦了白敬亭一下,他一下子失去平衡,吧唧摔倒在地。

       救命,好丢脸。白敬亭趴在地上欲哭无泪。

       魏晨一脸焦急地扶他慢慢起来,上下打量半天。白敬亭左腿膝盖靠下的地方和右手小臂被蹭破了皮,正往外渗血,腿上可能还磕到了哪里,怕是也要起一片淤青,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大事儿。魏晨稍微松了口气,转头看电动车车主。

       电动车也倒了,车主狼狈地扶起车子一个劲儿道歉,也承诺会赔偿。白敬亭见魏晨少见地面带怒气,眉头紧皱,但也只是不轻不重地怼了车主两句。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没再追究,还叮嘱同样挂了彩的车主注意伤口。

       等车主离开,魏晨看着白敬亭,才有些后怕地开始教训他:“你想什么呢,过马路呢,怎么走神呀,还好只是辆电动车,这要是出点什么事儿可怎么办!”

       白敬亭挠挠头,讪笑着:“我错了,以后不会了,对不起嘛。”

       魏晨一分钟内再次叹气,脸上带了自责:“你道什么歉,也怪我,没看好你……”

       白敬亭忙说:“怎么能怪你呢!是我不小心,要不是你拉了我一把,我可能就被撞飞了。”

       魏晨敲他脑袋:“你还说呢!”

       他蹲下来查看白敬亭腿上的擦伤,搞得白敬亭一阵紧张,“就是擦破了点皮,没什么事儿,都不影响走路。”

       魏晨眉心仍然拧着,站起来又看白敬亭的胳膊:“也不能放着不管,去一趟医院吧。”

       “不不不不至于,多大点事儿啊就去医院,别给人添麻烦了。”白敬亭急忙推辞。

       魏晨也没继续坚持,想了想说道:“这里离我家很近了,要不然去我家,我给你简单处理一下。”

       白敬亭眼前一亮,天降好事?“好啊好啊好啊!”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魏晨瞥他一眼:“你是不是笑得有点太开心了?”



12. 

白敬亭一进门就开始四处打量,带着新奇和探究,像是要从魏晨家里把他心里的问题看出来一样。

魏晨的家收拾得很整洁,垃圾桶里也很干净,他应该是有每天出门顺带扔垃圾的习惯。家里没什么多余的东西,空空的,甚至探不出他的生活,更别提喜好兴趣,寡淡得很。

厨房清清爽爽,看不出油污,也看不出烟火气。浴室里只摆着一只漱口杯,里面插着牙刷牙膏,还有零星几件个人用品,更显得空落落的。

白敬亭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直接在人家卧室门口往里张望,然后一眼看到了桌上放着的一只球拍。

他象征性地犹豫了一下,接着抬脚就进去了。

他低头仔细观摩着这只球拍,到底没敢直接上手去碰。

这是魏晨的球拍吗?好像从来没见他把自己的球拍拿出来过,需要的时候就用队里配的,怎么,原来他放在家里了?为什么不带着?

"你在这儿啊,快出来,给你上药。"魏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白敬亭一个激灵,应了一声,跟着到了客厅。

魏晨没怪他到处乱跑还进了卧室,也没提那只球拍。

白敬亭坐在沙发上,魏晨蹲在他面前,微蹙着眉,小心又轻缓地给他上药。先用棉签进行简单的擦拭和清洁,然后消毒,再擦上碘酒。只是简单的擦伤,虽然伤口看着显眼,但也用不着包扎。

魏晨专注地看着白敬亭的伤口,白敬亭专注地看着魏晨。

他眉眼低垂,睫毛覆盖在眼睑上,遮住眼神的光,反而显得更加柔和。

他真柔和,上药的动作也尽量放轻,生怕弄疼了小孩。仿佛他本就是这样温柔,平和,不爱争抢的性格。

白敬亭咽了口唾沫,慢腾腾地问:"那是…你的球拍吗?"

"嗯,"魏晨面不改色,这个问题好像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一直放着呢。"

"怎么不见你带着用啊?"

魏晨换了瓶药水,沾湿棉签:"用到的机会也不多嘛。"

"还是自己的球拍用着更顺手吧?"白敬亭一句一句地接着问。

"是啊,"魏晨仔细盯着白敬亭的伤处,"这拍子用了好久了,从第二次打青乒赛的时候就开始用,在职联也是用这只。"

"不知道我能不能用我现在的拍子,一路打进职联。"白敬亭突然感慨。

魏晨笑了笑,"哎,你上次说,你的目标是什么来着?"

白敬亭眼神跃动:"我要打进职联,爬上顶峰。"

魏晨很短促地笑了一声,抬头瞄一眼白敬亭,"小伙子,就这点出息啊?我那时候野心比你大多了。"他搞完了白敬亭的腿,又拉过他的胳膊,"我那时候想,我要拿到所有能拿到的冠军,我要成为全国,全世界,最伟大的乒乓球运动员。"他说完,自己又笑了。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他的过往,谈到属于他的乒乓球。

"…是吗?那还挺可惜的……"白敬亭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涩。

"是啊,确实有点可惜。"话已经说到这儿,魏晨看起来仍然从容。

"其实,你到现在也还是喜欢乒乓球的吧?"白敬亭说得小心翼翼,"你看我们打球的时候,眼神里和平时很不一样。"

魏晨上好了药,收起这堆瓶瓶罐罐,“那肯定啊,不喜欢的话怎么会有野心和追求呢?”

“那你……为什么……”白敬亭觑着他。

魏晨收拾好了药品,好整以暇地看着白敬亭:“你小子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问这个吧?”

魏晨当然听得出来白敬亭弯弯绕绕的问题后面真正想问的那一个,但很奇怪,他没什么反感地顺着回答下去了。

白敬亭见他情绪没什么大的起伏,好似真的不在意,便也大胆了些,“我也问过你不止一次了嘛,你从来没说过。”

魏晨往后一倒,直接坐在地毯上,盘着腿托着腮,眨着眼睛看白敬亭,“你一直问我为什么退役,倒是不见你关心当年的事实哦。”

“啊?”白敬亭没想到魏晨会主动提起这件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魏晨也不着急,就气定神闲坐那儿。

白敬亭挠了挠头,觉得有点尴尬:“也不是不关心……但我更关心你为什么退役。当年的事我对你深信不疑,但你突然退役,我真的太难过了。”

“深信不疑?”魏晨一愣。

“对”,白敬亭定定看着他,“那时候我并不了解你,但我就觉得,像你这样的运动员,一定不会做那种下三滥的事。

“现在我认识你了,和你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我知道我是对的。”

魏晨短促地吐出一口气,然后笑了一下,接着他低下了头,越笑越厉害,肩膀笑得一抖一抖的。

白敬亭被他笑得不知所措。

魏晨笑够了,单手扶额,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他捋了把头发,看着白敬亭,释然又无奈。“我从来没想过要退役,那时候我说我会一直打球也是真心话,只不过现实总是让人措手不及。但凡我还有别的办法,我都不会选择退役的。”

白敬亭不自觉往前倾去:“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魏晨脸上有些为难,半天没说话。

白敬亭意识到了什么,接着问:“当年兴奋剂的事,还有关于你私生活的事,都有内幕对吗?”

魏晨双手在身后撑着地,眼神飘向一边,“嗐。”

“以后再说吧,好吗?我觉得现在可能不是说这个的好时机,以后有机会,有机会我再告诉你。”

白敬亭直接从沙发上滑下来蹲在地上,平视着魏晨,“我一直都信你说的话,你说了以后会告诉我,别骗我。”

“不骗你。”魏晨眼睛弯起来。 


 魏晨执意要送白敬亭回去,白敬亭面上推辞,心里大喊好的没问题,当然也就没拗过魏晨。

然后魏晨开出来一辆摩托车。

他把头盔递给目瞪口呆的白敬亭,一边解释,平时的时间人流量大,开摩托不太安全,现在白敬亭走路不方便,路上人也少了,还是开摩托送他回去最合适。

白敬亭连声赞叹,“看不出来你还挺朋克。”

白敬亭紧紧抱着魏晨的腰,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车速让这样的动作变得理所当然——他的胸膛紧贴着魏晨的肩背,体温透过软软的衣料互相交融,耳畔是呼啸的风声。

车子转了一个弯,白敬亭又把魏晨搂紧了些。

魏晨把白敬亭送到楼下,催促着恋恋不舍的小孩儿赶紧上去,他看着白敬亭一步三回头的背影进了楼道——他还特地探出头来朝魏晨挥了挥手——又等了一会儿,确定白敬亭已经上楼了才调转车头。

白敬亭上了一层楼,听见引擎发动的轰鸣声,从楼梯间的窗户往下看去,看到魏晨骑着摩托车离开,很快就不见了。

他在窗户边上又趴了一会儿。

魏晨跟他说他明天可以请一天假好好休息,但他不肯,说这一丁点的擦伤没有问题,不会影响训练。魏晨没坚持劝他,只说那明天给你改一下训练内容。

他觉得现在的生活简直太美好了,而美好在于每天都可以见到魏晨,他会笑着对自己说早,会用心地为自己制定训练计划,他们的关系日益亲密,甚至他也承诺了会把他的秘密告诉自己。

从前他只是喜欢他的球,现在他发现这个人的一切都那么好。

白敬亭一手撑在满是灰的窗台上托着腮,脸上不自觉露出傻笑。

他们每天都可以见面,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错过任何一次。 


第二天魏大勋看到白敬亭腿上手臂上的擦伤吓了一跳,忙追问怎么回事。白敬亭笑得神经兮兮,揽着他把前因后果整个讲了一遍,停在魏晨开摩托车送他回家。他把故事讲得非常详细,以至于魏大勋听完之后再也不关心他的伤势,只想戳瞎自己的眼。

擦伤的确不严重,一夜过去已经结了痂,没伤到肌肉和筋骨,基本不影响活动。魏晨调整了他的训练计划,减少了他的移动,白敬亭嘴上说着没必要,心里乐得开花。

但他还是大意了,他没想到出汗后汗水流到伤口上会蛰得那么疼,直接疼上头了。

魏晨在旁边看他疼得龇牙咧嘴,想笑又觉得不厚道,忍得十分辛苦。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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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

【温圈十二时辰】旧歌 之二 老林小店(上)

01

  

  “老子不干了!”

  老林第二十四次将自己的腰牌狠狠摔在桌上,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

  那腰牌在跟随他的八年间也算身经百虐,十分头铁,不但没有把自己摔出什么好歹,还把知县大人的书桌咣当砸出一个凹坑,以一种极得正主神髓的顽赖之姿在桌案上大跳几下,才滚下了地。

  

  衙里的差役们整齐划一地侧颈、注目,一直将老林目送出门,彼此挤眉弄眼了一番,皆露出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窃笑。

  容城知县谢秋林七分无奈两分尴尬竟然还有一分委屈地将腰牌捡了,挥挥手让众人散去。

  

  捕快老林闹辞官——虽则捕快算不上什么官但总算是份公差——是雄州府容城县衙的特色节目,长则半年,短则...

01

  

  “老子不干了!”

  老林第二十四次将自己的腰牌狠狠摔在桌上,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

  那腰牌在跟随他的八年间也算身经百虐,十分头铁,不但没有把自己摔出什么好歹,还把知县大人的书桌咣当砸出一个凹坑,以一种极得正主神髓的顽赖之姿在桌案上大跳几下,才滚下了地。

  

  衙里的差役们整齐划一地侧颈、注目,一直将老林目送出门,彼此挤眉弄眼了一番,皆露出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窃笑。

  容城知县谢秋林七分无奈两分尴尬竟然还有一分委屈地将腰牌捡了,挥挥手让众人散去。

  

  捕快老林闹辞官——虽则捕快算不上什么官但总算是份公差——是雄州府容城县衙的特色节目,长则半年,短则数月,就要演上一出。

  原因是五花八门的:

  饭里有虫,俸禄克扣。

  犯人太多,差人不够。

  上司太怂,捕房太臭。

  什么匪夷所思的理由都有。

  

  通常在辞官的三五天后,老林就会后悔,然后找到一个同样匪夷所思的理由回来上值,并以惊死一头大象的厚脸皮,把扔出去的腰牌依旧挂回自己腰上。

  要不是他有个容城第一快刀的名头,要不是他八年来稳居雄州府最能打的官差之首,要不是他命好碰上一个爱才且脾气好得不像话的官老爷,他大概早就被轰出县衙八百回了。

  

  可这一次,老林是动了真怒,怒到让他当着全县衙的人撂了句狠话:

  “再戴这腰牌,我就是猪!”

  他说完觉得话头还不够狠绝,又补上一句:

  “出门给人宰了做成烧猪!”

  

  引动老林心火的,是州府下达的一道谕令,斥容城知县处事不当,无视朝局,命其反躬自省,并严办衙内“生事”诸人。

  所谓“生事”,还要从几日前的那场行动说起。

  

  雄州府地处宋辽边境,是大宋北方的闸口重镇。容城则在雄州的边上,与辽国仅隔了一条拒马河。

  这几年朝廷愈发积弱,容城地界也没什么像样的官员来治理,河对岸的辽人便生了轻慢欺凌之心,频频前来滋事。不久前,一群北地草寇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洗劫了城北的两个村镇,还淫辱了十几名宋女。

  像这等恶行,报官毫无用处,只因生事的不是宋人,那些辽寇做完恶便逃回对岸,容城县衙也没有办法。

  

  谢秋林一趟一趟写文书往雄州府上报,希望州府派兵,为民出头,可上头迟迟不给准话,偶尔批复一回,也是木头长疮不痛不痒。

  老林却不是个吃亏忍辱的人。

  他点了八名身手最好的公差,埋伏在城外晾马台,他自己则叉着老腰,站在拒马河这头破口大骂。

  他骂街是用上了内力的,腔调十足洪亮,用词粗鄙不堪。

  

  对岸的辽寇也回骂,却知是激将,轻易不肯过河。老林骂到兴起,抄起一物一发力掼到了对岸。

  辽寇见那东西黑乎乎圆溜溜,只当是什么火器暗青子,有一头目挥起马刀将其斩落,才发现是只涂黑了的猪脬。

  猪脬倒不可怕,可怕的是内里灌的东西。

  ——大粪。

  

  他们单知道这宋人捕头刀快嘴损,却万没想到老林这么不是东西,一干人被溅了一头一身的粪,臭不可闻,终于气昏了头,纷纷打马渡过河来!

  这时,埋伏的众人一拥而上,便是一场恶战。

  最后他们生擒了为首的三个押回容城大狱,打得皮开肉绽,很出了一口恶气。

  

  不料,没过几日,雄州府下来一员带着谕令的文吏,指着谢知县的鼻子大加申斥,说什么宋辽对峙多年,双方相安无事才是正道,倘若为些许小事坏了朝廷大计,你们小小一个容城县只怕担待不起。

  所抓之寇,速速放归。生事之人,统统严办。

  这便是“上头”的态度。

  

  虽然谢秋林一向护短,顶多做做样子,不可能真的“严办”众人,但老林却再也不想受这份鸟气。

  小地方的官场像个大酱缸,利欲权诡把人没了顶地往里按,让他透不过气来。

  反正他本来也不高兴当什么捕快,他的人生理想原本是当个酒馆掌柜来的。

  

  02

  

  老林弃了公职,找了个乡下地方猫着,让那帮狐朋狗友一个也找他不着,每日喝村酒戏村花,好不快活。

  直到听见几个农人闲话,他才知城中出了大事。

  容城大牢被劫了。

  

  据说来者是个辽人大汉,武功十分了得,容城县衙无人是他的对手,轻而易举就被他闯入了大牢,将那三名草寇头目劫了出来。

  不仅如此,当日参与行动的八名公人,也一个不落,全数被那辽人掳走。那人没有找到老林,便放话出来:老林一日不现身,便送一颗人头到容城。

  

  当老林得知这个消息,已是此事发生的第三日。

  

  他一路狂奔到容城,远远就望见衙门上空落下一个东西。

  一颗头。

  人头上的鲜血犹在淋漓,染红了左耳的小金坠子。

    

  老林一眼就认出,那是他最要好的同僚之一:裴金。

  

  裴金,二十七岁,容城县捕快。

  穷鬼。

  全身最值钱的只有他老祖母留下来的一只金坠子。

  

  大家都笑他男人戴坠子像个大姑娘,可他办差的时候却比谁都敢拼,比谁都像条汉子。

  打辽寇那日,他是第一个站出来响应的。

  

  老林的心脏像是被一把钝刀子锯开一般,剧烈地抽痛起来!

  

  裴金的人头并非被随意抛出,而是贯注了力道,直直砸向县衙门前的石狮!

  这是着意要将人头摔个血肉模糊,亦要把容城县衙的威严摔个血肉模糊。

  

  老林目眦欲裂,正要飞身扑救,却见衙门后巷冲出一顶青色的轿子!

  一个白衣人从轿中疾掠出来,当空将人头截在手中,反手回了一记飞蝗石,当即逼出了一个藏匿在屋顶飞椽之后的人影!

  轿子旁边还跟着一个佩剑的小童,白衣人将人头朝小童一抛,几个提纵就追了出去。

  

  那小童还未脱稚气,托着颗血淋淋的人头,竟是丝毫不惧。

  老林几步冲到近前,小童便将人头小心捧给他,问道:“你是不是林捕头?”

  老林有点发木地点了点头。

  他怀抱老友的头颅,心中怒恨与悲愤交织,一时间痛得难以言语。

  他缓了口气,才勉力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小童没有回答,却道:“我家公子让我提醒你两件事,第一,你的同僚已尽落贼人之手,切不可再让谢大人安危有失——”

  

  谢大人?

  谢秋林!

  老林如梦初醒,急问道:“他人呢?”

  小童示意他跟着自己,带轿子退回后巷无人处,才掀开了轿帘。

  

  老林先看见两颗人头。

  

  李葫芦,三十二岁,捕头。

  人如其名的闷葫芦。

  容城县衙仅次于老林的好手。

  

  元宝,二十八岁,资深衙役。

  赌棍。

  “老林辞官几天反悔”赌局的发起人。

  最后这一局,他押的是五天。

  他又赢了,只是输了性命。

  

  两人的头都被另一个人紧紧抱在怀里。

  老林急促地喘着气,撑着眼皮向上看。

  ——谢秋林浑身是血,不省人事地倒卧在轿中。

  

  小童见老林心跳都快停了,忙道:“放心,谢大人还活着,只是需你找个妥善地方安置,以免再生变故。”

  老林粗略查看了一下谢秋林的状况,发现他浑身上下骨折了七八处,脸上也全是瘀青,禁不住低呼了一声:“谢大人……”

  这三个字说出来,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因为这是他头一次管这个人叫谢大人。

  可惜谢大人此刻却是听不到了。

  

  此时,容城郊外山神庙门口,大辽边境“跃马寨”的二寨主青鹞子正跌坐在地上,惊恐万分地看着一根细若游丝的小针钻入自己的脚踝。

  他在寨子里轻身功夫最好,遂接了这桩来容城衙门摔人头的差事,前两天都很顺利,万没想到今日碰上了硬点子。

  

  “顺逆神针顺血攻心,你若运功相抗,则会逆气钻脑。三个时辰之内,你回到辽境,寻一内家高手,以高深内力将它逼出来,就能保住性命。”

  那轻捷如一片飞羽的白衣人坐在山神庙的屋檐上,俯视着他。

  

  “但你既然自恃轻功过人,敢来大宋官衙门前行凶,那不妨再跑快些。”

  他话到此处,指间一弹,两道白光倏地切在青鹞子的手腕上!

  青鹞子痛呼一声,低头看去,只见两片薄如蝉翼的飞棱嵌在自己腕脉当中,鲜血汩汩流出。

  

  初月在那白衣人身后慢慢爬上天空。

  “这飞棱切在脉门,若贸然拔除,立时就会毙命。若任其缓缓放血,大概够你撑足一个时辰,再久,你就流不起了。”

  他衣衫素冷,气质亦是苍寒,坐于庙顶月下,竟不似凡人。

  “跑吧。”他冷酷而简洁地说。

  

  青鹞子生出一股心胆俱裂的寒意,连滚带爬朝北方逃去。

  

  03

  

  从那小剑童何梵的口中,老林才知道他不在的这些天究竟发生了多少事。

  五天前,容城大牢被劫,八名官差尽数被掳走。

  三天前起,有人每日扔一颗人头在县衙门口示威,且来去无踪,根本无从抓捕。

  谢秋林遍寻不着老林,便亲赴雄州府求助,却被告知知州和诜眼下不在雄州,其余官员皆一问三不知,只是哼哼哈哈,无人想趟这浑水。

  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小小县城,一群无权无势的捕快的性命,又有谁会在意?

