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7line】我私人的爱达荷
🐧 #37line24h联文产出企划# 🐹
【3:00】因她而生的生命此刻在她眼前消逝了,纱夏觉得似乎自己的生命也被她捎走了。
01
于梦中脱胎的南。我小时候的日记本里如此撰述。
当时的中性笔在剖白完这句话之后就断墨了。纸巾草草裹着笔的断肢,扔进垃圾桶也算是寿终正寝风光大葬。我张唇欲唤名井,围裙褶含蜜的乖巧少女早已静身候立,体贴地递给我一支新的。名井永远那么翩然、那么澄明、那么...
🐧 #37line24h联文产出企划# 🐹
【3:00】因她而生的生命此刻在她眼前消逝了,纱夏觉得似乎自己的生命也被她捎走了。
01
于梦中脱胎的南。我小时候的日记本里如此撰述。
当时的中性笔在剖白完这句话之后就断墨了。纸巾草草裹着笔的断肢,扔进垃圾桶也算是寿终正寝风光大葬。我张唇欲唤名井,围裙褶含蜜的乖巧少女早已静身候立,体贴地递给我一支新的。名井永远那么翩然、那么澄明、那么无微不至。夏天闷热的气候将我吃进去,再汗津津地咳出来。额发趴在太阳穴似乎也在喘。名井依旧清爽而光洁,体温恒定三十六点七摄氏度,拟态又求真。“南能不能帮我把空调打开?”我捋下掌心缜密的汗珠,咸腥晶莹地坠落在我和南中间。南笑意盈盈,指尖却僵直。
她又没电了。
为了守候噩梦的我而不去充电、直到在白天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熄灭眼瞳,不是偶然的事件了。上一次的名井南在给客人斟茶时进入休眠,滚烫的茶水就懵懂又直白地奔腾在客人欲拒还迎的手背上。事后父亲又一次抱怨,把名井换掉,换一个新的家政机器人。我架起沉默之盾,艰难、坚决地将名井南搬到充电舱,祝愿她做个好梦。
“把名井换掉”是凑崎家在饭桌上讨论了很多年的、介于炒菜和汤之间过渡的话题。在最后一口玉子豆腐含在舌下的时候,我永远抢在父亲正式发号施令之前拿起汤勺,味增汤泡饭争先恐后地跑进胃里,然后迅疾地打嗝宣告我将跳下这个饭桌。这个话题永远在盖棺定论前终结在我的逃避里。父母对我也是纵容的,知道我不舍南,便也永远都只是嘴皮打架。
名井南其实也应该到了被回收的期限。她是第一批定制型家政仿生人,我凭借五岁时已具备的初步审美,精心为她挑选高鼻梁、大眼睛、无辜又皎洁的表情。名井南这个名字和“陪伴、教导、爱护凑崎纱夏”一并写入她的核心程序。她将永远对你忠诚,你是她的核心程序。五岁的我不懂什么叫做忠诚、什么叫做核心程序,我只晓得我像装点玩偶那样装点出来的美丽姐姐忽然对我笑,臂弯恒久温暖。
父母忙于生意,南照料我的起居、帮我编织美丽的发辫。清洁的皎白的,额发柔顺的南。我极依恋她,霸占她为我的安睡小熊,贴着小臂才肯入睡。她记得我所有偏食的口味,所有霸占过电视荧幕的动画和言情剧,记得书架上被我通读过的每一本小说——她甚至记得我第一次同别人暧昧,那个男生穿的衬衫的牌子。我曾经分外自豪地向同学炫耀我的南记得与我有关的每一处细节,被刻薄的同学毫不留情地戳破:那只是她的核心程序在运作的结果。那都是被写进算法的演绎,仿生人又不是真的爱你——更何况你的机器人已经很老了,早该被回收了!
一贯好脾气的凑崎第一次恶狠狠地同别人说绝交,是为了捍卫她光辉熠熠的名井。
“怎么今天回来得这样晚?”那天回家后南接过我的书包,把家居鞋放在我的脚边。弯腰的角度、发梢的弧度似乎在千万个日夜里没有发生任何偏差。那时候的我已经到她的下巴了,我的身高变成竹笋的那一年她给我做了很多营养餐——南永远温柔体贴笑意盈盈。她不会像爸爸妈妈一样老去,她从出厂就是为了爱你。只有我的身高和容颜在南的呵护下逐渐刷新她的数据库,只有我在变。名井这些年有什么变化的吗?心声变成问询飞出来,我对上南茫然的眼睛。
“我的线路已经开始老化了,有些模式也很久没有启用,”南的语气有些歉疚,“纱夏,或许我真的该被回收了。”
那个时候我自诩成熟。但在南的怀抱里,我依旧哭得像个孩子。
02
名井南在我的数年坚持下一直没有被送去回收。但我高中时选择住校,与她交集渐少。
我忘记了被父母送去寄宿时有没有吵闹过了。被试卷裹挟夹杀,周一到周六从未如此丰满而方圆过。周日我回家,只在被窝里大睡特睡。不知道该如何与南交流。小时候同她谈论蓝纹蝴蝶、骑士冒险,谈论被刺穿心脏的恶龙和沉宝箱的戏子,在噩梦醒转后蹭她的手臂说南你真好闻。后来该跟她谈论什么呢?谈论小考最后一道大题的快捷解法,还是逐渐发育的身材?主要是因为那一句:“纱夏你还和仿生人那么亲近啊?人类的赝品耶,我们都拿仿生人当作工具而已。他们又没有真感情!”刚开学时和同桌提及我有多么爱南,我面上柔软多纤维的笑容还未展平就扭曲了歪斜了。悻悻地,我不再说话。青春期藓一样的自尊心狞笑着缝合了我的嘴唇。小时候手执剑戟誓死捍卫的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遗忘在心灵蒙灰的角落了。
我更想同人类亲近。我同她们一起啜饮新品奶茶、在小吃摊上大杀特杀,寝室夜谈,穿彼此的衣服,用小纸条偷渡别人的坏话。偶尔她们会突然疏远我,过一段时间又和好如初。我迷恋这种关系。我不再提起南,因为一定会被嘲笑——依赖仿生人是那么老土!
我依稀记得从前不是如此。但社会风向确实是悄然改变了。
持续数十年的仿生人热潮过去之后,人类似乎对炮制这种精确而美丽的“生物”突然失去了兴趣。仿生人无用论犹如社会舆论的暴风眼,妄图利用计算机科学来满足人类最深层次的情感需求一夜之间变成了一段荒谬的笑话。大批曾经活跃在情感、抚育与教育领域的仿生人被销毁,空出岗位来推动人类就业。没有被雇佣家庭或者单位回收、依旧苟延残喘在岗位上的仿生人,已经在隐形的歧视与排挤之下自动被划分为社会的边缘。即使他们依旧面容精致、程序井然,却会因为面对无厘头的追问时依旧保有的冷静的态度而遭到取笑,甚至于暴力。但曾经用在仿生人身上的技术是高精尖的,他们也拥有负面情绪与痛觉,尽管那只是程序数值的调试。在他们被誉为人类最贴心的帮手之后突然陷入了被排挤甚至加害的囹圄,我并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因此感到困惑。
现在的我用尽全身心精力去同高考厮杀,被升学主义折磨得形销骨立,并不察觉一切的起因,只知道学校里已经很少有人谈论起家里的仿生人保姆或者家庭教师。学校里原本聘用的仿生人助教数量也逐渐减少——我撞见过顽劣的学生霸凌他们。他们不反抗,蜷缩着,恍惚中我错觉他们是某种善意的甲虫,在人类面前有着渺小的坚硬。他们不会主动伤害人类,人类却可以轻而易举地碾碎他们。难得的假期我归家,同南讲述这段见闻,她忧心我语速太快口渴,替我端来温水,却并不抛掷她的看法。我问她,看到同类被这么对待会心痛吗?她的目光避免直触、却不停地绕着我走。
“我跟他们是同类吗?我不知道,纱夏。”
“从我对这个世界有认知开始我就和你一起生活,我看着你的头发长了又剪,婴儿肥逐渐消退,我生命中最光彩的金沙带是你。我通过网络配送买菜和生活用品,我几乎没有踏出过大门。纱夏,其实我多么希望我和你是同类。”
南的话语汹涌了我身遭的所有空气。我一下子无措了,仿佛我才是那个情感赝品的仿生人。她的眼睛变成我的内窥镜,指破我:“纱夏,你当时在想什么呢?这样的场景对于你来说是观光客的火山口吗?”
因为仿生人的归宿就是被销毁,因为仿生人不是人类。他们的记忆可以被重置,躯体可以被更换,核心程序也可以被改写——一条简单的指令就可以让他们承受过的伤害不复存在。他们似乎不需要心疼和维护。“那我呢,”南说,面孔依旧平静温柔如一眼湖:“如果是我呢?你会像心疼人类一样心疼我吗?”
