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骨中的骨
*8500+
*竹马
*参考书目《务虚笔记》《树犹如此》
1
我记得那年夏天很热,我十四岁,竖在墙角的电风扇老是发出一种钝刀子割肉的声音,吱呀吱呀——蔡程昱抱着书四仰八叉地躺在凉席上,刚吃完午饭,他一边翻书一边撩起背心,露出肚子上的一小团软肉,我挨着他坐下了,黏糊糊的,他皱着脸蹬了我一脚,“子棋,热。”
我往旁边挪了挪,“看什么呢?”
他不耐烦地抬起书,敲了敲封皮上的五个大字,哦,《倚天屠龙记》,前几天往学校对面的书店借来的,那书店又黑又小,他一扎进去就得磨蹭俩小时以上,我抽着烟蹲在马路边的水泥桩子上等...
*8500+
*竹马
*参考书目《务虚笔记》《树犹如此》
1
我记得那年夏天很热,我十四岁,竖在墙角的电风扇老是发出一种钝刀子割肉的声音,吱呀吱呀——蔡程昱抱着书四仰八叉地躺在凉席上,刚吃完午饭,他一边翻书一边撩起背心,露出肚子上的一小团软肉,我挨着他坐下了,黏糊糊的,他皱着脸蹬了我一脚,“子棋,热。”
我往旁边挪了挪,“看什么呢?”
他不耐烦地抬起书,敲了敲封皮上的五个大字,哦,《倚天屠龙记》,前几天往学校对面的书店借来的,那书店又黑又小,他一扎进去就得磨蹭俩小时以上,我抽着烟蹲在马路边的水泥桩子上等他,日头一点点落下去,他揣着四本指甲盖那么厚的书出来了。
“你怎么又抽烟。”
“闲着无聊。”
他想了想,“好抽么,给我也尝尝。”
我把烟屁股递给他,他吸了一小口就装模作样地咳嗽起来,“别抽了,对身体不好。”
他这话说得很没意思,好像谁没看过那张被尼古丁腐蚀的肺部图似的,问题是会让人成瘾的东西都这样,既痛苦又甜蜜。我无所谓地耸耸肩,“你说话越来越像我妈了。”
说到这儿他来劲了,眨眨眼,“你妈今晚还炖不炖牛肉汤了,炖的话我去你家吃。”
“想得美。”
“子棋——”
蔡程昱住我家楼下,隔着层十来厘米的水泥板,只要扒着阳台栏杆往下看,就能看见他坐在小马扎上聚精会神地写作业,我不写,我的作业都是抄他的。
我们上同一所学校,进同一个班级,写同一份作业,从六岁到现在,我从来没有跟蔡程昱分开过,连我妈都说我们像一对连体婴儿,就差把手脚绑一块儿了。
他对此毫无自觉,当然了,也没有自觉的必要,他隔三差五地往我家跑,有时候会从楼下的小卖部捎来两根奶油雪糕,生怕雪糕化了,蹭蹭蹭地跑上六楼,我听得出他的脚步声,留着门,他一进来就坐到那架二手的电风扇前,掰正了扇头对着自己的脸吹,吹得头帘儿直愣愣地竖在热风里。
那四本《倚天屠龙记》借来没几天他就看完了大半,我爬到窗边,天是水蓝色的,天上飘着的云很淡,白色的光线穿过云层落到香樟树上,又穿过叶隙,在水泥地上投下一片灰蒙蒙的影子。
我问他要不要出去逛逛,他摇摇头,“太热了,不想动。”
我一把夺过他的书,“走吧,我请你吃雪糕。”
我们穿过两条马路,去了离家最近的公园,那里边有片人工湖,不大,岸边栽着绿油油的垂柳,我们蹲在柳条下捏着小石子打水漂,他从小就不会玩这个,我笑他,他还不服气,铆足劲儿地扔,手边捡来的一堆石子全扔进了水底。
他垂头丧气地站起身,“我要吃雪糕,你说请我吃的。”
我嗯了一声,把裤兜里的零钱掏出来点了点,七块五,又点了一遍,七块六,还有枚一毛钱的硬币,不能再多了。他嫌我寒酸,请人吃东西就装那么点钱,我心说你真是不知好歹,就这七块六还是我省早饭钱攒下来的。
不过看在他心情不佳的份上,我没说,由着他刻薄两句也没什么,我们趴在超市门前的冰柜上——说是超市未免抬举它了,可跟楼下的小卖部比起来,那些过于明亮的灯光和琳琅满目的货架,都远远地超出了我们的认知。
在大堆花花绿绿的雪糕里,蔡程昱慎重地挑了一根巧乐兹,三块五,刚好能买两根一样的。
薄薄的巧克力脆皮上洒满了坚果粒,底下是牛奶,凉丝丝的,中间还裹着块阿华田脆饼。
蔡程昱吃得满嘴都是,化掉的奶液流到指头上,他咂咂手,“比楼下的雪糕好吃多了。”
我十万分同意,趁着我妈上班还没回来,我偷偷地从压岁钱里抽出一张绿色的票子,跟蔡程昱又跑回那间超市,一人一口气吃了五根巧乐兹。
结果可想而知,我拉肚子拉得脱水不说,我妈还发现了我偷拿压岁钱的事情,蔡程昱也没好到哪儿去,听说夜里就送医院挂水了。
这一切实在是太荒谬了,我蹲在厕所里笑,我妈提着我耳朵骂的时候我还在笑,我一笑她骂得更厉害了,可我没法跟她解释,蔡程昱伸出舌头舔手指的样子,多像一只舔奶的小猫儿啊。
2
中考分出来的那天蔡程昱一大早就去了学校,我守在电视机前等NBA直播,他要走了我的准考证,还说我不上心,跟没事人儿似的,自己考了几分也不在乎。
我懒得跟他理论,在乎有用吗,考都考完了,板上钉钉,在乎了也不会改变什么。我嗯嗯啊啊地应着,恨不能把两颗眼珠子扣下来贴到电视屏幕上,临走前他问我,你一点都不怕我们分开吗?
第三节结束的时候,蔡程昱回来了,哐哐哐地拍我家门,我惊得手一抖,喝水的玻璃杯摔了个稀碎。
我盯着那堆碎片盯了足足三十秒,百感交集:第一,这是我妈上个星期刚买的;第二,我完了;第三,我得拉上蔡程昱垫背。
我拉开门,正打算说服他一起去跟我妈负荆请罪时,他一个鲤鱼打挺跳到了我身上,抱着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什么过线了太好了我们又能上一所学校了。
看他那喜出望外喜极而泣的样子,我差点以为自己瘫痪在床二十年,今天才学会直立行走,非得拉起横幅普天同庆不可。
我们还是去了一样的高中,分到了一样的班级。蔡程昱是前几名,高分录取,我压着线进的,优生搭配差生,水到渠成的事情,我跟他做了同桌。
开学后没多久我认识了马佳,在教学楼后边的那块橡胶球场上。我不怎么说话,打累了盘着腿坐在篮球架底下休息,他主动递了根烟过来,“打得不错嘛。”
这叫什么,这叫英雄惜英雄。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蔡程昱就不懂这些,他问我十个大老爷们儿追着一颗球跑到底有什么好玩的,我无言以对。
其实我很清楚我跟马佳才是一类人,抽烟、逃课、打网吧,相比之下,蔡程昱倒像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他成绩好脾气好人缘好,没有我这些臭毛病,从小到大我们没少为这个吵架,十二岁那年的冬天,我们甚至在雪地里打了一架。
那时他还没发育开来,四肢又细又长,大脑袋顶在瘦弱的身体上,像个古怪的布偶娃娃。他坐在地上,膝盖和手肘蹭破了皮,穹顶又缓缓地落下雪来,他红着眼睛,眼泪水攒在眼眶里,也不哭,就这么恶狠狠地盯着我,我推了他一把,想把他的眼泪水推出来。
过了很久,雪停了,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挽起袖子,把胳膊上的伤口送到我眼前,“子棋,疼。”
我这才感到一点内疚,可更多的是闷,胸口闷,闷得喘不上气来。我背着他回去了,他太瘦了,轻飘飘的,像一团破败的棉絮。
我是一九九七年出生的,我妈这样说,户口本上也这样写,但人在五岁之前是没有记忆的,我的意思是,我可能被骗了,万一是九六年呢,也可能是九八、九九,这本就不得而知。一直到蔡程昱搂着我脖子、趴在我背上时,我才确切地感到,我的生命开始了,十二岁,是的,我的生命始于十二岁。
3
期末考的前一天蔡程昱来问我读文还是读理,我躲在桌肚里玩手机,头也不抬地说:“理吧,不想背书。”
他笑了笑,“我也是。”
“你成绩好,能去实验班吧,”我说,“惨了,以后没作业抄了。”
“你考好点不就行了,还能在一起。”
我如临大敌地瞪了他一眼,“考这学校就差点要了我的命,你还想我考实验班?蔡程昱,你万一上了什么清华北大,我是不是也得跟着去啊。”
我一心期待的快活日子被那群矜矜业业勤勤恳恳的祖国园丁截胡了。他们没花几天就批完了六百来份期末考卷,老陈头通知放假时间延后,讲完各科考卷才能放假。
我不情不愿地去上了早课,放学后蔡程昱来我家吃午饭,吃完他回学校,我睡午觉,才十二点五十,也不知道他去那么早做什么,我没问,脑袋一挨枕头就不省人事了,那天中午我睡得格外的沉,张着嘴,醒来时口水流了一枕头,已经两点二十了。
我当初是以怎样的速度从两亿颗精/子中狂飙突进抵达终点成为受/精/卵的,我现在就以怎样的速度踩着上课铃冲进了教室。老陈头看都懒得看我,懒洋洋地杵在讲台上,看上去比我还不乐意来学校,也是,老师加班,学生补习,相看两相厌。
“你这午觉睡得够久啊。”蔡程昱小声地说。
“没上闹钟,忘了,还等着你来叫我起床。”
“我不吃完饭就来学校了吗,你这什么记性?”
“行啦,”我摆摆手,跟他胡缠起来可就没完没了了,“以后我自己上闹钟。”
跑得太急了,那股劲儿一直没缓过来,我喘着气脱下外衣,拧开矿泉水吭哧吭哧地灌了几口,这时老陈头晃了晃手里的纸片,“实验班的名单出来了,我把名字念一遍,有什么问题下课了来办公室找我。”
听他这么一说,我那颗尚未从剧烈运动中平息的心脏再次加速跳转起来,我紧张,周围的气氛更紧张,可他好像有什么恶趣味,很享受这种鸦雀无声但蓄势待发的紧迫感,他放慢语速,一字一顿的,就像综艺节目里故意设置的无聊的悬念,揭开谜底前同一个镜头要放八百遍,急得你抓耳挠腮恨不能把导演从电视机里拖出来痛打一顿以消心火。
我摩拳擦掌,一看蔡程昱,居然跟没事人似地转着笔,我看着心烦,一把拉过他的手,“你别转了,怎么还没念到你名字,我急都快急死了。”
他愣了愣,“你想我去实验班?”
“想啊,实验班条件多好,保不准你就上清北了。”
“你想我上清北?”
这说的是什么废话,我横了他一眼,老陈头手里的那张名单好像没有尽头似的,怎么念也念不完,我提心吊胆地握着他的手,他忽然笑了起来,可能是在嘲笑我手心里不断冒出的冷汗,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回握住我的手,就像十四岁那年紧紧攥住的雪糕,生怕会化开。
“好了,以上念到名字的同学,恭喜你们。”老陈头顿了顿,带头鼓起掌来。
我不解地看看他又看看蔡程昱,“怎么回事,漏了?”
他摇摇头,“我不去实验班,刚跟教务处说了。”
“哦,你大中午的不休息跑学校就为了这个?”
“算是吧。”
“你这都什么毛病,考上了不去?”
“谁跟你说我考上了?”他眯起眼睛,十分得意地说,“我拉肚子了,没去考试。”
“什么?”
“我拉肚子了,子棋,我一口气吃了五根巧乐兹。”
我想问为什么,可嗓子眼涩得冒烟,喝多少水都不顶用了。我们的手藏在课桌下,粘连到一起,六岁时我拉着他的手在旷野里飞奔,十二岁时我拉着他的手捉蝉,十四岁时我拉着他的手教他打水漂,我们有过无数个手拉手的时刻,再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动魄惊心。
4
蔡程昱在草稿纸上写了很多诗,这样说也不准确,他不会写诗,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海子写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他就写子棋,今夜我在德令哈。
高三的下半年他写过一首王国维的《阮郎归》,那是早春,风声很响,哗啦哗啦地拍着窗户,老陈头正在讲上次的模考题,蔡程昱没听,自顾自地写,顶着边缝,先写阮郎归三个字,想了想,把阮字涂掉了,改成龚,然后冲我眨巴眨巴眼睛,像一个做了好事满心期待赞美的孩子。
下课铃响了,老陈头夹着教案刚走出教室,振东就咋咋唬唬地嚷了起来,分班后他一直坐我们前桌,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家伙,脑满肠肥,光会凑热闹了。
“写什么呢?我看看,最后一题是怎么解的,就看一眼!”
他嗖一下抽走了蔡程昱的草稿纸,盯了那么十几秒,他放声大笑起来,兴奋得堪比发现新大陆,“看呐!快来看!”
好事的听到了呼唤,渐渐围拢过来,两侧的人越积越多,蔡程昱紧捏着拳头,鼻翼因过于急促的呼吸而微微翕动,他们并不在意蔡程昱的感受,当然也不会在意我的,他们只想为蓄积已久的压力找一个宣泄口、一个合理的可肆意嘲弄的对象。
“行了,振东,还给我。”
他们充耳不闻,又往前翻了几页。
“还给我。”
他们吹起了口哨。
我打了振东一耳光。
顶头的那条楼梯连着地下车库,狭隘昏暗,平时没什么人会去,我跟蔡程昱并排坐在水泥台阶上,光线顺着大开的高窗漏下来,漏在他惨白的脸上。
他问我要了一根烟,烟尾打着卷,翻起黑边,他不再咳嗽了,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往鼻腔里呼出白气。他盯着我,忽然笑了起来,“子棋,你喜欢我吗?”
我没有回答,我也没法回答,我想起了十二岁那年我们打架的原因,他站在马路边,正是下课的时间,他穿着一件滑稽的绿色羽绒服,把手拢在嘴边,十根指头冻得通红,他大声地喊:“子棋!我喜欢你!”
来往的人群好像都停下了脚步,有那么一刻我感到世界静止了,雪不再往下落,我恨极了,一方面恨他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就敢大言不惭地对感情高谈阔论,一方面又恨他将我置于这样难堪的境地。我涨红着脸,抱着他一齐跌进了雪坑里。
他说,你喜欢我。
他抬起眼皮,我很久没有仔细地看他的眼睛了,那双光华的眼睛,细细的,又深又黑的眼珠,眼白泛着淡青色,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像大海,像雪,像花枝上的露珠。一些随时会吞噬我的东西。
他咬着我的嘴唇亲了下去,柔软的舌头,舔舐着我的牙齿,烧焦的烟,凉的,滚烫的,我又想到了猫,生涩且笨拙地舔着牛奶,我喜欢他吗,我不知道,我不喜欢他吗,我不可能不喜欢他,我的生命是因为他开始的。
5
蔡程昱把他的诗选大作,即那沓草稿纸,塞进了教室的储物柜里,他的柜子是五层左数第六个,他是走读生,不常用这柜子,里头积了层薄薄的灰,锁早就坏了,他去学校旁边的精品店买了只新的换上。
振东也换了座位,他没跟老陈头说被打耳光的事,只说自己近视,看不见黑板,想往前调几排。我乐得清净,耳边再没有叽叽喳喳的吵声了,偶尔在食堂或者走廊上碰见他也不打招呼,权当没看见,擦着肩膀就过去了。
时间久了我反而有些愧疚,我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他,何况他也没什么坏心眼,至多是蠢而已。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蔡程昱的时候,他吸溜吸溜地吃着面条,连汤带面的吃干净了,抹抹嘴,这才苦口婆心地说:“你就是心软,这种坏东西你都可怜,迟早要吃亏的。”
吃完早饭离早自习还有六分钟,教学楼下的宣传栏前罕见地围起了大批学生,我和蔡程昱一人捧着一杯豆浆,他垫着脚朝里看去,我懒得凑热闹,正想说我先回教室了你慢慢看,他的脸色却沉了下来,圆睁着双眼,往后退开两步,然后头也不回地朝楼上奔去。
怎么回事?我慢吞吞地走到他刚才的位置上,于是我看见了,那块方形的玻璃板上贴满了草稿纸,纸上写满了数学公式和英文单词,还有诗,每一首的开头都是子棋。
子棋,我害怕发绿的玻璃,我害怕学会说谎,我们不是两滴眼泪,有一滴已经被擦干。
子棋,我们打过许多架,我总赞美你的疯狂,你为了获得钦佩,还吞下过一把石子,我不需要吞咽,我的抽屉里有奖状。
子棋。
子棋。
子棋,绝望没有翅膀,爱也没有,我不讨论它们,可我的爱同我的绝望一样生机勃勃。
那块玻璃板忽然变得很大很大,压在我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我只是感到无边的无可名状的哀痛,在我的血管里流淌、发酵,钻入脑皮层,嘶咬着最脆弱的神经。
我扒开人群,站在那些诗面前,我应该把它们撕下来,撕碎,迅速地扔进垃圾桶里,可我怎么舍得呢,我只能捏着边角一点一点地撕,我忍不住想笑,在不知情的人眼里,我这副样子大概很像个惺惺作态的小丑。
五层左数第六个柜子的锁被撬开了。
蔡程昱拽着振东的领子,使了很大劲儿,骨节咯吱咯吱响,振东比他矮了许多,被勒得脸色通红,他咬着牙问:“是你!是不是,是不是!”
振东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不知道是谁。”
我很少见蔡程昱生气,大多数时候他都维持着讲文明懂礼貌树新风的五好青年形象,但我知道他的灵魂其实是一块坚固的顽石,所谓柔软不过是覆在石面上的一堆积雪而已。
我靠在门后,他没注意到我,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听见有人小声地说,同性恋。先是很轻的一声,两声,三声,无数的声音汇聚到一起,同性恋,同性恋,同性恋。
蔡程昱转过身,那些声音又不见了,他走到我跟前,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不,不止是怪异,甚至可以用丑陋来形容,他说,子棋,好疼啊。
之后的事情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高考前我一直被锁在家里,学校和老陈头对这件事采取了冷处理,毕竟蔡程昱是冲刺985的种子选手,他被直接调进了实验班。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妈正在喂我吃药,我的右手被打折了,我却觉得十分可笑,那五根巧乐兹不白吃了吗?
“你还有脸笑,”我妈放下水杯,“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我做了什么?跟蔡程昱打架,教蔡程昱抽烟,还是偷压岁钱给蔡程昱买雪糕吃?”
“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说哪个?”
她不说话了。哦,我明白了,原来牵手拥抱接吻更加的十恶不赦。
高考一结束蔡程昱就搬走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被我妈删得干干净净。他离开的那天我站在窗口悄悄地打量他,他穿着水蓝色的衬衫,裸露的小臂在光里晃来晃去,我很想跳下去,我会摔断两条腿,或者摔成一滩肉泥——搬家的皮卡开走了,于是我意识到,我彻底失去他了。
6
高中毕业后我找了许多兼职,白天在饭店端盘子,晚上就去酒吧驻唱,那个酒吧在我家附近,离市中心很远,生意不好,因此十分清净。
我每晚唱十首歌,唱完了差不多是凌晨两点,跟老板和同事打招呼,带走后厨的大垃圾袋,堆到巷口,明天一早会有垃圾车来收,然后去对街的便利店买烟,走着回去,偶尔在楼下的烧烤摊打包一份宵夜。
背后有双眼睛正看着我,耐心地看着我做这些无聊的琐事,我知道的,但我一次也没有回头,可能是在期待些什么,我说不上来。
在认识蔡程昱之前,大概四岁的时候,我妈带我去参加了她好友的婚礼——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这意味着他不得不和一大群陌生人吃一大桌子怎么吃也吃不完的饭菜,没有玩伴,没有自由,不许胡闹,不许添乱,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乏味且无意义。
但那场婚礼不同,新郎是基督徒,婚礼在教堂举行,于是这个四岁的孩子第一次见到了斑斓的花窗玻璃折射出的美丽的菱形光斑,见到了拱顶下垂如同天空的尾翼,见到了茶色的浮雕和洁白的纱裙——事隔多年,我仍感到无比的心悸,甚至还记得牧师说过的话。
“耶和华使他沉睡,他就睡了,于是取下他的一条肋骨,又把肉合起来。耶和华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领她到那人跟前。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
我报了一所离家很远的大学,开学的前一晚我把行李箱带到了酒吧,塞在吧台底下,六点的火车,我本来是打算天一亮就直接离开这座城市的,但我再见到了蔡程昱。
那晚的客人比平时要多一些,三三两两地坐在昏黄的壁灯光里,暗的,静的,只听得见自己的声音,我抱着吉他唱“美人消息隔重关,川途弯复弯。沉沉空翠厌征鞍,马前山复山。”
趁着间奏的时间,我问台下,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我叹了口气,正要接着唱时,角落的方桌上有人举起手,笑着说:“知道,《阮郎归》。”
他的声音让我不自觉地想到了竹子拔节,清脆,干净,还带着雨后的水汽。
“是啊,阮郎归。”
我们去了酒吧后面的小旅馆,他喝得不少,掏身份证的手抖个不停,口齿不清地说要一间大床房。前台皱着眉毛奇怪地扫了我们一眼,好在她见多识广资历不浅,开房而已,不值得惊讶。他接过房卡,拉着我飞快地跑进电梯,他摁下楼层,六楼,什么也没说,但掌心正覆着一层薄薄的汗液。
腰窝是陷进去的,陷得很深,盛着光,一泓水,他伏在潮湿的边角打卷的墙纸上,像砧板上一尾光溜溜的鱼,他轻轻地呻/吟着,连喘息都是轻的,生怕惊动什么似的,又被什么托起,被什么放下,我捧着他湿漉漉的脸颊,汗水落下来,落在那颗小痣上,我咬着他的嘴唇,舌尖卷起一股又一股白浪,吞进胃里,他的眼神却透明得宛如初生的圣子,我想到教堂,振翅飞起的白鸽——主啊,我骨中的骨是个男人,我的肋骨被取出来,做成了一个男人,他是我生命的发端,血肉的源头,这世上没有女人,只有他,我的肋骨,唯一一根肋骨。
我捏着他的腰杆,我说,蔡程昱,我们逃吧。他诚恳地回答,好。
我们一边躺在床上抽烟,一边用手机订了车票。我们要逃去哪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能再失去他了。他抱怨说这整个假期什么都没做,天天待在家里,实在闲得发慌了想看场电影,也必定有某个亲戚作陪。
“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他说,“幸亏碰见了佳哥——马佳,人真不错,我上厕所碰见的,跟他说了两句,他就带我翻厕所跑了!我妈还在商场里等我呢,打了好几个电话,我没接。”
“你再不回电话,她得报/警了吧?”
他不置可否,拆开手机后盖,把电话卡拔出来扔进烟灰缸里,“我们要逃,子棋,要逃得远远的。”
凌晨四点的时候空调坏了,蔡程昱睡不着,说想吃雪糕。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他已经在穿衣服了,打算去楼下的24小时便利店买两根巧乐兹。他穿着我的外套,口袋里还有点零钱,我让他把我的手机带上,他摆摆手,“就几步路,那么大个人,又不会丢了。”
我听见门合上的声音。
他再没有回来。
我捏着那只被拆了卡的手机,去问便利店的店员有没有见过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瘦瘦的,白白的,穿黑外套的男孩,店员说没见过,我问了很多遍,问到他不耐烦了,把监控调出来给我看,我才相信蔡程昱真的没有买到他想吃的巧乐兹。
我在小旅馆里待了整整三天,马佳找到我时吓了一跳,他说我没个人样,跟孤魂野鬼似的。我懒得接茬,他又没头没脑地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蔡程昱被振东捅伤了。
负责这个案子的民/警说他本来是想报复我的,为此还跟踪了我许久,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直到那晚的凌晨四点,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出现了——穿着我外套的蔡程昱出现了,他握着刀跟在蔡程昱身后,一刀从背后捅进去,另一刀捅在肚子上。
我见到振东时他蹲在拘/留/所的角落里,打着抖,不断地重复着,“不是我贴的,不是我,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要打我,为什么,为什么?”他这幅样子让我想到了蔡程昱的妈妈,她也问为什么,问我为什么要把蔡程昱害成这样,害得他不去高考就算了,居然还害得他差点没命。
他们的问题我一个都答不上来,蔡程昱确实被害了,可时至今日,我仍不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如果说是我的话,那么我对他的爱将无从解释,是的,我爱他,我害了他,我们全力以赴,却一败涂地。
浓泼黛,缓拖鬟,当年看复看。只余眉样在人间,相逢艰复艰。
7
蔡程昱又搬家了,搬到了其他城市,他学着去过所谓的正常人的生活,复读、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孩子,他也不确定这样算不算正常,但选择这样的生活的话,他就不必活在日复一日难捱的梦魇里了。
后来他带着妻子和女儿回来过一次,他没有变,只是老了一些,他的妻子眼睛很大,眉毛很淡,尖尖的猫脸,女儿长得像他,小名叫绵绵,白白的小小的,脸上有三颗小痣,跟他小时候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
我们约在一块儿吃饭,蔡程昱的酒量还是不好,喝了两杯就涨红了脸,指着我向他妻子介绍,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说,是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他哇地一声吐了,她连忙扶着他去洗手间,我和绵绵坐在包厢里,她凑到我跟前,拉着我的手,“子棋——”
基因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连叫我名字的语气都没有分别。
“爸爸刚才撒谎了。”
“什么意思?”
“你们不是朋友,对不对,他肚子上有条很长的疤,他和我说过,你从那里挖走了一根肋骨。”
“别担心,爸爸没有生气,他还说了,你是他最喜欢的人,”她像个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她的手很软,温柔地抚摸着我的眼睛,“可是子棋,你为什么在哭呢。”
END
[元与均棋] 烟吻 (完结)
写完了,有空再修
瞎编港风娱乐圈,涉及到一切细节勿考据
年下,正文无车,可以当无差看
bgm:梦伴-李悦君
若世界陷进大骗局里面/
朋友亦难以发现/
共你隔着空在秘密通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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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二零零五年,我第一次见郑棋元。
我记得是十二月,百货公司橱窗里已经陈列圣诞商品,但港城气候潮热,处处都还开冷气机。
郑棋元当时还未搬到后来白沙湾寓所,独自住酒店套房。他的特助Denny梁带我上楼,叫我换鞋去沙发坐下。客厅没有人,卧房门虚掩,缝中光线昏昏,盥洗室传来音乐和水声。Denny不好催,只能频频对表。我等够半个钟,才有人披浴袍出来,...
写完了,有空再修
瞎编港风娱乐圈,涉及到一切细节勿考据
年下,正文无车,可以当无差看
bgm:梦伴-李悦君
若世界陷进大骗局里面/
朋友亦难以发现/
共你隔着空在秘密通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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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二零零五年,我第一次见郑棋元。
我记得是十二月,百货公司橱窗里已经陈列圣诞商品,但港城气候潮热,处处都还开冷气机。
郑棋元当时还未搬到后来白沙湾寓所,独自住酒店套房。他的特助Denny梁带我上楼,叫我换鞋去沙发坐下。客厅没有人,卧房门虚掩,缝中光线昏昏,盥洗室传来音乐和水声。Denny不好催,只能频频对表。我等够半个钟,才有人披浴袍出来,头发潮湿,盖一条宽大毛巾。
Denny将餐盘拿过来,裸麦吐司涂厚厚忌廉,葡萄和士多啤梨对半切堆一层,再浇枫糖汁,十足罪恶吃法。他抱怨郑棋元又睡迟,造型只能车上做,又说再一刻钟司机就到楼下。他还想再念,郑棋元拖长音“阿呀——”一声,Denny只好闭嘴。
郑棋元拨了拨刘海,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他皮肤很白,眼下有痣。我得以平视他,犹豫一下没开口。
Denny说:“早上接到的人啦,*工人把小孩送到公司就走了,我打电话给郑小姐也无人接。”他催促我,“叫人呀。”
我小小声喊舅舅。
郑棋元看我半天,“啧”了一声站直身,去流理台旁边吃东西。
“不像郑遥啊,这么黑,”他拈葡萄入口,吮掉手指上糖霜,“跟小土豆似的,可别领错小孩。你叫,徐什么来着?哦,均朔。徐均朔。”
他讲话腔调很正,几乎没有港岛口音。他教我不要叫舅舅,说这样像平白老好几岁,又问我:“你妈怎么跟你说的?”
我回想郑遥替我收拾箱子时情景,没有几件衣服,她叠了又叠。说话时一眼都不敢看我。
“她说她有点事,让我去舅舅家玩几天。”郑棋元露出嘲弄神色。我忍不住问:“她是不是不会来接我了?”
他意外地看我一眼,慢慢吃完早饭,取餐巾揩净唇角:“我这几天忙。阿丹,维多利亚学校那边我都讲过了,你给他办好入学,添置点东西。”
Denny应了一声,他看我眼神也带同情。郑棋元解开浴袍露出漂亮躯干,兀自换衣,我那时不识高定礼服,不知几片布可值六位数价钱,只觉得他好看。
他问我需不需要工人来帮我洗澡。我立即摇头,他又笑了。他仿佛很爱笑。
“那你自己洗啦,必须洗完才可进起居间。你睡客房,柜子里有毛巾和睡衣,自己找来用。”
Denny说司机到了,郑棋元点点头,换鞋出门前对我嘱咐:“不许进我房间,不要在地毯上吃东西,不要自己出门。”
我不讲话,只是抬头看着他。他讲完一大串不准不要,低头看了我一会,神色变软叹口气,轻轻拍一下我发顶,动作不熟练,仿佛拍皮球。
临走前他说:“我今晚会早回家。你先住下来,其他事之后再说,从长计议。”
工人:佣人
02
一长竟长过北京奥运和金融危机。
我渐渐习惯在港岛读书生活。维多利亚这样的私立学校,小孩都似落地未识几字先通人情,开家长会倒像大牌秀款展览。我刚来时英文不好,又不会讲粤语,听课交朋友都十分艰难。这群天之骄子不会和普通小孩一样,用恶劣态度野蛮手脚欺负人,他们教养良好、彬彬有礼,自己有一套排挤人办法。
郑棋元没安慰我,他说世上总有人讨厌你,如果没有证明太平庸,更悲惨。所以不用想让每个人都不讨厌,不如想想怎么得到一部分人喜欢。这些话我当时理解不了,但都有好深印象。
郑棋元给我零花很大方,逢年节发放厚厚*利是封,四位数以下开销甚至不必告诉Denny,但除经济以外很少过问我的事。我最初也有不满,迟到早退、考试乱答,好叫他注意我。Director来家访告状,我期望郑棋元会骂我,结果他应付走老师就倒头睡回笼觉,全如无事发生。我那时委屈至极,故意做许多他不喜欢举动来表达我的愤懑,不洗澡、在卧室吃零食、摔门、吃东西吧唧嘴。郑棋元由我折腾,只嘱咐工人不许为我打扫房间。
我隔好多年都记得很清楚,那时郑棋元抱着双臂冷眼看着我哭,最后说:我不大会哄小孩,但我讲道理。道理我也只讲一遍,你听进最好,听不懂我也不会再说。
他讲没人为你买单,一个普通学生不妨碍老师升职,不妨碍同学升学。我呢尽义务养你到十八岁,到时你自己解决生计,蹉跎只有你自己。
小学二年级,蹉跎甚至是陌生单词。
事后回想觉得好笑,没有长成反社会人格,多亏我自己心宽。
利是封:红包
03
我到港岛时郑棋元刚从演艺学校毕业两年,但已是声名大噪的电影明星。他二十二岁在大学中被欧洲导演选中,出道作品就是男主角。那时他还叫郑迪,凭人格反转和极神经质的特写长镜头斩获各大电影节重磅奖项,签进公司留港发展。那部小成本悬疑片至今仍保持亚洲同类型电影票房记录。
二零零六年,我升上三年级,郑棋元和公司解约。这事一时沸沸扬扬,供活花边小报足半月薪水。他老东家寰艺将他做摇钱树,揾钱*嘴脸直白。狂接烂片压榨不讲,应酬走穴更是来者不拒,业内都有耳闻,但大家也都知郑棋元进圈不久根基很浅,只有茶余饭后感慨一句他运气不好。毕竟这名利场踩低捧高,腌臜不平的事太多。所以郑棋元零六年底忽然雷厉风行、解约出户,实际大跌许多人眼镜。
他缴付违约金,带走Denny,更名“棋元”,也未签进其他公司,成立自己名字工作室。这幕后当然有他人出力,其中最惹眼一个是寰艺死对头星程的少东林家璁。林家璁刚满三十,英俊又多金,最紧要是单身,他和郑棋元的关系很被八卦小报纠缠一番,后来明面上虽被星程花钱压下,私底下口耳相传的谣言其实更甚,仿佛已是证物确凿的不宣之秘。
这些事都是我后来才明白。当时我小小人不懂状况复杂,我只知道学校中有人讲郑棋元闲话。港岛狗仔写新闻为搏眼球已经尽夸张能事,但学生养尊处优的妈咪们平常也无工要做,做指甲头发时讲起是非比小报更离奇刻薄。有合不来的小孩大概听到一些,急忙忙就来我耳边搬弄。讲郑棋元给钱就可睡,男女不忌,有私生子还可扒上金主。
他洋洋得意,一口一个“我妈咪讲”“我aunty讲”,好似亲眼见到郑棋元放荡生活一般。
我平常懒得和这些白痴仔计较,他们有时阴阳怪气讲我,我只当听不见。但那天突然看他非常不爽,就站起来说:你妈咪有无同你讲,讲话不中听要被人打的?
我打架聪明一些,专挑对方又痛又不容易留痕迹的地方揍,我的对手不懂这窍门,所以最后被拉开带到office听训时只有我挂彩严重,鼻子也淌血,手肘也破皮,看起来惨到不行。阿丹很快到学校,生活老师讲了事情经过,Denny看我一眼,不顾我忿忿神情,口气温和有礼:既然Oliver先动手,肯定我们负责的。
回家后阿丹向郑棋元如实汇报,郑棋元撑下巴听完不讲话,走过来问我痛不痛,又问我打架的同学是否比我壮。阿丹忍俊不禁,扭头过去忍住。我说他高我一吋,郑棋元忧心忡忡,吩咐Denny以后早餐要盯我多食蛋奶。郑棋元官方身高数据六呎,但其实算一八零公分还需少少四舍五入,同个高女星搭戏常要垫高鞋底,他说男孩随妈咪,郑遥身高差强人意,徐均朔你要加油。我完全料不到剧情这样展开,郑棋元既不恼火也不问内情,却莫名其妙让Denny逮到时机揭发我常不吃breakfast。
隔周家长会。郑棋元从来没出席过学校这类活动,往常不是阿丹就是阿丹手下,谁知那天郑棋元事先一点口风不漏就突然出现在教室,仿佛从活动径直赶来无暇落妆,摘掉太阳镜口罩,露出漂亮过分一张面孔。维多利亚星二代不少,但郑迪正当红年纪又轻,当真惹眼。
他问我上次打架是同谁,我指给他看,他就走过去,笑口吟吟不知说了什么。那男生起初一脸戒备倨傲,没想到后来竟眼神乱飘脸泛红到耳根,郑棋元已返回我身边他还在原地呆立。我好奇想问,郑棋元却只是笑,挎过我肩膀往校外走,不肯再讲。这事便再无下文,直至我小学毕业升学,那男仔忽然别别扭扭托人问我可否要到郑棋元亲笔签名,确实骇到我。
不。不该惊讶,毕竟是郑棋元。毕竟是他。
| 搵钱:赚钱
04
我四年级时郑棋元购置白沙湾的住房,我俩总算搬出香格里拉,经理几乎执意要为我们开欢送会。
搬家后郑遥来过港岛一次。她来校门口接我,要带我去金钟吃海鲜放题,我摇头说想要吃Jollibee。她不敢拗我,最后真带我打车去湾仔寻快餐店。我向她要一张五十蚊*点一份炸鸡桶,配酱专心吃乐色食品吃到两手油。
郑遥坐对面,眼神局促,看我时几回欲言又止。她仍旧漂亮,郑家人都有相似的挺鼻薄唇同无辜眉眼,岁月都格外优渥,顾盼时天真神采仿佛二十出头,我见犹怜。
她问郑棋元对我如何,我胡乱点头敷衍她。
刚来港时我曾让郑棋元帮我买一支手机,看到国外号码都会期待是她call我,然而每每落空,有些事也就了然。我成年后想起郑遥,只是失笑,不觉得愤怒。
她这一世都未长大过,好像是长在奇怪玻璃房,否则点解*天生只知道要爱,全不懂得责任义务,不懂得要为选择埋单。大学时不顾旁人阻拦一定要与徐贵生恋爱,后来被正室追打上门闹到学校,郑遥那时已经有我,二话不讲瞒住家中退学,我阿婆那时还在世,迢迢从沈阳跑到榕城,哭也哭、打也打,无奈郑遥铁了心痴缠,讲你从此不用管我。同徐贵生地下拍拖三年不讨要名分不说,居然没攒到一厘家俬,全心相信对方有情饮水饱这类甜蜜语言。最后徐贵生生意遭挫,将郑遥和我扫地出门来向太太表白改过衷心,郑遥一个拖着小孩的大学肄业生,画画品茶插花还会一些,去哪里搵这样的工?如何谋生?到头还是厚颜回家。那时阿婆已经不在,舅公四处打点总算塞进学校当图书管理员,没两年搭上校内鬼佬交换生。鬼佬毕业许诺婚礼绿卡说要带她回美国,独独一个条件:只是钟意二人世界,不可以带埋*细路仔。
郑遥说宝贝你不要怪妈妈,妈妈是真的没有办法,我就擦净手指酱汁把包装纸团作团,然后仰脸冲她笑露八颗牙说我知道。
吃完东西外面天忽然转阴,好在阿丹的车已停在店外街边,回到白沙湾时郑棋元难得在家。他最近迷恋摄影,正闷头研究新买长焦镜,听到动静瞥过来一眼,招手叫我过去身边问我是否识得那上面英文字,上礼拜刚教过我。
郑遥叫他小迪,郑棋元不应声。她拎着铂金包站在玄关,露出泫然神色。
郑棋元拍拍我后颈叫我去温书,我知道他是要和郑遥讲话,就乖乖抱书包上楼,拐过角时楼梯扶手栏罅隙之间漏见郑棋元倏忽沉下来的面孔,同隐隐约约一句“你来干什么”。我有意听壁脚,但他们没说几句就进了书房。
荣姐叫我吃晚餐,菜足足够三人分量,盐烧方利鱼甜酱片皮鸭,点心件件卖相味道都落过心思。可书房大门还是紧闭。
我印象中郑棋元很少疾言厉色,即使生气也是多冷脸少火滚,懒得与人争口舌,但今天不同寻常,门后郑遥高声说了句什么,郑迪厉声打断她,然后话声又渐渐低,仿佛有人哭泣起来。
我味如嚼蜡吃完,在客厅心不在焉看《古灵精探》,直到两集播完书房门才打开,郑遥双目红肿,郑棋元面色亦很难看。我站起身不知该说什么,郑遥左手攥张纸巾,右手抓得名贵包包起皱,走来我面前,抬起手,我犹豫一秒到底未躲,由她手指微凉温度轻轻落我发心,轻得好似触碰一座流沙堆塔。
窗外又落起雨,有窗户未阖严密,风鼓动窗框嘎吱响。荣姐连忙去关窗,郑遥将要出口话语被这阵响动截断,再讲不出来了。她眼里情绪从愧疚复杂到愤懑,一咬唇反身就走,高跟笃笃径直踩出门。荣姐阿呀一声想去劝,讲总要等雨停再走罢,郑棋元却喝止说别拦她——!让她走!
门被摔上的震动消弭,郑棋元才卸力,拖动脚步,拿手机拨号码,吩咐阿丹开车送她去机场酒店。他音量很小,要被沥沥雨声湮没,像面疲惫、易碎磨砂玻璃。
细路仔:小孩子
点解:为什么
五十蚊:五十元
05
那晚郑棋元照样九点过半钟就催我上床。
天文台挂七号风球,台风恣睢里雨不见止反阵仗愈大,迫近午夜更响起隆隆雷声。我在床上翻覆良久,终于一骨碌爬起上到三楼,主卧大门下透漏一线灯光,我因此知道主人未睡。伸手想敲,谁知门其实冇锁,一碰到就吱呀张开。
郑棋元靠坐床头,长睡袍覆住交叠两腿,点一盏暖黄色小壁灯,手边空高脚杯,食指中指挟一支细烟,烟盅密麻麻塞满。我被尼古丁气味激得缩鼻,郑棋元少少吃惊,碾掉烟头打量我一下,“做什么夜半不睡?”他转移视线往下觑见光裸双脚,拧起眉毛:“讲多少遍……”
我难得紧张抱紧怀中枕头:“我不要独自睡。”他问点解,我脑中乱乱,外面正好一阵白亮,便随口乱编说怕闪电行雷,吓得睡不着。
郑棋元“噗”一声,眉心松动,露出好笑表情,故意用白话调侃“都是大个仔啦,唔好咁细胆。”(是大孩子了,不可以胆子这么小。)我站在原地不动,咬住下嘴唇盯住他不讲话,郑棋元同我对视一分钟败下阵来,叹气作出艰难决定,拍拍身边kingsize大床。
我抿嘴压住飞起嘴角,迅速从床尾爬上去,把我的蓝色枕头安置在他大一号灰色枕头侧旁。郑棋元盥洗回来一脸嫌弃样,看看我脚再看看蚕丝床单,显然忍住好多mean言语,面色郁闷地抬手熄掉壁灯,拉高被面躺下。
外面落雨不停,击打棚檐瓦片叮叮当当,响雷连绵到天边,这样的台风天港岛像足被风暴云团包裹,倘使住在高层,会错觉身处太平洋中心小舟。
黑暗中耳朵机敏,我听见自己与郑棋元两道呼吸声,我无睡意,他亦很清明。
我翻个身对住他。他背向我,睡姿脊背弯曲膝盖蜷起,睡衣领口露出一厘文身图案,似皮肤上生长迤逦枝蔓植物。我小小声叫他名字,他安静一息,才嗯声作应答,翻过来平躺,望住天花板,眼睛好亮,鼻梁棱线清晰像瘦金书撇捺。
我说郑迪我不困,他竟欣然陪我吹水*。郑棋元一直闭口不谈郑遥,但今天破例,说起他俩廿年前故事。郑棋元说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右手掌有疤痕展不平?原来是小时在化粪池玩,一脚踩空险些跌落没命,郑遥拼劲推他,自己却烫伤左髀*,做手术时只好截取手掌皮肤来植。他描述往事声音凉风温柔,我看到他眼中潋滟波光。郑棋元讲十几岁时郑遥已出落动人,在学校舞蹈队得到重用,老师说独得天赋怎么好浪费,荐她去北京进修。
我问后来发生甚么,郑棋元沉默好久,才终于开口说:“她其实是个合格姐姐,对我并不坏。”
我隐约知道郑棋元与郑遥的心结在外婆去世,不想再问,犹犹豫豫蹭到郑棋元身边,一手去够他外侧肩膀,胳臂横在胸口,笨手拙脚给他半个蹩脚拥抱。郑棋元先是惊讶,又露出笑,忍俊不禁拍拍我小臂:对唔住,怎么要你安慰我。
他说徐均朔,她不是个恶人。我松开郑棋元,钻回自己被中裹好平躺,像荣姐做的marshmallow球裹好朱古力,只同他挨住小小一块肩头。我回答知道了,我不会恨她。
郑遥不是好女儿不是好母亲,但四四六六拆掂*,我多谢她替我想到最善去处,把我交给郑棋元。
髀:大腿
吹水:聊天,闲聊
四四六六:算清楚账
06
二零零九年我升上中学,郑棋元让我自己下决定,我未去贵族私校,选择校风极严的官立中学,学生个个出类拔萃学业超卓,年年文凭试派位发榜成绩辉煌,读起来自然十倍辛苦。
郑棋元嘴巴刻薄,讲你选了不要后悔,等下看到朋友田径游泳开趴,你却要走路都背牛顿定律,学到眼袋落心口只拿A minus,到那时心理失衡不要拜托我帮你转校。他嘴上虽这样讲,九月却忽然给我一抽锁匙,说新购置港苑豪庭一套公寓,恰好在学校附近。
我很承他情。
十六岁过生,我请了八九个死党,不便带去白沙湾,就在小Loft开趴。说来奇怪,圣约翰明明男仔数量占多,却有许多女生同我关系良好,顾氏百货公子发表看法,讲我中三时演出话剧王子复仇记*,扮Hamlet黑色碎屑中几多癫狂挣扎,我向来泪点忽高忽低,首演在台上哭到花妆,Ophilia演员看到傻眼,好险忘词。
顾易转述学姐评价:弟弟流泪模样脆弱带坚强,委屈兼有倔犟,看起来心中好像搅打cream,好痛锡佢(好怜爱他)。我尬到脚趾抓地勒令他收声,顾易满面笑容唏嘘不已:难怪,难怪。难怪我们阿朔哥最受妹仔欢迎,却无人表白芳心,原来都想做你姊姊。我气结又无处反驳,只好不理他。
生辰当天郑棋元让Denny送来礼物,是一台最新款手提电脑,我猜是Denny代为选购。Denny说郑棋元今天上重要通告,我说知道,然后对他道谢,但未同他讲晚上聚会打算,连蛋糕蜡烛都是同学从美心店里买来。所以十点多郑棋元忽然出现,屋里我们屋外他全都大吓一跳。
郑棋元从帽到鞋一身漆黑,他脸小,Gucci墨镜加口罩几乎挡到完全,手握门把看见玄关散十七八只鞋,抬眼墙上贴满气球彩带,客厅一票少男少女嘈嘈闹闹,正起哄我与一位女同学玩pocky kiss。那女生脸颊粉粉有虎牙,笑起来两分神似广末凉子。她嘴上骂痴线,其实好配合,眼里有藏不住期待,我正迟疑,刚好被郑棋元打断,其实大松一口气。
同学们一眼未认出他,问是否是我哥哥?等郑棋元摘掉伪装假面,纷纷不可置信,倒提凉气。只有顾易早识内情,老神在在同他招呼:“Uncle Shawn,long time no see呀。”
郑棋元嘬腮,我知他一定肚里翻白眼,差点笑出声。
等同学们都告辞,郑棋元叉腰看桌上狼藉杯盘,遍地果壳糖纸汽水瓶,甚至还有擦过嘴巴纸巾,我窥他神色已在爆发边缘,立刻站起卖乖说Don't worry啦我即刻清理。郑棋元叹口气阻止我:算啦,明天叫荣姐过来一次,你好歹也是sweet sixteen寿星公,不好劳动。
我这时才发觉他非空手到来,提一支雪莉酒,看精美包装就知价钱不菲。郑棋元笑出猫纹:“别误会,酒供我自己,你饮咸柠七。”
客厅七国咁乱*无处落脚,只好去阳台。港岛夜色温柔,空中有不知来处烟花此起彼伏,金银线乱乱交错,绣凡人不懂的深意符文。维港灯火辉煌,但穿越一英里晚风,传到这小小窗口也只残余阑珊光雾。郑棋元怕冷,把卫衣双袖拉长盖住手指,顶住下巴玩火机。他忽然问,“那个妹妹”,郑棋元比划一下额前,“齐刘海那个,喜欢你喔。”
这句话不是疑问语气,直接剥夺我承认或否认资格。郑棋元似笑非笑:“小朋友真好懂……所以呢,你钟唔钟意人家(喜不喜欢她)?”
我喉结滚动一下,视线觑见他小臂仿佛又有新添文身,一时走神忘记回答。他只当我面皮薄怕羞,笑到捧腹。我都费事*解释由得他笑,他好久才平复,忽然字正腔圆喊我大名,一副严肃表情:“徐均朔同学,你要当心。”
我斜他一眼,眼中疑问,郑迪抱住一边膝盖,扳正我肩膀叫我直视他明亮眼睛:“恋爱都无所谓,高中生青少年荷尔蒙旺盛,有罗曼蒂克故事正常,但你要当心,不许莽撞。要对女孩负责。”他最后一句换普通话讲得好认真,说“女孩”时加卷起舌的奇怪尾音,粘连温柔。
我老实点头,他一脸怀疑,追问我明不明白话中含义,我脸这时候才真正白变换作红,提高分贝大声说“学校有常识课啊”,郑棋元仍然不放过,又问知不知道应该采取什么措施?
我其实自己也不懂,为何接受这人的性教育会格外无敌尴尬,只是扭住双手克制崩溃心情,几乎咬牙切齿说知道,偏偏郑棋元一无所觉,还在神情无辜催我答案:要用到什么,知道那你讲呀!