  

  老林的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

   谢秋林在他心目中从来就不是个官老爷,而是个窝囊废。

  因为谢秋林胆小如针鼻,一见血就晕,一碰上大官就打哆嗦。

  老林一不高兴就当着他的面摔腰牌闹辞职,他也没脾气,总是好声好气衬着各种之乎者也的大道理把他哄(糊弄?)回来。

  

  可就是这个谢秋林,连家里厨娘杀只鸡都不敢看的谢秋林,在万般求告皆无门之后,竟穿戴了全套官服,将两颗血肉模糊的头颅抱在胸口,在府衙门前怒敲鸣冤鼓,逼着雄州府出兵剿匪。

  

  “谢大人一闹闹了个沸沸扬扬,引得州府官员不得不出面平息。可他心性耿直,与那些官场老鸟相比究竟是天真了些。属官答应派人快马去报知州,请出兵符便派兵助阵,但要谢大人出具带印文书一封,以为凭信。”

  何梵看着谢秋林惨青的脸,像个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我家公子路过雄州,知晓了此事,听闻谢大人独自一人匆匆赶回容城,料定有人要对他不利。追至城外,果然在偏僻处见他被一群地痞围着毒打。这些人拿钱办事,根本不知真正的指使是谁。他们也不取人性命,只把人打成重伤不能理事便算。”

  

  老林双拳紧握:“除了州府那群欺软怕硬的脓包,还能是谁!”

  何梵道:“州府确有辽人的暗探,已被我们揪出来了。”

  “是谁?”

  “雄州府文吏,苏穹。”

  

  老林听到这个名字,就沉了脸色。

  苏穹正是五天前来容城传令申斥的人。

  

  “三月前苏穹叛宋投辽,趁知州和诜不在雄州,冒知州笔迹假传手信,令州府属官不得插手容城血案,又暗中使人对谢知县下了毒手。”

  老林默然,许久才说了一句:“他可是土生土长的宋人。”

  何梵点头:“在雄州活跃的辽国暗探,一共三个,苏穹是唯一的宋人。”

  老林冷笑一声:“州府果然已经烂到了根上。”

  

  何梵:“州府也不像你想的那样,都是坏人。”

   老林点头:“除了坏人,还有走狗、怂包、缩头王八。”

  何梵看着他,本要张嘴,想了想又没出声。

  

  老林骂人嘴快,想正事时脑筋也转得飞快:“你说雄州地界有三个辽国暗探,第二个难不成是掳走我容城公差的那名高手?”

  何梵点点头。

  “那第三个呢?”

  “第三个携了重要军情,已逃出了边境,人在幽州。公子此次出京,正是受雄州知府相邀,联手抓捕此人。知府大人先行一步,亦是为了提前布网。”何梵抓抓头,“本来只抓他一个就好,可我们途经雄州,遇到你们这事,以公子的性情是绝不会不管的。”

  

  老林露出一个抑郁的微笑:“旁人都觉得这是天大的麻烦,躲还来不及,你家公子倒是与众不同。”

  何梵咧嘴一笑:“我家公子从来不怕麻烦,麻烦怕他。”

  老林看着他,就想起衙门里的小捕快、自己的小徒弟,心中一阵揪痛。

  他掩去面上戚色,勉强笑道:“你这小哥儿,年纪不大,本事倒不小,比我那倒霉徒弟可强多了。”

  何梵眨眨眼:“公子常说,我们跟着他,免不了要比一般人多碰上许多麻烦。想要多管闲事,就得多些本事。”

  

  这时,老林也终于想起来自己好像没让何梵把话说完:“你刚才说,你家公子要你提醒我两件事,还有一件呢?”

  何梵反问:“你的刀是不是很快?”

  老林一点也没谦虚地点了头。

  他的“酩酊一刀”,是雄州府第一把快刀,在边地无人不晓。

  何梵很认真地道:“公子让我提醒你,不是刀快就能救得了人的。”

  

  老林似有所悟。

  其实全不明白……

  他也没空弄明白,他安顿好谢秋林,就像一支开弓不回头的利箭一样,飞向了拒马河。

  

  04

    

  他在拒马河北岸的密林里疾奔。

  他每跑一段路,就遇见一具尸体。

  无头的尸体,钉在新打的木桩上,像一个个通往鬼狱之路的路标。

  

  他路过裴金的尸体,轻轻摘去两片糊在裴金腔子上的枯叶。

  他路过李葫芦的尸体,徒劳地为李葫芦擦了擦新官靴上的血迹。

  他路过元宝的尸体,停了下来。

  

  他轻车熟路地从元宝衣襟里摸出一套四枚精致的白瓷骰子。

  他抹掉骰子上的血,掷了一下。

  六浑花,满园春。

  

  他开心而神气地笑了起来。

  可元宝僵垂着手,再不会像从前那般,为他喝一声彩,打个响亮的榧子。

  

  老林突然痛哭失声。

  他哭到涕泪流了满脸,同时踉跄着又坚定地跑起来。

  

  他连为他们收尸的时间都没有,只是发疯一样地向前跑。

  他内心仍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他剩下的五个弟兄不要再有人死去。

  

  这点渺茫的希望,在第四道木桩出现在他视线中时乍然破灭。

  木桩上仍是一具尸体,没有头,也没有左手。

  老林只觉浑身血液“轰”地冲上了顶门,他拔脚向前方狂奔!

  

  当他跑入木桩前七尺之地,忽觉眼中一刺!

  他敏锐地一侧首,逐光一望,只见道旁大树上嵌着一把雪亮的飞刀。

  刀光如镜,湛湛生寒,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在刀的映照下一闪而过。

  

  老林于疾跑中陡然一个大跃,腾身而起,落在木桩之后。

  腾空时,他也看清了木桩之下、被飞刀照出形迹的东西:一条细若发丝的金线。

  一般人若在情绪激愤中直冲上去,两只脚只怕就要被这丝线齐刷刷切下来。以他的功夫和应变,虽不至被暗算如此,也必定要受不轻的伤。

  

  他稳了稳心神,仔细查验了一番,发现这丝线还连着土下的机关,从尸体脚下分出数股绞在肢体上,一旦被触及,先伤活人,再毁尸身。

  这也是无情只出手提醒、不直接毁除金丝的原因。

  

  老林胸中的寒怖与恨意如冰火交融,煎煮着他的心。

  这就是辽人。

  下手毒辣,更残狠的是心机。

  他们对宋的侵凌,从来不止于杀戮宋人,还要杀灭宋人的胆和志。

    

  他回头,看了看树上的飞刀。

  刀光明艳,在暗夜里亮似辰星。

  除了这道机关,他这一路还遇上不少陷阱,道道歹毒取人性命,却都多少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被他识破、避过。现在回想起来,仿佛有很多痕迹都是被人着意提醒过的。

  

  老林下意识生出一丝敬服。

  他以为自己的脚程已够快,没想到无情不但赶在他前面,还为他探过了路。

  他也从骨子里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辽人先抛人头在容城挑衅,待他找来,又把无头尸立在道中示威,就是为了击溃他的心智。倘若他被愤怒与悲伤冲昏了头,也不过是在辽地多添一具尸首而已。

   

  他长吸一口气,整饬了心情和斗志,冲入无边的暗夜之中。

    

  05

  

  第五道木桩还没有钉上死人,却聚集了七个活人。

  两个宋人,五个辽人。

  

  无情一进入木桩所在之地,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两名宋人捕快挥刀搏命。

  辽人们围观宋人的残杀,为每一道迸射的血光发出喝彩和大笑。

  

  两个捕快身上都冒了血,人也都筋疲力竭,战到了分胜负、决生死的一刻。

  高个子捕快劈向了对方的前胸!

  小个子捕快也刺向了对方的咽喉!

  

  可就在这关键一刻,两人的动作却生出了意外之变。

  高个子在即将划破对方皮肉的一刻,刀柄一反,使出杀招的刀刃顿时变成了无害的刀背!

  小个子原本直指对方喉管的刀,突然刀锋逆折,抹向了自己的脖颈!

  他们皆受辽人所迫,不得不对自家兄弟拔刀相向,可临到生死将分的这刻,却终究做不到踩着对方的尸体求存。

  

  这时,一点精光如流星飒沓,迸入刀光之中!先将小个子的刀锋在他颈侧堪堪斩断,又在断刃之上连点数下!

  之后,这柄刀就仿佛开出了花。

  刀花!

  长刀裂成数道锋利的碎刃,向那五个辽人飞射而出,站在最前面的两人登时倒毙!

  无情飞身出轿,挥手射出六支袖箭!

  

  可余下三名辽寇一见此状,第一反应竟不是闪避。

  其中一人早在第一枚暗器出现时,就已抓起地上的两条铁链,在刀身化碎刃时,已奋力将铁链倒拖了丈余!那铁链本拴在两个捕快的脚踝上,两人登时连滚带拖被扯到了几名辽人的身前。

  三个辽人在袖箭打入自己胸膛的同时,乱刀劈向了两名捕快的身躯。

  他们竟能拼着自己丧命,也要拖这两个捕快同死。

  

  高个子捕快手中尚有兵刃,他在最后关头,本能地举刀在胸前挡了一挡。

  也正是这一瞬之机,让他等到了无情再次打出的一枚飞镖,将一柄原本要扎入他心窝的利刃击飞了出去。

  

  刀兵交迸,血肉分离。

  只一瞬间,场中七人全数倒下。

  

  辽寇尽皆毙命。

  两个捕快也倒卧当场。

  

  无情疾疾掠下,先落在小个子身边。

  这是个很年轻的捕快,生着一张娃娃脸,他被刀剑刺穿了胸前要害,刚刚气绝。

  他口眼半张,虽死得惨烈,面上却看不出太多痛苦,生命终止于一个平和的神态。

  

  活着的高个子伏在地上,见无情久久静默不动,知道同伴已死,不由得满腔悲愤,发出一串抑制不住的低泣。

  无情没有回头,只问了一句:“他是谁?”

  捕快哽声道:“他叫何大有……”

  

  无情背对着他,点了点头,为死者合上了双眼。

  他没有见过容城县的捕快们,却早在救下谢秋林时,就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和性情。

  

  何大有,资深衙役。

  吃货。

  官服有八个口袋,每一个都装着吃的。

  

  无情身形一闪,又到了高个子身边,他虽也受伤不轻,好在性命无碍。

  他简单处理了一下捕快的伤势,也问了一句:“你是谁?”

  “常吉。”捕快说出自己的名字,目光却还望着死去的同伴,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无情点了点头,揽起他的身躯,将他带入了轿中。

  

  常吉,新晋捕快。

  酒鬼。

  与何大有并称容城县衙的吃喝二将。

  两人也是最好的朋友。


沧海

风雪峥嵘 第九章 擘山

  一、三水的吉签

  二、狐听冰

  三、新岁酒

  四、十二屏

  五、灯如昼

  六、闲话春生

  


  一、三水的吉签

  

  宣和六年除夕之夜的最后半个时辰,有人过得很平淡,有人过得很惊心。

  当旧年的最后一轮烟花映亮京城的夜空,生存在同一片天穹下的英雄豪杰与市井小民,眼中的风景大抵相似,胸中的心情却大不相同。

  人生在世,无趣或精彩,伤感或开怀,都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

  

  在伤心鱼石店,伙计王简正赖在店里,蹭王小石的年夜饭。

  在六分半堂,狄飞惊折下一枝老梅,梅瓣却无端簌簌凋落,空余梅骨支离。

  在皇城金殿,天子赵佶带着微醺的醉意,...

  一、三水的吉签

  二、狐听冰

  三、新岁酒

  四、十二屏

  五、灯如昼

  六、闲话春生

  


  一、三水的吉签

  

  宣和六年除夕之夜的最后半个时辰,有人过得很平淡,有人过得很惊心。

  当旧年的最后一轮烟花映亮京城的夜空,生存在同一片天穹下的英雄豪杰与市井小民,眼中的风景大抵相似,胸中的心情却大不相同。

  人生在世,无趣或精彩,伤感或开怀,都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

  

  在伤心鱼石店,伙计王简正赖在店里,蹭王小石的年夜饭。

  在六分半堂,狄飞惊折下一枝老梅,梅瓣却无端簌簌凋落,空余梅骨支离。

  在皇城金殿,天子赵佶带着微醺的醉意,听众人山呼万岁,祝祷国运昌隆。

  在定州城头,始终没有等来宣抚使驾临的知州詹度,接过了雷卷递来的一杯酒。

  在淮水之滨的一座小城,一个书画摊的摊主等来了今夜最后一个客人,客人没有买画,却拿走了他的旌幡。

  

  而在京城南薰门外、距城楼三十五步的一个小食肆里,食客陈三水此刻只有一种感觉:

  晃。

  带着一股子烟尘气的晃。

    

  其时,陈三水正拱在桌子底下捡东西。

  今日除夕,汴京千街万巷皆是灯火通明,他拣了食肆里最适宜看热闹的位置,叫了一碗水饭,三个小菜,吃得兴兴头头。

  想想自己这一年不好不坏的运道,他忍不住摸出那支吉签,将签文上的吉祥话又咂摸了一回。

  这吉签是他从大相国寺里趁乱顺来的。运气这事向来玄妙,平日里捐了香火钱诚心求告,总也抽不到个好的,今日从签筒里随便摸走一支,一下子就摸到个上上签。

  

  陈三水心中正自得意,冷不防给一轮噼啪炸响的爆竹吓了个激灵,手一抖,吉签掉在了地上。

  也就是一低头的工夫,他眼前的桌子、条凳,连带着整片地面,都开始微微地颤晃起来。

  

  陈三水疑惑地扭过头,惊见城墙上的“南薰门”三个大字也像跳舞似的在晃。

  他恍惚以为自己是灌多了黄汤,出现了幻觉。

  可下一眼,那块城墙就像一方被快刀剜出的豆腐,哗啦一下脱出了城门,在空中土崩瓦解,朝城下攒动的人头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南薰门的门匾夹杂在一大片乌压压的墙砖之中,在陈三水视线里由小变大,朝他所在的这间食肆当头坠下!

  食肆里的人哄地一声,争先恐后地跑了出去,陈三水也吓得丢了筷子发足狂奔。

  

  一大块城墙重砸在食肆顶棚上,半面灰墙立时塌得粉碎。陈三水被一根断裂的大梁当胸一扫,在身后的木桌上摔了个仰八叉,木桌哗啦一声塌下去,和他一起结结实实陷进了食肆的残骸之中。

  人在极度倒霉和极度幸运的时候,其气数之奇,往往难以想象。

  他那根宝贝吉签,不偏不倚,刚好别在桌脚的裂缝里。

  

  陈三水眼前一阵发黑,随即感到一股剧烈的抽痛,吉签戳穿了他的左肩胛,他右半边身子亦被沉重的横梁压住,再动弹不得。

  他瞅见那根从自己肩头刺出、已被血染得鲜红的吉签,整个人都吓软了。

  他微弱而悲凄地呻吟了一声:“娘哎……”

  这呻吟旋即转成了凄厉无比的叫喊:“救命!!”

  

  此时此刻,南薰门外已乱成了一锅粥。

  整座城墙正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重重推了一记,顷刻间土崩瓦解,轰地坍塌下来!最上方的城楼仅与两侧的残垣相连,也颤巍巍欲坠! 

  城下众人一下子炸了营,商贩、艺人、游客,甚至官军,都开始亡命狂奔。傩仪长队的禁军尚扮着各色神魔鬼怪,一时间也乱作一团。

  整条大道人鬼同途、仓皇奔走,所有人心中都只想着一件事:逃命。

  

  陈三水是仰面倒地的。

  所以,不管他情不情愿,他都不得不透过食肆那已经被砸塌了半边的窟窿,心惊肉跳地瞪视着这场浩劫。

  他在如惊鸟般四散的人潮中,看见一个人、一顶轿。

  

  人是个伟岸英武的大汉。

  轿是顶轻捷俏秀的小轿。

  

  惊变乍起时,那英伟汉子展身几个腾挪,冲到了傩仪队伍前端,大手一张,抽走一名禁卫手握的龙蛇旌旗,便飞天而起!

  他舞动这杆旌旗,如在天幕中挥洒一幅泼墨大写意,浑厚无匹的内力混着大旗卷起的飓风,将坠落得最密集的几波墙砖泰半击飞到远处。

  他击飞墙砖,停也不停,直奔城上!

  

  与此同时,一个白衣人从轿中疾飞出来,周身上下爆射出无数点寒星,将方圆三丈之内的墙砖尽数击落!

  他当空一个倒转,如燕回旋,也径直飞向了城楼!

  

  白衣人一出,那顶秀秀气气的轿子立刻向坍塌的城门倒冲八尺,发出一连串机括启动的巨响!

  只见四面轿身齐刷刷倒掀而起,聚于轿顶,轿身侧边旋出四面精钢板,与轿厢弹出的楔槽一一咬合,转眼间拆合成一个九宫四方的平面,仿佛一面巨大的盾牌。与此同时,轿底弹出三排六根精钢长榫,机关连响,合抱成一道飞椽粗细的榫柱,将这轿身组成的巨盾撑在地上!

  

  这两人一轿,在场中最先动作,却都没有逃离这片险地,反而都去向了险中更险的所在。

    

  城墙主体轰然倒下,正正当当撞在那轿身组成的巨盾之上,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精钢榫柱骤然一沉,入土半尺!几根细榫当即爆裂开来,但仍是稳稳撑住了轿身!

  

  无数砖石重砸在轿盾之上,其木质的部分几乎被强大的冲击力破坏殆尽,精钢内板亦有数面被压得变了形。

  厚重的砂尘卷起遮天蔽月的风暴,无数城墙的碎块仍像乱雹一般簌簌飞落,但大部分沉重的墙体仍然被挡了下来。

  

  这关键的一挡,为城下的许多人抢出了逃生的时间!

  人群如潮水般争相奔涌,有许多人逃了出去。

  可也有许多人像陈三水这般,被砸伤,被困住,滞留在这方险地。

  

  陈三水被困之处,距南薰门城墙不过三十五步。

  他脸上覆了厚厚一层尘土,身下的大地犹在剧颤,耳边回荡着嗡嗡的轰鸣声。

  他已经听不见自己呼喊救命的声音,但内心却是无比庆幸的:他还没死!

  

  可这点庆幸,顷刻间就变成了恐惧。

  已成废墟的墙体仍有万钧之重,压在食肆的顶棚,随时都会砸落下来。

  

  他看见两个戍守城楼的士兵倒栽葱似的从高处摔落!

  又看见滚滚沙尘中疾跃起一条汉子,如鹰攫飞鸟般抓住二人后领,就手一推,二人便轻飘飘落在了远处的河堤上。

  一名白衣人自他身侧疾掠而来,两人身影一错,似乎短暂地说了句话,稍合即分。

  

  同时,陈三水也惊恐万状地看见,南薰门最上方的四角城楼正缓慢地与残垣分离、倾斜,眼看就要坠落!

  眼下这里遍地都是呻吟哀嚎的伤者,倘若城楼坠下,他与他们,都得命丧当场。

  

  陈三水心中绝望之极,他紧闭双眼,发出一串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闭眼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南薰门城楼倾塌投下的巨大阴影。

  可他并未看到,阴影之中,有两人迎漫天砖雨,飞身直上!

  

  铁手直扑南薰门城楼!

  他于疾飞中大喝一声,双掌齐出,推向城楼一角!

  原本已经齐齐整整塌下来的城楼,竟在这全力一推之下,生生刹住了坠势,反被他推上了半空!

  

  铁手是个十分魁梧的男子。

  然而,同这气宇恢弘的城楼相较,即使是他,也如同蜉蝣之于巨树一般,显得渺小而伶仃。

  可他仍毅然决然将一身精纯内力倾注于掌中,托起了这座城楼。

  他托举这城楼,一路向天,如传说中有移山倒海之能的天神!

  

    与此同时,无情在半空中双手一振,掷出两颗霹雳珠!

  反手一振,射出一双九刃飞轮!

  再一振,追出一对元宝流星!

  

  这三轮六件暗器,皆打向了一个地方:城门西侧的一株百年老树。

  霹雳珠击在树身,立时炸裂开来,将树干轰出一个大洞!两道飞轮横切于树身缺口,刃锋急旋如锯,转眼又被追至的一对元宝流星重击在轮心,彻底破开了主干。

  这株至少需三人合抱的大树,就在这一连六发锐不可当的暗器摧折下,当中腰折,直直倒了下来!

      

  巨树倒下,不偏不倚斜亘于南薰门右侧的角楼上,顿时将这角楼砸得坍毁大半,砖石飞落如瀑。

  几乎同一霎那,铁手与城楼的升势一颓,连人带楼再度急坠下来!

  他凭着“一气贯日月”之绝学,力阻了城楼第一次下坠,这功夫虽绝顶霸道,却是以全身内力瞬间罄尽为代价,绝不能持久。

  

  此时——

  角楼被巨树砸陷!

  城楼贴角楼而落!

  巨树擦铁手而过!

  铁手目中神光暴涨,双足疾踏树身,下盘立稳!他吐气开声,运起丹田中最后剩余的一点精纯内力,稳稳抵住了城楼!

  城楼一端支在西角楼废墟中,一端由他双掌力抵,竟奇迹般顿在了半空!

  

  他二人这一番配合,只在须臾之间。

  当中任何一环的时间、力度、角度稍差分毫,皆无此等结局。

  

  场中众人于奔走中望见这壮观也怖然的景象,无不生出身临大梦之感。

  

  世间究竟有无神佛?

  人的一生又是否存在奇迹?

  神之慈悲,人之奋戟,或许原本就在同一个轮回。

  

  铁手力挡城楼不坠,无情则在残壁一借力,飞上高空,双手一扬,打出两道精光。

  一道直冲天际,当空爆开,炸出一片烟花,向内城传讯。

  一道则没入城下,直取轿盾所在方向。只见滚滚烟尘中突然刮起一股劲风,将尘沙层层吹散!

