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阳】 刑讯
私设旧警局
宗向方x郑朝阳
上班摸鱼,辣鸡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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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在国民党政府当警察的十年间,郑朝阳的身份不是没被怀疑过。
或者说,不针对他,凡是在政府机要当差的大小人物,甭管有没有嫌疑,时间长了总要让人扣上几个莫须有的屎盆子,抓阄似的熬一顿刑讯,起个杀鸡儆猴的作用。
熬过去,便是心腹。
大半夜被蒙着眼睛带过来的郑朝阳,在经历漫长的皮肉之苦后,现在才终于确定自己身份没有暴露,长出口气。
且不说他是第一个被抓的,上下级还安然无恙,就单单听刑讯室内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郑朝阳也明白这不过是场做给全局上下的戏码。
手底下新人哆哆嗦嗦给他折腾了...
私设旧警局
宗向方x郑朝阳
上班摸鱼,辣鸡文笔。
ooc
实际上,在国民党政府当警察的十年间,郑朝阳的身份不是没被怀疑过。
或者说,不针对他,凡是在政府机要当差的大小人物,甭管有没有嫌疑,时间长了总要让人扣上几个莫须有的屎盆子,抓阄似的熬一顿刑讯,起个杀鸡儆猴的作用。
熬过去,便是心腹。
大半夜被蒙着眼睛带过来的郑朝阳,在经历漫长的皮肉之苦后,现在才终于确定自己身份没有暴露,长出口气。
且不说他是第一个被抓的,上下级还安然无恙,就单单听刑讯室内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郑朝阳也明白这不过是场做给全局上下的戏码。
手底下新人哆哆嗦嗦给他折腾了五个多小时,丧良心的主审官终于结束了沉默的观看,气定神闲地朝鲜血淋漓的十字刑具走过来。
宗巡,宗向方。
不得不说,国民党上级真的选了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人物,以他们二人的关系,倘若真的事发,宗向方是第一个会在他旁边那个刑具上的人。
不过既然要看戏,当然会选最精彩的那折儿点,有什么比兄弟相残更好看呢?
“熬不住就招了吧。”宗向方拿打弯儿的硬皮鞭子挑起他下巴,额头伤处的血水顺着重力往下流,爬在唇边,然后不知廉耻地恰滴在执鞭的手上,黏腻的触觉勾地人心痒。“以咱俩的关系,只要爷们儿肯招,手里这家伙绝不难为你。”
郑朝阳从喉咙里发出几声轻笑,心里却酸涩地厉害,他不是没见过宗向方审人犯,冷漠残忍地像个地狱来的陌生人。
但现在在他面前,哪怕隔着鞭子,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人克制的颤抖,好像现在熬刑的并非自己,而是他本人。
原来那五个小时并非冷眼旁观,是恨不得以身代之,所以沉默一隅,拿出千万般理智来克制。
宗向方......
郑朝阳何值你挂心如此。
“出去——”鞭子陡然一抽,落在其中一位行刑的人身上,好像带着火气,撩开军装,割出道深深的血痕。
“可是......"
“出去!!我亲自来审!”
谁也没见过平日风趣幽默的长官发过这么大火,两个小卒赶忙互相搀着连滚带爬地出门去了。
待房间彻底安静下来,宗向方轮着鞭子对着空气狠抽两下,他知道这不过是一场被迫登台的戏,可郑朝阳惨白的嘴唇是真的,惨叫是真的,鲜血淋漓,冷汗直冒也是真的。
他舍不得......
黑色警服的警官急切地抱住绑在刑具上薄地可怜的那个人,好像只有胸膛贴紧胸膛,才能证明彼此正真活着。
“你™要勒死我是怎么着?”沙哑的嗓子磨在人耳朵上,来回倾轧神经。
宗向方突然利索的放开他,用力揪起郑朝阳戴在脖颈上的皮项圈,硬革材质勒得人几乎窒息,好在他夹了根手指在内侧。
突起的指节硌在动脉处,两颗心脏通过接触的脉搏跳成一个。
“你通共的事实已经证据确凿,再死鸭子嘴硬也无济于事!”录音机在桌子上躺着,宗向方故意大声提醒,额头轻轻贴上对方。
他们在炮火中亲昵,这是乱世的悲哀和瑰丽。
“那群红字开头的就这么值得你们前赴后继牺牲吗?!”宗向方问得认真,恍惚让郑朝阳以为自己真的被捕了,他抬头隔着眼罩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动动嘴唇,却只有沉默的空气穿行。
苦难的脖颈终于被凶手释放,宗向方心领神会地替他摘掉眼罩。刺目的灯光激地人几欲落泪,郑朝阳隔着被汗水打湿的睫毛盯住对方的眼睛,那一刻,他确定宗向方一定知道。
他知道一切,依旧飞蛾扑火般环绕在火源身边。
宗巡,宗向方。
“你凑近点......”
宗向方抓着他的头发向上拽,深深地看他几秒,眉头皱的死紧,眼睛发潮。
他将耳朵靠近郑朝阳失去血色的颊边,下巴颓丧地搁在那瘦削的肩膀上,像只委屈可怜的大型犬。
“对,对不起......”
连同道歉一起送到的,是郑朝阳带着血腥气落在他耳畔的轻吻,和侧脸安慰性的依靠。
不过几秒钟,宗向方撤开身,用力抹了抹眼睛,鞭子凌空,实打实抽在郑朝阳腿上,把人疼得破口大骂。
“说什么为党国尽忠死不足惜,以为这样就能证明你的清白吗?!”
郑朝阳觉得自己似乎在发烧,热气从五脏六腑涌向大脑,蒸地他意识都开始模糊不清。可宗向方左手掰压手指的声音还那么清楚,让人牙酸的敲击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个人正在自虐,用他引以为傲的神准的左手。
不值得,宗向方。
不值得。
从受审到现在,郑朝阳第一次让眼泪掉出眼眶。他看着视野里模糊的宗向方扔了鞭子扑上来给他抹眼泪,折断手骨的掌仍是小心翼翼,像是对待珍宝。
而他嘴里大声训斥着,恶狠狠地说出诛心的怪话。
魂断吉普岛
•2w+预警,一发完;ooc预警
•个人觉得很治愈
•在尝试写一种新东西。
•其实想叫《吉普岛最后的打靶归来》,一看就是很新的东西对吧。但是太长了就毙了。我还是想让它短暂地出现一下。
•我有点喜欢叫回来这种高级的喜剧技巧(doge),所以带《鞍山》玩啦,埋了一些小彩蛋
•注释:
*肉:黑话,指毒品
一.
故事的主人公叫刘波。由此可得,故事发生在中国……40404公里外的吉普岛。
别问,问就是涉及黄赌毒不让过。大环境嘛,大家都懂。
再就是,建国以后不许成精。
刘波往坟前摆了束小白花,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
王利发在边儿上说:“你这都翘了,...
•2w+预警,一发完;ooc预警
•个人觉得很治愈
•在尝试写一种新东西。
•其实想叫《吉普岛最后的打靶归来》,一看就是很新的东西对吧。但是太长了就毙了。我还是想让它短暂地出现一下。
•我有点喜欢叫回来这种高级的喜剧技巧(doge),所以带《鞍山》玩啦,埋了一些小彩蛋
•注释:
*肉:黑话,指毒品
一.
故事的主人公叫刘波。由此可得,故事发生在中国……40404公里外的吉普岛。
别问,问就是涉及黄赌毒不让过。大环境嘛,大家都懂。
再就是,建国以后不许成精。
刘波往坟前摆了束小白花,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
王利发在边儿上说:“你这都翘了,还有食指得碰太阳穴,味儿不对。”
刘波“唰”地把手严丝合缝地放到裤缝儿上,整个礼有始有终。板正不过三秒,整个身子泄了气,顿时矮了半截儿:“你懂?”
王利发就悠悠燃了根烟,说我好歹做过一年警察。
刘波抢过烟甩地上还踩两脚:“他不喜欢烟味儿。”
“操。”王利发拿了第二根烟叼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他自个儿身上就一股子烟味儿,你闻不出来啊。”
刘波王嘴夺烟:“那是人娘胎自带的,改不了。”
“还有体香,优雅,真是优雅。”
王利发在刘波的攻势下狼狈地保住了第二根烟,安全将其送回烟盒。他整了整衣服,开口道:“波儿啊,真不来跟着我干?”
“咱这片儿的警察,做着卖白菜的事儿操着卖白粉儿的心。你看看你回来才多久,头发掉成什么样儿了。”
“别碰。”刘波拍开王利发的手,“我今儿扑了发际线粉。”
“讲究。”王利发嫌弃地双手拍了沾上的粉,又说:“你再看看我,我现在挣的能包下十个警局!你来,我直接给你整个空降。”
刘波看看白花儿,再看看王利发脖子上的大金链子,点点头:“世昌啊,那你给我空降个警察署长当当。”
“老子改名儿了!”王利发怒道,“说了之前那名字赚不了钱,你不愿意直说呗,断人财路啊还。”
“咋这么叛逆。”
刘波就勾了人的背,把人转正了对着墓碑:“您对着前警署署长的墓挖他墙角,不叛逆?”
“波儿啊,我记得他是你师弟吧。升这么快?”