我忍无可忍朝他大喊“袋*!套!condom!OK了吗!”,然后在他问完“知不知具体使用办法”之前落荒而逃。
哦,我还忘记回答,我不喜欢广末凉子。
王子复仇记:哈姆雷特
七国咁乱:乱七八糟
袋:套
费事:懒得
07
郑棋元不是拼命工作类型,常讲要不是有我这个细仔要养,好多通告都费事接。他三十岁得到金马提名,只是同奖项擦肩而过,影迷都说好遗憾,但他自己仿佛一点不放心上。
三十岁后郑棋元拍戏愈少,算来一年摊一部都难。他会赚更会花,血拼时常不看标价,上月去纽西兰拍杂志刚花七万港币购一尊形状诡异毛利人木雕,运回家中摆在客厅,我不每天回白沙湾住因此事先不知,周末夜里开门正对上红木雕塑阴森微笑脸红吓到跌跤。
我曾向郑棋元会计问他的财务状况,好在他行大运,刚有积蓄时即在两岸购置几处房产,后交给专业wealth management运作,其实家底不薄,只是他自己不在意。假设阿丹包藏祸心做手脚,恐怕他都蒙在鼓里。
二零一四年,Sir Run Run Shaw*去世落幕传奇,港岛时事光怪陆离,而郑棋元两耳不闻窗外事,忙着拍拖。
他新男友Anthony是出道不久年轻模特,刚在巴黎fashion week崭露头角,和郑棋元高桌晚宴相识,来电之后例牌抄牌*,火速恋爱。Anthony中法混血灰绿眼瞳,矜贵长相修长身材,对自己姿容亦有正确认识,举手投足气质漂亮到几分嚣张。
郑棋元从未瞒住我性向,从我到港岛起,断续遇见男人送他回家,在门厅耳鬓厮磨一吻再吻。大约是那时我太小,他和历任男伴又样貌出众,看起来赏心悦目,谁见恐怕都只得感慨一句“好靓仔”,竟然未发觉哪里奇怪。
七八年过去我也渐渐归纳概括他口味,不可以太夸张肌肉,也不可太瘦,最好身材精练流畅,轮廓要深眉眼要浓,紧要是穿衣要靓。这样一对照,Anthony可以算十分合格质优。
耶诞节是公共假期,圣约翰也要放学生回家过holiday。第二天不必上堂,前夜当然要出来玩。一四年港岛还未修例禁止卖酒给未成年,顾公子及时行乐,邀我前往遮打道新开业rooftop酒吧领略资本主义世界纸醉金迷。我提前告诉郑棋元晚上计划外宿,谁知这天好衰唔衰*,顾少小女朋友忽然肚痛,几个电话连环call来,终究逃不掉被抓走关怀慰问。
这天广末凉子也在,她英文名叫Melody,穿一条艳丽红裙,不畏惧微凉气温露出大片光洁肩膀。妹仔化精致妆容,新修眉尾窄窄,好似燕子雀跃翅翼,坏在无端白事用余光偷看我数次。顾易挂断电话时Melody恰恰起身,手上一杯Singapore sling,我察觉她走来时注目视线,立马对顾易说:我可开车送你去,省得你等司机来耽误时间,我想Jessy一定已在暴躁边缘。
Sir Run Run Shaw:邵逸夫
例牌:按惯例 抄牌:拿联系方式
好衰唔衰:遇到霉运
08
送完顾太子,我不想再回中环,于是给同学留言讲身体不适叫他们好好玩,然后返回住处。
后来我时常后悔当时应该乖乖和同龄人聚会,不该忽然出现在港丽豪庭。如此就可避免目睹玄关到房门逶迤一路衣物,客厅音响还放低低爵士乐,男声哼唱“Your fingers touched the string of my heart”*。
我僵立客厅,听到门内紧锣密鼓,正是酣战。
这里不比白沙湾,家私大抵都是宜家买来,平货无好货,床架做规律运动发出极清楚嘎吱响声,间杂还有二人模糊带笑讲话声,不知说哪国鸟语。忽然一声长喘好似痛苦好似快慰,过半又被截断只剩下闷闷声响,想一想便知是被嘴巴堵住——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竟在脑内摹画场景,不敢再听下去,火速逃去书房关上门,胃里装一个钟前喝Mojito,明明极低度数却好似延迟发挥强力效用,酒精分解冲得脑管发涨、眼睛发红。
其实我可以找到地方收留一晚,但鬼使神差,删掉打好讯息。我桌前站一刻,椅上坐一刻,刷一刻FB,发觉满屏都是男女朋友秀恩爱合照,看到更加心燥,一骨碌站起推开窗户吹冷风:
徐均朔,有自唔在,罗苦来辛*,活该活该!
哪位名人闹市中读书,真真正正好劲。我连试图玩游戏都心不在焉,被队友狂骂痴线扑街,呆呆看基地水晶爆炸打出defeat,终于承认我还在回想刚刚听到那几声模糊动静。
是郑棋元吗?应当是。虽然我没问过“你在上在下”这类尴尬问题,但从他与Anthony体型差距亦不难有自己猜测。但又好陌生,并不十分柔媚,但既低又醇,嗓眼拖出一丝裂帛质地沙哑,尾音隐约哭腔,像是被欺负得好惨。
怎么这样?那个Anthony明明一副性冷淡相……算了,不干我事。我只是在书房坐到手脚寒冷腰酸背痛,所以生气。
我开门凝神听了一分钟,客房鏖战仿佛告一段落,终于蹑手蹑脚回到自己卧室。屁股刚落到床上,一墙之隔忽然一声钝响,仿佛有人被摁住手掌一下锤在背面。哗,原来中场休息,跟住又是波涛汹涌,大弦嘈嘈小弦切切,轻拢慢捻抹复挑,银瓶乍破水浆迸,背完全篇琵琶行还不鸣金收兵。
远方玫瑰堂敲钟,十二点平安夜走到结束,同我理智耐心一起告罄。
我打开门冲出房,在客卧门上哐哐哐重重锤三下。里面嗯嗯啊啊吹拉弹奏万籁,瞬间扼住脖子一齐哑巴。
我抓起大衣出门,防盗门摔到震天响,楼道声控灯光全亮,心里恶毒想:对唔住Anthony,你倘若日后有难言阴影都赖Shawn郑带你来错地方,不要算我头上。
09
就算平安夜处处打烊,便利店也照常24h开放。seven-eleven灯牌夜幕中发光,像乌黑海面围住灯塔一星萤火,柜里永远有温温豆奶同雀巢咖啡,收容夤夜收工路人的辘辘饥肠。
节日深夜大家各有安排归宿,7-11门庭冷清,只有五六十岁年纪阿嬷坐柜台后收银,无客人就听收音机。
我跑下楼时未拿包,口袋里总共十五蚊零钱,刚好买一盒烧麦加一杯杨枝甘露,扎小洞眼,借微波炉叮一分五十秒,靠住桌板站着吃。杨枝甘露这类饮品,我不嗜糖只觉得一般般,喝多仿佛黏住嗓眼,其实是郑棋元挚爱。他好爱食甜,雪柜中常常有蛋糕,家里lounge打开一定找到果汁软糖麦提莎*,偏偏生吃不胖,不知是什么道理。
我正走神,忽然有人站到我旁边,把手上东西摆上桌台,一瓶杨枝甘露、一包薄荷烟。
郑棋元戴黑渔夫帽,帽檐低低压住眉眼,裹Burberry风衣,腰带束紧,肩背削瘦。柜台后阿嬷还是专心听节目,完全不知深夜光顾客人是最当红电影明星。
他领口掩得十足严实,只露出小片皮肤,看不出里层衣物。我瞥他一眼就移开视线,专心吃我的最后一颗马蹄肉烧麦。
他问我怎么突然回家,不是说同朋友玩?
声音里残余情事后暗哑。我想烧麦凉了真的好难食,用一次性叉捣来捣去,败尽胃口。我假笑一下讲唔好意思啊,是我不该回来剥花生*,破坏你们浪漫夜晚。
郑棋元皱着眉唇角隐约笑,是一种无奈又无所谓的熟悉神情。他叹气:我刚好在附近,今晚难拦的士,又不想打搅阿丹,你说不在家住才带来这边。
他有理有节,我胡搅蛮缠。我问Anthony呢,你就这样出来,把人家抛在楼上?他说先叫小安走了,我猛灌一口饮料,咬牙切齿嚼西米,心想有冇搞错啊,这可是耶诞节,这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都可以耐住不生气,“小安”确实是有很爱你。
午夜港岛安静如另一世界。沿街店铺将乐色丢出门外道旁堆山等垃圾车凌晨收走,街市只余一家瓜果摊未收,亮着一只电灯胆,几个叔公围坐那里吹水。我擦净手扔掉包装盒,郑迪也几口喝完杨枝甘露,底部残留一点芒果,他就咬住吸管吸到杯瘪,毫不在意做派穷酸,一点不像锦衣玉食大明星。他终于吃到那口果肉,心满意足扔掉塑料杯。
我跟着他走出7-11,拐街角穿马路回家。郑棋元却未径直进公寓楼,反而在台阶上停步。我觑见他从内袋掏出火机夹在掌中,知是犯瘾要食支烟。他叫我先上去睡,我站着未动,问他这个Anthony是要定下来了吗?
郑棋元偏头点着火,烟头随他呼吸复暗复明,像唱诗班乐童捧在掌中如豆烛光。他仰头吐一口尼古丁,却不回答我提问。我当他默认,忍不住又道:讲到底我也算你为数不多亲朋,何时带给我正式介绍?
他不置可否眯眼,讲你不是常劝我年纪不小该收心安定,我听进你话,岂不该高兴。
他态度太气定神闲,领口松动一些露出隐约暧昧痕迹,我听见自己烦躁语气:“但你眼光一般,我看这位不太行。”
“你又不了解他,怎知不行?”
Anthony样貌谈吐处处过关,我其实不知他哪里不行。但我不可撤回结论,必须努力找依据back up,绞尽脑汁说他…他年纪太小。郑棋元吸烟动作顿住,从垂落刘海间隙中看我,忽然春风皱水般莞尔一笑,轻轻“哦”一声,难辨是否疑问语气。
我被他看到无名心慌,匆忙移开眼不愿对视,听他忽然笑问:“怎么,你想试吗?”
我还在纠结“年纪太小”的问题,听到这句话心中方寸大乱,惊骇看他,郑棋元却很无辜神色,弹一弹烟灰:我说烟。
是因为我方才盯着他的手。
我发觉自己误会,脊背一松,咽咽吐沫克制脱缰心跳。郑棋元手白净修长,Cartier黑曜石戒指吻住万宝路细细身体,这样手势竟像足拈花。换做往常我一定严词拒绝,再加一句啰嗦唠叨劝他保护嗓子少食烟,可今夜中天有月十里无风,我受到某种奇异蛊惑,从他手中接过燃一半的烟卷。他抽黑冰,薄荷味道好凉,我还未来得及为间接接吻心乱,醒脑凉风毫无防备呛进喉咙肺腑,我完全不会过肺,俯身咳出眼泪。
郑棋元笑得前仰后合,眼角出现漂亮褶皱,好似泼墨写意山水。
他取走烟,摸摸我头发,对我讲:“均朔,Merry Christmas.”
歌:张国荣 A Thousand Dreams Of You
有自唔在,罗苦来辛:自找苦吃
麦提莎:麦丽素
剥花生:类似当电灯泡
10
实际安东尼并未在我生活占据太久。好似每个人青春期都出现过一类角色,带资进组,天降出场,迅速拍完走马灯一样繁杂戏份,某天平白消失,遁迹过程既突然又缓慢,以至不易察觉,要等后来翻阅日记、或是师奶们玩牌追忆往事,信誓旦旦讲确有此人,才敢肯定不是臆造出来记忆。
最后印象是十八岁成人礼,郑棋元替我举办宴会,Anthony携礼物光临,到得好早,在院落同我谈话,态度亲热。那之后因我决定dse考同国外申请两手准备,叠埋心水*扑在升学申请事宜,工作量double忙到脚不点地,连郑棋元都好少见,等我开春递完application,郑棋元已*斩缆干净恢复单身,戒指换作一枚宝格丽铂金。
我问起过一回点解分手,郑棋元翘埋双手悠悠道:年纪太小。
我语塞,从此不敢再问。
等我考学完毕得闲,大明星Shawn却忙碌起来。他终于想起该搵钱顾家,洽谈接下一部电影,拟定七月进棚。
放假第一天我同郑棋元一道吃早餐,知道他为贴合人物形象开始减肥,关键是少食蛋白质,好令肌肉快快流失,所以自觉帮他消灭盘中煎蛋和烘豆。
郑棋元将电话开扬声器好解放双手专心抹油占*,阿丹在那头讲先前跟包妹妹怀上BB回家养胎,需要为郑棋元找新助理。
我忽然心念一动,吞掉口中食物:助理有什么要求?
Denny迟疑一下,郑棋元抬头投来目光。
我沉着表情:我又无事可做,比起去咖啡店part time拿五十港币时薪,还不如帮你忙。
阿丹不敢决断,等老世发话。郑棋元搔搔鼻尖眯眼望我,问我是否知道助理要做些什么工作,我偏头想一想,如实回答不知道。郑棋元哗一声:不知道就自告奋勇?
我镇定以对:但我最了解你。招来新人,知不知你每日作息?订餐清不清楚你忌口?买咖啡知不知你奶要soya糖要两包?
Denny电话那头忍不住调侃:“Shawn,佢咁醒目,唔洗担心考试肥佬咗!”(他那么聪明,不用担心考试考不好啦)
我余光偷偷看,郑棋元也露出笑意。
兼职到手,我有良好敬业精神提前做功课,正大光明偷看郑棋元剧本。新电影名叫《世和》,与郑棋元饰演男一号同名。戏没有女主角,另一位主角亦是男性。
其实港影同性恋题材常见,九七前后神作频现,千禧年后佳片无几。郑棋元虽未公开出柜,但也未严正否认过性向传言,小报花边写厌关于他的男男绯闻。经纪文姐所以不赞同他接基佬电影,但郑棋元捱夜读完故事,第二日早晨眼红红,讲他好钟意,一定要演。文姐请工作室另一话事人林家三少劝阻他,谁知林家璁向来不干涉郑迪选戏,听闻消息只说:你拦不住他啦,他已认准,不叫他演要闹罢工,凭他去吧。
总之七月三日朝南拜,点香烧猪卤牛,《世和》开机。
我跟着郑棋元搭飞机到北京,正式进组。我自从幼时被送到港岛,虽然节假日也同朋友回内地玩,但多在上海深圳,好少来北方,紧赶上北京潮湿时节,暴雨下到爽快淋漓,小孩顶书包街上欢脱踩水,草绿姜黄从地底迸发,同南方霪霪霏霏漫长雨季又好不同。
导演是大导演,但行事无架子,大家称呼他阿关。与郑棋元演对手戏男演员Dickson是阿关刚发掘新人,比我只大三岁,演过不入流广告片讲“哗好惹味(好好吃)”这类痴线台词,但相貌讨喜,英俊眉目笑起有酒凹,见面问好一口一个Shawn哥,郑棋元伸手不打笑脸人,难免也要客气应对。
世和的开头像老套罗曼故事:贫穷画家萧世和独自远渡重洋,被华人富商聘做家庭美术教师,遇见富商刚刚成年的独子陈颂贤。
虽然郑棋元电影我部部看过,但荧屏同现场完全不同,第一镜拍群像,陈家餐厅众人用餐,世和初来乍到,由陈太向大家介绍。
一喊action,监视器屏上的青年人通身气场遽然变化,坐姿拘束举止谨慎,动叉切割食物不意发出清脆响动,他眼睫细微一颤,余光仿佛很想去看有无人注意却又忍住,指尖攥住微微泛白。
镜头下不再是Shawn郑,而是萧世和。孤身远渡重洋、赖长辈人情找到容身罅隙的萧世和,敏感、自卑、自负……
颂贤问世和萧老师今年几大,世和犹豫一下答道:二十九。少年人脸孔露出少少恶劣笑容,语气轻薄:老师不会骗人吧?看起来好小,仿佛大学未毕业。世和撞入他直白摹画目光,烫伤一般迅速逃开,眉心难以察觉敛起。
场务抱手站我身边看,导演喊“卡”时喟叹:Shawn真是天生食这碗饭。
叠埋心水:专心致志,一心一意
斩缆:分手
油占:黄油+果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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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为助理,分内工作是照顾演员起居,因此顺理成章和郑棋元住套间。他演戏期间嗜爱尼古丁,有时同阿关夜间谈戏,半钟头费掉半包。我看到心惊,不顾他反对没收四只zippo,规定只许在我眼皮下抽烟,每日最多三支。郑棋元一度试图发挥偶像特权要外卖小妹捎带火机,先后被我抓到五次,才消停放弃念头。
剧本上写故事发生在United States,但即使大制作金主也要悭钱,不好当大花洒,因此陈家、世和出租屋这两处室内戏都放在北京拍摄,租下一幢八十年代西式洋楼搭布景。
我第一次看拍电影,才知原来拍戏不按故事顺序,开镜不久就是世和与颂贤同居。
电影中段颂贤家中陡生变数,陈父入狱取保候审,陈母连夜回台湾筹钱,陈宅日日有人上门泼漆追债,颂贤不敢回家在街头游荡,被街区不良少年扒走荷包,头上更挨一砖,昏昏沉沉叫世和碰见,捡回小公寓收留。
这是全篇情感最浓高潮,是浮生偷裁甜蜜桥段,亲吻做爱颠倒世界,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好像姓名都无意义,身份年纪性别差距也化灰烬,天地齑粉,但冷气机嗡嗡作响的陈旧出租屋变世外乌托邦,容纳一对情人暧昧名分。
阿关要郑棋元和Dickson尽快培养感情,否则难拍出热恋情状,后生仔谨遵嘱咐,天天勤力来找郑棋元。这是为工作服务,我当然无意见,只是他的助手太客气,快三十年纪非要称呼我朔哥,更处处替我做事,使我工作变好无聊。
无聊动起其他心思。我和场记常常吹水渐渐混熟,向他打听周边,他操台湾腔绘声绘色描述附近出名销金窟:白家大院啦,过去是礼亲王府,散客要提前订座,里面服务员都穿古装,想吃龙肝凤髓都没问题喔。
我用搜索引擎找给郑棋元看,他一边配合发型师仰脸吹造型,一边伸出指头划拉两下:想吃这个?
我朝他眨巴眼,Uncle Shawn收回手检查镜中造型,财大气粗欣然应允:OK啊,你看哪天不排我的戏。
你埋单?
他从镜中晲我一眼,笑说你想请客也可以,下月只发你一半薪水,好不好?
阿关一向体谅演员好好人,不像其他导演凑满室内戏开大夜车,统筹排时间也平均,找郑棋元available一天不是易事。
那天我等到十一点按捺不住,兴致勃勃敲开郑棋元门,开灯拉窗帘倒水挤牙膏,乒乒乓乓声响催他半睡半醒坐起,顶乱发打湿漉漉哈欠。
他无起床气,但一觉睡醒会懵,聪明大脑要花五分钟重启,攻击性距离感都暂时turn off,像乖乖小朋友。
我把郑棋元从床上拉起来,推进洗手间,他睡眼惺忪毫不反抗。
我愉快哼歌一边取出搭好衣服,忽然外间有人叩门。我走过去,看到Dickson阳光灿烂英俊笑脸:你好呀阿朔,Shawn哥仲未起身(Shawn哥还没起来吗)?
郑棋元在身后问:Dickson,找我有事?年轻人笑道上午拍得不顺被阿关训,但阿关从不把话讲具体,只让他好好琢磨,有地方琢磨不明白,想找哥聊一聊。郑棋元说下午晚点好吗?Dickson啊一声,露出失落为难神色讲五点已安排媒体采访,又很善解人意,低头说没关系没关系。
我回头看到郑棋元犹豫神色,心道扑街。果然下一秒他含歉意转向我:均朔,不然你拿我卡,自己先去——
哦,自己去就自己去。我龇牙笑:“你哋慢慢啊,唔阻你哋啦!”
郑棋元人脉雄厚神通广大,订得VIP临湖包厢,雕梁画栋美不胜收。我挥他人之霍,把菜牌按价格降序点单,必选是花哨噱头名目,诸如渤海鲍鱼水晶鹅肝,经理浸淫商界多年竟然动恻隐之心,劝我夏天不宜食鹿肉,但我一意孤行,执意要尝爱新觉罗弘历同款鹿肉馅的饼。
侍应生都是二十岁古典美人,穿织金比甲同洒花马面裙,挽袖斟酒露出葱管指甲和霜雪手腕,芙蓉面带春风,问我您吉祥?
本来是很吉祥的,都怪郑棋元。
白家大院庭中有戏台,即使观众寥落,月琴二胡也敬业陪住昆戏咿咿呀呀,台上人妆面鲜妍顾盼流眄,蝉噪荫浓,慢悠悠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醉扶归点样归,皂罗袍甚么款式,我全不懂,独独听明一句“恰三春哇好处无人见”。奇怪奇怪,点解三十六摄氏度夏天学会伤春?
“你哋”:你们慢慢来,我不打扰你们啦
醉扶归、皂罗袍:《牡丹亭》其中曲子
12
我回房时郑棋元正光脚盘腿坐在沙发上,刚洗过澡,脊背浅浅水汽,黑色线圈发筋绑住为角色蓄长发尾,面前摊开剧本,茶几摆一大盘鲜艳欲滴士多啤梨。
我故意喇口喇面,他却好似毫无所觉,戴金丝框眼镜,面孔温驯无辜:均朔回来啦,帮下手!
我的黑脸无以为继,一下泄气,乖乖坐到对面。
“Dickson请教你什么?”
“他年纪太轻,顺风顺水金菠萝,了解不到苦痛……”
“谁的苦痛?世和?”
郑棋元啃拇指,话声含含糊糊:“颂贤啦。”他又想烟,可惜兜里空空,只好拧开保温杯包一大口水,“颂贤张牙舞爪,明明善良敏感爱读莎翁,强要装顽劣富二代。”
我点头认同。可点解要咁样?
郑棋元微笑,他问我学校是否有高中才来港岛的陆生,我点头。他又问他们是否有共同特点,我想一想答:皮肤白、不喜欢提问、好会考试。
郑棋元唔一声:宾州社区九十percent是白人,讲到华裔小孩就该是好安静好规矩,方程解得快,乖乖仔乖乖女。究竟他们确实这样,还是旁人都讲他们这样,所以只好认同?
我恍然,说我听明白啦,他本来乖,但因为别人觉得他应当乖,所以故意装不乖。
宾果,郑棋元笑,人都怕听别人话自己,又忍不住想听别人话自己,拉扯到死,不确定自己是怎样人。
宾馆吊灯亮晃晃,郑棋元垂下的眼睑薄到透明,睫毛联结面颊细细绒毛碎碎鬓发,镀作奇妙柔软光晕。他专心看剧本我更专心看他,看三分钟忽然喊他名字,问:郑迪,你到港岛时几岁?
郑棋元抬头对上我目光,表情意外怔愣,慢慢转到柔和。他好少躲避话题,这时却语速很快说好了快点对词,又拿话堵我追问,撒娇一样说上人物分析课好累人,不想连授两堂。我闷闷哦一声,努力克制对限量贩产品恼人好奇心,嘴里毫无防备被人塞入一颗饱满果实。汁液太甘甜,顺利截断我思维。
他托腮望着我,想说什么又停止,最后生硬岔开话题,问我饭吃得如何。我这才想起自己本该在生气,刚刻意抿嘴他就伸手掐住我脸颊。我知这是独特示好语言,可以翻译为“好乖”,以及“对唔住今天失约”,而揉乱我头发则读作“下次补给你”。
13
出租屋大约十坪,有小小盥洗室,浴缸是从二手店买来vintage,巴洛克式老虎脚上世纪或许曾镀华丽玫瑰金,总之如今已磨蚀到黯淡铅灰。铜绿浴帘吊挂浴盆上方,尺寸并不恰好,用曲别针折起一掌宽,潮气积久填进陈旧皱纹,沉甸甸半幅拉住风光,漏出漂亮白皙右手,松松握住盆沿。
塑料推拉门吱呀响动,高大轮廓投在帘上,浴中人未注意到,犹自搅扰流水。片刻那只右手松开,展开指尖去够墙钩上毛巾,却被另一只更年轻有力的手捷足先登。
世和骇得一惊,缸中未下完的水随他动作哗啦一声。他轻声责怪来人:做贼一样,我要手边有部电话,现在已经报警。颂贤不错手递给他东西,反而自己矮身去帮世和擦头发,笑出可爱酒凹:你怎么舍得?
他问怎么不用淋浴,世和说坏了,明天下午有人来修。颂贤将湿发拢在掌心隔布料握住,嘱咐顺便记得也给冷气机注氟利昂。家常絮语中毛巾揭开,四只眼睛对视,颂贤忍不住垂首去吻他,手指摸索楔进对方手指,在潮热水汽中扣紧。
阿关讲到这里,站起来亲自给Dickson示意:“他抓住你领子。你不要松开他,直接跨进去,动作不好看无所谓,节奏要有。”
我站在打光师身后,抱着郑棋元的杂物和外套。还不是正式拍摄。浴缸里无水,郑棋元也还穿衬衫,撑着下巴听阿关说戏。阿关道:Shawn,Dickson,唔该你俩摆位置先,我好找机位角度!
我好险掉打杯盖,而Dickson谨遵指示,冇厘犹豫,迈进浴缸膝盖分开跨跪下来,变成十足暧昧姿势。
我脑中疯狂报警:冇眼睇啦徐均朔,唔好再看!
——但我目光不受管,眼甘甘盯住郑棋元,看他一手枕到脑后态度自若,甚至好心传授后辈要领:等下开拍,尽量从右边吻上来,否则挡住镜头。
阿关做整体辅导:颂贤你先亲世和,跟住再退开,给一些eye contact,再摸他的脸,然后再爆发出激烈动作。我不给你们好多限制,这时是化学物质最浓,颂贤一方面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但逃避去想……可以粗暴一些,不要凶神恶煞,是毛手毛脚,而世和呢,就好纵容。
Dickson难掩紧张肢体僵硬,郑棋元善解人意:唔洗惊*,你手放我肩上,这样动作好看一些…可以再近一点,啊呀,我又不咬人。他昂起美丽头颅,大方暴露脆弱喉结,脖颈拖出线条好似迤逦峰峦隐没在半开领口,转水转山、渐行渐远。
我想片场怎么这样热,就算再要逼真也不至于连氟利昂细节都要照做,憋到人眼红气闷,脊背像背住一锅沸腾浆水,泛出此起彼伏黏稠滚烫气泡。
道具组急急忙忙布置,浴缸里放满热水,空气中也要补喷水汽。郑棋元上身赤裸,下身留贴身衣物。阿关看起来似天真艺术家,其实深谙如何使用菲林迷住观众双眼,道具组受他点播,令缸中蓄的水温尽量高。郑棋元皮肤纸样薄,稍一蒸就透出绯红,鬓发湿湿润润贴住面颊,乌黑眉毛眼睛在潮气中洗过,惊心动魄,秾桃艳李。
阿关还在调整现场,Dickson站在门外掰手指等action,郑棋元躺在水里仰头和补妆化妆师笑说几句小话,又低头百无聊赖水面划圈,忽然朝这边投来目光:均朔!我几乎花足分钟才反应过来是叫我名字,手脚僵硬走过去,眼无处摆,问他需要什么。
他招手要我弯腰,香波气味和热雾几乎扑到我面颊。郑棋元小声说:“赏支烟,就一口,得唔得?”
我大脑宕机,忘记原则予取予求,甚至助纣为虐,为他燃着再递过。
郑棋元露出快乐神情,竟然像足小朋友嗒糖*,可是挟烟手势纯熟,唇一动,有霞色露水不堪美色吻别下颌尖。他小小叹气,把自己更埋进水里,铜绿色砖纸染绿一立方倒影,仿佛绸缎波光裹住郑棋元漂亮身体。我伸手向他索回烟,他装作听不到,反而问阿关好了没有啊,又抱怨水要凉啦。腔调带笑,拖泥带水缠风扰月,轻搔过我耳骨。
通电一样,一个激灵。
我猛然抢走他的烟,转身夺门出去妄图掩饰乱掉方寸,偏偏天不遂人愿,最乞人憎场务出声叫停我动作,把宽大毛巾不由分说塞到手中,含嗔嘱咐:乱跑去哪里?乖乖等Shawn拍完接他。
我欲哭无泪,不知何事做错,要这样受到世上最不人道酷刑,原地看Dickson同郑棋元亲吻、爱抚、热烈对视。我数他摸郑棋元脸颊左边五下、右边七下,还无师自通抚摸嘴唇九秒,确实很会自由发挥,比彩排时议定动作足足多出零点六六倍。
郑棋元太会带情绪,目光蓄积浩荡春江,对手难以抗拒入戏,胶着到抵死缠绵。阿关好满意不喊卡,令世和同颂贤在绝望里以情欲濡沫。
我身上一阵热接替一阵冰凉,心脏缓缓掉下渊薮,预想不久发出巨大坠毁响声,唯一残留理智催促我悄悄把毛巾展开抱住,遮挡住一些不合时宜尴尬反应。
*唔洗惊:不要怕
*嗒糖:吃糖
14
那天我半夜惊醒,恍惚枯坐五分钟,认命爬起来去卫生间,挤沐浴乳偷偷洗内裤。
空气中充斥郑棋元最钟意coconut甜味,我在恍惚中持续机械动作,心底哀叹果然不该吃鹿肉,然而鹿肉也好无辜,怪只怪我自己荒唐,甚至不是戏里人,至多算看客冒失闯入烟花坑,怎么反倒失魂最严重,不好收场。
好多事其实如同胶袋装水,看起来天衣无缝,细针扎开小小阙口就一败涂地,全部泄露。
二零一五年夏天,我不再想与自己掰手腕,承认一件遗憾事实——
我为自己设定地狱难度,践行自己十二岁时愤怒谶言,“傻子才会喜欢郑棋元”。
15
八月,《世和》剧组赴宾夕法尼亚取景。资本世界寸土寸金成本高昂,制片人念咒进度落后,慢性子阿关也扎紧腰带挽起袖管,剧组上上下下都开足马力,我也无机会游玩乡村,每天颠倒昼夜忙到一头烟,得闲只顾抱手阖一阖眼。
不知是不是潜意识早有认知,承认喜欢郑棋元后我出奇平静,仿佛得知加法乘法交换律,领略银河系最浅显道理。性别年龄伦理样样出格,可我重新推演,除非我不是我,除非他不是他,否则这道二零零五年拟定题目试证三万六千次仍会得出雷同今日答案。艾伯特爱因斯坦称之为必然。
拍摄倒数第二天,郑棋元照常要我帮他试戏。我翻一翻剧本,犹豫说郑棋元,这一段多是Dickson台词,你自己背就好了。可郑棋元不管,他懒懒拥枕芯,抱奶瓶一般两手握住波尔多杯,请求不必讲出口,眨眨眼我就妥协。
颂贤:脑袋只是身体的一部分,凭什么没手没脚可以活,没了脑袋就会死?
世和(失笑):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怎么不说心脏,没了心脏也会死啊。
颂贤:那可说不准。
(安静了一会)
颂贤:你知道喜马拉雅山脉,喜马拉雅是什么意思吗?
世和:不知道。也许就是瞎编的。
颂贤(不满地):你为什么总是不看我?
(世和沉默)
颂贤:我早发现了。你看我时总是看鼻梁,两眼中心那里。既显得很尊重,又不必管我是谁、是什么表情。
世和:……我都把你捡回来了,怎么会不管你呢?
颂贤(笑):你这个人,总是避重就轻。
世和:陈颂贤,只要会用always,学你讲话好容易。总是、总是,你总是说总是,好像很了解我一样!
颂贤:我才不了解你!我知道你从广州来,画画得好。还有什么?我连广州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也不了解爹地妈咪,他们想叫我当美国人,又叫我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了解太难了,我看我爸也不了解我妈,但他们也可以一起生活三十年,大不了做完爱不要聊天直接装睡,万事大吉。
世和(局促打断):不要说了,何必讲这些呢?
颂贤(情绪激动):你心里知道我说的对!你永远这样!你明明都知道!你明明也……
我读不下去,戛然停顿。郑棋元“嗯?”了一声,投来疑惑目光。
我已尽力把自己当做无感情朗读者,可是这一句委实太撩是逗非,我心中有鬼难以为继,只能抬头怔忡望住他双眼。
他双眼澄净像湖,但又模糊如湖面灰蓝夜雾。
我大脑一片空白。
时钟被人工调到倍速的十分之一,氧气燃点跌到二十六度,肺腑中爆裂成簇细小的火花。我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倒影和嬗变光阴,恍惚好像返回十年前香格里拉酒店,郑棋元走过来蹲下身,垂询我姓甚名谁。
十年,太平洋变暖海平面上移,巨大机器日夜轰鸣填海作地,城池堆叠积木,中环不夜维港不夜,红漆叮叮车仍旧穿行铜锣湾,油麻地的小巴司机仍旧心水上世纪金曲,而跨海公路桥煌煌向北已迈入第六个夏天。港岛室内处处禁烟,七百万人在摩天大楼缝隙呼吸二氧化碳同尼古丁,每天有三千陌路人化变爱侣,另外三千情人浓复转薄,失散于亚热带潮湿季风。
十年我从细路仔长成和郑迪一般高的大人,他陪伴我成人礼,我陪伴他迈进三十岁人生。十六岁新年郑遥打来电话问我是否愿意去美国和她一同生活,我转述给郑迪知道,这人一面开车一面视镜中投来似笑非笑一瞥:别去了,你去了我怎么办?一人轻描淡写,一人心脏骤停,和现在没有丝毫不同。
我下意识重复一遍那句最危险台词:你明明都知道。
世和沉默,无法作答。
颂贤冷静一些,自嘲笑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世和嗫嚅道:我没有……
颂贤扑上去恶狠狠吻他,像笼中困兽,松开时气喘吁吁:你有。而且萧世和,你他妈的也很蠢。
16
宾州傍晚,萧世和经过陈宅。他知道二楼姜黄窗户是颂贤卧房,那扇磨砂玻璃背后青年人正在写信,正在读书,或者也正出神注视窗外。世和神情如封坚冰,目不斜视经过那栋房子,走出五十米步伐愈急,最后竟然变成狂奔。他穿着衬衫西裤皮鞋,并不适宜这样剧烈动作,姿势仿佛桎梏中徒劳挣扎的囚徒,滑稽到引人发笑,笑完又心生奇怪怜悯。
世和跑出一条街区丢魂落魄,十字路口有单车冒冒失失急转驶出,险些人仰马翻。印第安少年一掌推在他肩上,回头喝骂脏话。镜头动荡,最后只拍残阳之中世和背影,即使对方已经扬长离开,他仍下意识自言自语说Sorry,然后缓慢佝偻下腰,支住双膝,脊背拱起,两道突兀胛骨好似蝴蝶剪掉翅膀留下断裂伤口。
阿关坐在马扎上,后面几个副导演负手站立不讲话。我站在他们身后,缝隙中看到几乎静止的监视器画面,想到多年前郑棋元带我参观展览看陈列古巴比伦楔形文字,我不知阿契美尼德王朝距今足足两千五百年,趴在透明柜台看风化斑驳石板入迷,最后笃定告诉郑棋元写字的人一定在难过。就像现在我有相似笃定,因此好困惑:人类普通身体,怎么可以表达这样浓烈悲伤?
世和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往远走,摄影机后撤,身影变成黑色小点,湮灭进俗世车流。
阿关喊卡,宣布郑棋元戏份杀青。
我赶紧去接郑棋元,帮他脱掉毛呢外套,衬衣被汗浸到透明。众人热烈拍掌庆祝,郑棋元接过副导演手上鲜花抱在怀里,双手合十向大家鞠躬致意。
阿关讲过Shawn演戏是天生最善共情体验派,要演真实痛苦就剖开肚腹翻检心肠,伤敌一千自伤八百。好在他天赋异禀,抽离速度惊人,上一秒哭到脱水,下一秒喊卡就商量宵夜吃云吞还是鱼蛋粉。
而他这次竟然不能立刻出戏。
我站一旁看他,人群散开之后收起笑容,露出疲倦和少少失神。我递给他保温杯,郑棋元看我一眼接过去,小声说多谢。
昨天的静默尴尬仿佛从未发生。郑棋元毫无异样。我只有配合。
*世和故事有部分思路借鉴《无声告白》《周末时光》
17
这一年夏天港岛娱乐圈几件大事发生:关导拍完封刀之作《世和》,一位武打片泰斗人物驾鹤,圈中最大钻石王老五、星程话事人林家璁宣布婚讯。狗仔欲抢独家消息日日蹲守,奈何林少护妻手腕了得,好多娱记搏命也只拍到佳人长发飘飘靓丽背影。
小报负担业绩重任不肯轻易言败,上数十年所有同林家璁有过暧昧传闻男星女星无一幸免,又被拉出炒一遍冷饭。郑棋元好衰唔衰,夜嗨喝醉被拍,第二日苹果日报深谙吸睛之道,斗大字体写“林家璁婚期拟定 郑棋元饮成挞泥”。
一波未平,还有人在旁添乱,Dickson十九岁正妹女友接受正报采访,记者问是否担心Dickson成名后同她掂煲*,靓女矜持一笑说Dickson很会抵抗诱惑啦,只不过现在防女之外还要防男,好辛苦!港媒最善听弦外之音立刻追问,有你存在、金童玉女,难道有人不知好歹?她不知哪一路神经搭错,整色整水轻轻一笑:话唔定啦。(说不准哦)
郑棋元在阳台浇花,蓝牙音响接通来电,speaker里面传出Dickson真诚焦急年轻声音:冇谂到会搞成咁架!(没想到会弄成这样)给Shawn哥添咁多麻烦,Sherry她不是故意,真的对唔住……
我听他俩讲电话,一边翘脚刷Instagram,一只小蚊爬过原木桌面向果盘进发,我随手抄起小报打断它大摇大摆线路,翻过来版面花绿标题,左边基情无限剧照右边Dickson同正妹贴脸热吻,描述狗血淋漓三角关系。
郑棋元笑一笑,放下花漏口吻随意:没关系,随得他点讲。
好哇,Shawn哥大人大量,不像我小肚鸡肠。
但小报并未因他大度轻易放过,看图说话更无禁忌。我午睡醒来接到朋友电话,语气调侃讲朔仔你闷声搞大事!搞得我满头雾水,他才乐不可支发来图片,点开链接图内赫然是我接郑棋元上车画面,大约是某天我路过中环捎他回家,拍起来错位却像足牵手,扫眼配字一眼望见“嫩男”“拖手仔恋情断正”。
哗,先次还是“猜测”这趟干脆“断正”,可见港岛娱记进化自信心,何不直接做专栏剖析影帝的恋情疑云?
腹诽归腹诽,不妨碍我迅速保存那张相片,动动手指发送给郑棋元。
Shawn:[哈哈]
Shawn:拍你好有型
不可怪我不做乖乖外甥,这人又哪里像合格长辈。
掂煲:分手
18
但我未想到狗仔这样神通,竟有本事找到港苑华庭。那时我喝了一些酒,虽未饮到醉,但乙醇也确凿发挥效用,使我其他感官迟钝却对郑棋元的名字过于敏感,听到他的问题渐渐离谱,鬼使神差从门内折身,话出口时也冇三思,脱口道:不要再捕风捉影听妄想症患者胡说,从来只有别人追求他。狗仔闻言大为兴奋,再追问我此话是否等同承认恋情,我不再回答闪身进门,回到屋内才隐隐觉得闯下祸事。
我打电话给郑棋元,努力不心虚地讲述事情经过。他沉默了一下,问我几个记者?我说就一家。郑棋元叹气,说我知道了,会处理的。
他全无质问,我反而无所适从,生出莫名其妙恼怒。
我说你不骂我不经大脑?不问我为什么对记者那样讲?
郑棋元说:因为我都知道啊。
我曾有好多猜测。我想我可能永远不会开口,当然也脑内演练过好多遍假如某天我捅破窗纸会是什么状况,但我总以为必然好激烈,好波澜壮阔荡气回肠,拟腹稿台词怕太像演莎翁,讨论爱情与道德,动辄要提六年十六年,酸掉牙齿。
但一百八十版剧本也未预演过这样情形,我来不及说出一切台词,郑棋元已用微微无奈的、叹气一样理所当然口吻说“因为我都知道啊”。
我受他影响竟也好平静,甚至有些好奇:那你什么打算?
他又叹气,我可以想象他如何后仰摇头。郑棋元说:需要什么打算?然后电波短暂安静。
外人看来惊世骇俗,但我知道这些郑棋元并不在乎。玩牌都有各自规则,这场对峙淘汰唯一标准是他爱不爱我,比道德伦理藩篱还束手无策。
我握着手机慢慢走到窗口,发觉屋外下起雨,加班下工白领西装革履头顶公文包匆匆寻找地铁站。我们两人讲电话的声音错落在雨中,像风吹过弥敦道两侧高大榕树发出的声响。
我换一百零八种措辞,但种种都怕误读,最后怀壮士断腕决心,以最傻版本发问。我说郑迪,你喜欢我吗?
他沉默。他没有立刻说话。
这瞬间沉默反而像天籁,我悬在高空心脏得到救赎,才发觉自己手指攥住栏杆太紧留下深刻红痕。我胃快乐地痛起来,整个人有点发抖。我说郑棋元,你喜欢我的。对不对?
谢天谢地郑棋元不讲假话,他只可避而不谈,却说不出口这句否认。熟悉苦涩都摇摆,可是另外有无穷滚烫甜蜜慢慢攀上我衬衫胸前第二颗扣。郑棋元点起支烟,语序难得颠倒混乱:有什么喜欢不喜欢……我十九岁时钟意要命的人,名字都已记不清。你中学也修心理学,你比我懂。雏鸟情结、厄勒拉什么克……
厄勒克特拉,我无奈纠正,那个是说女孩子恋父仇母,不可用在这里……他笑一下说是但啦*,语气又像无意撒娇。
我镇定下来,大脑比DSE考时冷静百倍。发挥全部心智胆识和辩论队学到所有经验,应对这场攸关生死对话。我说你二十九岁心水哪位,又记不记得姓名?郑先生情史丰富难免卡壳,我士气大涨,说所以你的逻辑不严密,缺少控制变量,不可能得出普适结论,因此记不清不一定因为年纪小,也许是人不对。
从我上中学起,讲道理这方面郑棋元就很少讲过我,这次也不例外被我的理论困住,一时不知怎样反驳。
我说你那部戏里,颂贤问过世和‘喜马拉雅是什么意思'。其实一点都不紧要,对于世界上大多数人来说雪山的名字是无意义词组,它究竟叫喜马拉雅还是尼日利亚,没有区别。但我和他们不同,我会打开google搜索找出答案,哪怕它和我还是毫无关系,但“知道它的名字”这件事确凿构成我的一部分。如果某天你问我它为什么叫喜马拉雅,我会告诉你那是藏语,意思是雪的故乡。从此以后你和别人一同度假登山或看冬奥会,电视屏幕出现这座山峰,每一次你都会想起我。
我说郑棋元,我昨天同时收到Hopkins和科大录取通知。
他好像还在消化我先前的长篇大论,应答迟钝,讲他知道,Denny昨天已经转告。他犹犹豫豫叫我名字,语气疑虑,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因此直接给出答案。我说我确实很想留在你身边,但我会做理智选择。
郑棋元沉沉嗯一声,我手指又收紧,忐忑用出最后最后无赖招数。我说郑棋元,我会去读JHU,但我有一个条件。如果你不答应我,我会生气和失望,而你知道,青少年心智不成熟,在冲动之下会非常、非常任性。
九岁我都未试过这样手段,像足崇光百货柜台前坐地耍泼细路仔,郑棋元一时吃惊到做不出反应,我闭眼自暴自弃:我知道不能说服你,所以你必须给我时间。你说我太小不许我参赛,那你就不可以判我输。你必须要等我,在你愿意认真考虑我之前,不可以爱别人。
港岛夜中雨水陪灯光,我在二十楼露台望南边,仿佛跨过整片喧嚣霓虹高楼山峦,望见白沙湾十二号三楼窗口勃艮第红窗框,郑棋元靠在那里吐一口烟,说好。
*是但:随便
19
出发前夜,荣姐休息前帮我最后检查一遍行李,箱箧一一打包合拢,细致粘好标签。她到家做工经已十年,少言少语,但对我一直好体贴。荣姐不习惯唠叨,但我看出她有好多挂念,所以抱抱她瘦削肩膀。
郑棋元当天有通告,到家时已经近午夜,我吐掉口中薄荷牙膏泡沫,正预备睡觉。
他来敲我房门,妆发未卸,眼角亮亮,就算时间久脱落一点粉底也还是好漂亮。郑棋元问我登机箱整理好未,证件资料档案是否齐全,机票是否提前check in。我其实全都已经再三确认,但乖乖任由他再次提问,一一点头应答,请他放心。
郑棋元说好,那你早点休息,明天我无事,送你去机场。我欣然同意,跟住互道晚安,轻轻关上房门,像乐句徐然散场,窗外清冷月光侵略领地,一寸寸斟满红木地板,漫过地毯蒙住想念。
我靠住门板发呆好久,迟钝想要动作,下一秒忽然停驻动作。白沙湾层高三米,二楼到三楼三十四级台阶,可是门外比月亮还安静,我拼命回想不敢确定:刚刚是否听到脚步声?
我又打开门。
走廊灯光已经熄灭,卧室灯光还未开启,港岛不夜城于此瞬间收容短暂黑暗,唯一光源是门外站立的人与我意外相撞目光。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脊背挺直,发丝温暖,神色刹那无措,右手甚至未来得及从把手撤开。
沸沸扬扬舆论场,讲郑生多情又薄情,有人说他重恩有人说他寡义。浮城之中咁多人来来往往,情人知己,酒友过客,从我认识他起他就有坚固城堡和骄傲衣袍,即便是我见到城门软化瞬间也寥寥,但我知道某一处一定藏温柔宝藏,偶尔好运眷顾我能窥到奇妙moments,比如现在我看到他怔忡眼睛,忽然脑中莫名回放他某天带笑语气说“你走了我怎么办”,这样漫不经心,内容却实实在在是失去分寸一句真心挽留。
那天是二零一五年夏季最末一天。午夜钟声荡漾薄扶林*,标志立秋光顾地球,我得到仙女教母迟到十九年第一份礼物,一个轻到不知如何着力的吻。
我凑近时郑棋元没有避开,但微微偏头闭眼,我的嘴唇因此未能严格依循路径,反而薄薄落到他的唇角。
我们身高相仿,这个吻原该好轻松。但我仿佛盛装端热油,三秒钟花光全身气劲。
三秒钟礼物到期,我冇得寸进尺,循规蹈矩退开,小声对他说郑迪,晚安。
*薄扶林:香港地区名
21
华盛顿同香港十二小时时差,正好是钟表对称两轮。
我到美国后片刻唔得闲,看房租房购置家具办理入学,白天忙成陀螺,只有睡前可喘一口气。郑棋元一直不听人劝,作息捱更抵夜家常便饭,我知他往往过午才起,总要等到过零点才联系他,有时发messenger,有时打电话。他起初不大适应,后来渐渐放弃抵抗,我持久温水煮青蛙策略喜见成效,用二十八天培养Shawn郑良好习惯,每周六由我用WhatsApp铃声唤醒。
十二月,我的课业渐入正轨,《世和》赴康城评奖。我大脑短路忘记郑棋元随剧组同行,仍旧在惯例时间致电,打过去听到对面声音才忽然记起。
我心中抱歉,讲对唔住我刚刚忽然忘记,是不是吵醒你?但郑棋元接起来其实好快,声音口齿清楚,不像睡梦中被搅扰。他说没关系,我还没有睡。
iphone屏幕显示巴黎时间凌晨四点,想必天都要亮。我问:这么晚,有工作吗?要不要先去忙?
也不算很忙,郑棋元唔了一声,含糊其辞模棱两可。我忽然心跳错拍:郑迪,你是不是在等我电话?