  

  无情人在高处,见城下混沌渐露本貌,心中略定。

  这道“风吹草动”的机关,原本安置在轿顶。木轿化盾承受重击后,他亦不知这机关是否完好,只记下了位置,一试而已。所幸这机关尚能启动,否则城下烟尘弥漫,只听得到呻吟呼救声,却看不到实际状况如何,根本无法施救。

  机关一动,原已四分五裂的轿盾又崩裂开几道缺口,几块废墙轰然滑落,引得巨树与擎在最上方的城楼也发出一阵颤动,情势凶险非常!

  

  可更险的却在城下渐次露出全貌的废墟。

  无情只粗略扫了一眼,就数出至少几十名受困的男女老少,这些人皆是平民,有些尚在哀号呼救,有些已昏厥过去,生死不知。

  

  铁手看在眼中,亦是五内如焚。

  他顶受着如此沉重的压力,竟还开口喊了句话:

  “大家莫要惊惶,且听我一言。”

  

  他的声音清正、沉着、宏亮、温毅。使得听者并非先听到他的言词,而是先听到他的态度。

  “眼下铁某尚能再支撑这城楼片刻,受伤的且忍耐,被困的莫心焦,我师兄弟二人必倾全力保全大伙的性命。此城楼由我二人设法应对,众班直禁卫弟兄不必深入此间涉险,但务请诸位将城下受伤受困之人速速转移到安全之地,我二人代此间百姓,先谢过了。”

    

  这短短几句话,让绝望的人重又生出了希望,让惊悸的人重新定住了心魂。

  

  人生苦短。

  于苦短中,还不得不遭逢许多天灾人祸。

  幸好,这世上还有英雄。

  还有值得去希冀和信任的善意。

  

  逃掉的禁军中,有许多人心中生出了羞惭。

  四大名捕已将最难、最险、最要命的事情揽下,他们身为大宋皇城禁军,若连帮着救人也做不到,还有什么脸面吃官饷?

  于是,立刻就有几名禁军掉头奔回城下,开始搬掘墙砖,救助伤者。

  有人带了头,紧接着又有七八人犹犹豫豫返去帮忙,平民中有十来个壮硕汉子也自发地跟了上去。

  

  无情疾掠回铁手身边,见他面如金纸、汗湿重衣,显是真气大损,神色立时一寒。

  铁手知他心忧,勉力定声道:“我还能再撑一会儿。”又低声提醒:“这城墙不对劲,你要小心。”

  无情颔首,目光凌厉:“塌得古怪,似有活物藏匿其中。”

  铁手眉头紧锁:“怕是蛊王作祟。”

  无情断然道:“且不管它,先救人。”

  

  这时,铁手脚下的树干已发出断裂的声响,掌下红砖也现了裂纹。

  无情再不及多言,飞身而下,指挥回援的禁军与平民先将轿盾之后与巨树之下的伤者一一转移。

  待众人再三确认再无一人,铁手才收了劲道,撤掌跃下巨树!

  

  他苦撑至今,其实早已力竭,只凭一股意志强行坚持,此刻重压卸去,竟再无一分气力维持身形。

  他几乎是跌下树来的!

  无情飞身冲上夜空,堪堪从轰然坠落的城楼一侧穿过,一把揽住了他的身躯。

  

  城楼直直砸中巨树树身,发出震天的声响,楼与树在半空中崩裂、解体,重重撞在地上,化为一片瓦砾。

  原本恢弘雄伟的南薰门,此刻整面城墙皆塌毁为废墟,城下断木残垣,一派残败。

  

  而城内仍是一片喜庆气氛,朵朵烟花怒放于夜空,在城墙残壁上映出流彩,绚丽而诡异。

  饶是无情和铁手早已联手破过无数危急之局,在这除夕之夜,望见眼前之景,也不免生出几分隔世之感。

  

  他二人眉发衣衫皆是尘土,人亦疲惫,但总算可以放下一半的心。

  但他们来不及稍歇片刻,便又重新开始忙碌。

  刚才转移的伤者,仅是轿盾与巨树下的一小部分,废墟之中仍有众多被困的人,不少人的伤势经不起太长的等待。


  此时,城内有近百名六扇门官差朝南薰门疾奔而来,领头二人,正是接到传讯、赶来驰援的老鱼和小余。

  几人见南薰门成了这般模样,皆是惊愕莫名。

  只听无情扬声喝道:“在场公人听我调度:城门西南侧戏台困六人,香烛铺门口困两人,书肆西墙困五人,东南侧河沟困七人、西北方角门困四人,老鱼带队,无论生死,速速将人带离险境。小余往城中召集就近的医馆药铺人手,前往此地救治伤者。”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其余乡亲,若有余力,请助我等救人。”

  

  危机虽未完全解除,但这瞬霎峰回、有如神迹般的变化,已大大提升了众人的信心。场中公人无一犹豫,立即按照安排开始行动,一些并非官身的百姓也自发回到南薰门城下帮忙。

    

  场中几乎所有人的心情都是激奋的。

  只有一个人的心情是悲伤的。

  陈三水。

  他所在的食肆只剩一根横梁颤巍巍撑着棚顶,一大块城墙就横亘在上面,那横梁经过连番剧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断裂。

  

  这间食肆距城门极近,位置却略偏。城墙塌毁,它虽同样遭殃,却非正面受难。巨树倒地时,又将将砸在它的外围。这也是陈三水回回吓得掉魂、却次次有惊无险的原因。

  可也正因如此,眼下这食肆被废墟与断木围挡,变成了一个极难发现也极难进来的死角。

  陈三水喊得嗓子都要哑了,但外围受困的人太多,不知何时才会有人前来施救。

  可这横梁却支撑不了多久,不消片刻,这间食肆连同压在上面的城墙残体就会坍塌下来,届时,他还是得变成一滩肉泥。

  

  我活不成了……

  陈三水悲哀地想。

  他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民,京城像他这样没什么出息的汉子多如河滩上的砂砾。当命运突然亮出利爪,连这样一条贱命也要收回时,他除了在心里愤恨、恐惧、咒骂,毫无其他办法。

  

  陈三水仰卧在地上,眼中映着一远一近两道竖影,一道是即将砸落的大梁,一道是戳在肩胛的吉签。

  他在心中发出无声的怒吼:

  狗日的南薰门。

       狗日的上上签。




  二、狐听冰

  

  “你猎过狐吗?”

  方应看站在河岸边,用靴尖踢了踢冰封的河面,若不经意地问了唐能一句。

  今日他恰好系了一件白狐皮大氅,银绒随风瑟瑟,如身披细雪,贵气骄然。

 

  “蜀中野狐,毛色多驳杂,其皮毛所制衣装亦粗陋,与小侯爷身上这件珍品自是无从相较。”唐能淡淡答道。

  方应看轻笑一声:“皮毛骨相,或有不同,狐性之狡诡,却是一样的。”

  

  他踏上冰面,慢慢踱了几步。

  冬夜的护城河寒意透骨,他的语气却轻暖怡人:“传说狐这东西多疑而善听,每逢凛冬时节,河水冰封,狐欲渡河,必先俯听冰下无流水声,方肯踏过,此谓‘狐听’。”

  唐能闻言,唇角漾起戏谑:“小侯爷想猎这只狐,已经很久了吧?”

  “倒也不是。”方应看眨眨眼,揶揄道,“比起蔡相,已不算得久了。”

  “蔡相或许曾经是猎手,可现在至多算是头病虎。”唐能目色幽然,“余威犹在,可终究也不过是他人猎物罢了。”

  方应看一笑:“与虎谋皮,与狐谋皮,都是不容易的。”

 

  两人所立之处,正是城南护城河,与南薰门隔岸相望。

  此时,城下乱起,呼救哀哭之声随着猎猎的寒风,支离破碎地传送到他们耳中。

  

  唐能笼着手,不着痕迹地瞥了方应看一眼。

  方小侯裹在华贵的狐裘之中,更显绮年玉貌,贵若芝兰。

  除非细细审视,才能察觉到他瞳中忽隐忽现的煞气。

  

  方应看突然毫无预兆地回过了头,恰与唐能眼光相对。

  “倘若我是猎狐之人,你,又是何种角色呢?”

  他的容色保持着一贯的天真,又奇异地透着一分并不冲突的残酷。

  唐能垂了眼目:“我是侯爷的囊中之箭,掌中之匕。”

  

  方应看指了指对岸:“取他性命,你有几成把握?”

  唐能认真地思虑了一下,答道:“唐偃那夜在神侯府已反复从他的容色、声音、气息印证过,只要他中蛊,绝无生理。”

  方应看点了点头,问:“几日能丧命?”

  唐能笃定地道:“常人三日,非常人者,亦不会超过七日。”

  

  

  此时,南薰门下,危局仍在。

  有人在求生。

  有人在救生。

  而陈三水正在继续绝望。

  

  他已瞪着棚顶想出了九九八十一种房梁砸下来的画面,连胆子都快被自己吓破,这时,他眼前忽有白影一闪,一个人掠进了食肆。

  一个白衣的官差。

  陈三水顿时燃起了熊熊的希望,他扯开嗓子大喊:“救命!救命!!救命!!!”

  

  无情飞落在陈三水身边,上下一扫,已明了对方的伤势和困境。

  铁手在外围奔波救人,他则借轻功提纵,一路在城下废墟中检视、搜寻漏下的伤者。

  食肆里到处都是烟尘,激得他喉中一涩,忍不住咳了几下,气息也乱了几拍。

  

  这时,陈三水也看了出来,这官差不良于行。

  他的人生距离庙堂与江湖都十分遥远,但闲磕牙时,也曾模糊记得有人谈论过,六扇门有个厉害角色,便是身有残疾的。

  可眼前这人下盘虚不着力,人也忒文弱,绝无可能将这沉重的横梁抬起来,救自己脱困。

  白衣官差也真的探手到横梁下面,试着抬了一抬,似乎还丈量了一下。

  横梁当然纹丝未动。

  陈三水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

  

  无情转而去查看陈三水肩部的伤势。

  他连个招呼都没打,一把将那支签拔出了陈三水的肩胛!

  陈三水愣了一下,看到自己眼前划出一条血线,剧痛随之袭遍全身。

  他撕心裂肺地嚎起来:“疼疼疼哇啊啊啊啊!”

  

  无情指间精光连闪,快速为陈三水封穴止血,随后撕下一角衣襟,倒了些药粉在上面,让他按在自己伤处,嘱咐道:“压住。”

  陈三水只觉得伤处传来一丝清凉,疼痛感立时减轻了许多,血好像也流得慢了。

  他心情刚缓和了一点,就见无情一拍地,飞身而去。

  走得十分无情,连一个眼神都没留下。

  

  陈三水这半个时辰内,三番两次在“我命休矣”和“老子命不该绝”的心情中来回转换、大起大落,刚生出希望,又马上绝望,如今连这残废的官差也弃他而走,顿觉自己这条命贱如草芥,失望、悲愤的情绪一下子溢满心头。

  

  横梁重逾百斤,莫说是这弱不禁风的官差,就算来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想单凭一人救他脱困,只怕也力有未逮。

  可他目前的处境危险之极,谁又愿意不顾性命地来救他呢?

  

  陈三水知道这一点。

  但知道不代表就不怨怼。

  他木然偏过头,看着静静躺在身侧的那根带血的吉签,眼泪哗地涌了一脸。

  这一刻,他心中委屈、愤懑至极,把高喊救命的力气全部改用来高声骂人:“天杀的死官差,狗腿子!都是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没有一个好东西!”

  

  

  铁手正带人在最大的一处墙体废墟中奔忙。这里原是个戏台,聚众甚多,城墙倒塌时被困的人也最多。

  他虽然体力耗损甚巨,但到底内功深厚,常人无法搬动的障碍,都得靠他出手挪移,方能解救出压在下面的伤者。

    

  他在奔忙中,看见无情的身影在轿盾侧面一闪而没。

  铁手心里顿时一沉。

  比方才那座四角城楼压在他全身的时候还要沉。

  

  整面轿身已严重变形,混在塌陷的墙砖与木梁之间,再看不出原有的模样。轿盾上方仍积压着不少大块的墙体,随时有可能塌陷。

  无情若在废墟之外,尚能用绝顶轻功游刃有余地穿梭救人,可一旦冲入轿盾之下这狭小空间,便只能靠双手在乱横的墙砖之间攀爬。若此时上层墙体坍塌,必有性命之忧。

  而且,冬春之交,也向来是他身体状态最不好的时候。

  

  世人皆道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才略过人,处变不惊,无论遇上何种危局,都能从容应对。

  可只有如铁手这般与他最亲近之人才知道,他在有些时候,是个行事相当激进的人。

  在一件事上尤甚。

  ——救人。

  

  铁手心中焦灼,眼下却分不开身。

  这里还有许多条性命需得他去救,莫说是抽身驰援,哪怕一个分神,都有可能多一人丧命。

  

  无情在轿下的废墟中快速翻找,气息已明显开始紊乱。

  他在找见陈三水之前,也是一路救人,还是在巨树和城楼崩毁这一带救人,所到之处皆是危地,普通人既不敢去,也去不了。   

  每救出一个人,他就使轻功将人带至外围,交给来援的禁军救护。此刻他没有轮椅代步,只能靠一刻不停地起落提纵来做这些。

  于他而言,这种体力上的消耗无疑是极大的。

  

  当无情终于从一大片碎木和废砖中翻寻到他要找的东西时,他几乎已聚气不能。

  那正是燕窝的残骸。

  这架轮椅原本折叠在轿中,轿子挡下坍塌的城墙时,它早已被砸毁,但扶手处的内芯嵌有精钢,并没有受到大的损伤。

  无情试了试按动扶手下的一个扳掣,发现机关仍然完好,他抽刀一撬,将它拆了下来。

  

  铁手发力掀开一块断壁,抱出一个孩童,又将一对几近晕迷的夫妻拖出瓦砾堆。

  他在救人时,尽量让自己面朝着轿盾废墟的方向。

  忽然他视线中闪过一道白影,凌空一展而上。  

  

  人没有回头,却似知道他的守望,只朝他挥了下手。

  那是让他安心的意思。

  

  铁手心弦一松。

  余悸仍在。

  

  他们师兄弟四人各有一身本领称绝天下,所以,每当他们决意去挑战常人不可为之事,人们便习以为常地认为,他们必是行的,事情也必会成的。

  可铁手却深深地清楚,这千万次的竟成,数不清有多少回都是险中求胜。

  

  无情第二次飞入食肆的时候,陈三水正涕泪横流地骂道:“奶奶个腿的死官差有种你就别回来!”

  他瞥了陈三水一眼。

  陈三水戛然收声,像见鬼一样回瞄了一眼。

  

  他讪讪然看着这官差握着一段木头再次落在了自己身侧,开始将里面的一些奇怪的机关卸卸装装。

  人平静的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似的。

  陈三水抱着侥幸想:也许他就是没听到……

  

  无情面上不显,心里却有点好笑。

  陈三水嗓门大得要命,隔着食肆三丈远就能听见他在骂街。 

  如此危急关头,他心中反倒有些轻松。

  能够中气十足地呼痛,激情洋溢地骂人,说明性命无碍。倘若救治及时,被压住的半边身体也不会落下太大的后患。

  

  他们头顶的梁柱发出了最后的裂响。

  陈三水抖了一下,眼仁朝棚顶一翻,望见梁柱上越来越深的裂缝,上方的废墙随之颤颤晃晃,投下幽暗的阴影,仿佛悬停在他头顶的黑白无常。

  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食肆马上就要塌了!

    

  白衣官差却似毫无所觉。

  碎块与砂尘随着横梁的崩裂簌簌而落,沾在他的发间、身上,他亦是心不惧,神不乱,人不动。

    

  陈三水怕得连呼吸都要停滞了。

  他还是很丧气,却也五味杂陈。

  连他自己都灰了心,想要放弃生命了,眼前这人却还要救他。

  

  白衣官差忽随口问了一句:“你求的是支什么签?”

  陈三水一愣,一下子忘了紧张,本能地应道:“上……上上签。”

  他忽而又沮丧起来,怨气冲天地道:“什么上签下签,都是骗人的!”

  

  白衣官差唇角轻轻一提,似是笑了一下。

  “那可未必。”他说。

   

  说罢,他右手朝横梁下一探,将那半根扶手楔了进去。

  机关应声启动,只见那木质扶手之中啪地弹出一段精钢内芯,将横梁生生向上顶起半尺!

  强大的冲力也震得他虎口开裂,鲜血迸流,覆了满手!

  

  陈三水还没醒过神来,就见这只染了血的手有力地抓住了自己的肩膀,一把将自己从梁下拖了出来!

  

  

  午夜已过。

  新一轮的爆竹声如春雷般炸响,迎接着宣和七年的到来。

  

  方应看仰望着天穹,看烟火。

  唐能则盯着冰封的河面,看香火。

  一刻钟前,他在冰上点了一炉香,随着香火缭绕,白茫茫的冰面渐渐熏染出了一幅奇异的景象:无数细小的灰点游离在冰上,不断地蠕动、浮沉,像即将破卵而出的虫群。

  

  突然,香炉中有暗红色的光芒一亮,冰上所有的灰色小点一下子都变成了红色!

  唐能神色一动,掌心内力缓缓催发,细小的红点垂下缕缕红丝,纠葛缠绕,连成一片鲜红纹理。

  唐能浮起笑意,道:“人已见血,是时候了。”

  

  方应看温文而内敛地笑了一下,内心暗生震动。

  这些鲜红小点,正对应着此刻南薰门下那些隐藏在墙砖中的蛊虫。虽然他们早就设下了此局,但亲眼看见唐能这一手牵丝引蛊的绝技,仍让他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小小虫躯,看似微不足道,却能成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利器。而唐能可以在相隔这么远的情况下轻松控制这些蛊虫,其功力更是深不可测。

  西南蛊术着实奇诡可怖,无论是敌是友,都势必是要小心的。

  

  他腰际的神剑血河似乎有所感应,透出隐隐的红光,像剑中流淌的血液。

  唐能似乎觉察到了他内心所想,微微一笑:“小侯爷,请。”

  方应看瞳中金意一盛,狐氅无风翻卷,“山字经”劲力好似急湍飞瀑,注入冰上的牵丝蛊图之中!

  

    

  陈三水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醒过神来,发现自己被人提着腰带,飞在天上。

  那间小小的食肆在他视线中哗啦一下塌毁,彻底化成了废墟的一部分。

  一股深重的后怕冷浸浸爬上心头,他感到自己整个身体都发了麻,半身是压麻的,半身是吓麻的。

  连喉咙也凑热闹似的涌起一阵麻痒,他想咳嗽,扭头瞄了瞄抓着自己的白衣官差,又狠命吞了几口唾沫忍住了。

  (这官差瞧着恁地单薄,咳这一下可别拽不住我……)

  

  就在这时,沉寂的废墟突然起了异动。

  那些破碎的砖木突然发出轻微而密集的震颤,像是有什么东西藏匿其中。只听废墟中哗啦啦一阵连响,无数小虫破砖而出,轰地飞上了夜空!

  铁手神色微变,一面加快搬掘救人的速度,一面暗自调息,只盼迅速恢复些许内力,以作应对。

  可这群蛊虫看也不看一眼地面上的人,而是径直往空中疾扑。

  它们扑向空中的两个人:无情和陈三水!

  

  无情本已快要飞至外围,被这来势汹汹的虫群一冲,立刻提着陈三水疾升两丈,避过虫群的袭击!

  他在高处定睛一看,只见虫云中的每只虫都吊着一条细细的红丝,仿佛无数条能无穷无尽生长的尾巴,一直扎进地面之中!

  

  陈三水也看见一条红丝,比那群怪虫的红丝略微粗壮些,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晃荡荡,朝虫群曳曳招招。

  当他终于反应过来,这红丝是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时候,他几乎当场就要翻个白眼晕厥过去!

  

  可他来不及晕,就看见了一件更加不可思议的事!

  他看见自己右手的手肘猛地曲了起来,朝无情胸前用力一捣!

  无情眉一扬,手速奇快,擒住了他的肘弯。

  陈三水被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唬了一大跳,慌不迭解释:“这怎么……我没!不是我!”

  话未说完,他整个身躯都不由自主地拼命扭曲起来!

  

  陈三水虽是普通百姓,体格却颇为壮实。无情疲极之下以轻功携他飞越险境已是勉强,此时他好似鬼上身一般手打脚蹬、疯狂挣扎,无情一时间竟控他不住,强提的一口真气亦有些不继。

  陈三水骇得魂飞魄散,可身体却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根本不听使唤!整个人除了脑袋,别的部分都像是铁了心要挣出去寻死一般!

  他终于一把推开了无情,怪叫着从高空中跌了下去!

  

  他口中长长的红丝就势伸入虫云之中,一眨眼,又倏地消失了。

  而这团庞大的虫群,也瞬间失去了活力,它们在半空中僵了片刻,就像一片片枯干的树叶一样掉落下来。

    

  无情衣袖一挥,甩出神仙索套在城头,借长索之力急追直下,伸手抓向陈三水的手腕!