“是。所以天妒英才,这不就给他弄走了吗。”
王利发就势鞠了一躬。他在警察队伍里头呆过,后来实在是受不住脑袋别裤腰上的日子,辞了职下了海,摇身一变成了王老板;但总还有些警队的消息。比如现在躺底下这位,王利发如雷贯耳。
龙傲天,吉普岛警署最年轻的署长。文能发表千字讲话自个儿写稿,武能单挑道上百号人马安然无恙。据说以前是底下扫黄大队的,前两年揪了毒蛇帮埋警署里多年的卧底,一战成名;再后头势如破竹端了毒蛇帮,威名更显。
一个人,生生活成了道上的“阎王爷”,手底下人的东南亚版“美国队长”;兼盘靓条顺,顺带成了警校招生办活招牌,吉普岛警署附近十条街的春闺梦里人。
“到底不是真阎王。”王利发叹口气,把一旁的酒洒了,说:“波儿他师弟啊,敬你。”
刘波拿过墓前另外一杯酒,自己喝了。
天上下了雨,头顶的发际粉花了,糊了半片脑门儿,顺着水流进刘波眼睛里。他伸手去揉,又痛又痒,就流了泪。
王利发说:“波儿啊,我可不想有一天为你哭啊。”
刘波说:“眼睛痛的事儿能叫哭吗。”
“你跟我干,安全。”王利发锲而不舍。
“我安全够啦。”刘波持之以恒。
“这玩意儿谁嫌多。”王利发再度出招。
“你听听他怎么死的。”刘波翻了王炸。
王利发就闭了嘴,洗耳恭听。
毒蛇帮树大根深余党未清,出其不意声东击西,伊斯兰教的自杀袭击风气跨过阿拉法特山、越过印度洋,污染了毒蛇帮一干帮众;数百号人直愣愣往警署冲,值班的龙傲天和刘波撞了正着。
刘波卧底十年,没见过这么热血沸腾的毒蛇帮。西边儿来的东西就是他妈的歪风邪气,迷得一窝老鼠都能转头从猫身上撕肉。带头的阿坤在一堆人里头左躲右闪,拿了人当盾牌藏后头放冷枪。里头的俩人打一枪换地方地找掩体,无师自通地在P大个警署打起了游击。
龙傲天问,师哥你描述的有事儿真跑咋还变成没事儿找事儿了。
刘波回,一朝离帮,规矩茫茫。可能是扛把子变了加上这社会人人都想死导致的。
龙傲天问,师哥你想死吗。
刘波回,老子好不容易活的,有事就跑履行了十年,你说呢。
龙傲天就说,那就好。
两个人从营业厅转战办公室。
龙傲天问,师哥你归队之后有啥想法吗。
刘波说,师弟人生哲学咱之后可以和你聊通宵,现下咱先狙人。
龙傲天动作帅气地换了弹匣,藏在西边儿承重柱后头一阵比划。
刘波走到东边的窗口,探了头开始唱打靶归来。
龙傲天吼,你回来!
刘波没听。
龙傲天说,你不是不想死吗!
刘波的曲儿短暂地停了一下,他说,当警察的嘛。
龙傲天就扑过去摁着人脖颈把人掼着蹲下了。
刘波说,我教的,我记得。
龙傲天吼他,你记得啥!你连刚说过的话都不记!
刘波说,我还记得你那手势呢。你年纪轻轻的,冲什么冲。
外头警笛声“乌拉乌拉”地响。
“来人了。”刘波说。
“都不用死了。”龙傲天松了口气。
“你惜点儿命吧。”刘波说。
“师兄你说和我聊通宵……”龙傲天话说了一半。
不知道诸位还记不记得那个带头的放冷枪的阿坤。他的冷枪射中了收发室的报纸、营业厅的电话、办公室的吊扇,终于射向了龙傲天;伴随着他要给老大报仇的泰普,正正好好。
刘波身子下意识地躲脑子叫嚣着让他上,后者伴随被突然唤醒的警校中的肌肉记忆占了上风,千钧一发之际他扭了身子要调位置。
龙傲天比他更快地迎了子弹。
阿坤被同僚姗姗来迟的子弹击穿手掌,再握不住枪。他就躺在地上,束手就擒。
龙傲天说,师兄,你惜点儿命吧。
刘波揽着他,说傲天,你挺住。
龙傲天说,我终于比你快啦。
他气息见虚,还疑惑道,奇怪,我怎么说终于。
刘波说摁着他伤口,说傲天,你挺住,咱还要聊通宵呢。
龙傲天说,挺不住啦师兄,好想有下辈子,至少陪你个三十年的。
刘波吼,我他妈要这辈子。
龙傲天闭了眼,不知道听没听见。
以上的波澜壮阔在刘波心里过了一遭,他说:“给我挡枪死的。”
“那你更得好好活下去。”王利发再接再厉。
“你说得对。我要活成他心里那个师兄。”
“你就是你,手脚全乎无病无灾就是你。”
“我是警察刘波。”
“你是活成你心里想的他心里的你。你不是他,怎么知道他心里的你。”
“你说得对。我想活成他心里那个师兄。”
“你想的话,那没人能阻止啦。”王利发说,“再说我就是不识好歹,强人所难,生意人这样是赚不到钱的。”
“你是个好商人。”刘波夸。
王利发就递了烟过去。
刘波摆摆手说:“你抽吧。我不行的。”
王利发不客气地自个儿点上了,问:“你师弟还管你抽烟?”
刘波说:“他不管。但你知道,沾了毒再戒的人,一点碰不得烟叶子。”
王利发就把烟灭了。鞋在地上碾过三圈,开不了口。
刘波伸手接了捧雨水,糊弄在脸上,把乌漆嘛黑的发际线粉块儿擦了。
“有点狼狈。”他说。
“没事儿兄弟,我这金链子也掉色儿了。”王利发说。
“你咋还弄假链子,还假得这么廉价。”
“我是个好商人,又不是冤大头。假作真时真亦假,我有钱,我这玩意儿就是金的。”
“可它就是假的。”
“你之前不也没怀疑嘛。”
“也是。”刘波点了点头,“那你下次换个不掉色儿的。”
“对。”王利发附和,“换个单纯能浮的。毕竟我也不可能落水,这很难露馅儿。”
雨还在下,两个人也没躲没闪,在墓碑前伫着。王利发站了半天,问:“波儿,我这辞了职的警察,能敬礼吗?”
“下雨你那肩膀不是该痛了,能举吗?”刘波反问。
王利发用行动做出了肯定的回答。动作牵动肌肉,他似乎感受到那一小块子弹残片的拉扯。
“你这礼,标准。当年你们队长赶你走真是浪费。”刘波说。
“前线哪有端不动枪的警察。”王利发回
“挺好。”刘波伸手去摸墓碑上的字,“安全。”
“利发啊,你说我味儿不对,我知道。”
“那不是他还没给我掰过来嘛。”
刘波看了碑上的照片,龙傲天对他行了军礼。
他就直了身子,照着一点点做了。王利发拍拍他的肩膀,夸:“这次标准。”
“他还是给你教回来了。”
二.
继墓园之后,王利发开着新买的大G把人民警察刘波同志送到了看守所。
“你先别走。”刘波说,“一会儿还得去领狗呢。”
“逮我一个人当司机是吧。”王利发忿忿道。
狗是龙傲天养的德式杜宾,长得又帅又飒拽得二五八万。龙傲天两年前进出一趟局里的心理咨询室,回头就谨遵医嘱地养了狗。这狗旺主,养完龙傲天屡建奇功,狗窝跟着龙署长的办公室逐渐变大。
但流水的窝铁打的牌儿,龙傲天最开始亲手刻了“花衬衫”的木牌挂狗窝上,再没变过。
“那你快点儿出来。和个死人有啥好墨迹的。”王利发把椅子放倒了,躺着说。
“遗愿是见我一面,你知道,咱警署很讲求人道主义,不见不行。”刘波下了车,往看守所里走。
王利发叫住他:“他激你你可别动手。犯不着。”
刘波没回头:“我知道。我是警察嘛。”
刘波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完成上头任务见一面即刻就走,句话不聊。
他怕忍不住。
阿坤坐在见面室,手被拷住,掌心还缠着纱布。他说:“丧波,好久不见啊。”
刘波转头对一边儿的协警说人看了我走了。
协警就关了门站边上,说哥你再做做样子,别敷衍得这么明显。
阿坤说:“丧波,你不想我吗?我可想死你了。”
“对,我他妈可想你死了。”刘波面对着被关上的门咬牙切齿。
门边儿的协警背后一凉。
阿坤就笑,很神经质地,几乎背过了气:“丧波儿啊,死的人是不是你小情儿啊。”
“关你屁事。”
“还矫情。”阿坤弯下腰,从鞋底儿开了条缝取了张照片,“谁把不相干的人的照片带身上。”
“你会吗?!”阿坤转了脸冲协警喊。后者被突如其来的音量震得抖了三抖。
刘波就站过去挡在两人中间:“哪儿来的?”
“你自个儿掉的,可不怪我。”
刘波想起来了。
那时候毒蛇帮刚被剿,警署不可能有个吸毒的警察。他带了一身瘾和这张照片东躲西藏,防着毒蛇帮余党和龙傲天找上门来。
死又不想死,活也不能活。人鬼不沾了大半年,毒瘾快发作就把自己捆起来硬熬过去,练就一身作茧自缚的好手法。弄坏十八张凳子、塌了四张床,磨破绳子若干,才堪堪戒了毒。
然后他就原地不动,等了龙傲天找上门,领了那句“师哥”。
他辗转过太多犄角旮旯,没在一个地方安稳呆过半个月的,属实不知道照片丢哪儿了。刚找不到那会儿刘波以为是自个儿毒瘾犯了把照片丢了,他那几个月第一次白天出门,看着人也不避,就顺着街一寸寸找过去。
顶着晨雾出门,披着夜雨回屋。刘波回去把水龙头开了最大,头伸过去张开嘴,水压直冲嗓子眼儿,咳得撕心裂肺暂时压了钻心蚀骨的痒;又轻车熟路地要把自己绑起来。
外头的简易机关动了。
有人来。
刘波就带了半身毒瘾从后窗跑了。
这次再没能带上什么照片。
“你小子老鼠似的可会藏,那次太高调啦。”阿坤笑吟吟地说。“照片在床头缝儿里翻到的。”
“还我。”
“嘿,兄弟们当时想找点儿肉来当个夜宵,他妈的就一张破照片。”阿坤拿了照片翻来覆去地看,“啧啧啧,还是双人合照。”
“还我!”
“这背景是警校啊?丧波儿别说,你那时候真神气。”
“你他妈还我!”
“波儿啊,我告诉你个秘密。你过来我就给你。”
刘波就走过去。
阿坤撕了照片,天女散花似的一洒。落了两人一身。
“关心则乱,不稳重。人都死了,在乎这干嘛呀。”阿坤摇了摇头。
刘波捏了拳头,阿坤就问:“你要揍我?”
