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良宵 01
金炉香烬,殿内有冷香寂寂,弥弥浮光铺散在襟前银龙上,隔着十二冠旒去看天帝眉眼低垂,鸦鸦羽睫后难辨杳暝。
岐黄仙官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昨夜可安好?”
天帝没有开口,一旁的上元仙子见此向岐黄轻轻摇首示意,低声询问:“仙人可还有别的法子?”
岐黄仙官沉吟片刻后方答:“这些时日陛下所服的汤药皆是臣仔细斟酌过的,昨夜的安神香里更是添了自东海蓬莱处采得的枕梦草,传言此草生于上古与天地同岁,六界之内无论神仙妖魔食之必得酣梦,可如此依旧难抑陛下离魂之症,想来……”
说着,他抬眼向上看去,天帝眉神色波澜无动,眉目冷淡似含清霜傲雪。心中再三权衡,岐黄仙官方道:“想来此症恐非药石所能及,当从别处另寻因由。”......
金炉香烬,殿内有冷香寂寂,弥弥浮光铺散在襟前银龙上,隔着十二冠旒去看天帝眉眼低垂,鸦鸦羽睫后难辨杳暝。
岐黄仙官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昨夜可安好?”
天帝没有开口,一旁的上元仙子见此向岐黄轻轻摇首示意,低声询问:“仙人可还有别的法子?”
岐黄仙官沉吟片刻后方答:“这些时日陛下所服的汤药皆是臣仔细斟酌过的,昨夜的安神香里更是添了自东海蓬莱处采得的枕梦草,传言此草生于上古与天地同岁,六界之内无论神仙妖魔食之必得酣梦,可如此依旧难抑陛下离魂之症,想来……”
说着,他抬眼向上看去,天帝眉神色波澜无动,眉目冷淡似含清霜傲雪。心中再三权衡,岐黄仙官方道:“想来此症恐非药石所能及,当从别处另寻因由。”
上元仙子两眉越蹙越紧,直至他话落眉心小川看皱一张芙蓉面。“再无他法?”
岐黄仙官没回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座上,天帝缓缓抬起双眸,声线清冷落入耳中似珠玉相击。“既是如此,先退下吧。”
“是。”
岐黄仙官拱手施礼,退出殿外。
邝露转身垂首,恭声向天帝请命。“既非药石能解,或恐因咒法所生,臣愿往上清天太上老君处跪求良方。”
同她的紧张相比,天帝明显要松弛的多,弹弹衣袖颇有几分漫不经心地道:“老君此时正在闭关,莫说你至门前长跪不起,便是一脚蹬翻了他的丹炉只怕亦是枉然。”
青衣仙子双手倏地收紧,交叠的十指揉捏不停。
如此心急如焚看得天帝心间一软,松口道:“本座修书一封你且送去上清天,老君若有良策定会回信。”
“是。”
天帝自座上起身,踱步至窗前盯着炉中香烬沉吟片刻,问:“邝露,本座离魂时可曾言行失态?”
邝露身形僵直一瞬,接着自脖颈处向上迅速漫开一片红色,可是她很快稳下心神,沉声回话:“不曾。”
三月前,天帝往青丘宴饮酒酣而归,夜半时分却出现在自己房中,不言不语亦不动,只盯着自己静坐片刻后施然而去。彼时,半梦半醒间邝露虽受惊不小,却想陛下应当是醉酒所致,第二日为免两厢尴尬也不曾提起。谁知其后三五日,天帝故态重现,更深夜重之时复又出现在邝露房中,无言于她榻前独坐,片刻后即起身离去。自此后便成了规律,如此循环往复至今日不息。
润玉脸色依旧冷淡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只点点头。“本座是何形态?可曾说过做过什么?”
更深夜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怎么都不是能光明正大地宣之于口的话题。
邝露难免别扭,可天帝问得坦荡,她也只得按下赧意回话。“每逢离魂时陛下神色如常并无异样,也并未曾与臣说什么,只不过……‘赐’给臣几样东西。”
说是‘赐’实则形容为‘塞’更贴切,一言不发地扔下,也不待她开口就转身离去。
天帝语调稍稍高了几分。“是什么?”
邝露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接着答:“琉璃珠、鲁班锁……”
俱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质地精巧,做工上乘,一瞧便知绝非凡品,只不过她一个几千岁的‘老神仙’对这些真真是哭笑不得。
竟真是连半点记忆也无,天帝眉头深锁,心中暗自思量。
邝露随侍多年,见如此忧心模样,隐约猜到了他心中所想。“陛下可是担忧此事与穷奇相关?”