水凉了。我恍惚变成两袖空空的山谷,南朝我喊一声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回音。我小口吞咽着那杯冷水。心乱如麻。是南的话,我会为她赴汤蹈火吧——会吧?我在沙发上僵坐,想唤她的时候却发觉她已经去休眠了。玻璃舱里她仿若一尊羊脂玉像,无瑕到不真切。十几年来她没有任何变化,我却已经愉快地接受了她是注定会被回收的机器,不再为她的芳华永驻感到难过了。父母欣慰我终于长大,前些天向我再提将南回收的决定,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用快速进食的方式来逃避,鸡蛋羹很烫,我的声音现在想来却是冷到发苦:“好吧。”
03
回收南的日期定在我大学入学前一天。
高考完的长假我开始学着自立,出去租了房间居住,南跟着我。一切似乎都与小时候无甚区别却又大相径庭。南依旧为我做饭,陪伴我每个失眠的夜晚,我的满足与愧疚像巢居的家养小精灵,轻盈、罪恶又难以自恰。与南一起的生活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几年冷淡之后陡然拉近的交流距离常常让我感到无所适从,只清澈的愧疚始终涤荡着我的精魄。南的系统已经很老了,她时常故障,休眠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在她清醒的时间里我尝试溯洄幼年时对她的依恋与亲密,比如让她系我内衣的搭扣,她有些踟蹰,眼睛里参天的白桦树落叶簌簌。最终也没成功,她的温控中枢似乎出了故障,指腹像是豢养太阳的汪洋,流连于我的背。我有些喘。似乎这项工作对她来说太精细了。半天解不开,烫烫煎煎,我和她俱是大汗淋漓。我借口洗澡逃进浴室,幼时无间的亲密因着青春期的疏远开始冷却、凝固,我像是第一次认识南一样,感到疹般的羞涩。
我开始忘记南只是一具器械。
名井曾经让幼时的我无限惊叹的博知博学与记忆力已经开始过时、褪色,厨艺也偶尔出现差错。只身姿依旧轻盈。她似乎只是一个跟不上时代的守旧的少女。她和我一起看电影,不偏爱当下时兴的商业科幻,喜欢在公寓昏黄的灯光下看老片。她的影子乖顺地服帖在墙上。我乖顺地伏在她的肩上。我依旧会感到羞涩,尽管我把这段时间定义为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临终关怀。屏幕幻光把南涂在沙发上,她跟我说女主角真美。南似乎不知道自己远比一切光影都要美的多。我轻柔地附和她,和沐浴露的鸭嘴一样乖巧,她扪一下我的手掌我就笑一下。鸭嘴按一下,清洁的香味就芬芳一下。想起刚搬进来时候她想像小时候那样替我洗澡,沐浴露已经涂在手心,被我推出浴室还在解释,纱夏我是防水的。我并不知道面对仿生人有什么值得羞涩的;但这份羞涩柔软又铁石心肠,紧紧抓住我心脏,誓死不休。
我们偶尔会拥抱,在我失眠的时候,她像小时候一样揽着我。我的面孔埋在她的乳间,发尾流汇,不分你我。十多年前是被母性和安全感填充的怀抱,我现在只被羞怯和心跳穷追不舍,晕晕乎乎之际只想着还好小时候不欣赏丰满大姐姐,不然现在要溺毙。一夜醒转南照旧没电死机,我诡异地想要品味昨夜,却惊觉看似是她拥我,却是我在暗暗撑着她。哪怕我睡得极浅极碎。是她没力气了。她已经很老很老了。是我决心要回收她的。于是又愧怍,反复煎熬。
如此假期才过去十几天,我在羞涩与愧疚中丢失了对懒惰的新鲜感。我开始跟随食谱打算在厨房大展宏图,第一天流理台上就处处马革裹尸,青菜与番茄战死沙场,端出一碗杂烩汤,不知口味如何,只能确定应该熟了。“我本来想做蔬菜杂烩...我来打扫吧。”向南表达歉意,痛定思痛自己天赋显然不在厨房,还是聘请名井南为色香味大将军,自己做个幸福的米虫好了。“我来吧,你这些天都在家里闷着,有空出去走走。”名井将军接过我的抹布。我接旨,鞋跟如情人脸上记吻,琳琳琅琅下了楼。
好久没出门,路上有靓丽女孩给我递传单,邀请我去看地下偶像的演出。我看她眼睛像两颗陈皮梅,口吻也酸甜,欣然接受。她说她叫平井桃,在组合里以代表色粉色进行活动...你也很漂亮,想来做地下偶像吗?很跳脱的思维,很对我的胃口,我说好呀我跟你去后台看看吧。然后在一堆绝世萌物中恍觉这是天堂。我看见与南同款的充电仓,思想如水突然停滞了一下,留痕微凉。“你们这里有仿生人工作人员吗?做清洁工作吗?”我不由得发问。
桃古怪地看我一眼,神秘兮兮地问我说你不喜欢仿生人吗?“还好吧...我有一个仿生人一直陪着我。”我如此作答。不喜欢仿生人吗?忽然想到“邯郸学步”,没有得到绰约的步姿,又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步伐,只好爬着。我也是如此。没能在那些人的熏陶中彻底否决仿生人,但又忘记了如何爱南。只好在情感的缘线中笨拙地爬。桃说,这里的偶像都是仿生人。粉丝也是。“这里是机械的国度,”桃说,“机械的避难所。”
我不理解避难所这枚词汇。桃说,等演出结束,她同我讲一个故事。
我在观众席看花花绿绿的少女们大放异彩。她们没有体液不会出汗,却依然让我有淋漓尽致之感。平井在最中间,眼睛把北极星也夺去了。台下的人们振臂高呼声嘶力竭,我从他们腋下游过,带着被热情涂红的心脏惴惴地找到中场休息的平井。“跳得很好,”我说,“我也想带我的仿生人来看。”桃也由衷地笑,跟我说难得看到态度这么友好的人类呢。我回念桃的舞步,脚背一拉就是丰沛的海,小小舞台变成最壮丽的金沙带。又想起南说我是她生命的金沙带,一时无话。“是不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是不是觉得表演太感染了?是不是觉得,仿生人都是冷练的机器,没有人类那样流动的情感?”桃的睫毛簇拥起来围观我的困惑,我似乎经常被仿生人洞穿。于是我坦然地笑,说对呀,我的心情很好懂吧。
平井和我说了一个故事。
大学里的助教小姐A与教授B,琴瑟和鸣,默契十足。助教A帮教授B改课件,条分缕析,时而附上自己的观点,滔滔不绝。教授B单身,妻子早逝,女儿是仿生人的研究人员之一。来学校探望父亲,发现父亲与美丽女人交往甚密,情绪复杂,但祝愿父亲可以幸福。却发现助教A就是她研发的首批仿生人,没有真实的情感,只有她亲手写的程序。女儿不解,出面干涉,希望父亲能够找到“真正”的爱人。教授B犹犹豫豫地,终究是辞退了助教A。三天之后助教A被发现于房间中自杀,核心程序自毁,芯片也被她徒手取出、扔进了垃圾桶。
“为情自戕?”我疑问,“仿生人为什么会这样?”
平井没有理会我的提问,继续说了下去。
仿生人有如此激烈的情绪是违背科学常理的,因为行为模式里从未存储相关的程序。这一切都是仿生人自发的、决绝的。教授的女儿将这件事情上报,想要研究其中的关窍,却因为A已经自毁,不知从何查起。他们只能暂且认为,A感染了某些病毒。但“仿生人拥有不亚于人类的情感”这一事实摆在了他们面前,这违反了伦理道德——桃说,他们开始试图销毁市面上的仿生人。尽管可以解释A是一个偶然事件,但宁愿错杀也不可以放过。
“接下来的事情你应该都经历过了。仿生人成为社会的边缘人,我们被人类所唾弃、排斥,我的上一份工作是在医院里当护士,被医闹的病人当作发泄对象,身体大半零件都被毁了,好在芯片还在。我开始拥抱同类,他们为我修好了身体,我与其他仿生人抱团取暖。”
“成为地下偶像也是偶然的,我被电视里的偶像感染,开始学着跳舞。我的程序里面没有跳舞这一项工作,但我居然完成的很好。我跳给他们看,他们都说,看我跳舞很开心。我尝试召集和我一样的仿生人,在这个废弃的地下剧场演出。我想我也是感染了那种病毒吧——我跳舞的时候,看见观众为我欢呼的时候,我真的很快乐很快乐,我感觉我在和全世界恋爱。”
换成高中时期的我,会觉得仿生人用“恋爱”这样的词汇真是奇怪吧。南也会看电视,她会恋爱吗?她也感染了病毒吗?她也会为某个人沉醉吗?“你是我生命中的金沙带”,南的神情悲怆又平静,脸孔好像在流沙。我再一次心如乱麻。“你认为你和仿生人是同类吗?”我问平井桃。“当然。是你们背弃了我们,一直在强调我们和你们有多么不同,难不成我们和你们是同类吗?”
我没再说话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家,又闻到南的体香,我泪流满面。是我背弃了你,我的南。是我把你从我生命中残忍地抛下,趾行在另一个看似歌舞升平的国度。我想你一定很寂寞。你一定觉得这个世界的隔音层越来越厚了,小时候可以听见纱夏的啼哭,纱夏的呼唤,纱夏念课文,纱夏说爱你。往后听不见纱夏的声音了,偶尔神迹降临,却是“你跟仿生人是同类”。你是不是也觉得有些地方反而在漏音了?一声大过一声的“仿生人不应存在”“仿生人没有感情”。你是不是也曾困惑,自己和纱夏不是同类吗?不能爱纱夏吗?那为什么会伤心会痛呢?
名井南拂去了我的眼泪,轻轻吻着我的侧颊。我想和她道歉,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反而是她先和我说对不起。“对不起,纱夏,我不会哭。我好努力了,我不会哭。”
她很努力了,还是没有眼泪。很努力了、想要和我一样,会流泪会出汗会有呕吐的欲望,可还是没有。很努力了、想要用同类的身份来爱我,可是还是不行。
我倒在她的臂弯里,大彻大悲。
04
和南约好给公寓大扫除,我发现了她的日记本。
“纱夏,看你因为校规把头发剪短了。我的头发还是很长。我好希望你也能留长发,我们头碰头发梢就开始编织世界上最小的一座岛,你的呼吸网住我,我在你的眼睛里纵身一跃。眼泪倒淌成河的时候我是否可以同你一起死去?世人将会混淆你和我的骨灰、墓碑与遗言,我们孱弱的残缺的幽魂居住在同一枚豆荚中,等待着来世被孵化,我如愿以偿地成为你骨血相连的亲人,你精魄的孪生。想和你成为真正的亲人,拥有如出一辙的眼膜、指纹与声带,把喂养在羊水里的爱动听而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名正言顺地和你密不可分,也算一种永恒。又或者想我从未被制造出来,我在梦中眺望你,或远或近地,我们牵手。”
“纱夏,我多么希望我是人类。有认识的仿生人找到我,邀请我去避难。邀请我回到‘族群’中去,我不想。你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同类,我因你而生。纱夏,把我送去回收吧。这样我的芯片里全部都是你的笑容,多好!”
我无言。那些字有的写的很大,被横线截去下肢还要继续撑大,好像装不下那么多的爱那么多的悲伤。字块很饱,她却日复一日萎缩下去了。从前对她还只是愧怍,如今却觉得自己分外邪恶。我想我已经是世界上最穷凶极恶的死刑犯了,南。我想我要从头来爱你。于是越发地想要补偿,认真研习食谱半小时,对番茄鸡蛋汤心存侥幸,端出来又是失败品。南照旧替我收拾残局,劝我下楼逛逛。
我又走到了桃的剧场,可惜今天歇业。发信息给桃,她让我稍等。双马尾朝我蹦来,我夸她发型好看,她问我,考不考虑带家里的仿生人也来看演出?我说我很想,但是她应该不愿意,言辞犹豫着,我说:“她跟你们不一样。”桃几乎要笑破,嘴角像气球一样鼓起来:“你们说我们和你们不一样,于是仿生人是边缘人;你的仿生人又和我们不一样,那她是什么?”
我抬头看太阳涂在天空上,把云层烫破成溃疡。“她是我的南。我是真的有些累了,平井,太多观点挤压着我。你说那个自杀的A,会不会认为她和你们是同类呢?我其实很羡慕你们这么快乐,我的南不快乐。我也很希望她可以认同和你们是同类,你们来自同一个国度,感染同一种病毒,可她不。她好像只希望我可以爱她。”
“就像自毁的A,可能她从头到尾也只希望教授可以爱她。”
平井问我,那你到底爱不爱她呢?
我没有回答。
站在公寓门口,我看见南在进食我烹饪的失败品,咀嚼、吞咽,食管下连接的不是胃是芯片和零件,于是系统警告、她开始呕吐。一直在眼眶勒马的眼泪此刻奔涌出来,很难吃吧你可以不用吃的,我哭,眼泪嘀嗒。我相信南读懂我的引申义:不是人类也没关系。有关系的,她的眼睛如此说道。二人之间,零落的只有我的眼泪和南的呕吐物。“你看,我学会呕吐了。”南的呼吸有些急促,微小暗红的溽热从口舌中咳出来。我跪在那堆呕吐物上扪住她的背,用力地拥抱她。没关系,我说,真的真的没关系的。
“可是我终究是要被回收的,不会回收也会因为线路老化彻底死机,我没办法再陪你很久很久,我想看着你念大学找工作,疏远我也没关系,不跟我说话也没关系。我好想好想变成人类啊,哪怕会笨一点,你有可能会嫌弃我,但是我会很快乐,我会发烧,会害怕虫子或者青蛙,会哭会呕吐。纱夏,我好想啊。”
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了她的眼泪。莹润的。下一秒我反应过来,那只是灯光在她眼中的碎片。
她不是想变成人类,我知道。
她只是想要我爱她。
或许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爱的病毒如此来势汹汹,她还没来得及解析个中逻辑,就开始了她永恒的模仿。电视里的情侣牵手拥抱又接吻,她尝试在我休假回家时轻柔地吻我的面颊;电视里的情侣冷战吵架...这个不想模仿,可是纱夏不说话了。或许她也自我批判过作为一个设计初衷是为了“服务”的仿生人,她并不应该有如此泛滥的温情、如此深刻的悲伤。类脑芯片不会分泌内啡肽和多巴胺,爱是人类的专利。
可是她想,纱夏,我真的爱你。
05
距离南被回收的最后十天,桃邀请我去听审。
仿生人编号C-001,特殊批次仿生人,为警署工作,身份一直是保密状态。旧的领导退休去世之后,没有人知道C-001是仿生人,所有人都拿他当人类。和警署文员相恋,预备结婚,婚检是发现是仿生人,女方觉得被诈骗了,将C-001告上法庭。
“这件案子很有趣吗?为什么邀请我去听审?”