“我说告诉你个秘密是真的。我死不了。”被绑在椅子上的人露了个奇奇怪怪的笑,低声道。
刘波松了手,看傻子似的看对面儿的人。
吸毒果然坏脑子。他想。
“我不揍你,你自己往桌子上撞。”刘波说。
“你他妈当我脑子坏了?”阿坤咬牙切齿。
“我就是试试,万一成了呢。”刘波面带遗憾。
“我没疯!”阿坤嚷道。他竹筒倒豆子般说老大以前经常见一女巫,可神了,能让他借尸还魂。
“那你老大怎么没活?”刘波问。
“你怎么知道他没活?”阿坤继续神神叨叨。
“他活了能要你做老大?”
“这活过来的人不能说自个儿活了啊,是禁忌。只能别人猜。”
“严谨。”刘波点头表示知道了。
旁边儿的协警忍俊不禁。
刘波就看了过去:“你听到了什么?”
“兄弟,这人是不是……”协警指了指脑袋,“有点毛病。”
“他说了没有嘛。”刘波走过去拍了拍协警的肩:“你可别说要让上头给做精神鉴定的话。”
“这么个人弄死咱好多兄弟,为了个死刑犯不值得多此一举,对吧。”
协警愣愣地点点头。
阿坤在后头大笑不止,甚至笑出了泪:“波儿啊,你还是丧波儿啊。”
“你回不去啦!”
刘波两步上前踹了凳子,让人止了笑。
阿坤躺在地上,眼睛带了笑出的泪花花看他,扬了嘴角用唇语说:我死不掉的。
刘波就俯身下去,问:“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你就是死到临头了,发现自己怕死,怕得要死。”
“那借尸还魂可能存在,但你自个儿也不敢真信,是不是?”
阿坤的嘴巴就闭上了,不动了。
“你告诉我就为了给自己个底,对不对?”
“就像吃了伟哥到处宣扬自己金枪不倒一样。”
“实际上就是心里头虚。”
阿坤颤了嘴唇,终开口道:“那女的真的,邪得很……”
“药或许有用,但得分人啊。”刘波直了身,甚至还帮人把椅子扶起来弄正了。
“你他妈就五秒,不能再多了。”
阿坤瞪他。
刘波走到门口,回身说:“你们整自杀式袭击不会是觉得自己死不了吧。”
阿坤几乎被气红了眼。
刘波想,果然还是贪生怕死。
洋玩意儿传着传着就就变味儿了,洗脑式的自我牺牲变成反正死不了,南辕北辙,因地制宜。
牛逼。
到了门口,协警问:“哥,你真不揍他?”
“开什么玩笑。”刘波说,“咱又不是毒蛇帮。”
协警低头自我反省,或许刚刚看到的都是错觉。
“你把人带出去吧。”刘波说。
“哥你也得……”
“我把这儿收拾一下。”刘波示意那堆照片残骸。
协警就点了头,把人押出去了。
刘波看着人走远,才又关了门,往地上的碎纸片走。他蹲下来,拢了大概的,又一寸寸找过去,终于完完整整聚齐了一堆。他脱了刚在车上换的干外套,有内兜那面朝上,在地上铺开了,又拿手一抔抔捧了碎片,平直地滑进兜里。
最后以内兜为中心,把衣服叠成了个方正的包裹,抱在怀里往外头走。
“咋这么慢。”王利发见人出来,熄烟开窗散气一条龙,“我这第四根了。”
“你可少抽点儿吧。”刘波说,接着给他讲了和阿坤的对话。
“疯了。”王老板盖棺定论。
“你帮我找找这女巫呗。”刘波说。
“你疯了。”王利发一针见血。
“不是,我想着说这女的不经常和黑老大见面吗,万一有什么事还能挖出来。不是说我就信了阿坤说的,这么神神叨叨的我能信嘛,虽然他看上去是很清醒,但是……”
“你话特别多,知道吗。”王利发说,“速度明显加快。”
“诶你拒绝就拒绝呗,咋还说人撒谎。”刘波争辩,“我真这么想。”
王利发定定看了他半晌,说,你最好是。
刘波就点点头。
王利发说,行,我帮你查。
三.
有钱有权了总想着自己掌握命运,玄学在上层圈子总是流行的。王利发在身边儿的生意圈打听打听,还真给刘波找着了人。
他任劳任怨地开车上门,准备送佛到西。
刘波把他邀进屋子里,给他展示领回来的狗:“来,握个爪。”
王利发伸了手,杜宾没接。
刘波打圆场:“唉呀,可能不熟。这狗威风吧,傲天当军犬训的。”
王利发若无其事地把手插兜里了,说:“是,威风。”
刘波就很骄傲地蹲下来,摸了摸狗头。
“这可是烈犬。你这才养多久,养熟了?”王利发担心地问。
“嘿,你说怪不怪,这狗跟我天生亲。”刘波头也不回地撸狗,“一点儿沟通成本没有。”
“物似其主,不稀奇。”王利发吐槽。
王老板是个很会说话的人,他本不该这么提起故人。但刘波自个儿把狗弄回来放身边儿了,丁点儿不在乎睹物思人。王利发就琢磨着估计是以毒攻毒,也就顺坡下驴了。
刘波果然很开怀地笑。
狗原先还好端端坐着,昂首挺胸的;被摸了两下,喉咙里就发出舒服的咕噜声,头往刘波怀里窜,身子也慢慢往地上躺。
“这狗叫什么?”王利发也凑过去准备上手。
杜宾灵敏地往后头一躲,从刘波手底下退出来,跑远了。
王利发觉着自己就多余把手拿出来。太多余了。
“说来话长。”
“?”王老板疑惑,王老板全表现在脸上。
杜宾犬大名花衬衫,王利发看着刘波身上的花衬衫若有所思。
因为过于拗口,所以还有个小名儿,随前主人,叫啸天。
一个承担象征意义一个注重实用功能,虽然大小名毫无关系但是作用互补。
“傲天取的,怎么样?”
“大名独树一帜,小名旁征博引,不错。”王老板这辈子没撒过这么大的谎。
毕竟他做生意也向来用真心。
刘波又跑花衬衫边上说什么我去去就回,你乖啊,顺手摸了把狗头,才对王利发说:走吧。
王利发事后郑重发誓,世界上一定有母性的光辉这种东西,并且在那一刻降临在了刘波这个糙汉身上。
上了车刘波说,利发你别介意,啸天不喜欢烟味儿,你老烟民了。
王利发没说话。
因为他槽多无口。
一时话太多了堵心上,闷得人躁。王利发一脚油门下去,心头松快了大半,打算一个个问。
王利发:你咋知道它不喜欢烟味儿?
刘波:心有灵犀懂吧。而且你都说了,物似其主。
好荒谬,但由于过于荒谬而根本无法使用逻辑反驳。
王利发:狗不亲近人的理由千千万,怎么就因为我是烟民了?
刘波:说了啊啸天不喜欢烟味儿,你身上味儿太重了。
王利发拒绝这个循环论证,另寻突破。
王利发:龙傲天身上也有。
刘波:你俩不一样。
绝杀,王利发无言以对。
总结下来,刘波十分唯心完全不讲逻辑,但居然神奇地形成了逻辑自洽;王老板节节败退并认为再这样下去他俩必须疯一个。
他抓住了最后一个槽点,只求一击毙命。
王利发:为什么我一个大写的人要和只狗计较?我介意啥?
刘波:不知道哇,我又不是你。
刘波又说:我只是预判你的感受。
预判,一个带入他人角色、估计该角色对当前情境可能做出的反应,从而针对该反应采取措施的策略性举动。
刘波很明显代入得很失败。王利发想。反正我不会因为摸不到狗头就介意的。
他这么想,但他不能说“对不起我没预判你错位的预判。”
于是他说,哦。
刘波就接话,我替他给你赔不是。
王老板越发觉得他们讨论的不是一条狗,是刘波傍家儿一类的人物。
这句道歉他接了啼笑皆非,不接刘波好像又很认真。
王老板机智地选择了第三条路,靠边停了车说,到了。
有本事的玄门中人可能多是大隐隐于市的。王利发把车停在了一个很热闹的市集口,带着刘波七拐八拐,到了个小门前。
门外熙熙攘攘晴天朗日,门内静可闻针晨昏不辨;刘波的眼睛尚未看清什么,鼻子就嗅到股药味儿。
看上去是那么回事儿,刘波想。
下一秒,屋子里头就亮了灯,豪华水晶吊顶功率千瓦往上,每一片水晶都折射出不同凡响的光芒。
刘波的眼睛又瞎了一次。
“抱歉啊,这破地方采光不好。”正对二人的真皮沙发里陷了个打扮入时甚至有点超越时尚的高挑女人,大波浪红嘴唇,烟熏眼妆小吊裙儿;戴了黑绒丝的长手套,腕子以上是渔网的样式。
“但没办法嘛,租金便宜。”
王利发瞅着这吊灯眼熟,他想买没舍得,够盘下这整个屋的。他刚想开口说您谦虚了,刘波就大咧咧地寻了空位坐下:“挺好的,这不挺安静。”
他是真觉得好,但凡他东躲西藏那大半年寻个这住处,说不准能呆满一个月。
王老板没跟上节奏,这头两个人已经开门见山。
刘波:怎么称呼啊?
女人:我喜欢布鲁斯,江湖人称RnB,你可以叫我R老师。
刘波:行,这个布小姐啊,我是阿坤介绍来的。
女人:……我知道。
刘波:知道啊,知道就好。这个,借尸还魂什么说法?
女人就坐正了,不知道摁了哪儿,吊顶的光变得昏暗,堪堪罩住两个人。她的声音也变得缓慢而沙哑,像是600目的砂纸在磨贝壳上结满的藤壶疙瘩:
“你是想让什么人活?”