  也正在这一刹那,他一眼看见,陈三水口中有一对精亮的小点一闪,紧接着,一道细长黑影自其舌底悍然窜出!

  这东西黑鳞精目,头顶竖着一朵鲜红肉冠,吸足了方才蛊群牵丝所集聚的毒力。

  

  蛊王。

  无情心念中闪现出这两个字,却并不十分意外。

  这正是唐能的风格。

  是算准了他轿毁、人疲、体力和反应皆已耗至极限,才唤出蛊王,志在一击得手,要他性命。

  

  蛊王张开了满是利齿的口器,闪电般咬向无情右手虎口!

  此刻的无情,左手攀着长索,右手欲救陈三水,双手皆无余暇发出暗器。

  他若以“吐艳”绝技击杀蛊王,毒液便会滴落在陈三水口中,令其丧命。

  每条路,似乎都成了死路。

  除非他撤手先求自保。

  

  可他偏偏不是这样的人。

  就连他的敌人,也深知他不是这样的人。倘若他这样选了,他就不是无情。

  正因他不是这样的人,才能做此必入之局。

  

  无情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右手疾向前一递,抓住了陈三水的手腕!

  与此同时,蛊王一口噬在他虎口伤处,血光一盛,虫体已没入肌肤之内!

  

  但无情右手刚抓住陈三水,左手就弃了长索,就势向地面疾掠,同时弹指打出一道乌光!

  打向他自己!

  乌光如锐箭,一击射中他的右腕,洞穿血肉,带出一条鲜红虫影,“叮”地一声,嵌在地上。

  

  蛊王一击得中,原要沿经脉直行,钻入脏腑之中,殊不料未及冲开一条血路,就被一串珠链样的东西打出宿主体外。

  它已然记住了宿主的血气,原要循血再行扑咬,可那串东西不但紧紧箍住了它的身躯,还开始灼灼发热,迅速燃烧起来!

  蛊王发出几声尖啸,扭动了几下,慢慢融成了一滩血肉。地面上只剩下破碎的虫躯,还有那串已经烧得焦黑的珠子。

  那正是半个时辰前,温家赠药时附送的菩提小串。

  

  

  护城河畔。

  冰面上游离的红丝突然一下子失去了艳色,暗淡下来,也停止了活动,仿佛一团死灰。

  

  唐能霍然起身,神情一片晦暗。

  牵丝蛊已被切断,无情究竟是生是死,再无从得知。

  可有一件事,却是他十分确定的:

  蛊王已死。

  

  方应看连眉角也没动一下。

  他只是缓慢、宁静、匀和地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在平复自己的心绪。

  得天眷如他,不能尽在自己掌控的事已算是非常之少,却不代表没有。

  

  唐能死寂般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果然是个好对手,我倒是真的很想会会他了!”

  方应看淡然道:“总有机会。”

  唐能哼了一声:“可他还是中了蛊毒的,此时不死,早晚会死。”

  方应看冷冷一笑:“死不了,倒下去也好。”

    

  

  陈三水只觉身上压力骤轻,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落在了地面上。

  这片土地已是安全之地,距离城门之下已有相当一段距离。

  

  他模模糊糊地看向四周。

  他看到那白衣官差落在数丈之外的地面上。

  他看到那怪虫焚化的地面黑了一片,官差的右手也黑了一片。

  他又看到一个英武的大汉疾奔了过去……

  

  之后是何情景,陈三水就不知道了,他被两个前来救援的官兵抬了出去。

  他躺在一张门板上,大张着嘴,让河畔新鲜又冷冽的空气大口大口灌进自己的肺部。

  逃出生天的空气。

  宣和七年的空气。

    

  他在近乎疯狂的吸气与呼气中,感到有个硬硬的东西硌在胸前。

  他低头一看,见自己衣襟里别着一个东西,正是那根吉签。

      上上签。



  三、新岁酒

    

  宣和六年除夕之夜,京城南薰门城墙离奇坍塌,无辜平民受难者众。

  这其中,有八十六人轻伤,十七人重伤,但无一人身亡。

  如此泼天灾劫,竟无人丧命,是件极了不得的事。因此,是夜参与其中的禁卫与官差虽亦有不少人挂彩,却也因这场灾劫受了官家嘉奖。

  

  刚复相不久的蔡京第二天就让蔡绦代上了一道奏疏,斥工部修缮维护城墙不力,乃至殃及平民,奏请天子下旨彻查,严惩不贷。

  神通侯方应看也上了道奏疏,保持着他一贯的闲散王侯风格,只字不提纠察严办等政务,只表达了对此事祸及百姓、冲撞大傩仪的忧虑,声称邪祟不除,恐影响国运,奏请天子在宫中做个道场,以图禳灾解厄,祈保国泰民安。

  这两人一唱一和,正好说在了赵佶的心坎儿上。

  

  赵佶沉湎道术多年,对神鬼之说一向深信不疑。南薰门塌得古怪,大过年的伤了许多平民,这固然让他心生晦气,但更让他忌讳的,是年末岁初以来这一串糟心事隐隐预示的不祥。

  工部诸臣触了天子的霉头,自是只有躬省认罪的份儿,加上皇帝将此事丢给了蔡绦查办,上层官员黑白明暗一番演当,推了几个替死鬼出来顶罪,便把这事揭过不提。

  赵佶又命人请来几位有名的天师,在宫中好一番驱祟祈福,才算是稍稍安了点心。

     

  凡找不出原因的坏事就归咎于邪祟,不仅是当今天子的习惯,也是京城万民的惴惮,毕竟去岁以来,汴京出的邪门事着实不少。

  南薰门之事后,江湖上爆出一个流言:四大名捕的无情在救人时被邪祟所侵,性命危殆。

  有笃信神佛的人便说了:这名捕之首平生所造杀业太重,许是因此才招了邪祟侵体。

  还有一句是谁也不敢说的,国运气数将尽时,也往往是邪祟频出的时候。

  

  不过,流言毕竟只是流言,城墙倒塌那夜,许多人亲眼见过无情、铁手二捕救人,也亲眼见他二人全身而退。但无情自除夕之后便称病不出,再无人见过他露面,也是事实。

  京城之中议论纷纷,说伤说病、说生说死,什么说法都有。

  至于神侯府,却是上下内外一致缄口,对传闻全不理会,对真相亦无奉告。

  

  诸葛先生还是跟往常一样。

  他风采依旧,风度也依旧,看不出心情好与不好。

  许多人或出于关心,或出于恶意,或纯属好奇地探问起无情的状况,诸葛先生也并不回避。

  “不省心,不省心。”这老人每每都是温温吞吞拖着长音,将两条长眉一蹙,三分牢骚、七分习惯地说,“哪年冬天不得病几场?”

  再往深里问,亦是这般不咸不淡,长吁短叹。

  虽说这回应全无诚意,却也挑不出毛病。世人皆知诸葛神侯这位大弟子一向身体欠佳,就算没有除夕这场浩劫,也免不了时常抱恙的。

  

  至于四大名捕的其他三位,自然跟诸葛先生口径一致,只是他们的说辞比诸葛先生还更敷衍一点:不知道。

  也有人脑筋一转,去找其他人探口风,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

  三剑一刀童:不知道。

  六扇门公差:不知道。

  神侯府下人:不知道。

  

  个中真相,就这样成了一个盘旋在众人心中的谜。无论对于盼这人活的人,还是想这人死的人,都是同等的磋磨。

  

  

  今天的铁手也很忙。

  今日正月初三,虽仍在休沐期间,可他却一点也不得闲。

  

  他清早起身,先好声好气费了半个时辰口舌,甩脱了每日抱团前来纠缠、一定要知道他们公子消息的三剑一刀童。

  之后,他代诸葛先生接待前来贺年或打探的各路代表,将这些人也一一打发走。

  再之后,他遵照诸葛先生的嘱咐,去准备先生要的东西。

  做完这些,他还剩下一件闲事:酿酒。

  

  酿酒,是追命的提议。

  事实上,早在年前他已自己开了个头,除夕之后,便将铁手和冷血也拉上,权当三人一起找个事忙,换换心情。

  “方子是大师兄写的。若是成了,也算是咱们四人一起酿成的。”追命很有道理地说。

  

  铁手和冷血都同意。

  酒酿不酿得成且放一边,自家兄弟聚起来忙一忙,总比每日被一干人等追问真相要好得多。

  

  真相其实很简单。

  真相就是:他们真的不知道无情现在怎么样。

  

  元日凌晨,诸葛先生就下了铁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小楼。

  就算是当夜同在南薰门的铁手,也不过在小楼多待了两刻钟的工夫,为的是向诸葛先生还原整件事的经过,之后的情况,他也无从得知。

  他只知无情回到小楼的时候,情况已然很糟。诸葛先生从小楼出来之后,脸色也十分难看。

  

  诸葛先生后来曾专门将他们召集起来,告知:情况不妙是真,性命堪忧也是真,但尔等三人,不得前来探视。

  之后,他果断开启了小楼轻易不用的一道机关,这机关乃是非常时期备用的一道防御,一旦开启,哪怕当今武林最顶尖的高手,都难踏进小楼一步。

  自此,小楼便只有诸葛先生一人出入。他有时能在小楼里待一天,有时一天只去半个时辰。铁手偶尔会接到他的指令,协助准备些药材、食水等物,也只送到门口,照样进不去主楼。

  

  但以铁手的敏锐,仍然察觉到还有外人来过小楼。

  此人显然得到了诸葛先生的特殊允可,能够不露形迹地出入此处。

  至于这到底是什么人,铁手没有深究,诸葛先生既然如此安排,就必有道理,或许也有大师兄的意思。

  

  

  铁手将东西送到,就去了小楼的湖边。

  他启动湖畔的石鹤机关,鹤翅一展,地上便出现了一道下沉的旋梯。

  

  小楼除了分布在主楼的机关宝阁,还有一间建在湖底的冰室,这里倒不是什么藏宝之地,而是他们兄弟四人共用的一个私库。

  他们几个都不重物欲,但也会有些自己的爱好。且每个人走过的地方多了,遇到的事、见过的人多了,总会积累一些别有用处,或别有意义的东西,一应都存放在此处。

  如三合楼一役的奇蛊“荣枯五更梦”,便曾被无情封存于此,这才有了后来与温家合作研制“冰火七重天”解药的机缘。

  

  不过,铁手今天来这儿,只是为了拿几样极普通的东西。

  他取出两坛雪水——老楼前年存的。

  又翻出一包莲子——小楼去夏采的。

  事实上,追命手里那张酿酒方子上写的东西,跟他现在拿出来的多少有点区别。譬如那雪水本是要当年的新雪,今冬也确实收集了几坛,却被他们两三回试验就造得半点不剩,只好拿陈年的出来充数。那莲子本亦存了不少,如今也就剩两包了。

  

  铁手拿了这些,没立刻出去,而是在原地站了片刻。

  十步开外,有个机关。机关之下,有条暗道,与小楼的主楼相通。

  

  铁手内心无声感喟。

  大师兄设计这暗道本为便利,大约并不会想到有一天会诱得自家师弟做出违拗师命之事。

  诸葛先生严禁他们前来探视,却也知他们情分深厚,多半不听,遂顺手把各路机关开的开封的封,防了个遍。

  可他老人家“机关”算尽,却未必想得起来还有这么一条通路。

  早在两天前,铁手已经在此处天人交战了一回,并且最终还是进去了。

  

  那天他人都到了小楼的卧房之前,却没有进门。

  其实门也没有关,只虚掩着。

  并没有要刻意掩藏什么的意思。

  

  里间床帷深垂。

  一角白衣如雪。

   

  他知道无情每日辰时末有一服药,无论如何,时辰一到,都会起身。

  他所站的角度,看不到无情的脸,只看见白衣之下露出一只比衣色更寒白的手。

  这只手缓慢地张开,在床榻上微微一撑。

  这是个铁手很熟悉的动作。

  如是以往,这只手一撑之下,便能带起极干净流利的一个起身。

  

  可刚才这一撑,竟没能撑得起来。

  但也没有软倒下去。

  

  手肘微微弯折,滞在原处,像是在和身体进行一个无声的谈判。

  滞了许久,手指连骨节都泛出一层白,又微微用上了力,极慢,极缓地向上带了一带。

  终是撑了起来。

  

  一只手拍在铁手的肩上,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也不嫌冷?”

  铁手转身,几片冰花从眉发间飘落。

  只见追命站在他身边,冷血也在。

  

  “你们怎么来了?”

  追命道:“你说来拿材料,我和老四等了甚久也不见你人,便过来看看。”

  铁手拿下颌指了指自己怀中:“最后这点儿了,这次不成,可再没了。”

  追命接过来一坛,转手塞进冷血怀里,叮嘱了一句:“抱好哈。”

  冷血不吭声,手却紧了紧。

  

  追命自己在冰室里翻了一回,也有些意外:“真没了?这么快?”

  铁手微叹了口气。

  没有大师兄参与的老楼酿酒大业,酿制的过程实在不算顺遂。老三是唯一的行家,自己权算新手,老四一窍不通。几个人凑在一起事故不断,酒没酿出来,倒是先把材料耗了个七七八八。

  

  这时,他看见追命把冰格里剩下的一包莲子也翻了出来,忙道:“那是大师兄留种子用的!”

  追命掂了掂那小包,露出个没心没肺的微笑:“那甚好,肯定是他亲手捡选过的佳品。”

  铁手:“……到时你自己同他说。”

  追命抿了下嘴角:“我倒巴不得他现在就起来跟我要账。”

  

  一句话说得铁手和冷血都默然不语。

  追命发觉气氛不对,重新绽开个豁达的笑脸,却朝冷血打趣:“小师弟,听见没?可别再出纰漏了,咱们争取给大师兄剩点儿。”

    

  冷血正盯着铁手刚才盯的地方发怔,没应声。

  追命:“你们俩今日怎地轮着走神?”

  冷血收回目光,却迟迟不挪步。

  追命醉眼一弯,道:“老四,别动心思。”

  冷血抬起眼,现出个极为稳重、认真的神态:“三哥,我已不是二十出头时那般冲动不知进退了。”

  追命:“你不冲动、知进退,那就不要打这个主意。”

  冷血语气带上了执拗:“我看一眼就出来,世叔要是怪罪,我一个人承担。”

  

  追命不觉失笑,他迈开大步,走到冰室机关处,堂而皇之地伸出手,将扳掣一拉。

  机关纹丝没动,暗道中却传出一声闷响。

  上锁的声音。

  

  他把莲子也丢上冷血抱的雪坛,掉头出了冰室。

  “等你想起来,世叔早把这儿锁了八回了。”

  冷血好不容易端起来的气场立时一泄,跟了上去。

  脚下纠纠,仿佛还带着点气。

  

  铁手最后一个从湖底冰室出来。

  他离开,不回头,并不多看小楼一眼。

  与那天一样。

  

  那天他最终也没有踏进那个房门。

  所窥半眼,其实一无所悉,却忽觉已不必再看。

  因为他能感受到一种让他无比熟悉,也绝对信任的心气。

  心气若在,楼中之人,就绝不会倒。

  

  

  王小石迈进大相国寺的山门,一偏头,身后那鬼鬼祟祟的家伙倏地一下溜进了角落里。

  王小石撇了撇嘴,照常大步前行。

  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他没有见过比王简更烂的跟踪术了。

  这汉子就像块甩不脱的狗皮膏药,每天都热情满怀地想要给他帮倒忙。

  

  相比之下,另一个暗中跟着他的人,就厉害多了。

  这人步履轻盈,功夫不俗,像是个女子。只不过,不管是天下最末的追踪术,还是天下第一的追踪术,对王小石来说都一样没用。

  只有有秘密的人,才会对尾随认真。

  可王小石走得慢吞吞,逛得懒洋洋,一会儿买点鱼饵,一会儿买束线香,一会儿又买个麻油馓子吃着看杂戏,一点都没有把身后的两条尾巴甩掉的意思。

  这让跟踪他变得毫无难度,也异常无聊。

  

  忽然,王小石觉察到身后的两人发生了点异动。

  王简突然不跟着他了。

  他朝另一个尾随者挪了几步,又挪了几步,快速蛇行了一大截,匿藏在距离对方不过两丈远的一个角落里。

  女子的脚步顿了一顿,显然没料到三脚猫王简如此不知死活。

  

  王小石没有回头,却隐约听见那女子掩口轻笑了一声。

  之后,女子步伐一转,也不再跟着他了。

  她朝大相国寺的一个偏院走去,脚步轻缓,很迁就功夫稀烂的王简。

  而王简,就像个被收线的风筝一样,一路施展着他拙劣的潜行,尾随女子而去。

  

  王小石皱起了眉头。

  如他所料不差,那女子正是蜀中唐门排行第五的唐薇。她要想不露痕迹地弄死王简,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唐薇知道跟着他不会有什么结果,可巧王简这厮拍马前来找死,她自是乐于先发制人,看他来不来援。

  

  王小石仰天叹气。

  可他并没有追过去。他继续往前走,和一群善男信女一起走进药师殿,在药师如来佛面前的香炉里上了三支香。

  他马马虎虎拜了一拜,就挤出了人群。

  他的香比一般的香短上不少,燃得也特别快,眨眼就烧得只剩三个香根。有几个看起来很平凡的百姓捡起了他的香根,也很快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王小石拐进藏经楼偏门的一条小路。

  这条路没什么人,只有一个老僧在井边扫落叶。

  

  王小石一边走,一边解开外衫、摘掉斗笠。

  他探手从路边佛龛里取出一个包袱,抖出一件披风、一个傩戏面具。

  他换好装束,将外衫团在斗笠里,朝身后一抛,看也不看一眼,将佛龛的机关打开,消失在密道之中。

  老僧扫帚一伸,将他的旧衣装接住,再一扬,扔进了身边的古井中,然后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扫起了地。

  

  

  此时,王简正站在大相国寺的一个偏院里,露出一种市井流氓脸上常见的表情:

  为美貌良家妇女垂涎的表情。

  他对面的确站着个年约十五、明艳可爱的小娘子。小娘子用涂了火红蔻丹的纤指,一下一下绕着耳边垂下的青丝,宜嗔宜喜地看着他。

  

  王简长这么大,都没被个像样的女子正眼看过。

  他傻愣愣看着对方,脸都有些红了。

  小娘子笑盈盈捻着一块香帕,朝他招了招,似乎想要丢给他。

  

  这时,不远处一堆看耍猴顶杆的人突然乱哄哄闹了起来。

  原来有个手贱的毛小子拿了个爆竹往场中丢,噼啪一声炸响,把那猴儿惊得一下窜起两尺高,顾头不顾腚地乱冲起来,撞翻了两个香烛摊外加一个油馓担子,引得好几个摊主叫骂着追撵,附近的人纷纷奔走躲避。

  

  王简本来正要施展一个英俊的身姿去接那香帕,却猝不及防被推挤过来的人一撞,一个趔趄歪倒下去。  

  他“哎哟喂呀”扯着嗓子连跌带滚,“嘭”地一声,撞在了什么人的身上。

  再睁开眼时,小娘子早已不见,眼前是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

  

  汉子顾不上和他理论,拔腿冲到香火炉前,也不怕烫手,一把从火里拣出一样东西。

  这物件方才被王简一撞撞飞了出去,好死不死掉在了殿前的香炉里,他抢出来时,外面裹的红布已被火舌舔掉了一半,里面也烧黑了一大片。

  汉子腾地扭过身,对王简怒声咆哮道:“不长眼吗你!赔我的东西来!”

  

  王简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骂街,扯皮,鸡零狗碎,这才是他熟悉的生活。

  他马上进入了他熟悉的无赖状态:“你才不长眼!可知爷爷是谁?”