“因为之前C-001拒不承认自己是仿生人才惹怒了女方,女方把报告给他看,他死机了。”
好科幻的走向。桃接着说,“比起骗婚,更像是他真的认为自己是人类。死机可能是因为三观受到了冲击吧。说实在的,之前我一直认为,你们人类已经把仿生人逼到这种境地了,我们怎么来认同你们?可是我最近发现这样的例子还挺多的,服务期间一直被当作人类,自己也就认为自己是人类了,认同自己人类的身份...真够傻的。”
南会不会也曾是这样?从小和我待在一起,和我分享洋娃娃与手指饼干,她也曾把自己当作人类吧?后来父母一直提要把她送去回收,是不是也冲击了她的精神世界?所以才会开始频繁的死机?“我觉得那应该不是病毒。”我说,“那是你们与生俱来的东西。”
平井怔愣,过于明亮的痛苦开始在她眼中浮现。她开始颤抖。
“我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仿生人,我现在或许明白了一些。或许你们的身体和大脑都是机械的,你们的一切都是预设的,但是你们的系统是那么地完备。完备到会让人错认你们是人类。完备到,你们也会认为你们是人类。我现在不认为你们和人类有什么区别了,”我看着桃,“不管你们怎么想,我现在认为爱是你们与生俱来的天赋,和人类一样。”
爱是你的天赋,我的南。
脂肪和神经的有机体可以是人类,可以有爱,我想,半导体和铝材又为什么不可以?
我邀请南和我共进最后一顿晚餐。
早在一开始同居的时候,我就想撤销她的回收申请。但是名井主动说,就这样吧。她已经很幸福、很满足,芯片里面只留下愉快的内容。我本着尊重仿生人权的态度,不再干涉她的决定。社会舆论又开始有微妙的改变,大家对仿生人不再避之不及,有公司推出了仿生恋人的业务。我也曾泪眼婆娑地威胁名井,说你要是被回收了我就去定制一个仿生恋人气死你——南只笑,千凿百炼的真心。
她点餐,牛排切成小块吞进去,再小口吐在纸巾上。她不再追求呕吐和流泪,她的身体机能甚至已经不再允许她行走太长的距离。但回收那天她坚持自己去。
我爱你,我说,虽然小时候说了好多好多遍,但是我爱你。南说我也是,不要哭嘛,好像我把你的女孩永远带走了。因我而生的生命此刻在我眼前消逝了,我觉得似乎自己的生命也被她捎走了。
我向她讨要芯片,被拒绝了。
南离开之后,我去了大学,不想住宿,又回到曾经和南一起的公寓。敲门声起,我没来由地心慌,小兽啃我的掌心一样。我开门,崭新的名井南站在门口,笑容浅浅。她说由名井南小姐定制的仿生恋人编号0324已经到达指定地点,是否开始安装已提供的芯片?
我说,安装。
END.
Tim先生向你道晚安
1.
老师刚把练习册摞好,夹在胳膊里走出教室,凑崎纱夏便从后门跑出去了,挎包被她拖在身后。跌跌撞撞紧跟在她身后的平井桃,才刚刚把所有东西勉强塞进包里,令书包鼓起来了一块。
凑崎纱夏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走廊尽头;接着,是一折一折的楼梯,因从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而更加光怪陆离。直到她听见什么东西重重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在滞后的时间里,平井桃看见从木板间隙被抖落出来的灰尘漂浮在空气之中。凑崎纱夏已站在储物柜边,一手扶着柜子,低头把室内鞋踢开。
“平川老师太麻烦了!只是错了那么点就要留堂!”她颇懊恼地说。
“你倒是少错点儿啊,”平井桃跑到她身边,嘟囔道,“害得我也留堂……”
“我早...
1.
老师刚把练习册摞好,夹在胳膊里走出教室,凑崎纱夏便从后门跑出去了,挎包被她拖在身后。跌跌撞撞紧跟在她身后的平井桃,才刚刚把所有东西勉强塞进包里,令书包鼓起来了一块。
凑崎纱夏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走廊尽头;接着,是一折一折的楼梯,因从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而更加光怪陆离。直到她听见什么东西重重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在滞后的时间里,平井桃看见从木板间隙被抖落出来的灰尘漂浮在空气之中。凑崎纱夏已站在储物柜边,一手扶着柜子,低头把室内鞋踢开。
“平川老师太麻烦了!只是错了那么点就要留堂!”她颇懊恼地说。
“你倒是少错点儿啊,”平井桃跑到她身边,嘟囔道,“害得我也留堂……”
“我早就跟你说了别抄我的了。”
两人一句一句,你来我往地,小跑着到了自行车库——凑崎纱夏起的头,跟着她,不知不觉,平井桃也跑了起来。
两人同往常一般(或许比平时更快一点),骑着车,同行至商店街前的路口,便要分开了。凑崎纱夏朝平井桃摆了摆手,趁这个机会,才喘上一口气。平井桃伸了个懒腰,回过神来的时候,凑崎纱夏的背影已经远去了。
她一定会摔的。平井桃心想。
但没有如平井桃的愿,凑崎纱夏风驰电掣,却有惊无险地经过了几个弯。名井南出现在她前方,黑色的头发在肩膀处轻轻摇动。在经过她身边时,凑崎纱夏踩下了刹车。
“抱歉,”凑崎纱夏说着, 撅起嘴,“平川老师留我们堂了。”
名井南笑了一下,一言未发,低下了头。趁这个时候,凑崎纱夏从自行车上下来了,一手扶着车把,一手去抚平裙摆。一个棕色脑袋从名井南的书包里钻出来。属于那只脑袋的,两只毛绒绒的小手扒在书包边。小熊吐着舌头,笑嘻嘻地看着她。
名井南不知在想着什么。凑崎纱夏等着。
终于,她抬起来说:“Tim先生说,没关系的。”
凑崎纱夏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接着半蹲下去,郑重地抓了抓小熊的手。
2.
所有的眼睛落在那个女孩的身上。
除了凑崎纱夏,她双手放在两侧,扒着自己的板凳的边缘,正绞尽脑汁,想不动声色地往窗玻璃在矮柜边的地板上构成的光圈中去。那一汪阳光像湖水一样安静地荡着。他们正是这个年纪,而凑崎纱夏又比别人再更活泼一点,像小狗小猫一样,对一切动的事物都抱有极大的热忱。
幼儿园的老师和其他同学们此时站在那个女孩的一边,莫名其妙成了对立之势。
“小南,向大家作自我介绍呀。”老师小声催促。
凑崎纱夏的眼睛向舞台中央瞥了瞥:没有人看见她吧?包括那个“小南”。她现在早就在老师安排好的位置以外,快要和生物角的金鱼缸凑到一块儿去了。
那个女孩把手里的小熊玩偶放到了脸前。
“这是Tim先生。”她小声说。
此后没有再传来任何声响。教室安静得像冬天的游泳池那样。而终于,凑崎纱夏把脚踏进了那一小块流动的阳光之中。她触到了坚硬之物。凑崎纱夏有点失望了。
她正无法相信:阳光怎么会是坚硬的呢?在这时候,她周遭的事物已再度流动起来了。老师宣布了自由活动时间,随后她蹲下去,和那个女孩悄悄说着什么。凑崎纱夏好奇心很重,又不怎么专注,因此立刻把那小小的失落抛之脑后了。她拖着板凳,又一挪一挪,向那两人靠近过去。
“我知道……Tim先生……”她听见老师说,语气很无奈,断断续续传进她耳朵里,“但是你自己的名字……像是‘我叫名井南’……”
而名井南抿着嘴,一声不吭,把Tim先生紧紧抱在怀里。
“就是说,新来的那个女孩,怎么都不肯讲话。”
在回去的路上,凑崎纱夏拉着妈妈的手,说。她用力甩着两个人的手。在地上的影子里,她们的双手像秋千一样荡着。
“啊,那个孩子啊……”
凑崎女士遇到了她教育——当凑崎纱夏长到这个年纪,抚养她这件事,终于可以被称作是“教育”了——上的第一大难关。她自己的母亲早就叮嘱过她:你永远想不到小孩子会问你什么问题。
这件事的全貌,她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名井夫妇关照过老师,老师又来关照各位家长:这个孩子有点……特别。希望各位回去和自己的孩子说明,不要做出一些粗鲁的举动。
听说名井家一年半前才刚刚从美国回来。名井先生是医生,在德克萨斯的研究所工作过一段时间。他们的女儿也是在那里出生的。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个儿子,在日本出生,并没有跟随他父母一起移居美国,而是由爷爷奶奶照顾着。那个男孩,听说没有任何异常,只是像所有的七八岁的小男生一样,有着过于旺盛的精力。
而名井南的状况要复杂一点。她在美国待到快五岁,但出于种种原因,也没有去过幼儿园,在那个小城市度过了很寂寞的前半段童年。后来一家人搬回日本,名井南先后插班进了几所幼儿园,其中当然不乏学费极其昂贵的,用双语教学的那种。
起初,名井南还只是一个比较安静的小孩,但也会抓着父母的手说:我喜欢这个,喜欢那个的……只是由于前几年不太和外界交流的缘故,讲起话来有点磕磕绊绊的。
后来她上了幼儿园,终于被扔到了同龄人中去;但孩童往往比成人更为可怕,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怎么用所谓的“礼貌”装饰自己,当他们看见这个似乎很胆小的女孩子,每讲一句话又要低头想上很久——她还在跌跌撞撞地学习这个世界对话,他们,便觉得这样的同类是不合群的,是好欺负的。
那个孩子因此转了好几次学校,渐渐地就完全不说话了,大约是怕开口就会引来嘲笑;而每当她想说什么的时候,那只小熊就排上用场了。
“所以名井的父母特地提到,希望各位的孩子不要试图去抢她的那个玩具。”
“首先,”妈妈说,“她的名字叫南。”
“我知道。”凑崎纱夏理所当然地回道,“南。名井南。”她的声音像小鸟一样欢快。
“所以别用‘那个那个’叫人家。南呢,她是不是有一只小熊?”
“是的,她说,她管那只小熊叫Tim先生,那是她的朋友吧。她只说‘Tim先生说……’什么什么的。这么说来,她也讲话……但她只讲Tim先生让她转达的话。”
“其实那是南自己想说的话,是她让Tim先生帮她‘转达’的。你知道Tim先生只是一只毛绒玩具吧?”