他噎住一秒,然后小声辩解,说他本来就在倒时差。
我嗯嗯好好连连应声附和他,咬唇控制笑意。
他没有说不是。
康城:戛纳 实际戛纳评奖时间与此不同,不要当真~
22
《世和》真正获奖时我和郑棋元都好平静,仿佛我们对结果都早有预计,好似瓜熟蒂落,麦穗应季成熟,水珠历久聚集当然汇合湖泊。
好巧典礼隔天是我生辰,Uncle Shawn给我的生日礼物和我为他准备的贺礼几乎同时寄到对方手中。他送我一台微单相机,稀少型号在我wishlist逡巡好久,我未告诉过郑棋元,不知他从何处得知。我手笔不如郑棋元阔绰,缎带天鹅绒盒拆开露出一本相片集。
当初《世和》拍摄我跟随全程,那时道具组布景室内陈设,需要使用二位主演拍立得装饰爱巢,任务完成后我借来那台闲置宝丽来,SX70恰是中山美穗相同型号,还被郑迪调侃少年情怀。我不辩解,随手记录好多郑棋元零散瞬间。他在片场抽烟,盖大衣偷睡,啃苹果,食盒饭,化完妆勒着发带对词。有的哭,有的笑,有些出神,有些专注,好多光影富有魂灵瞬间全部显影胶片,堆叠流金轨迹。
华盛顿时间十八点华灯初上,郑棋元从几千公里外打来电话,讲礼物已收到,他好中意。电话线那端环境音嘈杂仿佛后台化妆间,窸窸窣窣想必是相片主人一页页翻阅作品。一个女声好奇凑近,操纯正伦敦腔调英文问是否是粉丝寄来,郑棋元笑道“Sort of”,停顿一息又增添额外说明,“someone close to me”。来人恍然大悟,真心实意夸奖,故意调笑拍立得点解比本人还靓。郑棋元难得收敛尖牙利嘴,反而莞尔一笑认同,说是啊,他拍我一直好好看。
我隔过图书馆流光溢彩玻璃幕墙,看路灯拉扯道路行人倥偬往来倒影,温习“想念”这一简单词组复杂意义。
郑遥还在美国。她已和第三任丈夫离婚,我多出一个芭比一样棕发棕眼混血细妹,中文名字叫做郑如意。郑遥不再年轻,但仍然描眉涂唇,穿抹胸一字领长裙,露出与她弟弟相似笔直锁骨、秀致肩颈。我对她态度温和,甚至给如意准备精美泰迪熊礼物,但礼貌婉拒她更多示好和再三拜访邀请。
我说郑遥,我中二时段考,作文题目是《我的故乡》。我在考场十根手指交握枯坐半个钟,最后靠肥皂剧和小说拼凑编造得到low B和“缺乏真情实感”的点评。我八岁之前过得太混乱,我没有熟稔热心邻居、没有两小无猜发小玩伴、没有妈妈下厨独特味道。我只有名不正言不顺身份,半年一换的住址,一个人醒过来踩板凳用微波炉叮冷馄饨。直到后来我穿过海峡,被你的弟弟收留,渐渐建立起与这个世界实实在在联系。你亏欠我好多,我不可能感激你。你一直按自己想要方式生活,我和你其实相似,所以也不想恨你。如果真的想make up,你答应我两件事。
你说,哪两件事。
第一件,不管你拍拖也好单身也好,好好照顾如意。
还有呢?
…
我也开始抽黑冰,不再会被尼古丁呛到咳嗽。薄荷气浅淡,可以析出四分之一郑棋元的味道。华盛顿初雪时郑棋元挂来电话,我猜他也在吞云吐雾,两边好久冇人开腔。郑棋元啧一声,说郑遥联系他,告诉他自己冬至会回沈阳一趟,去妈妈坟上烧黄草纸磕头。我想郑遥虽然做嘢无谱*,但好歹讲嘢算数*。
这不值得邀功,我什么都没说,只陪他安静食完一支烟。郑棋元对我说多谢,我欣然领受,祝他冬至愉快。
23
二零一六年是平凡顺利一年。小事如林家璁造人成功收获龙凤胎,大事如里约热内卢奥运女排折桂,我和郑棋元都好忙,他拍戏,我和几位classmates心血来潮创业,竟然误打误撞做起水花,寻到金主愿意埋单,从此双线并行,不上课就全美跑请investor喝咖啡,一年下来飞机画上千PPT出上百计划书,寒暑假也无空闲。郑棋元从来不过问细节,但偶尔偷偷往我汇丰户头打钱,大约怕我折戟赔光生活费,穷到裤穿窿。他还特意令Denny不要透露,我只觉得可爱,费事提醒他账户变动银行会发简讯,乐得配合演出。
再后来我提前修完学分,公司走到一轮融资。但我有自己安排筹划,寻合适机会将手中25%份额打包卖出,第一桶金净赚二百一十八万,用来正式入资郑棋元工作室。
这一年我二十二,郑棋元三十八,凭小人物剧情片拿到一座姗姗来迟金马,四十岁关口成为名副其实三金影帝。
又一年耶诞节,百货公司十几年如一摆出琳琅橱窗,美心推出麋鹿雪橇车闪亮造型,勾引细路仔脚底粘胶水拖妈咪手不肯走。我赶完due接到Denny电话,背景有设备均匀规律响动,他压住嗓音小小声:Shawn不许我话畀你听,唔使你成日挂住(Shawn不让我告诉你,不让你整天担心),但我谂嚟谂去*,还是需同你讲,他拍综艺吊威亚撞到头……我吓一跳差点跌落拿铁,阿丹急忙安抚:你放心冇大碍,少少晕了五分钟,拍片说轻微脑震荡,睡一觉万事大吉。
我看到图书馆玻璃窗上热烈空气凝结成雾,雾外夜色朦胧阑珊,笼罩异国城池和人间灯火,烟花上升星空陨落,九龙半岛应该也是相似光景。
阿丹,我说,帮我买机票吧。
凌晨三点半,医院依旧灯火通明。Denny领我进病房,房中床头灯打到最暗,条纹被子高高拱起,埋住床上团起身侧躺熟睡病号。
阿丹说撞到脑袋嗜睡是正常后遗症,郑棋元下午吃过粥又昏沉沉躺下,此刻额角盖纱布遮住少少红肿,好在面容神情没有不适,安稳阖起眉睫,薄薄上翘唇角,乖巧像足小朋友。
我忍不住摸摸他的眉毛。Denny退出去,关上门。
浸信会单人病房贴心设计陪床,其实我长途飞行十二小时又是公务舱,腰也酸背也痛,身水身汗,却偏偏不想去两米外躺下,只愿意坐在这里望住郑棋元发呆。但我实在太累,石英钟滴答答走,外面偶尔有车鸣笛经过,我在他身旁轻易获得均匀呼吸,陷入安心梦乡。
谂嚟谂去:想来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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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去多久,我半梦半醒,模糊感知有人摸我发顶。我蒙眬抬头睁眼,捂住僵硬脖颈,皱眉等视网膜适应清晨光线,辨认床上躺的人已摇床坐起,穿白色T恤衫,舌尖抵住下唇微微冲我笑。
我们对视足足两分钟,楼下洒水车凑巧经过跑马地,大喇叭播放奇怪欢乐旋律,哗啦哗啦,咔嚓咔嚓,郑棋元先兜不住笑,我又想笑又刻意严肃蹙眉,反变成难以言喻纠结表情。
幸亏阿丹好好人,及时拯救室内过高浓度痴线气氛,端来营养早餐滑蛋粥。我慌手乱脚接过来说我喂你,大明星露出嫌弃神色,哗好肉酸,我又不是断手!
郑棋元笑口噬噬看住我,我想我一定面红,只能装作激气黑脸,提高分贝指责郑棋元这么大人不知照顾自己,不断手有本事不要傻乎乎受伤,又受罪又花钱,还要身边人和粉丝为你担心——
我啰嗦到三分之一,被他忽然动作截断。
郑棋元前倾身体,伸手拽住我衣领,坚决力道拉近,在我惊诧神情中赠予我好长好长,辗转甜蜜亲吻。
他放开我,居然有些脸红。
我智商显露报废前兆,不争气眼红红,眼圈包住两眶不知缘故泪水,开口问你是不是撞坏大脑?郑棋元愣住,我又慌慌张张警告即便如此也已覆水难收,一人做事一人当,四十岁大明星牙齿当金使,不可不认账…
他露出世上绝顶好看笑容,地球六十亿人口少说三十亿不可抵抗。
然后他又亲我一下。我想OK,三十亿零一号是我,好衰唔衰,病情最重、药石无医。
Denny忍着笑偏过头看窗外。窗外青色云朵饱含雨水沉沉垂堕,降落于线条模糊太平山,再往下是川流不息车群,不冻港荡漾云呢拿味蔚蓝海水,新挂风球以风暴之神Ewiniar命名,仙人落子屠龙,仓皇奔兔找到久违巢穴,十六年漫长棋局尘埃落定。
我明明还没有四十岁……郑棋元咕哝。好好好,三十九岁也不赖账。
FIN.
写完了。会有郑圈第一视角+开车番外。(咕)
月亮属于谁
*军旗
*1.8w HE
1.
郑棋元下了飞机是徐均朔来接。
徐均朔去年还被评成“拽爪儿”,今年就被容许开着大G来接他。
郑棋元拽开车门的时候小孩探出头来,毛茸茸一颗栗色脑袋,刘海有点长了,鼻尖上汗津津的。
郑棋元想,这个年纪的小孩大概都怕热,而他越来越怕冷。
郑棋元困得睁不开眼,一上车就靠在椅背上叹气。
郑棋元说:“老了,哎,真的。”
徐均朔侧过身,边给他拉安全带边问他:“咋啦?”
郑棋元说:“我发现我真的是。”
郑棋元欲言又止:“现在真的两个小时都飞不动了。”
徐均朔发动车子,说:“你这个人非要坐经济舱,我也没办法呀。”...
*军旗
*1.8w HE
1.
郑棋元下了飞机是徐均朔来接。
徐均朔去年还被评成“拽爪儿”,今年就被容许开着大G来接他。
郑棋元拽开车门的时候小孩探出头来,毛茸茸一颗栗色脑袋,刘海有点长了,鼻尖上汗津津的。
郑棋元想,这个年纪的小孩大概都怕热,而他越来越怕冷。
郑棋元困得睁不开眼,一上车就靠在椅背上叹气。
郑棋元说:“老了,哎,真的。”
徐均朔侧过身,边给他拉安全带边问他:“咋啦?”
郑棋元说:“我发现我真的是。”
郑棋元欲言又止:“现在真的两个小时都飞不动了。”
徐均朔发动车子,说:“你这个人非要坐经济舱,我也没办法呀。”
郑棋元一巴掌打在他胳膊上。
郑棋元说:“这叫给你省钱好不好,狗贼。”
徐均朔笑得停不下来,把手掌摊平伸给他:“下午给你奔驰保了两千八,大佬结一下呗。”
郑棋元伸手又打了他一巴掌。
郑棋元问他:“滤芯换了吗?”
徐均朔说:“换了。”
郑棋元追问:“左右两个都换了?”
徐均朔气死了:“哎呀!不是,你这个人……我又不是傻子!”
郑棋元笑得捂住脸。
徐均朔忽然说:“郑迪,我最近新接了个译配。”
郑棋元说:“嗯。”
徐均朔说:“我有钱了,我有小金库了。”
郑棋元说:“嗯。”
徐均朔不说话了。车里很静,只有空调嗡嗡的风声。
郑棋元瞪着眼睛看他:“然后呢?”
徐均朔咬了咬牙:“没啥。就是,我是想说,你能不能不要戴你那个戒指了。”
郑棋元莫名其妙,把手伸出来。
他卫衣总穿大码,把自己松松垮垮地藏进去,袖口就长一截,堪堪遮住无名指的大金戒指。
郑棋元沉默着看了一会儿,心下想了七七八八。
上周徐均朔新剧末场,郑棋元应邀去上海给他庆祝。
剧他没看过,撞了自己整整一个季度的排演档期。他匆匆赶到酒店时一圈人坐在包厢里,见到自己像见到班主任查寝似的噤了声。
郑棋元有点不太善于应付这种场面。
眼前都是半熟半生的面孔,笑容年轻得发嫩,像早春的幼苗,掐一下能挤出水来。
还是徐均朔先站起来说,你们都认识的呀,棋元哥。
他们俩没想着在圈里藏关系,大概徐均朔也打过预防,于是四下安静,每个人的眼睛仍旧亮晶晶地望着他。
徐均朔没想到有这一出,当即红着脸喊你们干啥呀。
郑棋元只记得自己拉了拉渔夫帽的帽檐,又拉过徐均朔的手。
他说“你们好,我是郑棋元。”
他说:“我是徐均朔的爱人。”
几个孩子都笑了。
约莫他离男孩的年代是有些远,就像金饰品,老派,八十年代,着实不洋气,不招年轻人喜欢。
郑棋元有点难以承认,他介意,是真的介意,不知道这也算是给小男友丢人。
他只好有点委屈地开口:“……很土吗?其实也还好吧。”
徐均朔一下子喊出来:“不是!不土啊,好看,必须好看。”
郑棋元无奈了:“什么鬼啊?”
徐均朔先打了转向灯,说:“就,顾易最近不是在北京吗,我昨天和他逛街,他给茜茜买了条项链,卡地亚的,什么沙弗莱石榴石,特别牛批。”
徐均朔看了郑棋元一眼,飞快地说:“然后我看到个对戒,就感觉很适合你。”
郑棋元啊了一声。
徐均朔闭上嘴,抬眼在倒车镜里偷看他。
郑棋元大概想绷着脸,却又控制不住,抿着嘴笑了起来,高挺的颧骨上泛出红霞。
他不说话,把戒指捏在手里转来转去。
郑棋元一紧张总这样,徐均朔看在眼里,也紧张起来。
郑棋元说:“对戒?”
徐均朔说:“嗯。”
郑棋元说:“适合我吗?”
徐均朔说:“就是那种特别简单的,18K玫瑰金中间镶了一圈钻石。”
郑棋元问道:“哎?多少颗钻石?”
徐均朔说:“53颗吧,圆的,说是明亮式切割钻石,直接不懂。”
郑棋元扶着下巴想了想。
郑棋元说:“那哪里简单了,真的是。”
徐均朔大呼小叫:“哎呀你别管了!你又没亲眼看见,是不是。反正就想了一下,贼好看,适合你。”
郑棋元若有所思地说:“那挺好的。”
前面堵了车,车流绵延看不到尽头。
徐均朔的手心里都是湿汗。
隔了好一会儿,郑棋元才缓慢地、佯装担忧地感慨:“是对戒欸。”
徐均朔说:“是呀。”
郑棋元问他:“那适合你吗?”
徐均朔差点弹起来:“必须适合!超级无敌霹雳爆炸皮卡丘的世界第一适合!”
郑棋元笑起来总像满足的喟叹,肩膀缩起来又舒展开。
郑棋元说:“天哪,那贵不贵啊?”
徐均朔说:“贵的嘞,买完戒指我就要破产了,泡面都吃不起了。”
郑棋元说:“徐三万,不会吧。”
徐均朔说:“都不敢买汤达人了,只能买两块五的康师傅。”
郑棋元说:“那还要刷碗。”
徐均朔说:“我不想刷碗。”
郑棋元说:“那要怎么办啊?”
徐均朔偏头看他,用粤语说道:“你养我啊?”
郑棋元学他:“我养你啊!”
他们俩对视一眼,都笑了。
郑棋元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嘟囔道:“哎呦,好瓜。”
郑棋元拉开中控储物盒,把里面的发票和停车券一张张拿出来,抚平折边再放回去码好。他演出三天不在北京,徐均朔就上房揭瓦,一通乱塞。
郑棋元抽出来下午开的那张发票,拿到眼前看了看。
郑棋元说:“两千八是吧。”
他一气呵成,把大金戒指一摘哐啷丢进了储物盒,侧身迅速在徐均朔嘴唇上亲了一口。
小孩吃糖了,舌头绵绵软软,草莓味的。
徐均朔的视线一档,两颊抚上郑棋元的发梢。
路口是所幼儿园,每次从机场回家都路过。
他听见窗外一阵风吹落了道旁银杏,叶子在风里莎莎直响。
小豆丁们大概穿着非常夸张的荧光绿,背上三道反光条,正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一辆摩托车轰隆轰隆在车流里钻。
郑棋元放开他,慢慢坐了回去。
郑棋元说:“大爷给你报销。”
徐均朔还没习惯老男人的突如其来,嘴唇上满是郑棋元舌尖舔过的湿渍。
他们都好了一年半,徐均朔还是对郑棋元毫无办法。往往被闹得手脚蜷缩,不是红了耳朵就是红了脸。
徐均朔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车流涌动,后面那辆宝马不满地拿喇叭嘀他。
郑棋元笑着把脸转向窗外,不去看他的手忙脚乱。
过了两个路口,红灯。
郑棋元的无名指上只留下一圈戒痕,像一条沟壑,等着他的探险。
徐均朔忽然侧身吻了回去。
嘴唇轻轻一碰就分开,然后迅速挂挡起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挑不出毛病。
徐均朔红着脸面不改色:“找你二百。”
郑棋元笑倒在座位里。
快到家的时候郑棋元困得不行,跟徐均朔说进车库你再叫我。
话还没说完就睡过去了,昏昏沉沉间感觉车停下,徐均朔卸了安全带,自己被他稳稳地抱了起来。
徐均朔好像说郑迪你又瘦了,郑棋元听不太清。
他的嘴唇擦着徐均朔的痣,颈下一指的位置。
小孩已经开始用香水了。
郑棋元情人节礼物给他挑了瓶柑橘调,闻起来像是植物根茎和土壤。徐均朔该是木质的,干净从容,茁壮又丰盈。
郑棋元迷迷糊糊想着进门要先洗漱,外卖要定披萨,行李箱里有他早上在酒店洗了没干的内裤,要赶紧拿出来晾好。
郑棋元感觉徐均朔在上楼梯,哗啦哗啦的钥匙声在空楼道里回响。
他还想喊徐均朔泡碗黄豆,明早起床打豆浆喝,配上小区对面的包子,三个香菇油菜,两个萝卜鲜肉。
郑棋元张了张嘴,却没听见徐均朔的回应。
他有点困惑,抬手去够徐均朔的脸。
那么暖,那么近。
郑棋元猛地坐起来,窗外已是黄昏。
晚高峰,司机敲着方向盘无奈道:“您瞧这儿堵的。”
郑棋元没答话,他一觉睡得腰酸背疼,揉了揉眼睛望向窗外。
太阳逃似地往楼宇间挤,留下一些橙黄色的云烧在天边,好像离去太急,来不及带走似的。
很快,那一点儿橙黄的火也烧灭了。
郑棋元把手抬起来看了看,那枚土金土金的戒指还好好地呆在他的左手。
他终于意识到,徐均朔已经搬回上海了。
郑棋元咳了一声,说:“我就在这下吧,刚好去全家买点吃的。”
司机师傅点点屏幕,把导航地图放大又缩小:“这儿离你家还远着呢。”
郑棋元说:“没事,不远。”
他想了想又说:“我想一个人走走。”
2.
郑棋元提溜着29寸的大箱子,走了快一个半小时才走回家。
他走得腿疼,双膝尤其疼。
郑棋元想起来自己06年没钱打车,也不喜欢坐地铁,大晚上就一个人在马路上逛。
那时候他才二十来岁,特别愁,愁也没用,白天在单位排合唱,晚上去跑录音棚。
棚里没有表,也没有饭吃,经常进去的时候天色还是泛着烟色的灰白,出来就是一片昏黑。
原来北京的秋风都来自往季,一迎头就把他吹回了郑迪。
他足有十年没做过这么荒唐的事了。
这些年他越来越懂得如何让自己舒服。他给家里安了全中控的顶灯和水龙头,早晨翻个身动动手指就能拉开窗帘,扫地机器人勤勤恳恳,一个人的时候还能喊小爱陪他聊天。
后来他喊小徐,喊了一年多。
在一起第四个月,徐均朔因为工作把自己搬进了郑棋元家,郑棋元这才发现徐均朔像颗入侵植物,一粒种子在北京疯长。
他家冰箱每周都会多几盒猪肉牛肉,衣柜挤满了白T,沙发靠垫后面经常能捡出来一本书来。后来郑棋元忍无可忍,找朋友给他打了套书柜,橡木,纯手工,放在书房里和钢琴靠在一起。
郑棋元记得那天徐均朔特别高兴。
他在书房坐着弹琴练功,听见徐均朔关门扔钥匙的声音,然后脚步越来越近。徐均朔站在门口一愣,随即小跑进来,像个小钢炮一样飞进他的怀里。
郑棋元噙着笑,却感觉徐均朔哭了,小朋友的眼泪像牛奶蜂蜜一样淌进他的领子里。
他记得徐均朔抱着他说:“棋元哥,我真的好高兴。我喜欢的都在这里。”
郑棋元回到家,硬撑着蹲下,拿酒精棉片把行李箱和轮子擦了一遍才去洗漱。
他拉开抽屉找了片双氯酸芬钠吞了,又热了块毛巾敷在膝上,垂着手乖乖坐着放空。直到膝盖上的坠痛渐渐消解,只剩下酥酥麻麻的肿胀从小腿往上爬。
郑棋元深谙这套办法有效,他之前在剧组排练常用,二十分钟能管一天。
他累得要死,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觉得房间空荡,翻来覆去决定坐起来翻两页书看。
分手的时候徐均朔什么也没带走。郑棋元对着一人高的书柜犯了难,最后索性直接把书房锁了,连灰也不擦。眼不见心不烦。
只有这本书,那天徐均朔随手扔在床头。他走后郑棋元动也没动,一开始没空,后来懒得动,再后来就铁了心思不想动。
人老了总容易越活越窄,睁眼闭眼都是习惯。一本书就在他卧室里铁船落锚,郑棋元每天叠被子都像海水一样无声地绕过它。
郑棋元想,这太荒唐了。
后来他开始跟自己妥协,时不时把书捞过来,闲来无事翻两页。
他固执地把徐均朔留下的所有折角抚平。这书徐均朔大概反复看过很多次,书脊起了一层毛边,摸上去绒绒的,每隔几页还有用铅笔划过的波浪线。
郑棋元把那些波浪线拎出来反复读,好像看见小孩还窝在被枕的香软里,拿自动铅戳着嘴唇,翻书皱眉头。
他读了近一半,总翻回去读同一个故事。
他读了又读,还是不太懂白兔和月亮。
白兔尤爱明月皎洁,众神慷慨,宣布月亮从此由她所属。
于是白兔仍夜夜到林中草地赏月,可从此之后,乌云蔽月她便紧张不安;满月缺损她便心痛如割。在她的眼里,月的阴晴圆缺不再各具风韵,反倒险象迭生,勾起了无穷的得失之患。
最后的最后,周国平写白兔归还月亮,慧心未泯。
可是郑棋元总觉得她是苦怕了,才慌忙想要逃走。
郑棋元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被一通电话叫了起来。
徐均朔没料到他接的这么快,脚下一滑差点连人带手机摔在地铁一号线。
郑棋元喊:“均朔?”
徐均朔说:“没事没事。”
徐均朔说:“那啥,棋元哥。”
郑棋元嗯了一声,坐起来点了根烟。
徐均朔说:“我现在在北京。”
郑棋元说:“嗯,怎么了?”
徐均朔欲言又止,踌躇了半天才问他:“我,我能去家里吗?”
郑棋元心里一跳,心尖的酸胀像涨潮似的顺着喉咙往上翻,无处遁形,只能无声的从烟雾里吐出来。
他想说点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徐均朔又补充道:“我来拿点东西。”
郑棋元嗯了一声,下意识抓起相框反扣在床头柜上。
他环顾四周,家里乱得像遭贼。
几张拍立得被他从客厅贴在床头,墙边靠了半瓶红酒,徐均朔没带走的牛仔外套还挂在椅背上。
他难得露怯,口不择言,说:“不太方便,你要什么我给你送下去。”
徐均朔那边静了一会,闷闷地开口:“我来拿一下我的信。”
生怕痛不够似的,徐均朔补充道:“你又找不到。”
徐均朔进家换的是一次性毛巾布拖鞋。
他环顾一圈,郑棋元卧室锁了,只有书房朝他大开。
徐均朔瘦了点,刘海长了许多。不笑的时候还是很严肃,嘴一抿,眼神也凌冽起来。
郑棋元没话找话说:“你的茶叶有点发霉,我扔了,给你倒杯水吧。”
徐均朔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我上次从家带的铁观音?”
郑棋元说:“对啊,都长毛了。”
徐均朔说:“那不会是茶豪吧,讲道理。”
郑棋元拿着杯子干笑:“是吗。”
郑棋元看着徐均朔越过他,径直走向书柜,他们俩像两条船,朝东西两个方向行驶。
小孩没在意柜子上的落灰,熟练地把每一层每一隔的书抽出来一本,里面就有一个牛皮纸的信封,集起来有八九叠,在左手里摞成一小沓。
那几张薄纸像是从鱼肉里剔出的骨刺,扎在郑棋元心上,留下一颗颗血珠。
郑棋元想,自己确实找不到,也难得徐均朔记性这么好。
再加上桌子上半开的那封,一共数了十一张,徐均朔小心地码好放进背包里。
徐均朔冲郑棋元点了下头,蹲在门口换鞋。
徐均朔以往穿鞋总是图省事,一脚就跨进去。今天他把鞋带全部解开重系,手指绞在白鞋带里,系得好慢好慢。
徐均朔站起来,看了一眼郑棋元。
徐均朔说:“那我走了。”
郑棋元说:“嗯。”
徐均朔想了想补充道:“那你照顾好自己。”
郑棋元笑了,推了他一把:“要你说,真的是。”
徐均朔关门的时候看见郑棋元跟他摆手,看口型是“拜拜小土豆”。
郑棋元背抵着门,忽然觉得膝盖很痛。
痛得他腿麻,站不住,心口都被扯着往下坠。
他深吸了两口气,慢慢滑坐下来。
郑棋元手里还端着盛满水的杯子,徐均朔一口也没喝。
他走得很快,走得像在逃,像是对自己有什么忌讳。
玻璃杯上印了只We Bare Bears里的熊猫,呲着牙咧嘴笑,好像在笑郑棋元傻逼。
杯子二十多块钱,郑棋元记不清了。好像是他俩有天晚上逛名创优品买的,那个杯子徐均朔最喜欢。
郑棋元还是哭了。
他想不通,徐均朔跟他住了一年零两个月,两个人每天亲着对方耳鬓醒来,偶尔睡得双眼迷蒙还会拿错对方的牙刷,郑棋元开车送他去剧院再上单位排练,晚上他们在外面凑合,总在素食馆和烤肉店为对方破戒。
他们也吵架,但还是开心更多。徐均朔总笑,他也觉得自己身心轻盈,整个人更青春起来。
他实在想不通,他们这么好,怎么最后徐均朔打着飞的也要带走的回忆却是那几封信。
那时候郑棋元刮刮他鼻子,笑说我才不看你给别人写的旧情书。
现在郑棋元后悔了。
3.
后来郑棋元再回想,明明那时候徐均朔从福州回来时情绪就不对。
徐均朔的剧叫《月亮属于谁》,郑棋元没来得及看,只知道布景很美。一轮弯月挂在头顶,散着轻柔的光。
那几天徐均朔忙巡演,郑棋元从央视录完节目回家,坐着歇了会儿就觉得忍不了,拿着抹布四处擦灰。他戴上一双胶皮手套,擦完卧室擦书房。
书柜的顶层被徐均朔乱塞,几本书大小不一,一排竖着,上面还叠着横的。郑棋元试着抽了一本,没想到一摞书全部掉下来,扬了满屋的飞尘。
郑棋元捂着头“操”了一声。
他拿起手机拍了张照片,又跟对面骂了句狗贼,才低头去拾书。
拾着拾着一本掀开,留下一封信纸。
看到“Z先生”的时候,郑棋元以为是给自己的,心里有点奇怪,又不免甜蜜了一番。
再往下读却看到徐均朔尚且稚嫩的笔记写“昨天的作文您打了55分给我,我自觉太高,不该是这个水平,难免有些羞怯。您的批注我全部读过,多谢老师……”
郑棋元明白是徐均朔自己的东西,出于尊重便匆匆翻过来折好。
那封信落款是2012年,那时候郑棋元还在鸟巢昼伏夜出地排练,一想到徐均朔坐在教室里为高考作文发愁的样子,便觉得可爱得很。
郑棋元拿着信一时不知道往哪本书里塞,索性摊在桌子上,等徐均朔回来应付。
徐均朔进门就吱哇乱叫,从后面一把抱住他,嘴里胡说八道:“砸到元元没有啊,痛不痛?”
郑棋元被他身上的寒气冻得一缩,莫名其妙:“啊?”
徐均朔蹬鼻子上脸:“朔朔帮你打柜子,元元不哭啊元元不哭,好不好?”
郑棋元翻了个白眼,无奈得伸着手肘搡他:“哎呀,你好烦。”
郑棋元挣脱开来,从他手里接过饭盒去微波炉里热。
徐均朔撸了袖子准备去书房收拾,却看到一片狼藉归为原样,甚至每本书都被郑棋元抹了灰,重新列进书柜。
他笑着拿手指拂过去,直到看见桌子上的信,他的笑僵在脸上。
徐均朔把信拨弄了几下,沉默着坐下来。
半响,郑棋元在外面喊他:“朔朔?吃饭了。”
徐均朔走出去,站在他面前不说话。
郑棋元说:“你干嘛?”
徐均朔不高兴:“郑棋元,你怎么翻我东西啊。”
郑棋元说举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说:“我没有。那是掉下来的,我不知道塞在哪本书里,就放那儿了。”
徐均朔还是瞪着他。
郑棋元无奈了,说:“我没看过啊。”
想了想觉得不够坦诚,又说:“不知道是啥,就扫了两行。”
他不明白小男友怎么会生气,想着逗逗他,故作轻浮地刮了刮徐均朔的鼻尖。
郑棋元说:“干嘛呀,我才不看小朋友写的旧情书。”
徐均朔不自在地拿起筷子吃饭,说:“你别乱说。”
一顿饭吃得着实有点古怪,徐均朔离家归来的喜悦像被雨水冲走。他坐在郑棋元对面沉默不语,整个人湿淋淋的。
郑棋元实在憋不住,说:“朔朔,你都二十四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
徐均朔把筷子一扔,说:“你就这样看我啊?”
郑棋元还是笑着:“不对吗?过来,别自闭了。怎么说……摸一波摸一波。”
徐均朔打掉他的手。
郑棋元无奈,把碗筷端进厨房,洗完了回头看见徐均朔还坐在餐桌旁。
暮色从窗子投进来打在徐均朔的脸上,留下一个橘黄色的、很暖的剪影,却衬得徐均朔无比忧伤。
郑棋元不知道那封书信到底有什么秘密,也懒得知道,他想。
就算是真给他说中了他也不怕,他第一次跟男人上床的时候徐均朔恐怕还在读小学。
谁没个前度呢。
可好像情侣总做这种攀比的把戏,比谁更爱你,也比谁更恨你。
郑棋元也确实有点来气了,故意厉声喊他:“徐均朔,你怎么还没完没了?”
徐均朔说:“不是,你,你怎么这样啊。”
他知道这样下去会有更坏的结果,便叹了口气说:“咱们都冷静冷静,行不行?”
徐均朔说:“啥意思啊你?”
郑棋元说:“啥啥意思啊?”
徐均朔抬起头,眼睛红了一圈,捏起的拳头微微发抖。
徐均朔一字一顿地说:“你是要跟我分手吗?”
郑棋元真觉得累了,他说:“我听你的。”
半夜郑棋元渴醒,下意识去搂徐均朔的脖子,想软绵绵地撒个娇,却摸了个空。
他吓了一跳,跌跌撞撞爬起来去开卧室门,结果客厅也是黑的。
郑棋元捞起手机想问徐均朔在哪,却看见徐均朔跟他发“钥匙我放鞋柜上了”。
郑棋元在黑暗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入春暖气停了,屋里有点冷。
他蜷起来,维持他一贯安全的巢,默默抱紧了双腿。
半响他才想起把手机手电筒打开,照见他家大门钥匙被徐均朔扔在白色的柜子上。
徐均朔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郑棋元觉得这一仗吵得好失败,莫名其妙,哄也哄不好。
他想他的男孩总是讲道理的。
于是郑棋元推了工作,买了飞上海的票。
上海是巡演末场,他想去蹲一次小徐演员的SD,然后送给他花,再告诉他对不起。
当天晚上郑棋元才第一次看到那部剧。
讲的是爱情,却远不止爱情,是16岁的男孩对自己男老师的一段无疾无终。
徐均朔站在月亮下,抱着一本普希金。
郑棋元一下子明白过来。
一个唱段后,徐均朔哑着嗓子念到:“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有时苦于羞怯,又为嫉妒暗伤,我爱得那么温存,那么专一。”
幕布拉起,月亮挂在头顶像一把镰刀,也像人的嘴角。
那淡光那么温柔,那么慷慨,似笑非笑地看着人间乱作一团。
郑棋元坐得很远,却好像能看见徐均朔的睫毛,叠着光影轻轻颤动。
他那么忧伤,就好像吵架那天坐在餐桌对面,凝固成一尊石像。
徐均朔哭着喃喃:“主啊。”
“但愿有别人爱你,和我一样。”
郑棋元举着一瓶福佳白仰在沙发上,说:“哎,你猜我那天去蹲SD了吗。”
喻越越给他抢过来,小声抱怨:“别喝了。”
郑棋元搡开她的手,说:“哎呀,你猜,猜嘛。”
喻越越无奈了,说:“那就没有。”
郑棋元说:“喻大力女士,你真的特别懂我。”
喻越越说:“滚。”
郑棋元说:“那天看完徐均朔,我站在剧院门口啊,我抽了根烟我就走了。就ET聚场,咱们上次在后面吃过振鼎鸡。”
喻越越说:“吃得草头圈子好不好,你哪里吃得了鸡。”
郑棋元恍然大悟地往后仰了仰:“哦,我吃不了鸡。”
喻越越说:“大爷,大爷你从下午就找我喝,你喝好了吗?”
郑棋元说:“哎,那天我花也放在寄存处没去取。我订了一千六百多块钱的,特别特别特别大的一束捧花,真的,特别大。”
喻越越说:“那得多少玫瑰,你抱着进去大伙儿不都看你啊。”
郑棋元说:“没有,没有玫瑰。”
郑棋元缩着脖子,摆了摆手。
郑棋元说:“有海芋,有黄金球,有针垫子,还有一只菠萝呢。”
喻越越难以想象:“什么菠萝?花里有个菠萝?”
郑棋元点点头,说:“是呀,我觉得那个花语说得特别的好。”
喻越越打断他:“你喝醉了。我叫我老公来接我们,你上我家吃点东西吧。”
郑棋元闭上嘴,把头轻轻靠在墙上。
郑棋元忽然说:“朔朔今天来北京了。”
喻越越手一顿:“他找你了?”
郑棋元说:“找了。”
喻越越马上飞快地给老公打字,让他等会儿再来。
喻越越问:“小朋友找你干嘛呀?”
郑棋元摇着头无奈道:“我以为他来家里拿证件,谱子或是什么手稿啊,结果他把他藏的那些信全都拿走了。”
喻越越低头看手机,抽了张纸扔给他。
郑棋元笑倒在靠垫上:“你干啥啊?没哭。”
喻越越问他:“《月亮属于谁》好看吗?”
郑棋元说:“马上二巡了,这次有北京站,你自己去看。”
喻越越说:“那你还去不去?”
郑棋元说:“我去干啥啊,我都知道结局了。”
郑棋元小孩似地凑近她,故弄玄虚地说:“喻越越,你别惹我啊,小心我给你剧透。”
喻越越翻了个白眼。
郑棋元说:“那我告诉你吧,他俩没在一起。”
“小树那个时候还在读高二,我要是老师我也不会答应。”
“可是小树那么热烈,老师差一点就动摇了。他们用信谈话,聊高考以外的话,一封接着一封。他给他改作文、讲文学,他就给他唱春天的歌,吹家乡的榕树叶子,站在月亮底下。”
“他说老师,”郑棋元咳了一声,换了副舞台上的强调:“请原谅我的冒昧,也宽恕我的僭越。我怕我说了您要生气,可若是不说我又每日每夜在难过。”
“我想说我以后无论遇到谁,友情或是爱情,都会忍不住想起您,一定一定。”
郑棋元吸了吸鼻子,他的嗓子有点哑。
他说:“喻越越,均朔特别厉害,你知道吗,他还是这部剧的编剧。”
“这个本子他应该策划了蛮久的。那堆信我不是有次不小心看到了一封吗?他在那个落款日期旁边也写了这句话。”
喻越越有点心疼,摸了摸他的头发。
喻越越问他:“那老师的角色叫什么名儿啊?叫月亮?”
郑棋元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师的角色就叫老师。”
他轻轻补充道:“可我知道他叫Z。”
“你懂吗,喻越越,我知道这样子不好,可是我,我怎么有点人戏不分了呢?”
喻越越小心地捧起郑棋元的脸,他眼角的皱纹像叶脉,柔软地舒展。
喻越越陪他经历好多事,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这么脆弱,这么疲惫,这么无能为力。
喻越越说:“徐均朔是个好孩子,对你也特别好。但是我知道,你一点儿也不愿意委屈自己,我也不愿意。”
喻越越摸了摸他的脸,说:“郑棋元,你抬头看看我。你北京户口有房有车,五险一金人帅钱多,你喜欢什么样的,我明天就上天坛公园相亲角给你贴张告示去。”
郑棋元笑着骂她:“什么玩意儿啊!”
一滴眼泪砸进喻越越的手心。
4.
上音联盟晚上直播的时候,顾易接到了徐均朔的电话。
顾易说:“喂,宝贝。”
徐均朔听见那边的音效,顿了顿回到:“你在打游戏啊?”
顾易说:“怎么了,你有什么想法?”
徐均朔:“不是,我想跟你聊一下。”
顾易说:“不聊嘞,有什么好聊嘚。快点快点,我们在直播,刚好四缺一,四缺你,命中注定。”
徐均朔说:“那你们再找人啊,我就先挂了。”
顾易说:“干嘛?你干嘛?我这是盛情邀请你,你怎么还不知好歹了?”
徐均朔说:“别搞别搞,我有事,你们先玩吧。”
徐均朔叹口气挂了,没想到顾易反手又给他打了回来。
顾易说:“妹妹你咋了?弹幕你粉丝都让我来关心关心你。”
徐均朔说:“没事,你去玩吧。”
顾易说:“那不行的呀,我游戏都退了麦都关了。均朔宝贝,你怎么一会有事一会没事,我也是你的妈妈粉,我什么都不想听,我现在就想听你说话。”
徐均朔无奈了,捏着手机不知道从何说起。
顾易说:“你在上海吧?赶紧出门,我们襄阳南路老地方烧烤吃起来。顾老师能撬开生蚝,也能撬开你的嘴,撬开你的嘴,就能撬开你的心。”
徐均朔说:“哎不是,我现在在家里啊。我爸妈有事要回一趟新竹,让我回家照顾狗。”
顾易哦了一声,说:“你在福州啊。”
徐均朔说:“是的呀。”
徐均朔那边传来一阵门铃声。
徐均朔说:“顾易,我真没事,就随便聊聊。我外卖到了,我先吃饭好吧。”
徐均朔吃饭的时候把LPL春季赛给补了,卤肉饭有点油,他没心情,吃了一半倒了一半。结果背心闻着味儿一直扒垃圾桶,他只好拾了垃圾出去倒,顺便带小泰迪们溜一圈。
贝贝走几步就不愿意走了,徐均朔把它抱进怀里,右手牵着背心的狗绳,手指还勾了个滴油的垃圾袋。
他历尽千辛把垃圾丢了,拐过弯忽然看见个熟人。
是他信里的Z。
Z推了个粉红色的婴儿车在小区花园里散步,婴儿车挂着白色的蕾丝帐子,顶杆系了一个风车,风一吹,转出五个颜色。
Z步子走得很慢很轻,徐均朔忘了他的岁数,大概现在也是三十多四十的年纪,教师操心,整个人老态很多。徐均朔想,他是个好老师,也应该是个好父亲。
徐均朔知道他们俩住得近,但不在一个小区。那时候徐均朔放学总缠着他讨论昆德拉或是卡夫卡,月亮在天边挂起来,Z被缠得没办法,从他家多绕一圈也算送他回家。
Z总说你们家小区绿化真好,徐均朔就蹦蹦跳跳地摘一片榕树叶,放到嘴边。
那个年纪的小孩子校服总大一号,春天的暖风灌了满身。Z跟他讲列斯科夫,徐均朔就给他吹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徐均朔站着看了一会儿。
家乡这个意象,总是这点好,十几岁的风忽然又灌进他的衣服里,吹的他心里鼓鼓胀胀。
徐均朔本想默不作声地踱过去,结果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在空旷的小花园里炸得人吓一跳。
徐均朔手忙脚乱地接通。
顾易说:“均朔宝贝,我想了一下不对啊。”
徐均朔说:“咋了?”
顾易说:“你有问题吧,你吃个饭怎么还不能跟我说话了?”
徐均朔说:“我吃着饭干嘛跟你说话?”
顾易说:“怎么开始嫌弃妈妈了,徐均朔,上大学的时候你可是在厕所里拉屎都要跟我说话。”
徐均朔无语:“我擦,精神不正常啊你这个人。”
顾易问他:“你在干嘛?”
徐均朔说:“刚吃完饭,我遛狗啊。”
顾易那边静了一会儿,徐均朔看了看网也没卡,莫名其妙地喊他:“顾易?”
顾易几乎是吼出来的:“徐均朔,你真的有问题!”
顾易说:“你照顾你家狗?你家狗有什么好照顾的?你福州没亲戚还是没朋友啊,你一个小假期不去北京找郑棋元你跑去福州遛狗?上次我让你帮我看两天斑比,你买机票的手速比你放Q都快,你就不是熊猫,你答应我的时候你是只鸽子,你跑路的时候你是只豹子,你是百兽之王好伐。”
徐均朔被他吵得耳朵疼,手机微微拿远了些。
徐均朔喊:“顾易,顾易。”
顾易骂得非常投入,他说:“汤鸽,我求求你做个人嘞。当我知道那天你抛弃了我和我的小猫咪,转头飞到北京和郑棋元郑老师吃烤肉,我整个人毛骨悚然,我觉得不仅动物保护协会要喷你,素食主义联盟也要喷你。”
徐均朔无奈地叫停,他说:“顾易,你别说了,我和棋元哥分手了。”
顾易一噎,那边顿时静了几秒。
半响顾易有点心虚地说:“不可能嘞,顾老师我料事如神,你们俩肯定就是吵架嘞。”
徐均朔说:“是吵了一架,真分了,不骗你嘞。”
顾易说:“不会嘚,以你的性格,冷静下来绝对会回去找人家。”
徐均朔叹了口气,说:“我下午刚从北京回来,我去找他了,他差点没让我上楼。”
顾易觉得事情有点难办,挠了挠头,跑到阳台趴着认真听他讲话。
徐均朔说:“不过我还是找理由上去了。”
顾易说:“不愧是你。”
徐均朔的声音酸溜溜的:“我怀疑他可能交新男朋友了,讲道理,我们的合照全没了,他还把卧室门关起来。”
“他好像还挺紧张的,又装得什么事也没有。我也害怕,我害怕一会儿从卧室里再走出来一个男的,那我直接裂开。”
顾易说:“那你们到底是为什么分啊?”
徐均朔说一时间说不上来,他抬眼看到夜幕深了,Z已经走了,一轮月从东方升起。
徐均朔牵着狗往回家走。
徐均朔说:“《月亮属于谁》你知道吗?”
顾易愣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啊。”
徐均朔说:“哎呀,我那个剧。”
顾易说:“我知道了。”
徐均朔说:“我那时候不是去福州巡演吗,我老师来看了,很尴尬,又想了很多事,心情不太好。”
顾易懵了,问他:“什么老师?哪个老师?”
徐均朔沉默了一会儿,坦白道:“就是剧里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
顾易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剧情。他特别惊讶,又害怕伤好朋友的心,只好模糊地嗯了一声。
徐均朔说:“就是你想得那样,但又没有那样,你懂吗?”
顾易点了点头,反应过来他看不见,放缓了声音说:“我懂。”
顾易想了想还是问了出口:“那你对他?”
徐均朔叹了口气说:“我刚刚还见到他了,带着他女儿出来。高中那个时候压力那么大,很难有个说话的人。但是现在想起来,没有太多感觉,没有感动,只有感谢。”
顾易说:“那他去看你的戏了,那他不就知道你……?”
徐均朔说:“他一直都知道。当时他对我真的很好,也支持我学音乐,我妈也挺喜欢他。然后他那天看完剧跟我妈说,看到徐均朔有这样的成就他很欣慰,但他还像那时候一样,没变,跟个小孩似的。”
徐均朔问顾易:“我做事真的像个小孩子吗?”
顾易不知道怎么答,就顺着他的意思说:“没有吧。”
徐均朔说:“我那天真的倒霉得鸭批,棋元收拾书柜不小心收拾出来我给我老师写的信。我不知道他看了没,他说他没看,哇直接尴尬,究极尴尬。”
“我都尴尬死了,但我想着既然这样,那小时候的事我多少都要跟他讲一下。结果他竟然在那里逗我,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我相信他,他真没看我东西,或者是他可能根本就懒得看。所有人都说我是小孩,我觉得我在他心里不仅是个小孩,我就是个弟弟。”
徐均朔的声音很哑,也很疲惫:“你知道吗,我跟他在一起我特别开心。他是郑棋元诶,业界大佬,是不是。可是我总觉得他跟我在一起特别无所谓。我一直拼了命地努力啊工作啊这样子,可我根本就赶不上他。讲道理,有些话我连问都不敢问,问出来挺傻的。”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说话。
最后顾易长长叹了口气。
顾易说:“徐均朔,我有一个坏消息,还有一个好消息。”
徐均朔说:“啥?”
顾易说:“你想先听哪个。”
徐均朔想了想说:“那就好消息。”
顾易趴在听筒旁悄声说:“我跟茜茜求婚成功了。”
徐均朔哇了一声,声音一下子雀跃起来,他说:“真的吗?”
顾易说:“真的嘞。前几天我和她朋友出去玩,坐在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她们故意问了我很多问题,我看出来了,但我都认真答了。回家的时候茜茜好像不高兴,不说话,我就和她说,那我们再玩一下真心话大冒险吧。”
“然后我才知道,茜茜听我说我前任的时候她吃醋了,知道我熬夜接活还节食省钱给她买项链的时候她生气了,最后我把车开到楼下,我俩哭得跟猪头一样。她说顾易谢谢你。”
徐均朔说:“没了?”
顾易说:“然后我拿出项链,然后我们就甜甜蜜蜜就搂搂抱抱这就不用跟你说嘞。”
徐均朔说:“你求婚怎么用项链啊?”
顾易说:“那不然嘞,难道要买个五克拉的鸽子蛋才能求婚吗?”
徐均朔说:“你这个逼怎么这么没有仪式感啊。”
顾易说:“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跟茜茜的感情不需要钻石来衡量。”
徐均朔无语,说:“那坏消息呢?”
顾易沉默了一下,说:“徐均朔,我发现我们俩其实很像,总觉得谈恋爱是大冒险。你说年龄差距是问题,我也说异国恋真的很要命,我们拼命学习拼命努力,总想的是要把两个人拽在一起。但其实有的时候没必要,大冒险不重要,真心话才重要。”
“郑老师才不会在意你是不是小孩,你一直想要证明,比你问出来还要傻。你这么敏感,又这么聪明,你肯定能明白。”
顾易喊他:“臭妹妹,我说的你有没有听进去?”
顾易听见电话那边徐均朔的声音在抖,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呜咽声。
顾易担心地喊:“均朔,徐均朔?”
徐均朔咬着手指不让自己哭出声,他说:“顾易,我刚发现郑棋元把我微信删了。”
5.
顾易不知道徐均朔在福州是怎么过的。但他自闭了几天,就按行程飞回上海忙工作,整个人忙到微博不看,朋友圈不刷,空下来就缩在家里看书、写译配,但空下来的时间也不多。
后来《月亮属于谁》二巡,顾易铁了心认为他PTSD。二巡末场,顾易特意飞到北京陪他。
徐均朔跟剧组的朋友介绍:“顾易,顾老师,有钱,是这个。”
徐均朔伸出大拇指比了个赞。
徐均朔说:“顾老师都不用干工作的,每天的工作就飞来飞去看音乐剧。”
顾易笑死了,说:“你看看你就是个不孝女,妈妈飞来飞去都是为了谁。”
徐均朔这个剧爆了,剧情题材尖锐,音乐制作精良。还有那些顾易知道或者不知道的原因,徐均朔演得比一巡饱满了许多,格外卖力。
于是顾易妈也当得尽职尽责,在后台帮他收信收花。
徐均朔最后一轮演完满头大汗,躺在椅子上休息。
他还没有完全出戏,哭得胸口起伏,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涛涛不息。
顾易坐在旁边,只好一张纸接着一张往他手里塞,陪着他擤鼻涕。
徐均朔不知道郑棋元有没有来看。
返场的时候观众席用闪光灯送了他一片星海,再加上头顶的月亮,照得他浑身上下亮堂堂,心里却是一片灰暗。
徐均朔眨着眼睛拼命去找,可是眼泪那么重,舞台又那么远,他什么也看不见。
路过的工作人员都夸小徐入戏,只有顾易心里明白。
徐均朔整理好情绪,在后台换衣服,要出门的时候被脚边的花吓了一跳。
他问顾易:“这啥呀?咋还有人送菠萝啊?”
顾易说:“妹妹,你土不土,除了菠萝还有海芋,这叫黄金球,还有针垫子。”
顾易把插在花上的礼卡转过来。
是张暖黄色的卡,上面一排印刷字。
徐均朔心里被拽了一下,他轻轻地念到:“愿你能拥有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愿我能拥有你。”
顾易问他:“怎么样?”
徐均朔说:“咋没署名啊,谁送的?”