刘波掏出证件:我是警察。您这边涉及勾结黑恶势力,封建迷信,请配合调查。
对面传来一阵大笑,刘波简直要怀疑顶上的水晶会被震下来。他不能像踹阿坤的椅子那样打断施法,只能说:
“布小姐,请回答我的问题。”
女人没理他,兀自笑完了才从沙发垫下面抽出几页纸递过去。
第一张,吉普岛巫术协会荣誉会员。
第二张,宗教活动场所许可证。
第三张,巫术营业执照。
第四张,三好市民奖状复印件。
女人说:我是合法经营。
刘波想合理怀疑对方买假证,他再往后头翻。
第五张,吉普岛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研究生毕业证复印件。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
刘波随口闲聊:你一名牌大学研究生搞这个?
女人就说:社科人文专业加现在就业形势,你懂的。
刘波:哦,知道,没工作嘛。
女人问:您倒底想知道什么。
第六张往后,客户登记信息。
刘波去找阿坤的名字,在第七张的头上看到三个字:
龙傲天。
四.
刘波翻页的手停了。他说:“世昌,要不你去外头等我?”
“说了我叫……”王老板话说一半突然觉得不对劲,“波儿,你要干嘛?”
他给屋主人赔了礼,把刘波拉到一边,悄声问:你不会真信了吧?
刘波没说话。
王利发就急了:你他妈接受的唯物教育都喂狗了?
刘波说:这布小姐还是马克思学院毕业的呢。
王利发说:我就说你怎么不吭声不喘气儿的,憋着大招发疯呢?
刘波说:我没疯。
王利发说:你和我说狗的事儿的时候我就觉着不对,你把狗当谁呢?
刘波就很严肃地说:我有爱心,喜欢狗,当儿子养,咋了。
王利发瞪了刘波半晌,问:好,退一万步,借尸还魂。你他妈借谁?龙傲天早被烧了就剩灰了!
刘波说:我没想借尸还魂。
王利发很怀疑地盯着他。
刘波说:真的。我没想。我没疯。你放心吧。
王利发不知道怎么办了。刘波看上去确实很正常,那些偶尔的怪异感他也抓住细细问了,但对方回答得很有条理,他说不上哪里不对。
波儿是卧底了十年的人。王利发想,心智早比我坚毅多了。
这么一番自我说服,他才终于说:行,我在外头等你。
刘波重新落座。
女人啧啧摇头:你那朋友做了两辈子老板,精明了两辈子,就被你们这真心拴住了。
刘波:两辈子?
女人就住了嘴,说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说:你都和阎王抢人了,还怕天机?
女人说:人有钱有权了就不想放,想长寿很正常嘛。只是容易想疯咯。
刘波问:你骗人?
女人说:这话可不能说。我是诚信经营。
说完,她又从垫子里拿出一只录音笔,选了个文件开始放。
刘波听出来,这是毒蛇帮老大和女人的对话:
老大:
R老师啊,您说这真有起死回生的术法?
女声:
不可知啊。
老大:
这什么意思?
女声:
您没见过身边有这样的吧。
老大:
是啊,不然问你干嘛。
女声:
您听过“黑天鹅”的故事吗。
老大:
我小学没毕业。
女声:
哦,是这样,人凭借经验认识万物,但无法认知全貌。这是马克思哲学里面最原初的“不可知论”基本观点。
老大:
再说明白点儿,我咋听着想睡觉。
女声:
实践出真知。您得自己死一回才知道。
老大:
我明白了。
女声:
明白就好。
老大:
你他妈这是忽悠老子呢。来人!
女声:
不不不,您莫激动。我的意思是,您身边没有,并不代表这个事情一定不存在。
事实上,科学也是解释事物的一种体系罢了,它的证伪只能存在于自身运作体系内。简单来说,科学何尝不是一种迷信。
老大:
哦,你的意思就是是真的了。
女声:
我的意思是它不能被证明是假的。
老大:
好!太好了!咋这么好呢!
录音到这里就断了。
女人说:你看,我没骗他。
刘波觉得眼前这个女巫很神棍。但是他没有像毒蛇帮老大那样被洗脑,他脑子里只有第七页纸上龙飞凤舞的签名。
他一看就知道,是龙傲天自己写的。
刘波指着纸问:他来过?他做了什么?
女人就说这是客户隐私,不方便透露。
刘波脑子乱得想掏枪。
女人突然闭了眼睛。再睁开之后她说:你叫刘波。
刘波说是,我是他师哥。
女人就笑了,说:行,给你破例这一次,你问吧。
刘波就问:傲天什么时候来的?
女人说了个数。
刘波算了算,那是他卧底第七年,打入毒蛇帮内部第六年。
也是和龙傲天不告而别第七年。
刘波又问:他怎么来找你?
女人说:我在我们这行很牛的,首选人才,不稀奇。
刘波:他为什么来找你?
女人说:他来找我问了个问题。
刘波:什么问题?
女人说:他问我,他师哥在什么地方。
刘波就说:不可能,他根本不信这些。
女人就笑:你不也不信吗。
女人又说:他说他实在找不到了。
刘波的肩就塌了。
女人:还有问题吗?
刘波:你怎么说的?
女人:我说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红了眼睛哑了嗓子:你他妈也不会别的了吧。
女人说:你怎么不问问他还问了什么。
刘波就说:他还问了什么?
女人说:好多呢。什么师哥之前说一直想当警察,怎么说退学就退学了,还问什么为什么师哥不联系自己,还有什么师哥如今过得怎么样啊,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之类的。
女人说:太琐碎了。
刘波使劲儿睁了眼,他怕一松劲儿就掉眼泪。这次再没什么“眼睛痛”的借口了。
龙傲天没给他说过这些。什么找人,什么等待,什么绝望到把这种虚无缥缈的玄学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只是笑得很灿烂、很阳光、很快活地说:师兄,欢迎归队。
刘波就真的以为,只是他一个人挣扎了十年。
这些问题龙傲天是憋了七年,无人可诉,才对着一个陌生人说了个畅快。
刘波知道,他是在问自己。
虽然渺茫,但刘波还是抱了希望。或许这个人能回答一二,无论真假,都足以给踽踽独行了太久的师弟一个慰藉。
不需要十足真实。人是很智能的生物,也很擅长欺骗;只要给他一个想要的答案,他能合理化所有过程。人能凭空建造海市蜃楼,也能重构理想乌托邦;现实是黄沙漫漫还是废墟残桓,都不重要。
只要他想要。
于是刘波问:你怎么说的?
你快说,说你师哥没有不联系你,说他过得很快活。说呀!刘波想。
女人回道:我说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就低了头握紧了拳头,说:艹。
他抬头想露个笑,但没笑出来,就显得很狰狞:你这是假证吧。
女人说:24k纯。
刘波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女人说:我没有不知道。只是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就很嗤之以鼻地哼笑一声。
女人说:我至少还是答了他一个问题的。
刘波忙问:什么问题?
女人就靠在真皮沙发上,翘了腿,说:他最后问我——
“我师兄还活着吗?”
活着。女人说,这是我当时的答案。
刘波说:谢谢。
女人说:我可不是蒙他。我说了,我都知道。
刘波说:是。我刚才冒犯了。
女人就说没关系,人之常情。
刘波:他还做了什么吗?
女人:没有。他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刘波点点头。
他接着问:那您能告诉我——
“我师弟还活着吗?”
女人就笑了。她说:你不是刚去送花了吗。
刘波又说:他还活着吗。
女人便回,说你那朋友刚不是让你别信这些吗。
刘波就说:他活着,我就信。
女人摇摇头:你魔怔了。
刘波笑:我不在乎。
女人叹了口气,道:我不能骗人的呀,我是诚信经营的。
刘波就问:那都说借尸还魂,人死了有魂魄的吧!那你让我见见他的魂成吗?
刘波说:当我求你了。
五.
女人一边念叨着自己心软,一边画了个阵。刘波在对面眼珠不错地盯着。
屋里凭空起了一道风,头上的水晶片儿相撞,发出叮呤咣啷的响。女人在响声中收了手。
她说:奇怪,没有。
刘波忙问:什么意思?
女人说:字面意思。下头没有他的魂。
刘波喜道:就是说他没死?
女人撇了他一眼,说:人都火化了,你说呢。
刘波就蔫儿下去:那是什么意思?
女人说:反正下头没有他的魂,别的就天机不可泄露了。
刘波若有所思。
女人说:你莫要想太多。死者不可追,你师弟若在,肯定希望你好好活着的。
刘波就想起那句“师哥你惜点儿命吧。”
他说:我知道。
女人又说:你们这缘分,早开始啦,长着呢。
刘波说:我知道。我和他警校的时候认识,到现在十几年了。
女人就笑:我说的不在这儿。
刘波就问:那在哪儿。
女人说: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就也笑了,说:谢谢。
王利发在外头等得昏昏欲睡,刘波才从里面出来。他甫一上车,王利发就起了身盯着他:“你没干嘛吧?”
“我能干嘛。”刘波笑。
“我哪里知道。”王利发嘟囔着。
刘波就说,你要实在担心不过,这样,今晚陪我喝一场,咱就当这事儿过了。
不知道为什么,刘波不太愿意这时候回去。他想着家里的啸天,觉得这可能是近乡情怯。
他得把自己迷得晕晕乎乎,才敢回去。
刚把啸天接回来的时候他就莫名觉得亲切,结合着看守所里阿坤的那一通神神叨叨,他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想。
你看。刘波对自己说。哪有狗不吃狗粮,不睡窝,他说渴就叼瓶水过来的呢。
他根本没怎么挣扎,就陷入这种令人目眩的猜想里。
他的理智拉扯着告诉他说:这是假的、巧合,不要陷进去,不要疯。
但现在有人告诉他:下头没有傲天的魂。
魂有归处。
傲天那么好的人,总不可能人间不容,地府不收吧。
这猜想像瓶馥郁的酒,刘波只想喝下去,才不管是不是穿肠毒药。
他举了杯,理智最后一次负隅顽抗:那他为什么不告诉你?