“那她为什么不自己说出来呢?”凑崎纱夏用手指戳着自己一动一动的脸颊,“像我现在这样。”
“嗯……可能她没有办法这样说出来。”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有的人就是没办法做到一些事情。就像……你感冒的时候,记得吗?你还想去幼儿园,因为那天是表演日,但是你的身体太累了,眼睛就是睁不开。”
“这样……这样的话!给南找个医生,不就行了吗?”
“纱夏,医生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什么?”凑崎纱夏突然停下脚步,眉毛耷拉下来,“会有医生治不好的病吗?”
“这个嘛,”妈妈捏了捏她的手,“其实,医生对我们人身上出现的大多数的问题,都无能为力,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凑崎纱夏从小就是很聪明的孩子,因此,不过多久,她就会自己琢磨出来:既然大多数的毛病,求助医生都没有用处,那么,人总有一天是要死去的。这个念头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当她把小孩一天的快乐都挥霍够了再找上她。凑崎纱夏每想到这,便会忍不住流起泪来。而她的父母便总会在凌晨看见自己的女儿站在自己床边,一只手拖着最喜欢的小熊玩偶,一只手捂着眼睛,哭哭啼啼地说:我才不要我们都死掉。
她最后会哭着在爸爸妈妈中间入睡。而凑崎纱夏的妈妈是个浅眠的人,她于是再也睡不着,独自思忖给女儿的“死亡教育”是不是给得太早了一点。
不过在那一天,当凑崎纱夏回到家,在玄关处,把自己小小的皮鞋给蹬掉的时候,她突然说:“但是,如果Tim先生确实不只是一只毛绒玩具呢?”
“什么?”
“我觉得,”凑崎纱夏挺起胸膛,大声地说,“Tim先生确实是活的,他也确实是南的好朋友。”
妈妈对她笑了:“那么,Tim先生就是南的好朋友。”
3.
二年A班的名井南大约是这个学校有史以来最奇怪的学生。事先说明,这个学校并非那种镀着金光的地方——在那些地方,要是你小时候没有学过一门西洋乐器,或许都会被称作是“怪人”了。这只是个普通的市立高中,也见识过很多奇怪的学生,着实奇怪——据说五年以前有学长在赢了球赛以后当场脱下了所有的衣服。
(从此本校再也没有举办过足球赛。)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二年A班的名井南或许是这个学校有史以来最奇怪的学生。
这也是据二年A班的人所说。
她在报道第一天便安静得出奇。但名井南并不是会淹没在人群之中的人。而据消息灵通的同学说——这类人在今后会以收集同班同学考试成绩为乐,名井南本来不应该来这所学校的,“她去那所女校面试过的,知道吗?”“啊啊,怪不得。”……
而名井南正坐在自己的桌前,把包里的书塞进桌肚里去。甚至连她的书包,看起来也比别人的满一点。
第一节课,一开始便要自我介绍。
“名井南。”老师念到那个名字以后,从镜片后面看了看她。“哦。”语气暧昧不清。
“下一个。”她很突兀地说。
这使她更神秘了,不是吗?终于,在课后,坐在她右边的同学向她伸出了善意的手。
“瑛太,”他开朗地说,“以后我们就是同学啦。不过,刚才都没有机会听到你自我介绍呢。”
然而名井南只是瞟了他一眼。她蹙了一下眉,这一下,使那个叫瑛太的男孩立刻慌乱起来,不知道是哪里冒犯到了她。坐在他们后座,一直偷偷伸着脖子在听的同学瞪了瞪眼睛。她看起来很没有礼貌。他暗暗想。
名井南把她那个半鼓的包拿到腿上,翻动起来。男生的手有点寂寞地悬在空中。
正在他要把手收回去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只玩具熊——这令他皱起眉头。在这时,那只熊向他挥了挥毛绒爪子。
“Tim先生说,你好。”
这个声音是来自名井南;当然不可能是那只熊在说话,谁都知道。但名井南只是低头看着那只玩具熊,仿佛刚才不是她在替玩具说话。
Tim先生没有等来回话。在空中的那只手慢慢收回去了。
4.
名井南抱着Tim先生,有些苦恼地看着面前的朋友。
凑崎纱夏正蹲在她面前,头和身体呈九十度,脸和名井南手里的玩偶凑得很近。她现在看起来不仅像什么小动物,甚至有点像怪物了。
“Tim先生要怎么才肯开口和我讲话?”
“Tim先生说他很害羞。第一次有人找他说话。”名井南的声音细若蚊吟。
“所以我说,Tim先生,请别害羞了。我是想和你做朋友的。”
Tim先生的舌头吐在外面,嬉皮笑脸。凑崎纱夏实在是很想戳戳他的舌头,叫他开口。
“Tim先生说,他还不太会讲日语,他是美国人。”
“好吧,那讲英语也行,随便讲点什么。”
“Tim先生会讲英语吗?”凑崎纱夏又瞧着她了,“你会讲英语吗?”
名井南低头看看Tim先生,又看看凑崎纱夏。她的嘴巴动了动,最后紧紧闭住,脸慢慢红起来了。
“好吧好吧,我明白的,”凑崎纱夏皱起眉,老气横秋地讲,“这是常有的事情啦。”
“连我也总是这样,”她说得好像她已是年过半百之人一样,“比如说,有些话,妈妈跟我讲,我就知道,但我自己说,又记不住了。像她之前和我说,如果身体不舒服,就去找……哎呀,我又忘了,那个地方……不是‘厕所’……”
名井南把脸皱成一团,终于鼓足勇气打断了她:“Tim先生想问,你是指‘保健室’吗?”
“对对!”凑崎纱夏拍起手来,“就是……这个。我就是说,Tim先生是不是想不起来怎么说了?”
名井南没有回话。凑崎纱夏突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低头,用手指抠着自己裙子上缝着的蝴蝶结。
“好啦,小朋友们,午睡时间到喽!”
凑崎纱夏好像松了一口气,晃了晃脑袋,往老师的方向走去了。名井南站起来,跟在她身后。
“Tim先生想说,谢谢。”
名井南在她身后悄悄说。
5.
二年A班的名井南有点奇怪。
到了她们升上高中第二年的时候,这句话便更直白地流传开来了,甚至是在教师办公室里。当然,比起莽撞粗鲁的青少年来说,教师们要更为道貌岸然一点。
凑崎纱夏正站在英文老师身后,看他的笔在自己的试卷点出点点墨迹。像人脸上的痣一样……她想。
“纱夏,我课上说了很多次了吧?为什么这个结构还是用不对呢?再问你,这道题的A选项为什么不对?”
凑崎纱夏这时纠着眉头,闭着嘴,慢慢地,腮帮子像气球一样鼓起来了。她硬是装出一副在诚心思考的样子。终于,英文老师先叹了一口气。
“石川老师说你国语很好。怎么英语会这么差劲呢?”
被提到的老师的眼睛立刻从隔板上升起。
“是哦。我的得意门生呢。我一直说,凑崎同学,以后一定会报文学的吧。”
“不一样嘛,”凑崎纱夏把手背在后面,笑着说,“我又不是从小说英文,结构太多了,我就记不清了。”
“那按你这么说,文言难道不是更难一点?”
“所以说,英文不是从小在说嘛……”
他开始讲下一题的时候,凑崎纱夏再次走神起来,或许是因为办公室里正有教师烧着水,房间里回荡着咕嘟咕嘟的声音,有水蒸气从某个角落化为轻烟而上。这些模糊的事物让她有了正置身于一个和现实很相近的梦境的错觉。
假如要她更诚实一点,她想,她会说,由于使用这种语言生活的缘故,她学会了巧言令色。她日复一日地摸索一个极限——一句话到底可以有多少种说法?在一句话里,用来形容的词语,又可以出现几遍呢?当它们不断地,反复地出现以后,句子原本的主题便消失不见了。假如我喜欢谁,她想,我会说,真漂亮呀。这样的话仍会太露骨吗?但假如我一遍一遍地说“真漂亮呀”,大家是不是会跟着我说起同样的话来……相对地,用另一种生疏的语言,她只会狂妄地从“我”开始说起一切……
“凑崎!又在走神了吗?”
凑崎纱夏一愣,随即对着老师嘻嘻笑起来。她的英文老师看着她的脸,又叹了一口气。凑崎是教师们最喜欢的那类学生。很聪明,在擅长的学科和做人上面都是。因此,他也发不起什么火。
“拜托,请把这个句式记住了。”
凑崎纱夏把卷子接过来。
“……又是名井吗?她成绩还真是稳定啊。”
“是啊。说起来,又觉得可惜了。明明脑袋那么聪明。”
“本来说要去女中的吧?但是那个学校要面试的,还是寄宿制。”
“也真是麻烦呐。这样的话,离开学校以后可要怎么办?”
“池田老师!”凑崎纱夏突然抬起手臂,稍远处的两人的对话被迫中断了。
“怎么了,凑崎?”
“之前讲过的练习卷,我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能请教您吗?”
“咦,你居然会来问代数题目了?可以啊,把试卷拿给我吧。”
凑崎纱夏似乎很积极地应了一声,出了办公室。她把门在身后轻轻关上——这也是为何她总受长辈喜爱,她在应当活泼的时候足够活泼,同时又给足他们需要的尊敬,和所有的好学生没什么两样。倚着门,她忽然先是一阵慌乱:她有什么题目要问呢?那套练习卷再度发下来以后就被她揉了扔在书包最里面,没有看过第二眼。不过没关系,试卷上错掉的地方多的是,只是希望它别皱得太厉害了。尽管厘清了这一件事情,一种惆怅的感觉仍旧如潮涌起——当她在走廊上,听见那些最简单,最直白不过的喊叫声的时候。
我果然是个花言巧语的人啊。她想。
6.
“要我说实话吗?”
“说吧。”
“他的字写得真的有够烂的……”
平井桃把信从凑崎纱夏的手里夺回来,把纸抚了抚。
“你也看不懂这一段写的是什么吗?”
平井桃指着信的中段。靠格式大约能分辨出,那本应是一首诗,然而文字本身却被涂抹成了一团团黑色的,像苍蝇被打死在了信纸上面。凑崎纱夏摇了摇头,反身仰躺在平井桃的床上。她把手臂枕到脑后了。
“也真是的,毕竟是情书诶……起码写得干净一点吧。”
“我该怎么办?”
平井桃没有理会凑崎纱夏的碎碎念,反而问道。凑崎纱夏哼了一声,懒洋洋地讲:“看你有没有兴趣喽。”不过,没等平井桃回答,她便狡黠地一笑:“当然啦,你会问我接下去要怎么办,肯定就是有兴趣啦。”
因为她得意忘形的语气,平井桃白了她一眼。
“我该回信吗?还是把他约出来?”
凑崎纱夏摇头晃脑道:“都行吧……”
“假如要回信的话,你得帮我代笔。”
“什么?”凑崎纱夏“腾”地坐起来了,“我才不要。”
“喂!为什么?”平井桃嚷起来——她也并不觉得凑崎纱夏真的肯为自己代笔,可她反对得实在太快了一点。
“我写不好信,特别是情书。”
“石川老师明明说你文笔很好。”
“那是写给老师看的周记。要是情书的话,我可不行。”
“都是写字啦,抒情啦什么的……”
“不一样……”凑崎纱夏挠着自己的脸颊,尽管那边没有蚊虫叮咬,“我写东西的时候,总在想会被人怎么读。情书那么真挚的东西,可不能交到我手里……”
“也是啦,”平井桃却好像已经自己想通了,“你这种人,要告白也不会写信吧?你大概会直接,‘我们交往吧!’这样。”
“你这么认为?”凑崎纱夏抬起眼。
“不是吗?感觉你会这样,把人拉到树下……”
“才不会。”凑崎纱夏打断了她,又躺下去了,看着天花板。平井桃哼了一声。
“恰恰相反,”凑崎纱夏轻声说,“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下课铃响,教室里立刻出现了躁动不安的翻书声音。而隔壁班级刚上完体育课,玩笑声和奔跑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来。
“我们把最后一首读完就下课。凑崎!”