顾易说:“讲实话,我记不清了。”
徐均朔笑他:“你这个five。”
顾易气死了:“妹妹,你不知道今天晚上后台送东西的人有多多,我见的全都是北京音乐剧行业的大佬。你已经火了,均朔,带明星,你火了要怎么办啊,你真是把妈妈累死了。”
徐均朔一边往外走一边咧着嘴笑说:“奈斯,这个菠萝能吃吗?你搬回酒店我们切个果盘。”
顾易骂他:“你吃屎了?”
晚上聚完餐徐均朔喝大了,像一坨臭臭泥糊在顾易身上。
顾易没脾气,拽着他立在路边等车。
徐均朔忽然开口:“顾老师,我要吃菠萝。”
顾易随口安慰道:“到了酒店楼下给你买啊。”
徐均朔说:“不要,我要我的菠萝。”
顾易莫名其妙:“什么你的菠萝?”
徐均朔说:“顾易你完了,爷的菠萝呢?”
顾易被他问愣了,站在原地细细回忆。
北京的风迎头一吹,顾易忽然惊得张大了嘴巴。
顾易说:“徐均朔,完蛋了。”
徐均朔说:“我还要吃粗梅,还有猕hotel。”
顾易说:“别搞,我想起来你的菠萝是谁送的了。”
徐均朔说:“我们来吃一下,诶没吃呢,还没吃呢。”
顾易一下扶住他的肩膀,徐均朔看他的脸色,酒也醒了大半。
顾易说:“是越越姐拿进来的。”
徐均朔当即拉着他改了目的地,马不停蹄地往剧院跑。
徐均朔坐在车上急得手抖,给工作室的老师打电话。
那边说:“礼物吗?都在小王房间放着呢,明天给你寄回上海。”
徐均朔说:“不是礼物,是花。”
那边说:“花篮?最后让粉丝挑着摘了,没摘完的也都清走了。”
徐均朔为难地说:“不是不是,就是后台送进来的花束,有一个特别特别特别大,里面有菠萝啥的,挺特别的。”
那边想了想说:“那我不知道呀,最后应该被剧院收走了吧,我给你问一下?”
车停了,顾易拉着他下车,徐均朔匆匆道谢就挂了电话。
剧院已经关了门,两个人问了半天,最后保安部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所有的花应该都被专车回收了。
徐均朔追问司机的联系方式还有车牌,工作人员为难地告诉他负责人已经下班了。
徐均朔颓然地往出走,像个被没收了水的沙漠旅人,一下子脱力坐在剧院门口的台阶上。
顾易吓了一跳,伸手去拉他,却看见他哭得整张脸都皱起来。
徐均朔一边胡乱用手擦眼泪一边说:“我到底在干嘛。”
顾易拍了拍他的肩膀,斟酌着语气说:“妹妹别哭了,顾老师给你分析一波。”
“你看礼卡都是打印的,肯定是越越姐从花店订好直接提过来。我也看过了,礼卡前后都没有别的字。”
徐均朔蜷着腿,把头闷在膝盖上。
徐均朔吸着鼻子:“讲道理,越越姐给我送什么花?”
顾易说:“你牛逼啊,人家怎么不能给你送花?”
徐均朔断断续续地说:“那越越姐怎么不署名呢,怎么不直接等我下场来找我呢。”
顾易说:“那不是有点尴尬吗,人家心里是没鬼,怕你心里有鬼。”
徐均朔静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就是想要,哪怕一点跟他有关的东西,我都想要。”
徐均朔腾地一下站起来,又跑回去敲保安部的门。
工作人员被他闹得被办法,打着手电筒带他去后台一间一间地找。
徐均朔不爱麻烦别人,顾易跟在人家身后道谢,徐均朔就灰溜溜地道歉。
工作人员一拍脑袋忽然说:“今儿主任说东三环特别堵,有的车过不来,让剧组把拉不走的东西都收进仓库里。这不归我管,我给你问问管仓库的人。”
徐均朔靠在墙上听人打电话,半响工作人员从走廊那头回来,他带他们去开了仓库的门。
仓库铺面而来一股霉味,裹着厚厚的灰尘,却又带着似是而非的香气。
徐均朔往里走,弓着腰低头一个个找过去,看见他那个大菠萝骄傲地冒出一个头。
徐均朔一下子跑过去,先把礼卡翻来覆去看了看,没有夹层,也确实没有其他字。
谈不上失望,也谈不上满意。徐均朔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把花束抱在怀里。
那么轻,像抱着一个人。
回酒店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顾易疯了,骂骂咧咧地进去洗澡。
徐均朔坐在床上,铁了心要把这束大菠萝带回家。
他把春羽和尤加利拨开,里面的海芋肉蕊上挂着水珠,摸上去是皮革质的,鲜嫩得可爱。黄金球毛绒绒地靠在旁边,绿叶间还点缀了两支红彤彤的番茄果。
徐均朔觉得这束花好看,真好看。跟大捧的玫瑰月季不一样,是那么独特、那么童真。爱意满满当当,古灵精怪,好像要把全天下所有漂亮的小东西都推在他身边。
徐均朔把礼卡又拿起来看了看。
愿你能拥有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愿我能拥有你。
徐均朔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多希望有一天郑棋元能亲手抱着这束花在剧院门口等他,等他签完SD再蹦蹦跳跳地跌进他怀里,他想告诉他对不起。
徐均朔抹了抹眼睛,把花束的塑料包装拆了,左右衡量了一下行李箱,又怕花瓣被挤坏,只好手忙脚乱地包起来。
重新包装的时候,他忽然发现最后面那丛春兰叶里藏了个东西。
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春兰叶又长又密,徐均朔差一点就没发现。
他慌忙拿出来。
那是一封信,装在牛皮纸信封里。信封很老派,左上角印着红色的邮编方框,外面封了一层塑料皮,徐均朔撕了两下才撕开。
“嗨,朔朔,我是棋元,好久不见。”
徐均朔顿时掉下泪来。
“确实很久了,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六个多月。虽然没有再见面,但我知道这六个月你进行了第二轮巡演,拍了杂志也录了三首新歌,好像还在准备一个新的引进剧?我真替你高兴。”
“请原谅我以这种方式和你交流,我已经很久没有动笔写过字了,连信封都在家里找了好久。信藏在花里,你可能能看见,也可能看不见。我和剧院的人联系好了,他们会帮我把这束花收好,如果你没有拿走,我明天就会把它取回来。要是我明天再看见这封信会是什么心情呢,哈哈,好瓜。”
“这束花是我挑的,我特别喜欢,里面的花我给你抄一下,有石竹球、番茄果、海芋、六月雪、小天使叶、春兰叶、黄金球、尤加利、小绿果,还有一只粉色的菠萝。我当时看见这个就觉得好玩,很特别。花语我也很喜欢,愿你能拥有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愿我能拥有你。”
“六个月前和你闹得很不愉快,你走的那天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想了一夜,可能很大一部分都是我的问题。就是觉得,诶,是不是你跟我在一起太累了,对我失望了,想要休息一下。因为你总是那么敏感,那么体谅,那么善解人意。”
“你的信我没有看过,那天语气不好,让你伤心,真对不起。但后来我去看了你演的《月亮属于谁》,最后一独唱是个由重到轻由急到缓的过程,高音一定要抓得又稳又准,你做得很好,进步了不少。这个剧一定会火,你一定会是一颗音乐剧界的新星。我喜欢这个本子,也喜欢这个演出,可我真不想那会是你的故事。”
“我之前看过一部电影,里面说有些事放在他心里就像石头一样压他一辈子,他一辈子都会对你好,但要是问出来了,那这石头就会搬进你心里。我觉得这样是对的。我活了这么久,活到不会爱人,我愿意忍住,也愿意糊涂。有时候我会觉得,是不是我没有发现那封信,我们的生活还是一样平静,现在我应该会去接你,然后我们手牵手走回家。”
“可是我早晚会知道,我会忍不住想,你会不会是在我的身上投射他,我们都是Z,都比你年长,也都算是你的老师。或者你是不是有一点点,还爱着他。或者是你给我的爱其实是另一个人要不了的。很抱歉我这样想你,但直到你上次来家里拿信,我就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我要是二十岁,我一定冲上去扯着你的领子跟你干一架。我要是三十岁,可能会不管不顾地跟你问个明白。可是我现在四十岁了,我很了解我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糊涂或者明白,两种心情一直在我心里矛盾。”
“有天和朋友出去喝酒,聊这些事,她劝我把我的生活和你彻底分开。我本来想,我也算个老师或是长辈,能给你提供一些资源或者传授一些经验。但既然这样,就随缘吧,就删除微信不去联系,在这里跟你说一些话,算作最后的联系。”
“分开的时候,我记得我跟你说,我听你的。现在我希望你能听一听我的话,不要嫌我麻烦,也不要嫌我唠叨,更不许嫌我像你爸妈,哈哈!朔朔,你二十四岁了,一定要注意身体,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健康消耗不起。要少打游戏,保护眼睛,冬天要穿那种过脚踝的袜子,聚会应酬前可以嚼点葛根,找一个能干经事的助理,最好会给你挡挡酒。我是不是真的有点啰嗦啊,哈哈,不许笑我。”
“然后就是希望你能听我的话,我要正式跟你提出分手。我希望你在一段亲密关系里能够开心、幸福,把Z老师和我都当做是你的二十四岁之前遇到的人,二十四岁往后的岁月还长。我希望你未来的另一半能够理解你、照顾你,我总说你是小朋友,是希望你在你的爱人那里永远做个小朋友,永远天真,永远笑。我真的很喜欢你笑,朔朔,你笑起来特别可爱。”
“还记得那个故事吗。白兔拥有了月亮,却总是因为月亮的阴晴圆缺而紧张不安、心如刀割,一天又一天地计较得失。我以为你离开我,是因为你是兔子。可是后来你走了我才发现。”
“朔朔,你是我的月亮。”
6.
顾易洗完澡出来就看见徐均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从两颊往下滚,整个人却急慌慌地套衣服。
顾易吓了一跳,问他:“妹妹?你干嘛?”
徐均朔说:“我要去找郑棋元。”
顾易说:“麻烦你伸出你尊贵的手划开锁屏看一眼好吗,这都几点了,你疯了吗。”
徐均朔边系扣子边说:“不行,不行,来不及了。”
顾易摁住他的胳膊劝他:“人家郑老师在北京有车有房,人在那里又跑不掉。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要妆发没妆发,要服装没服装,黑眼圈重得快掉到地上,我要是郑老师我看见你我绝对撒腿就跑。你不睡觉郑老师不睡觉吗,你不能等明天早上起来再去找人家复合吗?”
徐均朔抽开手,风一样地往外跑,他说的话让顾易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
徐均朔边跑边说:“我不能等,等到明天早上,太阳就出来了。”
徐均朔跑下楼,打车软件半天没人接单。
他急死了,跑到公交站牌去看,宵线半天也看不明白。
最后徐均朔扫了辆共享单车,一个人骑在北京的风里。
他想起二十岁的郑迪,从家乡来到这里,一个人一寸寸熟悉这片陌生的土地。
他会不会哭,他会不会无助,他会不会想家。
现在徐均朔也在这里,他要去找郑棋元,去重新认识他,去熟悉他,去和他重逢。
北京的夜晚没有月亮,但徐均朔感觉自己背后那么亮。
徐均朔骑得满头大汗,到郑棋元家小区时累得要死,车都来不及锁,一路小跑跑到了单元门口。
他输了单元门密码又跑进电梯,在裤子上擦了两把手汗才去摁13楼。
电梯门叮了一声,徐均朔不顾一切地冲到郑棋元家门前。
门敲了十几下才有人开。
郑棋元握着门把手吓了一跳。
他穿着睡觉穿的黑T和格子裤,头发乱翘,脸颊红得像是喝过酒。
他看见徐均朔就当场愣在原地,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徐均朔带上门,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他。郑棋元被他一推,腰就磕在了鞋柜上。
徐均朔在他耳旁喊:“郑棋元,郑棋元。”
郑棋元刚要喊疼,就感觉徐均朔埋在自己肩头,簌簌地掉下泪来。
徐均朔说:“郑棋元,你他妈的,你不能不要我。”
徐均朔说:“郑棋元咱们结婚吧,你喜欢项链吗?还是我给你买钻戒,五克拉的鸽子蛋钻戒?”
郑棋元闻到徐均朔身上的酒味,无奈道:“你有病啊,你快点把我放开。”
徐均朔勒住他:“你知道什么呀,你什么都不知道。书柜里的我取走的信都是我写给你的,我那天晚上走之前给你写了十封,你一封也没有找到。”
“你也太狗了,你好不容易给我写,你怎么放在花里呀。我今天晚上跑遍了剧场两层楼所有的房间,花了两个多小时,我给所有认识的老师打电话问,我求保安大叔,我拉着顾易到处跑,我脸都不要了。你知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差一点我就完了,我又错过你。”
徐均朔说:“我有好多话跟你讲,Z是谁,我高中喜欢谁,我大学谈了几个女朋友,你想听的我都会解释。但我想告诉你,我就是因为把他当成了一段经历才去写成一段素材。郑棋元,我跟你讲,我真的好爱你好爱你,你在我心里,永远不会是一个剧本。”
郑棋元愣住了,在脑子里消化他的话。
徐均朔把他压在鞋柜后的镜子上,细细摩擦他的脸颊。
徐均朔看了他好久,开口道:“你知道月亮属于谁吗?”
郑棋元顿时淌下泪来,他一把拽住徐均朔的衣领吻了上去。
他们吻得像报复,睫毛和睫毛搅扰,眼泪和眼泪混淆。
徐均朔口腔里的每一块肌肉都被郑棋元的舌头粗粝地扫过,像在八角笼里的挥拳出击,直捣痛处。徐均朔被磕得牙疼,扣着郑棋元的后脑勺疯了似的咬他,把他往墙上撞,撞得郑棋元后腰青一块紫一块。两个人的湿汗划过鬓角,和血流在一起,烫得他们喘不过气。
郑棋元堪堪推开他,跌在他怀里狼狈而急促地大口呼吸。
徐均朔耳朵里嗡嗡响,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听见郑棋元血管里奔腾的声音。
徐均朔伸手抱住他的肩,两颗心紧紧跳在一起。
郑棋元听见徐均朔在他耳边说:
“郑迪,月亮永远属于你。”
完。
【棋昱】风从何处来
【嘎龙衍生】The Solar Tower Atmospheric Cherenkov Effect
终于在2020年前写完了,半年不写文,一次写半年。
完全就是自己爽,基本就是两个人一直在讲话,讲话,讲话,别人很难爽到。
是安东尼和史大喜,记得把他俩当成俩老外就行,24k翻译腔。
都行那就先等一阵子。
干,我才发现老粉条怎么还吞了我标题最后一个单词啊!算了,大家点开看就行,我郑是无语
终于在2020年前写完了,半年不写文,一次写半年。
完全就是自己爽,基本就是两个人一直在讲话,讲话,讲话,别人很难爽到。
是安东尼和史大喜,记得把他俩当成俩老外就行,24k翻译腔。
都行那就先等一阵子。
干,我才发现老粉条怎么还吞了我标题最后一个单词啊!算了,大家点开看就行,我郑是无语
【SRRX / 佳昱】旷世无声 上
锁文重开,圈地自萌。有感想尽量在评论里交流沟通,不要发到蒸煮出没的场合,也不要在无关场合刷这篇文。
ky退散
祝大家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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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想把整篇写完放上来的,但字数实在太多了,而且今晚佳昱好不容易认识了,就为这一场搅和的盛会添一盏灯火吧。
CP:马佳X蔡程昱 前后有意义 清水 现背 有私设情节
不喜勿入
【be预警,一方死亡预警,禁止上升真人】
本故事纯属虚构!纯属虚构!未考证!科学知识半真半...
锁文重开,圈地自萌。有感想尽量在评论里交流沟通,不要发到蒸煮出没的场合,也不要在无关场合刷这篇文。
ky退散
祝大家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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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想把整篇写完放上来的,但字数实在太多了,而且今晚佳昱好不容易认识了,就为这一场搅和的盛会添一盏灯火吧。
CP:马佳X蔡程昱 前后有意义 清水 现背 有私设情节
不喜勿入
【be预警,一方死亡预警,禁止上升真人】
本故事纯属虚构!纯属虚构!未考证!科学知识半真半假不要信!文中角色或许属于我,但他们两个只属于他们自己!上升真人遭天谴!
字数16000+,建议留足够的时间一次性读完,欢迎评论交流磕cp如此坚持的心得体会
以及……搅和的盛会出现了好多兄弟,但是没有一个人有CP【笑c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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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王凯这一天起得格外早。没有工作的时候,他一般六点半起来洗漱,简单地锻炼二十分钟,再吃早饭,然后开始练声。可今天他五点就醒了。北京的冬天,暮色沉沉,他看了眼窗帘缝里透进来的夜空,翻身想继续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这些天王凯都没怎么睡好。一月初,一股寒流自东北而来,一路侵袭到南部诸多省份,一连大半个月的雪,首都迎来十年里的最低温。直到五天前,冷空气势力渐弱,北京的气温才没接着往下跌。昨天上午地质局的朋友还来家里做客,说这一两年气候都不太好,尤其今年冬天,冻得人直打颤,地底下又不安宁,两人便一齐咒骂这见鬼的天气。想到这一节,王凯心里没来由地烦躁,干脆起床。打开灯,他开始看书,文字一行不差地烙进眼里,他却觉得心里有一股乱流簌簌直跳。终于熬到六点半,天光初起,王凯正要重复日常的作息,手机却震动了起来。他划开屏幕,一封邮件,发件人是马佳。
王凯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个名字。他和马佳同是部队出身,两人先后任职于同一个文工团,加上马佳恩师孟玲曾对王凯有过几句提点,算是半师之谊,因此两人都担得起彼此一句师兄弟。但两人真正熟络起来应该是在前年录制一档名叫《声入人心》的综艺的时候,大家住在一起,聆听彼此的歌声,好像重回了求学的岁月。节目结束后,两人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但都是通过微信。看着邮箱里突然冒出的这么一封邮件,王凯颇为好奇,他可从没收到过马佳发来的邮件。
他点开那个小小的信封图标,几段文字跃入眼帘。
一
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德钦县。某中学校园。
蔡程昱今天的行程很简单。昨天他代表上海音乐学院进山区送温暖,捐助了一批教学设备,今天上午他需要在学校礼堂给大家开一个小讲座,分享一些声乐的知识。
其实在蔡程昱看来,自己是没有资格代表学校开讲座的,因为他只是一名刚要毕业的学生。学校派他来主要是因为一年前那档综艺节目《声入人心》给他带来的名气和赞誉。彼时他只有二十岁,跨进声乐的殿堂只有四年,却凭借着天生美妙的音色和出众的歌唱天赋,在节目里大放光彩,后来又组团参加了《歌手》这一音乐竞技节目,成了一个红人。蔡程昱想扬名立万,也想好好深造,等到节目所需的一些演出都结束了,蔡程昱就回到了校园继续学业。学校偶尔拉他出来充台面,这次讲座也是一样,青年人如坐针毡,好在做公益是他喜欢的事情,他就裹着冬装、顶着高原反应来了云南。
德钦县素有歌舞之乡的美称,蔡程昱好学,一直与学生互动。一个黑黑壮壮的初三学生请缨展示自己,蔡程昱坐在钢琴边给他伴奏,孩子一开腔,不是他想象中的德钦民歌,竟然是《众人划桨开大船》。同学们哄堂大笑,孩子涨红着脸,却没有停下。渐渐地,大家不笑了,而这首充满激情和力量的劳动号子,也随着满室寂静,渐渐轻松愉悦了起来。
蔡程昱一边伴奏一边摇着头笑。轻快不该是这首歌的基调,在他印象中,将这种风格贯彻得最为经典的是一首咏叹调,《La donna è mobile》。他曾反复聆听学习帕瓦罗蒂的版本,直到一年前,他在《声入人心》的舞台上,听到了另一版让他记忆深刻的演唱。
这首歌让他正式认识了马佳。
马佳在《声入人心》的第一次亮相是带着硝烟味的。首席只有6个位置,却来了36个人,马佳出场得晚,位置已经被几个自认为能引领群雄的人占满了,他偏偏不去边上坐,盯着自己的幸运数字不撒手,非要坐6号的位置。
6号座的郑云龙才高气傲,加上和马佳是第一次见面,面对这有些无理的要求更不爱搭理他。眼看气氛渐渐崩坏,坐在替补席上的蔡程昱连忙指着自己左边的空位置打圆场:“这儿还有个16号!”
马佳抬头看了蔡程昱一眼,顺坡下驴:“那我就先坐16号。”
剑拔弩张的气氛渐渐和缓,郑云龙想了想还是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试唱开始后,大家都见识到在场的人并非等闲之辈。排号表演的等待漫长而疲惫,到了午夜两点多,蔡程昱才唱了他准备的《Ah, mes amis》。这首高难度的咏叹调让他如愿坐上了中央首席的位置,这下只剩马佳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蔡程昱困得迷迷瞪瞪,扭头看了他一眼,还没看清他的表情,就点到了马佳上台。
《La donna è mobile》,世界最著名的男高音咏叹调之一,轻快有趣、回味绵长。马佳一开嗓,硬是把昏昏欲睡的蔡程昱唱清醒了。
气息收放自如、高音嘹亮浑厚、情绪恰到好处。蔡程昱只能用四个字形容:游刃有余。
有这样的实力,难怪一上来就敢叫板呢。
蔡程昱在心里实名羡慕,自己什么时候能唱到他这样呢?要是能和他合作就好了,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可是马佳比自己年长七岁,身上有种格外正直凛冽的气场,骨子里又十分桀骜。蔡程昱有些失落,他知道自己情商低,交不到这样的朋友。
这样的失落一直延续到所有人的试唱结束,节目录制告一段落,蔡程昱和上音的几个校友在陌生的环境下不由自主地凑成一个小团体回酒店。快进房间的时候,肩上被人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困得两眼通红的蔡程昱回头,只见眉宇英气正直的军人冲他憨憨一笑:“兄弟,刚才谢谢你帮哥解围啊!其实我也不是针对那谁……哦对郑云龙。我就是针对那个号,谁坐那都一样……”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蔡程昱脑子糊成一团,听见谢谢两个字就连连摆手,根本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都困成啥样了,还这么客套呢,早点休息吧。我还得把我今儿捅的马蜂窝收拾了……”马佳被蔡程昱逗笑了,存心想再闹闹他,“诶你知道郑云龙住哪一间吗,我得去赔个不是,你陪我去,给我壮个胆儿?”
蔡程昱大脑明显过载:“什么……?我不知道啊……”
“你还能知道什么呀,睡觉去吧!”马佳轻轻推了一下蔡程昱晕乎乎的脑袋,笑着走了。
蔡程昱花了一分钟的时间从口袋里掏出房卡,推门进了房间,也不开灯,摸着黑就瘫床上了。
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他好像交到了某个朋友。
十几岁的小男生唱完之后呆呆地站在台上,蔡程昱笑着注视着他,男生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起来。蔡程昱招招手让他过来,先用琴声引着男孩找到最初的调子,然后一个小节一个小节给他分析。
“你全程跟下来都没有走调,这一点非常好。但是只在调上不等于歌唱得好。这首歌的名字叫什么?《众人划桨开大船》,对吧?那它要表达的是什么呢?是团结,是大家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奋发进取。所以它要的是节奏紧凑、铿锵有力,这样才能鼓舞士气。”蔡程昱说完,自己亲自示范了一遍,他现在已经能比较自如地掌握通俗唱法,很自信不会误人子弟。一段示范中气十足振聋发聩,直接把小男生唬在原地,他发呆了一会儿,然后眼睛里堆起密密层层的崇拜的光。
蔡程昱的手还搭在琴键上,这样的目光让他觉得似曾相识。他在片刻的晃神中想了起来,因为他自己也曾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别人。
“程昱我问你,这首歌的名字叫什么?”马佳坐在钢琴前,手轻轻搭在琴键上。蔡程昱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只能呆呆地回答:“《Grande Amore》啊。”
“对啊,《Grande Amore》,旷世之爱啊!那它要表达什么,怎么表达,你仔细想过吗?”马佳随便按出一串旋律,蔡程昱听出那是自己试唱时的钢琴伴奏,“你的高音很好听,但你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它,当时你唱《Ah, mes amis》的时候就是这样,9个High C只有最后一个够得上水准,当然,这首歌确实很难,而且你那天已经很疲惫了,但这不是全部的原因。”马佳跃动的指尖略一停顿,琴声转成了《Grande Amore》的曲调,他注视着年轻的搭档,“咱们是抒情男高音,不能只想着把声音顶上去,这只会让技术和情感都大打折扣,你的能量应该在唱完这首歌之后还有富余,你的歌声应该随着情感的递进而递进。这是旷世之爱,我们唱的是旷世,是爱。你懂吗?”
蔡程昱默默消化着自己刚刚听到的那些话,马佳说得在理,言辞也并不锋利,但是差距被明晃晃摆出来的感觉让人心里堵。马佳拍拍他的胳膊安慰道:“没事,我们还有两天的时间,以你的悟性,我们一定能把这首二重唱完成得很好,哥相信你。”
蔡程昱捏着谱子,凝重的神色慢慢散去,少年清亮的眼眸里涂上了坚定的底色,盛满一斛珠光。
马佳像是被他眼睛里的光感染了,整个人神采熠熠了起来,琴声再次响起,两人的歌声并行生长。
那是蔡程昱第一次在节目上表演二重唱。当天他比马佳早一点到后台,心绪忐忑。第一仗必须打得漂亮,蔡程昱不求给自己争面子,但绝对不能给上音丢人。身后响起清脆的脚步声,西装革履的男人步履稳健,从光处走来。
蔡程昱记得马佳刚来的时候穿的是皮夹克,前几天排练也都穿的统一的白毛衣,常服更是随意。今天他穿上深灰色的西装,认认真真打了领结,蔡程昱竟有些受宠若惊。他上下打量着马佳,嘴角溢出笑意,马佳给了他一个有力的拥抱,忐忑的心绪激扬起澎湃浪涛。
马佳的目光通透又深邃:“怎么,还胡思乱想呢?”
蔡程昱笑着摇头:“没有。虽然还没想明白,但是我知道,我们今天一定会唱好。”
“知道就好,加油!”马佳伸出手,蔡程昱深吸一口气,握了上去。
他们从两个不同的出口走上台去,马佳在左,蔡程昱在右。入场时舞台很黑,他们用余光确定对方与自己同时站定,观众们既是战友又是对手,他们精心搭配的衣袂反着光,往下一望,恍若星海。
舞台亮起,他们背后如日方升。
钢琴和大提琴的前奏缠绵而上,全歌的第一句由马佳来奠定基调,蔡程昱紧随其后,低沉的歌声倾诉少年心事。爱情似乎就应该是这样的,醇厚深沉难以言明,悸动却呼之欲出。
可旷世之爱呢?
爱是什么?
临上台还有不到十二个小时,蔡程昱突然问了马佳这样一个问题。马佳一愣,把问题推了回去:“我记得你谈过女朋友啊。”
“佳哥,我不是这个意思……”蔡程昱有些纠结,“都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真正好的声音,就是没有声音……那真正宏大的爱,难道是不爱?旷世之爱,真的像这首歌讲述的一样吗,会不会讲错了?还有我们的歌声,会不会……根本就是多余的?”
马佳被问得哑口无言,他自认多年部队生涯为他塑造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已经十分稳固周全,却被这形而上的问题打得措手不及。他只能讪笑着摸摸头:“怎么会这么想呢?是不是哥昨天太苛刻了,吓着你了?”
“不是,佳哥你说的都对,我只是……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唱了。如果只说旋律,我确实能把一整首都唱下来,可我不想像你说的那样机械地唱完一首歌,我想用心唱,可这心我找不到……我是谈过恋爱,但那都是学生之间,浪漫,可是太轻了。我没有过这么宏大的爱,我体会不到,我……我真的唱不出来。”
马佳暗叫不好,学艺术的都爱钻牛角尖,适当钻钻是好事,可现在再钻下去,今晚的演出就要砸了。大战在即,军心不可乱。他连忙揽住蔡程昱的肩膀,让他更放松些:“你少糊弄我,你怎么唱不出来呀?前段日子你不就排练了这首吗,昨天咱俩也合过几回了,你现在说你唱不出来,真当你哥没脑子啊?”
“佳哥……”
马佳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你别纠结你有没有那么宏大的爱,我告诉你,你有!我以前唱《松花江上》,你说我一90后北京人,抗战离我十万八千里,松花江我见都没见过,难道我就不能唱了吗?民族忧患是咱中国人的本能,我不用去松花江,看看那些史料,我就能知道那个时候的中国人有多不容易。”马佳两手搭在蔡程昱肩上,盯着他的眼睛,“爱也是一样,爱是我们的本能。你说你没经历过那么宏大的爱,你只是没找到那种感觉而已。你看看咱们的国旗,想想2008年的中国,那一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蔡程昱记得。那年他只有十岁,不懂什么是雪灾和地震,只是听爸妈的话带着钱到学校去捐。暑假的时候他在家看奥运会开幕式,坐在电视机前鼓掌,轮到中国代表队入场时,他指着林浩手上的国旗问爸爸:为什么是倒着的?电视上,观众们和运动员们欢呼雀跃,爸爸看看电视,看看他,摸着他的头,只说了四个字:多难兴邦。
如今他二十岁,回首往事,蔡程昱才惊觉自己曾在安乐窝里避过了多少风雨。山川颠倒,家园破碎,冰雪地震是天灾,金融风暴又招人祸。在如此艰难的年头,北京却仍旧以优雅真诚的姿态,向世界所有来宾张开胸怀。
蔡程昱突然觉得胸中一腔热火熊熊燃烧,心脏都要炸开。国士忧患,大爱无疆,他却直到今天在身上挖掘出这些本能。
马佳第一次在这双年轻的眼睛里看到了炽热的光,那束光透过无形的热量点燃了马佳的豪情,他露出欣慰的笑容,扎实地握着蔡程昱的肩头:“记住这样的感觉,用这样的感觉去爱一个人,抽象也好具体也好,全倾注到那一个人身上,这就是这首歌要的——旷世之爱。”
舞台空空荡荡,蔡程昱转身,他只看到了马佳。
到了合唱的部分,马佳也转身看他。
——Dimmi perché quando vivo, vivo solo in te
告诉我为何拥有你才感觉活着
朝闻道,夕死可矣。蔡程昱不同意这句话。
既已闻道,欢欣鼓舞,便要携手同道之人,向着正道一路走下去,直至筋疲力竭,死也无悔。
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光处,身姿挺拔。光辉流转,从深灰到松绿,是军装的颜色。
用这样的感觉去爱一个人,抽象也好具体也好,全倾注到一个人身上。
——Grande amore
我的挚爱
除了你还能有谁。
二
马佳刚从西南战区某部的营地下山。前段日子风雪连绵,战友们又是疏散群众又是搬运物资,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雪停了,上头组了一个慰问团赴滇犒劳基层士兵,马佳来撑场子。小型的晚会温馨热闹,只是潮湿的冬日让他难受了一阵子,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表演结束的第二天,他要先去看一位老战友,下午回北京。
老战友是当年马佳念军艺研究生时的教官,年纪和马佳差不多大,脾气却不小,带队作训极为苛刻,要不是文艺兵得留一把好嗓子,马佳这一拨人早被折腾上天了。教官姓薛,云南人,擅长林地和山地作战,尤其是高原地区。他二十岁就进了特种兵的编制,可惜在一次演习中炸伤了腿,走路的时候没问题,跑起来就吃亏了,只好被调去做军艺学生的教官。后来军艺并入国防大学了,薛教官也退伍了,回到故乡云南的梅里雪山景区当保安。马佳难得去一趟云南,这次他特地带了些礼物去探望薛教官。薛教官一听他的电话,赶紧给他指了个方向,让他到安保岗亭那里坐。
来之前,马佳就听说过梅里雪山的奇景,百闻不如一见。空旷深远的蓝天和皑皑雪山相映成趣,两江深切峡谷,涌流出一脉春夏风光。薛教官的岗亭在西坡,雪山挡住阳光投下宽阔的阴凉,马佳觉得有点冷。
“坐坐坐。”薛教官许久不见老战友,高兴得不行,先给马佳倒了杯水,再翻出自己的普洱,坐上开水壶准备沏茶。马佳也不客套:“老薛,这么小个岗亭你还能藏东西呢?”
“岗位就是我们第二个家,家里怎么能不藏点东西呢。”薛教官坐到马佳对面,“怎么样,最近又收割了哪些荣誉呀?”
“看你说的,我这还年轻呢,还得再抻抻。”
“还抻呢?”薛教官抱着自己的搪瓷缸,“前年你那节目我可都一期不落的看了,你说说你总共唱了几首歌?那个什么首席的,你倒是上去一次啊!”
“哎呦喂你怎么什么都记得啊!”马佳扶额,他早已不把首席这件事放在心上了,但不可否认,他确实曾因此感到烦躁不安。
梅溪湖畔的三十六个人,在最开始的时候,哪个不是志得意满,想在这个舞台上大展身手。尽管不淘汰任何一名选手的首席轮换制已经在保持竞技性的基础上尽可能地平衡了不同座次的人的情绪,可人但凡有一些野心,都不会拒绝得到这种首肯的机会。马佳对自己有着坚定的信心,他很清楚自己的实力,但在竞技的场合,没有人会不关注别人的评价,更何况是这仿佛梁山好汉排座次般的竞技结果。
可是往往天不遂人愿,马佳一次首席也没有坐过。
三重唱《Nessun Dorma》掀起的波澜是最大的。廖昌永点评犀利,直击痛处,以前演唱过这首歌的马佳也知道今天他们三人的表现确实有许多不足。时间紧任务重,原先加入《茉莉花》的想法因二次创作的难度而搁浅,和声的编排没有充分发挥两位队友的优势。上了舞台,他自己的演唱也很紧绷。马佳不屑于在别人身上找失败的借口,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必须接受批评,只要能切中利害,再伤人、再让他不服气,他都能接受。但他确实在听到点评之后,不可控制地变了脸色。他更惭愧自己没有担当起这首歌的责任,《今夜无人入睡》并不适合高男中音的仝卓和假声男高音的高天鹤,他们为了配合自己一直在努力地训练,结果却不如人意。他怀揣着满满的苦涩和内疚走下舞台,其他队伍的表演还在继续,面对镜头,三个人甚至不能拍拍彼此的肩膀。等到竞演结束,一直想找补回来的高天鹤准备安慰闷闷不乐的马佳,话未出口,反倒先被马佳鼓励了一番,他想想自己上台自我介绍时那紧张的样子,觉得自己实在找不到安慰别人的立场,只能作罢。舍友龚子棋也看出来马佳没精打采,不想打扰他,跑到其他宿舍串门去了。
马佳喜欢热闹,也能承受冷清。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宿舍,觉得自己终于有一块小地方可以默默消化心中的不快,竟笑了出来。他换下礼服,进卫生间洗漱,一出来却看到舍友床上坐着个陌生的背影。
蔡程昱回头,立马站了起来:“佳哥,你出来了。”
马佳有一瞬间的失神,他发现自己竟然不能从轮廓辨认出蔡程昱了。自开季首演《Grande Amore》之后,快到节目尾声了,他们没有再合作过一次二重唱。曾经为了加紧排练连睡觉都在一张床上将就的亲密战友,住着同一座酒店,录着同一档节目,平时一样打闹,却免不了生疏了。
马佳努力振作出开心的表情,其实他是真的开心,只是现在要让他笑出来有些困难:“嗯,我洗好了。怎么来了?今天累吗?”
蔡程昱倒是笑得有感而发:“挺累的,不过还行,录节目哪天不累。”
马佳讪笑着点点头,蔡程昱两手抓了抓裤子,目光乱转,他把屋子打量了一遍,终于恍然大悟般找到一个话题:“佳哥你坐呀,你怎么一直站着。”
“哦哦哦,我坐,我坐。”马佳从没有过这样尴尬的冷场经历,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却没有尽地主之谊,“程昱你也坐,咱们都坐,一起坐。”
“哦。”蔡程昱点头,绕过龚子棋的床,走到马佳身边,在他的床上坐下。
马佳呆滞了一会儿:其实一起坐并不等于坐一起。
他任由自己的大脑放空,蔡程昱突然推了推他:“哥,吃鸡吗?”
“你饿啦?”马佳掏出手机想给他点个外卖,突然反应过来,“你……你玩吃鸡?”
蔡程昱的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他腼腆地笑了笑:“试试看嘛。”
马佳没法拒绝。节目录得很晚,他不好意思叫平常一起玩的阿云嘎等人,只是找了几个网上的朋友,捎着蔡程昱就上了。蔡程昱第一次玩,人如其姓,操作一塌糊涂。队友们被他坑惨了,眼看要输了,直接在线上大骂:“我靠这什么操蛋玩意儿,你真的是来玩吃鸡的吗!你他妈是来玩儿我们的吧!?老马你带这新人坑队友呢!”
马佳一听见“坑队友”三个字,脑子里轰的一声炸了。“玩游戏别说脏话!”他吼完这句,匆匆退出程序,把手机扔在床上,看都不看蔡程昱一眼,在房间内一言不发来回踱步。空气十分焦灼,蔡程昱用余光瞄着他来来回回的身影,咽了一口唾沫,抬起头直视他,语气不大友善:“我又没做错什么,他们凭什么说你坑队友?”
“蔡程昱你说什么!?”马佳勃然大怒,“你刚才操作成什么样你没看到吗?送自己的人头也就算了,你还拖上了两个队友!你能怪人家骂你吗!”
蔡程昱打了一个激灵,但还是硬着头皮顶回去:“不就是一次偶然失误嘛!”
“偶然失误!?蔡程昱你什么态度!”马佳指着蔡程昱的手都在颤抖,“偶然失误就不是错?你是这么差的水准吗?每一次比赛都要发挥出自己应有的水平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指望着你你知道吗!”
美声男高音一顿大骂吼得震天响,连楼上楼下的人都被惊到了。一直想找马佳好好聊聊的高天鹤是第一个冲出自己宿舍的,同一层楼,王晰和王凯也打开了房门,众人沉默地对视,最后一致把目光挪向人群中的龚子棋。
高天鹤用下巴指指那扇门:“谁在里面?”
龚子棋回忆了一下:“好,好像是……蔡蔡。”
“我的天……一定是说话又不过脑子了……”高天鹤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嘴上骂着,脚下却飞快地跑去敲门,王晰王凯也聚了过来。开门的是蔡程昱,他的脸色倒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差。高天鹤看不到马佳,探头喊了一句:“小孩儿有什么错你慢慢说,那么大声我都心疼你嗓子!”
“怎么回事啊?”王晰沉声问,与马佳同为部队出身,他清楚马佳从不轻易动气的好脾性。王凯拍了拍蔡程昱的肩膀:“你和师弟之间是闹误会了吧?有什么事就说出来,我们帮你和他谈。”
“没什么事……我犯错误了,佳哥教训了我几句,现在已经好了,没事了。”蔡程昱挤出笑脸来,把几个哥哥往外推,“大家都回去吧,这事儿都过去了,你们别往心里去,早点休息吧。”
“真没事?”王凯不放心。
“真的没事!”蔡程昱就差原地立正敬礼了。
龚子棋为难地看了他一眼:“你让我去哪儿休息?”
“你去我房间吧,我和星元打过招呼了。我有点事儿和佳哥商量。”蔡程昱抱歉地笑笑。
龚子棋摆摆手,进房间拿了些洗漱用具就走了,其他人看情形还好,叮嘱了几句,也各自回屋了。只有高天鹤站在门口,动也不动,就盯着蔡程昱看,等到众人走后,他才把蔡程昱拉到角落里。
“蔡蔡啊,你唱歌不懂抒情,做事也不通人情了吗?马佳脾气再好,你看他今晚山雨欲来的样子,我这样锦心绣口的都不敢去找他,你脑子怎么转的,还去惹他不痛快?好了,现在他发火了,你还不走,还有什么事和他商量?不怕他再给你来一嗓子?”
蔡程昱一脸欲言又止。终于他点了点头:“我怕。”
高天鹤暗暗庆幸孺子可教:“那还不走?我去和他说,你今晚去我那儿睡,也别叫龚子棋回来了,让他一个人静一静。”说着就拖着蔡程昱走。
蔡程昱连忙拉住他:“鹤哥鹤哥,不是这样的……我是故意的。”
高天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回过头,用一种打量变异动物的眼神盯着蔡程昱。
“我怕他生气,可我更怕他什么都憋着不说,他总想着别人好,你什么时候见他去打扰别人了。我不希望他这样,才故意惹他发火的,他骂的那几句,其实是他想骂自己的话。可他刚骂了两句就回过神了,又闷着了。我还得回去和他再聊聊呢。”
“回去找骂?”
“不会的!”蔡程昱哭笑不得,“佳哥不是那样的人。他要真拿我当出气筒,也不会骂了两句就停了,还给我道歉呢。”
高天鹤觉得自己简直认识了一个假的蔡程昱:“你不是说话挺不过脑子的吗,怎么有本事把马佳气成那个样子,最后还能找补回来?”
蔡程昱憨憨地挠挠头:“就是不过脑子,我才知道怎么能惹人生气啊……”
高天鹤难得语塞,皱着眉撒开了手。
蔡程昱连声道谢,赶紧跑回了马佳的寝室。高天鹤目送着那个瘦瘦高高的身板消失在那扇门后,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蔡程昱关上房门,只见马佳十指相扣,撑着额头,一声不吭地坐在床边。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坐在床上的背影:“佳哥,他们都走了。”
马佳回头,朝他伸出一只手,轻声道:“过来坐吧。”
蔡程昱安静地走到他身边坐下。马佳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对不住啊,我今天心情不好,没控制住,真不是有意冲你发火的。”
“你已经道过歉了,没关系的。”蔡程昱连忙回答他。马佳苦笑了一声:“其实吃鸡这种东西,就是图个消遣,输赢都不重要的,咱们不用在意这些。他们玩游戏的时候经常冒脏话,我急了也嚷嚷,网络世界嘛,没什么限制。那些脏东西你别往心里去。”
“嗯,我知道。”蔡程昱侧头看他,“佳哥,其实……你要是有什么事儿,想找个人说说,可以去找的。”
马佳一怔,他迟疑了一会儿,扭头对上蔡程昱的眼睛,坚定的底色,清澈明朗。他很久没有这么近地看见这双眼睛了,上一次是排练《Grande Amore》的时候。他领着蔡程昱歌唱那段旷世之爱,年轻人的心潮澎湃从眼睛里溢出来,手止不住地在颤抖。之后他有时看见蔡程昱排练,配了很多队友,受到很多指点,都没有初次和自己合作时那般的青涩和紧张了。现在马佳看着他的眼睛,余光落在他松弛修长的手上,心中的阴霾渐渐散去。这棵苗子正舒展着枝叶,已然是一棵茁壮的小树,没有什么比看见这样的成长更让人愉快,即使马佳只是在路过时浇了一壶水而已。
“弟弟长大了,懂事了,通人心了。”马佳抬手揉揉蔡程昱的头发,这次他是真的笑了。
蔡程昱郑重声明:“我都快21了。”
“哥都快28了,在我面前你永远都小,知道吗?”
“好吧。”蔡程昱放弃在马佳面前充大人,“那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有。”马佳长臂一揽,蔡程昱的肩膀撞到他的胸口,“我想和我们的蔡蔡说,你今晚唱得真好。”
蔡程昱没想到马佳突然把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但他本能地顺着马佳的话接上去:“佳哥你又捧我,今晚我没唱好,没接上贾凡哥。”
“你还年轻,路长着呢,我在你这个年纪,可没有你这么优秀。”马佳的声音温柔诚恳,“你要记得,不要自视过高,也不要妄自菲薄。”
停顿了一会儿,这声音更坚定了:“我和你都要记得。”
马佳一路走到今天并不容易。他从平凡的尘埃中被恩师捞起,这机会还是他在机缘巧合之下争取来的。家人拼尽全力支持他,恩师待他视如己出,如果专业上出现了差池,马佳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指责其他任何人,这使他自由的灵魂被无形地套上了枷锁,而他毫无自知。他经过许多努力,上了军艺,被业内许多前辈寄予厚望。除了天赋英才,上天还赐予他大气的胸襟和乐天的品格,他能坦然面对胜败和困难,却不愿于心有愧,于他人有愧。负能量被他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运动也好踏春也罢,总之找一个影响不到任何人的方式消化掉,第二天他还是那个给人们带来欢乐和安全感的马佳。可现在长枪短炮般的镜头对着他,他只有寝室这方寸一隅可以避开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该怎么做。
蔡程昱却突然跑了过来,在他装满火药的心里擦着了一星明火。马佳瞬间失控,第一次在有其他人在的场合下暴躁地咆哮。突如其来的爆发把他自己都吓到了,他想把这个无端被殃及的年轻人推远一些,年轻人安静温顺,却只是寸步不离。
他想蔡程昱可能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他早就不是爱顶嘴爱胡闹的小孩子了,或许从来都不是。小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把他的心琢磨透了,三言两语就让他的防线坍塌。马佳有些生气,他觉得靠自己一个人这事也能过去,不用别人来插手。蔡程昱越界了,马佳看着那条界线,思考着如何把蔡程昱推出去。
诚然,他没有十分责备。他猜想,蔡程昱可能只是不忍心而已,不忍心看他一个人。马佳觉得好笑,一个人消化可能很煎熬,但总会悄无声息地过去,为什么要拉上别人来感受本就和他们无关的负面情绪呢?一个人难过好过两个人受苦,小学生都会做这样的运算,不是吗?
可他最后还是选择自己往后退,这样蔡程昱还是算落在线外。
也许他说的是对的,马佳想。或许他应该找个人说说心里话。
梅溪湖畔,夜凉如水。他摸摸蔡程昱头顶柔软的发旋,心中平静安然。
三
沸水冲滚进洁白的瓷杯,褐色干卷的茶叶上下翻腾,普洱在沉默一夏一秋后,终于在冬天绽放出更胜春日的馥郁。
马佳入了神,等到茶香沁入心肺,他才慢慢从回忆中剥离出自己的意识,把目光放在金黄的茶汤上。
薛教官把第一杯茶给了马佳。“咱们兄弟好不容易聚一次,本来该请你喝酒的。可我现在在岗位上,不能喝酒,你下午就要走,我也不能单独请你一次,就把这茶当作那什么……香槟,当香槟喝吧。”
马佳指着他笑骂:“瞅瞅你这德性,还能不能品茶了?好好一杯茶非让你说出假酒的味道来,就你还香槟?黑啤吧!”
“黑啤就黑啤,happy!来,咱干了这一杯!”
茶杯叮当的声音在这样的吆喝下竟渲染了觥筹交错的气氛。马佳忍不住蹦出一串《饮酒歌》来:
“Libiamo libiamo, ne' lieti calici, che la belleza infiora……”
“……e la fuggevol fuggevol' ora, s' inebrii a voluttà……”
小酒馆二楼大厅的欢送宴上,蔡程昱裹着白色的羽绒服,站在酒桌边高歌助兴。
关于《饮酒歌》的故事,蔡程昱想不提起都难,他甚至怀疑大家让他饭前唱这首歌单纯是为了搞笑的。
《声入人心》第三期录制结束的第二天,湖南卫视的招商会,马佳、蔡程昱、王晰、郑云龙、阿云嘎、贾凡六人应邀出席。本来以为只是穿得盘亮条顺的去充门面,没想到入场之后,金主大大不知怎么想的,一个卖牛奶的,非要听一段中文版《饮酒歌》。
众所周知,《饮酒歌》,歌剧《茶花女》著名选段,美声高音,男女对唱。王晰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首先大家都是男的,其次他一个通俗男低音,和这首歌八竿子打不到一起。郑云龙阿云嘎两个顶尖的音乐剧演员,纵横音乐剧坛十年,听都没听过这首歌。剩下三个美声,贾凡唱男中音,蔡程昱年轻没学过这首。大家的目光齐齐投向全场唯一的希望,马佳望着另外五人脸上的殷殷期待,一脸无语凝噎——“你们觉得金主大大会喜欢听意大利语版的吗?”