刘波说:总有理由的。比如这种事不是谁都能接受的、比如有什么禁忌不能说、比如……
一条狗能活多长时间,他不想让我再伤心。
所以诸位看官,你看,我说过,人总是很擅长给想要的真相找借口。
然后轻而易举地接受它。
王利发接了邀请,和刘波到了一个宾馆对面的大排档。
他说:我今天舍命陪君子,你有什么想说的都说出来。今天记忆不过夜。
刘波就说:好。
他就真的说起来。
刘波是在卧底第八年遇到龙傲天的。他的师弟当时还不是警署的明日之星,没有揪出警署卧底也没有什么大的作为,相反还被分到了扫黄组。
刘波后来问龙傲天在警校的时候成绩优异,怎么毕业这么多年没步步高升。
龙傲天就说他惜命,没立下什么功。
刘波就诧异:你还惜命啊。
龙傲天就又挂上那副很活泼、很亲和的笑:是啊。没见着师兄,我不想死啊。
轻轻巧巧一句话,像个巨大的磨盘,从天而降地把刘波的心砸了个七零八落。
他就说,傲天,我回来了,你也得惜命。
龙傲天又说,那是。没看够呢。
回到第一次久别重逢。实在不是什么诗意盎然的场景。
那是个晚上,天上下大雨,雷声震天响。
刘波指着大排档对面的宾馆:看见了吗,就是那里头。就前两年,我们在那儿见了面。
王利发就点点头。
刘波继续说下去。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地方。房间里的墙纸边上都生了霉斑,灯泡是那种廉价的白炽灯,用久了就黯了,照不清楚。灯罩上头还蒙了灰,边边角角挂了几条蛛丝。
是个标间,两张床上两对男女。地上散落着衣物和泛了黄的被罩。
刘波是被叫过来送套子的。宾馆的套被之前的住客用了,还没补上。他本想顺着门缝把套子塞进去,走进前了才看到宾馆的门根本就没关。
里头的人叫:“丧波儿,你进来吧。”
刘波就拿着塑料袋推门进去,他特意拿了个黑色不透明的袋子。
里头的人脱了光溜的,一个男的转过头说:“丧波儿,要不你一起?”
刘波摇摇头。
那男的就转过去冲着身下的女人笑:“嘿你看他,还害羞。”
女人也发出咯咯的笑声。
刘波说:“我先走了。”
男的就说,别走。又让旁边床的人停了动作,他说:“这样。”
“这么多年了,没见过丧波儿开过荤。你们俩今天谁能让他破了戒,老子价格翻倍给。”
刘波就笑,说哥啊,我哪有什么戒。
你这,不是让我白嫖嘛。你们一人一个正好,我不就不掺和了。
那男的就稀奇道:“让你白嫖还不肯啊。”
接着他又从床边的衣服里掏出钱,拍到女伴的胸脯上:“还不快去。”
两具赤条条的身体就从床上站起来,捡了地上的东西胡乱地披着,迎了上来。
刘波看着白花花的肉随了扭动的腰身在抖,他走也走不得,钉在原地,抬头望了灯。
那几条蛛丝在荡。
一女的娇声娇气地靠过来,叫好哥哥,一手拿了刘波的手往自己胸脯上贴。
刘波触了电般往回缩。
那女的被这力量一带,就往刘波怀里扑去。刘波忙侧了身,用肩膀顶住。那具滑腻的白肉就顺势缠上他的胳膊。
另一个女的就跪下去,手解了腰间的绳结。
妈的。刘波就想起上头让他做卧底。
前辈告诉他卧底没有清白。
没说连这清白都他妈保不住啊。刘波想。
要不说我不行吧。
宾馆门被突然踹开。一堆人涌了进来,大吼:“警察!”
“不要动,蹲下!”
床上的两个人慌慌张张钻到被单里,又被推搡着下了床穿了条裤子,举了手蹲在墙角。两个女的也急忙窜到床边遮了身子,捡了地上的衣服往身上套。
刘波一个人穿得整整齐齐,听着入门的声音腿一软,反射性地抱头蹲下了。他后边儿的警察踢了踢他的脚,让他往边上走点儿:
“挡道了。”
“咔嚓”。腕上套了个冰冷的铐。
刘波听见一个声音说:搜一下有没有违禁物。
更低、更沉,但还是熟悉。
刘波被惊得抬头,又赶忙佝偻了下去。他用胳膊挡了脸,悄悄转了头,斜了眼睛往后看。
他的师弟穿了一身板板正正的警服,站在人群中央。
屋里的白炽灯不亮眼。但刘波看着看着就被光线刺了眼睛,眨出点湿润来。
他想拿个面具口罩什么都好,罩在脸上。
但是各位,那还不是疫情时代,口罩这种东西着实不是随身携带的。
刘波就只能使劲低了脖子,拿两只胳膊尽量夹拢了,遮住脸。
警察把人往警车上带,还拍拍刘波的肩说:放松。
刘波瓮声瓮气地说:我长得丑,怕吓到你们。
警察就笑一声:那有什么。等会儿不也是要拍照的。
刘波生无可恋。只能寄希望于负责登记的警察不是龙傲天。
他该怎么解释,消失八年后,曾经说要当警察为民服务的人出现在扫黄现场,身上缠了两具赤条的身体,边上还有个装了套子的塑料袋。
他穿着衣服,但他觉得浑身赤裸。
老天爷满足了刘波的愿望但没有完全满足。
登记完了之后,警察押着其他几个人离开。龙傲天推门进来,把刘波抱头的胳膊从脑袋上放过去挪到身前,手搭上人的背,说:走吧。
刘波就低了头跟着往外走。
龙傲天的手放在身前人的肩上,导着方向。他一路把人送到卫生隔间,锁上门,说:师哥。
刘波低着头没应。
龙傲天就说:师哥,别以为留了胡子我就认不出你了。
刘波就抬了脸,挂上个笑:这位警官说什么呢。
龙傲天说:师哥!
刘波继续笑:诶你叫我师哥,那咱俩有缘。不如把我放了?
他抬抬自己的手,示意胳膊上的手铐。
金属反了光,刺眼得很。
龙傲天的眉眼就耷拉下来:您不认我。
他又说:没关系,你还活着就好。
师哥。龙傲天又叫,你还活着。
刘波其实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选做了卧底。他心肠软,本来不适合的。
他现在看着年轻人垂下去的头,防线塌了半截。再没忍住应了那声师哥,用带了镣铐的手牵了龙傲天的手放在心口,那里的心扑腾得厉害。
是。刘波说,你听,师哥活得好好的。
六.
王利发又叫了箱啤酒:“波儿,你现在挺能喝啊。”
“练出来的嘛这不是。”刘波就开了一瓶,灌了一大口。
“道上还讲求这个?”王利发问。
“什么生意不是先礼后兵?”刘波就笑。
王利发就沉默地也开了一瓶,兀自和刘波的一碰,说你继续。
刘波从兜里拿了张照片递过去:“你看。”
王利发接过来,是张合影。上头划拉着横七竖八的条儿,密密麻麻得像破碎的网。
他摸着不对劲儿,照片有些厚,背面像是糊了一层胶。
“我给重新弄好了。”刘波说,“但还是比不得以前。”
王利发就说,手挺巧,看不出来。
刘波就拿过来,用手指着给他认:这是咱警校以前那操场,还记得吧。
王利发说:记得。是不是你俩刚演习完那天。
刘波就说是。
王利发说:我那天没来。听说现场出情况了,炸弹提前爆了?
刘波就说:问题不大。我俩不还拍照嘛。
警校演练,安排在一栋烂尾楼里。玩角色扮演,学生分成劫匪与救援。
刘波和龙傲天是一队,烂尾楼六层,其他队友在前五层选择自我祭天,换他俩冲到最后。两人时间卡得正正好,要把人救出来。
结果炸弹提前炸了。威力不大但奈何前期安全措施不够,引了场小火灾。
刘波让龙傲天带着人先走,自个儿断后。
龙傲天说不,我走了你怎么办。
刘波说这时候就不用电视剧那一套了,你快走我还能抢救一下。
龙傲天说,你以后也这样吗。
刘波说,当警察的,早就准备好这一天了。
烟飘过来,龙傲天被熏得眼睛发酸。他没再说话,转头就走。
很利落。
刘波最后一个拉着绳子往楼下降,落地时绳子刚好被烧断。
那次演练虽然过程有些惊险,但是他们还是达成了无一伤亡并且成功爆破一栋烂尾楼的完美结局。
刘波后来回想起来,那只是场小火,根本算不得什么大场面。甚至根本不需要这么悲壮的你死我活。
但在那时的刘波和龙傲天看来,是他们第一次直面不确定、伤亡和命悬一线。
这对于安全保底的阁楼里的大学生来说,属实是一次大考验了。
刘波说:可惜啦。和傲天就这一张翻得出来的合照。都没来得及拍呢。
王利发说:这挺好看,挺好的。
好多年了。刘波又把照片放回去,说。
照片最初不在刘波这儿。他当了卧底,身无长物,没什么东西能暴露他过去是个什么人。
他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一个最常见的小混混,见条子就跑,看女人就撩,衣服从来不好好穿着,嘴里永远是烟酒不离,脏话齐飚。
刘波偷偷回过几次家,正屋墙上还挂着他在警校门口报道的照片,脸光生儿的,不像他。
刘波也悄悄去过龙傲天的毕业典礼,没进得去,就在外头隔着栏杆看。
毕业典礼是室内。他看不见。只看见了空荡的操场。
他就支了耳朵去听场馆里的话筒声,隐隐听到请优秀学生代表龙傲天上台致辞。
刘波就在外头鼓起了掌。
再后头警校的围栏上头安了铁刺,栏杆缝隙被移栽的树挡住,再看不见了。
他再想起来在这里上过学,不觉得恍若隔世,只觉得荒唐:那是纯然的陌生。
你是刘波。他告诉自己。
但他想不起来刘波什么样了。
久别重逢后龙傲天在厕所隔间里拿了照片,很骄傲地给他看:我带身上的呢师哥。
是求夸的语气。
照片上的刘波脸光生儿的,咧着唇,笑得很清楚。
原来这是刘波啊。他想。
他就问龙傲天要了照片。龙傲天起初还不给。
刘波知道他师弟是个很敏锐的人,也很聪明,话不明说。但龙傲天问他:师哥你方便吗?