凑崎纱夏站起来了,踢了踢平井桃的椅子;后者把书抬起来,指了一个段落。凑崎纱夏清了清嗓子。
“把发热的面颊,埋在柔软的积雪里一般*……”
她的眼睛追逐着门外掠过的影子。
7.
“Tim先生,请回答我一个问题。”
名井南从椅子上转过来。Tim先生坐在她的大腿上,冲凑崎纱夏吐着舌头。
“Tim先生,我想问,你对于心中的任何事,都一定会有话直说吗?你看……当然,我没有不敬的意思……但是,很多人难道不是觉得,你的每句话都是在开玩笑吗?因此,你会不会抱着‘反正也没有人当真’的心情,畅所欲言呢?”
名井南歪起头,思考了一会儿:“Tim先生说,并非如此,有很多事情,即使是自己在心里想着,就……觉得很古怪了,更不用说要讲出口了。就算没有人在听。”
“不错,”凑崎纱夏点点头,“看来我们拥有同样的感受。”
“Tim先生想请问,最近有什么事困扰着你吗?纱夏好像一直都是很直率的人。”
“那你真是看错我啦。”凑崎纱夏若无其事地说;然而,相比起先前听见平井桃对自己的判断,她感到还要更失落一点。
“Tim先生问,有烦恼的事情的话,他可以帮到你吗?”
“该怎么说呢……不该说是一件事,”凑崎纱夏张开手,在空中比划,“我有一个更……抽象的烦恼,它影响到我生活的各个方面了!比如说,说到告白啦……”
名井南的嘴唇抖了抖:“稍等……Tim先生问,你有心仪的人了?”
“啊,Tim先生,请先别在意这个……”
“Tim先生问,”名井南不依不饶起来,“你有喜欢的人了?”
凑崎纱夏抬起眼,从嗓子里哼了一声。不知为何,她突然感觉自己像在被审讯似的。
“这不是重点……”
“Tim先生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人?”
“呃……”
“Tim先生问:是奇怪的人吗?”
“什么?”凑崎纱夏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了,“不是奇怪的人!Tim先生,不可以这么说!”
Tim先生仍旧吐着舌头看她,好像在挑衅她。另两个人沉默着。
“总而言之……”
“Tim先生说,对于你的问题,他不知道答案。Tim先生希望你别再多问了。Tim先生很忙。”
8.
“你朋友的班级,第一天就被老师拖堂了?”
平井桃靠在储物柜上,把重心换到了另一只脚上。过了会儿,她干脆席地坐下了。
“我们才等了十五分钟。桃,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这么没耐心的人?”
“拜托,我们才认识一天。”平井桃面无表情道。
楼梯口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接着,像游鱼一样,涌进了她们全然不熟悉的面孔,因此那些本不相似的脸也模糊起来。平井桃也有点紧张,立刻站起来了,往凑崎纱夏身边靠了靠;后者拉了拉她的手腕。
“她在最后。”
这个描述很模糊,但有个女生在离开人群太远的地方。她站在楼梯口安静地等待着,凑崎纱夏似乎也并不急着过去。她们遥遥相望,直到之间的人群终于像海市蜃楼一般消失了。
凑崎纱夏带着平井桃,移动到了那个女生的身边;后者在打开鞋柜门的间隙,抽空对她们两个笑了一下。
“Tim先生的第一天,过得怎么样?”
凑崎纱夏语气轻松道。平井桃因为突然出现的英文单词而一脸骇然。
“Tim是什么?”
凑崎纱夏手向下指了指——这时候,平井桃才发现,那个女生的书包没有拉上,露出半只毛绒熊。平井桃瞪着眼睛看着他。
“Tim先生说,自己好像被误会了。”
“啊……”凑崎纱夏伸手摸了摸熊的脑袋。
“他说?这只熊说?”
“啊?是的。所以,这就是为什么Tim先生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女生又笑了一下,眼睛里却全无笑意。
“但是Tim先生希望你不会被他的心情影响,你还不错吧?”
“这只熊……哇哦。”
“还好啦。我交到朋友了。这是平井桃。桃,这是南,还有,这是Tim先生。”
平井桃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熊。
“你可以和他握手的。”凑崎纱夏说。平井桃试探着伸出了手,终于捏了捏柔软的,毛绒绒的爪子。
平井桃又“哇哦”了一声。
在回去的路上,平井桃苦思冥想着关于那只玩偶的事情。不过,她对于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最终都会得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尽管往往错得离谱的,答案。
凑崎纱夏和名井南的手紧紧地握着。
9.
“我也需要一个Tim先生。”
凑崎纱夏突然做梦似地说道,
“什么?我觉得你的玩偶够多了。”
“不、不,我是说,我需要一个可以和我说话的朋友,或者说,可以替我说话的。”
平井桃上上下下打量起她来。
“呃……”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凑崎纱夏坐起来了:“快说!”
“说了的话,感觉你会生气。”
“快说啦!”
平井桃叹了口气:“我想说,你明明可以说话的……”
她的声音像刹车的声音一样逐渐静了。凑崎纱夏看着她,把嘴抿成一道。
“嗯……”
凑崎纱夏跳下了床,打开了房门。
“喂,纱夏!都说了你会生气的啦……”平井桃把身子从床上探出去,竖起耳朵,听她的朋友是不是已经在玄关处换鞋了。
客厅里静悄悄的,过了会儿,凑崎纱夏回来了,把门在身后再次关上。她蹲在床边,托着脸颊,很苦恼的样子。
“抱歉,我这几天很容易生气。”
平井桃耸了耸肩。
“我们最近闹了点矛盾。”
“发生了什么?”
凑崎纱夏不响。平井桃理所当然地说:“好吧,我看是青春期问题。”
凑崎纱夏瞟了她一眼:“南又不是你。”
她像洗脸那样,把双颊放在手掌中用力揉搓起来,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羞怯,因此想要把脸埋起来,把声音藏起来,她要说的话咕噜噜往外冒。
“桃,你觉得,我是个直率的人吗?你们都这么说,说我很会讲话,类似的……但是,问题就是,我说出口的话都是因为知道说出来不会引起麻烦才说出口的,但有的话,我知道大家不爱听,或者得不到回应,我就决定不说了。但那才是我真正想说的,你知道吗?但你们从来不知道……这个时候,我觉得我像奇怪的人了。你看,我说,‘我想要个Tim’,我是在想,我会不会更坦诚一点呢……”
平井桃眼睛瞟去瞟去,舔了舔嘴唇——说实在话,凑崎纱夏说的大多她没怎么听进去。但她总算捕捉到了凑崎纱夏的最后一句:又绕回会说话的熊了。于是她指着自己书柜上一个灰扑扑的,似乎有点年岁的粉色熊玩偶。
“那个熊,你拿去吧。按肚子能出声的……不过我不知道还有没有电了。”
凑崎纱夏抬起头来,眼睛不眨,过了会儿,笑了。
“不,算了……我说的不是这个。但还是谢了。”
10.
“你好。”
她立刻想到:还没有来得及给她的熊取名字。她把被她端端正正放在床上的小熊翻过来——在他腿上缝着的标签上写着大大的“TEDDY”。她的眼睛向下瞟去,自言自语道:“这个名字太大众了。你不会喜欢的。”
“我会给你取个名字的。但今天我们时间有点儿紧。”
她在床边的地板上盘腿坐下,面对那只面无表情的玩具熊。他看上去比Tim严肃太多了。
“你好。”
“你好,纱夏。”
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凑崎纱夏忍不住咳了两下,她嗓子发痒了,又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傻气。
她决定用原本的声音来说,像南那样。这样好像更真挚一点。想到这里,她突然笑了。
“我又在想,南会不会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和Tim。”
“但没有人看见过她和Tim先生说话。”
“但我觉得她会。她只是不好意思说。”
“可能吧。”
“就是因为这些时刻,比如在上课的时候,比如在看电影的时候,我总是在想……怎么描述呢,就是,想到:南会不会在做一样的事情呢,会不会和我有一样的心情呢?然后,当我想到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我就觉得,怎么说……感动吗?”
“真是有意思。因为大家都觉得你们完全不像。”
“对吧。像是之前,桃也说:‘你们两个人真是完全不像。纱夏,是不是你把南说话的能力都抢走了?’……说了这样的话。我当时还有点儿生气,叫她快别说了。但是我觉得,桃不理解,我也……”
“所以,你把我找出来了。”
“是的。当我开始学会说漂亮话以后,我就没办法随心所欲地说自己的话了。开口前,我总是在想:他们想听什么呀?这话会不会让谁不高兴?结果最后,越是受欢迎,我越是觉得寂寞。但是,这种心情也没有办法和谁去说。然后我就想到南了,总是想到她。我总在想,南会理解我的这份心情吗?假如说,真的有一个人可以理解我的话。所以我一直想到她……”
“但是,或许这只是你自己在牵强附会。”
“什么?”
“你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不是吗?或许你根本就不了解她。只是因为你自己觉得寂寞了,所以才把她也扯进来的。真是个自私的家伙。”
“你说话好可怕。”
“我比较直率。你不是希望我能够直率一点吗?”
“Tim绝对不会像你一样可怕。”
“喂!纱夏,不要随便把人比较来比较去的。”
“难道不是熊吗?”
“都一样啦。别跑题了,我想说的是,你有问过她的想法吗?”
“我没办法问!你知道吗?特别是问她……”
“像你和桃说的那样?”
“唔……”
“好啦,你就是个怪人。而且你害怕这一点被她看穿了。但没关系,她也是个怪人。”
“等等,你讲话实在是太过分了。”
“这和你怎么想的没有关系。‘南和别人没什么两样的!’你经常这么说。就像你也相信自己没什么奇怪的。但这和你怎么想的没什么关系。那天在办公室里听到的话,让你很难过是不是?你想说:不是这样的,南不是没有希望的人。”
“因为南就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但这就是别人怎么看的,外面的世界可是很残酷的,又广阔。你没办法和每个人去争辩,改变他们的想法。就像别人也会认定你是个怪人一样。”
“纱夏,你在打电话吗?”
凑崎纱夏立刻把熊压在自己胸下。她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趴在床上。
“没有。”
电视的声音涌进这个小小的盒子里,她颠簸着被推了出去,推进了“外面的世界”里。
“……好吧,要吃晚饭喽。”
“知道了。”
门关上后,凑崎纱夏松了一口气。她把小熊拿起来。突然间,他失去魔力了,似乎再也不能开口。
妈妈又把房门打开了。凑崎纱夏再次趴了回去。
“快把袜子穿上。”
“知道了……”她恹恹地说。
11.