他们努力地挣扎。
最后屈服于生活的淫威之下。
“都是要吃饭的嘛……”他们这么想着。
金主大大体谅他们辛苦,还拍着脑门编排了他们各自的戏份:两个男高音打头阵,负责主要火力输出;男中音机动,四处和声,再包一句独唱片段;男低音和音乐剧一人分一句,三人次第演唱。
“听说你们昨天还合作得很好嘛,今天再接再厉哦!”金主大大笑着拍拍马佳和蔡程昱的肩膀。
两人微笑着感谢金主大大的信任,队友们却分明看见了他们眼中无形的泪水。
歌词实在太多,蔡程昱第一次学,深刻认识到临时抱佛脚的可怕。临上台不到五分钟,蔡程昱满脑子浆糊,实在记不住,拽着马佳的袖子求哥哥多摊两句词。马佳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的,看着弟弟渴望的眼神,一咬牙答应了。
事实证明,马佳当时不应该答应他。他应该一个人把一整首歌全唱了。
蔡程昱一开头就早了半个八拍,马佳被节奏一带,拍子卡准了,歌词忘光了,现场瞎编。贾凡歌词量比两个男高音都多,把第一段和第二段记串了,郑云龙以为自己记忆力退化,跟着贾凡走,没想到贾凡在这方面和他心有灵犀,两人两段歌词都在打架。阿云嘎从头到尾只唱一句,唱时声情并茂,唱完六亲不认。王晰不明白自己一个男低音为什么站在最中间,偶然唱那么一两句,听到蔡程昱第二段开头变本加厉抢了一整个八拍,恨不得原地去世。
全场只剩马佳一个人苦苦支撑。他端着一身正气,把蔡程昱抢的拍拖回正轨,把记不住的歌词用意大利语现翻,其间充分运用汉语各种修辞手法,看得少数民族同胞阿云嘎一脸敬佩,甚至想拜师学语文。后半程歌曲突然变调,其他五个人齐齐发懵,马佳硬带着蔡程昱扛下来,最后喊了一个底气十足的高音,成功骗来了观众的掌声。
演唱结束,六个人心事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
有困难,还得找解放军。
在这场混乱的演唱中,蔡程昱的抢拍无疑是最令队友窒息的,几个哥哥下场之后就开着玩笑批斗他。蔡程昱脸都红了,马佳心软,一胳膊搭上去:“没事没事,咱们蔡蔡虽然进早了,但是好歹拖长了,给我的还是准的。”
“真的吗?”蔡程昱重新燃起希望,两眼亮晶晶。
“真的。”马佳露出诚恳的微笑,蔡程昱原本蔫了的身板又乐滋滋地挺了起来。
剩下四个人默默翻起白眼,也就马佳能昧着良心,也就蔡程昱真的会信。
事件的走向往往出人意料,原本默默无闻的节目因为这个插曲火了起来,马佳更是凭借冠绝全场的发挥荣登梅溪湖谐星榜首,小小地红了一把,自此活跃在许多人的笑点上。
“佳叔佳叔!”年纪最小的黄子弘凡冲马佳扮鬼脸,“这样——搅和的盛会能有几回——”
“我先把你搅和了!你给我站住!”马佳追着黄子弘凡满场跑。
蔡程昱笑呵呵围观,顺便伸脚绊一下黄子弘凡,小皮猴卡了几步,被马佳追上来提着领子拎走。
“蔡程昱!枉我们年岁相仿你还让我叫你哥!”
“恁没大没小呢,蔡蔡是我弟弟,你得叫叔!”
“那你是谁啊?”
“我是你爸爸!”
马佳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回头冲蔡程昱比个大拇指,蔡程昱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一口气飙到High C。
黄子弘凡简直没眼看:“惹。”
酒楼内外余音绕梁,蔡程昱一面唱,一面和观众们用眼神互动,终于,在唱完最后一句时,他忍不住开怀一笑。
“我酒量不好,以茶代酒,感谢各位前辈对我的支持与关爱,也感谢学校对我们的款待。”蔡程昱端着官方的微笑,这是他对着镜子排练了很多次的成果,“让我们高举起欢乐的酒杯!”
大家被这句突然冒出来的歌词逗得更欢了,一齐起身互相碰杯。蔡程昱一仰头把杯子里的茶喝得一滴不剩,颇有几分豪气干云的味道。
这顿欢送宴并不豪奢,但胜在菜式独特,环境优美。众人酒足饭饱之后,酒馆二楼四面的窗户都打开了,楼下不知何时已围了许许多多的藏民,他们穿着藏袍,手持铃鼓,男子和女子一对一对地站着。蔡程昱一下楼,他们便拍起铃鼓,女子随着铃声曼妙盘旋,男子则和着鼓声铿锵起舞。有人向上音来的客人献上哈达,蔡程昱受宠若惊,连忙接下。一只软软的手将他拉进了舞者们当中,头上插着格桑花的年轻女孩冲他明媚一笑,踏着轻捷的舞步站到了最高处,素手纤纤,指着人群中的蔡程昱,高歌起来。
“啊 朋友
啊朋友尊贵的朋友
今天我们相聚是有缘
请斟满青稞美酒
饮一杯山泉酿成的美酒
把雪山一样的圣洁带走
把大海一样的厚意留下
祝朋友吉祥如意
祝朋友前程似锦
……”
民族独有的唱腔带着美声没有的活力,与铃声鼓声一起编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格桑花在阳光下怒放,雪山高耸入云,温柔地俯视着众生。蔡程昱沉醉其中,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其实他听不懂藏语,也不会跳舞,但这无关紧要。
既然盛筵必散,那便在最后的时刻尽情欢乐。
梅溪湖畔,岁月在打打闹闹中流淌,从大笑到热泪,从深秋到隆冬,三十六位歌者一路高歌,终于迎来了送别的那一天。
蔡程昱如愿登上了首席,他们站在星光璀璨的演播厅里,玻璃纸的银色彩带从礼炮里喷出,如银河倒悬湍流。三十六个人,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声入人心》在最后的时刻,赠与所有参与节目的朋友们如梦的庆典。
离别无疑是一场更大的盛宴。
晚饭前所未有地热闹。开饭前,大家先来了一段三十六人合唱的《光之心》,阵势如同排山倒海。上菜之后更是一片混乱,安排好的座次全乱套了。廖昌永和学生们跳起了舞,尚雯婕在一旁拍着手笑,刘宪华干脆架起了小提琴伴奏。马佳被好兄弟们围着唱《假酒歌》,搅和的盛会或许不多,但每回都有他。郑云龙一向海量,和几个北方汉子喝得不易乐乎。高天鹤和廖佳琳在角落里你来我往唱花腔,时不时冒出几句花鼓戏。王晰和王凯端着酒杯拍着彼此的肩膀,回想着当年在部队的经历高谈阔论。蔡程昱跟着几个上音的校友四处乱窜,时不时在龚子棋面前摆师兄的范,被龚子棋一脚踹开。狂欢让人失去理智,一向酒量奇差的蔡程昱被《假酒歌》带得走了神,不知不觉喝了两杯酒,没一会儿脸就红得像煮熟的虾。他脑子一片混乱,脚步虚浮地走到洗手间去吐,正撞上刚洗完手的马佳。
蔡程昱先是愣怔了好久。马佳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终于忍不住要问的时候,他突然傻笑了几声:“佳哥……你怎么在这儿啊?”
“哟,怎么喝成这样了。”马佳连忙搀着蔡程昱的手,“现在什么感觉?”
蔡程昱摇头,他抓住马佳的胳膊,咧着嘴眯着眼睛:“有点儿上头……”
“上头?”马佳打量着蔡程昱通红的脸颊,“你喝了多少啊?”
“不多!”蔡程昱摇晃着两根手指,“两,两杯香槟。”
“你连红酒都喝不了还喝香槟?”
蔡程昱一瘪嘴,委委屈屈地争辩道:“不是你唱的吗……‘你看——那香槟酒在杯中欢——腾!像人们心中的爱情……’你还怪我……”
马佳哭笑不得:“我那是助兴,可没让你喝这么多呀!”
“多?……不多!真的不多!”蔡程昱不知为什么突然着急了,声音陡然变高,然后猛地咳嗽了起来,连眼泪都咳出来了。
“怎么啦?难受啦?哥扶你进去,你吐出来就不难受了。”马佳正要把人扶进洗手间,蔡程昱却不停地摇头,双手紧紧地抓住了马佳胸前的衣襟。
“不……不是的……不是这个……”蔡程昱浑身发抖,终于,他把头埋进马佳的肩膀,失声痛哭。
上午,登上首席之位后,蔡程昱被单独领到一个小房间里。房间空空的,只有一面墙上贴着他每一次演唱的海报。蔡程昱想不到节目组安排了这样的环节,被具象的回忆打得措手不及。
他在每张海报边上写上演唱的期数、演员、歌名。后退几步,三个月朝夕连绵,如潮水一般扑面而来。在这个节目他收获了太多太多,老师们的教诲,兄长们的关爱,同学们的鼓励。他也付出了太多,没日没夜的排练,呕心沥血的创作,弄到最后,甚至把一颗心挖缺了一个角落。他红着眼,絮絮地说着感谢的话,在每张海报上补上自己的感触。从初生牛犊,到一次改变,再到责任。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右下角那张海报上,万端思绪交织在一起,他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在最下方画了一颗心。
第三期。蔡程昱、马佳。《旷世之爱》。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过分投入而移情在马佳身上。第三期之后,那么长的时间,他没有和马佳单独合作过一次,反而和好多人合唱了情歌。他的技术越来越好,唱歌越来越不像炸碉堡,可是那种拼尽全力爱一个人的感觉,他再没有在其他的搭档身上找到。
第十期的时候,重感冒两个多月的马佳终于获得了第四次上台的机会,他和星元、仝卓合作三重唱《La Vita》。竞演的时候蔡程昱站在舞台边上近距离看他,马佳精神抖擞毫无病态,一开嗓,舞台上灯光全开,辽阔壮丽的歌声伴着橙黄色的光辉骤然升起,蔡程昱真的看见了太阳。星元的表现同样惊艳,空灵圣洁的高音一出,马佳看着搭档,惊叹、喜爱、骄傲……溢于言表。蔡程昱从没见过马佳这样看着一个人,当天晚上他第一次对一向亲密的舍友态度冷淡,整整一夜辗转反侧,他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吃醋。
这个结论来的猝不及防,但蔡程昱已经等了很久。他看着墙上第三期的海报,是他的单人照,但他知道,如果把镜头向右推,就可以看到马佳。
就可以让所有的人都看到马佳。
蔡程昱爱惨了他的歌声。可马佳没有什么机会站到舞台上,漫长的病痛缠绕着他,节目组对他也并不厚爱。第八期组队的时候,他极力地拉拢马佳,说两人的高音是多么匹配,从《Grande Amore》可见一斑。他在心里发誓,只要马佳来,他一定会给他很多很多的机会。马佳只是莫测地笑着,看着蔡程昱天真的样子,突然来了一句:“那有没有可能,有了蔡程昱就不需要有马佳了呢?也有人会这么考虑。”
很多人是这么想的,有导演组,有出品人,有专业人士,还有观众。人人都觉得一个队伍里有一两个突出的高音就足够了,凑齐声部才是完善阵容最重要的事情。蔡程昱压根不同意,他一直想组建一支绝地男高梦之队,至少要再现一次《旷世之爱》的盛景。万万没想到,马佳和别人想的一样,认为有了蔡程昱,马佳就是多余的。
蔡程昱看着这张只有一半的海报,泪水突然涌上来,他的身边明明还有另一个人的位置。
他笨拙地在海报上画上那颗心,本该圆润的弧度磕磕绊绊,他的手在抖。
那颗心无声地呐喊着。你们看看这张海报。看看这场演出。看看我爱的人。
他不多余。他真的很好。
“佳哥,你唱的真好,真的……你一点儿都不多余……”蔡程昱低声嘤咛,不自觉已泪流满面。
马佳压根没听清,只看见蔡程昱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你说什么?怎么还哭上了?”他手忙脚乱地抹去蔡程昱脸上的泪水,然后抱住了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顺气,“哥知道你舍不得大家,没事,我们以后可以经常聚嘛,不难过不难过……”
不是……不是……蔡程昱缩在马佳怀里摇头。他感伤离别,但三十六个人总有再聚的一天。可他的心事,也许今天过后,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告诉马佳了。
他需要这样的怀抱,他要为自己争取一次。
蔡程昱抽噎着深呼吸。他想认认真真告诉马佳,那些深藏在心里的敬仰、信赖、惭愧、不平。
还有深爱。
“佳哥……”
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蔡程昱微张的口顿在那里,马佳维持着抱着他的姿势,僵硬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喂,我是马佳。”
“没错,邀请函我已经收到了……咳咳……我知道。我们现在有活动,去意大利的细节我晚上再和他们商议……我知道,等这边忙完了我马上回团里,不会耽误工作……对了,那个比赛如果没有时间冲突我就报名了?啊你已经帮我报了啊,好嘞,谢谢兄弟!还有什么事儿吗?……行,拜拜!”
马佳挂断了电话。
蔡程昱也挂断了心里的电话。
马佳还在生病,许多工作等着他亲力亲为,比赛关乎他的前程,跨国演出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时候逞一时之快,却让马佳更加自顾不暇,太自私了。
蔡程昱恨不得把指甲抠进手心里,可他还是松开了攥着马佳衣服的手。
马佳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电话过后蔡程昱突然平静了下来,他识相地没有问起,扶着蔡程昱去卫生间里吐,蔡程昱干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
“佳哥,算了吧。”蔡程昱低低地说,微弱的尾音让人心底一颤。
“那我送你回去?”马佳的声音是蔡程昱从未听过的轻柔,他鼻子一酸,点了点头。
蔡程昱清醒了一些,马佳扛着他就不费劲。不一会儿回了寝室,马佳帮蔡程昱脱了外套和鞋子,扶他躺下,然后盖上被子。蔡程昱一沾床就昏昏欲睡,马佳关了灯,坐在旁边的床上,也不做别的,只是静静地听着蔡程昱的呼吸渐渐平稳。夜渐渐深了,微信里有人催他去玩,马佳走到窗边,在线上和他们嬉笑怒骂。打了一串字,他借着外面透进来的灯光回头看房间,蔡程昱睡颜沉静乖巧,可能是因为喝了酒不舒服,眉心微蹙,带着几分稚气和委屈。
蔡程昱很少提及自己的家事,但他性格实在太好,马佳也就以为他一直生长在幸福美满的环境里。直到今天,蔡程昱一个人站在舞台上,流着泪感谢他妈妈这么多年来一个人的支持,马佳才知道,这个天天傻乐的小男孩,独自默默承受了多少艰难。
马佳不能切身地体会他的辛苦,也不愿揭他的伤疤去追问,但他可以想见,蔡程昱的母亲一定是一位很坚韧很强大的女性,而蔡蔡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才二十岁,就已经成长为了一个阳光的,善良的,优秀的人。在未来更多的二十年里,蔡程昱只会更好。
马佳走上前去,俯身给他掖了掖被角,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轻轻落在蔡程昱的头上。
月光流淌,梅溪湖在晚风中荡起波澜,水声泠泠。朋友们嬉闹的声音好远好远。树叶在摇晃中沙沙作响,像马佳抚弄蔡程昱的头发时那样毛茸茸的音色。
“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能给的都已经给了。”马佳轻声地呢喃,“听说你想考茱莉亚。加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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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更字数应该差不多,故事只讲了一半。
今晚佳昱终于互晓了好想哭
不管坑多冷,只要坚持就会有希望
以及我打脸了……说好不更文的
【棋昱】证明题
全是瞎编的,不代表真正的他们。有雷到先说声抱歉。
*
以长三角为据点往三个方向延伸,下至珠三角,上至东三省,西至云贵高原,龚子棋的活动范围在参加声入人心后变得前所未有的大。多数城市惊鸿一瞥,停留时间中清醒的部分不超过24小时,少数城市震慑灵魂,在糖果三层开live、在海埂会堂缺氧,都能在未来24小时内转换为一条实体微博,配以文字模板“谢谢大家”,如同在地图上按入一枚精确到经纬度的定位图钉。
与其他城市不同,重庆这个地方他被迫钉了两次,第一次是跟着马佳不知天高地厚点了五斤小龙虾,从试吃到走人一气呵成,除了浪费几百块钱,以及给巡演的串场提供说词笑料外没有任何多余意义。第二次是八月的第一天,他...
全是瞎编的,不代表真正的他们。有雷到先说声抱歉。
*
以长三角为据点往三个方向延伸,下至珠三角,上至东三省,西至云贵高原,龚子棋的活动范围在参加声入人心后变得前所未有的大。多数城市惊鸿一瞥,停留时间中清醒的部分不超过24小时,少数城市震慑灵魂,在糖果三层开live、在海埂会堂缺氧,都能在未来24小时内转换为一条实体微博,配以文字模板“谢谢大家”,如同在地图上按入一枚精确到经纬度的定位图钉。
与其他城市不同,重庆这个地方他被迫钉了两次,第一次是跟着马佳不知天高地厚点了五斤小龙虾,从试吃到走人一气呵成,除了浪费几百块钱,以及给巡演的串场提供说词笑料外没有任何多余意义。第二次是八月的第一天,他坐在红油翻滚的火锅前,左边是陈博豪右边是贝司手,白腾腾热汽随着立式空调冷风飘入头顶上方的吊灯,十来个人右手持筷整齐划一,专注得仿佛要通过毛肚的卷曲程度占卜未来。
一滴汗从龚子棋染成金色的杂草丛生的鬓角别别扭扭流向下颌,几滴油星跳出铁锅溅到到面巾纸上,三十七度高温让一切都顺理成章,汗水与油渍成为食欲消退的号角,手机消息指示灯闪烁出一场退堂鼓点。
“好辣。”他说,“我以为我能吃辣,这个真吃不了。”
陈博豪忽闪着眼睛看他,咽下叼在嘴里的一串鸭肠,说:“那来碗醪糟汤圆?”
过于体贴的口气让龚子棋无法拒绝,但醪糟汤圆的分量的确难以果腹,以至于十点多回到酒店后,他又叫了送餐服务。
“不要辣椒。”他在电话里彬彬有礼地要求,又委曲求全地退让,“尽量不要放太多辣椒。”
结束通话后他看了看微信,他的未读消息向来稳定维持在一千出头的高水平,而此刻是一千五百多条,可见天还没塌,问题不大。经纪人和助理连着十几条消息宛如宇宙逃生指令,各式熟人的嘘寒问暖则挤得像商场促销橱窗,他疲倦而不耐地挑着回了几条,往下再滑就看到了没有红点的安静小窗。
蔡程昱与他的对话停留在几天前,最后一句是“我补个觉先”,龚子棋没再回。蔡程昱口中的补觉一般指在非正常入眠场所进行的短时间昏睡行为,他应当是发完这条就把手机调成静音,随便将自己搁置在两张椅子或一块纸板上,就地酣睡不到40分钟后爬起来开开嗓,之后揣上话筒精神抖擞为密密麻麻的观众朋友登台献唱。
龚子棋手指搭在键盘上,漫无目的写了一句“重庆火锅好辣”发过去,以食物为聊天初始话题的通常是蔡程昱,但这次帕瓦罗蒂头像很快跳出了回复。
“有多辣?”
“比上次赤火锅还过分。”
美食爱好者帕瓦罗蒂回道:“我也想吃了。”
“那你来”三个字被龚子棋打进输入框,然后慢吞吞删掉,他重新打字:“上海的火锅很温和了。”
帕瓦罗蒂沉默了一会儿说:“等回上海请你吃不辣的。”
“回上海”是一个有点奇怪的概念。龚子棋台州出身浙江长大,杭州宛如自家后花园,北京仿若假日行宫,直到18岁前对上海并没有什么归属感。上大学后他短期住过学校宿舍,长期借用友人汽车,一跃而成花枝招展的沪上才俊,寒暑假要回的依旧是临海老家。蔡程昱更是拳拳赤子,每年中秋小长假风雨无阻前往虹桥,提着几盒鲜肉月饼搭上返乡高铁,屡屡义正言辞拒绝龚子棋的闸蟹邀约。
为什么要“回”上海,龚子棋盯着聊天界面顶部的名字陷入思考,蔡程昱三个字横平竖直,令他很轻易地联想到,的确是在大半年前,在1月5号的金茂前台办退房时,当临时乌托邦的钥匙到期,变为一张不得不交还的房卡,上海就成为了他们心照不宣的归去之处。
缺课比听课多的日子里他们频繁重复着飞离与飞回上海的流程,从虹桥或浦东飞往大江南北,海畔山间,又从世界各地巡航回归同样的航站楼。大部分时候龚子棋并不忙,吃喝玩乐一条龙能从早十点安排到晚十点,小部分时候蔡程昱很忙,于是他风尘仆仆拉着行李箱,龚子棋拉着风尘仆仆的蔡程昱,就近约一顿连菜品价格都烂熟于胸的学生时代同款饭菜,无非是图一个方便快捷,舒适安心。老环境与老朋友总是让人安心。
有时龚子棋会意外惊觉自己对人事物的情感反馈都带着点儿后知后觉的延迟,比如离开老家才会想念乌饭麻糍,同学毕业才会相约重聚开黑,四年里三年都在嫌弃上音的小而破,却能在戏剧谷表演时记得报家门。但延迟通报系统似乎从未覆盖到老朋友蔡程昱,他总是及时的、同步的,以蜗居而开放的姿态与龚子棋产生时时刻刻的共鸣,军训打水是他,上课下课是他,休学后回校龚子棋要记得找他,连落地长沙开启人生新旅途,隔壁的隔壁住的仍是他。就好比此刻的蔡程昱行程未知,可能在酒店的床上背谱子也可能在化妆间被造型师摆弄脑袋,却依然与龚子棋从容讨论祖国各地火锅,安抚他被微博微信轮番问候而调度不当的一颗心。
“你去看信吗。”龚子棋问。“我给你拿票。”
“二十几号我好像在长沙。”蔡程昱说。
龚子棋没问他为什么记得具体日期,蔡程昱的脑子里或许装着整个梅溪湖的行程清单与新作动向,也或许只是刚好存储了这部他一直说要看一直没时间的小成本音乐剧的卡司排期。四月初的时候他就问过这个问题,那时候蔡程昱的回答格式与现在如出一辙,“二十几号我好像有巡演”。他是真的忙,龚子棋也是真的给他留了票,前排小号最后白白便宜了声歌系的同学。
“就算不能看,起码吃个饭。”
“还挺押韵。”蔡程昱冷静地表示。
龚子棋发出当晚以来第一声笑。
最终蔡程昱果然没看成《信》,请龚子棋吃的也不是火锅。八月末的他一身李宁飞抵北京,大半张脸鼓鼓囊囊塞在口罩下,架着一副从巴黎买的墨镜,把贴满托运标签的行李箱规规矩矩立在门边,刚好在刷房卡的时候撞见从隔壁房间推门而出的龚子棋。
“听说你昨天返场饿得跑下去啦?”蔡程昱摘下墨镜捏在手里扬一扬,像个跟粉丝打招呼的亲和偶像。
“你饭点来演你也饿好吧。”
龚子棋顺手帮他把行李箱滑进房间,蔡程昱游手好闲跟进来,口罩半挂在耳朵边,令人联想到精巧的圆底锅。龚子棋跟他有一阵子没见面,更早之前的相会主要在餐桌,偶尔在后台,难得见到这幅全副武装的样子,很新鲜地多盯了两眼,蔡程昱不自在地偏了偏头:“不用眼神暗示也会请你吃饭的。”
“嗯,吃七楼自助餐厅?”
“你怎么不说吃盒饭呢。”蔡程昱一副受到侮辱的语气。“咱们去王府井吧。”
作为半个朝阳群众,王府井不属于龚子棋的常设食堂范畴,部分原因应当归结于那一带没什么像样的夜店,这自然是没必要让蔡程昱知道的。夏天的时候他长居北京,标准作息是一过22点就呼朋唤友往工体西路或北门跑,视第二天工作的多寡与早晚决定high到一两点还是后半夜。而蔡程昱每次来首都不是传承使命就是歌颂初心,活动半径基本不离开工作地点两公里。如果不是篮球世界杯开幕式,他们对北京的共同回忆仍将停留在四月份雍和宫附近的匆匆照面。
“想好吃什么了吗?”龚子棋问,仿佛他才是请客的那个。
“没有,路上慢慢想。”蔡程昱从背包侧兜翻出几百块钱,塞进手机壳里。“反正会堵车。”
慢慢想与慢慢来,都是十分符合蔡程昱人生哲学的词汇,吃饭要细嚼慢咽,写字要一笔一划,核心思想就是“不着急”。甚至在追求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唯一一任女友时,也是节奏舒缓、行动温和,让不知情的人误以为他只是过于频繁地请教乐理问题。当时还没休学的龚子棋比对待自己恋情还上心地问:“你就不能动作快点吗?”蔡程昱答:“急也没用。”
等到他和平分手的消息从声歌传到音乐剧系,又从现打传到数媒,脱离校园生活良久的龚子棋才在某个线下约球群里看到八卦,并抽时间专程回了趟汾阳路问候被无情抛弃的好友。即使是在最应该买醉消愁的那时候,蔡程昱也没喝酒,只是极其倦怠地咬着吸管搅动咖啡杯内的冰块。失恋与恋爱带给人同等程度的变化,或许他其实已经饱受了一番寝食难安的煎熬,因为几个月没见的蔡程昱的确比以往更加清秀好看了一些,以至于令龚子棋觉得这样的他恢复单身也不是什么难以弥补的天大损失。
他当然不能这样讲,他用好友最该有的真切关怀问道:“你忘不掉吗?”
蔡程昱答非所问地再度说出那句话:“急也没用。”
龚子棋不确定蔡程昱是否真的听清了自己的问题,也可能是自己没听懂蔡程昱百味杂陈的情感佳句,他只好叹息着,并稍带犹豫地将手掌放到几乎要趴在桌子上的蔡程昱的头顶上,以安抚家里四只猫两只狗的力道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没有任何回应的蔡程昱只是将吸管咬得滋滋作响。
在晚高峰车流中,蔡程昱好整以暇地挑选了餐厅并成功排号,下车后他从口袋另一侧掏出口罩问“你要吗”,被龚子棋利落地拍掉。
“这个时段还是有点风险的。”蔡程昱若有所思。“你是不是就没戴过口罩?”
“我不戴,你也不许戴。”龚子棋把他拽进apm。“不然显得我好像保镖。”
蔡程昱打量他几眼,严肃地评价:“那矮了点儿。”
其实龚子棋不是没被认出来过,他甚至相当习惯与陌生人擦肩而过又被窃窃私语着隔了五米再偷拍,所以独自出门往往戴上耳机,隔绝听觉的同时更便于目中无人。归根到底,龚子棋仍把自己当做在日落东单打街头篮球都不会有粉丝蜂拥而至的普通人,逛商场也好看电影也好,都不需要偷偷摸摸,而“与蔡程昱一起玩”这件事更加稀释了所谓公众人物身份的特殊性,让他觉得一切仍像是课余时间的平凡消遣。何况蔡程昱怎么看怎么不像艺人,头发软塌塌地伏下来,没定型的刘海蓬松厚密,眼睛细细小小,连垂头点餐时后颈露出的那颗痣都是龚子棋看了四年的熟悉角度,并不因地点由淮海中路变成王府井大街而发生改变。
“我刚发现一个事儿。”
蔡程昱夹了片烤鸭往面酱里搅了搅,小心翼翼摆到面皮上。他吃烤鸭作风训练有素,非把鸭肉黄瓜葱丝摞得整整齐齐,塞进满满当当的配菜,把饼折得形状优美有棱有角才肯下嘴。在吃播这个概念尚未火遍全网的几年前,龚子棋就觉得蔡程昱吃饭的样子很下饭,他把盛配菜的骨瓷碟往桌对面挪了挪:“你说。”
“apm里原来也有捞王。”
“说得好像,如果你早发现的话就直接请我去喝汤了。”
“真有可能。”蔡程昱一本正经地说。
一点酱汁沾在他嘴角,龚子棋扯了纸巾递过去,手掌朝上扬了扬,蔡程昱楞了下,笑着从他指间抽出纸巾:“你这是不是平时跟女朋友吃饭培养出的习惯啊?”
他显然也不是有意揶揄或取笑,话说出口自己都愣了半晌,默不作声擦擦嘴又继续吃起来。鸭汤还在袅袅冒着热汽,桌上气氛却半温不凉,龚子棋神经质地按了下手机,又再按灭,把话题扯回到这顿饭的源头。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已经分手了。”
蔡程昱“嗯”了一声:“我知道。”
龚子棋抬头看他:“我都没跟别人说啊,你怎么知道的?”
“看得出来的。”
蔡程昱吃得细嚼慢咽,连带着说话也咬字清晰,发音圆润,简单的一句话被他说出条分缕析的逻辑感,几乎像是在讲一桩大道理。
“不是非得等你告诉我了我才知道。”
他歪歪脑袋抿嘴一笑,又低下头全心全意喝汤。在龚子棋看来这笑容多少有些敷衍,但嘴唇牵起的角度又过于熟悉,就像每天在学校相遇说着“子棋你是不是昨晚又熬夜了”时会露出的,狡黠而洞悉一切的笑容。蔡程昱当然很懂龚子棋,眼皮一耷就知道他在犯困,麦克风一握就知道要点什么歌,那么他能从朋友圈的蛛丝马迹、生活作息、甚至聊天的语言习惯中猜出龚子棋当下有没有女朋友、有第几个女朋友,真是毫不奇怪。
回想起来,龚子棋对蔡程昱大学期间,或者说人生路上唯一一段感情经历的始末并不算十分了然,他潜意识里的确是觉得没有必要寻根究底,换个好听的解释,就是为自己与朋友的亲密关系里仍留下足够的安全距离。正如龚子棋自己的几段感情,也从来没跟蔡程昱细说。这一位相识于朋友攒的局,那一位是公共课上加的微信,人与人之间从火花四射、一拍即合,到相看两厌抑或古井无波,无非也就那么几条常用逻辑,要是每桩都巨细靡遗交待出来,反倒不够体面。其中有一两位是蔡程昱也认识的,每次后知后觉听闻换人了,也只是挑挑眉,然后继续讨论AJ新款的配色或鼻梁骨最优美弧度之类琐碎而源源不断的话题。
至少在恋爱方面,他似乎并不八卦,也欠缺热心,好像友人的交往对象远不如研究友人的面相来得有意思。
然而就是这样的蔡程昱知晓并默许他所保留的一切秘密,毫不介意在失效期后轻描淡写地戳破,他可能有一点不满,但连这串不满的气泡都是细密柔软、仅环绕他一个人的——龚子棋感到有人在他的胸腔里系了只气球,歉疚的绳索牵引住雀跃的氢气,各种面目模糊的奇妙情绪争先恐后升腾,难以名状的罪恶感把心脏拉拽得晃晃悠悠,但他一时间却辨认不出始作俑者——是身边稀松平常喝着汤的蔡程昱,是风一样来去潇洒的前任女友,还是又结束了一段随意到凉薄的恋爱的他自己。
饭吃完刚过十点,这是一个很眼熟的数字,龚子棋在北京的狐朋狗友们把十点过后的时间称为朝阳时段,意思是真正的一天要从这个点往后才算开始,另外也有着夜间活动范围基本局限在朝阳这么一层意思。饭是蔡程昱买的单,他付款时龚子棋刚好收到微信,语音在嘈杂的电子音乐中显得兴致勃勃,招呼他直接在MIX见。龚子棋掂量了一下,问蔡程昱:“你想去玩会儿吗?”
蔡程昱一脸不认识似的看他:“人家也没喊我啊。”
“管他们喊不喊,都是认识好久的朋友了。”
蔡程昱不置可否,两人一路下扶梯出门,龚子棋叫了车,注视着龟速跳动的排队人数,手肘轻轻撞了下蔡程昱的胳膊:“我喊你行吗?”
夜色里蔡程昱的脸被黑暗罩得小了一圈,他手缩进牛仔裤兜里,以一个素面朝天的大学生形象说了声“行啊”,语气豁达纯朴,眼睛弯成月牙隐进夜幕。
即使是在上海,蔡程昱也没去过几次真正意义上的夜店,除了偶尔系里聚会不好拒绝,灯光秀晃得人头晕脑胀,他只能缩在角落安静吃果盘,划水划满十五分钟再溜之大吉。龚子棋光是在徐汇开了会员的club就有五家,更不要说在整个上海打卡集邮,他没喊过蔡程昱一起去消遣,那个时间的蔡程昱一般在背单词、听歌,或者躺在床上举着手机,就着松散的睡意再来几局王者,睡前刷朋友圈看到他的十秒小视频还会顺手点个赞。踏足梅溪湖之前,他们的夜晚基本分属于两个世界。
龚子棋对MIX的熟悉程度约等于上音校舍,在北京待久了也不存在所谓接风洗尘的概念,进入大厅直接拉着蔡程昱去卡座。晚上十点多的MIX还没到难以下脚的阶段,但已经是同时段北京人口最密集区域之一,龚子棋攥着蔡程昱的手一路说着“借过”,蔡程昱也有样学样,要不是空间拥挤或许还想顺便鞠个躬,的确是一副稚气未脱的学生模样。今天约来蹦迪的朋友不多,炒热气氛也还早,五六个人全在岁月静好地喝酒玩手机,龚子棋打了个招呼,介绍了句这是我一起参加过节目的同学,于是一个个立即亲切有加嘘寒问暖起来。
“他不喝酒的,不许灌啊。”龚子棋警告道,叫服务员来了两听可乐。蔡程昱体内的可乐消化系统发达,对咖啡因又敏感,喝完一罐心情也雀跃起来,脑袋随着音乐惬意摇摆,脚尖踩着节奏一荡一荡。朋友中一个女孩子刚从加拿大回来,中文半生不熟,对国内综艺一无所知,很感兴趣地拉着蔡程昱问长问短,蔡程昱跟她聊了两句,歪头朝龚子棋笑道:“我要是在这儿被粉丝偶遇,第二天又该全网黑了。”
龚子棋推了他一把:“你还挺怀念是吧。”
人渐渐多起来后,龚子棋被拉着去跳舞,蔡程昱后背黏着沙发不愿拔起来,整个人边往下滑边往嘴里塞鸡米花,与新朋友的交流方式进化到各自使用意大利语和法语进行连说带比划的瞎猜。龚子棋叮嘱了一句:“Lizzy,帮我照顾一下他。”Lizzy比了个OK的手势,不无怜爱地又叫了份冰淇淋。
龚子棋想了想,摘下棒球帽扣到蔡程昱脑袋上:“应该不会有人发现,但是你要小心一点。”
头上挂着洋基帽的蔡程昱脸被遮住大半,他抬了抬帽檐,眼睛挤在碎发中眨了眨说:“好。”
舞池里永远女性最打眼,镭射发色宛如团购,随处一望都能见到三五个,年轻姑娘疯起来不管不顾,龚子棋擦到好几个人的肩膀与手臂,也没人在意这种事,说声sorry就挪开了,有意思的会多扫两眼,交换一下彼此的好恶与需求。龚子棋没这意思,sorry说成口头禅,倒是在DJ吆喝的噪音声中无端想到蔡程昱,跟女艺人合照都要双手乖乖背后生怕身体接触,如果下到舞池中来可能需要把他拉紧点。
大三下学期时蔡程昱奋发图强开始健身,网易云收藏了十几个电音歌单,配合着督促自己在跑步机上挥洒汗水,其中一大半都先给龚子棋过目,质检似的追问你觉得怎么样、你觉得合适吗,龚子棋划拉着上百曲目,交差般统一回答很好、很不错、坚持下去你也能拥有六块腹肌。有一次他人在上海但没回学校,蹦迪听见蔡程昱蛮喜欢的《Sing me to sleep》,顺手按着微信录了一小段发过去。零点过后早该睡觉的蔡程昱回了句“你又在接受熏陶了”,过了会儿竟然发了段语音过来,十分随性地唱了两句:“Wait a second, let me catch my breath.Remind me how it feels to hearyour voice.”
那时候他唱流行是真的不怎么样,声音飘忽不定仿佛随时会断,人在宿舍又不敢大声,听上去多少有些荒诞离奇。龚子棋把手机贴到耳边,音量调到最大仔细听了两遍,然后笑得直不起腰。
与蔡程昱相处的吸引力在于,从来不需要调整出什么逻辑与缘由,有想说的话就说,有想聊的事就聊,就像两人之间存在一种特殊的传输协议,他们的频率永远同步,状态永远在线。而相应的副作用是,不管龚子棋人在北京上海长沙还是兰卡威,不管刚经历了多么精彩绝伦或微不足道的大小事,他第一个想到要告诉并时刻等待着回应的,总是蔡程昱。
旁边有人连着开了几发喷纸枪,伴随呼喊与起哄声碎片一股脑洒过来,龚子棋没戴帽子,只能狼狈地拍拍头发,自己都感觉有些像洗完澡后疯狂甩头的多多,于是决定先撤出战场。回到卡座时Lizzy已经开了瓶黑桃A,小吃被清空了,蔡程昱仍然瘫坐成一团,桌上多了一个见底的杯子。龚子棋凑过去掀他的帽子,脸还没熟,只是眼睛困得睁不开了。
“不是说了不喝酒的吗?”
蔡程昱张嘴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哼哼,Lizzy吐舌道歉:“我的错,我问威士忌可乐你可以喝吗,他说可以,我就叫了。”
“你问他生命之水可不可以,他都会说可以。”龚子棋弯腰推了推人,“蔡程昱,起来回去了。”
蔡程昱抬了抬腿,示意听到了,又抬起胳膊有气无力地搭着要人来拉,龚子棋拽他,他就晕晕乎乎孤苦无依地站起来,活像刚结束打工的勤工俭学生,只等着被接回家睡个好觉。
“抱歉Russell,我真的不知道柴——”
“蔡。”龚子棋纠正。
“我不知道蔡酒量这么差。”Lizzy抻直舌头重说了一遍。“不过他好可爱,我们聊得很开心,他喜欢歌剧,也喜欢你。”
龚子棋把那杯只剩个底的威士忌可乐拿起来喝完,然后说:“哦。”
“叫专车。”
蔡程昱口齿不清地站在MIX门口的一溜跑车前下令。
“普通快车不行啊?”
他把头拧过去:“专车。”
龚子棋扶了一把他肩膀:“行行行专车。”
“商务车。”
“好,商务车。”
“六座的。”
龚子棋要被气笑了,想说你怎么要求这么多,又觉得再说两句蔡程昱可能要顺杆爬提出更多要求,只能眼疾手快喊来六座商务专车回酒店。他起先想坐副驾,考虑到蔡程昱没骨头似的滑到座位底下的可能性,还是坐在后排陪着。司机不知出于什么意图,把原本在放的电台相声换成了皇帝圆舞曲,可惜蔡程昱此时听觉退化,语言系统紊乱,不然可能又要自夸一通高贵王子的配乐云云。他安静地眯缝着眼睛,略微发红的额头抵着前座靠背,嘴里发出极其微弱的哼唱声,龚子棋用余光瞄着注意他不要掉下去,开始点开微信清理一晚上的未读。
“明天上午几点彩排啊?”蔡程昱黏黏糊糊地问。
“八点集合。”龚子棋瞥了眼梅溪湖群,不知道谁起的头,十几个人在整齐划一地复制粘贴时间地点,连续刷屏提醒“不要迟到”。其实已经来北京报到的人里,今晚单独出去吃的也就他们俩,只是如果拖回一个醉醺醺的蔡程昱,被撞见了免不了又遭调侃。龚子棋随手发了个“我发誓我再也不熬夜了”的表情包,却听见一旁的蔡程昱扑哧一声笑出来。
龚子棋单手推开他窥屏的脑袋:“你就没醉吧,蹭吃蹭喝蹭我车费。”
“我请你吃的晚饭呢。”蔡程昱狡辩,然后又迅速纠正,“不对,我是醉了。”
他把“是”字咬得绵绵软软,还着重拖长了一下,口气近乎撒娇。对龚子棋,蔡程昱向来不怎么撒娇,这更像是他最近一年里在被年长女性围绕的工作环境中学到的一项特技,在无足轻重的讨价还价中格外有用。天生不会撒娇的龚子棋对工作中的要求从来只会平铺直叙地给出答案,好与不好,要或不要。这场演出换个造型好不好?好。直播要不要再久一点?不要。不曾软化是因为还没学会妥协,不会妥协意味着没受过伤害,而蔡程昱是早就学会了的。
车载音响流淌出的旋律不知何时起已经换成了春之声,蔡程昱被唤醒了似的坐直,点着脑袋开始刷手机,在朋友圈四处留言点赞,全无醉态。龚子棋看了几个还奋战在舞池一线的朋友们发的视频,意外地觉得也没什么意思,但就算有意思也不可能不送蔡程昱回来。他颇为矛盾而无解地思考了一会儿,看到其中一人在群里@自己:你走早了,三哥现在来了。
龚子棋手指抖了下,回了句“又不是没听过”,手机屏幕伸到蔡程昱眼前晃了晃:“怎么办,我错过了看R3hab的现场。”
蔡程昱一脸无知:“谁啊?”
“你跑步机上听网易云都开的静音啊?”龚子棋绝望地科普。“很牛逼的一个DJ。”
“你也知道我跑步机上听的,谁跑步还去看音乐播放器。”蔡程昱理直气壮。
他口齿清晰反应迅速的样子看起来完全是酒醒了,龚子棋存心再逗逗他,于是贴过去一点,又强调了一遍:“是为了陪你才错过的,不然哪会这么早就走。我很喜欢他的。”
疾驰在深夜北京街头的车迎来一个转向,圆舞曲之后是波尔卡,蔡程昱扭过头来,双手抓住前座靠垫,慢吞吞地回道:“你很喜欢他呀,那你——”
他的话语停在疾风骤雨的旋律中,龚子棋安静等待着下文,蔡程昱抿了抿嘴,突然凑过来,手伸到龚子棋的头发上摘下一片粉色的彩纸屑。
“怎么会有这个。”他语气专注地问。
“酒吧里撒的。”龚子棋拨了拨头发,“下次也带你玩。”
蔡程昱答应了一声缩回椅子里,侧脸重新归于黑暗,只在冷光屏的映照下隐隐显出纤细的轮廓,小提琴和圆号依然喋喋不休灌进耳朵,龚子棋分明听见了他埋藏在音乐之下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那你喜欢我吗。
欣赏、喜欢、怜爱、迷恋,人类在百万年的时光中将内心情感进行日复一日的咀嚼区分,将多巴胺那些微妙而微小的反应进行各自定义与命名,却没有哪个人能画出一条精确的折线图,简单易懂地证明友爱到了这一阶段就要转作依恋和独占欲,知己发展到那一阈值就将变身为情人。梦中开窍靠的是运气,逻辑推理要的是细心,两者都不具备的时候,摸索再久也像盲人过河,非要被石子划伤了脚底才知道原来他喜欢我,我喜欢他。
龚子棋的某个同学曾经在灌下两瓶百威后调侃,你跟蔡程昱除了没上床,已然是把“模范情侣必做的事”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九,他皱了皱眉说你闭嘴吧,蔡程昱不喜欢开这种玩笑的,好像自己没有从这句话中琢磨出隐约的窃喜与甜蜜。
他的延迟通报系统运作了太久,以至于把无数热烈翻涌的情绪都当作天经地义的惯性,用对方的缄默麻痹自己的大脑,在永久通行的朋友关系中品尝秘而不宣的爱情滋味。
青年美声歌唱家们对世界杯开幕式的重视程度不可谓不够,早一个多月前拿到歌就分散在大江南北四处练习,但也因过度自信而把各自日程排得过于紧凑,离开幕式只剩三天的时候人都还没来齐,只能稀稀拉拉地走位彩排,连声部都不甚齐全。
最焦虑的除了总导演还有王凯,以日常拍照集邮为乐的他也不管人多人少了,随便拽了几个小辈就开始美颜自拍。龚子棋半蹲在蔡程昱身后配合着来了一张,他们的确没有不站在一起的理由,如果挨得太远,黄子弘凡甚至有可能到处嚷嚷你俩昨天出去吃饭是不是食物中毒了导致医药费分摊不均。照片发出来不算很好看,王凯使用的P20前所未有地丧失了在梅溪湖内部的信誉度,蔡程昱的胸针在自拍镜像里变成了一个C,倒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龚子棋注意到这点,却没随口对他指出来。他还没有在十几个小时内就想到一种全新的妥帖的对待蔡程昱的方法。
龚子棋意识到自己的贪婪,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仍如往常般融洽地相处着,一起待在后台化妆,一起换上西装彩排,一起在酒店七楼的自助餐厅吃饭,结伴乘电梯回住宿楼层。而蔡程昱也还像以前一样,天南海北地闲聊,不知所云地搞笑,仿佛专门等着龚子棋吐槽自己似的,讲一些除他以外没人听得懂的话题。
他似乎并不因一桩旷日持久的单恋暴露而慌张,反而坦坦荡荡地交由龚子棋揭晓谜底,或者不揭晓。这种明哲保身的沉默可恨又可爱,龚子棋几乎难以招架。
蔡程昱为什么喜欢龚子棋,这是一个甚至不需要答案的问题,蔡程昱可以喜欢任何人,年长者或同辈,健身房的伙伴或音乐道路的知音,光鲜亮丽的艺人或朝夕相处的密友,声入人心的成员或来自上音的老同学,哪一个选项最终都逃不过龚子棋。
而蔡程昱也是他龚子棋长久以来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并且是最根深蒂固的一部分。
“能不能挤一挤?黄子和南枫都要装不下了。”
开幕式结束后的水立方舞台侧面,工作人员举着手机来回比划指挥,站在中间的马佳岿然不动,静待其余人等以自己为中心归位,还不忘顶嘴:“那你不能退一退呢?那画面不就大了吗。”
“我后面是墙,佳哥你表演一个倒退?”
马佳看上去非常有亲自示范的意向,龚子棋一把按住他:“别折腾了行吧,拍完赶紧撤,蔡你过来点。”蔡程昱“啊”了一声,实实在在地一跨步,南枫立即紧锣密鼓地跟上,龚子棋被顺理成章地挤到了后排。
“你往前来点儿?”蔡程昱侧头问。
“不用。”
龚子棋胳膊搭上蔡程昱的肩,狭隘的空间里并不能很好保持平衡,蔡程昱被牵引着几乎是半靠进他的怀里,肩膀抵着肩膀,膝窝贴着膝盖,他甚至能隔着西装感受到蔡程昱因挺直后背而突出的蝴蝶骨。而他的手垂到蔡程昱的胸针前,在与布料严丝合缝的接触中形成保护者的姿态。
拍照是没有惯性可言的,四年里他们合照的次数屈指可数,蔡程昱多数时候更倾向于拍摄火锅汤底和酱料油碟,少数时候喜欢被拍,大大方方对着龚子棋的镜头一边嘴欠一边笑眯眯,任由他焦距拉近又拉远,美颜功能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从6s到XS Max,龚子棋换过多少个手机就把那些照片备份又下载过多少次,但勾肩搭背手拉手从来不是默认设置。只有在少至六七人多至上百人的拥挤天地中,龚子棋才会满不在乎地将蔡程昱拦在手臂内,用不假思索的方式构筑出最亲密的姿态,他以前从没关心过蔡程昱为什么会毫无防备地任自己抹消最后一厘米安全距离,也没关心过自己为什么能在菜市场般喧闹的人山人海中精准导航到蔡程昱。
他就像一个急于长大的青少年,在充沛的物质条件与放任式教育管理下于十八岁一步登天。他肆意地享受成熟,沉迷恋爱,品鉴酒精,用足够高大的身躯强化男人而非男孩的定位,用优越的容貌与家世建立金碧辉煌的新王国,阅兵场陈列的战利品件件价值不菲,穹顶飘扬的旗帜上还能看到一行小字,上书“游戏胜利”。他甚至乐于写成词,唱成歌,赞颂令人满意的一切。但对于爱情,他并非真的打赢了每一场战役,多数时候那只能算是双方友好演兵,交流切磋点到为止,连无可避免的损伤都自带医疗保障与充分退路,各自怅然几天就能迅速重整旗鼓。
从天而降的惊喜与愁苦都过于罕见,没有预演也没得商量,在龚子棋的血管里击打出沉重钝响的,只有一开始就在阵营之中的蔡程昱。
“好了。”工作人员按下快门,掂高的脚尖收回地面。
蔡程昱的后背由绷直变得放松,龚子棋手臂仍架在他肩上停留了几秒,奥林匹克比赛大厅里空调运转如常,但千人集聚的场合总归高温难消,以至于连他胸针上的碎钻都在发烫。
拍照卸妆换衣后全员解散,蔡程昱拖着行李直接去机场,他永远在奔波,车上昏昏沉沉,台上神采奕奕,这样的蔡程昱竟然可以在翻天覆地的繁忙人生中仍抽出时间去爱——去保持爱的记忆与欲望,龚子棋仍然有些不可思议。他当然也会爱,潦草的或是认真的,愉悦平静的或是纷乱烦扰的,他都试过,一切却无非是指针长短与快慢的问题,总有走到零点的时候。但这一刻在血液中汨汨奔涌的,是另一桩蓄谋已久的爱意,它心安理得地沉睡了四年,在茫然不觉中顺着表盘走了无数圈,然后在早该劳燕分飞的季节拍打翅膀,发出大梦初醒的翙翙声。
“Lizzy刚跟我说看开幕式了。”龚子棋两手插兜站在蔡程昱旁边,他的行李箱正由助理从18个人的份量中逐一确认并搬下来。“她说没想到你唱得这么好。”
“是不是还没想到我打扮一下有这么帅?”
“那倒是没说。”
蔡程昱咧开嘴角笑起来。
龚子棋跟着笑了笑,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的票。
“以前每次都先问,问完你又不能来。这次你不来没关系,9月1号的末场,我把票拿来给你。”
蔡程昱垂下眼打开票,借助路灯的微弱光芒看了一会儿,咬着下唇将它重新折好。
“其实子棋你不用这样,弄得倒像是……”他顿了一下,轻描淡写地接上,“倒像是你喜欢我,而不是我喜欢你一样。”
没有人注意他们说了些什么,也没有人在意,一辆辆大巴与专车鱼贯而来,在嘈杂的箱子落地与人员交谈声中交替启动离去,月光与灯光成为供不应求的奢侈品,半个梅溪湖在这里道别、笑闹,把水立方外的停车场吵得像长沙金茂酒店的大堂。但他们属于梅溪湖之外的更久远的世界。
龚子棋攥住蔡程昱的手,握着他微凉的手指把那张票打开:座位是1排17号。
“蔡程昱,我知道你没时间,是因为我想让你看,所以把票送到你手上的,你明白吗?”