理论上是不方便的。丧波就该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但刘波有点怕这样下去,他就变不回刘波了,于是他说:方便。
龙傲天就把照片给他,又说:师哥,你得拿个东西跟我换。
龙傲天倒也不是在乎白嫖,就是这照片早成了他的念想,撑了他好多年。
刘波说:我这也没东西啊。
龙傲天就上下打量他,给他开了锁。
然后扒了他的花衬衫。
“你这师弟也挺变态。”王利发评论到。
“外套。”刘波说,“老子里头还有件背心儿呢。”
王利发就撇嘴点头,不评价了。
刘波又说:他甚至没问,直接认准了我是卧底。
刘波说:他怎么这么信我。
王利发没回。他也不知道。
这样的情谊他羡慕,但他不懂怎么会有。
王老板选的大排档很有档次,塑料椅子都是带靠背带扶手的。刘波躺了进去,望着天,说:“其实我当时没想着再回去了。”
王利发就疑惑问为什么。
刘波说:我以为我回不去了。
刘波是卧底第七年头儿的时候和上线断了联系的。他换了个接头的人,一次没碰上,帮内就开始清洗内鬼。
出问题了。刘波想。有人玩儿无间道呢。
龙傲天见了刘波之后申请了调队,一次前线任务中端了毒蛇帮的一分堂口,但后援的警队没来,他就落了人手。
龙傲天就明白过来,他们原计划都是送的。没成想真的捣了一个窝点。
也值。他想。他们一个小队拉一个分堂口垫背,不亏。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哟呵,哥几个都在啊。
他睁开眼看过去,师哥逆了光站在门口,一边手上提了几瓶酒,另一边儿抱了几桶方便面。
刘波说,兄弟们出去买点儿下酒菜,这小子翻不出什么水花,我看着就行。
其他人就说丧波儿真他妈贴心,然后四五个人吆五喝六地都走了。
龙傲天说,师哥,不对劲。
刘波泡了碗面走到龙傲天面前,蹲下了,用叉子给他绞了一卷喂到嘴边:别叫师哥。
龙傲天用嘴去接,还抬了眉很疑惑地看他。
刘波说:你先吃点东西。人还没走远,等会儿的。
卧底这么多年,别的没学会,谨慎早刻进了骨子里。
龙傲天说,今天本来该有后援的。还有,我查了你的档案。我没找到。
刘波就骂了声操,说,我早猜到了。署里头有老鼠吧。
龙傲天就点头,说我觉得应该是,还不低。
刘波就说,行,你一会儿赶紧走。回去之后悄没声儿的,别张扬。装傻,知道吗?
龙傲天就急了,问:那你怎么回去!
刘波说:我早没想着回去了。
龙傲天面也不吃了,很犟地盯着他。
刘波说,真的。这不有你在吗。你们到时候端堂口的时候,龙警官下手轻点儿,留我个活口就行。
龙傲天说,你说什么?
刘波就笑:实在不行,傲天你努努力,给我弄个什么污点证人,什么线人身份也成。
龙傲天说:不可能。
刘波就又舀了面递过去:我就知道有点困难。
龙傲天没接,说:师哥,你想回来吗。
刘波没说话,把那叉子面自己吃了。
龙傲天就说:我知道了。
刘波没问他知道什么,只是给他解了绳子,把自己的枪给了他,让他快走。
他又寻思这么个从小阳光到大的人可能接受不了这种冲击,于是刘波说:
“傲天,你别怀疑自己,也别怀疑警校学的东西。错的不是这些,是人。”
龙傲天就说:师哥,我看着你,我就没什么怀疑的。
刘波只觉得受之有愧。他拿了枪往自己腿上来了一子弹,说:
“你走吧。”
龙傲天回头看他:
“师哥,我一定把你带回来。”
鲜血有点灼眼,龙傲天没敢多看,走了。
看上去还是很利落。
王利发抓了个最无足轻重的问:“你档案呢?”
刘波说:“我最开始的上线是因公殉职,估计也是察觉了什么。提早把档案给毁了。”
王利发说:“那他不是害你嘛。”
刘波又仰头灌酒,一瓶见了底他才说:“哪里是害我,他人都没了。”
“档案不毁,卧底直接指名道姓,哪还能在清洗里头浑水摸鱼。”
王利发就点头,说是没办法。
这些东西太重了,他没办法再提。只能起了别的话头:“你师弟那花衬衫是那段时间养的吧?”
刘波说是。
他笑着说龙傲天嘴上说不怀疑,估计心里头也难受,整夜整夜睡不着。后头进了趟心理咨询室,医生让他养狗调节心理状态,别这么绷着。
什么睡不着,什么心理咨询,什么养狗都是龙傲天亲口说的,他也不是什么都瞒着刘波。偶尔也会泄露一两句,轻飘飘地卖个惨,让刘波自个儿掂量着惜命。
王利发就掰着指头算了算,说龙署长不就是那段时间屡建奇功,揪出卧底,一飞冲天的嘛。
刘波说是。
王利发就咂舌:“他说要把你带回来,还真就……”
话渐渐消音,王利发把后半截咽了回去。
不能再说啦。这不是给人心上撒盐嘛。
刘波说:“咱回吧,花衬衫还在家里呢。”
“谁跟你舍命陪君子,你一个人没牵没挂的,我家还有人等呢。”
真把狗当人养啊。王利发腹诽一句。他低头去摸车钥匙,手突然顿住了。
“怎么了?”刘波问。
“你等着我叫个代驾。”王利发说。
七.
刘波手里攥了个酒瓶子,里头还剩半瓶酒。
他刚在家门口前判断了一下,目前属于一个能走直线但脑子不知道走没走直线的状态。
然后他就掏钥匙开了门,一次成功。
“还不够醉。”刘波想。于是仰头就把剩下半瓶酒喝了,瓶子咣当一声落地上,裂成几块。
花衬衫从客厅里飞窜过来,眼瞅着就要往刘波身上扑。
“站住!”刘波喊。
花衬衫果然就站住了。
“有玻璃渣呢。”刘波就关了门,脱了鞋跨过地上的碎片,扑到客厅的沙发上。
花衬衫一路小踱步地跟着。刘波安全在沙发上着陆,它就在一边趴下了。
沙发腿矮,刘波的手耷拉下去,刚好可以顺到杜宾光滑油亮的毛。手底下的皮肉微微起伏,带了点儿温度。刘波摸上去,这才感觉到手冷。
屋里没拉窗帘儿,外头是个朗夜。刘波家在一楼,月光很潇洒地攀过客厅的落地窗漫进来,投了层叠的树影。
还有一张沙发,一条狗。
“天儿,你去开个灯。”刘波喃喃道。
手底下没动静。
刘波就睁了眼,说:“天儿,开灯。”
杜宾就站起来,走到墙边,立了身子,用爪子够了开关。
“啪”的一声,屋子里亮堂起来了。
太亮了。刘波扯了沙发上的靠枕,捂在脸上。
他觉得右腿隐隐的痛。
矫情,他想。之前没人注意你怎么不痛呢。
是王利发回来的时候在车上问了。他们在车上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刘波说龙傲天不知道做了什么,自个儿的档案又回去了。
刘波说:我是光明正大回警署的。他甚至还想给我申个三等功。
王老板想:真就带滤镜呗。你那师弟两年成署长,你他妈十年卧底啥功没立还差点儿把自己搭进去,心里没点儿数吗。
你俩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你占个负二百五知道吗。
他转头看刘波:人已经有点儿醉了,俩双眼皮撑着迷迷糊糊看挡风玻璃。
王利发只觉得那大双褶皱里满是天真的单纯;那眼睛里透着清澈的愚蠢。
能怎么回去?原始文件都被销了,伪造呗。
想法刚涌上脑子,就被不多的清明拉扯回来。一是这是他王利发的妄自揣测,二则是……
把明明该存在的东西创造出来,算什么伪造。
龙傲天只是把欠刘波的东西,给他原封不动地讨回来了。
应该的。
代驾小哥支了耳朵听八卦,越听越怕,越怕越爽,越爽越热血沸腾。激情上脑到差点儿红灯路口一脚油门轰过去。
王利发就阴恻恻地说:好好开车,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你。
小哥儿听了一段无间道,对此深信不疑。浑身热血化了冷汗,之后的车程鼻观眼眼观心,闭耳塞听噤若寒蝉,连车速都降到了最低限速。
本来能降到二十迈往下,王利发说车速不够拍了照被扣分用命填。
小哥儿看着仪表盘,仿佛看到自己的命上蹿下跳,随时都有丧失的风险。
他上一次在车上这么胆战心惊,还是在考手动挡科二陡坡起步的时候。
王利发从来不在刘波卧底这段日子的事儿上多口舌。不问,但说了他就听,听了就忘。
不知道王老板纠结了多久,到了小区门口他才开口问了一句:“波儿,你那腿还痛吗?”