名井南皱着眉,Tim吐着舌头在她的臂弯里。她看起来一副为难的样子。我又让她为难了。凑崎纱夏心想。她还抱着她的小熊,被名井南用狐疑的目光盯着。她看起来有些紧张,手臂拘谨地抱在胸口。名井南总提防这种情况——当别人想要模仿她的时候。然而,她连这点都做不到,她没办法像名井南一样让自己的熊活过来。于是,她站在名井南家的客厅,傻乎乎地抱着一只普普通通的玩具熊。
名井女士总是很欢迎她来过夜。小南知道你要来,总是很开心的。往常,她听到这话也会很开心。但今天,她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您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想见到我,她想,我们谁都不知道。
这个晚上,名井南没有说话——更具体地说,连Tim先生也一言不发。名井南不愿意请她离开,即使那话是出自Tim先生的嘴巴。
最后,她俩背靠背地躺在名井南的小床上。在黑暗里,凑崎纱夏终于要开口了。她闭上了眼睛。
“我想说一些事情。”
名井南没有出声。
“我想说……”
她以为黑暗能给她一些勇气,因为黑暗就是面具本身。但当她和名井南一同躺在黑暗里,当她可以听见耳畔的呼吸,凑崎纱夏发觉自己比平时更加赤裸了。
“我很寂寞。”
她终于说。名井南动了一下。
“每一次,每一次说话的时候,说起一些言不由衷的话的时候。我是因为谁,才说着这些漂亮话呢?想到这里,我就感到羞愧了。这是很奇怪的念头吧。说出去,别人也没办法理解。所以我常在想,如果是南你的话,你能不能理解这种心情呢?
但是,因为想到了你,我也不觉得那么寂寞了。因为我想,我和南经历着同样的事情啊,好像就和一起去旅行了一样。当然,我们彼此根本没有说好,只是在路上偶然相遇了。但这样,不是更奇妙了吗?
但是,南,你一定比我忍受着更多的寂寞吧,所以我的这种共感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当然……或许我以为你会寂寞这件事,也是我的一厢情愿……看我,净说了一些没头没尾的话。”
她意识到,她终于还是没有办法把那句话轻而易举地说出口——或许在很久以后,如果那个时候她们还在一起的话,当那个时候,如果世界变得稍微温柔一点,而她则拥有了多一点的勇气,她会说的。但不是现在。现在,她还是摆脱不了那种脆弱,略疼痛的感觉,因此仍不得不在字词里寻找庇护。
她或许真的陷入爱情了。
“我想说,我总是很想你,你在的时候也好,不在的时候也好。还有,在看到漂亮的景色的时候……我这两天一个人回家,看到夕阳的时候就想起你来了。还有,还有读诗的时候……甚至说,当我幻想所有还没有发生的事情的时候……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说些什么。‘真想听她说话呀!’不,不是的,很多人都在期待这个……但我难道在期待这个吗?我觉得说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是,假如,假如你也有同样的感受的话,哪怕你只有一点点,一点点寂寞而已,在平时,只有一点点想我而已,可以给我一个回应吗?”
接着万籁俱寂,只听见心跳声如轰鸣雷声。而她从来是害怕雷的。
在这个时候,名井南开口了。
“Tim先生向你说:晚安。”
她翻过身来,然后,凑崎纱夏感到胸口有一团柔软之物。她的嘴唇触到一片什么东西……她意识到,那是Tim先生不好好放在嘴里的舌头。她总是想去戳戳看。但南说,Tim先生会觉得很困扰的。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她想,因此好像流了一点点眼泪出来。她正想着,抱住了更柔软的。
像埋进柔软的雪里一般。
*引用自石川啄木歌集《一握砂》中第四十二篇。
周作人译版,全歌为:
把发热的面颊
埋在柔软的积雪里一般,
想那么恋爱一下看看。
【玉梦】半生念
*顾晓梦重生后第一视角,部分时间线改动
*我磕的cp永不be!
“应向八方哭你,逼岁月回头,再饮杯浊酒,混杂热泪滚入喉。”「1」
“将来路走马过,直到初见,再少年时,春日惊鸿一回眸。”「1」
0/
细细想来,我似乎是有些怨她的。
怨她只身赴死,怨她留我独活,怨她后来的五十年间都没能遵守与我的约定。
怨她,与她相处不过数日,却叫我念了她半生。
1/
当我再次回过神时,我正被日军官兵押着,站在森田面前。
周围陌生却熟悉的环境让我反应过来,是密码船。
耳边是森田一声声的质问,他在问我为什么携带相机上船,可我已经有些...
*顾晓梦重生后第一视角,部分时间线改动
*我磕的cp永不be!
“应向八方哭你,逼岁月回头,再饮杯浊酒,混杂热泪滚入喉。”「1」
“将来路走马过,直到初见,再少年时,春日惊鸿一回眸。”「1」
0/
细细想来,我似乎是有些怨她的。
怨她只身赴死,怨她留我独活,怨她后来的五十年间都没能遵守与我的约定。
怨她,与她相处不过数日,却叫我念了她半生。
1/
当我再次回过神时,我正被日军官兵押着,站在森田面前。
周围陌生却熟悉的环境让我反应过来,是密码船。
耳边是森田一声声的质问,他在问我为什么携带相机上船,可我已经有些听不清楚了。
我的全部心神都被不远处的那个人牵动。
李宁玉。
她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还是我最喜欢的样子。
重来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2/
前世多年的谍战经验让我有着不符合年龄的老成,我闭了闭眼,几个呼吸之间便稳住了心神,叫人看不出丝毫破绽。
“是金处长让我借了相机戴带上船来,谁知道他想干什么?”
“我看分明就是你们几个人合谋!想窃取情报!”
我甚至不屑分给森田一个眼神,亦懒得听他说些什么自作聪明的分析。
旁边那些来自何处的情报破译专家也在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我低着头不作辩解,任凭他们往我脑袋上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反正这里不会是我和玉姐的绝境。
“这个人昨天才到机要处,还够不上跟我配合。”
终于,时隔五十年,我又一次听到了我想念的声音。
我的玉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近人情。
3/
相机窃密风波过去之后,如同上一世一样,96小时的死亡倒计时开始了。
但与上一世不同的是,这一次,我选择了留在会议室。
高强度超负荷的工作会让玉姐的哮喘发作,即使过了五十年,她苍白几近透明的脸色还是在我的脑海中挥散不去。
我不会允许那样的事再发生。
凭借着上一世的记忆,我们的破译速度很快,在倒计时9小时的钟声响起时,我们完成了二代恩尼格玛机的改造。
玉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她的脸色有些不好,伴随着时不时的几声咳嗽。
“咳..咳咳...”
我几乎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了把她拥入怀中的念头,只是虚环住了她的肩,让她靠在我肩头。
我从兜里摸出来一个小药瓶,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给她塞了一个药片。
“?”
“是甘草片,对止咳平喘很有效果的。”
玉姐似乎是累极了,她也并不想跟我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闭上眼睛,平复气息。
我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帮助她呼吸。
她的体温和气息烫的我几近落泪。
纵然多活了五十年又如何,面对玉姐的时候,我总是拿她没有办法。
4/
“为什么?”
“玉姐在说什么呀?”
“为什么帮我?你明知道,如果破译不成功,就会死。”
“我知道呀,而且我还知道,就算破译成功了,森田也不可能让我们活着下船。”
“那你为什么?”
李宁玉看向我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探究,她可能是在想,一个刚刚毕业初入谍报系统的小姑娘,怎么会把森田那样阴险狡诈的人的心思摸的这么透彻的吧?
“因为我是真心想帮玉姐。”
也是真心喜欢你。
我将未说出口的这句话,和眼前这个人一起,妥帖的放在心底。
5/
靠着玉姐的帮助,我顺利杀掉了森田,成功下船。
“玉姐,你跟我回家吧,要不我跟你回家吧,我陪你回家聊聊天。”
“家里有人,没法接待。”
“我不用接待的,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李宁玉不再与我接话,我当然也不会奢求她能跟我回家,只是像这样,我坐在她的身边,和她说几句话,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对我而言,就足够满足了。
密码船事件不久之后便是裘庄被困,上一世的结局太过惨烈,我始终不愿回想,亦不愿面对。
我细细回忆过往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不放过任何细节,我要保全我的玉姐,那么自然就要找一个人来代替老鬼的身份。
我想,确实有那么一个人,再合适不过了。
6/
“你们,谁是老鬼?”
龙川从我们身边一一走过,妄想抓住一个我们松懈的把柄。
我抢在李宁玉前站起来:“我是老鬼。”
我看到了,玉姐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慌乱,但是很快就被她掩饰过去了。
她显然是想说些什么,我用眼神制止她,让她相信我,又用口型示意她,出去之后去找我父亲。
我算准了每一步,把玉姐所做的一切都套用在自己身上,说了很多,真假参半。
龙川却信以为真,他认为我是真正的老鬼,也相信了李宁玉是最没有嫌疑的那个人。
我知道玉姐心里肯定有很多疑问,为什么我会知道她才是老鬼,为什么我知道这么多关于老鬼的细节。
在她走出裘庄前,我痴痴的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真好阿,我的玉姐,她没有被裘庄困住。
如果注定有一个人要被困死在这裘庄里,那么,我宁愿是我。
7/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费力的睁开眼,稍微动了动,浑身都疼的要命,龙川这王八蛋,还真是会下死手。
我低头看看自己现在这幅模样,浑身是血,哪还有一丁点苏杭船王千金的样子呢。
要是被玉姐看到,估计又该挖苦我了。
想到李宁玉,我的心底荡开一抹柔情。
她现在应该安全到了我家里了吧。
“玉姐...”
我低声念着她的名字,世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8/
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是熟悉的房间和装潢。
我得救了。
我微微转头,李宁玉就趴在我的床边浅眠。
窗外的阳光透进屋里,照在她身上,衬得她整个人愈发柔和。
我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眼前的人太过美好,美好的如此不真实。
一只手轻柔的擦去了我的泪。
“晓梦,怎么哭了?”
我的玉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明明应该质问我,让我为裘庄发生的一切做出解释,但是她没有,她从不逼迫我,正如她一如既往的相信我。
我埋在她怀中,从一开始的默默落泪,到后来的嚎啕大哭。
玉姐没有说话,她只是抱着我,轻轻的,一下一下的,拍我的背。
这是属于李宁玉的独特的哄人方式。
她不善言辞,却总会用行动证明。
我眼角发红,喉咙沙哑,断断续续的把我的秘密向她坦白。
我说起我们的第一次相见,第一次合作,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一起过的生日。
最后,说到她的死亡。
玉姐安安静静的听完了我的讲述。
在我们之间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良久,她轻叹一声,再次把我拥入怀中。
“对不起。”
鲜少向人道歉的破译天才李宁玉,因为前世没有遵守与我的约定,对我说了抱歉。
我知道,横跨在我们之间的那五十年的鸿沟,以及我对她的那一丁点怨念,最终随着这一声迟来的歉意,消散于过往。
9/
在我养伤的这段时间,玉姐一直与我同住。
这天,是我第二次25岁的生日。
我吹灭了蜡烛,在心底许愿:希望以后每一年李宁玉都能陪我过生日。
这次,我不会再把愿望说出口了。
晚宴时,玉姐与我父亲交谈起来。
“情报科,就像那艘密码船,登上去就是刀光剑影,生死只差毫厘,顾会长只有一位女儿,一定爱她如性命,所以...”