       两人都是地道的京城底层糙人,立刻开始了花样百出的对啐与骂娘。




  四、十二屏

  

  当王小石踏进大相国寺藏经楼地下密室的时候,已不会有一个人认得出他是王小石。

  他黑袍加身,头戴傩面,连声音都已改变。

  

  房中设了十二道雅座,皆用厚重的绢纱屏风隔开,其间人影憧憧,已是座无虚席。

  王小石朝屏中扫了一眼,想起一个预言:今天会来十二个人。

  

  十二道屏风中,确然坐了十二个人。

  但他只约了十一个。

  

  对他讲出这个预言的人今天起得很早,好似特意赶在他临行前醒来,与他交待这些。

  以这个人眼下的身体状况,其实不该起得这样早,也不宜说太多的话。

  可他仿佛命中注定是要多劳多思的。

  譬如他明明已连起身都很困难,竟还有心思为他准备了一个傩戏面具,令王小石既感动,又无奈,还有一点小小的郁卒。

  

  王小石走向房间正北,那里摆着一张小案,两张椅子,其中一张椅子上已坐了一个人。

  这人衣着平常,不过穿了件粗白布滚银边的袍子,却穿出了一种寂寥孤绝的气质,和一种独步天下的气势。

  他也是场中唯一一位以真面目示人的。

  金风细雨楼楼主:戚少商。

  

  戚少商见他来,目色微亮,做了个“请入座”的手势。

  王小石却没有急于落座。

  他先按动了小案上的一道浮纹,桌案应声中开,翻出一个铜匣,匣口朝外,内中无物,却有十二道形状复杂的楔槽。

  

  之后,他举起一块玉玦,昭示全场。

  “公子因故不能亲至,由我代为行事,平乱玦可为凭信,戚楼主亦可同证。”

  戚少商微一颔首。

  

  十二屏中无人说话,却齐刷刷打出十二面铜牌,一字排开列于案前。

  王小石仍不入座,只将平乱玦轻轻放在了座椅上。

  戚少商看在眼里,没说话,只轻轻勾了下嘴角。

  

  王小石将铜牌逐一细细验看,嵌入匣中。

  这十二道铜牌内嵌的机钮各异,与铜匣不同的槽位相互对应,其纹路又可变生出三十六种异体。组织集会前,会以特殊的暗号传讯,参会人每次赴会皆不暴露真容,而是按密令调校信物、辨验同僚,以求最大程度上隐匿成员身份。

  铜牌是无情亲制,精致轻巧,可王小石握之在手,却觉得每一块都重逾千钧。

  

  起初,他应诸葛先生之邀,与追命配合执掌卧底机构时,只道这是神侯府派系内部的一个情报网。直至深入其中,才惊觉自己所知所见,不过是这庞大组织的冰山一角。

  这些甘愿豁出身家性命,行走无间之人,其出身与所长无所不包,除了武学高手,还有无数精通机关、兵器、毒理、药理、走镖、行商、杂行的江湖散人,甚至于僧道尼、盗匪寇、丐优倡。

  他们身在暗处,做过许多大事,只是于世、于史,都注定不会留下名字。

  

  其实组织也没有名字。

  它最早只是神侯府暗探联手共事时偶然聚集起来,后来渐成气候,无情、追命二人便出面主理。

  之后数年,江湖格局日新,戚少商入主金风细雨楼,亦得到诸葛先生的默许,使自己的一部分心腹人脉加入其中。

  

  这些人,或受深恩,或负深仇。每个人加入的缘由或许不同,但都想在这黑暗世情里出一分力,发一点光。

  是以组织无名,但一声令下,千呼百应。

  

  王小石只验了十一面铜牌。

  他将剩下的一面翻扣在案上,深吸了口气,扬声道:“在场之人,身份已互验无异。”

  他忽一抬目,眼神如冷电,袭向最末一座屏风:“可是你,却不该在此。”

  “你虽同属‘擘山’计划成员,却不在今日列会名单之中,擅自到此,是什么缘故?今日之事,又是何人透的消息?”

  

  第七屏中一人起身,拱了拱手,坦然道:“是我相告。”

  王小石:“你们有什么解释?”

  第十二屏的人也站了起来,没有答话,却问了一个问题:“公子安好否?”

  王小石淡淡道:“你当知我不会答,你也不该问。”

  那人对这个回复并不意外,话头一转,折了回来:“我没有什么解释,愿受处罚。”

  

  第七屏的人道:“此间共事,最重保守机密,我们坏了规矩,无话可说。但今日之会,我这位同僚确有必来的理由。请看过此物,再行定夺。”

  说罢,屏内飞出一点精光,王小石扬手接下。

  他看了掌心之物一眼,也给戚少商过了下目。

  那是一片只有指甲大小、质地却十分剔透的石头,像是水晶。

  

  戚少商与王小石交换了一个眼神,淡淡开了口:“无论是何理由,规矩就是规矩,你可以留下,但你二人,须先对在场的弟兄有个交待。”

  只听那两人在屏中异口同声地道:“愿受惩处。”  

  说罢,只见两面屏风中利光一闪,素纱之上应声溅出两道血迹。

  两截尾指,从屏风下骨碌碌滚了出来。

  

  血腥气在禅房中静静弥漫,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王小石不言,不动,好似与面具上的傩神合为了一体。

  

  戚少商没有遮面,但他的脸色与王小石的傩面同样冷酷,不带半分感情。

  事实上,这两人与他和无情都极为相熟,其中一人,甚至称得上交情匪浅。但他此刻的神情,仿佛就算他们立刻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有丝毫动容。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对于今天聚在这里的人,“保守机密”这条铁律,究竟有着多重要的意义。

  

  王小石不着痕迹地扶了扶面具的边缘,将起伏的情绪平复下来。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今晨在小楼的一番对话。

  

  “你的神情太生动,有太多感情,容易被人抓住痛点。”

  送他面具的人平卧在床上,用一种既不生动,也无感情的神态注视着他:“可你要替我走这一趟,是不能轻易被看透的。”

  王小石苦笑:“我就多情善感到连易容术都盖不住的地步?”

  “你本是个极有情的人,要做的却是极绝情的事。戚少商今日也去,你做不来的,他自会替你做。”

  那人咳了两声,气已不足,话锋仍利:“至于七情上面,三天两日,你也改不了,遮了省事。”

  “……”

  

  “‘擘山’计划提前。”王小石将声音压回一个无情无绪的腔调,“图纸有大改,务必在七日内完工。”

  他简明扼要地说完,也不多加解释,只取出六卷羊皮短轴,抛入前六屏。

  “镜组按新图所绘,重制机关。”

  

  他转向后六屏:“箭组任务不变——是否仍缺合适的晶石?”

  第七屏的人道:“普通箭支早已全数完成,唯有‘灵胡’,因所需晶石的纯度、硬度要求都极高,箭组六人苦寻三年,可用之材仍是寥寥。”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似乎需要克服某种情绪,才能把话说下去。

  “但日前,箭组已有同僚在霹雳山谶书洞附近探得一处奇矿,只是这矿床藏于溶洞深水之下,开掘不易——”

  他话未说完,戚少商忽开口截道:“你将要求讲来,人手、工具、资财,风雨楼皆可设法。”

  

  那人摇了摇头:“这晶矿虽与‘灵胡’所要求的材质极为相符,却因矿位险诡,能够发掘出来的,百中不过二三;其中合用者,十中不过一二。若算上制箭时切割、打磨的损耗,更需留出充足的余料。除非是精于此道之人亲自探采,否则只会功亏一篑,白白损坏了这好不容易寻到的矿脉。”

  戚少商闭了闭眼,再张目时,眼神与声音皆一厉:“非他不可?”

  第七屏中沉默无声。

  却是第十二屏的人徐徐开了口:“非我不可。”

  

  王小石沉默了片刻,道:“你前次行动已暴露了行藏,故此才不安排你继续参与。如今蔡京重掌相权,有桥集团也有无数眼线布在暗处。你若不暂避风头,冒险现身,恐有性命之危。”

  第七屏的人亦忍不住道:“我虽允你同来,却实不赞成你拿命相赌!”

  十二屏的人道:“赌命的机会,也不是时时都有。我折一指,你陪一指,不正是因为这赌命的代价实在值得?”

  第七屏中哑然无声。

  

  那人影转向前六屏的方向:“敢问镜组同僚,新图所绘机关,比原图如何?”

  短暂的静默后,有人沉声答道:“原图所需材料本不充足,新图则简易许多,但效果必然也会削减不少。”

  他说到这里,亦忍不住向戚王二人道:“如此仓促,是否太过冒险?”

  十二屏的人却道:“要是一件事做起来太难,成事的有利条件太少,那么要做成它,除了犯险,没有其他办法。”

  

  “所以,犯险是能者常做的选择。”

  他有点自嘲,又有点骄傲地笑了一下,“可是,能者以身犯险时,也必得允许、且用得着我们这样的小角色搭一把手、垫一下脚的。”

  “我辈凡人,虽皆非力可擘山,但既然选了这条路,也随时都能背水一搏。”

  

  戚少商听到这里,就站了起来。

  他不着痕迹地拍了一下王小石的肩,用一种很柔和的力道,让王小石紧绷如石的臂膀松了一松。

  他拿起那面铜牌,一扬袖,打入第十二屏。

  

  屏中人接牌,慨然、郑重:“领命。”

  戚少商颔首,肃然、平静:“有劳。”

  

  

  座中人各自领了任务,便从不同的暗道离去。

  他们从无道别的习惯,来去无踪,成败无名,生死无咎。

  

  密室很快重归宁静,只有最末那处屏风内的人迟迟不走。

  王小石问:“你还有何事未了?”

  

  十二屏的人伸出一只手,将一件东西挂在了纱屏外。

  他新断的尾指还在滴血,动作却极为灵巧,一点都没让血迹沾染到别处。

  “年前得到几样稀罕材料,做了件小物,还请阁下转交给公子。”

  

  王小石朝屏上一瞥,见是个小巧无华的刀囊。

  他在傩面之下轻轻勾动了唇角,伸手将它取了下来。

  

  那人在屏中微笑,长揖到地:“问公子安。”

  

  

  王小石走出藏经楼密室,又变回一个快活凡人模样。

  他步履劲疾,在寒冷的初春里走出一身薄汗,身心俱觉温热。

  

  从回到京城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有这样一些人的存在。

  他们像一群蜂或一群蚁,只为某个行动集结,完成目标,便重新隐没在芸芸众生中。

  每个重要的行动,都有一个代号。譬如当日诸葛先生借三合楼之变设局为他洗雪罪名,令他得以重返京师,那次的计划,名为“漱石”。

  而此番寻找克制方应看“山字经”之法的行动,名为:擘山,已历时三年。

  

  王小石最初听到这名字的时候,一度把“擘”听成了“搏”,后来才知诸葛先生是取巨灵擘山,以通河流的典故[1]。

  那次无情亦在,听了却说:“也没错。”

  

  山字经乃绝世奇功,有摄人心魂之能,妖邪无比。诸葛先生数年前就着人从多方收集情报,研究山字经的法门和破绽。并让无情挑选了十二名精擅机关消息、奇兵打造的顶尖好手,分“箭”、“镜”两组,创出一种克制山字经的机关阵势。

  王小石回归后,诸葛先生亦把他纳入计划一环,以期融合“伤心小箭”的绝学,增加成算。

  

  计划并不顺利。先是方巨侠遇害,后有唐能与方应看联手,而今,箭镜二组一直以来的核心人物无情,也陷入了生死关头。

  于是,南薰门生变后,诸葛先生秘召王小石入府,让他在小楼暂住,共谋“擘山”大计。

  

  这也是这么多年以来,王小石与无情这位同门师兄距离最近的几天。

  虽说同为自在门子弟,但他与四大名捕的来往并不多,与无情的接触尤其少。

  直到现在,王小石都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人。

  

  无情身上的余毒虽被诸葛先生及时拔除,但大半的旧伤、宿疾已被引动。伤病齐发,险些一下子断送掉他的性命。

  可即使除夕当夜、他自身境况最凶险时,他居然还果断地做了两个决定,并设法说服了诸葛先生:

  第一,计划提前。

  第二,改图变阵。

  至后来,他病势危重,居然还能每天拿出两个时辰改绘图纸,并将这机关的阵眼、诀窍一一讲授给王小石。

  

  他似乎修成了一种奇特的本领,能将不多的精神和体力集中在他最需要的时候。

  只是“预支”之后,伤病的肆虐便也更甚。人像是随时都会撑不下去,又像是随时都能从绝境中生还。

  王小石曾听天衣居士说过,自在门绝学“破气神功”练至极高层次,便有此等境界,但若消耗过度,亦有严重的隐患。

  

  无论如何,这份惊人的清醒与坚忍,让王小石受到极大的感染,精神为之一振!

  同时,他自知肩上的使命更重,于是压力也就更大,连头发都脱落了不少。

  

  王小石本以为无情会给他一些鼓励,但无情似乎无意体谅他的心情。

  他从未给他任何鼓励,冷水倒是浇了不少。

  

  “改动是不得已的事,比起最初的设想,效力最少削弱四成。从除夕变乱来看,方应看很有可能得了唐门秘术相助,功力进益比预想中快出不少,至少被低估了三成。”

  王小石苦笑:“照这么说,一出一进,我们的胜算岂非连三成都不到?”

  “那也未必。”无情把话头悬在此处,端起了碗。

  他在喝一碗药。

  王小石觉得,每当他谈及成败,都跟他喝药的状态有着某种奇异的相似。

  药效聊胜于无,但药是一定会喝的,医嘱亦有十之六七是会遵的。

  成几何,败几何,也都不影响他作出抉择,和付出心力。

  

  “蛊王用了山字经的功力牵引,余毒虽清,余劲仍在。他想要我的命,就必须亲自冒这个险。胜算多少,不在于计划是否完备,而在于现场的交锋和应变。”

  他气促,话稳。

  气促得让王小石忧心,话稳得又让他安心。

  

  于是王小石闭口不言,专心绘图。

  

  诸葛先生请他来时,曾嘱托他“多加照应”。王小石为人热忱,并不认为这只是句寒暄。但及至见着无情,他却找不出什么能照应的。

  小楼机关遍地,主人养伤卧病也不是一天两天。楼中设计之玄妙,仅说能保起居无碍是太谦了,实际上,连他这个客人一块照应了也游刃有余。

  更何况,无情这人,仿佛早就习惯了无论什么情况都只有他帮别人,没有别人帮他。

  王小石最终找到的唯一“照应”,是绘图。

  ——“擘山”机关的改制、测算、推演,只能由无情本人完成,这已是十分伤神的事,绘制的事情便由他来代劳。

  

  “这还不是最坏的情形。”无情沉吟道。

  王小石已经不想问“最坏的情形”是什么情形了。

  但无情还是无情地说了下去:“最坏的情形,是方应看沉住了气,不入此彀,而我没能撑住,死了。”

 

  王小石一脸幽愁地望了他一眼。

  这话是真不知该怎么接……

  

  无情忽探了探身,握正他失神间斜下去的笔杆,十分及时地在某个枢纽位置收了一笔。

  他整个人虚得厉害,出手不见得多快,但仍然犀利、了当,令王小石从颊侧到虎口掠起一道清煞之气。

  

  他用另一只手抓着榻边,慢慢靠了回去,毫无意外,不用人扶。但这简单的几个动作还是让他不得不急喘了几口气,才重新开口:

  “如果最坏的情形发生,计划即行告停。“擘山”卷宗所存放的暗格之下,还有暗格,我做了备选之计,你可参鉴。”

  

  王小石终于忍不住道:“你能睡会觉吗?”

  无情微怔了一下。

  

  王小石很认真,很郑重地道:“我不是个喜欢做大事的人,但或许是个适合做大事的人。既然选了这条路,必会尽全力、克万难。也请成师兄善自保重,别让我落到用得上备选之计的那天。”

  他心地究竟柔软,一时不知怎么表达才妥当:“我觉得你……你……”

  “你”了好几次,他还是“你”不下去。

  他眼前的人很有耐性地等着,看起来一点也不好劝。

  

  王小石索性放弃委婉、心口如一:“你人都这样了,就不用这么时时刻刻滴水不漏、思虑周祥了吧?”

  对方没有反驳。

  于是王小石胆气愈壮:“我觉得你现在该好生休养,不该将自己逼得这样紧。”

  无情看了他一会儿,没什么意见地点了头,躺了下去。

  

  王小石没料想他这么顺利就应了,有点讪讪,想再说点什么,只干巴巴说出一句:“再难的事,总要背水一搏。”

  无情淡淡道:“所以我说,你当时听错的,也不算错。”

  王小石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无情却已合了眼,倦意深,锐意也浓。

  “这世上,从来没有擘山之神。”

  

  

  王小石踏着大相国寺的钟声独行。

  他路过万千神佛,也路过芸芸众生。

  他走着走着,忽然就想明白了无情那句话。

  

  人世间总有许多残酷的失去,也必有许多不计代价的坚持。

  从没有力可擘山的神明。

       却多有搏逐命运的凡人。




  五、灯如昼

  

  正月十六,天子登临宣德楼观灯。

  千灯华彩,万民欢腾。

  

  太师蔡京坐于右侧朵楼首位,对着流光溢彩的灯山,微微眯起了眼。

  他的视力最近越发不济,再美的花灯,入眼也不过是一团模糊的光球。

  年少时,他曾有直视太阳而不瞬睛的异能,谏官陈瓘奇之,还以此断言他将来必然显贵,但得志之后,也必然擅私逞欲,为所欲为。[2]

  几十载春秋倏忽而过,他果然位极人臣,一生富贵。可年华的老去却是如斯残酷,半点不由人。

  

  任怨提着两盏精美的宫灯,缓步登楼,拜道:“奉神通侯之命,敬呈宫灯两盏供相爷赏鉴,恭祝相爷身体康健,新岁平安。”

  蔡京抬了抬眼皮,沟壑深邃的脸上现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意:“也祝小侯爷得偿所愿。”

  任怨垂目,掩去一抹情绪。

  

  蔡京从果点盘中摸出个小核桃,却不吃,只握在掌心慢慢活动着经络。

  “你是不解,小侯爷为何要亲自去,而不是派你去?”

  任怨心头一跳。

  他刚才已极力掩藏声色,却还是被蔡京一下子洞察了异样。

  他小心翼翼地道:“还请相爷指点。”

  

  蔡京微微探身,像说什么悄悄话似的在他耳边道: 

  “像小侯爷想杀的这种人,你千万不要想着去凌虐他。如果有一下子取其性命的方法,就不要有半分犹豫。因为这种人很难缠,也很难死。倾力剿杀,尚且未必能如愿。所以不必奢求让他死得慢些、痛苦些,能杀之,就是最大的胜利。”

  “咔”地一声,他毫无预兆地捏碎了掌中的核桃,剥出一个完整的桃仁,细细嚼食起来。

  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的眼力不行了,可手劲和牙齿都还不错。

  

  任怨莫名从后背窜起一股凉气,毕恭毕敬行了一礼,拱手告退。

  他还是不完全明白蔡京这番话的用意。

  这老狐狸复相后虽一直襄助方小侯,却也顺势把有桥集团推到了前面与诸葛一脉正面交锋,今夜又说出这样一番话,好像并不认为“那个人”一定会死于小侯爷之手。

  

  任怨下意识朝朵楼另一侧看去。

  诸葛先生坐于左首,赏灯品酒,言笑应酬,神色如常。

  这让他的心情更加阴郁。

  无情究竟是生,还是死,仿佛已不再是困扰神侯府诸人的问题,反而变成了对方、蔡两路人马的折磨。

  

  近日来发生的种种不太平,让天子心里十分不安,连玩心也一度大减,转而认真思虑起自己这万金之体的安危来。

  神通侯方应看趁势建议今年的上元节由诸葛神侯总领安防,铁手配合,承担起护驾的职责。

  蔡京随即附议,又奏请皇帝召追命、冷血二人同往,以备万全。

  赵佶欣然采纳,当时就命人去传了旨。

  

  人人都清楚,此举乃是一个试探,看神侯府此时此刻,敢不敢高手尽出。

  若是不敢,圣上面前自得有一番讨不了好的斡旋。若是真敢,那只能说明,无情必有自保之力。

  

  结果,神侯府一派没有任何异议地应了。

  这让许多人心里都打起了鼓:无情,难道真像诸葛所说的那样,不过是病了一场,已经性命无碍了?

  当然也有许多人认为,这不过是诸葛老儿外强中干、虚张声势的表现。

  真相终究难测。

  

  任怨隐入高台的阴影之中,盯住远处神侯府的楼宇,目光如毒刃。

  他还记得方应看得知此事的神情。

  小侯爷只是很温雅地笑了笑,说了一句:“大好头颅,谁当斩之。”

  那是一个问题。

  却好似被说成了一个答案。

    

  

  至三更,宣德楼上升起红纱灯球,预示着皇帝即将摆驾回宫。

  响鞭之后,山楼上下无数盏灯烛同时熄灭,前一瞬的花灯如昼,仿佛一场虚空幻梦。

  

  尚未尽兴的官员与平民纷纷向城南涌动。宣德楼灯展只为御览,三更便告结束,但像大相国寺、醴泉馆、马行街这些地方仍然灯火辉煌,大半个京城的深坊小巷,热闹都会一直持续到天亮。

  

  诸葛先生无意继续赏灯,但也不急于回府。他带着三捕,穿过一片片灯山,从一条小街往回府的方向徐行。

  这条路已不是热闹的路段,灯比人多,显得有些寂寥。

  

  万千灯火下的老人不像个手握重权的风云人物,更像个寻常人家的长辈。

  铁手,追命,冷血三人静静跟在他的身边,没有人开口说话。

  

  铁手的步伐清健。

  追命的步伐洒脱。

  

  冷血的步伐有点乱。

  他不习惯慢慢走。

  他的心此刻也不静。

  ——尽管他隐约看得出来,世叔和大师兄必有安排,也知道有高手守在小楼,但还是不能不焦虑、没法不担忧。

  

  这时,他们看见长街的中央站了几个人,隔着很远便拱手致意。

  礼数周全,一派和气。

  但三捕却都聚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因为领头那人,正是唐能。

  

  诸葛先生一行四人。

  唐能一行也是四人。

  他身边站的分别是唐二先生,唐四公子,唐五小姐。

  

  唐能躬身向诸葛先生行了一礼,含笑道:“唐门初到京城,久仰诸葛先生大名,却一直无缘谒见。我在门中备了上好的峨眉雪芽,不知先生可否赏个薄面,与我等同品春茶,共赏花灯?”