“我找剧组要票很早了,因为你可能一场都看不了,所以至少要给你末场的票根。我一直觉得你可能会很想要一张,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这个座位其实很好的,我从左边过道出场,你的位置离得很近,可以看到我拿着吉他上台的样子,还能听到观众的吸气声。”
“还有,我刚才突然想起来的,可能有点跑题了,但你以前微信给我唱《Sing me to sleep》的意思是不是……”
“子棋——”蔡程昱打断他的话,瞳孔中局促的光芒一闪一闪,眼皮颤抖,睫毛低垂,试图躲避面前这张曾无数次坦然凝视的脸孔。他在别别扭扭告白的时候没有脸红,仿佛只是向受害者爽快承认他欲盖弥彰的罪行,但在这一刻却表现出脆弱的羞涩与手足无措的不安。
“你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你挺任性的。”
“我知道。”龚子棋说。“不任性就不会现在说了。”
大一结束后的暑假龚子棋曾经花了两个月排练表演《交换生》,出演人生中第一个有名有姓的角色。那时候他野心勃勃,活力无限,对音乐剧事业有着新生第一年的新鲜热忱,对母校也有着还没搬离宿舍而存留的大把热爱。只是这部连续上演半个月的戏似乎专为暑期特供,所以回老家陪长辈的蔡程昱至今不知道故事讲的是什么。他只是在朋友圈为龚子棋发的唯美宣传海报留下一个赞与十五个哈,又在私聊小窗里感叹了句:“没缘分看不了,等你下部剧再说。”
结果蔡程昱与龚子棋音乐剧的无缘从2016一直持续到了2019。《信》末场的返场被拖得很长,龚子棋给郑云龙打完电话就坐到台阶上,在偏离舞台灯光的角落扣扣索索摆弄手机。1排17座空得无声无息,毫不引人注目,本来这一轮巡演的上座情况也并不如四月份,但座无虚席的云峰剧院里没有属于蔡程昱的座位,只花了半天时间熟悉舞台练习走位的东郊记忆演艺中心却给了龚子棋一个可以投放目光的去向。
蔡程昱是这样的人,塞到手里的糖才算糖,开口要来的都觉得像施舍,对感情不遮掩,不心虚,不羞愧,却随时接受歇业整顿或关门大吉。他理所当然地享受龚子棋对他的好,但从不相信那些沸腾得几近露骨的好感就是爱意。“恋人”这个答案从最开始便被排除,兜兜转转四年却重新被证明出唯一的真实性。
“你猜我在干什么?”
龚子棋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发微信,蔡程昱秒回:“吃饼干。”接受过专业训练的音乐剧演员龚子棋没有笑,面无表情回了句“想必你是在后台吃盒饭”,得到了一张早在去年冬天就看腻了的盒饭特写。
“为什么湖南台不能换家外卖叫呢?”龚子棋百思不得其解。
“不对,你是不是还没演完,你是不是在摸鱼,你该不会当着观众的面玩手机吧?”
蔡程昱喋喋不休发出刷屏式的质问,龚子棋调低屏幕亮度,右手托着脑袋假装思考,左手拇指飞快地敲出几个字:“比那更严重。”
“哈?”
“当着观众的面谈恋爱。”
“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了十来回,蔡程昱吞吞吐吐回过来两句话。
“那我也挺严重的。”
“我在背着晚会导演的面谈恋爱。”
END
提前祝上音学子104&117生日快乐。
【小凡高】爆米花儿好美 - 7END.
本次更新内容包括:娃娃亲什么的绝对不可以,串串只是个串串串串为什么要承受这么多,「那么可以叫小高老师爸爸了对吗?」和万众瞩目的婚礼。
串串的故事就先写到这里啦,还有一个小凡高谈恋爱的番外、以及王子的故事、圈圈的故事。
未来有没有掉落我不敢保证诶
再会,谢谢所有的爱。
------
25.
黄子弘凡三天前就被串串拽着去了一趟商场,小家伙挠了半天脑袋,也不知道该给蔡王子送点什么当生日礼物。
空手而归的黄串串同学抱着猫撞进补觉刚醒还在揉眼睛的高杨怀里。
高杨抬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黄子弘凡,「买什么了?」
「什么都没买。」双手一摊。
串串在高杨怀里使劲儿拿下巴蹭香油的头顶...
本次更新内容包括:娃娃亲什么的绝对不可以,串串只是个串串串串为什么要承受这么多,「那么可以叫小高老师爸爸了对吗?」和万众瞩目的婚礼。
串串的故事就先写到这里啦,还有一个小凡高谈恋爱的番外、以及王子的故事、圈圈的故事。
未来有没有掉落我不敢保证诶
再会,谢谢所有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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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黄子弘凡三天前就被串串拽着去了一趟商场,小家伙挠了半天脑袋,也不知道该给蔡王子送点什么当生日礼物。
空手而归的黄串串同学抱着猫撞进补觉刚醒还在揉眼睛的高杨怀里。
高杨抬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黄子弘凡,「买什么了?」
「什么都没买。」双手一摊。
串串在高杨怀里使劲儿拿下巴蹭香油的头顶。
黄子弘凡过来捏了捏高杨手臂,「不然……送只猫?」
怀里的小家伙猛一抬头,警惕地抱紧了香油。
「不怕不怕,爸爸说的不是把香油送给他。」高杨捏捏他耳朵又捏捏猫咪耳朵,抬脚踹了黄子弘凡一下,「算了吧,我觉得他家应该是狗派的。」
黄子弘凡歪头想了想,表示赞同。
串串松手让猫咪跳到地板上,空出手搂住高杨的脖子,「那我们把果冻送给王子吧?」
「……儿子啊这事儿你可千万别去问你马佳叔叔。」
王子其实比串串大了差不多半年,之前在医院里呆过一段时间,加上龚子棋带她回家之后的各种手续,进幼儿园自然稍微晚了一点。
对于小朋友来说,大一天那都是了不得的事情。代老师看着双手叉腰让串串圈圈叫姐姐的蔡王子,非常诚恳地叹了口气。
「我明天就过生日了!我六岁了!」王子铆足了劲喊。
圈圈做鬼脸,「没到没到!」话音未落转身就跑。
王子追了上去,两个人绕着教室跑了大半圈,撞着串串三个人一起摔进了堆在墙角的玩偶堆里。
非常无辜的黄串串小朋友傻乎乎地笑,蔡王子晃着散了的马尾辫,也没头没脑地笑了起来。
代玮上去把三个刚才打成一团现在又笑成一团的小孩儿分别拎出来,「串串圈圈去洗手,王子过来代老师给你扎头发。」
乖乖坐好的小王子朝剩下两个人悄悄地吐了下舌头。
蛋糕是提前一周就去预定了的,傻爸爸龚子棋照例试图捧给她一整个世界。深蓝色的气球填满了屋顶所有的空间,垂下来的每一根绳子上都栓了一个小星星,两个人的厨艺都不怎么拿得出手,从甜品到主菜都是在餐厅定好送来的。
蔡程昱之前出差回来就在行李箱里藏了生日礼物,一身漂亮的小裙子,和一个在盖子上雕了漂亮的花朵,打开会有几只小鸟唱歌的八音盒。生日当天王子拉着他给自己换了衣服绑了辫子,才踮着脚搂住他脖子说谢谢爸爸,最喜欢蔡蔡啦。
蔡程昱一手把小姑娘抱起来,笑着去给厨房里热牛奶的龚子棋炫耀。
他说你看我们家姑娘,是不是全世界最高贵美丽的小公主。
「……」龚子棋挑了挑眉毛没说话,希望蔡程昱看到女儿在自己搏击课上把教练踹得一个踉跄的时候也会觉得她是全世界最高贵美丽的小公主。「你们俩要面包还是麦片?」
一模一样的笑眼,「面包!要草莓酱!」
幼儿园里的很多小朋友都被邀请来给蔡王子过生日,小姑娘却一直探头探脑地问黄串串什么时候来,最近看黄串串不太顺眼的龚子棋啧了一声,没接话。
前段时间问王子要请谁来自己的生日Party,小姑娘布丁勺子还没从嘴里拿出来就喊黄串串。
「为什么呀?」蔡程昱蹲在旁边问。
王子一抬下巴,「因为串串是我最好的朋友呀!」
蔡程昱傻乎乎的笑,「这样啊?那王子长大了要不要——」
龚子棋眼疾手快地把他嘴捂住了。
然而并未放弃这个念头的蔡程昱晚上洗过澡之后,一边擦头发一边问龚子棋,「你干嘛不让我说话啊?」
「……因为你想问他长大了想不想和黄串串结婚对吧。」
睁圆了眼睛使劲儿点头,「心有灵犀啊子棋!」
小白菜!这都什么年代了,不要打娃娃亲的主意了好吗?
就算黄串串长得再可爱也不可以。
不然他就要打黄子弘凡了。
然而等到黄串串从车里冲出来,自家女儿飞快地迎上去,又和他手拉手一起走回他面前的时候,龚子棋还是抹了一把脸,向可爱势力投降。
等到代玮也带着圈圈过来,王子的生日Party现场就因为两位老师变成了学校的开放日观摩,龚子棋倒了杯奶递给仝卓,一起站在桌子边看小朋友们举着饼干袋子围在代玮和高杨身边,喊着老师老师我打不开,老师老师你帮帮我嘛。
仝卓一双眼睛都笑成了弯弯月牙。
「乐什么?」龚子棋手肘撞了他一下。
抿了口奶,「那当然是开心啊!」
然而等到蛋糕推过来之后,场面就有点混乱了。
蔡王子许了愿吹了蜡烛,把尖尖的帽子戴在自己爸爸头上,手刚撤开黄子弘凡一块蛋糕就怼了上去。
龚子棋暴起,被蔡程昱的第二块蛋糕拍回了原型。
仝卓带着圈圈迅速加入战局。
串串举着块蛋糕,趁圈圈不注意就扣在了他头顶上。
「蔡王子!蛋糕是用来吃的!」
「仝圈圈!」
「串儿当心后面!」画风迥异的果然是黄子弘凡。
高杨直接伸手拎着后衣领把黄子弘凡和串串拽出战局,一边叹气一边找了张湿纸巾给他们擦脸,黄子弘凡把手上的奶油在他脸颊上抹了一道,串串忙不迭凑上去亲一口。
憋不住还是笑了出来,行吧,原谅你们了。
但是为什么连蔡程昱都在攻击龚子棋啊?
26.
小高老师和爸爸吵架了。
串串坐在餐桌上,溜圆的眼睛左边看看右边看看,两个大人像是突然发现了眼前的鸡肉咖喱有多么貌美动人,都恨不得把整个脑袋埋进去,高杨更是用勺子把土豆压碎才混着米饭送进嘴里,摆明了是在赌气的模样。
串串弯腰看了看蜷在桌子底下的猫。
香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这可怎么办呀?
小高老师确实和爸爸吵架了。
说吵架可能不太恰当,毕竟对于成年人来说,吵架需要一个分歧点和一个爆发的过程,黄子弘凡在厨房切土豆和胡萝卜的时候认真地回忆了一下他和高杨二十分钟之前的对话,深刻怀疑黄串串可能都比他们成熟一点。
简单点说就是,他说了中午吃咖喱,高杨愣了下,放下书下意识摸了摸的肚子。
黄子弘凡一个没憋住,笑出了「噗」的一声。
生活水平显著提升因此对近期体重增长格外敏感的高杨,恼羞成怒地丢了个橙子过来。
「高小羊你家暴!」说着就扑了上去。
打闹过程中,高杨的下巴不小心磕在了黄子弘凡手肘上,当即红了一块。险些咬到舌头的小高老师就从假装生气变成了真的有点生气,手一扬就打在了他想要凑过来看看情况的脸上。
两个人都愣住了。
最终高杨躲去卧室黄子弘凡钻进厨房,正式开始吵架。
幼儿园级别的那种吧。
其实中途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理亏的高杨借着给串串拿饮料的理由在厨房附近徘徊了很久,看见黄子弘凡圆溜溜的眼睛泛红含泪的时候心跳漏了一拍,下一瞬间意识到他手里握着刀案板上放着半颗洋葱……
甩上冰箱门就冲回了串串的房间。
「小高老师?小高老师你为什么抱着我的熊啊?」黄串串小朋友一头雾水。
吃过晚饭切了水果,串串抱着小碗盘腿坐在沙发上思考了半天,突然和香油交换了一个懵逼一个坚定的眼神,放下碗跑到沙发那边,牵着高杨的手,二话不说拽着人就走。
方向非常明确。
想拒绝又其实不想拒绝的高杨只能猫着腰被他拖着走。
「爸爸!」串串喊了两声。
黄子弘凡还没来得及擦干净手,就被小家伙拉住塞进了另一只手里。
小孩儿仰头看看爸爸再看看高杨,「好朋友不可以吵架知不知道?不管是谁错了我们现在一起说对不起好不好?说完了就原谅他。」
高杨耳根发烫,这都是他在幼儿园里说过的话。
串串抱住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像是抱娃娃那样拥在怀里,又仿佛只是挂在他们两个的手腕上撒娇,他侧头枕着黄子弘凡的手朝高杨笑,「小高老师我爸爸可喜欢你了,你就亲他一下嘛~」
迎着黄子弘凡的眼睛,高杨只觉得脸上烫到快要冒烟。
这句真不是他教的。
哄着小家伙睡了,高杨伸个懒腰回到卧室,上床的时候顺手在黄子弘凡肩窝上戳了一下,「你超幼稚。」
斜眼瞥他,「难道不是你比较幼稚吗小高老师?」
「你幼稚。」
「你幼稚。」
「你特别特别特别幼稚。」
「你宇宙超级无敌霹雳幼稚。」
「信不信我咬你。」
「你来啊。——啊!疼!高杨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你真咬啊!」
27.
黄子弘凡挠了挠头,觉得他要掉头发了。
决定结婚很容易,结婚这件事真是太麻烦了。虽然有贾凡和星元在,大部分场地相关的问题都已经解决,他们也没准备弄出多大的规模只想简单半个草坪婚礼,结婚这件事也真的太麻烦了。
订好了高杨父母的机票,他放下笔记本电脑从书房出去,张着手臂边走边念叨,「来来来串儿让一下,你爹现在也非常需要小高老师的抱抱。」
高杨憋着笑让出了半个怀抱,顺势倒在沙发上,串串挤在两个人中间笑得更欢。
「诶串儿,爸爸问你个事情。」黄子弘凡把他拎到了自己腰上坐好,「你知道我要和小高老师结婚了吧?」
小家伙咬着手指点头。
「那你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吗?」
想了想,「就是小高老师会一直一直住在我们家里的意思。」
「对,但是还有呢。」黄子弘凡坐直一点身子,把串串虚虚环在手臂圈出的空间里,就像他这么多年来做的那样,给他一个自由却宽广的安全世界。他深吸一口气,偷偷看了高杨一眼,藏住心跳如鼓,「结婚就是说,小高老师来做串串的另一个爸爸啦。」
串串激动地睁圆了眼睛,「真的吗?」
「真的。」高杨收手摸摸他头顶,又捏一下脸颊。
串串小心翼翼的拉过他的手,攥住了两根指头,「那小高老师会像爸爸一样爱我么?」
笑眯眯地点头,倾身亲了他一下。
「那……那……」串串一张小脸都皱在了一起,支支吾吾半天才像下定了很大决心一般抬头,「那小高老师也会像我一样爱爸爸吗?」
黄子弘凡怔住了。
高杨觉得鼻酸,所以先把串串搂进怀里,缓了几口气才说,「会,小高老师会比串串更爱爸爸。」
小家伙开心地张开手臂,虽然勉强得不得了,两个大人还是弓着身子把自己塞进了他的怀抱里。
不会有人比黄子弘凡更爱串串了,但是高杨会做最爱他的那个人。
「最后一个问题。」串串高高举起右手。
黄子弘凡把一直在腿边磨蹭的猫也抱了起来,「你说。」
小孩儿把自己像猫咪一样团进高杨怀里,「我可以叫小高老师爸爸了吗?」
「可以呀~」高杨笑得眉眼弯弯,在他鼻尖上点了一下。
黄子弘凡揉了揉眼睛,他说羊儿小朋友,你快来让我亲一下。
28.
「梁朋杰你把我的领结放到哪里去了!」方书剑抓狂的在更衣室里上蹿下跳。
张超单手把他按住,「包里!就在包里!又不是你结婚你冷静一点好吗?」
方书剑终于翻出了领结,「我们幺儿终于有人要了,我怎么能不激动。」
「你说的我仿佛有一点同情小高老师。」梁朋杰抿着嘴说。
「我同情他很久了。」张超补刀。
靠在门边上早就换好了衣服做好了造型的黄子弘凡只想脱下鞋去打他们几个的头。
设想还没实行串儿就撞开他的腿冲了进来,「爸爸!」
「哎!」单手把儿子抱了起来。
「小高老师……不是,爸爸那边也准备好啦他问你……」认真回忆了一下,「问你粉底打到脖子了没有,有色差他会嘲笑你的。」
黄子弘凡白眼直接翻到了后脑勺。
剩下三个人笑到惊天动地。
两个男人结婚就少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流程,问龚子棋借了小王子来和串串一起当花童,戒指也就挂在他们两个的脖子上。
蔡王子已经跟自家两个爸爸呆在草坪上了,代玮做伴郎,仝卓也陪着他穿了全套的西装,圈圈左看看又看看,小猴子似的把他哥当树爬了上去。
草地中间用花瓣铺出了一条路,尽头是只有框架的小房子,仿若归宿。
贾凡被邀请做证婚人,这会儿又是原地转圈又是跺脚,比自己结婚还紧张,陆宇鹏在旁边看得直想笑,顺手摸了块奶糖剥开塞进他嘴里,就转身去捞小朋友玩了。
相比婚礼,倒更像是某一个日常聚会。
黄子弘凡拽了拽西装,还是有点紧张。对他来说,把串串接回家意味着一次生命轨迹巨大的转折,他有不少失去,但终归是获得的更多,然而现在即将通过这个所谓仪式正式走进他生活中的人则是一个全然的惊喜。
他很久不曾渴望爱情,爱情却夹裹着朝露晚霞,阳光月色一起闯进了他心里。
「我有点想哭……」梁朋杰说。
黄子弘凡拳头在他肩膀上砸了下,「说什么呢,这么开心的日子,你们要一直笑。」
梁朋杰、张超和方书剑一起给他做伴郎,大概是有点强迫症的高杨在代玮和星元之外又找了陆宇鹏来保证人数相当,现在一左一右站在那条通道两旁,贾凡牵着串串和王子站在中间,等待他们走来,践行一个家的诺言。
陆宇鹏一溜儿小跑把话筒递到贾凡手里。
「咳,大家好我是贾凡,今天来给这两个小没良心的主持婚礼,谢谢各位的到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首先让我们欢迎新人入场吧。」
黄子弘凡抬头看着高杨,他正因为阳光而微微眯着眼睛,他们在那条路的一头相遇,牵着手,在所有人的掌声可能还有口哨声里走过去。
「在我心里,黄子一直还是个小朋友,所以看着他一步一步养育另外一个小朋友的时候,我真的心疼。」贾凡说话的时候,黄子弘凡和串串偷偷撞了下拳头,「但是我并不是来这里感谢高杨的,爱情不是施舍,不是馈赠,是心底所有的感情厚重饱满得必须找一个出口,这个人会是你所有爱意生发的原因,也是你全部爱意最终的归宿。」
「他们可以相遇,并且愿意一起走下去,就是这个世界最好的事情。」
「我们可能不相信命运,甚至不相信婚姻,但我们总要相信即便生活苦痛,美好的事情也时有发生,握住了就一定不要放弃。」
「你们未来还要面临很多很多的问题,会有争吵、会有平庸,会有艰难坎坷,岁月是最温暖也最冷漠的东西,谢谢你们给予彼此的蓬勃爱意,如果你们愿意在此时此刻,把关于未来的所有信仰给到眼前这个人身上,就交换戒指吧,并且亲吻你的新郎吧。」
串串和王子把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戒指摘下来,递到黄子弘凡和高杨的手里。
马佳和陆宇鹏眼疾手快地用断球的动作,在他们开始接吻的时候抱走了两个小孩儿并且作势要捂住他们的眼睛。
两个人接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吻,又借着拥抱把通红的眼睛藏在对方肩窝里。
余生漫长,一路走好。
马佳抱着串串,把话筒举到他眼前,「来来串儿给我们说两句。」
小家伙圆溜溜的眼睛左看右看,小心地凑近话筒,「大家好,我叫黄思未。」
一阵欢呼尖叫。
「那个……我有两个爸爸,他们都超爱我。」
END.
鬼迷心窍 19~20 完结
不辜负这个平行世界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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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同性婚姻法条通过那天,蔡程昱刚好在回国的飞机上,算是个公开行程,一觉睡到落地,抱着小枕头走出来的时候就立马愣在了原地。机场围得水泄不通,无数的媒体,无数的镜头,还有流着泪的人群。
长时间的睡眠让他有些头昏,他眨了眨眼睛,努力地让大脑接收处理这些信息。
外围的人披着彩虹旗,脸上贴着匆忙买好的贴纸,大概已经哭过几轮,眼睛都肿得不行,精神却非常好。蔡程昱还没来得及摸出手机看,他定了定神,大致上知道发生了什么。媒体很激动,争先恐后地把话筒和镜头向他凑过去。四面八方都有问题,混在一起乱七八糟...
不辜负这个平行世界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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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同性婚姻法条通过那天,蔡程昱刚好在回国的飞机上,算是个公开行程,一觉睡到落地,抱着小枕头走出来的时候就立马愣在了原地。机场围得水泄不通,无数的媒体,无数的镜头,还有流着泪的人群。
长时间的睡眠让他有些头昏,他眨了眨眼睛,努力地让大脑接收处理这些信息。
外围的人披着彩虹旗,脸上贴着匆忙买好的贴纸,大概已经哭过几轮,眼睛都肿得不行,精神却非常好。蔡程昱还没来得及摸出手机看,他定了定神,大致上知道发生了什么。媒体很激动,争先恐后地把话筒和镜头向他凑过去。四面八方都有问题,混在一起乱七八糟,蔡程昱算是什么也没听清。
再加上他感觉喉咙有点发涩,大概是说不出来话。过了五分多钟,也许更久一些,各家的记者慢慢安静下来,镜头里蔡程昱抿着嘴,眼角有点泛红。
“蔡蔡,谢谢你!”媒体闭嘴了,机场里猛然间竟然显现出了几分安静,蔡程昱被一声还带着哭腔的叫喊吸引了注意。
一个戴着口罩的女孩子,隔着三四层长枪短炮,棕色长发,穿着炫酷的彩虹小外套,眼妆被泪水弄花了一点,媒体顺水推舟,把一部分镜头移到了她身上。她哽咽得有点说不下去,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又柔和,从冰冷的摄像设备空隙望过去,对蔡程昱说,“做你的粉丝,我们太幸运了。”
蔡程昱有点说不出来话,堵得慌,他很缓慢地扫过眼前乌泱泱的人群,他想说我们也没有预料到会在这样的大事中起到小小的一点作用,他想说其实你们不应该感谢我和龚子棋,应该感谢不断抗争到现在的自己,他还想说你们不要这样,不要哭,已经好起来了,以后会更好的。
但他什么也没说,在保安围成的直径三米的空白里,对着望不到头的人群 -- 里面有媒体,有粉丝,还有单纯因为他和龚子棋给予的勇气前来感谢的人 -- 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的眼眶红透了,还是抑制住了没掉下泪来。
“祝我们所有人幸福。”他说。
回家的时候龚子棋还没到,蔡程昱像梦游一样,把行李箱往房间角落里一甩,抱了个枕头,在客厅一直坐到天黑。
龚子棋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八点了,外面星星点点都是别人家的灯火,他开门进来的时候一愣,家里乌漆嘛黑的,只有小朋友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是亮的。
“蔡蔡?”龚子棋一边把钥匙丢尽玄关的抽屉里,一边低声问了一句。
然后蔡程昱就踢踢踏踏地走过来,冲他伸开手,“抱。”
龚子棋笑了笑,过去把蔡程昱一把捞起来,走到客厅里,把他放到沙发的扶手上。蔡程昱这段时间又瘦了点,全身上下都快只剩骨头了,怎么都养不胖,龚子棋的妈妈着急得不得了,生怕蔡程昱累病了,寄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让龚子棋好好给他做饭。
蔡程昱的腿虚环着龚子棋的腰不让他走,像个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毛茸茸的头发蹭得龚子棋有点痒。龚子棋侧头亲了亲他的耳垂,问他怎么了。
“有点像做梦。”蔡程昱很诚实地说,“居然真的通过了。”
龚子棋没说话,把小朋友搂得更紧了一点。这段时间天气不太好,外面露水重,温度挺低,但家里很暖和,小朋友更是温温热热的。他扒开龚子棋的大衣,把自己整个人往龚子棋怀里塞了塞。
龚子棋伸手按在蔡程昱后颈上避免他坐不稳朝后仰,略有些低的体温也迅速被小朋友捂着回升。小朋友大概是今天接收的信息超负荷了,高兴当然高兴,就是有点不真实,晕晕乎乎的,现在乖顺得要命,整个人像一只被撸顺了毛的猫,蹭蹭龚子棋侧颈的皮肤,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话。
“嗯?”
“我好喜欢你啊。”蔡程昱有点不好意思,家里还是没开灯,龚子棋的眉眼在黑暗里本应更显凌厉,却因为他眼里满满的柔情消了个干净。龚子棋看他的眼神总是这样,或许龚子棋自己都没意识到眼睛里装了多少宠溺,仿佛蔡程昱在他这里做什么事情都是可以的。
蔡程昱被盯得脸有些发烧,他双手环着龚子棋脖子,略微一用力,凑上去亲了亲龚子棋的眼睛,小声说,“你别这么看我。”
龚子棋听话地闭上了眼睛,笑意却抑制不住地漫出来,“可我控制不了。”
蔡程昱拿对待谱子的认真劲头来仔细看着龚子棋的脸,好像从没有看清楚过一样,龚子棋也不多做动作,闭着眼睛任由小朋友的视线来回扫。
“看出什么了吗。”龚子棋捏了捏小朋友的后腰。
“好看。”蔡程昱大大方方说。
“那有没有什么奖励?”
蔡程昱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龚子棋吻住,他弯了弯眼睛,把龚子棋的头压得更低了一些。
法条通过了,紧接着就是整整持续了一个周的狂欢,没日没夜,到处是泪水,喜悦,和亲吻。他们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久到都不记得等了多少年了。这场战斗旷日持久,最后他们终于拥有自己该有的权利,能过普通人该有的生活,牺牲了很多,但非常值得。
虽说同性婚姻法是一个必然走向,他俩只是恰好在那个关键的时间点,引爆了这个话题,但他们仍然被视作这个社会节点里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很多人想要采访他们,但龚子棋推掉了几乎全部的邀约。
没什么好说的。他这么跟公司说。因为确实是没什么好说的。他们除了那一句在机场留下的“祝我们所有人幸福”,再也没有对这件事情表达过多的看法,低调得仿佛从来没有参与过。
他们在这场狂欢的尾声收到了一个视频,出镜一百多人,有的脸上贴着夸张的贴纸,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有的就只是简简单单,没有任何特殊地拍完了自己的镜头。他们冲着正前方,或许在透过镜头望向龚子棋和蔡程昱,脸上带着真挚的笑容。
“谢谢你们。”他们说。
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一个男孩子,很瘦,说话声音不大,和别人只有一句简短的感谢不同,他先是有点不安地摸了摸鼻子,才开口,“我..不是你们的粉丝。”
他笑了笑,“我是在你们宣布结婚那天晚上才真正认识你们的。”
“我和我的...前男友,也是大学同学,我们之前想过要结婚的事情,计划着要去旅行。哦,我们还在做攻略的时候碰巧找到了那个渡轮,你们坐的渡轮。”
他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复杂,好像在看向什么更远的地方,但他很快回过神,继续说,“...可惜我们没能走到最后,你们很幸运,也很有勇气,祝福你们。”
那天晚上龚子棋难得地更新了一条与工作无关的微博。
“十九岁那一年的冬天,我带着蔡程昱去学校旁边的火锅店吃饭。我帮他把围巾取下来,给他点菜,把涮好的牛肉放进他的碗里,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在他被烫到舌头,一边扇风一边找我要水喝的时候,我花了十秒钟想了一个问题,以后会是谁来帮他做这些事情。”
“没想到,最后还是我。”
他这样说。配图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张照片,角落里竖着的一行黄色的小字显示拍摄于2019年1月。蔡程昱穿着灰色的宽松的毛衣,正在跟一块上下浮沉的下滑做斗争,翻滚上升的雾气有一点挡镜头,大概是龚子棋叫了一声蔡程昱才按下的键,小朋友微张着嘴,抬头看向龚子棋的方向,那时候轮廓很青涩,脸颊上还有一点点婴儿肥。他眼睛里好像有少许的迷茫,但更多的,是他自己都可能意识不到的笑意和满足。
“希望你们遇到不自觉都想照顾好的那个人时,不要放手。”
负责做这个视频的一群小姑娘笑着打趣,她们这么多天日夜不停地赶工,黑眼圈都快比眼睛占的面积大,发际线退了两三厘米,但感动到了龚子棋,倒也不算亏了。
打趣完,再看一遍龚子棋的话,明明没什么煽情的东西,仿佛只是在很普通的一天,突然想要跟朋友分享一下自己的故事,没什么好哭的。
然后一抹已经顺着流到下巴的眼泪,小声跟自己重复了一遍,没什么好哭的,龚子棋和蔡程昱这么幸福,没什么好哭的。
19
房间里没开灯,蔡程昱卷着被子睡得昏天黑地。外面在下雨,雨势还不小,天是阴的,总之很适合睡觉。
龚子棋带着一身水汽悄悄走进房间,没开灯,手伸到蔡程昱头上打算揉揉,结果被正迷糊着的蔡程昱一把抓住,紧紧箍在胸前,大有不放手也不睁眼的气势。
龚子棋哭笑不得,拍了怕小朋友,低声问他,“是不是又从下午睡到现在?”
蔡程昱也不知道听懂了没,反正胡乱地嗯了几声当作回答。
“别睡了,会头疼的。”龚子棋见他不搭理,索性低下头,一个又一个细碎的吻落在蔡程昱的侧脸上,一直亲到嘴角,小朋友才猛然睁开眼睛,然后挣扎着爬到龚子棋身上,像八爪鱼一样缠紧了,用脸蹭蹭龚子棋的颈窝,“马上,再眯一分钟。”
龚子棋也不着急,像哄小孩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蔡程昱的背,等着他慢慢醒过来。
晚上是蔡程昱煮的面条,西红柿炒蛋,加了两根小白菜,做饭的时候都还在不停地打哈欠,头上一撮呆毛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走什么红毯?”蔡程昱叼着筷子,含混不清地问龚子棋。
“电影节。”龚子棋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别咬筷子。”
这些年龚子棋极少带女伴走单独秀场,一是他不喜欢传绯闻,二是他单人话题度够高了,没必要靠这种东西吸引镜头。蔡程昱听着有点蒙,“那我走什么红毯?”
“这次我们俩一起走。”
蔡程昱露出一个显而易见的困惑表情,“我们俩怎么一起走,你是女伴还是我是女伴。”
“同性婚姻法都过了,两个男人一起走个红毯还不可以?”龚子棋给他塞了一口炒蛋。
“那我们又是第一对这样走红毯的了。”
“我们厉害。”龚子棋的语气有点敷衍,他并不怎么关心到底他们是第一还是第二,他比较在意这碗面,“快点吃,面都糊成一团了,等会晚上又要饿。”
蔡程昱一点都不怕,“饿了你再给我做吃的。”
龚子棋想想也是,“但也得把面吃了。”
蔡程昱咬着筷子笑起来。
剧组没什么意见,反而觉得这俩人一起走红毯挺好,难得俩人都能凑到一个组里,别的不说,造造势总还是可以的。经纪人翻了个白眼,说龚子棋,你就是想秀,别找些正儿八经的理由,你当我不知道你啊。
龚子棋轻声笑,不知道在想什么,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经纪人察觉到有些不对,收敛了笑脸,“...你是不是...”
龚子棋挑了挑眉头,“我还在考虑。”
“.....”经纪人头痛地揉了揉额角,但这么多年了,他也从来没能改变过龚子棋的想法,他想做的事情没人拦得住,他不想做的事情也没人能强迫他做,“把握一下分寸,我真是怕了你俩了,我从来没这么怕过头条热搜。”
“又不是负面新闻。”龚子棋笑了笑,还没等经纪人瞪着眼睛说话,接着道,“而且不是我们,你怕我一个人就行了。”
“这事儿蔡蔡不知道。”他说。
经纪人憋了半天,最后只能说了一句,“你牛,龚子棋,你牛。”
龚子棋挑了挑眉头。
蔡程昱补给他一个蜜月,他补给蔡程昱一个求婚,没什么不好的。
走红毯当天,两边的媒体都在等龚子棋的出现。这次龚子棋得了最佳男主演的提名,同样被提名的还有两位年纪稍大的前辈。团队事先和龚子棋沟通过,这次竞争强度太大,和这些人一起入围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了,拿不到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经纪人一边絮絮叨叨说,说到最后突然想起来,“等等,你要是没...那怎么办?”
龚子棋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机,眼神却突然认真起来,他很缓慢地说,“我觉得我这次没问题。你信我吗?”
经纪人一愣,然后笑起来,“那肯定信你。”
龚子棋下车的时候就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快门声,他稍作停顿,点头致意之后便绕到车的另一边,媒体呆了一秒钟,反应过来龚子棋竟然带伴儿了,一个个表情严肃,好像军令已经下来,马上就要冲出去杀敌一样。
然后蔡程昱走下来,理了理袖口。
这些年已经很少能够在正儿八经的内娱活动和典礼上看到他。今天他穿了一身白西装,刚好和龚子棋的服饰凑一对。他很适合穿浅色的正装,气质干净,又瘦得不行,眉眼却没了以前的稚嫩,神情总带着浅浅的笑。
直到俩人进入内场,媒体才回过神来,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摆弄了一下相机,自顾自说,“怪不得龚子棋总不带女伴走红毯。”
“不就是不想闹绯闻呗,还能为什么啊?”旁边一个年轻的男孩子问,明显刚入行,男人抬眼看了看他,见他倒不是别的,是真心一脸请教的表情,便指了指他屏幕上并肩而立的两个人,“你看啊,龚子棋气场太有压迫性,和他咖位差不多的,没有女演员可以接得住这个气场。”
“一起走红毯,哪还有人看得见龚子棋的女伴啊?很有可能直接就被忽视掉了。”
蔡程昱虽然没有那么有攻击性,偏沉稳干净一些,但他可以很好地化解龚子棋的锐利,俩人走在一起,不管怎么看都相合。
“哎,气场这事儿说也说不清楚。”男人最后总结。
蔡程昱察觉到龚子棋有些紧张,但他觉得不是为了影帝。
灯光已经暗下来,蔡程昱微微侧头,只看到龚子棋的脸隐没在黑暗里,留下模糊的轮廓。他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看起来云淡风轻,但是交叠在一起的手不断地在旋动戒指,他们的结婚戒指,那对阴差阳错、本来不应该存在的结婚戒指。
场内很安静,蔡程昱也没有开口说话,轻轻拿手肘碰了一下龚子棋,偏头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龚子棋回神,大概是会错了意,大手覆到蔡程昱的手上,拍了拍。
蔡程昱也不打算再问,他有一些猜想,没有由来的猜想。但是这么多年的事实证明,任何关于龚子棋的事情,他随便乱猜,也能猜中百分之七八十。于是他挺直了背,望着龚子棋笑了笑。
最佳女配角被一位年轻的女演员摘得,然后主持人狡黠地一笑,晃了晃手中的信封。
“ --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
龚子棋被叫到名字的那一瞬间神情有些复杂,他第一反应不是冲着移过来的镜头微笑,而是长久地看了蔡程昱一眼,然后拍了拍蔡程昱不自觉交叠在一起的手。
他资历不算很深,这些年陆陆续续做歌、演音乐剧、拍电影都干过,媒体总说他几乎是游历在圈子边缘的人,但不可否认,龚子棋有着非常高的天赋和极其强悍的实力。
他走上场的步伐不算快,中途整理了一下袖口,站定的时候,灯光打得有些晃眼。他下意识找到了蔡程昱的方位,和小朋友笑得弯弯的眼睛对上,心里不知道是踏实多一些还是紧张多一些。
“我演过的角色不算多,也不算少。”
他开口,很与众不同的发言,主持人笑了笑,但也是很龚子棋的发言。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演员几乎有三百天挣扎在别人的人生里,扮演自己的时候反而占少数。和我合作第一部电影的导演曾经对我说,演员的感情被消耗得太多,挺不值钱,也很容易枯竭。以后遇到瓶颈期了,也别怕,这是正常的事情,你要学会寻找你的春风。”
龚子棋的语速很慢,场内的所有人几乎都随着他的话安静下来,甚至屏住了呼吸,等着他的一句一句话落到地上。
“很多人穷其一生也没能找到,而我幸运的是,在十八岁那一年,我就遇到了我的春风。”
他的表情非常柔和,眼神炽热明亮,穿透刺眼的灯光和层层镜头,温柔又有力地落在蔡程昱身上。
“我的感情是有源头的,只要他还在,我就永远有爱。”
他顿了顿,似乎少有地从心中涌起了太多感情,一时间无法梳理清楚。
“二十二岁那年我第一次被提名,来到电影节现场。意料之中,没有获奖。当天晚上,蔡程昱跟我说,十年之内,我的名字一定会在万人瞩目下被念出来。”
“现在是第十年,他说的话算是成真了。”
“ -- 所以,小朋友,三十二岁的龚子棋问你,你愿意和他共度一生吗?”
周围嘈杂的人群消失了,世界一再缩小,最后龚子棋整个视界里只剩下一个蔡程昱。
这个几乎可以算是他看着一步步成长的小朋友,眼眶红了大半,穿越厚重的空气,冲他露出一个毫无保留的,灿烂的笑容。
他嘴唇有些轻微的颤抖,深吸一口气,对着台上紧握着奖杯,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的龚子棋,无声地回答道
“ -- 我不是六年前就答应你了吗。”
恍惚间龚子棋似乎又看到他们的二十六岁,乱七八糟的二十六岁。他们守着各自的梦想和未来,生命中几乎没有留给情爱的位置,可以说是没时间,也可以说是没必要。他们那时候还是彼此最亲密的朋友,也只是最亲密的朋友而已。
然后突然有一天,蔡程昱没头没脑、但又合情合理地向龚子棋发出了旅行邀约。他们在镜头和荧幕之外享受难得的轻松,却在完全没预料到的情况下,被一张异国的结婚证书绑在了一起。
从此他们再也没有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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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和我,永远平安幸福
蔡程昱小朋友的周记(二十一)
#幼儿园日记体,快乐沙雕日记#
#每周五篇日记是蔡蔡的家庭作业#
云次方和深呼晰是一对家长,其他都是小盆友的友谊啦
————————————
7月15日 星期一 天气多云☁️
今天我们从医院回家了,准备给弟弟取名字。
嘎爸和龙爸都问我的意见:“弟弟叫什么名字好呀?”...
#幼儿园日记体,快乐沙雕日记#
#每周五篇日记是蔡蔡的家庭作业#
云次方和深呼晰是一对家长,其他都是小盆友的友谊啦
————————————
7月15日 星期一 天气多云☁️
今天我们从医院回家了,准备给弟弟取名字。
嘎爸和龙爸都问我的意见:“弟弟叫什么名字好呀?”
我认真地想了很久很久,然后悲伤地发现我光想着和弟弟一起吃零食,和弟弟一起扮孙悟空,和弟弟一起上幼儿园,但是我没想过给弟弟取名字!
但是这难不倒我,“弟弟这么可爱,叫什么都可爱。而且在我心里他有很多个名字,我不知道告诉你哪一个!”
这种难题还是交给认字多的大人吧!
7月16日 星期二 天气雨☔️
一旦下雨,游乐园里就会积攒很多小朋友的失落。
而有手机的嘎爸就会和隔壁王叔叔周叔叔还有新手龙爸一起在刺激战场收获很多快乐。
没有手机的我只能选择和张超一起蹲在窗边看雨啊。
他告诉我他爸爸说他肚子里有虫,脸上有白点,要吃打虫药。
我问他为什么不让啄木鸟来啄你肚子呢,这样就不用吃药了。
张超告诉我那药是甜甜的,可好吃了。
唉,这也太好了吧,那我也想要蛔虫。
他又说医生说要他多吃蔬菜,现在餐餐都要吃叶子。
唉,那也太不好,我还是不要蛔虫了。
7月17日 星期三 天气晴☀️
今天好热,连吹过来的风都是西瓜味的。
我也好热啊,我想要爽歪歪,可口可乐,AD钙奶,O泡果奶,小样酸Q糖,上好佳虾片,田园薯片,洋葱圈,土豆薯愿,奶片草莓布丁芒果布丁,香芋布丁,樱花果冻,大白兔奶糖,牛轧糖,果脯蜜饯话梅,小浣熊干脆面,大拇指饼干,奥利奥小饼干,内蒙老酸奶 !
我叫蔡程昱,今年7岁,在太阳花花幼儿园读大班,家在XX小区XX幢XX号,送给我这些,我就跟你天天好。
阿云嘎和郑云龙家长的评语:
这么爱吃,那不如下次让你洪之光叔叔带着你去吃水席?
7月18日 星期四 天气多云☁️
邻居家王叔叔的小儿子,蔡尧弟弟竟然比超儿高了。
张超最近心很塞,后来发现蔡尧和他出门总是驼背,就爱拍蔡尧的背,一次次地提醒他:乖,别驼背啊,驼背再高都不好看的。
而蔡尧很难过,他委屈巴巴地说:“但是只有驼背才能方便牵哥哥的手呀。”
张超听了更心塞,只能啧啧假笑。
现在他俩出门都是开小火车的,挺直腰板的车厢眉开眼笑的跟着穿厚底凉鞋的火车头况且况且地来叫我出门。
“蔡程昱乘客,请上车,目的地小区滑滑梯,预计五分钟到达,请乘客系好安全带!”
7月19日 星期五 天气晴☀️
我和朋友都已经穿上短袖了,而大人还是穿得好多,所以我觉得小孩拥有比大人更长的夏天。
今天晚上我和小方去抓知了啦,我们提着小灯它就会自己飞过来。
我抓住了好几只,特别特别开心,回家的时候想把它们送给弟弟,可是弟弟好像不是很喜欢,他在龙爸怀里看见了知了直接就撅着嘴哇哇大哭,他真是个小哭包。
而嘎爸很生气,他问我为什么要抓虫子吓弟弟,弟弟还小很容易被吓到的。
可是,可是……
可是我只是想把夏天送给他啊。
——————TBC——————
噢,可爱的蔡程昱,你就不要再发愁!
迟来的周记,请老师们批阅
之前合集往前翻,或许明天写完最后一篇
【all叶】筑巢①
【all叶】筑巢①
写手/七团
☆关于非典型ABO相关设定:alpha易感期会对伴侣依赖性大幅度增强,严重时甚至会变成小哭包还会有筑巢行为,越是强大的alpha易感期反差越严重。其他详情请百度。
☆有较多私设
00.
Alpha大行其道的年代,国家队十四位优秀的荣耀选手颇为巧合地全是alpha,从某种程度上巧妙地切合了某些粉丝的心理,毕竟优秀的人本就应当配上优秀的性别。
只是有一个例外。
国家领队叶修,实实在在,是个不折不扣的beta。
大众臆想无外乎要么叶修是个合乎其强大实力的alpha吊打碾压黄金一代要么反其道而行之是个娇娇弱...
【all叶】筑巢①
写手/七团
☆关于非典型ABO相关设定:alpha易感期会对伴侣依赖性大幅度增强,严重时甚至会变成小哭包还会有筑巢行为,越是强大的alpha易感期反差越严重。其他详情请百度。
☆有较多私设
00.
Alpha大行其道的年代,国家队十四位优秀的荣耀选手颇为巧合地全是alpha,从某种程度上巧妙地切合了某些粉丝的心理,毕竟优秀的人本就应当配上优秀的性别。
只是有一个例外。
国家领队叶修,实实在在,是个不折不扣的beta。
大众臆想无外乎要么叶修是个合乎其强大实力的alpha吊打碾压黄金一代要么反其道而行之是个娇娇弱弱的omega,坚强固执克服生理上的不适立上荣耀之巅顺便凭借其强大的人格魅力收服全联盟的alpha……
反正故事怎么狗血怎么来,未曾露面的叶神在荣耀八卦论坛上可是真正封神的存在。
所以当叶修真实性别揭露时,不少粉丝都暗自失望,甚至这平庸的性别成了部分叶黑大肆口诛笔伐的理由。
不过叶修第十赛季再次夺冠倒是狠狠打了一票人的脸,某些人在激动的热血沸腾之余又开始暗搓搓给beta这个性别安上各种各样的设定,什么信息素敏感啦什么有着omega信息素的beta啦,各种猎奇的设定层出不穷,荣耀八卦论坛再次掀起腥风血雨。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搞叶还看啥性别?
就一句话,搞他!
事情的中心人物倒是浑然不觉,此刻背着小包袱被他爸赶到集训中心的叶修只觉得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面前一溜排的alpha个个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身为beta的叶修无奈耸肩“走吧,马马虎虎拿个冠军回来,可别给我丢脸。”
他扬起眉目笑了。
01.
正式出国前会有一个月的集训时间,大家统一在B市电竞中心进行封闭式训练。
正式入住的那天是给大家自由活动适应环境的,溜溜达达找吸烟区的叶修突然被苏沐橙拽住了。
“叶修,我易感期要到了……”女孩子皱了皱好看的眉头,话语间有些不好意思。
苏沐橙是个alpha,目前没有伴侣,每次易感期都是锁在家里靠叶修的照顾熬过去的。
说是熬,但苏沐橙倒是觉得能够有叶修陪伴的易感期是十分美好的,本应只对omega有反应的易感期渐渐变得依赖起叶修身上的气味,苏沐橙心知肚明却放任自流,甚至不自觉瞒着叶修这件事。
叶修抬手安抚性地揉揉苏沐橙的脑袋“没关系,到时候请假在宿舍好好休息就好了。”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我会去陪你的。”
本来身为一个beta,叶修觉得自己安全得很,完全没考虑过要跟易感期的alpha保持距离,因此也意识不到被当作妹妹的女孩心理上的变化。
苏沐橙弯了弯眼角“嗯。”
两人这边说着话,那边黄少天就咋咋呼呼插进来“老叶苏妹子你们说啥呢?说起来老叶你是本地人吧快来推荐一下B市有啥好玩的……”
叶修扬起手里的文件夹不轻不重地在黄少天头上敲了敲“剑圣大大怎么一天到晚想着玩,你小孩子么?我们可是来比赛的,你没事也多学学文州。”
意外被点名的蓝雨队长对他笑了笑,漂亮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叶修的影子。
黄少天不满叶姓beta的注意力被别人引走,干脆整个挂在叶修身上“老叶老叶你偏心!你就知道夸队长明明我……”
话没说完,离两人比较近的孙翔和周泽楷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孙翔皱眉嚷道“黄少天你怎么回事,易感期到了自己不知道带点儿抑制剂?”
淡淡的木樨香散发出来,叶修是beta完全没感觉,其他alpha就没那么好过了,尤其是散发着这种气味的alpha此刻正挂在自己心仪的对象身上。
周泽楷此前被信息素引起的不适略微后退了一步,此刻又上前圈住叶修的腰就往自己怀里带。
嘴上一句话不说,行动倒是很迅速。
黄少天也闻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他一怔心想自己明明没到易感期呀一边手下意识扯住叶修不让他被周泽楷拉走。
叶修挑了挑眉毛“这么巧?沐橙这两天也要易感期。”
橙发女孩鼓了鼓嘴。
叶修虽然闻不到,但是看着周围队员们一脸郁卒的样子便又开口“明天你先休息,队医明天应该也会到,到时候让他给你开点抑制剂,先忍忍吧。”
身为beta的叶修说起易感期就像小感冒一样轻松,周围的其他alpha们脸上却或多或少有些不自在。
说到底,叶修身边的alpha长久以来就苏沐橙一个,再加上alpha一贯是被放在强者的位置上,他对alpha易感期会有的种种表现基本一无所知。
而苏沐橙易感期所表现出来的柔软依赖也被叶修轻易归结为了女孩子娇弱的天性,一点儿也没往alpha上联想过。
以前大家都散落各地见不到面还好,这一个月里,想要独占的对象就在自己身边,这可怎么忍得住啊。
不少alpha都浮现出隐约的担忧。
偏偏此时叶修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来时冯宪君对他的千叮万嘱,又随口加了一句“alpha是会互相排斥的对吧,你这两天跟我住吧,反正我也没什么感觉。”
一旁的黄少天五味杂陈,能跟叶修一起睡自然好,可是alpha的易感期……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古怪,最后吞吞吐吐地拒绝到“还是算了吧,这里应该有多余的房间,我一个人住就好了。”
见他这么说,叶修也没强求,毕竟要真住一起了他还不得被垃圾话烦死。
同为alpha的喻文州自然知道黄少天在担心什么,他温温和和地对叶修笑了笑“考虑到性别问题,我看还是让工作人员帮我们都安排单人间吧。”
叶修点点头,然后转身对苏沐橙嘱咐到“你先回房间休息吧,我待会儿煮点红糖水和粥送你房间去。”
喂喂喂,这是易感期又不是大姨妈,然而叶修在这方面知识少的可怜,从苏沐橙第一次易感期开始就是这样照顾她的,恐怕连叶修自己都想不到,每次支撑苏沐橙度过易感期的根本不是什么红糖水,而是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叶修本人。
苏沐橙完全不介意,她笑着点点头,又附到叶修耳边说“还有和之前一样的。”
叶修会意点头。
一旁看到两人的亲密互动酸的不得了的众人又开始好奇什么悄悄话不能让他们知道,只是实在没有立场问,也不太敢得罪苏沐橙。
眼瞅着叶修被电竞中心的负责人叫走,剩下的人三三俩俩散作几堆聊着天,被一众人支使着过来打探消息的楚云秀翻了个白眼,一边嗑瓜子一边问“你刚刚跟叶修说啥了?”