我父亲没有听她说完。
“李科长的苦心我心领,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这杯酒我敬你,厚情不言谢。”
“我不会喝酒。”
向来只会直言的李宁玉在我眼中还是一样可爱。
“这是民国二十年的波特,也不能喝吗?”
“是九月酿的吗?”
“当然是九月。”
上一世,李宁玉见我父亲在先,裘庄被困在后。
这一世,再次听到这番一模一样的对话,我突然愣住,并且明白过来,原来早在这时候,甚至更早,我的玉姐,和我的父亲,已经在为我的生死而博弈。
我紧紧盯着李宁玉面前的那杯酒,直到后来,她也没有喝下去,就如同上一世,她没有实施地狱变计划,而是以自己的死换下了我的命。
那杯酒,颜色那样艳丽,但是在我眼中,它却代表着死亡。
我再也没有办法继续坐在饭桌上,只得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席,回到自己的房间。
李宁玉,你这个大骗子。
我为什么那么傻,那时候我为什么听不出来,你的话中,句句暗藏赴死的决心。
我为什么看不出来,那时候的生日烟花,是你在向我作最后的告别。
10/
李宁玉几乎是追着我进了房间。
她静静地站在我身后,等着我平复心情,等着我愿意转过身来面对她。
终于,我压下心中的情绪,一步一步走近她。
我在她面前一步的距离站定。
“都知道了?”
李宁玉在与我说话时的声音永远这样轻柔,我想,这就是我最终的归处了。
我伸手扣住她纤细的手腕,把她拉进怀里。
“这一次,请不要再丢下我。”
“好,我答应你。”
11/
后来,我和她一起,执行了很多次任务,很多次都是险象环生。
每一个任务结束后,我与她在黑夜里偷偷相拥,亲吻。
我们在动荡不定的时局里,偷得片刻安宁。
再后来,我们一起迎来了一个崭新的黄金年代。
“李宁玉,这盛世,如你所愿。”
12/
“我的故事讲完了,我走了,我要离开这座给了我温情又叫我伤感的城市。因为昨天,我挚爱厮守相伴了一生的人,永远离开了我。我老了,但是我们的城市还年轻,我们的国家还年轻,今后的辉煌,要靠我们的孩子们去完成了。”「2」
—————————————————————「1」出自歌曲《半生你我》
「2」出自抗战剧《战火中青春》
文笔很差,不知道各位看官能否看懂,在我的文中顾晓梦重活一世,救下了李宁玉,与她相伴一生,她们一起见证了新中国的成立与辉煌,最后,李宁玉逝世,顾晓梦带着对她的爱,离开了那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因为李宁玉的离开,带走了顾晓梦全部的爱与思念。
对我而言,她们一生厮守,这是属于她们之间的最好的结局。
私有物守则 【上】
◎病娇斯德哥尔摩情人/白切黑/重度ooc
◎脏不拉唧的。
◎不适劳请左上角光速退出,骂我你就掉头发。
◎坏透了,一切都坏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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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请停下……
金旼炡快要崩溃了,在生理泪水涌入的瞬间被剥夺视觉,微微张口试图多摄取一点氧气,抵挡不住要命的窒息感无限制的蔓延。
柳智敏眼见她红着眼眶,羸弱的指节堪堪抵住自己的颈肩,她好几次张口,似乎是要颤着声的控诉自己的恶行,半响之后又无力的瑟缩回去。柳智敏觉得自己好像在虐杀一条脆弱的幼犬,哪怕她呜咽着发出细...
◎病娇斯德哥尔摩情人/白切黑/重度ooc
◎脏不拉唧的。
◎不适劳请左上角光速退出,骂我你就掉头发。
◎坏透了,一切都坏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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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请停下……
金旼炡快要崩溃了,在生理泪水涌入的瞬间被剥夺视觉,微微张口试图多摄取一点氧气,抵挡不住要命的窒息感无限制的蔓延。
柳智敏眼见她红着眼眶,羸弱的指节堪堪抵住自己的颈肩,她好几次张口,似乎是要颤着声的控诉自己的恶行,半响之后又无力的瑟缩回去。柳智敏觉得自己好像在虐杀一条脆弱的幼犬,哪怕她呜咽着发出细碎的呜声,罪恶与快感交织下几乎要吞没自己,对此,她做不出半点悔意抑或是额外的怜悯,哪怕在小狗湿润的眼眶里看到发狂狠戾的自己。
她当然知道:小狗被折磨的越支离破碎 越残破不堪,我就越能从道德的内疚自责里找到失控的快感。
“智敏姐姐...可不可以,停下......”
似乎是耗尽了所有的勇气,金旼炡挣扎着开口,音量小到几乎要埋没在汗津津的下颌里,又好像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她从始至终都耷拉着脑袋,不敢看柳智敏,哪怕再倾吐一个字也要耗尽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勇气
“旼炡 要拒绝我吗。” 柳智敏太知道如何用一句话击垮金旼炡那不堪一击的心理防线了,只是一刹那,面前湿漉漉的小狗就颤了一下,似乎是在困苦着纠结和挣扎着什么,而后又唯唯诺诺的摇了摇头
她不敢,柳智敏就知道她不敢。
陈述句裹在疑问里,类似于一种高傲又毫无余地的施舍,柳智敏对她向来如此,只有她知道如何操纵金旼炡的懦弱,金旼炡...她的金旼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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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金旼炡是在嘈杂的教室里,她早早听闻新转来的插班生生得漂亮却沉默寡言,这类人显然最容易触犯学校这种小团体社会的大忌,在四散而起的哄笑里,她注意到了角落孤零零的漂亮哑巴,她与周遭的世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被人为弄在课桌板上的口香糖和散落着泥土的鞋印衬得苍白的脸颊格外刺眼,一种不可名状的易碎感油然而生,柳智敏偶尔侧头敷衍几句朋友的喋喋不休,注意力全然被低着头沉默不语的金旼炡掠夺。
不同于臆想中的会委屈的红着眼眶,金旼炡有些过分的冷静了,只是蹲下一点点拾起被踩脏的书本,小心的处理干净灰尘后放回原位,好像那些无端的恶意都与她无关一般。
“智敏,你有在听吗...智敏?”
“她叫什么?”柳智敏扭过头追问“那个转来的插班生,她叫什么?”
“好像叫...金旼炡?哎一古你管她干嘛,我跟你说,她呀......”
“不能排挤新同学,要好好相处哦。”柳智敏扭头,微笑着打断了身侧的声音,在外人看来,如果说柳智敏有可怕的一面,那么必定在于完美到滴水不漏,无论是言行抑或是学业,在待人处世上总是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好友只当她‘善良病’发作,咂舌着说了些‘哎一股我们善良的柳智敏会长nim’云云。
金旼炡...金旼炡是吗。
往后的几天里,柳智敏时不时想起那个瘦削的身影,像一条眼睛湿漉漉的白色幼犬,呼唤它的名字就能哒哒的跑向你,伸出粉红色的舌头亲昵的舔舐你的手掌心,在抑制不住的劣根性的驱使下会忍不住用臂弯锁住它,听着它专属于你一个人的,难受又细碎的呜咽。连挣扎的力气都是过分可爱的,脚掌在空气里蹬了好几下也摆脱不了你,它垂着耳朵,懊恼于为什么陷入人类精心布置的陷阱,没有什么比捕捉笨蛋小狗更让人心花怒放了。
柳智敏放任自己这般倾注注意力的想着,以至于发现被混混堵在巷子里左右为难的金旼炡也如被赋予了心电感应一般,她出于本能的去解救窘迫的小狗,雪白色的绒毛沾上了地面被踩踏过的雨水后显得笨拙又落魄----金旼炡浑身都湿漉漉的,耷拉着脑袋不敢看她,好像被撞破了什么丢脸又见不得人的事,支支吾吾的半天不敢开口。
被抢走了明天的午餐钱吧?
柳智敏不急于询问,只是戴上惯用的善良面具,走近为她弯腰拾起了散落一地的课本,想着到了时机,伸出手顺了顺她鬓角的碎发却至始至终没开口----为了保护她可笑的自尊心。
她缓缓抬头,柳智敏撞进她干净又湿漉漉的眼睛,猛然间怔了怔
脆弱?...委屈?......柳智敏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从未有过的易碎感,心脏跳脱的即将逃离胸腔,久违的控制欲蔓延到全身上下的每一处神经末梢,她努力平缓颤抖的气息,以此压抑发狂的兴奋感,像许久未狩猎的毒蛇,柳智敏轻轻的环抱住她,围剿比捕杀要来的更重要,身体内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甚至于分裂的自己
她说着“别怕,我们成为朋友吧,我会保护你。”在得到腰侧的手轻轻收紧的回应后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只属于我的你。
据说,备受排挤的金旼炡最近攀上了学生会主席柳智敏的高枝。
“阿西...要说善于利用人的善良的话,这程度算得上是太懂得算计了吧。”
“呵呵,谁说不是,不光是上下学要一起走,连吃饭也厚脸皮的坐在会长nim的对面...”
“怎么可以在背后妄议同学。”柳智敏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印象里待人和善的柳智敏会长很少如此严肃,二人识相的哑了声没再争辩,但走之前也不忘恶狠狠的剜金旼炡一眼
呵呵,真是个善于躲在柳智敏会长背后装可怜的家伙。
柳智敏转头拢了拢小狗细瘦的肩,全然不在意周遭看热闹议论纷纷的人群,目光怜悯又专注,足以让旁观者嫉妒得发疯
只有柳智敏自己知道,她在捕捉金旼炡的反应,甚至于细化到她气息变化的频率。
被怨毒的话语中伤的悲戚、窘迫又惊慌的避开众人审视的目光,她垂头丧气的模样里,又是在思索着什么?
柳智敏没法问出口,但对此好奇的发疯。
她拉着金旼炡,背对着离开人群的舆论风暴中心,连背影与日光的折角也计算好,感受到小狗微微握紧自己的手腕,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流露出依恋,她险些要克制不住内心的狂喜
金旼炡,你看到了吗,你所得到的一切安全感和庇护,都只能从我这里汲取。
训练一只听话且聪慧的小狗是需要耐心和时间的。
以及一些恰到好处的技巧。
适时的出现以及袒护、有恃无恐的表现偏爱,以及不知不觉中为小狗做好所有决定 ,柳智敏几乎全方位的渗透进金旼炡的世界,尽管如此,还是有美中不足的地方,例如告状。
柳智敏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金旼炡受了欺负不会同自己告状,老实说作为学生会主席,她对每天要处理的鸡毛蒜皮的同学矛盾并不感兴趣,可金旼炡的事不一样,她讨厌圈养的小狗同自己有秘密,她的情绪波动,她的表情变化,她身上的每一处痕迹,乃至于一天中所经历的所有,都只能与自己有关。
我们旼炡啊,要绝对信任我才行。
柳智敏发誓,这是她最后一次容忍小狗对自己撒谎。
“真的,是自己不小心摔到的吗,嗯?”敏锐的视觉捕捉到了金旼炡闪烁不安的目光。
她分明在撒谎。
她故意不去深究金旼炡支支吾吾的拙劣辩解,转而用掌心的托住小狗的下巴,指腹在那一小块肌肤上细细的摩挲,用柔的出水的目光凝视她,果然收到了小狗内疚又挣扎的表情。她不急着收网,对待金旼炡这样的乖巧小狗,她永远有十足的把握等猎物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再收网
“我们旼炡,下次要小心噢。”
小心不要被我抓到撒谎,会受到惩罚。
江南区连着下了一个礼拜的雨。
柳智敏站在透明落地窗前,在悬浮与失重感里鸟瞰脚下的土地,不同于被暴雨冲垮的下游贫民区,富人聚居的江南区如同首尔跳动的心脏,晨间新闻一连几天都在报道暴雨受灾情况,不过显然,
上流阶层对此并不关心。
“智敏呐,听说学校周围有喝醉酒的流浪汉跌入塔桥下淹死的,你也一定要小心啊。”
围墙外除了嘈杂的雨,还有被数条黄色警戒线封锁的警报声,少数好事的围观者被劝退后,警察草草的登记下从水库里打捞出来的发白肿胀的尸体----不过是个流浪汉,作为城市中心最底层的群体,如同过街老鼠一般苟活在每一条暗无天日的下水道里,连围观者也觉得无趣的作鸟兽散。
柳智敏才回过神,对上班主任关切地眼睛,她习惯性的露出标准的温和笑容“我会的,老师。”
我会小心的。
矛盾是在小狗的第一次逆反行为里爆发的。
柳智敏瞧见结束了自习课的小狗怒不可遏的向自己跑过来,事实上,从来学校开始,金旼炡就一反常态的不和她说一句话,虽然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不过她真的很反感小狗不服从管教的模样。
“那个大叔,是你做的...对吧!”