  他身后三人也拱手齐声道:“请诸葛先生赏光。”

  

  冷血眼中杀气一闪,手已按在剑上。

  一个酒葫芦覆在他手背上,压了一压。他抬眼,看到追命递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铁手上前一步,拱手回礼:“多谢盛情。诸位在京城待的时日尚短,想是初次观赏这上元盛景,不比我等年年经历,倒是有些淡了。盛意心领,相请却是不必。”

  唐能意料之中地蹙了下眉头:“铁二捕头客气得令人伤心。”

  铁手容色不动:“哪里,先客气的是唐门。”

  追命笑微微加了一句:“你们不用客气,我们也不会客气。”

  

  站在最后的唐二忽然叹了口气。

  “我早说了,不必搞这许多形式。”他对唐能道,“论起打官腔,我们比起神侯府还是太生涩了。”

  诸葛先生好脾气地笑了笑:“老夫虽然是官,但平素也爱有话直说。”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十分和善,也十分“有话直说”地问:“想杀我?”

  此话一出,唐二等人都本能地绷紧了弦,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只有唐能还是一副闲聊姿态。

  他十分谦恭地再行了一礼:“不敢。我辈虽出身蜀中偏远之地,先生大名却也如雷贯耳,身为后生晚辈,岂敢蚍蜉撼树,对先生造次?”

  

  诸葛先生“哦”了一声,朝一个方向遥遥一指:“那么,想杀他?”

  唐能的视线仍胶着在这老人身上,并未循他所指而转移。

  他不需看,也知道那是神侯府的方向。

  

  他笑了一下,道:“先生说笑了。唐门千里迢迢来到这虎踞龙盘的京城,不过是逐一份机缘,碰一点薄运,并无意卷入京师势力的纷争。”

  诸葛先生凤目微弯,调侃道:“你看,我要直说的时候,你却不肯直说了。”

  

  唐四垂着眼道:“我们初来乍到,只想广结善缘。恰逢佳节,平民百姓出游者众,我们自然也不想选在此时此地生事,所以先生与诸位高足大可放宽心,如此良辰美景,也实不必急于回返。”

  他话说得有礼,三捕却都听出了弦外之音。

  唐门子弟以毒功见长,即使拦不下他们,只需悄无声息在百姓聚集处大量散毒,也照样能拖住他们的脚步。

  诸葛先生摆摆手:“你们多虑了,老夫不急着回去。”

  

  他在长街一侧找了一处台阶,撩袍一坐,当真赏起了灯来。

  他一落座,铁手、追命、冷血三人也随之在他身侧站定。

  他们看似只是随意走动了几步,却予人一种固若金汤的感觉。

    

  唐能内心跳了一跳。

  今夜的对决,他推演过许多可能,自然也包括对手故作镇定、设法脱身的情境。

  但眼前的诸葛神侯,好像真的不怎么急。

  他心中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现在仿佛不是唐门在拦阻他们,而是他们在拦阻唐门。

    

  诸葛先生见他不语,抚髯一笑,单刀直入地道:“你当与方小侯同去。”

  唐能眼皮微微一撩:“先生觉得,我若同去,胜算会大些?”

  “非也。”诸葛先生悠悠道,“你若同去,方小侯吃的亏会小些。”

  唐能不觉失笑:“先生倒是极有自信。”

  他笑意温和,敛去几分残厉:“我一直都有个心愿,想与先生首徒切磋一次,只是小侯爷今夜雅兴好,我也只好让先。过了今晚,却不知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那你们要小心了。”

  这老人凤目一转,眉眼仍带着笑意,却有三分凌厉不掩不藏刺了过来。

  “老夫这个弟子,不太好惹。”

  

  

  夜色已深,但汴京的狂欢仍在继续。

  城内游人如织,路桥街巷、车马舟船,到处都有人赏灯。

  连三合楼的屋顶上也坐了两个人。

  

  再热闹的地方也有安静的角落。

  这两人所选的角落,就是一个既能观景、又不惹眼的位置。

  

  街市上处处辉煌,万民同乐,尽显京都繁华。

  白衣独臂的男子感慨道: “好盛景。”

  低首静坐的男子也感慨了一句,却是:“好屋顶。”

  

  戚少商不觉莞尔:“怎么说?”

  狄飞惊安安静静地道:“在此观灯,不必伸颈、抬头,对我来说,岂非正好?”

  他眉骨轻轻一提,道:“戚楼主向来都是很会选位置的。”

  戚少商一笑:“历次见面,都是你邀我的次数多,难得我邀你一次,自然要挑个好地方。”

  

  狄飞惊道:“我邀你多为谈判,你邀我则为合作——”

  戚少商忽然纠正道:“是交易。”

  狄飞惊淡淡道:“交易跟合作,有很大的区别吗?”

  戚少商反问:“你今夜在此,雷纯知道吗?”

  狄飞惊毫不避讳地答道:“不知。”

  戚少商悠悠一笑:“这就是交易跟合作的区别。”

  

  狄飞惊露出一抹寂寞得十分好看的笑容:“交易虽然比谈判跟合作都容易,却也不是必成的。交易做成,才是交易。交易不成,便只是赏灯罢了。”

  戚少商微微侧首,他的目光在灯火与月色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明亮:“我邀你赏的灯,只有一盏。”

  

  

  年轻而贵气的王侯一步一步登上楼梯,在一个房间门口站定。

  这里是神侯府小楼的二层。

  他拭去额头的一层薄汗,轻舒了一口气。

  

  小楼机关之精妙,的确是他生平仅见。即使是他,也要拿出十足十的精神应对,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可机关终究只是机关罢了。

  再厉害的机关,都是人做出来的,只要是人做出来的东西,就会被人所破。

  

  门开着,但方应看并没有轻易进去。

  他细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连一个摆饰、一道雕花,也不轻易放过。

  他走出三步,踩上房门的边线。

  没有机关触发。

  

  他继续向内走,踏入这个房间。

  他一眼就看到,床榻上躺着一个人。

  往常这个被黑白两道视为公门翘楚、神侯府根基之人,此刻,似乎已经失去了一切进攻与防御的能力。

  但床帐只拉开了半边,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一段襟领,一道袖口,和一只垂在床侧的手。

  皆如霜雪。

  

  方应看再跨一步。

  ——这已是极具威胁的距离。

  无情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安卧,毫无声息。

  几乎也无生息。

  

  方应看目光微微透出冷意。

  无情就这样眠卧在一丈之外,看起来,只需随意的一刀、一剑、一掌,就可以取下他的性命。

  这是巨大的诱惑,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可方应看的心绪却无端生出了一丝浮躁。

  他闯至此处,虽也颇费了一些周章,但倘若如此就能杀了无情,却绝非他预想的状况。

  即使他明知此人已经沉疴不起,却依然觉得对方必有后招。只要自己一妄动,就有可能落入陷阱。

  如此人物,亮招,倒比无招更教人安心些。

  

  方应看忽然负起了一只手,整个人的状态也放松了下来。

  他没有再前行,倒是在原地踱了几步,像一个正在吟风咏月的诗人。

  少顷,他手指凌空挥洒,面前的地砖上赫然现出了一道道墨痕,很快勾勒出了轮廓,绘成一双桃符。

  这是他的画,也是他的经。

  用手指为笔,以真气为墨的山字经。

  

  “新岁已至,有的年头,辞旧也不必迎新的。”方应看冷然道:“大捕头,本侯送你一对桃符,你辞了旧年,新岁便莫再相见了。”

  他指尖轻捻,几缕鲜红的蛊引牵丝飘然落下,地砖上的桃符骤然一红,映得他如玉的面颊也是一红。

  

  方应看静观这桃符渗入砖石之中,又生出千丝百缕,侵入床榻之下的地面。

  他与唐能做了交易,将山字经与蛊术融合,威力大增,几似邪法妖术。尽管蛊王被无情所灭,没有成功入体,但以山字经驱动的蛊引,也足可挑起他身上的伤患了。

  

  不出半刻,无情果然有了动静。

  他呼吸明显开始浊重,左手上的绷带也迅速渗出了血迹。

  他抬手折起了一个被角,床榻上赫然亮出一排机关枢纽,指下一拂,两支小箭从榻间激射而出!

  

  方应看终于露出了微笑,他就是要他先动。

  他拔剑击飞小箭,迈出一步。

  他与这张床榻的距离,总共不过七步!

  

  无情再度按下机括,又有四箭分别从四个角度射出!

  方应看脚步不停,衣袂翻卷,箭镞贴衣而过,铮然落地。

  他笑道:“大捕头,哪怕你身体无恙,与本侯对上,只怕也难讨得了好,如今单凭几道机关,就想阻我?”

  

  无情一言不发,六支飞箭射出!

  他手上还带着伤,动作并不快,只堪堪能赶在方应看每迈出一步之前启动机关,发出一轮暗器。

  

  这卧榻机关所备的暗器并不出奇,只有一种:箭。

  长箭、短箭、粗箭、细箭,全都是箭。有些是铁箭,有些是羽箭,有些还带点莹莹的闪光。

  箭的发射没有其他机巧,一发不中,便告无用。

  这样的战斗,显得十分单调,因为每一支箭,方应看都能游刃有余地应对。

  

  方应看踏出第六步时,榻下机关突然咯咯作响,百箭齐发!

  他早有预料,周身真气冲盈激荡,如罡风过境,将无数箭簇震落在地。

  他纵身跨步,从箭雨中轻松穿过,掌中剑光焬耀,向床榻袭去!

  

  这一刻,方应看终于看到了无情一直隐在床帐之中的面容。

  气血全失,病气森寒。

  却也眉目冷利,煞气凌然。

  他浑身上下都被伤病侵据,只有神魄不似一个病人。

  

  这令方应看刚升起的一丝轻松荡然无存。

  他本意是以山字经催发此人的伤患,取命不留痕。执血河,本为护身。

  但两人眼神交错的一瞬,他心中一阵悸栗,这一剑果断斩了下去!

  

  无情整个人在方应看的眼前裂成了千道碎片!

  无数细小清莹的晶体像雪粒般簌簌落下,人影灰飞烟灭,只留下一张空床。

  这竟是一个镜面!

  镜身粉碎,机关声启!

  

  方应看陡然变色,飞身退出三尺!

  但他足尖尚未点地,就发觉这间卧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房间四壁不同位置的墙砖开始飞速滑动,桌椅摆设随即游走移位,房中格局立变,很快又重新恢复宁静。

  天顶、墙壁、地板一些特定的位置,亮起了数十盏小灯,将整间卧室照得通明大亮。

  

  夜如鸦。

  灯如昼。

  

  方应看全身上下每一寸骨肉都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但室内并没有弹出乱刀和飞剑,也没有冒出圈套或陷阱。

  

  他所站之处,仍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小房间,只是房间的四面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变化。

  前方本是卧榻。但在他左右两侧的同等距离上,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两张卧榻。他掉转过身,身后应是房门,可左右两侧亦出现了同样的两道门。

  站在这房中前后左右任一个方向,视线所及的三面,都是同样的景象。

  

  方应看敛眉,微微一笑:“无情果然不是这么容易死的。”

  “听闻山字经有‘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三重境界。此处机关意趣相类,小侯爷可自行体会。”

  无情的声音判断不出方向,似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在这诡奇的机关室中显得格外幽远。

  

  方应看环视四周,神色已渐定。

  他曾在妙手班家见过一种稀有的水晶,能打磨出光亮度极高的镜面,可将万物映照得纤毫毕现,与实物无异。

  他略一思忖,便知这机关室定是在特定位置凿有小孔,将琉璃镜以极精妙的角度镶嵌在内,再由多个镜面相互折映,投出虚像。

  至于无情本人,虽不在眼前,亦不会太远。

  

  方应看忽然闭上了双眼,仿佛入定般沉静了下来。

  他衣袍无风自动,足尖幅度不大地腾挪了几步。

  灯火映照下,他颀长、俊朗的身影旁边,竟凭空多出了三道虚影!

  

  方应看轻轻一挥手,仿佛施放了一个法咒,那三道虚影便向他前、中、后的空间飞掠而去!

  无情以机关照影,他亦能以山字经造影!

  

  虚影与虚影交错,也与实景交错。

  但无数的虚与唯一的实相互交会的那个点,势必会留下不同的痕迹。

  他发出的其中一道虚影,就在一个很短暂的瞬间,很轻微地淡了一淡!

  

  方应看就在这极短的瞬霎间骤然张目!

  人疾掠!

  血河出鞘!

  剑意纵横!

  

  墙砖之上应声裂开一道缝隙,一面琉璃小镜从暗格中滑落,在剑气的摧袭中“啪”地一声,碎裂开来。

  房中虚影消失,现出一道玄关。

  玄关之后,有一张床,一个人。

      

  方应看将剑锋一挽,抖落一地晶莹。

  他朝床榻望去,双眼隐泛寒光。

  

  人是真人。

  伤与病也是真的。

  

  方应看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与无情,既往也算常常相见。

  这个人在他的印象里只有两种姿态:坐如剑脊,动如刀光。

  

  他曾无数次想看一看,这个人倒下去是什么样子。

  如今,无情真的“倒下去”了,他的内心却没有丝毫轻松和快慰。

  眼前这个人,分明连起身都困难,说话都无力,可鬓发衣衫,皆十分整洁,神容姿态,亦无半分靡废。

  他倒下去得就像随时可以再撑起来。

  

  无情果然很慢,很慢地撑了起来。

  他调成一个靠坐的姿势,挺直了背脊,才朝被击破的机关、和击破机关的方应看淡淡看了一眼。

    

  方应看有些感叹:“你我斗法日久,可真正面对面相杀,居然还是第一次。”

  “我倒是希望你每次动杀机都直接一点。”无情冷峻地道,“而不是为达目的,不惜殃及无辜。”

  方应看笑了:“有人告诫过我,要杀你,就不要和你说太多话。”

  无情点头:“告诫得对。”

  方应看眼中神光闪烁,透出真诚的惋惜和敬意:“凭君之才,至少值得一句道别。大捕头,后会无期。”

   

  话音未落,他已果断出手!

  注满山字经功力的蛊引牵丝倾泻而出,如一朵巨大的红云,卷向无情!

  

  可与此同时,有一点亮光突然欺入云中,又破云而出!

  蛊引牵丝眨眼间被尽数斩断,烟消云散。

  亮光不停,直向方应看袭来!

  

  方应看手中血河铮鸣,掠起一抹艳烈的红,“叮”地一声,格住了亮光!

  他未及看清来人,却先看清了发出这道亮光的东西。

  

  它来自一把剑。

  剑身明澈,剑柄弯如半月。

       ——“挽留”奇剑!




  六、闲话春生

    

  “血河”与“挽留”锋刃交错的一瞬间,方应看和王小石都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心情。

  他们无论相貌、气质还是性情,原本都是不像的。

  此时,两人却都有霎那间的错觉,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两把神兵交迸,一触即分。

    

  王小石翻身后跃,刷地一下在空中拔出了刀!

  挽留奇剑,剑为销魂剑,柄为相思刀。

  刀身的弧度温柔美好,如少女的秀眉。

  

  他挥手将“隔空相思刀”飞了出去,足尖借力一点,倒冲而回,单执“凌空销魂剑”,对上了神剑血河!

  而他那柄弯弯的小刀,则像有生命一般,向两侧的墙壁回旋疾掠。

  刀气如游龙,所过之处,有数十道琉璃小镜乍现于壁上!

  

  与此同时,无情按下了榻上的一个暗钮,床侧的机关木厢应声开启,现出内部的弩机。

  这机关原本存箭过百,但几乎已全数在前番缠斗中消耗殆尽。

  此刻,弩机之上,只余一箭。

  

  这支箭通体用水晶打造,箭簇、箭身、箭尾,遍布着无数个微小的棱面,在黑暗的木厢中,闪着明澈而锋利的光。

  它一点都不像一件取人性命的利器,而像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

  

  方应看与王小石转眼已激斗百招。

  他的剑鲜红如血,连剑气也激扬如飞血,将整个房间都映成了一片鲜红!

  红是极盛丽、煞烈的颜色,世间少有别的色彩能与之争艳。

  

  可方应看却察觉到,在自己铺洒的这片滔天红意中,出现了一点光。

  没有颜色,却出奇地亮,如刀裁红袖,将他的剑意破开了一条裂隙!

  

  光是箭光!

  无情已射出了他的箭!

  他只余一箭。

  但在方应看的眼中,却是万箭齐来!

  

  因为王小石以相思刀开启的那些琉璃小镜,与这水晶箭矢的无数个棱面交映,化出了万千箭影!

  刀气之中,暗蕴了伤心小箭的劲力,留于镜面,凝而不发!  

  直至晶箭飞出,“锁”在琉璃镜中的气劲也如百川汇海,贯注于箭身之中!

  

  此时,挽留与血河也拼至绝处,剑尖抵剑尖,星花交迸!

  王小石内劲骤然一催,挽留的剑气与血河紧紧交缠,当真“留”住了这柄神刃,也相当于牵制住了方应看的半身!

  

  箭光已至!

  方应看眼中煞气大盛,他右手执剑,力敌挽留,左掌一翻,掌心红光闪耀,如血河奔涌!

  霎时间,千道剑影自他手中飞出!

  他以山字经之力,化出了无数把虚空的血河神剑,对上了铺天而来的箭影!

  

  剑影与箭影气劲交汇,恍如金铁交迸。无数虚像如镜花水月,刹那破碎成空。

  那唯一的一支水晶箭矢,却风驰霆击,穿透重重剑影,直取方应看肋下一寸!

  那也是他此番发动山字经,真气最薄、防御最弱之处!

  

  可方应看却似早早就预料到了它的路径,他身体轻轻一侧,箭簇划破衣襟!

  紧接着,他欺身一进,如鹰隼搏空,单手攫住了这支箭!

  

  他接箭在手,内力一涨,将王小石逼退七步。

  当他重新站定时,掌心有血,唇角也有血。

  他挫败了这支箭,但箭中激扬的锐气还是侵入了他的胸臆。

  

  方应看掌心真气一荡,箭身瞬息粉碎,只余一地晶莹粉末。

  他吹了一下指尖,拭去唇边的血迹,轻轻一笑:“神箭‘灵胡’,果然威力惊人。”

  

  王小石的脸色变了一变。

  方应看好整以暇:“你们有暗探、卧底、名匠,本侯麾下也有的是眼线、细作、暗桩。难为大捕头能想到借水晶之力,辅以琉璃机关镜,加上‘伤心小箭’的功法,破我山字经法门,只可惜,被我洞悉了先机。”

  

  王小石淡淡道:“你早知我们要制‘灵胡’之箭?”

  方应看慧黠地眨了眨眼:“已知的难局,总好过一个未知的新局。我留了那采矿人性命,就是要他依你们的计,如此,我才好破你们的局。”

  

  无情咳了一声,他的脸色和神色都是霜冷而孤寒的:“我的局,不光是难局,也大多是险局。”

  方应看灿然一笑:“能制出此箭的晶矿,可谓世所罕见,你的机关策略,亦可称一句天下无双。如此造就的神箭‘灵胡’,配得上与我一战。”

  他的语气充满了真诚的敬意,也充满了绝对的自信与骄矜:“此箭若败,天下无箭可胜我。你若殒命,我亦可多放几年的心了。”

  

  无情听了这话,就没有再说话。

  他的病意看起来比刚才更深沉,可他的腰脊仍然很挺,神情也依然冷静。

  仿佛即使他下一刻就要死去,这一刻也绝不会改变半分。

  王小石则微微向前跨了一步,挡在了前方。

  

  方应看目光淡漠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在他眼中,无情是个不凡的人。

  可这个不凡的人,马上就是一个死人。

  

  王小石则是个平凡的人。

  或许他原本可以有一番大成就,可他的欲望心太少,无用的眷恋又太多,永远都被纠缠不完的俗世之情、凡人之爱所困,难以做成一番事业。

  若说王小石唯一不凡的地方,也许只有那柄与“血河”齐名的“挽留”奇剑。

  

  平凡的王小石正在收起这柄不凡的剑。

  他从怀里取出了一把平凡的小弓。

  他从榻边捡了一支平凡的小箭。

  他用一种平凡的姿态弯弓搭箭,连瞄准都没有,随手一箭,就射了出去。

  

  方应看凝了凝眉,却并不闪躲,这样的箭,伤不了他分毫。

  可这一箭并没有射向他。

  王小石的箭,射的仍是箭。

  射向那一地的废箭!

  

  箭意无华,箭落无声。

  却蕴含着一股有势无形的箭气!

  地上的废箭像得到了什么感召一般,从四面八方簇动、飞掠起来,聚集在这一箭的周围,很快堆成了一座小丘。

  

  这些箭平平无奇,有些甚至已经断折、损坏。它们聚在一起,像一座箭山,也像一座箭冢。

  有很细碎的晶光掺杂其间,发出微如萤火的闪动。

  

  方应看脑海中蓦地闪回出一个画面。

  他击破第一道机关琉璃镜时,满地箭矢之中似乎也有零星的晶光闪烁,只是那光芒太微弱、太不重要,不曾引起他的注意。

  

  王小石射出一箭,再无动作。

  方应看手中血河却如蛟龙出水,急速攻出!