苏沐橙翘了翘嘴角“是秘密啦。”
02.
叶修抱着一堆自己的衣服敲了敲苏沐橙的房门。
脸上贴着面膜的女alpha像是有感应似的下一秒就拉开房门,笑盈盈地瞅着叶修,一边侧开身子让了一条道。
衣服说起来其实也没多少,叶修本就是在衣食上简单惯了的,又是夏天,再怎么翻腾也就几件白衬衫几条牛仔裤,叶修甚至把来之前叶秋强行给他带上的防晒服也一并拿了过来,只是防晒服是新买的,叶修也才穿了没几次,衣服上的气味很淡。
苏沐橙倒是不介意,她接过一件衬衫,把整张脸都埋进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太好了……感觉终于活过来了呢……”声音里的满足显而易见。
叶修将其他衣物放在沙发上,顺手将没拉紧的窗帘拉好,一边随口说到“沐橙,既然你说alpha易感期都会这样……那少天怎么办?抑制剂有用吗?”
没等苏沐橙回话,他又自言自语到“抑制剂对身体有害吧?有没有什么其他方法……”
将易感期对心爱的beta的气味的渴求强行定义成alpha的生理本能的苏沐橙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回话,她将脸埋在叶修的衬衫中,只露出两只漂亮的眼睛悄悄看着叶修。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到黄少天呢?
明明……明明是我的……
心脏角落里的独占欲蠢蠢欲动,长期被压抑的渴望潜滋暗长,对房间里愈发浓烈的alpha气息毫无察觉的叶修甚至出于担心更靠近了一点“沐橙?没事吧?”
苏沐橙后知后觉明白自己的易感期正式开始了。
只是因为叶修在自己面前提到了别的alpha的名字,内心缺失的安全感就让苏沐橙慌乱不已,一贯坚强的女孩子眼圈倏地就红了。
叶修这时也明白了七八分,他叹了口气抬手揉揉苏沐橙的脑袋 “没关系,想哭就哭吧,我在这。”
语调轻柔。
一如既往。
03.
要说这个时候最委屈的就是黄少天了。
明明大家都是alpha,偏偏只有他被苏沐橙的易感期传染。
传染也就罢了,毕竟易感期也不是谁都能控制的,可是偏偏这个时候叶修在场。
从还是个蓝雨训练营的新手就悄悄喜欢上的人,不管是什么性别,黄少天早就认定了叶修,本来以前易感期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是这次……
黄少天叹了口气,把自己用被子卷起来。
深深吸了一口气,鼻尖却只有消毒水的气息,想要叶修的……
修长的指尖.白皙的面颊.身上若有若无的气息……
与此同时,下午苏沐橙与叶修亲密的样子又浮现在黄少天的脑海里,喉头一酸,等他意识到时,莫名的委屈已经蔓延到四肢。
alpha的易感期伴随着无法避免的筑巢行为,再心悦对象就在身边的情况下更是变本加厉,越是强大的alpha越是难以控制自己要粘着伴侣的行为,甚至会像个omega一样哭哭啼啼。
若是有了伴侣还好,毕竟一家人,丢不丢脸什么的也不是那么重要。
可是叶修之于黄少天来讲还是个尚未展开追求的暗恋对象,alpha要命的自尊心绝不容许他在叶修面前露怯。
一边委委屈屈吃醋一边死扛着压抑本能不去找叶修的黄少天越来越难过。
他在这儿可怜兮兮压抑自己,老叶和苏沐橙指不定怎么其乐融融,相亲相爱呢。
明明知道自己这么想很无理取闹,可是生理上的脆弱让他完全无法抵抗这种想法,就在他忍无可忍之际,门突然被敲响了。
04.
站在门口的叶修犹豫了半晌还是敲响了黄少天的房门,队医没来也不知道黄少天情况怎么样了,自己身为领队和朋友放着不管也实在说不过去。
听沐橙说朋友和家人的气息能有所缓解,也不知道自己对黄少天会不会有点作用。
当初为了能够多亲近叶修而胡乱找的借口的苏沐橙此刻也只能假装懂事的缩在叶修的衣服堆里目送喜欢的人离开自己。
心里别提都憋屈了。
生怕自己被黄少天烦死的叶修出于保险起见,拉上了喻文州一起,在叶修看来再怎么样黄少天跟喻文州关系肯定要比跟自己关系好,说不定喻文州就能缓解易感期症状呢?
关于alpha那点少的可怜的知识完全在把叶修往反方向领。
而对这方面非常清楚的喻文州不知为何没有出言阻拦,甚至异常听话地跟着叶修来找黄少天。
眼睛微微眯起,也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
-tbc-
是关于alpha的小小自尊的故事。
然鹅在叶叶的美腻面前自尊又算个啥呢?
[棋昱]春风里
80年代初AU一发完,军区大院的故事,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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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是一个春天,驻扎在临潼的空军二十三师迎来新任参谋长。十五岁的龚子棋埋头扒饭,漫不经心听着父亲母亲在讲新任蔡参谋的事迹——据说是安徽人,高知,在南京军区和成都军区都呆过,军功赫赫,连家属也是高知,同团的老王在咸阳的中转站碰上过那家人,参谋长夫人长得漂亮,罕见的漂亮,还有漂亮的孩子,就一个,是男孩儿。
初中的男孩对军区政治还兴趣不大,碗一空,一扔就跑。
这个年纪的男孩总有理由迈出家门,一刻都呆不住,连指纹里都充满了风暴,更何况军区长大的孩子,血都比常人热。
龚...
80年代初AU一发完,军区大院的故事,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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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是一个春天,驻扎在临潼的空军二十三师迎来新任参谋长。十五岁的龚子棋埋头扒饭,漫不经心听着父亲母亲在讲新任蔡参谋的事迹——据说是安徽人,高知,在南京军区和成都军区都呆过,军功赫赫,连家属也是高知,同团的老王在咸阳的中转站碰上过那家人,参谋长夫人长得漂亮,罕见的漂亮,还有漂亮的孩子,就一个,是男孩儿。
初中的男孩对军区政治还兴趣不大,碗一空,一扔就跑。
这个年纪的男孩总有理由迈出家门,一刻都呆不住,连指纹里都充满了风暴,更何况军区长大的孩子,血都比常人热。
龚子棋有很多朋友,在他父亲所在航空团的家属孩子中算得上呼风唤雨,他父亲是副团长,少年人的世界已经不像儿童的单纯,有一些利益考量,又因为是家里的小儿子,母宠父爱还有哥哥罩,龚子棋书不太读,伶牙俐齿,古灵精怪,在一众少年人中脱引而出,往好里说是能说会道,小聪明一套一套,往坏里说,就是喜好投机取巧,擅长胡说八道。
男孩的世界简单粗糙,光身份独特不够,在军区长大,要想不受欺侮,就得拳头够硬。龚子棋大概在这方面有点天分,光外表就足够唬人,眼角一耷拉,气势汹汹,领着他这一级的军区小团体去跟外头学校的人干架,十几岁的孩子,砖头钢丝钝刀片都敢用,从来没输过,几乎自成一霸。
就是这样的龚子棋,也从来只在军区外头狂妄,回了家还是当乖儿子,就算晚上不想像个女孩子乖乖呆在家里早睡,也不会去主动惹事。
晚上的军区离了家属区都黑黢黢的,龚子棋没有去找朋友,他能去哪儿呢?
他哪儿也没想着去,一个人踱步,倦了就随便爬上一棵树。
春天里树堪堪抽完芽,新叶只有几片,龚子棋三两下爬上树,找到舒服的姿势躺下,手指一卷折叶,就着月光一看,是核桃树。
春风吹得迷人眼。
大清早,龚子棋去军区的学校上学,书包挂在脖子上,吊儿郎当,站没站样。他已然迟到,但实在太困,只能闭着眼走路。
波兰汽车的动静很大,隔了三四百米都被龚子棋听到,这时间有车来这片家属区,准是他爸说的那高知参谋长的家属搬进来了,龚子棋心生好奇,反正都错过第一节课了,干脆再耽误几分钟。
就近爬上一棵老槐树,遮天蔽日的旧叶子能掩盖住龚子棋整个人,他拨开叶子,观察远处的汽车。
西北的春风里总是夹杂了些沙子,眯眼的龚子棋看到军车停下,车上下来一个司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男孩,龚子棋坐在脆弱的树枝上还往前凑,想看清一点,只见得那少年巴掌大的小脸,不可能看得清,单单留下个秀气的印象,皮肤白得跟女孩一样。
这一天放学龚子棋回来得晚,又跟外校挑事的人干了一架,回到家一个人没有,龚子棋自顾自躺在院子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夕阳都落了,还是没人,他也不能怎么办,出门晃荡。走到离家三条街的地方,听到熟悉的声音,一墙之隔,没结籽的葡萄藤爬出来,里头人声不少,他父亲在寒暄,“这是我的大儿子,刚满十八岁,下个月就要去野战旅了,搁河北那块儿;我还有个小儿子,跟小蔡差不多大,叫龚子棋,贪玩捣蛋,放学至今都没回来。”
这就是新来的参谋长家,准是他父亲携家带口去拜访了。龚子棋当没听见里头说的话,低头插兜,打正门走过,没被发现。
临拐角了,龚子棋耳朵尖,听到陌生男孩脆脆的声音,在自我介绍,十五岁的龚子棋刚经历完变声期,嗓音越发低沉,乍一听到清亮透彻的男声,好像自家郁郁葱葱的院墙突然攀进来一根蜿蜒的葡萄藤,弯弯绕绕,忽视不了。
他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索性观测地形,拐到院子侧边,就近爬上一棵枝繁叶茂的大石榴树。
参谋长有多高知,参谋长夫人有多漂亮,龚子棋都没注意到,应该是有一阵风吹过,石榴叶沙沙作响,连带着心里头的葡萄藤都漾起波纹,好看得很——那少年腰杆挺拔,身形朗朗,一张小脸白如满月,声音耀似太阳。
八十年代初各地区人口流动普遍缓慢,除了铁打的营盘里头有流水的兵。军区人来人往,新来的人如同一滴水流入大海,除去最初的一圈波纹外,再无波澜。
因此龚子棋始终没有正式见过新任参谋长一家。从各方面来说,这绝计不是什么大事儿,或者说根本就算不上一件事儿。至始至终应该只有龚子棋还惦记着这一茬。
为什么呢?因为一星期过去了,参谋长家的男孩还没出门玩儿,不上学,也不出门溜达,龚子棋有点气闷,他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人,根本找不到机会碰见,找不着时机认识。
按理说七天过去,按照龚子棋易变的性情,早该把人不知忘哪个山头去,但他就是记得那张小脸,两次坐在树上俯瞰得来的印象,模模糊糊,影影绰绰,梦里都惦记,龚子棋觉得自己必须当面认真看一看他。
等到春风骀荡的季节,故事才算正式开始。
是一个柳絮翩飞的周五下午,戴老花镜的教师在课堂上讲列宁,学生在下头昏昏欲睡,龚子棋强撑着不趴到地上,精神极度空虚,呼吸十分不畅,等钝钝的下课铃声响起,他想都没想,抓起空空的书包逃命一样离开教室。
逃课就不能走大路回家,龚子棋抄坑坑洼洼的小路,溅一身泥土,甚至还爬了两扇落魄的矮墙,路过三户人家的庭院,顺手捡了菜地里不知谁落下的一只纸糊风筝。
龚子棋回军区大院,怕被警卫科的人看到告诉他家长,就从相邻的回族人聚居区越过平房和矮墙,找地方顺着树攀上了屋顶。
这时间家属区人也少,大部分妇女在部队里都有工作,剩下零零星星几个体弱多病的也都惯常呆在屋里,没人闲得会去看头顶。
龚子棋在屋顶上没走多久,累了,四仰八叉仰面一躺,与太阳相对。
无事可做,玩弄风筝。
风筝是破碎残疾的,龚子棋倒挺喜欢,不知道是哪个教书先生做的风筝,筝面上还作了淡青水墨画,画的是蔬菜瓜果一类,自有闲趣。
空中有风,龚子棋就仰躺在屋顶上,拉着断掉的线放破风筝。
春风有意无意,从指缝穿过之时顺势带走了风筝,龚子棋感受到心脏突地一跳动,猛地坐起来——他的风筝飞走了,掉进不远处的庭院里。
龚子棋站起来观察地势,没怎么考虑就决定去把风筝捡回来,他顺着屋顶的走势接近风筝降落的庭院,到达目的地后蹲了五分钟,屋里没有任何声响,这一家大门紧锁,应该没人,龚子棋熟门熟路从屋顶跳进了庭院里。
身手矫健的龚子棋落地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书包被甩在身后,他弯腰捡起黄瓜地里的风筝,一转身隔着窗户撞见一双明亮的眼睛。
面面相觑,心如擂鼓。
风吹过门口的石榴树,树叶发出摩挲之声。
心里的葡萄藤不知不觉牵连着铺遍了石墙,被风吹出波纹荡漾,如同春水。
龚子棋张开嘴,说不出话,他惦念了许久的相见猝不及防,且方式诡异,叫人不知所措——他偷偷摸摸进了人家家里,还是从屋顶上跳下来的,做贼一样。
是对方先打破僵局,蔡参谋家的男孩从屋里走出来,起初的惊讶褪去,他笑着说:“你弹跳力真好,我连屋顶都没成功爬上去过。”
堵在喉咙的东西霎时消失了,龚子棋根本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说,勉强扯了扯嘴角,说:“跳多了就好了,上屋顶你得用技巧。”
眼神明亮的男孩又笑了,稚气横生,显得天真。龚子棋注意到他穿的是陈旧的灰色中山装,袖口洗得花白,纽扣有些脱线,穿在身上仍然精神十足,像棵笔挺的小白杨,跟军区里只穿军装的孩子不一样。
龚子棋摸摸后脑勺,走过去两步,鼓起勇气说:“我叫龚子棋。”
对方点点头,两只手背在身后,动作颇显老成,回应:“我听过你的名字,我叫蔡程昱。”
蔡程昱,蔡程昱。这就算认识了,虽然机缘让人啼笑皆非。
龚子棋没好意思久留,总归是自己行为不端,要解释一下:“我就是来捡风筝,没别的,我这就走了。”
说着就又要爬墙,蔡程昱连忙阻止:“哎——别别别,要走你也走正门。”
龚子棋才反应过来,转身去门那儿,走了两步又想起些什么,步伐流连,停下来,回头望着还站在屋前的蔡程昱说:“我——我逃课出来的,你别告诉别人我来过这儿。”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很不像龚子棋的风格,他应该是就想跟人多说些话,具体说什么是不在乎的。
蔡程昱点点头,这回不老成,是显得乖,答应道:“我不会说的。”
龚子棋抿抿嘴,又说:“也别说我跑屋顶上去了。”
蔡程昱眨眨眼,应该是觉得这人挺有意思,自己都答应包庇所有了,还在一点一点索要承诺,他好声好气说:“我什么都不会说,你放心吧。”
龚子棋就无话可说了,眼神在地板和蔡程昱之间来回好几次,才转身要走。
是蔡程昱又起的话头:“真羡慕你,有课上,能逃课。”
龚子棋第三次转身回来,心里的葡萄藤尽情在阳光下伸展,异常愉悦,他问:“你不用上课吗?”
蔡程昱说:“转学手续还没办好,我下周才能去学校。”
龚子棋才注意到蔡程昱手里还捏着一本书,竟然是个好学生,龚子棋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明白为什么,感觉离蔡程昱有点遥远,他想了一下,又觉得理应如此,读书养性,日月清风,蔡程昱长得就像应该读很多书的孩子。
他没直视蔡程昱的眼睛,抿嘴点头,说了最后一句:“那就下周再见吧。”
下周下周,下周到底有多远?龚子棋从没熬过这样的周末,睡到昏天暗地才度过周六上午,还有漫长的周六下午,周日上午,周日下午。
他难得愿意跟着母亲下地干活,一小簇一小簇采撷嫩香椿,这是磨砺耐心的活儿,龚子棋为了不让自己再心烦意乱想着下周,采得格外认真。
可饶是如此,无限难熬的周日还横亘在他面前,逗猫弄狗玩蛐蛐,甚至跟着一帮朋友跑到兵马俑边的草地上“春游”了几个小时,下周还没到。
傍晚到了,龚子棋感到无限惆怅,连风都吹得他一阵阵往前,时间却仿佛纹丝不动。
吃过晚饭,他终于按捺不住,往一个地方走。是那棵他攀爬过的石榴树,已经吐出层层花苞。
龚子棋有一些唾弃自己,他被这种情绪逼得无所适从,从没有对一个人这么惦记过,连见一面都要万千等候,他直接爬上了树,希望能看到些什么。
能看到什么呢?树就那么高,所见之处庭院无人,灯火亮在屋里,也没有人影。
龚子棋靠在树干上,想起课堂上老师讲,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大约就是他现在的心境。
风吹得人身心都凉,百无聊赖,就在龚子棋意欲离开之时,熟悉的声音响起了。
是蔡程昱在朗诵,他读“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声如磬玉,可穿云,可裂金,龚子棋看到灯火映照一个捧书立于窗前的影子,心里的焦躁瞬间销声匿迹。
蔡程昱背诵了多久,龚子棋就默默坐在树上听了多久,直到星月低垂,灯灭人寂。
直到下周,龚子棋也没在学校见到蔡程昱。
周一整天,龚子棋浪荡在学校的各个角落,感官机敏,耳聪目明,只为了不错过捕捉蔡程昱痕迹的每一个瞬间,最终一无所获。
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屈辱感,好像被耍了一样,不如从来没有过这个期冀。
放学后,龚子棋垂头丧气走在回家的路上,连路过的朋友跟他打招呼都浑然不知。
直到背上被人一拍,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子棋!”
龚子棋如梦初醒,猛地抬头,看到几步前方的蔡程昱跨在一辆自行车上,回过头朝他笑。
龚子棋愣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
蔡程昱跳下了车,看样子是在等龚子棋。
龚子棋跑上前去,先说:“我今天没找到你……不,我是指,我没在学校看到你。”
蔡程昱说:“咱俩不在同一个学校,你肯定找不到我啊。”
龚子棋眉头都皱起来了,他根本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军区的孩子一般都上军区的学校,他还不知道有例外,虽然涉及到蔡程昱,的确很多例外。
蔡程昱给他解释:“我读军区外的一个学校,我爸要求的,他说,嗯……校纪严肃一点,教学水平高一点。”
龚子棋充满疑惑地问:“不是军区的学校?那得多远啊?”
蔡程昱拨了一下车铃,笑着说:“我有这个。”
龚子棋上手摸了摸车把,旧自行车只有把手上有光泽,在这个年代,普通人家里根本没有自行车这种奢侈品,龚子棋家里只有他妈有一辆骑了二十年的车,当去棉纺厂上下班的代步工具,而蔡程昱一个初中生就有二手自行车了,着实富且贵。
龚子棋心里不艳羡,只觉得可惜,但他见蔡程昱没有再上车的意思,扶着车把跟他一起走,心里又舒服了一点。
俩人就边走边聊。
龚子棋问:“你是不是学习特别好,你爸要让你考大学吗?”
蔡程昱有点不好意思,脸略微有点红,说:“我就,还成吧,也没特别好。考大学有点远,我爸说走一步算一步。”
这话说的,龚子棋明白了,那成绩得是极好。
况且蔡参谋长新调任,就操心军区学校水平不够,把儿子整军区外的学校去了,抱的是望子成龙的殷切之心。
龚子棋不由得张望四周,几个狐朋狗友经过,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龚子棋当没看到,离蔡程昱的自行车又靠近了一点,成绩好又怎么样,他龚子棋也很优秀,表现在其他方面上。
蔡程昱问他:“你今天不逃课啦?”
这话说的,龚子棋刚武装好的心防垮了一半,忙说:“什、什么逃课?我也不是天天逃课的,我最多也一周只逃三次,今天没有。”
蔡程昱“哦”了一声,又问他些龚子棋哥哥的事情,龚子棋心不在此,敷衍着回答,然后转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你学校还有其他咱军区的人吗?”
蔡程昱摇摇头,流露出遗憾的神色,他说:“都是附近的学生,一个军区的都没有。愁死我了,到现在我也只认识你这一个朋友,还不同学校。”
龚子棋听到“朋友”这个词,瞬间春风化雨,心花怒放,他想到些什么,嘴咧开笑着就合不起来,他说:“没事儿,你看咱俩放学同路,上学也同路,反正你在学校也是认真听课的,要那么多朋友干啥?”
他想着学校对蔡程昱来说很重要,对自己来说却是要想方设法逃离的场所,因此不同学校也好,学校外的时间更重要。
蔡程昱歪着头消化了一下,不知道怎么的,居然觉得龚子棋说的颇有道理,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他们进了军区大院,蔡程昱察觉到龚子棋的脚步越来越慢,猜到龚子棋的家应该快到了,他就这一个莫名其妙交来的朋友,还挺合缘,聊得到一起去,因此有些不舍,犹犹豫豫地问:“你要不要来我家玩?”
这又像天下砸下来一块糖,龚子棋按捺住心里的狂喜,反问:“你家有什么好玩的?”
把蔡程昱问住了,他捏着自行车把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家还真没什么好玩的。”
龚子棋猜到了蔡程昱怎么考虑的,他想都没想,大步往前朝自家去,头都没回,边走边说:“你先把车放回家,我待会去找你。”
蔡程昱眨眨眼,望着龚子棋的背影,显然没明白这意思。
龚子棋回头一笑,说:“我带你去玩儿。”
八十年代物质匮乏,军区孩子能有什么好玩的,无非上树掏鸟蛋,下河摸小虾,矿山上面捡石子,草丛里头斗蚂蚱,走街串巷放风筝,飞檐走壁偷黄瓜。
这些龚子棋都干过,且旷日持久,兴趣不大,但龚子棋记得蔡程昱说过他连屋顶都没爬上去过,所以龚子棋把蔡程昱带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扎个马步在石榴树底下,叫蔡程昱踩上来,爬树,好上屋顶,睥睨山河。
蔡程昱傻眼了,扭扭捏捏说这样不好吧,龚子棋说没什么不好的,你再磨叽就该天黑了,蔡程昱才上去捏捏龚子棋紧实的肩膀,他的意思其实是,不想踩龚子棋的肩膀上树。
最后还是轻轻踩了,姿势不太好看,但成功上树了。
龚子棋三两下攀上去,上去后先掰开枝叶,给蔡程昱指夕阳。
蔡程昱局促地坐在树干上,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十四五岁的男孩已经好面儿了,他说:“你教我爬树不就好了,我看你爬,还挺简单的,腿夹紧,往上蹭就行,对吧?”
龚子棋残忍揭露事实:“我这是十年功力才炼成的,就你这种第一次上树的奶猴子,等你自己爬上来,太阳都下去一轮再上来了。”
蔡程昱就不说话了,仔细看应该是耳朵尖有点红。
龚子棋耳朵尖也有点热,其实他说的不是实话,爬树不难,但费衣服,他穿的军装耐磨,可蔡程昱穿的中山装看着就脆弱,他怕把蔡程昱的漂亮衣服磨脏磨破,又怕蔡程昱知道后不穿中山装跟他出来玩儿,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些弯弯绕绕的复杂心思,龚子棋都没细想。
他们沿着树干爬上屋顶,一颗火红的夕阳架在远处的矿山之上。
龚子棋站在屋顶上眺望四周,蔡程昱婉约一点,蹲着眺望,他对于屋顶的所见十分新奇,建筑的格局和树木的长势都收于眼底,更别说还有更高处的飞鸟和蓝天是不曾见过的风景。
远处残阳似血,天空像着了火,有一种壮烈感。
龚子棋问:“好看吗?”
蔡程昱忙不迭的点头,还说:“夕阳无限好!”
龚子棋反应了一下,知道这是一句诗,就低头笑起来。
他们趁着大人还没下班,从矮墙跳下屋顶,照例是龚子棋在下边兜着蔡程昱,蔡程昱磕磕绊绊撞进龚子棋怀里。
然后出了军区大院,拐出门前,龚子棋随手摘了路边一条黄瓜,放进包里,等晃过警卫出了门,把黄瓜搁路边一洗,拦腰折断,递一半给蔡程昱。
蔡程昱脸又有点红,他看着龚子棋偷黄瓜的,就嗫嚅着说:“子、子棋,这样不好吧?”
龚子棋摸摸鼻子,觉得不可思议,奚落他:“你到底是不是军区长大的?别人家的黄瓜都没吃过?”
蔡程昱不说话,手里撺着黄瓜就跟捧的炭火一样烫手。
龚子棋没办法,就说:“我爸说了,军人的财产属于军队,军队的财产属于国家,国家负责养活军人,我之后就是军人,所以我摘黄瓜不是偷,是我的权利。你放心吃吧!”
那没办法,蔡程昱低下头,吭哧吭哧啃完,毁尸灭迹。
龚子棋带蔡程昱走乡间的小路,田埂上停下来看青蛙产卵,蚂蚁上树,龚子棋虽然对这些早就见怪不怪,但他应该是天生亲近自然,看到蔡程昱手臂上爬了一只瓢虫也舍不得弹开,手指轻轻刮下来,送到路边的野草上。
他们去了附近的一个人民广场,工人农民正在搭架子,准备放电影,露天广场不提供凳子,龚子棋将书包摘下扔地上,叫蔡程昱坐着等他,准头一溜烟跑了。
革命电影开了个头,蔡程昱等回了抓着两瓶汽水的龚子棋。橙色汽水咕噜咕噜冒泡,蔡程昱还没喝过西安的冰峰,一口下去,眯住了眼睛,透心的爽。
蔡程昱喜欢历史,旧电影看得津津有味,龚子棋早看过八百回,盘着腿坐在蔡程昱旁边,坐没坐相,拿块破纸板扇风,悄悄给蔡程昱赶蚊子。
等到天边升起试探性的夜色,蔡程昱推推龚子棋的膝盖,俩人弯腰低头,从人群里摸出来,往家里赶。
田里越来越暗,泥路坑坑洼洼,蔡程昱走得急,差点被绊一跤。
经过一条小水沟时,龚子棋停下来,此时夜色渐浓,耳边有嗡嗡声却已经看不清蚊虫的踪迹了,他就把书包带给蔡程昱一半,自己抓着书包在前头探路。两个人连着书包走窄路,四野无人,脚边流水淙淙。
等回到军区,夜灯都亮了,本来是龚子棋家先到,但龚子棋存了点心思,绕路把蔡程昱先送回家去了。
搁门口遇到了蔡参谋,看起来像是在张望着等蔡程昱回家的。
龚子棋走上前去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完了还说:“蔡叔叔,我刚才带蔡蔡去最里头靠山那块儿的运动场去了,就您家后头这条路再顺着直往里走五百米,上坡,左拐进去,二十米就到。那儿有些健身设施,可以时常去练练,我带他熟悉一下这院子,所以回来晚了。”
龚子棋适时又恰当地发挥了胡说八道的特长,满意地接受了来自蔡程昱的感激的目光。
等蔡家的门关上,龚子棋吹着口哨插着兜,溜达了两步,完全抑制不住笑意,书包挂脖子上,蹦跶着跑回家,月光无声照在他的背上。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龚子棋跟蔡程昱越来越熟。
蔡程昱运气真不错,在临潼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就是最好的朋友,龚子棋心无芥蒂带他玩儿,连带着认识了不少朋友。
时间久了,连龚家和蔡家的关系都变得十分密切,蔡参谋到外地出任务时都可以把妻子带上,反正儿子乖,留在家里有龚家管饭,就挺放心,龚团长带队出任务离开的时间更久,龚子棋次次都撺掇他妈随军去照顾他爸,这样他就可以天天吃蔡妈妈做的饭,跟蔡程昱一起写作业。
这年头粮食稀缺,家里孩子多的低阶军人家庭还有吃不饱饭的,蔡家和龚家自足以外,还愿意时不时照拂对方的孩子,是十分难得的情谊。
春天里,龚子棋和蔡程昱爬上屋顶吹凉风,矮墙下的荠菜堪堪发芽,的确良白衬衣在风中飞舞。
等夏天到来,俩人呆在一起的时间更多,龚爸爸带回来的西瓜一落地,转身洗个手的功夫,西瓜就不见了,被龚子棋抱去蔡家,舀水冰冰凉,小小少年在树藤下相对而坐,吭哧吭哧地啃西瓜,都吃成了花猫脸,还要互相嘲笑,骨头泡里泛着甜。
秋意浓时,蔡程昱去龚子棋家帮忙收年里最后一波核桃,树下的人兜住树上的人扔下来的果儿,被砸中脑袋也不会生气,搭把手就攀上核桃树,齐齐坐在空中晃腿,嗅风里的淡淡桂花香。
冬天风雪飞舞,蔡程昱终于扛不住,裹上了厚军装,龚子棋可以把他放心推进雪堆里,随时随地打雪仗,冻到鼻头耳尖都通红也要放声大笑,冰雪封锁了屋顶和大树,所有无处可去的无聊时光,他们就坐在火炉边,挫着冰冷的手掌,等待春天。
是初中毕业将上高一的暑假,家门前的巷道响起清脆的铃声,蔡程昱放下诗集跑出门去,撞见烈日下大汗淋漓的龚子棋,骑在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之上。
用一个暑假的功夫跑到县里打零工,龚子棋捣鼓出一辆不知道几手的自行车来,从此军区大院里有了两个小自行车手,并排骑过大院前的菜地,骑过没有尽头的灰色矮墙,骑过老县城的旧街巷,路旁的梧桐树在风中摇曳,车轮碾过道旁积攒的落叶,发出沙沙细响,上头的天高得没有边际。
少年时无忧无虑的日子仿佛没有尽头,可以放肆挥霍快乐。
高中高中,高中有什么不同?
对于蔡程昱来说,课业变重了,他需花更多时间学习,更少时间睡觉。
对于龚子棋来说又不同,他早知道自己要参军,读书不过是为了长到十八岁,他只需要等待,十八岁自然会轮到自己,因此龚子棋的心从来不在书本里,在跟蔡程昱分开的校园时光,他开始闻得到女孩身上极具吸引力的馥郁香气。
女孩这种柔软的新生物开始出现在龚子棋的朋友队伍里,周末春游,或者去公园,龚子棋和蔡程昱走在队伍前头,中间夹杂一些狐朋狗友,最后跟着三两个爱招摇的姑娘。
倒不是被少年欲望冲刷到心醉神迷,这年头女孩大多发育很晚,除去军长军参谋家有几个高年级的漂亮姑娘(她们大多看不上普通的军区男孩),大部分女孩上高中了也身材单薄,面带菜色,因此龚子棋的心思着实纯洁且无辜。
他纯粹觉得跟女孩建立直接的联系有助于巩固他在军区小团体中的地位,人生阅历是群体中树立威信、使人臣服的一大因素,当同伴都在谈论女人这个话题时,龚子棋觉得自己不能插不上话。
因此当一个长相颇惹人怜的高年级女孩偷偷来找他时,龚子棋第一反应只觉得麻烦,但是同伴已经开始在私底下起哄,推波助澜,隔壁二十五师师长的小女儿对龚子棋有点什么意思的传言一传开,连一向肆无忌惮的龚子棋都无所适从。
他是不懂拒绝女孩的,更别提这个传言还让他心底有些莫名的骄傲,好像男子气概得到了第三方公证,好像被同龄人艳羡是一种推动力,象征他有实力提前踏入成人世界。
这种没有前因后果、顺水推舟一样的暧昧氛围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打破。
师长的女儿约他下午三点在人民公园门口见面,龚子棋上午在蔡程昱家下象棋,中午无所事事,一觉睡到两点半,醒来时模模糊糊记得约定,推着自行车冲去蔡程昱家,把人从书桌前捞起来,叫人跟着出去玩儿。
十月份的临潼仍然会有猝不及防的日头,直接把人晒蔫,龚子棋跨在自行车上跟路边卖杏的阿婆买了两根冰棍,等到了人民公园门口,看到穿着长裙的女孩时,才意识到自己买少了,于是递了一根给对方,剩下一根直接掰断,给看着眼前的女孩不明就里的蔡程昱一半。
周末公园人多,年轻人尤其多,有不少男女搭伴出来的社会青年,龚子棋穿着军装,又高又壮,因此也不显小,搭着蔡程昱的肩膀人五人六地走在前面,能融入人群。
因着龚子棋根本没给蔡程昱介绍女孩,只把蔡程昱介绍给了那个姐姐,蔡程昱进了公园还一头雾水,小声问龚子棋怎么回事。
实则龚子棋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这年代,这年纪,要把男女之间的瓜葛摆清楚、说出来是很需要勇气的,龚子棋肯定囫囵过去,凑到蔡程昱耳边,压低声音说:“她是隔壁二十五师的,陈师长的小女儿,想跟我玩。”
蔡程昱一开始还没想明白,等到三人在凉亭里一坐,无意中瞥见女孩偷看龚子棋的目光和微红的脸颊时,豁然开朗,顿时如坐针毡起来,连龚子棋粘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仿佛都带了热度,不知道这人把自己拉出来要干嘛。
龚子棋想干嘛呢?龚子棋什么也不想干,他的心思一如既往简单,出来玩儿,不管另外还有谁,总得带着蔡程昱,这人是不能落下的,就算是跟着女孩三人行,他也丝毫不觉尴尬。
三个人各怀心思,蔡程昱自顾自在前头走,不跟龚子棋并排了。
龚子棋插着兜,尾随蔡程昱,时不时回头只为确认女孩没走丢。他有点感觉,蔡程昱表现得比较奇怪,不给他搭肩了,也不跟他说话,周末的公园有什么好看的,假山浊水,鱼龙混杂,蔡程昱还在那做作地张望风景。不能跟蔡程昱聊天,龚子棋觉得十分无聊。
师长的女儿挤过人群跟到龚子棋后边,终于能独自说上几句话,可龚子棋表现出与平日不符的木讷无趣,问一句,答一句,也不笑,低头讲话时眼角耷拉地很低,显得很不好惹,因此没聊几句,女孩就不再自找没趣,只在心里骂人。
等把公园绕完一圈,已经将近五点,回到放车的东门,蔡程昱在门口站着等后头俩人,等人齐了才说:“我把家里的钥匙丢了,你们先回去吧,我得回公园去找钥匙。”
龚子棋皱了眉,伸手去拉蔡程昱脖子上的钥匙挂绳,从衣领里抽出来的的确是空荡荡一条绳子,龚子棋就说:“我跟你回去找。”
蔡程昱肯定拦着啊,忙说:“别别别,你先送陈静姐回家,晚了不安全。我有点印象在哪儿丢的,回去肯定能找着。”
龚子棋再没心没肺,也还知道轻重,女孩晚回家肯定是大问题,因此他想了想就说:“那你等我,我先把人送回去,再回来找你。”
蔡程昱点点头,跟女孩礼貌道别,推着龚子棋的背,叫人快去送。
龚子棋跟着女孩并排离开公园门口,走几步又回过头去看,望见蔡程昱一个人插着兜站在自行车边,因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龚子棋只觉得十月的秋风是真的不善良,把人吹得背脊都不如以往挺拔。
心里惦记着蔡程昱,龚子棋送姑娘回家都雷厉风行,完成任务一样。这么不解风情,算是彻底得罪了师长的女儿。
把人送回家后,龚子棋又从军区赶回来,远远看到坐在公园门口石墩上的蔡程昱,弯腰低头,小小的一个,龚子棋连刹车都不用,直接冲着跳下来停车,问蔡程昱:“找到了吗?”
蔡程昱低着的头缓缓抬起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都失去了光泽,仿佛遭受了什么人生的重大打击,他木木地说:“没找着。”
龚子棋赶路赶得满脸是汗,先抓着衣领胡乱擦了一把,自行车一扔,就往公园里跑,没忘了问:“在哪儿丢的?告诉我,我去找。”
蔡程昱才站起来,已经追不到龚子棋了,他朝龚子棋的背影喊:“龚子棋!不用找了!水池边草多,找不到的!”
龚子棋不管不顾地冲进公园里,这年头钥匙丢了是麻烦事儿,要搁自己家里,少不了一顿暴揍,虽然蔡程昱不像是会被挨揍的样子,但光是挨家长骂,龚子棋都不愿意让蔡程昱承受。
除此之外,他心里还有一些不清爽的情绪,这一整趟下来,蔡程昱脸上半点真情实感的笑意没有,还把重要的东西丢了——是他害蔡程昱丢钥匙的,龚子棋就这么笃定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
公园太大,暮色降临太快,龚子棋在人流渐少的公园里狂奔,在水池边践踏花草,像一头迷途的困兽。
他有那么一段时间是除了找钥匙之外想不起来其他事情的,有一些狂躁的情绪席卷了意识,蔡程昱失落的神情如同无声电影,一帧一帧从脑海里流过,龚子棋人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都被捏紧了,千万放肆呼吸不得,仿佛这一刻不努力,就是折耗生命。
可钥匙终究是找不到了,一方泥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珍贵的东西一旦被掩埋在泥土之下,就很难重现天日,龚子棋颓然坐地,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消失在天边。
等黑暗笼罩大地,龚子棋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公园,门口只剩下一辆孤零零的自行车,秋风吹起落叶,全世界都十分惆怅,蔡程昱丢下龚子棋一个人先走了。
这件事情演变到最后变得有些可笑。
丢钥匙算不上什么大事,蔡程昱借着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顺利躲过了家长的怒骂,一天后龚子棋再去找蔡程昱,这人已经躺在病床上,笑着掏出亮闪闪的新配的钥匙给龚子棋看了。
可这终究不是最好的结局,龚子棋怅然若失,他感觉蔡程昱跟他之间有什么东西变质了一样。
之后的一星期里,龚子棋日日都徘徊在公园的水池旁,盼望着风吹云开见月明的机遇,等泥土里未锈的金属反一次光。
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周末趁着园林工人浇花除草,一枚旧钥匙重见天日,被天天在公园里巡逻的龚子棋等到了。
他如获至宝,用清水洗了钥匙八百遍,洗刷土垢,爱不释手,看样子是恨不得亲一亲它,把园林工人给看笑了,猜测那是家里藏宝箱的开关。
龚子棋把蔡程昱的旧钥匙跟自己的钥匙挂在一起,叮叮当当垂在胸前,与心脏共振。
他骑自行车回家,路上他想到蔡程昱已经有了新钥匙,出于安全考虑,军区的钥匙都要在警卫科报备,旧钥匙找回来还多了一套手续,龚子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要自己把钥匙藏起来,不告诉大人。
他当然没安坏心,只是单纯想着这是他害蔡程昱丢的钥匙,现在他找回来了,他不欠蔡程昱的,虽则事实上蔡程昱从来没把丢钥匙这件事算到他头上。
这是似水流年的一件小事,但龚子棋深深记住了,那枚丢失过的属于蔡程昱的精美钥匙一直留在他身边。
后来龚子棋也似不经意地跟蔡程昱提过,钥匙找到了。蔡程昱起初吃惊,后来失笑,默许龚子棋留着那枚旧钥匙。
(下)
飞光似流水,转眼间小小少年就上了高二,距十八岁只差临门一脚。
龚子棋已经不想再读书了,天天正事是练身体,副业是上学,其实他可以选择退学,把入伍前的一年时间空出来玩都行,父母肯定同意,但龚子棋想着蔡程昱还在上学,还要天天骑过大院前的菜地,骑过没有尽头的灰色矮墙,骑过老县城的旧街巷,他就不想退学了,决定再坚持一年。
龚子棋和蔡程昱读高二这一年的冬天发生了大事。
蔡参谋积劳成疾,生了大病,在前线执行任务时突然昏倒入院了,检查结果是长期高压环境下工作,免疫系统紊乱,需要长期静养。
军区的人员调遣风驰电掣,别人顶上去,蔡参谋就退下来,三个月后回到临潼的是一个远比本来年龄更沧桑衰老的军人,他握着一纸调令,在西安市先买好了一家人去往长沙的火车票。
调令下来得匆忙,蔡参谋没有提前在家书里提到调往长沙的命令,因此一回到临潼就着急忙慌开始打包家当,蔡夫人和放学刚回到家的蔡程昱都兵荒马乱,根本没做好离开的准备,但他们也不能怎么样,军令如山,蔡家不是第一次接受突然的变动。
蔡参谋只留出一天的时间打包家当,他是干部,准时赶去军部报道要紧,打包家当是麻烦事,锅碗瓢盆被褥衣服都值钱,不到万不得已都扔不得,实在打包不及的大件东西才落下充公或者赠送邻居。
只一个遗憾,龚家一个人都不在,彼时龚副团在外地执飞,龚子棋跟着母亲进了西安城,看望病重的叔婆,根本不知道蔡家的变动。
蔡程昱也不能怎么办,人生太大,变数又多,被动承受是平凡人的唯一选择,他来临潼统共三年,一半羁绊都在龚子棋身上,偏偏龚子棋前脚刚走,他父亲就带着调令回来,连跟龚子棋当面告别都做不到,是命运作弄,挣扎不得。
凌晨就要出发赶去西安坐火车,帮着大人打包好行李已经是半夜,灯灭人静时蔡程昱睁大了眼,根本睡不着,他想爬起来给龚子棋留封信,可笔墨纸砚又早就打包好了。
心里的酸涩泛滥成灾,千灾万劫都指向同一件事,要跟龚子棋分开。
天还不亮,一家人携风带雪坐着军车离开。
蔡程昱昏昏沉沉,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荒谬的物件,被父亲母亲带离了熟悉的军区大院,轻似水中浮萍。
等上了火车,闻到柴油味,蔫蔫的蔡程昱突然感受到身体里翻江倒海,被死神掐住了胃,他咬牙狂奔到门边,吐得昏天暗地,抬起头来时已经重新活了过来,上头的天没边没际,黑黢黢的,像埋伏着魑魅魍魉,人满为患的绿皮火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蔡程昱离开西安。
等龚子棋回到临潼,警卫科已经接手了蔡家空出来的房屋院子,等待新来的参谋长一家入住。
龚子棋从大人口中听到蔡家的变故时,就像在听一个传奇故事,半点实感没有,他三天前的早上还躺在蔡程昱的床上听他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怎么转眼就说蔡家离开临潼了呢?
龚子棋冲到蔡程昱的家门口,经过光秃秃的石榴树时枝上厚厚的积雪猛然砸落,他推开前来检查和上锁的警卫科军人,闯进院子里。
里头空空如也,没有人气,龚子棋气喘吁吁,神情彷徨,被警卫科的军人制得动弹不得。
——蔡程昱真的走了。
龚子棋眼前发黑,失了力气,挨了警卫科的郑重批评也完全听不到,被母亲领回家,木讷着囫囵完一顿饭,放下筷子时茫然地说:“妈,蔡蔡走了。”
龚夫人经历过不少人间离别,纵使感情深厚也抵不过岁月倥偬,但她不会直说,她只安慰儿子:“没关系的,你哥哥不也去河北了?长沙还不如河北远呢。你要是不想断了,可以写信给小蔡,地址等爸爸回来了让他给你问。”
“断”这个字一传入耳廓,龚子棋整颗心都震了一下,风筝断线的场景浮现在脑海里,虚无缥缈,杳无音讯。
他胸口麻木,突然疼得像被割掉半个身子。生活怎么是这样的?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最好的朋友就消失不见了,龚子棋委屈都没处说。
他又跑到蔡家,茫然徘徊在石墙下,石榴树还冰封在冬天里,大雪覆盖,他爬不上去,即使爬上去也没用,蔡程昱不会再在窗前朗诵了,他听不见的。
眼眶里泛起滚烫的温度,龚子棋的英雄气概及时发挥了作用,在动脚踹墙和动手砸门的应激反应下成功掩饰住男子汉飞溅的热泪,无人察觉,无物知晓。
蔡程昱离开后的一周里,龚子棋不爱跟人说话,意志消沉,读书变得没有意义,索性不去学校,夜里失眠,白天就在家睡到日上三竿。
他唯一的盼望就是等着父亲回家,他要问到蔡家的去处。可是冬天何其漫长,航空团在外地一呆就是三个月,龚子棋掰着指头数父亲回家的日子,越数越暴躁,梦里都是断线的风筝越飞越远,掉进无尽深渊。
想到极致就开始钻牛角尖,埋怨蔡程昱不留一点音讯,即使是一封信一张纸一个字也能拯救此时此刻的龚子棋,但是蔡程昱什么也没留下。
龚子棋甚至是怨的,三年时光,形影不离,是他龚子棋自作多情吗?
他连去趟西安都不想久呆,在蔡程昱家里赖一个早上才启程,蔡程昱是怎么做到的转眼就不告而别、不留音讯?
也不是没留下痕迹,龚子棋苦笑着摸出两把钥匙,一把是自己的,一把是蔡程昱丢过的,这就是蔡程昱留下的唯一物件。
他根本不知道这种苦苦求索的情绪来源于何,只想着找到一些蔡程昱的痕迹——万一蔡程昱家里其实有留下些什么呢,是留给他的,但是警卫科忘了转交,或者警卫科压根就没想着干这种麻烦事?
龚子棋就胡乱想着,好像这是排除烦闷、获得氧气的唯一路径。
大雪夜天寒地冻,他攒着钥匙跑出家门,来自西伯利亚的狂风撕扯着棉絮一样大块的雪花,阻挡不了龚子棋的步伐,他又跑到蔡程昱家门口的石墙下,这一次龚子棋摇落石榴树枝上的积雪,攀了上去,顺着树干爬上屋顶,像第一次见蔡程昱时那样,身手矫健地跳进院子里。
私宅一共两道门,龚子棋已经越过了一道,他知道这件事不正当,不管有人住没人住,总归是半夜偷偷摸进别家院落。
但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苦恼将他从家里赶出来,除了这一处外,龚子棋无处落脚。
龚子棋站在屋门口,低头摸着他的钥匙,因为被摸过太多次因此表面异常光滑的钥匙,开了蔡家屋子的大门,踏进去。
这一晚没有月光,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龚子棋却感到十分安全,他在空荡荡只剩下几件家具的屋子里晃荡,这种行为毫无意义,但龚子棋沉浸其中,因为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回忆,空气中还遗留着些什么东西,也许是属于蔡程昱的细胞。龚子棋轻轻笑了一声,是在自嘲,又无比坦然,他知道这一回之后,他将彻底放下——人生太大,他已经失去蔡程昱了,患得患失没有用,他必须接受这一事实,就像接受花开花谢,日落日升。
流连最久的无非是蔡程昱的卧室,龚子棋曾坐在树上望着窗前夜读的身影,因此对于破旧的窗都有深沉的感情,一想到日后房屋易主,龚子棋甚至上手摸了摸冰冷的窗檐。
卧室里还留下了带不走的床垫,光秃秃的,龚子棋鬼使神差躺了上去,因着他动作太大,床板与地面剧烈摩擦,在空旷的夜里发出巨大的声响。
龚子棋受到惊吓,立刻爬起来,静默了一秒,屋外遥遥传来狗叫声,是警卫科的巡逻军犬,龚子棋汗毛都竖起来,跑出门去。
犬吠声越来越近,龚子棋出了一身冷汗,思索后决定不能在屋子里被动躲藏,万一被发现了就彻底完蛋,他赶紧把屋门一合,从矮墙上翻出院子,落地时脚踩在雪堆里的石头上,轻轻一崴,十分狼狈,犬吠声和警卫科的电筒火已经很近了,龚子棋咬着牙跑走,躲在不远处的墙后。
没想到警卫科真的摸到蔡家外面来了,军犬机敏,远远地就发现了雪地里的脚印,龚子棋转身就跑,电筒火晃动着遥遥落到他背上,犬吠声和呵斥声越来越近,龚子棋心跳爆炸,知道逃不过了,绝望地闭上眼睛之前把手里的挂绳随手一扔,钥匙铮地一声,飞进黑暗中。
龚子棋被警卫科的军人押进了的审讯室,他十分狼狈,左脚崴了,脚踝肿起一大块,右脚跛得更严重,因为小腿被军犬重重咬了一口,鲜血淋漓,浑身都是融化的雪水,加上受到惊吓,整个人都坐在椅子上发抖。
他母亲半夜从家属区赶过来,头发都没有梳,见面先给了他一巴掌,龚子棋浑浑噩噩的,听到保安队长在跟他妈妈说的几个“犯罪嫌疑”、“入室偷窃”、“军队财产”的字眼,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警卫科的人搜查了蔡家的院落屋子,发现第一道门好好锁着,第二道门好好的锁却被开了,又在附近抓到了逃跑的龚子棋,怀疑是龚子棋行为不轨,意欲入室偷窃。
这可是天大的罪名!