刘波说:没你那肩膀痛。
王利发就笑:难兄难弟。
刘波说的是真话。他这腿自个儿下的手,精准、治疗及时,没什么后遗症。
龙傲天走了,他躺地上,等出去的人回来他就哎哟哎哟地哀嚎,说那警察有两下子,抢了他的枪,还打了他。
他在毒蛇帮贪生怕死没本事的形象塑造得极其成功,刘波可以骄傲地说,他卧底十年,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这些人就信了,顶多骂他两句废物。
刘波接了话谄媚地说,这种事儿果然还得各位兄弟们来,他就跑跑腿。
领头的人说:这人身上有伤,还没跑远,咱去追。
刘波就哭丧了脸说,各位兄弟,他早跑了。追不上了估计。
领头的人问:那你为什么不追。
刘波指指还在渗血的腿:我这……心有余力不足啊。
这事儿就往上参了一本。
后头帮内到处找内鬼,本来没盯着他这个不成气的小混混。奈何这件事被翻出来,上头顶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把人叫到了堂口。
刘波提前得了消息,在屋里头对着包白粉坐了一夜。
第二天疯疯癫癫上了堂口,面色青白眼下带黑,嚷嚷着说有什么屁话快放,别耽误老子飞叶子。
分堂口的老大说丧波有人告密你是卧底,私自放走了人质啊。
刘波就说哪个傻逼,叫他当面出来和老子对峙。
老大又说,没听人说过你也飞叶子啊。
刘波就说,这又不是什么挣面儿的事。
他突然头上就流了汗,抽搐着倒在地上。嘴里把在场所有人的家里人,上到老大下到门口看门儿的问了个遍,后头据在场的嫌犯说第一次发现丧波贯口说得不错。
但能做老大的人气度就是不一样,被人问候了家人还气定神闲地坐在上头,看着刘波在下面打滚。
刘波开始随便抱着周边站着人的腿开口,说求求了,给他。他满脸的汗泪混作一团,被碰的人嫌弃地躲了,刘波就换个人继续求。到第五个人,被纠缠的人甩不开,一脚踢了过去,堂上的老大说:够了。
又说:给他吧。
东西就丢到刘波面前,他捡起来,从口袋里哆嗦着取了张纸,娴熟地卷了圈儿,对着粉吸了。
艹。刘波想。这浓度。
还好昨晚真的吸了。不然直接嗨死。
他瘫软在地上。别人看他像团陷在泥地里的烂肉。
他在想:刚刚那段儿骂得真他妈爽。
他翻过身,支棱了身体,然后说:谢谢老大。
老大就说:你回去吧。之后买粉儿跟帮里兄弟说一声就是了,给你内部折扣价。
刘波就臊着脸问:免费给不成吗。
老大就看了他半晌,哈哈大笑:放心。只要是咱帮内人,就没有没肉的一天。
刘波就顺了势地表忠心。
结尾你好我好大家好,就他妈差个包饺子。
回忆到表忠心那段儿,可能酒劲儿翻上来了,刘波觉得想吐。他起了身往厕所走。杜宾把自个儿垫子叼来坐沙发边上,本来睡下了,又被刘波没轻没重的一脚踩醒。
它就跟着人去了厕所。
刘波吐了个昏天地暗,洗了把脸靠着马桶蹲下,浑身上下软成一滩,再不想动。
厕所的灯是刘波喜欢的暖光,昏黄的、雾蒙蒙的。刘波一贯不太爱那种刺眼的亮堂。
太锋利了。
杜宾就在厕所门口站着,看着他。
刘波低了头,抬手摸摸心口处的照片。又抬了头,看厕所门口的狗。
诸位,前面说刘波早就有了荒唐的猜测,龙傲天的魂借了狗的身体守着他。
您各位敞开了心地想,若有至亲至爱离世,这般猜想那就是琼浆玉液,诱着人一口下肚。
刘波不是什么看得清楚高歌红颜枯骨的圣人。
他理智再拉扯不住,抬头痛痛快快干了那杯早就想喝的馥郁美酒。
刘波说:傲天,过来。
杜宾被刘波盯得眼神胡乱飘,然后低了头升了前肢,是个臣服的姿势。
刘波说:过来。
它就跨进浴室,一步到了刘波身边。
刘波就搂了它的脖子,落了泪:傲天,你回来啦。
“你别担心,陪不了我三十年,十年也赚啊。”
八.
过了些时日,王利发秉承了“兄弟遇了丧事得多陪陪”的原则再去刘波家里,特意带了一大袋进口的狗粮。买的时候店员问他要什么牌子,王老板大手一挥:最贵的。
他上门的时候刘波还在值班,就给了他钥匙说要是不怕天儿就自己先去。
王利发问:怎么叫上天儿了。
刘波说:昵称。
这话说的。王老板能怕吗。他当即就又回宠物店扫了通货,什么点心肉干磨齿棒通通安排上,势必要用物质把这条给他冷脸的狗砸得晕头转向。
于是刘波回家的时候就看到王利发拿碗盛了狗粮,企图用糖衣炮弹腐化人民警察的狗。
刘波心头一悸,吼:你给他吃什么?
王利发很无辜地端了碗给他看:Primal。1500泰铢(大概300元)400克的狗粮,我吃了都心疼。
刘波无语凝噎。他叫:天儿,过来。
花衬衫就叼了根肉干溜达过来。刘波拿了肉干叫它松嘴,到手一看,已经没了一半。
王利发就很骄傲:店员说什么狗都抵抗不了这玩意儿,刚开始它还不愿吃呢,你师弟训狗训得是真好。陌生人的东西它真不要。
刘波想叫祖宗。
他师弟不是训狗训得好,这他妈就是他师弟。
他拍拍杜宾的头说:你真给面儿,委屈了啊。
王利发那头先委屈上了:它有什么好委屈的。
刘波就抬了眼沧桑地看他:你不懂。
王利发的确不懂他不懂什么。但他看得懂字儿,而且因为沉疴旧疾对医院的各种单子极为熟悉。
他蹲下身逗狗,视线堪堪和茶几下面镂空的板平行,里头堆了杂物,边上一张纸折着,折痕对着外面,王利发就扫到了内容。
他放下碗,拿过了纸来看。
是张注射记录。
他问刘波:“这是什么?”
刘波就拿过去叠了,漫不经心地放在身后桌子上:“就例行检查,打了次针。”
王利发沉了声音问:“营养剂呢?你哄鬼呢?”
刘波说:“真没事儿。”
王利发就掏出了手机自个儿查。他搜了针剂名,又找这是治什么的。查到最后他撂了手机问:“刘波,你他妈对狗过敏啊?!”
刘波就应了。
王利发:你之前不这样啊?咱在警校的时候你不还养警犬吗?
刘波:飞叶子把身体弄垮了,免疫力下降了。
王利发就说:操。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杜宾:这狗你不能养了。
刘波:我真没事儿,这药按时打,后头脱敏了就好了。
王利发:你当时是门门课第一,但老子也不差,脑子是有的。你忽悠谁呢?
刘波就说:真的。我再打几次就好了。
王利发:这可能会复发,我看到了。
刘波:可能嘛。又不是一定。
王利发就吼:严重过敏会引发休克!
刘波说:没这么严重,真的。
刘波又说:你再上网查查,我可以直接抬走入土了。
王利发攥了单子喘粗气:我看你就是奔着入土去的。
刘波一语点破:我没想着殉情,这太不现实了吧。
王利发说:你俩都疯,没现实过。自己还不觉得。
屋子里就沉默了。
王利发起身坐到沙发上,刘波也坐了。花衬衫就又把垫子叼来,自己趴下了。
王利发看着狗说:波儿,说来你可能不信。
“我和你师弟不怎么熟,但我梦到过他。”
刘波就问:你梦到什么了。
王利发说:我问他是不是要走了,他说是。让我看顾着你。
梦醒来后王利发只觉得什么都迷糊了,只记得自己答了句好。他嗤之以鼻地想这我兄弟,还用你打招呼?
但他还是记了那句好,记了人特意来给他托个梦。
他觉得玄乎,于是把这个归结于刘波天天三句话不离师弟给他造成的ptsd。
刘波听完就笑了:你唬我呢。用我师弟压我?
王利发说你爱信不信。反正这狗你不能养,不然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这声兄弟。
刘波说你带走他才算不上兄弟。
王利发就摇头:这狗必须走。
刘波说:他不能走。这事儿你别管。
王利发笑:这事儿我他妈管定了。
两人声音越来越高,空气里都仿佛起了火星子。趴一旁的杜宾就站起来,跑到刘波身边,冲王利发吼。
刘波听了声音就红了眼,挺直的背塌了、高昂的声音落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变得低而悲伤。
王利发没见过这样的刘波。他只见过哭非得扯个理由说眼睛痛的刘波、轻描淡写说“天妒英才”的刘波、最多不过一句“有点狼狈”的刘波。
他这个同窗卧底了十年,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盔甲,装疯卖傻技能点了个十成十,苦水都往肚子里咽,还能拿出来当个笑话讲给你听。
他听见这么个人说:
“我太苦了。你把他留下吧。”
王利发差点丢盔弃甲,不战而败。
刘波就听他拿了手机打了电话,问对狗过敏有法子治吗,又问了那个针剂。这药名字很长,王利发展开医药单对着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对面不知道答了什么,王利发回好。
最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吸过毒的人怎么个说法?
对面可能在问具体的情况,王利发就说人以前对狗不过敏。
对面又说了什么,王利发就挂了电话。
他转过头来,刘波很期盼地看着他。
王利发说:“你放心,我肯定给咱啸天找个好下家。”
“你先把身体养好了,之后咱也能去看看。”
“我给你找个知根知底儿的。贼好的那种。我都不配养它。”
刘波说:你不懂。
王利发就急:我有什么不懂的?你倒是说啊。
刘波就说:我说了你也不信。
“我就怕你不说。”王利发叫苦不迭。
“他是傲天。”刘波一鸣惊人。
王利发心里头纠着两个声音,一个“竟然这样”一个“果然如此”。
先前所有的不对劲都有了解释——
刘波疯了。
他都说不上来,刘波是具体什么时候疯的。
他想到自己说那句“假作真时真亦假”,只觉得满眼荒唐景,难解其中味。
一时戏言,一语成谶。
但王利发不能直说“你疯了”,他就问:你为什么这么想。
刘波回:你信了?
王利发就扯了个笑,说:我将信将疑,你给我说道说道。我来辩你。
刘波就说:行。
九.