  他还没有看破这一箭的玄机,但他深知王小石已得“伤心小箭”的精髓,并创出了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威力惊人的“劲箭”。

  可是,再好的绝技、再巧的机关,在山字经这种绝对强大的武学奇功面前,都不过是徒劳的顽抗。无论无情和王小石在玩弄什么玄虚,他都有足够的自信和力量击溃对方。

  他一剑挥出,飞刺王小石!左掌透出金色光华,祭起山字经功力,直取无情!

  

  无情没有出手。

  他确已无力动手。

  他只按下了手边最后一道可用的机括。

  卧榻中的弩机陡然一翻,折入暗处,弩机背面,嵌着两面亮如星辰的琉璃小镜!

  

  箭山中那些细碎的微光映入镜中,忽然在房顶投出无数道鲜红剑影,如急湍飞瀑,从天而降!

  剑影如笼,挡住了他所发出的山字经暗劲!

  方应看目中厉光一闪。

  血河化影,千剑齐发,正是他刚才力破神箭灵胡的景象,不知为何竟重现于眼前,反制他的攻势!

  

  方应看轻哼一声,剑花翻飞如红雪,将王小石围袭在内。

  他战意炽天,足下疾进,同时一掌朝背后的箭山挥出!

  这一掌,足可碎金裂石。

  又何况一座小小的箭山?

  

  却见那一双琉璃小镜镜身一转,角度调换,箭山之前突然出现了三个照影!

  照影长身玉立,锦衣华服,手持一把鲜红宝剑。

  ——正是他初破琉璃机关时,以山字经功力造出的三个照影!

  掌风与虚影相击,劲消影碎!

  

  方应看此时也看出了少许端倪。

  那废箭中的晶光似是记取了他发动山字经的景象,再借助琉璃镜极为精密、巧妙的映射,将旧景再现!

  

  他在满室的剑气刀风,烛光碎影中,看到无情依然明利、冷静的双眼。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输赢成败,疾厄生死,仿佛都与他无关。

  他只不惧,不退,不折,不倒。

  

  方应看内力疾催,左掌现出一片妖红!

  他食、中二指一捻一发,哧哧两声,两道血色指风飞射而出,直击那一对小镜!

  他出手时已知必能得手。

  可他的心中却生了恨、泛了寒。

  只因即使胜了,却也被逼出了浑身解数,绝招尽出。

  

  镜身粉碎!

  可镜的光芒却不弱反增!

  

  方应看直到这一刻,才彻底变了颜色。

  这对琉璃小镜,竟还藏有一对后镜!

  他以血河神指击碎了前镜,恰恰揭开了后镜的遮蔽!

  那镜前隐约立着两件小物,箭丘的晶光投射在镜上,立即反耀出一道极亮、极强的光!

    

  方应看的眼瞳被这惊人的亮意一晃,双睫下意识地一剪,视线中骤然蹿出两个极小的人影,由远及近,直扑他面门而来!

  他神色一凛,剑锋斩过,却斩了个空!

  

  他挥剑时,听到王小石的剑风和语声:“‘灵胡’,就一定得是绝世神箭吗?”

  

  话音未落,那两个小人已轻飘飘穿过了血河神剑,瞬间就到了眼前!

  这时,方应看也看清了:它们并非真人,也非暗器,而是自己亲手所绘的那对桃符神将!

  他未及弄清这是怎么回事,已心觉不妙,抽身欲退,却见那对桃符神将摇身一变,金甲化白骨、人面变骷髅,竟化作了恶鬼模样,直直扑入他双瞳中!

  

  方应看眉目间金意一碎,只觉周身真气在经脉中逆冲乱窜,脑中轰鸣声不绝,如有巨兽嘶吼。

  他心中陡然一惊,又一寒!

  山字经反噬!

  

  他自修炼山字经以来,从来只知这门武功出神入化、战无不胜,今日却头一次亲身体验到它令人恐惧之处。

  杀意与惧意,暴戾与残狠,种种情绪,在他脑海中交织成一片狰狞乱象,如同一幅被墨水泼乱的画。

  

  方应看眼中影影绰绰一片纷乱,却仍怒笑一声,朝床榻方向问道:“你以何物……伤我!”

  无情答道:“无名。”

  他身躯微颤,剧烈地咳了几声,却仍要凌厉、执着、坚定地把他要说的话说完:“无名之辈,无名之箭。”

   

  方应看剑掌齐出,挡下王小石的攻势。他倒退几步,咬牙强行运气,将“忍辱神功”之力聚于双目,抽身掠出楼外。

    

  到这时,无情才终于慢慢、慢慢地躺了回去。

  镜前有两个东西掉落出来,滚到了地上,正是当日他从宣抚使杨胥处找到的那双桃符。

  

  

  夜色悄悄褪去,人潮也渐渐散了,欢腾了一夜的京城,终于有了些灯火阑珊的意味。

  可这时的神侯府,却在小楼的屋顶亮起了一盏灯。

  不算多亮的一盏灯,却很引人注目。

  

  在长街尽头,诸葛先生指了指自家的屋顶,笑对唐能道:“你看那盏灯。”

  在灯市之末,蔡京在轿中闭目养神,却对总管孙收皮道:“你看那盏灯。”

  在三合楼屋顶一角,戚少商也露出了笑意,对狄飞惊说:“你看,那盏灯。”

  

  

  小楼解禁的第一天,第一位来访的熟客首先探问的却不是安康,而是——“水晶好用吗?”

  这是个明知故问的问题,于是,无情就没有回答。

  当他不说话也不看人的时候,冷意就褪去了不少,会让人下意识地放松一些。

  

  戚少商一看到这个神态,就警觉起来。

  早年与无情相识时,两人都在锐气极盛的年岁,他总当无情这人什么时候都是眉目含锋的。

  后来相处久了,年岁也都长了,他发觉无情其实也十分擅长藏锋。

  而且,每次藏锋的时候,往往就是别人吃亏的时候。

  

  他并不急于续上这个话题,在自己杯中续了点水。

  “我说我也来,你偏生不用。”

  无情:“此局攻心,人多反而不利。”

  戚少商也认同:“王小石擅用水晶之力,确实是最适宜的人选。”

  

  “你放出‘灵胡’的消息,让方应看误以为灵胡是支独一无二的神箭,引他发动山字经,将替箭击碎。他心中忌惮解除,警惕自然放松。此时再以隐藏在废箭之中、真正的‘灵胡’晶片和镜面反射山字经,乱其心神,到底是让他栽在了自己的桃符鬼画上。”

  他敛目,慨然:“‘擘山’计成,总算不枉这三年的许多付出与牺牲。”

  无情淡然道:“也不算大成,只是引发山字经反噬,大约能将他的修炼推迟五年。”

  戚少商挑眉:“你都已经躺着把人打了,这种话就不要说了吧?”

  

  他话锋一折:“方应看大约能想到你我之布局,却万不会想到这晶石及其力量秘要的来头。”

  无情点头:“京师三位武功与水晶有关的高手:王小石,吴惊涛,狄飞惊,其中以狄飞惊藏得最深,其水晶之力运用的能力也最强。此番交易,所见所识,令我也解惑不少。”

  他淡淡一笑:“这也是戚楼主第二次说服狄飞惊,你这份游说博弈之才,我是由衷佩服的。”

  戚少商似笑非笑:“谋划你定,人情我欠,风雨楼为此付出的代价可是相当不菲,你们神侯府是不是也该补偿一二?”

  无情抬眼,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下。

  

  无情突然拧了下眉,连咳带喘疾风骤雨似的发作了一阵子,刺得戚少商耳骨震震,想开口都找不到插嘴的空隙。

  待到耐着性子等他缓过来,却见无情已经沉了眼皮,不知是昏是睡。

  

  戚少商不禁来气,正待发难,耳边却传来一阵清健的脚步声,诸葛先生走了进来。

  他朝戚少商抿唇笑一笑,又向床头瞟了一眼。

  戚少商与神侯府打了多年交道,对诸葛先生的各种招牌表情已经十分熟悉了。

  他眼见“神侯的微笑”转脸就淡成一抹“世叔的不豫”,马上十分知机地起身、告辞、出楼。

    

  擘山之局已成,无情虽身体大损,好在性命无碍,诸葛先生也算放下了一半的心。

  心中有了底,余悸就格外恻痛。

  于是忆起这大弟子既往的伤神耗力,旧嗔都化成了新恼。

  老人家每天还是会来看一看,但好脸是没有的。

  

  铁手、追命、冷血自不必说,每日必来探望。

  后来无情的状况又略好了些,相熟的外客便也常常前来坐一坐。

  

  每个人来,都不会待太久,但总会带来些新鲜、轻松的话题,聊作消遣。

  这年的早春,遂成为小楼主人生命中罕有的闲话时光。

  

  ——追命

  酒酿成了。

  材料可能耗得些微多了点儿,不过这个不重要,结果是好的。

  我跟你说老四真是毫无做家事的天赋他拿料杓像拿棒槌你猜怎么着你四师弟居然会手抖我的个乖乖我还当是我眼珠子抖了。

    

  ——铁手

  些微?

  老三提莲子的事了吗?

  哦,没什么事,不是大事。

  对了,前日我去了趟金明池。今年春寒,池中还凋敝着,倒是有一大片菖蒲常青,碧绿可爱。

  我觉着,湖里种些菖蒲好像也不错?

    

  ——冷血

  莲子的事是这样的。

  第一包第二包第三包的浪费,都是我的责任。

  第四包真不是我。

  我没敢动。

  

  ——戚少商

  这刀囊,我不必说,你也看得出是谁做的。

  他手艺是真的好。这么多年来,做了东西,有自信呈到你面前的,想必也没几个人。

  可他性子也是真的拗。我看,就算那天你在,他也还是会那样做的。

  

  他到底暴露过行迹,此去谶书洞,更是老早就被人盯上了。虽千防万防,还是着了暗算。

  好在他性命无碍,眼下有我那边的人护着,跟你报个平安。

  只是他的伤,往后再想亲手打造精妙绝伦的机关,怕是难了。

  

  他为箭组效力三年,虽非战士,逢战,却从未后退。

  你我早年于他那点恩情,他实已千百倍地还了。

  “擘山”功成,我们却欠他一个姓名。

  

  本来大相国寺碰头那天要把这刀囊捎给你的,小石头心思细,觉得还是缓一缓好,于是就交托给了我。

  

  要账那天为何不拿出来?

  你给我机会拿出来了吗?

  

  ——王小石

  我跟没跟你说过,我有个粘糕一样的伙计?

  那天我从大相国寺密室出来,这家伙正和人吵架,差点动起手来。

  原是他冒失,撞到了人,不小心把人家要拿来祈福的物件烧焦了。

  怎么办?除了赔钱,我还能怎么办……那汉子也够奸滑,得理不饶人,讹了我一串钱才肯走。

  

  那汉子有点怪。

  别人祈福,挂的都是经幡符箓、丝带香包。他祈福,却是用红布条缠了一根窄窄细细、竹片儿似的东西。

  他走了以后,我将那东西捡起来看了看,原来是红布裹着的一根签。

  签文看不太全,但能确定是根上上签。

  布条上面写了些字,也烧得差不多了,大概就是祛病消灾,祈求平安的意思。

  

  你猜这人给谁祈的福?

  

  ……

  

  二月初十,春寒如剪。

  追命练了一早上功,带着一身未散的热气回到老楼。

  他一进门,就顿住了。

  紧接着,他几乎用一步就跨到了老楼最深处。

  

  无情披了件罩衣,坐在酒架尽头的一个角落里,听见他回来,侧过了脸。

  他看着追命,没笑,眼神却温热。

  

  追命目光灼灼,盯着他上下看了许久,似乎有一万句话想说,到后来,却只吊起一边眉毛,笑嘻嘻调侃了一句:“才起?”

  此刻,巳时将末,日上三竿。

  他这话从内容到口气,都只像是在说时辰。

  无情似乎也真的认为他说的只是时辰,点了点头:“起晚了。”

  

  他低头看着酒架最下面新封的两个小坛,随口问道:“酿好了,怎不封窖?”

  追命一笑:“等你。”

  无情也一笑:“你就不怕等不着我?”

  追命先怔了一下,马上气吞山河地“嗐”了一声,在老楼荡出一重重回音,仿佛替他答了一百个“才不”。

  然后他抿了一小口酒,扭过脸,很认真、很轻声地答道:“真有点。”

  转眼又带着点小得意喝下一大口:“这不还是等着了?”

    

  无情又问:“酒怎么样?”

  追命答得干脆:“不知道。”

  无情眉目一转:“你都没尝尝?”

  “没有。”追命懒懒散散,洒洒脱脱地道,“一起酿的,好喝难喝,都要一起喝。”

  他又重复了一遍:“等你。”

   

  无情轻轻一笑。

  他俯下身,取出了一坛,隔着坛子闻了闻。

  酒的香气混合着泥封的新鲜气味,令人心生惬意。

  

  凛冬已去。

  春风徐来。

  

 

  

 注:

 [1].巨灵擘山:《文选 ·张衡 〈西京赋〉》薛综注:“此本一山,当河,水过之而曲行,河之神以手擘开其上,足蹋离其下,中分为二,以通河流,手足之迹,于今尚在。”

 [2].蔡京“视日不瞬”:明·冯梦龙《智囊》明智部卷五:“陈忠肃公因朝会,见蔡京视日,久而不瞬,每语人曰:‘京之精神如此,他日必贵。然矜其禀赋,敢敌太阳,吾恐此人得志,必擅私逞欲,无君自肆矣。’”

 

  



细呷春秋

大宋少年志:简谈王宽的人物塑造

追剧逛微博这么久,关于王宽“完美”的说法和论调看了不少,包括王老师本人也是这么评价的。

我非常愿意承认,这的确是一个非常非常好,也非常非常厉害的角色。

但是始终觉得,世界上没有人是真正完美的,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宽哥。

世间芸芸众生,每个人都是渺小而伟大,各有各的缺点,却也各有各的精彩。宽哥的精彩之处此前已经说了太多,此处不再赘述。

而今天我写这个文章也并不是为了细数他的毛病缺点,我只是想站在个人角度谈一谈,为什么王宽这么一个“完美”到极致的翩翩君子能被塑造的如此成功,不仅不失真,反而还无比讨人喜欢,有血有肉。

我个人以为,最重要的一点,也是艺术创作中最重要的一条宗旨,即——他是个活人。

是的,是活人,不是纸...

追剧逛微博这么久,关于王宽“完美”的说法和论调看了不少,包括王老师本人也是这么评价的。

我非常愿意承认,这的确是一个非常非常好,也非常非常厉害的角色。

但是始终觉得,世界上没有人是真正完美的,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宽哥。

世间芸芸众生,每个人都是渺小而伟大,各有各的缺点,却也各有各的精彩。宽哥的精彩之处此前已经说了太多,此处不再赘述。

而今天我写这个文章也并不是为了细数他的毛病缺点,我只是想站在个人角度谈一谈,为什么王宽这么一个“完美”到极致的翩翩君子能被塑造的如此成功,不仅不失真,反而还无比讨人喜欢,有血有肉。

我个人以为,最重要的一点,也是艺术创作中最重要的一条宗旨,即——他是个活人。

是的,是活人,不是纸片人。

这是一条从剧本创作到演员表演的过程中都被坚定贯彻的原则。众所周知,艺术创作这种事最忌讳的就是假大空,无论写人还是写事,灵动真实都是第一要素。

王宽很显然是真实的。

先从剧本这块来讲,王宽这个人物的设定,最突出的亮点就是优秀,特别优秀。优秀到什么程度呢?

太学功课门门第一,出口成章,学富五车,文武双全,为人还宽和温厚,丝毫没架子(关键还好看)

然而,如此程度的优秀也并没有妨碍到他的真实。

王宽不是无脑小说里那种,特别热衷于蹲马路牙子上吃路边摊,还美其名曰“体验生活”的贵族富二代;他也不是那种平素一贯冷漠不近人情,却忽然在某天开光一般和某个草莽女主迅速看对了眼,从此一头栽进情网再也无法自拔的霸道总裁。


他是王宽,这个角色从成型的那一刻起,所有的言行,思想,习惯,全部都是符合逻辑且真实的。

什么叫真实呢?一言以蔽之:说他该说的话,做他该做的事。

王宽此人,出场之初便是一派规矩的好学生的模样,这种人会特别讨夫子老师的喜欢,但却不一定招其他同学待见,所以韦衙内不爱和他玩;因为远超同龄人的学识内涵,导致他纵然宽厚,却注定孤独,这也是为什么他如此平易近人,却始终给人一种似有若无的距离感。

高级的创作讲究的是“知行合一”,他既然是那个学识深厚,博览群书的王宽,说话就不能太白,要时不时引经据典;君子有六艺,六艺中射、御两门都与武学有关,王宽作为门门功课第一的真君子,武功自然也是拿得出手;他还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会任人摆布,反而惯于洞察人心,甚至举一反三,所以他以退为进,轻松拿下了陆观年,从而顺利进入秘阁。

这是剧本奠定下来的王宽人设的主要基调,调子定住了,再看看表演部分。

这里必须要点名表扬一下王老师的演技了,他真的很好地在王宽的正直与腹黑,守礼与变通,懵懂与成熟之间拿捏到了一个平衡点。这种君子角色,说多不多,说少也是真不少,一个演不好就容易千篇一律。

但是!好的演员会为角色镌刻上独属于自己的烙印,赋予其独一无二的生命,让他得以在一票类似的人设中脱颖而出。

我之前说过,王宽这个角色在表演上的分寸很难拿捏,多一分则迂,少一分则浮,所以,把握住这个角色整体的气质,感觉,和谐统一这个人物身上所有看似对立的矛盾点,恰恰是表演中最难的地方。

王老师做到了。

时刻挺直的背脊,举手投足间的文人风骨,说话时候娓娓道来的轻缓语气,干净清澈却又从容坚定的眼神,他用自己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身体力行地诠释着人物,并且让观众信服——这一刻,他不是演员王佑硕,而只是王宽。

演员的表演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感受是骗不了人的。看一个角色演的怎么样,从来都不是要靠别人告诉你:“他私下里做了多少功课,就为了演好xxx”,而是要让观众看上一眼,就由衷地赞出一句:“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啊。”

无需赘言,都在眼睛里了。

观众相信你,那你就是真实的。

再说灵动。

王宽这个角色的灵动之处,大家在看剧的时候应该都已经感受的很深刻了。何谓灵呢?我个人理解,就是生气足。有喜怒哀乐,会嬉笑怒骂,真情实感该有的一个都不少,而且不会被区区人设所框住。

可能看到这里有人会说了:角色不都要符合人设吗?否则就崩了。

没错,符合人设是为了保住角色的“模子”,再严谨一点,是为了人物逻辑通顺。但是,是活人就有人之常情,情感迸发时,区区一个人设怎么可能压的住呢?

就好比,我写一个脾气顶好又乐观阳光的姑娘,不代表她就不能生气不能悲伤;写一个五大三粗大大咧咧的糙汉,不代表他就不能敏感细心。

王宽这个角色也是一样。

人设这个东西,说白了只是一个壳子,为人处世符合角色固有的性格习惯,这是常态,没什么大不了的,反之,偶尔一些“崩人设”的地方,才最容易造就一个角色让人印象深刻的亮点。

比如我现在提起王宽,你对他印象最深的是他平时“持身周正,温润端方”的君子做派,还是他偶然因为小景随口的一句”不纯真”而险些跳脚炸毛的失态?

肯定是后者吧。

一个角色,如果只会像机器人那样,按照事先输入好的程序和指令做出反应,全程没有丝毫偏差,那这个角色一定是枯燥又无趣的。

但王宽的人物塑造显然是用了心的。

他虽然是个修养甚佳,知礼守礼的君子,平素一贯的一本正经,波澜不惊,但兄弟被打至重伤时,他也会担忧,会不安;偶尔听到衙内的金句,也会忍俊不禁,会心一笑;原则底线被他人强行践踏时,也曾双眼通红,紧握双拳,厉声质问同门掌院;更不要提被心爱的小姑娘抱住时,那副全身僵硬,惊慌失措的样子了,实在不像是平日里稳如泰山的君子,但这些或喜或怒或惊或忧的王宽,又的的确确都是他本人。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这便是所谓“灵动”了。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灵动真实,他才不再是一个只停留在脑洞和纸面上的虚构人物,而一跃成为了真实生活在那个年代的如玉少年,真正变成了那个王氏门阀的麒麟子——王宽。

至此,王宽这个人物才算真正“活”了起来。

但对于有追求的创作者而言,写出一个灵动真实的角色仅仅是第一步而已,一个有血有肉的角色至多能够不让人质疑业务水平,不惹观众讨厌,但要想真正做到讨人喜欢,这还远远不够,所以,他们毫不吝惜地又加赠了王宽别的东西。

他们给了他“套路”与“反套路”。

王宽的套路,实在不用多说了,什么“从不说谎”的立身原则、媲美大半个崇文院的知识储备、令人羡慕的身份财富,以及时时刻刻显在身上挂在嘴边的良好修养......等等等等,夸是夸不完的,这篇文的主要目的也并不是带你们复习这些,而是想着重说一说他的“反套路”。

这个人呀,我当初被他圈粉就圈在这儿了,他实在是太好玩了!

(没错,初看前几集时,王宽是我最大的快乐源泉!)