军队是最注重风纪的地方,龚夫人听了都愣住了,连忙说肯定是误会,他儿子在军区大院里谁不认识?虽然调皮捣蛋,小错不断,但明晰事理,大错绝对不犯。
警卫科长是个铁面无私的人,他又派人去搜查了一遍蔡宅,二道门的锁的确被开了,这道门是他几日前亲自上锁,除非见了鬼,不然不可能自己开了,肯定有人碰过锁,不管是不是意欲偷窃,谁碰了锁,就是觊觎军队财产。
龚子棋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发抖,这时候是真的怕了,八十年代青少年犯罪属于重大污点,是要进劳改所的,在这种名分千斤重的时代,谁一步踏错,污了名声,就是毁一辈子,他只是想要找到一些蔡程昱留下的痕迹,半点坏心没有,凭什么遭受这样的对待?龚子棋激动地朝警卫科长大吼,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偷东西,骂他胡说八道。
警卫科长不是第一次跟龚子棋打交道了,他早就看不惯这个惯常投机取巧的小孩,这一回抓到把柄,就是不肯宽容放过,加上龚子棋的父亲在外地执飞,短时间内管不到军区大院里,他直接宣布要把龚子棋扣留一晚。
扣留一晚也不算小事了,第二天肯定军区大院人尽皆知,龚子棋知道自己是真的惹了祸,要给家里丢脸了。
这一晚龚子棋饱受摧残,不是说有人虐待他,而是龚子棋自己尝到了人生的苦涩和无奈,有太多事情明明自己没做错,但后果就是惨痛无比的,他想不明白,难道自己真的不该因为想念蔡程昱而去做这些事情吗?
第二天早上,警卫科报告了上级领导。
龚子棋第一次感受到军队的严肃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父亲直接从外地连夜赶回来,师本部的一个旅长、两个团长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在中午开启了三堂会审,两杠四星的军人对着十七岁的龚子棋,严肃质问他究竟怎么开的蔡家的门?
整件事情搜查到最后只剩一个疑点,那就是蔡家的第二道门没有任何被撬的痕迹,只能是钥匙开的,警卫科的记录表明蔡家把所有钥匙都上交公家了,理论上龚子棋不可能拥有钥匙。警卫科在蔡家附近搜索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任何钥匙被遗弃的痕迹。
那龚子棋究竟怎么开的门?
龚子棋咬牙坚持:他没有蔡家的钥匙,没有进蔡家的门,没有偷窃,没有犯罪意图。
案子到这一步就悬了,龚子棋说不清半夜在蔡家屋子周围干嘛,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警卫科也证明不了龚子棋作案。
龚子棋的父亲从中斡旋,终于让警卫科长顶不住压力,开始松动,毕竟扣着龚子棋对他来说的确没有实在的好处。
但终究是龚子棋的名声受到了一些玷污,没有彻底洗清入室偷窃的嫌疑。
把龚子棋放走之前,警卫科长拨通了远在长沙的前任蔡参谋长的电话,将案情的来龙去脉一交代,询问蔡家有没有把钥匙给过别人。
蔡参谋问了家人,重新拨回电话,斩钉截铁地说,从没给过别人,言下之意就是龚子棋不可能用配用钥匙开他家的门。
警卫科长倒是知道龚家和蔡家向来交好,对此一点不意外,只叫蔡参谋写封信交代一下,寄回来当证明材料,好让他把这案子当悬案处理。
本来到此应该就这么完结了,可是蔡参谋又打了电话回来。
蔡参谋在电话里这样说:“这件事有关我家住过的房屋,涉及我战友儿子的名声,我们一家人都不想草率地用书信交代,明天我的儿子蔡程昱会代表我回临潼当人证——小龚不可能有配用钥匙开我家的门,你们不要冤枉他。”
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让龚子棋觉得自己活在梦里。
蔡参谋电话里的一番话让龚副团动容,教龚夫人落泪,而对于龚子棋来说,除了感动之外,他还有另一种感触——蔡程昱是世界上唯一懂他的人,是唯一知道那把钥匙的存在,还不远万里回来帮他说话的人。
从长沙到西安有多远?隆冬之季,天寒地冻,火车开过千万里,载回一个被冻到生病的蔡程昱。
因着知道事情的当晚,蔡程昱就上了火车,匆忙之中忘多带一件棉衣,火车轰隆隆开过冰封的长江,蔡程昱在人挤人的车厢里冷得瑟瑟发抖,他本就不格冻,二十多个小时下来,手脚都被冻伤,一跳下火车就扑进来接人的龚子棋的怀里,怕自己再晚一步就要结冰了。
他们分开不到一个月,却感觉十年没见。
阔别重逢,龚子棋反应迟钝,愣了几秒才张开手抱住冰冰凉凉的蔡程昱。
龚子棋脑子里乱糟糟的——蔡程昱不告而别,蔡程昱不留音讯,风筝断了线,他患得患失,以为只有自己在挂念,可是一旦出事,为了不让他受委屈,蔡程昱千里万里都跋涉过,孤身一人回到他身边,龚子棋突然觉得许多暗淡的事物都焕发出耀目的光彩,断线的风筝重回手中,深渊底下有遍地花开。
蔡程昱嘴唇都发紫,贴着龚子棋的脖子,哆哆嗦嗦地说:“子、子棋,你受委屈了,我、我来、回来保护你。”
有什么东西在汩汩流动,当龚子棋重新感受到蔡程昱的存在时,他意识到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的是真实的生命。
蔡程昱只需要说一句话就能让他重新活过来。
人证回来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警卫科,这一天正好是周末,蔡程昱一踏进军区大院就吸引了许多家属的关注,除了小孩成群结队来看之外,许多大人都密切关注着。
蔡程昱找到警卫科长,坐在审讯室里,仔细交代三年来他们家钥匙的情况:刚来临潼时,警卫科发下来的钥匙一共三把,82年他一个人去人民公园秋游,丢了一把在水池里,再也没找回来,因此他父亲申请再配一把,总共还是三把钥匙,走时全部上交,完完整整,没有疏漏。
警卫科长查阅了安全记录,情况属实,他摸着上交的三把钥匙说:“小蔡,你说的这些,蔡参谋在电话里都说过了,我是相信的。其实你没必要从长沙特地过来的,蔡参谋过于当真了。”
蔡程昱站起来大声说:“我还要说另外的事——龚子棋没有入室偷窃,他不可能入室偷窃。”
警卫科长问他有什么证据。
蔡程昱说:“物证没有,我就是人证。我在临潼三年,龚子棋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在我家进出三年,吃我妈做的饭,跟我睡一张床,我父母不在家时,他就住我家,他要偷东西还需要等我们走了之后吗?而且我爸调任急,我家走得急,我们走的时候龚子棋一家都不在,如果他们在的话,我家里剩下的东西全部要送给他们家的。这些话你可以向我父母求证。我们一家人无条件信任龚子棋,谁也别想污蔑他干坏事!”
门口围观的家属群众开始喧喧嚷嚷,说的无非是警卫科又吃饱了撑的,小题大做,大院里的孩子调皮捣蛋就是正常操作,说人偷最好朋友家的东西,谁信呐?鸡零狗碎的事情还闹到拘留察看的程度,警卫科天天不干好事,迟早整改撤编。
蔡程昱还大声说:“你们警卫科污蔑子棋偷东西,又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要拿我家的门锁说事儿,怎么不怀疑你们警卫科自己把钥匙弄丢过啊?”
这话一出来,群众的声音更响了,全在指指点点,蔡程昱说的话不无可能,警卫科长脸上挂不住,这件事本来到把龚子棋放走就该完结了,谁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现在想息事宁人都难了,军区家属都在指责警卫科混乱执法。
警卫科长只能放下脸面说:“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会报告旅长,是我们警卫科判断错误,入室偷窃的另有人在,近日警卫科会加强安全措施,持续戒严。至于龚子棋……半夜在军区晃荡,纪律松弛,警告处分!”
偷窃嫌疑和警告处分是天壤之别,龚家人从警卫科出来时,脊梁骨都挺直了不少,军区家属们都围上来说一些好话,安慰龚夫人,龚子棋则是一走出门,就被冲上来的小伙伴们淹没了。
喧闹声中,龚子棋看到人群外围的蔡程昱看着他笑,这一天雪消云霁,午后的太阳从晴空中洒下来,光线稀薄却温暖。
晚饭是龚副团和龚夫人一起做的,特地买了两种肉回来包饺子,丰盛得犹如年夜饭,是要款待蔡程昱,这晚上小蔡住在龚家。
一家人吃得开心又满足,龚副团甚至敬了小蔡两杯酒。
蔡程昱长途跋涉,本来就累,吃完饭后跟大人寒暄了两句,交代近况,就借口不胜酒力,进屋找龚子棋去了。
龚子棋躺在床上,望着上方,蔡程昱进来也没动静,难得认真思考问题。
蔡程昱就屈腿拿膝盖怼他,叫人给他让个位,也上床并排躺下。
两个人静静躺了几秒,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然后默契地一起转头,望向对方。
这默契地有些尴尬,对方的瞳孔里都看得见自己,蔡程昱脸上发热,因此不能好好说话:“你看我干嘛?!”
龚子棋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十七岁的大男孩了,幼稚的把戏玩过一轮就好,缓解尴尬,身体都舒展了不少,可以静静躺着,不说话也自然。
过了十几秒吧,龚子棋开口了:“蔡程昱……”
有太多话想要说了,龚子棋胸腔都涨得要爆炸。
蔡程昱等了两秒没后续,侧头一瞥,发现龚子棋神情复杂,应该是千言万语都凝在舌尖,愣是说不出来,蔡程昱就帮他说:“你可千万别说谢我!我谢谢你了。”
那行吧,龚子棋脑子顿时清醒了,真得感谢蔡程昱,没让他说出终生尴尬的话来。他找回熟悉的路数,开始胡说八道:“你说你,走的时候要是给我留封信之类的,我也不至于去你家瞎晃悠,搞出这么多麻烦的后续来,都怪你!——连续坐火车是不是可爽了?”
这语气就是欠怼了,被龚子棋一提,蔡程昱才觉得被冻伤的脚趾疼得厉害,他气得去掐龚子棋的手臂以泄愤,结果还没使上力气,被冻伤的手指也疼了,骂骂咧咧地说:“关我什么事啊?!我走得有多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才是麻烦精,糊涂蛋,叫你不要捡钥匙,你偏要捡,捡了还不还我,自己藏起来,现在知道麻烦了吧?傻瓜!”
龚子棋拉过蔡程昱的手,上面有紫红紫红的冻疮,龚子棋小心翼翼触碰几下,蔡程昱都疼得闭紧眼睛直嘶,龚子棋张嘴冲着伤口呵气,每个指头都呵一下,好像这样能缓解蔡程昱的疼痛,他不跟蔡程昱抬杠,说:“烧点热水给你敷一下。”
说着就要起身,被蔡程昱拦下来了,蔡程昱说:“睡觉再敷吧,你别走,先跟我聊会儿。”
龚子棋就又躺回去了,这一回侧着身对着蔡程昱,拉着的手顺势不放开了。
龚子棋没头没尾地说:“是怪我,我要是不答应跟陈静出去玩,你就不会丢钥匙,你不丢钥匙,我就不会有钥匙,就不会惹出来这些麻烦。”
这脑回路,绕到天边外去了,幸好蔡程昱总是能懂龚子棋,虽然这件事过去很久了,两个人的记忆倒都还很鲜活。
蔡程昱的表情不太自然,被龚子棋拉着的手又疼又热,他觉得别扭,想偷偷挣出来,却被攒紧了。
蔡程昱不看龚子棋,抿着嘴,对着空气嘟囔:“关陈静什么事啊?钥匙丢了就丢了呗。”
龚子棋嗓音低沉,一字一句说:“丢了我给你捡回来。”
蔡程昱又尴尬了,心跳都不太正常,故此而言它:“什么毛病,龚子棋你是小狗吗?专门捡别人丢的东西。”
龚子棋感觉心里流出一条汩汩的河流,冒着热气,他有一些情绪急需倾诉,当蔡程昱走后,他模模糊糊意识到那种混杂着欣赏、疼惜和依赖的感情来源于何,而如今蔡程昱就躺在自己身边,所有飘在空中的情绪都实实在在落地,教龚子棋只想抓紧蔡程昱的手,绝不放开。
龚子棋抽了抽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是专门捡你的东西。”
这语气带了点委屈,蔡程昱能感觉到龚子棋热烈的情绪,他就不太自然地说:“捡什么呀,你要什么,我直接送给你。”
龚子棋手上用了点力,掐住蔡程昱的指骨,他紧紧盯着蔡程昱的侧脸,认真问:“什么都给吗?”
蔡程昱脸上瞬间蔓开红潮,他不知道龚子棋到底要他给什么,只是直觉有一股无比危险的诱惑在迫近,他赶紧挣扎,用上蛮力,把手从龚子棋的桎梏下抽出来,作势要起身。
龚子棋这时候是一把紧绷的弓,见蔡程昱要逃,条件反射一样把人压下来,撑在他身上,直直看进蔡程昱的眼。他柔声叫了一声“蔡蔡”,然后就皱眉咬唇,只剩沉默,什么也说不出来。明明暴力控制着蔡程昱的是龚子棋,他却神情痛苦,好像正在受虐的是自己。
蔡程昱浑身发烫,十分难堪,再迟钝也隐隐约约明白了龚子棋什么意思,他可能是因为喝了酒的原因,胸口跳得快炸裂开来。
两个人都羞得满脸通红。
龚子棋坚持了几秒就反应过来,赶紧放开蔡程昱,躺回自己的位置,呼吸急促,不敢看人。他闭紧眼睛,感到懊悔,怪自己冲动,吓到了蔡程昱。
他万万没想到过了十几秒后,蔡程昱会突然转过身凑上来,直接将头埋进了他怀里。
龚子棋一开始浑身僵硬,动都不敢动,甚至怀疑蔡程昱是不是喝醉了,可是红红的耳朵尖是蔡程昱的,柔软的头发丝是蔡程昱的,连被布料蹭到鼻头痒,轻轻移动却还是稳稳枕在他胸口的动作也是只有蔡程昱才做得出来的,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龚子棋听到胸前传来闷闷的一声:“都给。”
——石榴树开花结果,屋顶上晴空万里,老县城的旧街巷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吹过脸庞的风十分轻柔,像一个春天。
龚子棋抱紧了怀里的人,万般柔情都从心头涌起。
怎么会怀疑自己的思念毫无意义呢?
我露出肩膀让你踩着上树,你跋涉千里为我掷地有声,黄瓜要一人一半,冰棍要一人一半,屋顶上指点过的每一寸江山都有对方的身影,连破破烂烂的自行车也要成双成对,穿越在春夏秋冬无尽奔流的岁月里——两个人一起做过的事,不可能只刻在一个人心中。
他们在一起呆了三天,离开前一晚,龚子棋烧水给蔡程昱泡脚,裤脚还没卷起来,就听到蔡程昱说:“我不想读书了。”
龚子棋当没听到,蹲在盆边把蔡程昱的脚兜稳,别急着扎进水里,先用手探着试水温,他说:“那你别回去了,跟我去当兵,每天越野至少十公里,你跑一公里,剩下九公里我负重背你。”
蔡程昱被挤兑得不行,脸都热了,他本来就是开玩笑,龚子棋心眼比针小,要跟他闹,蔡程昱就伸腿踢他,被龚子棋从善如流抱住,轻轻放进热水里。
龚子棋说:“好好高考,考上大学。我会去长沙找你。”
蔡程昱在第四天离开临潼,踏上回长沙的火车。
火车站里正式告别完,龚子棋让父母去门口等,自己送蔡程昱上车。
其实蔡程昱没什么行李,但龚子棋还是拉着蔡程昱的手,挤过汹涌的人潮,帮人找到位置。
车厢里嘈杂得很,该说的话其实前一天晚上早就在耳边说完了,龚子棋站着,低头看乖乖坐好的蔡程昱,伸手摸了一下蔡程昱的脸,指尖流连,舍不得离开。
列车员已经在催促上车,龚子棋最后掏出脖子上挂着的一把钥匙——这是他家的钥匙,曾与蔡程昱丢掉、龚子棋捡回的那把钥匙日夜相随。
龚子棋将钥匙解下来,递给蔡程昱。
他说:“最多一年。在我去找你之前,别弄丢。”
尾声
一年后。
国防科大的校门口人来人往,抱着书本进学校的大学生摩肩接踵,蔡程昱就是其中一个。
前一晚开学典礼,蔡程昱作为新生代表上台演讲,热血报国的台词让他一晚上都有点睡不着,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兴奋,这一个月好事连连,他的高兴都来不及消化。
六月高考,十分顺利,七月填志愿,第一志愿选择国防科大,八月出成绩,国防科大第一名,八月还收到龚子棋的信,龚子棋费尽心思终于通过了长沙航空团的空军选拔,九月开学,九月蔡程昱在等龚子棋。
蔡程昱睡得虽然少,但又梦到了龚子棋,还是他俩的初见,从屋顶上跳下来的少年人,突如其来地闯进他的世界,像一个奇迹。
他低头走路想着龚子棋时,就听不到同伴说话,直到有人推他的肩,拉他,叫他看校门旁边站着的那个军人。
是杨树一样潇洒挺拔的身姿,头发往后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军装插兜的样子十年如一日,又酷又帅。
龚子棋站在春风里对着他微笑,令郎朗春日都为之一暗。
蔡程昱听到有什么声音渐渐放大,砰砰,砰砰,砰砰,钥匙挂在胸前,心脏经冬历雪,在这一刻浑身血液都蓬勃奔涌。
他们在春天相遇,而后短暂分开,又在春天重逢,这一次应该是永不分开。
蔡程昱推开人流朝着龚子棋跑去,奋不顾身地跃进无穷无尽的春风里。
END
【云次方】我的一个内蒙朋友
*I'll cover you 和你在一起
*见家长+今天的纪实文学HE 我本来中间不是这个的,今天正主搞我,行吧…没憋住,发了吧,再不发又ooc了,有点长,或许是我最长的文了,但是我一点也不想删甚至还想修长…
*在我想象中,郑云龙的妈妈大概会是很温柔很好的人吧,所以给我们小嘎更多的爱吧!
*冬至过了圣诞节元旦腊八都过了,离过年还远吗?今日份BGM:《时光里的他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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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郑云龙临出门前给自己算了一卦。
京剧演员的柜子里藏着一整套落了灰的塔罗牌,郑云龙...
*I'll cover you 和你在一起
*见家长+今天的纪实文学HE 我本来中间不是这个的,今天正主搞我,行吧…没憋住,发了吧,再不发又ooc了,有点长,或许是我最长的文了,但是我一点也不想删甚至还想修长…
*在我想象中,郑云龙的妈妈大概会是很温柔很好的人吧,所以给我们小嘎更多的爱吧!
*冬至过了圣诞节元旦腊八都过了,离过年还远吗?今日份BGM:《时光里的他和他》
————————
01.
郑云龙临出门前给自己算了一卦。
京剧演员的柜子里藏着一整套落了灰的塔罗牌,郑云龙把它从底下拖出来,凭着小时候的记忆勉强摆了个七七八八。
Biang的。
从会弄到现在他还没算出一个好卦。
他在牌堆里疯狂寻找,就是找不到自己小时候标记的那一张。
每次他玩塔罗,算到不好的事情总是跟母亲耍赖,拿出被他明晃晃写的“万事如意”的牌翻在面前,咧着嘴告诉妈妈,你看我郑云龙大吉大利,逢凶化吉,无往而不胜。
郑云龙抬眼看了看表,时间还早,不死心,又摆了一次。他翻开最后一张牌,突然嗷的一声跳了起来,头撞到上面的柜门,他捂着头伸着手蹦了三尺高。
“咋回事啊?”母亲从厨房里捡起刚被吓掉的菜刀,探了个头过来。
郑云龙胡乱的拢了牌塞进柜子里,赶紧把母亲推出了门。
“你在屋里弄什么呢?”母亲看了看穿戴整齐的郑云龙有点纳闷。
郑云龙在门口一边换鞋一边跟她挥手,“妈,我晚上有工作,朋友来了,不回来吃了啊。”
“哎”话没说完,郑云龙摔门就跑了出去,母亲又跑到门口朝外面喊,“什么朋友啊?叫到家里来啊,妈炖了牛肉。”
“我的一个内蒙朋友,天天吃牛肉,不差这一顿啊妈。”
母亲哦了一声,从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进去关了火,高压锅里的牛肉已经飘出了香气,她打开锅盖捞了一块出来,有些烫,她尝了尝,味道不错但是肉不算好。
你的内蒙朋友?
是那个每年过年寄牛肉的那个吗?
母亲咂了咂嘴,别的不说,牛肉是真的好吃。
02.
阿云嘎下飞机的时候郑云龙果然来了,这样算起来他们其实不怎么在机场见面,因为人群里的郑云龙太显眼了,个子又高整个人气质又好,生人勿近的假象不知道骗了多少无知少女的芳心。
郑云龙一直在通道那边看阿云嘎,没成想阿云嘎从后面绕了过去,突然伸手拍了他的肩膀:啊呀这是哪位音乐剧演员,能跟我合个影吗?
郑云龙冷着的半张脸在见到口罩后阿云嘎的一双眼瞬间亮了起来,他拎起手中的袋子,仿佛献宝似的递到那人眼前。
“蛋糕。”
“飞机上吃了。”
“万一饿了。”
阿云嘎笑着说好,接了过来,郑云龙特别顺手的接过了箱子,两个人从机场往停车场走。
“怎么早来了?”
“行程不保密啊,到时候咱俩都得避着。”阿云嘎嘴上说着不吃,走着走着就从盒子里掏出蛋糕,扔了外面的包装,一勺子下去沾了嘴角。
“有点腻。”
“事儿不少,你不是吃了吗?”
“但是我万一饿了啊。”阿云嘎又一勺子递到郑云龙嘴边。
“太腻了,我不吃。”
“腻你还买给我?”
“人老了味觉就失灵了,我得给你刺激刺激。”郑云龙拎着箱子下台阶打车,阿云嘎就站在后面台子上,阳光有些好,郑云龙还是那样好看。
“真好。”阿云嘎吃下最后一口蛋糕。
郑云龙拦了车,放了箱子,在下面冲他挥手,“嘎子,青岛冷啊,赶紧上车。”
蛋糕很甜,青岛也没那么冷,莫名的愉快或许只是因为见面而已。
03.
俩人跟着后来的龚子琪在酒店里做造型,熬过了青岛漫长的堵车,终于到了场馆。
俩人在场边做采访,球场里吵得很,郑云龙拿着话筒努力去听,阿云嘎在一边话筒也懒得拿。
整个活动,郑云龙都在观察阿云嘎,他知道那人没那么喜欢篮球,但是那人确确实实的笑了,跟他知道的所谓的阿云嘎的营业微笑不同。
他会在采访的时候握住他的手,会在场边的时候陪他一起笑,也会在他高兴的跳起来的时候小心的拉他坐下。他看着他投球,两个人击掌。
郑云龙带着阿云嘎参与他缺失的年少时光。
你看啊嘎子,这是每个少年应该做的事情,可以打球可以大笑,汗水碰撞在一起都是青春的味道,一条毛巾一个碰肩就是一辈子的情谊。
如果可以,我可以陪你都补上。
阿云嘎好像真的很开心。
他翘脚,他抛球,他歪着头看着郑云龙。
阿云嘎也确实很开心。
虽然他与郑云龙已经相处了那么多年,但是缺少的也是真真实实的郑云龙的青春,那属于十六七岁美好的郑云龙的高中时期。
是跟大学不一样的。
那个大学里成天偷懒撒娇不爱学习,成天睡不醒的郑云龙真的不是高中的他。
或许他高中真的是那样的耀眼,有着少年人应该有的所有骄傲和特权,挽起的校服裤子,改过的拉链,放开双把从青岛一个个上坡上冲下来的,带着灵魂的青春无限。
他也抄作业,带着喜欢的小姑娘坐在车后座上,卷起课本放在脸上躺在操场上睡觉。
那些他阿云嘎不曾参与的时光,郑云龙也过得很好。
他有些嫉妒,嫉妒郑云龙拥有这么好的青春,但是更多的还是高兴,他的大龙拥有这么好的青春,以至于现在成长为这样好的一个人。
郑云龙仿佛阿云嘎的青春,肆无忌惮的大笑,画面定格的瞬间,终于是圆满了。
04.
结束了之后俩人坐车回酒店。
郑云龙坐在窗边发呆,其实也不算发呆,他在想事情。
他歪头看一边的阿云嘎低头打开了日历,突然想起了今天是腊八,怪不得母亲早上煮了肉。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明天就要走,今天还不在家吃,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但是一旁的阿云嘎,哎,郑云龙抓掉了自己的头发,终于还是电话拨了过去,响了两声,母亲的声音传来。
“大龙?我看你们活动结束了。”
“是啊妈妈。”郑云龙似乎又陷入了尴尬的聊天情境中。
郑云龙旁边静极了,阿云嘎没有抬头,戴着耳机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
“你有话要跟妈妈说吗?”沉默了好久,母亲终于开口。
郑云龙降下车窗,冷气扑面而来,阿云嘎歪头看了他一眼问他,“怎么了大龙?”
“堵车了。”郑云龙捂着话筒,指指外面。
单行道被堵的满满的,冗长的车队亮着灯,丝毫没有往前挪动的迹象。
郑云龙忽然觉得烦躁,他打开车门,回头道,“我下去抽根烟。”
“少抽一点。”母亲说
“我今天表现好吗?”
“挺好的,虽然我看不懂,但是我觉得特别特别好。”
郑云龙笑了,怎么他最喜欢的两个人都喜欢用特别特别夸人,那样的真诚,又那样的让人招架不住。
“妈妈,你知道阿云嘎吗?”
她当然知道,我们大龙的好班长,刻苦努力,礼貌得体。
“知道啊,妈妈很喜欢他。”
“有多喜欢?比喜欢我还喜欢吗?”郑云龙吸了一口烟。
“多大的孩子了,怎么还这样”母亲在电话那头笑。
“妈妈”,郑云龙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我也很喜欢他。”
如果回到2009,告诉20岁的郑云龙,你会喜欢阿云嘎十年,一定得到的是一句滚和老子不喜欢男人。
如果是排完rent之后23岁的郑云龙,告诉他,你会跟他在一起,23岁的郑云龙或许会有点惆怅,但是嘴上会说着废话,然后相信到底。
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假如碰上郑云龙,再问这个问题,郑云龙或许会不太坚定,但那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阿云嘎的态度。
可如今,29岁的郑云龙已经确定了那人的态度,他才发现,原来这世界上不能确定的事情太多了。
上一秒在车里他还没有这个计划,下一秒他竟然向他母亲说了这个,他明明只是想说自己不回家吃饭了而已。
无法无天的郑云龙竟然有了一丝慌张,又可以说他所有的慌张都关于阿云嘎。
烟燃的很快,车队还没动,郑云龙回头看到阿云嘎坐在车里,手机屏幕照着他的脸好看的有些过分,他似乎是感受到了郑云龙的目光,抬起头朝他笑了笑,指了指他的烟,郑云龙听话的掐灭了。
“妈妈,我有一个内蒙朋友,他从小家庭不幸,但是努力长成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他带着我练功,给我买吃的,毕业之后鼓励我去演音乐剧,我们没吵过架,以后也不会吵架,我喜欢音乐剧,他也喜欢音乐剧……”
我的这个内蒙朋友啊,喜欢小孩子,笑起来很好看,不笑的时候更好看,他每年都给您寄东西,跟您一样喜欢用特别特别夸人,他对我很好,也会对您很好,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艺术家,他可以给您唱蒙语歌。
我的这个内蒙朋友啊,心思细腻容易受伤,我花了大半辈子的时间才走进去,我不想走出来了。
我的这个内蒙朋友啊,让我从一个普通的人变成现在这样闪闪发光,让我能无时无刻的做一个随心所欲的傻子,我想给他一个家,给他关于父母和青春的所有补偿。
妈妈,你看好不好?
电话那头的母亲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的一个内蒙朋友。
是哪个内蒙朋友呢?
是那个让郑云龙买了十几个小时站票回来,又在冷风中哭着告诉母亲,我真的真的很想去唱音乐剧的。
是那个每年会寄东西到家里来却在2014让郑云龙沉默的摔了饭碗的。
还是那个从开始到最后都对她的孩子照顾十分,距离拿捏的极好,感情把握的也很好,有十二万分的礼貌同样也没有一分一毫的勇气的。
又或者是那个被我们大龙放在心上捧着,在字里行间隐藏的词句中提起的,在举手投足间掩藏的。
“你们知道阿云嘎吗?”
他是我的一个内蒙朋友,他是我们大龙心中的艺术家,是无所不能的人,他是他十年以来求而不得的珍贵,他是特别特别好的人。
所以妈妈,我那么喜欢他,你能不能也喜欢一下他呢?
她的大龙在电话那头小声说,好像没有任何信心,却有着天大的勇气。
她听到那头有人的声音传来,喊,“大龙上车了”,电话那头的孩子突然换了一副样子,声音高高扬起,她知道她的孩子捂着听筒,高声回了一句,“来啦。”
郑云龙从小就有着自己的主意,看上去不正经对所有事情没兴趣,然而认定了什么就一定会做的到。
他曾经跟她说,妈你给我几年时间,我一定做出成绩来。
如今他巡演他扛旗,在自己喜欢的舞台上发光发热。作为母亲,她好像已经获得了太多的欣慰。
他从不跟她要什么,第一次是想学音乐剧,上一次是想去做音乐剧,这一次便是最后了。
遇到了他的内蒙朋友,跟他比肩,与他同行。
“妈,我们还有活动,先挂了。”听到这边没应声,郑云龙蹲在马路上有些愧疚,“对不起妈。”
电话挂断,她从床边起身,摸了一把脸却是满手的泪。
她的儿子是那样的聪明,不关心所有事情,百分百的热情都投在了那人身上。她不是没看过他们的节目,也不是没看过郑云龙的采访,那些她不能陪在他身边的岁月里,确实是郑云龙的内蒙朋友与他一路相持。
或许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没法装得下他们的以后,没法让他们获得足够的爱和祝福,但在这里,她作为母亲,至少应该成为他们的勇气吧。
为了让那两个名字写在一起的勇气。
她从梳妆台抽屉里拿出最后的一张牌,上面是郑云龙的笔迹有些稚嫩,但是一笔一划板板正正,稚嫩的万事如意刻在牌的反面。
母亲排开所有的牌,郑重的掀开,把最好的牌面翻在眼前。
果然我们大龙,大吉大利,逢凶化吉,无往而不胜。
她从床边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发了过去,然后跑到门口去换鞋,哼着歌,拎着袋子出了门。
菜做少了,添两个。
05.
郑云龙口袋震动,他戴着阿云嘎的耳机,闭着眼睛靠在那人身上,什么也没听见。
阿云嘎摸了他的口袋,拿出手机来解锁,他默默看完短信,没什么表情。
“谁啊?”郑云龙等了一会,见阿云嘎没什么反应,开口问他。
“你妈妈。”话还没说完,郑云龙一下子坐了起来,想拿手机,阿云嘎一让。
“她说什么?”郑云龙有些懊恼的挠头,“完蛋了完蛋了,她会不会因为这事对你印象不好啊?”
郑云龙有些自责,原本这件事情他心里就没几分谱,自己还那么莽撞。
正想着,抬头看到阿云嘎,那人正盯着他,眉眼是弯的,嘴角也是弯的。
“她到底说什么啊?”
“她说她很喜欢我。”
“是这样吗?”郑云龙撇嘴,“你的演技一向不好。”
“我这么有魅力的人,怎么会有人不喜欢?”
郑云龙切的特别大声,嘴角确实掩饰不住的笑容,他又躺在那人腿上,大手一挥,终于是拿了手机过来。
上面母亲的短信真的很短,但是郑云龙的眼睛突然就红了。
——让你的内蒙朋友晚上来家里吃饭吧。
郑云龙尝试打字,一个好字反反复复打了好几遍,还是被阿云嘎拿了过去回了个好过去。
“师傅,掉头哇,我们回家啦。”郑云龙眯眼,他听到前面司机开了雨刷器,夕阳慢慢被云层掩了起来,霓虹在玻璃窗上被雨滴浇灌,温暖的有些令他恍惚。
二十九岁的郑云龙还是躺在阿云嘎的腿上,他怀抱着前程,也拥有着所有的温柔。
“是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郑云龙小声咕哝。
阿云嘎没听清,摘了耳机贴近他。
郑云龙听到耳机里熟悉的旋律响起,他把耳机按回那人的耳朵,“你带好,我听不到歌了。”
“你说什么?”话刚落,他有些得寸进尺的按了阿云嘎的后脑勺,在他嘴角轻轻啄了一下。
“我说啊,我喜欢你。”
06.
郑云龙英语不好,但是他知道那首歌,《I’ll cover you》会被翻译成很多的版本。
我罩你,我帮你付房租……
但是凭借着他与阿云嘎不相上下的英语水平,他觉得这些都不够好。
他觉得这首歌应该叫,和你在一起。
【嘎龙】一个内蒙人去看心理医生
这到底是什么,我在写什么,为什么在兔耳朵大龙闪亮登场的今夜我不写铯氢文学却还在说相声。
谁看了谁摸不着头脑。
+++++++++++++++
配对:阿云嘎/郑云龙
分级:PG
梗概:有病得治。
+++
一个内蒙人走进来坐下,满面愁容。
内蒙人:大夫,我觉得自己应该是疯了。
医生:讲讲。
内蒙人:我家猫说人话,一个男的,声音非常有磁性,大晚上跟我谈心。
医生什么都见过,不把他放在眼里。
医生:猫养多久了。
内蒙人:将近十年吧。...
这到底是什么,我在写什么,为什么在兔耳朵大龙闪亮登场的今夜我不写铯氢文学却还在说相声。
谁看了谁摸不着头脑。
+++++++++++++++
配对:阿云嘎/郑云龙
分级:PG
梗概:有病得治。
+++
一个内蒙人走进来坐下,满面愁容。
内蒙人:大夫,我觉得自己应该是疯了。
医生:讲讲。
内蒙人:我家猫说人话,一个男的,声音非常有磁性,大晚上跟我谈心。
医生什么都见过,不把他放在眼里。
医生:猫养多久了。
内蒙人:将近十年吧。
医生:挺老一个猫。
内蒙人:他还嫌我老,让我勤敷面膜,多补水,顺时针涂眼霜。
医生:他第一次对你说话是什么时候,之前发生什么了。
内蒙人:没什么,我不小心把他尾巴踩了,他说操,挠了我一把,你看看,印子还没消呢。
他卷起来袖子给医生看,挺深几道,看着确实像猫抓的。
医生:在这之前十年间从来没说过话。
内蒙人:没说过,以前叫都很少叫,我捡他回来第一周以为他是哑巴。
医生:你这猫有什么和别的猫不一样的地方吗。
内蒙人:没有,就挺正常一个猫,特别懒,然后挑食,不吃猫粮,我吃啥他吃啥,吃得比我还多。除了这个之外都挺省心,生活都能自理,挺胖的,橘猫。
内蒙人:挺招人烦的,不怎么可爱,但是用来焐手特别好。
医生:有照片吗,我看看。
内蒙人掏出手机递给医生,都不用点开相册,屏保就是,挺大一只,半橘半白,油光水滑,神情很困又很屌,毛色中分,一双菜刀眼,说实话是有点丑。
医生:养得挺好的,挺可爱(违心)。叫什么?
内蒙人:叫大龙,因为龙年农历春节的时候捡的。
医生:那要是狗年捡的呢。
内蒙人:?
内蒙人:医生,咋办啊,他跟我说一周话了。
医生:他跟你讲什么,有自我介绍一下吗。
内蒙人:没有自我介绍,突然就说话了,我把他尾巴踩了,给我劈头盖脸一顿骂。我当天吓坏了,就把它关阳台上了。
内蒙人:我家住二楼,他把纱窗挠坏了,从窗户跳下去,从换气扇又爬回来了,又给我一顿骂。
内蒙人:山东口音,词汇量比我大。
医生:。气性还挺大。
内蒙人:谁说不是呢,骂完了走了,睡觉去了,我屁都不敢放一个。睡醒了,又往我腿上爬,我又不能躲避。
内蒙人:他跟我说不用怕,他不吃我,嫌我肉老。我问他那以后能不能也别说话了,他说不行,他修炼了十年,终于能说话了,绝对不能继续喵喵叫。
内蒙人:我也没有对象,家里就这一个猫,都养十年了,我也不舍得马上就把他扔了,另外他说我要是把他扔了他肯定找回来,到时候他就把我变成一条狗,这谁能不害怕。
内蒙人:我不想当狗,听说狗只能看见黑白两个色,医生,这是真的吗?
医生:应该是。
内蒙人:所以狗不能看彩电。
医生:狗不能看彩电。
内蒙人:狗太惨了。
医生:你有和身边朋友说过这件事吗,有别人听见过他说话吗。你有试过录像吗。
内蒙人:没有,这哪能说,他们不得当我是精神病吗!也试过录像,我怎么藏他都知道,镜头一开他一声都不出,上来就挠我,比污点艺人都会躲镜头。医生!你想想办法!
医生:他和你都聊啥呢。
内蒙人:聊得挺多,主要是骂我,嫌我做菜难吃,虐待他十年,我说你这吃得脖子都没有了,他还跟我急眼,说自己不是胖,是毛茸茸的。
内蒙人:他就是胖,我给他洗澡,下水前多粗下水后还是多粗。
内蒙人:还经常把脑袋卡在晾衣架里。
内蒙人:唉,还是挺可爱的。好好一个猫,怎么就开口说话了呢!
内蒙人:哦对了,医生,有一个地方可能和别的猫不太一样,我没阉他,因为他以前从来也不闹,所以就没阉。
医生:我知道了,那他除了骂你还说什么,跟你聊自己吗。
内蒙人:主要就是普通聊天,跟我室友似的,他的事儿我也问他,他不怎么说,就说自己是修炼到时间了,然后就能说话了,过不了多久还能变成人。我求他能不能不变成人,他说不行。
内蒙人:这猫咋这样啊,猫真是挺气人。
内蒙人:医生,你养过猫吗,是不是挺气人。
医生:没养过,不过听你说的是挺气人。
医生: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他要是一直说话呢。
内蒙人:那就养着其实也行,但还是有点害怕,猫怎么能说话呢?我肯定是精神病了,当代人工作压力太大了,实在不行我准备回家放一段时间羊调节一下。
医生:你做什么工作的。
内蒙人:唱歌跳舞,我是音乐剧演员。
内蒙人:忘了说,我那个猫也开始唱歌,唱得还挺好,很动感情,我觉得跟我水平不相上下,词儿记得比我还牢,还能给我配和声。
医生:还挺多才多艺。
内蒙人:谢谢你喜欢我们家大龙。
医生:?
内蒙人:我最近有个新戏,让他看看剧本,给我和一和,帮我排练。
医生:你还挺不见外。
内蒙人:他说他不认字儿。
内蒙人:我有一天买回家的奶被他给我叼走扔了,说过保质期了,不认字他怎么知道过期了!我就批评他,他说他闻出来的。
内蒙人:医生,我觉得他撒谎。
内蒙人:这猫品德有问题,我得帮助他,以前不会说话就算了,现在会说话了就得好好说。
医生:你看你和他处得真是挺好。
内蒙人:十年呢,我就算养个蟑螂养十年也能养出感情,但是他还是别说话比较好,还是有点瘆人。
内蒙人:医生,你觉得我有救吗。
医生:这么着,你先去拍个片。
内蒙人:我家猫还挺喜欢自拍的,但是拍出来特别丑。
医生:我是让你去拍片。
内蒙人:其实我家猫挺好看的,他就是不太上相。
医生:拍片出门左拐。
内蒙人:我这两天感冒,今天我出门之前我家猫还跟我说,说今天风大,让我多穿点,围巾围上,他心里还是有我。
内蒙人:我这围巾限量版的,他挑的,是不是挺好看的。
医生:……
医生:走。
+++
内蒙人又来了,走进来坐下,满面愁容。
内蒙人:医生,我觉得我病情恶化了,我家猫直立行走,看电视跷二郎腿,抢我遥控器,吃饭用碗筷。
内蒙人:看过穿靴子的猫吗,他就那样,话不投机还给我两拳。
内蒙人:劲儿还挺大。
内蒙人:我那天回家,一进门发现猫在炒菜,颠大勺,他怎么把锅拿住的我都不知道,火蹿老高,我都怕燎了他的胡子。
内蒙人:做菜确实比我好吃,我得承认。
医生:他以前只是说话,现在彻底跟人没什么区别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内蒙人:是。
医生:除了比以前体态更像人了,言行举止有什么其他区别吗,有没有让你为他做一些什么事,或者提出什么要求。
内蒙人:有。
医生:讲讲。
内蒙人:让我换一套好一点的锅,再买个烤箱。
医生:。
内蒙人:另外他跟我说了,想让锅里起火必须热锅冷油,火得舔到锅边。
医生:这猫还挺会做饭,不少心得。
内蒙人:无所不能,现在生活完全自理,上完厕所冲水,洗澡用淋浴,自己洗头。
内蒙人:但是还是让我给他挠下巴挠背。
内蒙人:彻底变成我室友了,有时候还嫌我回家晚。
内蒙人:现在我们家都是他炒菜。
医生:从说话的猫变成田螺姑娘了。
内蒙人:田螺小伙,男猫。
医生:公猫,你要认清他是猫,不是一个人。
内蒙人:行。
医生:他对你的生活产生了什么影响。
内蒙人:我的作息规律了一些,他监督我早睡早起,一早上先把我压醒,然后他又睡了。
内蒙人:他又胖了,趴在我胸口我根本喘不上来气,但是不让我说,我一说就挠我。
内蒙人:我陪他一起锻炼,我锻炼两小时,他锻炼两分钟,然后都在睡觉。
内蒙人:我瘦了。
医生:全是好的影响。
内蒙人:是。
内蒙人:有一天我和同事出去吃饭,店里有一只猫,我抱了一会,回家他就不高兴了,说他天天在家那么辛苦,我在外面不干人事,搞七捻三。
内蒙人:生挺大的气,在客厅唱了一晚上偿还。
医生:醋劲儿还挺大,那还给你做饭吗。
内蒙人:做,他一生气更爱做饭,第二天我回家冰箱全空了,炒了四荤四素还有俩冷盘,拍黄瓜和凉拌花生米。
医生:。不用讲那么详细。
内蒙人:一边瞪我一边拿刀背拍蒜,拍得震天响。
内蒙人:我哄了好几天才回到床上睡。
医生:在哪儿睡?
内蒙人:一直在床上跟我睡,从捡回来就是,他不睡猫窝。
医生:现在还在床上跟你一起睡。
内蒙人:是,怎么了吗。
医生:没事,你继续讲。
内蒙人:最近这两天他心事比较重,我问他怎么了,他又不说,我观察了一阵子,感觉他比较焦虑,好像在等什么事发生。
内蒙人:另外经常看天气预报,天一阴心情就不好。
内蒙人:最近还总看一些电影电视剧节目,看得嗷嗷哭,情绪波动比较大。
医生:猫哭。
内蒙人:对,猫挺爱哭的。
医生:看什么节目。
内蒙人:白蛇传。
内蒙人:医生,你给分析分析,我猫怎么了。
医生:?我是给你治病还是给猫治病。
内蒙人:那我下次给他也挂一个号。
医生:千万别。
医生:你觉得生活现状怎么样。
内蒙人:说实话,其实挺好,生活品质有提高。
医生:你的同事和朋友有没有觉得你最近不一样了,或者有用奇怪的眼神看你。
内蒙人:有,他们都以为我搞对象了,总要见一见。
内蒙人:不行啊,我家猫不亲人,以前家里来人他都躲起来。
医生:?问题是在这吗。
内蒙人:但是毕竟还是不正常,哪有人家里的猫会炒菜的,我的脑子肯定还是有点问题,忙完手头这部戏我确实得回家放一段羊。
内蒙人:医生,你觉得呢。
医生:那你的猫如果变回普通的猫了你会不会失落。
内蒙人沉默了一会。
内蒙人手机响了。
内蒙人:我得接一下,我家猫打的,不好意思。
医生:猫还挺现代化。
内蒙人:喂,大龙。
内蒙人:快了,天黑之前。
内蒙人:行。
内蒙人把电话挂了。
内蒙人:猫让我带一提青岛啤酒回去,再带一袋虾仁。
医生:猫还喝酒。
内蒙人:挺能喝的,也抽烟。
医生:烫头吗。
内蒙人:?
医生:你没回答,你的猫变回普通猫了你会不会难过。
内蒙人又沉默了。
内蒙人:医生,我先回去了。
+++
内蒙人第三次来,走进来坐下,容光焕发。
内蒙人:医生,我好了,我家猫变成人了。
医生:?!
内蒙人:这两天不是一直下雨吗,他就一直心情不好,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前天晚上终于跟我说了,说他的天劫要到了,要遭雷劈,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会死。
内蒙人:他说他在我家也呆了将近十年了,就算是养个普通猫寿命也就差不多了,告诉我不用难过,是喜丧。让我把他放出去,免得雷劈到屋里,把我一起劈了。
内蒙人:还告诉我家里的豆油不多了,让我再买一桶,煤气费也快交了。
医生:都开始安排后事了。
内蒙人:那我肯定不答应了,我说那还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就不会死呢,如果不死怎么样。
内蒙人:他说他也不知道,没听说过没死的。
医生:情况挺不乐观。
内蒙人:我说我命硬,我搂着你渡劫,肯定没事儿。他也不回答我,蔫头耷脑的。
内蒙人:然后昨天晚上他就跑了,从他最开始给阳台窗纱撕的那个洞。
医生:还没补啊。
内蒙人:本来他吃胖了,都钻不出去了,结果这两天又愁瘦了。
内蒙人:我急死了,大半夜打着手电冒着雨在外面找,雷就在我脑袋上炸,一个接一个的,确实是挺唬人。
内蒙人:我本来想全完了,这上哪找去,但是居然还真的找到了。
医生:哇。
内蒙人:医生,你走点心。
医生:你真棒。
内蒙人:就在我们家小区围墙那有个洞,他没钻出去,卡在里面了。
医生:……
医生:幸亏没瘦多少。
内蒙人:我把他弄出来,他还挣扎着要跑,就在这时候你猜怎么着?
医生:雷劈下来了。
内蒙人:再猜。
医生:我猜不着。
内蒙人:雷真的劈下来了。
医生:?
内蒙人:我没处避,只能搂着猫往地上一蹲,我都能感觉到,雷正正好好就劈在我的脑袋上,但是我居然没死。
医生:你变成了世界上速度最快的人。
内蒙人:?
医生:没事,你接着说。
内蒙人: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什么事儿也没有,但是猫的确是有事,他变成了一个男的。
内蒙人:特别特别帅一个男的。
内蒙人:你都想象不到。
内蒙人:我给你看看照片。
内蒙人掏出手机递给医生,都不用点开相册,屏保就是,很年轻英俊一个男人,甚至算得上是漂亮的,耷拉着眼皮,神情有点困倦,长得确实有点像之前那只橘猫,尤其是神态。
医生看着手机,又看看内蒙人。
内蒙人看着医生。
医生:……恭喜?
内蒙人:都变成人了,那也不能还光叫大龙,给他起了个人名。
内蒙人:他喜欢李云龙那个电视剧角色,所以就干脆叫云龙。
医生:挺暴躁一个猫……人。
内蒙人:然后当年捡他是从一家正宗鲁味黄焖鸡门口。
医生:所以叫鲁云——
内蒙人:所以叫郑云龙。
医生:。
医生:?
医生:你妈的,为什么。
内蒙人:然后他现在是我男朋友了。
医生:?
医生:是不是有点跳跃。
内蒙人:医生,这次来主要就是和你道个别,我以后不会再来了,我的戏也快忙完了,我准备带大龙回家去看看羊。
内蒙人:谢谢您,医生,再见。
医生:我到底干什么了。
医生:慢走。
医生:对了,你的剧还有票吗?
医生:你别装没听见!
+++
医生:事就是这么个事,情况就这么个情况。
医生:我怎么办,我太痛苦了,我是真不想掺和他们两个里边。
医生:但是我又真的想知道我这个病人到底是真的有病还是他的橘猫真的变成人了。
医生:医生,怎么办啊。
医生的医生:王医生,没办法,你等等番外吧。
+++Fin+++
我是真的该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