天帝点点头,“本座昔年一意孤行炼化穷奇后被其反噬,幸得旭凤相助得以偷生,现在想来此举有违天道,或许——”
“陛下!”
不待他说完,邝露一声厉喝。再抬头去看青衣仙子已然红了眼眶,双唇翕动不停,好一会儿才将眼底潮意压了回去,勉强稳着声音道:“陛下乃六界之主,自有天道护佑。臣以为此事虽来得蹊跷,终归会有解决的法子。”
自天帝登极千年来,已不曾有谁对他这般疾言厉色,方才甫一见着实有些惊愕,怔了半天回过神又觉得哭笑不得。寻常仙家若敢如此大不敬,少不得是要严惩一番,可上元仙子终归是不同的,天帝摇头无奈一笑,也只认了。
“罢了,总归眼下独独扰了你清净,你愿宽宥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如此本座便往你殿外布下结界,或是保你一夜好眠。”
是夜,天帝往上元仙子殿外亲手布下结界,灵力煌煌,层层结印,更不惜以原身龙鳞为契,若是不得上元仙子应允而贸闯,轻则折修为,重则损仙根。
可眼下上元仙子看着在自己榻边熟睡的身影,意料之外更添无措,朝会将至,上清殿却不见了天帝,若被仙侍们知晓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模样。
好在她并没为难多久,趴在榻前的那位肩膀轻轻一动慢慢抬起头。初醒时尙有几分茫然,双眸似是笼着蒙蒙雾气聚不到实处,瞧着有些迷糊,可待他看见邝露的一刹视线就陡然清明起来。
被他这般看着,邝露竟莫名心虚,好似做错的那个是自己般。一时间忘了行礼,仍坐在榻上轻轻唤了声:“陛下。”
雨后初晴,娇蕊半拆,彦佑斜倚在窗前闲看仙侍洒扫,正巧殿前一小仙娥偶然抬头同他视线撞个正着,彦佑一挑眉冲对方眨了下眼,折扇“唰”地展开笑得风流倜傥。却不想小仙娥杏眼一瞪好似受惊般,埋下头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他觉得无趣,转过身慢悠悠地晃到批阅奏疏的天帝面前。“怎得不见邝露?”
天帝的笔顿了下,“太巳仙人修书言及思女心切,邝露请旨回府去了。”
这话也不算作假,邝露请旨是真,却并非全为太巳仙人思女之情。日前老君座下童子送来回信,信中言及离魂之症若药石无效,怕是当真与咒术相关,只不过老君闭关正值紧要时分若擅动定要前功尽弃,还请陛下再宽宥十数日待他出关再好好查验。至于这几日的功夫么?别无他法,小心回避着便罢。
彦佑不明其中隐情,转而说起另一桩事来。“太巳仙人自辞官后同月下仙人往来倒是密切起来,我瞧着姻缘府的门槛都快被他踏平了。前几日月下仙人还说邝露今岁‘天禧入司命,化禄照紫嵇’乃是红鸾星动之像,且喜在东南。第二日,太巳仙人就往蓬莱递了拜帖,小露珠此番回府怕是轻易回不得。”
天帝停笔侧首看他,眉心折痕浅浅是有些不解的模样。
于风月旖情之上,彦佑贯来是个热心传道解惑的,当即娓娓为天帝释疑。“邝露回府自然是去相看的,蓬莱仙君出身显贵,乃是自盘古开天以来世间唯一一尾银麒麟,传说他自冷泉而生,天性澄净,一眼可辩善恶阴阳,兼之修习的又是水系术法,论起来也算是门第相衬,同根同源。依我之见,此事赢面甚大。”
他说着欺身至天帝桌前,俯身笑道:“我知道邝露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可再如何得力能干到底还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嫁娶之事宜早不宜迟,总不能一辈子拘在上清殿伺候笔墨不是?陛下可不能因用得顺手就舍不得放开,若是如此岂非‘恩将仇报’?”
天帝放下笔,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邝露并非‘物什’何来顺手不顺手之说?”他抬眼看着彦佑,声音亦如常平稳中微带冷意。“再者此事尚无定论,你此番妄言恐于她清誉有损。”
你使唤上元仙子秉烛磨墨彻夜相对时怎么就记不得世间还有“清誉”二字了?彦佑腹诽。“我听说太巳仙人对蓬莱仙君满意的不得了,恨不得立时请入府中做东床快婿,陛下且看此事成之十分八九!”