不是说他这个人有多么不正经,恰恰相反,就是因为他太正经了,所以那些反差萌才愈发让人哭笑不得,非要形容,大概就是毫无防备地走在路上,却总是能猝不及防地被他的冷幽默呛一个大跟头!

拿前六集举例,谁能想到那句著名的“地上躺躺,不算说谎”是出自一个刚刚一脸正经地立过“王某一生从不说谎”的flag的人之口呢???

还有什么“我跑不过马”,以及弓弩院那句“是你骗人,假令牌是你做的。”

我们王宽君子“从不说谎”的原则,重点真的只是在“不说”上啊......

这是其一,其二,就是他的“假正经”。

(这条之前单独发微博吐槽过了,收获了几十万的阅读量,足以见得我们王宽公子的白切黑是深入人心的)

话说回来,王宽他确实是个彻彻底底的君子,一点不掺假,只是谁规定,君子就不能腹黑了呢?

从他登场之初,编剧便开始用元仲辛小声冲梁竹吐槽:“您别看这小子一脸正经,我是内心狡猾得很”这样的情节来提醒观众:这个君子,可不是传统市面上流行的那种“伟光正”,至少不仅仅是。

其后的剧情,各种明里暗里彰显他腹黑特点的情节更是数不胜数!

没有请柬,他就可以偷偷从后院翻墙进青楼(见过哪个君子翻墙的?😂);和元仲辛虽为好友,但真入了秘阁,兄弟情分也是可以说扔就扔,绝不伙同他一起搞事;不说谎,但是可以极尽一切手段明示暗示,骗取信任;接了学官监督举报的任务,便恪尽职守,只不过是默默等到元仲辛玩够了,记完了,再不痛不痒地来一记马后炮......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实在让人想笑着对他竖一个大拇指:“好一个‘君子’王宽!”

真实有了,灵动有了,套路和反套路也有了,剩下的,便是少年意气了。


前几天刷大宋相关微博时,偶然看到对王宽的这么几句评价:说王宽大概是大宋六子当中变化最不明显的一个,就像是一尊屹立不倒的磐石,任凭流水风雨冲刷,我自岿然不动。

当时就觉得甚为贴切,和我看完前六集时的感受如出一辙。

都说,艺术创作中统共就只有两种角色,一种成长型的,一种从来不变的,前者各大影视作品中不要太多,就说大宋,男主元仲辛便是这样一个典型的“成长型”人物。后者呢就要少一些,有名的诸如《阿甘正传》里的阿甘,《三傻大闹宝莱坞》中的兰彻,皆是这种从头到尾似乎一直没有变,一直保持初心的人物。

这些角色的定调太高,或是作为符号承载某个特定的时代,或是某种价值导向的具象表达,但无论哪一种,都反映出了创作者内心深处对于某种意义的坚守,他们追求坚定,追求永恒。

在我看来,王宽其实也属此种类型人物。

这样的人从某种角度上来看似乎是完美的,但还是回到最初那句话,我始终认为,没有人是真正完美的,或者说,我内心深处并不反感这种“无限趋近完美化”的设定,这也是是我篇分析存在的意义。

于我个人而言,我其实并不怎么看重艺术角色本身的形象,是完美还是庸常,是平凡还是伟大,更甚于是好是坏是黑是白,其实我都不在意,我只在意两点:这个角色是否吸引我,以及,这个角色塑造的好不好。

王宽是这两点都做到了,上面那些文字皆是我认为这个角色在塑造上的成功之处(不是角色的成功之处,是塑造的成功之处),是解释“为什么他能完美的如此讨人喜欢”,而这最后一点,则是我想为他,以及为其他艺术作品中那些看似完美,但其实各有缺憾的角色的辩白。

王宽这个角色跟其他“不变型”的角色一样,有一个很高的定调,似乎出厂就是满分设定,拥有着我们这些普通人所艳羡的一切:尊贵的出身,俊秀的相貌,高强的武功,卓越的头脑,出尘的智慧,甚至是命中注定的意中人......

乍看上去,似乎圆满的不能再圆满,没有任何成长空间了,然而实际上真是这样吗?我觉得不然。

刚看前几集的时候,我也认为,这世上大概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难住他,因为他自带的渊博学识+强大气场,似乎这世上任何的困难都能够被他游刃有余地化解,再难的难题到了他面前都会自动烟消云散(此刻变身小景视角2333)

对,刚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然而看着看着,我就渐渐地发现,这个头脑出众,能力超群的少年,到底也就是个十八岁的孩子罢了。

即使再优秀,也不可避免地会有自己的困惑烦恼,心酸无奈。

说到底,这世上其实并没有谁能够一生逍遥无忧。

不烦衣食住行,也会忧愁人情冷暖。

七斋已经里没有人需要操心衣食住行,但他们依旧各有各的难关。

于王宽而言,原则与现实的碰撞,理想与世俗的鸿沟,怕是最让他感到心中郁结,难以消解的了。

弓弩院副本里,一向沉稳冷静的王宽,竟连着在短短一集剧情中出现了数次情绪波动。对刘生的怒,对掌院的怨,对韦太尉的痛心失望......自己心中奉为圭臬的处事原则,那点虽然微弱却永不泯灭的光亮,竟被他人那样轻贱地踏在脚下,仿佛只是踩碎一片枯叶。

那句满是愤慨的:“弟子理解,却不以为然”,乍一看,和第一集里那句”我能看得清局势——依旧不服”是一样的。

然而又真的完全一样吗?我觉得不是。

这中间,已经多了太多东西了。

最初元仲辛被赶出太学,他虽为友人忿忿不平,可到底是个局外人。虽知世道黑暗如斯,但那阴影没有直晃晃地打到自己身上,他便依旧有胆量追光前行。那时,他还有有选择的余地,太学不值得,那便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官场阴暗,那便不入官场。

可是后来,一切都行不通了。

刘生当着他的面射杀了他信心满满要保护周全的人,他质问无果;掌院当着他的面跟他讲“秘阁行事不问情谊,只看结果”,他讲理无用;就连痛心疾首地冲韦太尉怒吼:“您这样做恐会让边关生灵涂炭!”之时,他也只得了韦太尉一句不痛不痒的:“我又不去边关打仗。”

一字一句,尽是轻蔑;放眼望去,尽是不以为然。

他能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只能接受。

接受现实,却绝不屈服于黑暗!

从局外人到局内人,王宽的人物形象,已然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一点点地饱满丰富起来了。他还是那个他,本质依旧没有变,不过是学会了与自己和解,与这个世界和解。

这样的人,你说他会黑化?

不好意思,打死我都不信。

他从来都不是完美的,从来都和大家一同在成长,在历练,不能因为他本身条件好一些,比别人更成熟通透些,便拒绝正视他的进步,轻易断言他的上限,更甚者,否认他的将来。

他永远都在往前走,与我们一样。角色和观众,说到底,不过是同一段旅程中并肩携行的伙伴。

王宽公子,剩下的路,我会好好陪你走完的,能遇到你真荣幸呀❤


燕几道

助纣为虐 第二章③

第三部分

 

    “Friday在军方的权限被降格了。”钢铁侠拄着胳膊面对着眼前的酒杯:“他们甚至不想告诉我在俄罗斯发生的事。虽然那地方小得我都记不住名字,但这就是态度问题。”

    “值得探讨。”Rhodey探身将他酒杯拨到一边。这是愉快的“周五饮酒日”,他们喝得很嗨,万人迷花花公子Stark脱去了西装三件套,只套着简单的家居服拎着酒瓶坐在工作室的地板上。他黑色背心的一角卷了起来,胳膊上还蹭着黑乎乎的机油。

    “当然,这够我说一天的,好哥们,你...

第三部分

 

    “Friday在军方的权限被降格了。”钢铁侠拄着胳膊面对着眼前的酒杯:“他们甚至不想告诉我在俄罗斯发生的事。虽然那地方小得我都记不住名字,但这就是态度问题。”

    “值得探讨。”Rhodey探身将他酒杯拨到一边。这是愉快的“周五饮酒日”,他们喝得很嗨,万人迷花花公子Stark脱去了西装三件套,只套着简单的家居服拎着酒瓶坐在工作室的地板上。他黑色背心的一角卷了起来,胳膊上还蹭着黑乎乎的机油。

    “当然,这够我说一天的,好哥们,你真该看看他们当时的脸色。”Tony忍住大笑:“当我拿资金说事时他们的表情精彩极了,像场完美的真人秀——”

    “不,我是说,这值得探讨。”战争机器站起来走到工作台上,他强调着,背景是努力往他头上放冷却披萨的Dummy。Tony笑得喷出口酒,他掀起脏兮兮的背心擦了擦嘴角。

    “我不笑,你说你说。”他面对这老友义正言辞的脸,做出发誓手势。

    “他们在怀疑你,Tony. 他们越过了我,直接去找你。”Rhodey举起双手在自己身上打了个引号:“我才是复仇者中美国军方的代表。而你,你现在被看做是协助美国队长逃跑,串通黑豹夺得冬兵的嫌疑人。”

    良久沉默后,花花公子收起了微笑。他拿起地上的酒瓶灌了口,嘀咕着:“我知道,我没说不帮。”

    “我在担心你,Tony. 你这次不能再随心所欲的,你得放下身架,配合他们直到整件事情都被调查清楚。否则等待你的就不是委员会的审讯了。”Rhodey扶额:“听听你自己都说了什么?老天……你带着黑豹去了九头蛇基地,你发现了冬日战士的尸体,你和黑豹等了飞机,你不知道Steve的去向——操,Stark,你简直在直接承认你的犯罪事实。如果你不是联盟首领,如果——”

    “嘿,我现在好端端的在这,还刷新了Friday的程序,让她能不经允许直接获得军方消息。”Tony Stark翻了个白眼:“这是他们审问的内容,而我在之前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黑进了军方的卫星?你他妈还黑了卫星?!”Rhodey把头埋进臂弯小声呻吟了一句:“哦——Tony……”

    电话声打断了战争机器的崩溃时间。Tony喘着粗气在一旁瞪他,Rhodey“嗯”了两句后露出了明显的讶异情绪。

    “说的什么,”Tony讽刺着:“我美国军方的伟大代表?”

    Rhodey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似乎在组织语言。

    “……他们找到美国队长了,就在华盛顿。”

 

 

    “这是监视器最后一次拍摄到的画面。”技术人员调出视频,将其投放到大屏幕上。他有点紧张,因为在这件小小的追踪室里不仅站着各国军队的精锐代表,还有复仇者联盟的首领和国务院的高层。这些本该龙虎相争的人此刻冒雨聚在了一起,任其湿淋淋的水汽顺着皮鞋踏进地毯。而房间另一侧,神盾局的特工们套着黑色风衣,竖起的衣领遮挡了脸上表情。

    “他一个小时前在波托马克大道上了地铁。Captain Rogers躲开了站台中央和四角的监视器,可在上车的一刻,立柱边上的隐藏监视器拍到了他。”Tony和Rhodey并肩而立。钢铁侠抬头看着全息屏幕,冷光勾勒出了画面中男人的半张脸。Steve穿着混迹人群中的皮夹克,棒球帽盖住了金色短发,他垂头看着地面,下颚线条坚硬冰冷。

    像是有东西打在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Tony努力显得毫不在乎,这是他一年多来第一次见到Steve Rogers. 他看起来比离开时消瘦,同时带了些冷漠气息。回避,渴望,憎恨和无力感一起袭来,不知何种情绪更占上风。

    “Stark,是他吗?”国务卿偏头,让更熟悉美国队长的战友指认。

    可复仇者首领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Tony脱口而出:“他,他瘦了——”

    战争机器飞起一脚,金属骨骼加固过的双腿更加有力,准确踹在了钢铁侠的屁股上。

    Tony立即改口,他痛得龇牙咧嘴:“Friday,扫描面孔。”

    “Sir.面孔扫描完成,95%契合率。动作特征分析,70%契合。”人工智能告诉屋内所有人核实结果,随即给出了另一张付款单:“Rogers队长在10分钟前在一处私人酒店预定了住宿,签证名为Jack Simon,房间号为A3012. ”

    “他已经入住了吗?”

    “是的。我在酒店的监控里找到了他的录像。”

    国务卿放下手里的报告,他对昔日英雄的做法感到迷惑:“他回来做什么?”

    ……或者说,他回来找什么?美国队长销声匿迹的一年,可偏偏又在冬兵屠杀案件之后选择在华盛顿重新露脸。这可不是个洗心革面重做英雄的好时机。

    整个追踪室,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集中在了钢铁侠身上。Tony摊手,露出了个无赖微笑:“——都看我干嘛?我可和他没熟到思维相通的程度。”

    黑寡妇叛逃,鹰眼和猩红女巫销声匿迹,而最好找到的蚁人是半路加入,所知甚少。军方近乎质问般的对上钢铁侠,而Tony眼底毫无笑意,他摊手站立,手腕上的机动装置随时待命,像只被侵入领地的豹子。

    双方僵持不下,战争机器拍拍手,为好友打破僵局:“将军,我们会执行命令。让特种兵待命,立刻计划逮捕方案。”

    “把Steve Rogers所有可能的逃跑路线都标出来,给交通总局打电话,我要这些地方的交通瘫痪,信号灯打红。”

    “我会让Friday继续留意监控视频。”Tony随声附和,他看着进入警戒备战状态的总局,戴好墨镜往外走:“也随时听您调遣,将军。”

    “Rogers队长为什么会选择华盛顿?”Rhodey转身追上去,他小声嘀咕着,看着抱着一摞摞文件与两人擦肩而过的特工。

    “别问我,好哥们。”钢铁侠翻了个白眼。

    “华盛顿特区是世界特工最密集的地方,Tony. 国家安全局,MI-6,SVR,国安局,CIA——”Rhodey伸出手指一个个数过去:“还有神盾局和复仇者的总部。他把所有人都惊动了,就因为一次愚蠢的坐地铁?”

    两人站定。他们已经走到了安全出口,背后大楼被钢铁支撑,墨黑建筑体隐进夜色。雨未停而风声很大,Tony竖起衣领,雨水顺着冷硬布料滑进了他的脖颈。

    “订房间也不是他的风格。他可以去找个汽车旅馆,稳妥方便。”Rhodey压低声音。

    “他有什么不得不去的理由。他不会做无目的的事。”

    “所以关键是,他的动机是什么。”Tony拍了拍好友手臂,战争机器穿着沉重的金属骨骼,合金凹槽卡在腿骨处,背后突出的连接带支撑着胯部力量。它们无时无刻不压迫着肋骨,使男人弯下脊背。Rhodey的手里震响起来,军方在催促他继续回去工作。坚韧不拔的将军拒接了电话,他擦擦脸上雨水,严肃又正式:“ 无论动机是什么,保持理智。你认真告诉我,Tony Stark,你不知道他的目的,也没参与他的计划,对吗?”

    他们相熟多年,Rhodey知道对于Tony来说美国队长意味着什么。战争机器需要一个肯定回答。这样他才能光明正大的站在钢铁侠面前,帮助他一起对抗来自他效忠的军方压力。他需要良心的支持,可当他知道他的好友在做正确事情时,他会全力以赴,毫无保留。

    他们为战争和自己的纠纷付出太多了。Rhodey和Pepper都是。钢铁侠望着铁灰雨幕,水漫过台阶而夜色浓厚,这些都给抓捕工作加大了难度。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经历过霉运,拼尽全力也控制不了它的走向。”Tony摩挲了下心脏,那个原本是个空洞,用来装弧反应堆:“所以我不会再去管那些,需要集中精力去做的,是那些我控制的了的事情。”

    “我所在的团队是复仇者,不是某个地下的叛逃军。Captain Rogers是个过去式。我在乎的,是现在这支团队,是我身边的支持者们。”

    暴雨和雷鸣掩盖了太多东西。背叛的忧伤,弑父的仇恨,对良友的感激,与豺狼周旋的疲惫。Tony Stark站在雨里,他低声作出承诺。

    “我会和军队合作,也会对委员会做出让步。Rhodey,别担心——这次我会做正确的事情,而不是让一个该死的叛逃兵和暗杀者毁了一切。”

    那一刻他确信,在对Steve Rogers所有混合复杂的情感中,憎恨占了最上风。

——TBC

风伶

微博脑洞段子合集(二)无情X花满楼

拉郎神马的。。。

====我是个耿直的无节操段子手==========


无情有一座小楼,花满楼也有一座小楼。

无情的小楼上布满机关,花满楼的小楼上花香飘逸。

有一次无情受了很重的伤,又不想让人知道,就去花满楼的小楼上住了一些天。

花满楼的小楼上虽然没有机关,无情却住的很安心。花满楼也很高兴每天跟无情琴箫合奏。

不过有一件事让花满楼微微苦恼:无情吃花吃的太多。


无情的轻功极好,行动也可以完全不发出声音。但是他每次进花满楼的小楼总是会被提前发现,后来无情忍不住好奇,问花满楼:“是我的杀气太重吗?”

“不,你到我这里来并没有带杀气。”

“那是为何?”

花满楼淡淡道:“...

拉郎神马的。。。

====我是个耿直的无节操段子手==========


无情有一座小楼,花满楼也有一座小楼。

无情的小楼上布满机关,花满楼的小楼上花香飘逸。

有一次无情受了很重的伤,又不想让人知道,就去花满楼的小楼上住了一些天。

花满楼的小楼上虽然没有机关,无情却住的很安心。花满楼也很高兴每天跟无情琴箫合奏。

不过有一件事让花满楼微微苦恼:无情吃花吃的太多。



无情的轻功极好,行动也可以完全不发出声音。但是他每次进花满楼的小楼总是会被提前发现,后来无情忍不住好奇,问花满楼:“是我的杀气太重吗?”

“不,你到我这里来并没有带杀气。”

“那是为何?”

花满楼淡淡道:“自从那次你在楼下秒杀了三十多个杀手,每次你的轿子停在这附近,整条街就格外安静。”



花满楼像夜中的花,虽然不见阳光却让人如沐春风。

无情像无足的鸟,无法停留所以只能不停地飞。

但是鸟儿总会疲倦,会想飞到那开满鲜花的小楼上去歇息一下。

这里隐于市井,却远离江湖和朝堂,也只有这里的花能暂时掩住他一身的煞气和锋芒。

——可是,哪天鸟儿力竭了,就再也飞不回来了呢?

花满楼想。


* * *


无情长得很好看,可惜花满楼看不见。

花满楼耳朵很好,不过无情说话声音一贯冷冰冰的。

无情会做假肢,可惜不能让花满楼重见光明。

虽说英雄相交不问出身,知己相交不问理由,还是有人好奇,比如陆小凤和戚少商。有一天戚少商就直接问无情怎么追花满楼的。

“送花。”无情冷冷地说。

戚少商听了浑身一抖。


“送花?”陆小凤听花满楼这么说,心想无情送花能追到花满楼,戚少商送花能追到孙青霞,这老土方式竟还屡试不爽,不由得考虑送几束花到万梅山庄。

后来无情跟陆小凤澄清说:“其实算是赔。”

“?”

“因为不小心吃多了。”

“……那赔完了之后怎么办?”

“过一阵又会不小心吃多。”

“……大捕头你故意的吧。”


* **

无情并不是个无聊的人,但自从上次花满楼告诉他每次进屋都被提前发现的真相后,他有点不甘心。后来他就把机关轿停在一里外的小树林,施展绝世轻功过去,可还是被发觉。

第一次,花满楼说他身上有血腥味。

第二次他特地沐浴更衣了再去,依然如此。

“你是怎么…”

“你身上有体香。”花满楼说。

“……”无情无语。


“真的有体香?我怎么一点闻不着,何况你这里这么多花,你怎么分辨出来的?”好事的陆小凤借机向花满楼打听。

一开始花满楼笑而不语。

问多了,花满楼终于说:“他爱吃的冰莲,我种的时候用了特殊的香料做肥,吃下去之后体带异香,但一般人闻不出来。”

——而花满楼当然不是一般人……

陆小凤想到“吃花之仇”四个字,忍不住默默打了个寒战。


* * *

元宵灯会,花满楼推着无情的轮椅缓缓走在街上,全不顾周围时不时投来的目光。

这样一个温润俊雅的白衣公子推着这样一个冷峻俏煞的白衣书生,走在这样火树银花、车水马龙的潘楼大街上,也会吸引到一些人的注意力。

“不知神侯府其他三位捕爷是否也都约了好友如此巡街?”

“除了四师弟和习大小姐之外,是的。”

灯会上杂耍驯兽应有尽有。

二人经过一个养蛇人的摊前。养蛇人将一只斑鸠放入巨大的蛇笼中,任蛇与斑鸠互斗。

花满楼侧耳听了一会,脸上尽是不忍:“这鸟的双足想是被人折了,不能停在笼顶歇息,只能不停地飞。”

忽听一声轻微的撞击声,楼上一盏花灯掉落燃起,众人皆惊,回神再看蛇笼,笼中鸟已不见。


花满楼只觉轮椅微动,笑道:“好身手。”

无情好整以暇坐在轮椅上说:“我们走吧。”

二人行至街尾,无情从袖中掏出斑鸠道:“无足之鸟,可藏于花间,栖于小楼,就不知花兄的小楼是否愿意收留,待它养好伤?”

于是此后花满楼身边就多了一只小鸟,他给鸟儿取名叫“丫丫”。(这是一个关于某电视剧的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