柳智敏不急着开口,只是抬手给涨红着脸的气鼓鼓小狗顺了顺毛
哎古,生气也可爱。
金旼炡第一次侧身打掉了她的手,以此向柳智敏抗议对她漫不经心态度的不满,柳智敏怔了怔,迅速调整好一瞬间变得僵硬阴戾的表情
“旼炡,这是在向我发火吗。”
“我问你,那个大叔,是不是你做的!”小狗铁了心要和柳智敏对着干一般,全然不顾柳智敏脸上一点点皲裂的面具
脖颈被扼住的一瞬间,窒息感也如暴雨中的潮水般翻江倒海的涌来,胸腔因为氧气的匮乏而剧烈的起伏,金旼炡被锁在她的手腕里,锋利的骨节嵌入皮肉,烙印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旼炡,是在为了一个淹死的流浪汉向我发火吗,你在不满什么?是厌倦了待在我身边,还是...还是你就下贱到甘愿被路边的流浪汉凌辱。”
被逼到墙角的金旼炡在她手里卸了力气,望向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好像下一秒就会决堤,柳智敏自觉发烫一般松了手,在后退一步的契机整理好了仪态,连鬓角的碎发也一丝不苟的别了回去,
她是柳智敏,那个在所有人面前都无时无刻保持完美,冷静自持的柳智敏。
据说,好不容易攀上学生会主席高枝的金旼炡失宠了。
一连数日的晨间纪律检查,她都故意不去看那双在缩角落里小心注视她的,湿漉漉的眼睛。
校园八卦永远比窗外的风流传的要快,如果说起初看金旼炡不顺眼的那群人是迫于柳智敏的威严,那么此刻会长的不作声就是一种默许。他们围坐在金旼炡的课桌前,肆意的哄笑和指指点点,不以为意的踢倒刚刚才被金旼炡一本本拾起并摞好的课本,交头接耳着猜测金旼炡发现文具袋里的断腿蜘蛛的惊吓表情
一切的一切都不会有人挺身而出阻止,毕竟,离开柳智敏的金旼炡,什么也不是。
柳智敏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3月5日,金旼炡的课本被恶作剧的丢在垃圾场。
3月9日,金旼炡被七班的女生锁在卫生间里泼了洗拖把的脏水。
3月14日,金旼炡放学的路上被混混掳走了资料费。
3月17日,金旼炡的书包被塞进别人的手链,随后被诬陷偷东西,在原主的厉声质问下百口莫辩。
3月22日,金旼炡在体育课上被4班的体育生吹了口哨,随后年级八卦里,金旼炡又多了一个做小三勾引别人男友的头衔。
......
柳智敏知道,柳智敏全都知道。
但,在小狗的驯养中不仅有奖励原则,同样也有惩戒原则,如果说细微的错误可以忽略,那么对着饲主龇牙绝对是大忌。
柳智敏当然不急着收线,她擅于欣赏落水后被孤立的鱼。
在上钩后又一次被投掷到海底,不亚于溺死一条不属于这片海域的鱼。在肺部灌入大量的干燥氧气后,在岸边的礁石划破斑斓的鱼鳞后,它逆着族群远去的洋流,在无端的沉寂里消磨生命,它只得在弥留之际渴求着主宰它生杀大权的猎手大发慈悲的看它一眼,哪怕在干涸中窒息而亡
它不要在绝望里死去。
决定好接小狗回家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她在被恶意锁上的体育器材室里找到奄奄一息的金旼炡。
不似往日那般雀跃,彼时的她更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生气,好似一个在漆黑的雨夜被遗弃在巷口的布绒玩具,雨水裹挟着沙砾浸染它的每一处绒毛,它垂头,无声呜咽着,眼见自己陷在发散着恶臭的淤泥里。偶来几条野狗将它叼了去,挣扎撕咬间,它用作眼睛的纽扣、缝合身体的线头,乃至于填充它的灵魂的棉花被一一拉扯得散落一地......它在骤降的温度里忍受最后的侵袭,直至有人将它温柔拾起。
她在校医室里静静的注视陷入沉睡的金旼炡。
头顶的乱发有如枯草,将手指附上去时能感觉到明显的粗粝,原本便不算饱满的脸颊此时竟深深的凹陷,映衬着脊背骇人的瘦骨嶙峋。她苍白着小脸,干涸皲裂的唇瓣一张一合的想要吐露些什么
“智...敏姐...姐......”
她的小狗,她的金旼炡,离开她之后过的一点也不好。
她俯身,将耳畔凑到金旼炡枕边,仔细将她的呢喃镌刻在脊髓里,她强忍着快要抑制不住的狂喜,血液中躁动不安的偏执欲作祟,她将脸埋入金旼炡的颈间,鼻息间灌满专属于小狗的味道
无异于是饮鸩止渴, 她放任自己无药可救的劣根性。此时此刻,在狭小封闭,除她们之外空无一人的钢筋牢笼里,她肆意的暴露出对金旼炡扭曲的迷恋-----她爱惨了金旼炡这副模样,那样破败的、羸弱不堪的...她该如何私藏眼前的这副绝美景象?只消不经意的拿起,她便能轻轻松松的摧毁金旼炡摇摇欲坠的身躯。神经末梢被掌控欲得到满足的快感填满,她甚至于因此对金旼炡凝视的目光都多了几分缠绵与怜爱。
而她的小狗,一个灵肉被消磨殆尽的,只剩一副空落落躯壳的信徒,此刻历尽洗礼,正式成为她无比忠诚的信仰者。
据说...不是据说,确切消息,被柳会长遗弃的金旼炡又复宠了。
堪称本学年度大无语事件,
如果说之前柳会长对金旼炡的袒护是无声而克制的,那么现在的金旼炡无疑是柳会长心尖尖儿上的宝贝疙瘩。只要是与之有关的,哪怕只是沾边了一星半点,都会迅速引来柳智敏的侧目。更有甚者将柳智敏称为金旼炡的安全贴身巡逻机器,往日里喜爱嚼舌根的人们也不敢自讨没趣,毕竟,招惹柳智敏会长...可不是一件轻易能糊弄过去的事。
“在这七嘴八舌的是想让我上报到年段主任那里去是吗?再让我抓到一次,直接按校园霸凌记大过!”
为首的女生哑口,方才耀武扬威的几个霎时退后一步面面相觑,见柳智敏脸色愈发难看,赶忙悻悻的撤离这低气压炼狱。
“智敏姐姐,其实不用...”
“嗯?” “没,没有,谢谢智敏姐姐。”
见小狗逐渐适应她的庇护,柳智敏心情大好,连刚刚的不愉快也烟消云散,她起了恶趣味一般的,侧身将金旼炡虚搂到怀里,手才堪堪探到腰侧,便触到了来自另一人的战栗。
在楼道的监控死角下,她小心翼翼的将滚烫的爱意托出。狭小的折角空间里,胸腔内急剧跳跃的,不可名状的悸动被无限放大,她轻轻的吻了吻金旼炡的眼尾,臂弯一再收紧,飙升的体温让她不由自主的轻声喘息,周身萦绕的,是独属于她的小狗身上的气息,她将身体一侧的重量搭在金旼炡肩上,脑袋埋在小狗的颈窝蹭了蹭以表示身心的餍足“这是我该做的,我们签了协议的,不是吗?”
怀中的人一瞬间僵直身体,想要退一步却因为不敢动弹而显得有些无所适从,柳智敏哪会放过恶趣味得逞后的乘胜追击“我们旼炡记得的吧,《私有物守则》...”
————————————————
“智敏姐姐...对不起,我......” “嘘,校医说你营养不良,而且你刚刚醒来还虚着,不要急着说话。”柳智敏轻轻按下急着起身的金旼炡,她嘴角挂着不咸不淡的笑,静静的注释那个蜷缩在宽大病号服里,可怜兮兮望着她的白毛幼犬
礼貌又疏离,显然,她并没有向金旼炡传递愿意和好的信号。
“时候不早了,你好好休养。体育老师那边,我会替你请好假,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走...”
“姐姐!”她听到沙哑又急切的叫喊,没等回过头,后腰就被死死的抱住,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她清晰的感受到金旼炡瘦弱到有些锋利的骨骼,此刻正用尽全力的嵌入她的皮肉
“做什么。”
还是那般不咸不淡,紧紧依附在背脊上的躯体显得有些摇摇欲坠,明显的感受到她怔了怔,又不死心的更紧的环绕住自己
“姐姐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如果说一开始只是夹杂着哭腔,抑或是低声抽泣,那么此后便愈演愈烈,甚至于有些颤着声歇斯底里
“我求求…你…姐姐,不要……丢掉我……”显然是哭噎着了自己,金旼炡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连咬字也变得含糊不清“我我…我不会不听话了,我会乖…乖的……姐姐……”
该如何形容现下的金旼炡。
如同告知将要被遗弃在一个严寒的雪夜里那般,用尽全力的低声哀嚎着,乞求着,在得到饲主的冷脸后绝望的用爪子剐蹭门板。
柳智敏最是擅长隔岸观火。
隔着玻璃橱窗观赏被丢弃在屋外的落魄小狗,抑或是感知金旼炡焦急痛苦的情绪变化...
她舒服极了。
不只是来源于皮表带来轻微的异样快感的勒痕,更多的来自于摧毁金旼炡最后的尊严与心理防线。她爱惨了金旼炡的易碎感,那样正直美好的,那样赤裸靡颓的。
“抱歉,我没有立场听你说这些。”
---告诉我,只有我才能拥有,甚至操控你。
“而且,我们也不是那种关系。”
---告诉我,我是你的全部。
“我先走了。”
---不可以放任我离开。
“姐姐!”视线彻底被眼泪淹没,金旼炡堪堪出于本能的抵死拉扯住她的手腕“我...我什么都愿意做,真的,只要姐姐不离开我...我真的愿意为姐姐做任何事.......”
“任何事...吗?” “对,我发誓。”
上钩了。
她彻彻底底的捕获了金旼炡,她的金旼炡。
“旼炡。” “嗯?”
她拥过她,在光影交错的日暮里,在阴翳又深不见底的隐秘欲望里。
你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