邝露自回了太巳府倒真得了几日酣眠,她暗暗松了口气,任是神仙隔三差五的被夜半惊醒也是熬受不住。
今日一大早,太巳仙人就指挥府中仆佣洒扫庭院、修整花木,一时间阖府上下个个忙到脚不沾地,旁观者只觉鸡飞狗跳。后来太巳仙人仔细巡视过后仍觉不足,也不知从何处寻了两只仙鹤来放在苑中。
邝露咋舌,上回这般兴师动众还得追溯到她爹封官掌权时。她私下里跟二姨娘打听,却不想对方一反常态地支支吾吾不肯明说,只道:“过几日府中有贵客来,到时你便知晓了。”
吞吞吐吐的着实可疑,不过邝露并没往深处想,眼下上清殿那位才更让她寄挂,离魂之症一日不除便一日不能安心。她仔细想了想若此症真因咒术而生,太巳府书库中或可寻得答案。
邝露在书库待了整日难免头昏脑涨,晚间早早地歇下了,睡意朦胧间似是隐约见着有谁坐在自己榻前。初时双眼几开几合尚迷糊着,回过神心中大骇猛地坐起身,待看清对方面容时又硬生生咬住唇将惊喝吞了回去。
天帝未曾束发,着一身玉色单衣,外袍松松披在肩上,明显已宽衣休息的模样。他就坐在榻边,双目泠泠盯着邝露,不言亦不语。
太巳府远在天庭西北,相距数万里之遥,这到底是跑这么远的?!!
竭力缓下狂乱的心跳,邝露压低了嗓子唤了声:“陛下——”
‘离魂’的天帝自然是不会答话的,仍径自盯着她。邝露无奈又心焦,各仙家洞府俱落有结界,贸然闯入定会有所感知。眼下天帝正值离魂之际不得妄动,再说她实在没有把握能够瞒天过海将天帝悄无声息地送回上清殿中。
她打量着天帝,安安静静的是透着几分木讷的乖巧。“陛下怎么到太巳府了?”
这句得到了回应,天帝眉间一松,抬手自襟前取出一物递到她面前。
邝露定睛一看,天帝指尖之物长约寸许,银白色呈月牙形状,在月色下光华泠泠,是龙鳞。她虽追随陛下多年,昔年偶然间也曾匆匆忙忙瞧过一眼,这般细瞧还属首次。
“多谢陛下,臣看清楚了。”
见她没有动作,天帝皱了皱眉。
邝露倒没错过他这点细微的表情,心中一喜,这是否代表自己能将陛下‘劝’回去呢?她试探着开了口:“此物与陛下真身相系,关乎非常,陛下快些仔细收好。”
天帝倒真动了,却是又往前递近了些。
邝露愕然,难道今夜改送龙鳞了?这可万万受不起,无奈她轻声婉拒道:“此物尊贵,邝露不敢收……”
话音未落,天帝面上渐升沉郁之色,威压大盛压得邝露呼吸一滞。
邝露心中又惊又急,这般肆无忌惮地灵力外泄定是要惊扰阖府上下的。她慌忙接过鳞片,口中连声道:“臣叩谢陛下恩典。”
她心中担忧,视线不住地向外飘去,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外头声响。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略显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隐约还能听见来人连声喊着自己名字。
是太巳仙人。
邝露一时阵脚大乱,慌乱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她抬头看着润玉,对方又恢复到安静的懵懂模样,她心一横,暂时将什么君臣有别尊卑之分抛在一边,半跪在床上,曲指攥住天帝的手腕。
“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臣先带你离开。”
天帝很是听话,眨眨眼一动不动地任她牵着。
太巳仙人的声音已经来到门前:“露儿,为父刚刚感知你处结界有异动……”
“爹,我没事!”
她一手结印,准备先避过眼下场面再说。只是太巳仙人在门外察觉到房中陌生灵力,又听她语调慌乱不似寻常,爱女心切一时间也顾不得避讳径直将房门推开。
邝露念了一半的诀儿卡住了,僵在床上不知所措。
太巳仙人也是看呆,一脚悬空,维持着推门的姿势进退两难。
邝露只觉一个头两个大,眼下情况真是不知从何说起更说不清。“爹……”
这句让太巳仙人清醒过来,一个闪身到进来,后背抵在门上。紧随其后的二姨娘刚走近就见着门板呼啸而来,连忙往后跳开。“老爷——”
“这里无事,都散了吧。”
二姨娘如堕云雾,可太巳仙人既然发话她也不敢追问,只挥挥手招呼一众仆佣散了。
房内,邝露咽了咽口水,勉强稳住心神。“爹,你听我说——”
只可惜出师未捷,刚开了个头就看见天帝双目鳏鳏,几开几合,最后一阖眼向下俯卧在她身侧。
坑的最高境界视有坑为无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