刘波说,他刚领了狗那些天就在想啦,因为看守所听的东西。
王利发就在心里对阿坤进行了人身攻击,面上笑眯眯地问:怎么说。
刘波说:天儿刚来就和我亲啊。一点儿不带生的。
王利发想了想,问:会不会是它太熟悉你的声音了。
刘波说:我都没见过他几次啊之前。
王利发就给刘波讲了个他不知道的事儿。
刘波刚入校时做了优秀学生代表上台演讲。
龙傲天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渠道,找了完整的影像还他妈刻成了盘。
刘波悄无声息那七年,除了那张照片就是那张盘把人撑着。王利发因为和刘波的关系也和龙傲天见过几次面,只要是去人家里,十次有九次那都是背景音。
王利发都能全文大声并带有感情地背诵了,甚至可以挑战一下倒背如流。
“所以我说你俩都疯。”王利发盖棺定论。“五分钟不到的视频能看七年。”
“牛逼。”
刘波又说:哪有狗不吃狗粮的。
王利发就问:那你怎么知道它不吃狗粮。话一出口莫名熟悉,他突然想起自己问过“你怎么知道它不喜欢烟味儿。”
刘波当时怎么答的?哦,他好像说心有灵犀。
原来疯这么早,王利发想。
他抢了话说:你可别说心有灵犀。
刘波:因为他没吃过啊。
王利发指了指剩一半的肉干。
“那是你他妈逼着他吃。”刘波说。
“你给它吃过吗?”
“他不能吃我怎么能给他吃?”
又来了。王利发想。循环论证。
因为预设这狗是龙傲天,刘波觉得龙傲天不能吃狗粮,于是他不给狗吃狗粮。
他还赖狗头上,说人家不吃狗粮,所以这是龙傲天,不是狗。
没有逻辑全是感情,蒙了眼地硬要逻辑自洽,自说自话。
都说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但他今天必须把刘波叫醒了。
王利发就把装了狗粮的碗端过来,放到花衬衫边上:你喂它。
刘波说:我不能。
王利发就说:刘波你他妈当年考逻辑考审讯差点满分的,你比我懂。
“你扪心自问,你那东西有逻辑吗?”
刘波抓了一把狗粮在手上,握得都润了,他松了手,说:我不能。
狗粮一下子撒了满地。
花衬衫拱了鼻子去嗅,但还是很有规矩地没张口。
龙傲天你他妈把狗训得太好了。王利发恨恨地想。
刘波闭了眼,说:还有别的。
王利发:比如?
刘波就说:我说渴他给我拿水。
王利发说哦这个我知道,龙傲天训练的,可神了。诶你俩都喜欢把矿泉水箱子摆电视柜哈。
刘波:他能开灯。
王利发:这个没有拿水神。
刘波就想起那个晚上。他说“去开个灯呗”,花衬衫没动静。
他说了第二遍“开灯”,那是个命令的语气。
他说“过来”,也是命令词。
刘波说:我叫它傲天,它来的。
王利发说:你不是叫天儿吗。
“我有时候也叫傲天的。”
王利发就拿过手机搜了给他看:“波儿,你不是养过警犬吗?”
刘波接过来,上头是一行字:
“狗是通过发音的时长强弱来区分自己的名字的。”
王利发又说:“你还记得你警校那只狗不?”
“大名刘小丫,你们丫丫,丫妹儿一通乱叫,它不也能认出来。”
“啸天、傲天。”王利发翻来覆去倒腾着念了几遍。
“真像啊。”
刘波瘫在沙发上,望了天花板。上头的吊灯像吐了白焰的眼睛逼视着下方的他,他不堪其扰,就躲了视线。
他突然想起来,他在浴室里看着门口的狗。狗就低了头——“和狗眼神对视不能躲闪,否则无法立威。”
训狗的一本野路子的书上这么说。
他在警校时看过很多训狗的书。
他当时想的什么?哦,他想,傲天不看我。
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说傲天不想被他知道自己穿成了条狗。
情真意切,还很贴人设。
他当时还安慰:能陪十年就赚啦。
安慰的到底是谁。
诸位,你看,人真的就是很会自圆其说的生物。
选择性看见,选择性视而不见。
刘波觉得头顶的眼睛太亮了,他就起身去关了开关。
王利发站在沙发前看着他,等着辩他。
刘波说:我再说一句。那个女巫,你找的那个。
“她说下头没有傲天的魂。”
王利发说:龙傲天是个好人对不对?
刘波重重点头。
王利发就说:这样的人早该投胎去了,不受苦。大好事儿啊。
刘波站在开关前,他又觉得屋里太暗了。就开了灯。
吊灯五个灯罩,最左边儿的一个闪了闪,灭了。
火焰就灭了。
刘波说:假作真时真亦假,该我说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的啊。
王利发很冷酷地回:假的真不了。
刘波就说:你再带我去趟那市集吧。
王利发开着用了几个月的大G带着失了魂的人民警察刘波到了市集门口。
他靠边停了车,再领了人七拐八拐地绕进去。
还是那个隔音贼好采光贼差的小屋。
刘波敲了门,没人应。
“不赶巧了。”王利发说。
刘波轻轻推了门,开了。
“巧了。”王利发补充说。
按照正常套路来说,这个时候屋子正中坐了那个时髦的高挑女人,她应该手夹一支烟,不过肺地吐了,在云山雾罩中缓缓地说:
“我等你们很久了。”
顶上的水晶吊灯彰显她的低调奢华,靠着的真皮沙发体现她的内涵优雅,黑发红唇弥漫着神秘性感,垫子下头的五张证书执照说明她的知法守法。
但是诸位,这是篇主角疯了一半的文,是一股清流,是不走寻常路的。
所以刘波推门进去的时候,只看到了满室空荡。头顶上的吊灯也换了,换成了刘波在宾馆里见到的那种方形封闭的白色灯罩。
旁边还荡着几条蛛丝。
刘波就进去翻。没有什么写着“假作真时真亦假”、“你该醒了”、“龙傲天转世了”之类显得了若指掌的条子,没什么神棍的把戏。
当真是一场空。
无只言片语,却道谁痴儿。
“跑路了?”王利发问。
刘波想起这个R老师说他们的缘分很长,长到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又想着傲天是个好人,转世了,是好事。
他还想着王利发说龙傲天给他托梦要他看顾好自己。
他就蹲下来,遮了脸:“我疯我的,你叫醒我做什么呢。”
呜呜咽咽的声儿传来。
王利发想,是穿堂风过吧。
十.
狗最终还是被送走了。合着王老板买的一堆精品用具。
前脚刚送走,后脚王利发就和刘波到医院做了次全身体检。
你最好没事。王利发说。
我能送走你。刘波回。
王利发就笑了,说,操。你他妈有本事别说话不算话。
过了仨月,刘波让王利发告诉他谁养了花衬衫。
王利发就开着新买的路虎带他到了个草坪前。
草坪后头是别墅群。
万恶的有钱人。刘波说。
我赞成。王利发回。
方向盘上的车标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
刘波就下车去,他一眼就看到草坪上的花衬衫。又帅又飒拽得二五八万的花衬衫身边站了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儿。
刘波走过去:“您好,您这狗好威风。”
女孩儿嘴角弯得很灿烂:“是吗!谢谢!”
刘波伸了手去摸花衬衫的头,对方就扑过来,很高兴地要舔他的手。
女孩儿惊奇道:“Steven平时很不亲人的!陌生人根本就是不能近身,你很不一样诶!”
刘波说:一样。没有不一样。
女孩儿就笑说您说话怎么绕来绕去的。
刘波说:“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刘波,是天……”
“是Steven的前主人。”
“前主人!”女孩儿眼睛里蹦出一阵“看到活人了”的奇怪光芒,“您好,我叫李小豆。”
怎么有点熟悉,刘波想。
他没来得及再回应什么,女孩儿就夸开了:“我一直在想Steven的前主人是个什么样的神人呢!”
“您太会训狗了,Steven甚至会拿水给你喝!”
刘波就笑笑,说你太夸张啦。
女孩儿很热情地说,我家在后头,您要不要来看看Steven现在的生活环境呀。
刘波说好。
他们就一起走了十几米,停到一栋别墅前。
别墅有个前院儿,里头摆了一座很气派的狗屋,是木头的,原色没刷漆。
李小豆很骄傲地指:“这是我们自己做的!”
刘波就说,好看。
他仔仔细细看过去,木屋子上头挂了个牌儿,用漂亮的花体字写了“Steven”。还上了金属的镶边儿,太阳一照亮眼得很。
狗屋旁边有一个碗,边上放了一个袋子,刘波定睛看去,是一袋子狗粮。
刘波问:“天……Steven吃狗粮吗?”
李小豆很疑惑地反问:“啊它……不吃吗?”
刘波就没说话。
李小豆像是反应过来,说:“您是不是之前都给它吃自己做的东西?有没有什么推荐的?不好意思啊我第一次养狗,实在是不懂。”
“我不知道它不吃狗粮,就一直给它喂……”
“没事。”刘波打断了李小豆的自责。
“它吃的。”
“只是时不时可以加个餐,喂点儿肉。”
刘波就把自己在警校的时候给刘小丫的加餐食谱大致说了说,李小豆听到中途开了手机备忘录开始记。
说到后头有些口干舌燥,李小豆说“渴。”
Steven就窜进屋,飞快地叼了一瓶水出来。
刘波接过来喝了。
李小豆拿出盒烟,掸出一根送到刘波跟前儿,刘波摇摇头拒绝了。李小豆就自己拿出来,问:“您介意……”
刘波说不介意。
李小豆就点了烟。
Steven一直在两人脚边打转,李小豆把烟叼嘴里,蹲下来用刚夹了烟的手去摸它的脖颈。Steven就很舒服地趴下来,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音。
真好,刘波想。他就起身告了辞,回了王利发的车上。
外头阳光正正好好。暖得很。
刘波想着那句“假作真时真亦假”,这句假假真真的词儿也被阳光照了个没影儿,飘飘忽忽地散了。
刘波突然想起什么,问王利发:你那金链子呢。不是说换个做工精致的假货吗?
王利发就说,不带了。
刘波就问,怎么不带了?
王利发就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假的真不了。
“真的也假不了。”王利发接着说。
“比如我真的很有钱。”
“比如你真的很欠揍。”刘波说。
“想必我上辈子也是个有钱人。”
“那我呢?也是个警察?”
“你这辈子这样,上辈子肯定是个少爷命。”
“这样是哪样?”
“你自己知道。”
车里就静下来。
良久,刘波说:我不苦。
他想想,又补充道:至少甜了几年。
王利发就点头:甜了好几年。
刘波又问:那……傲天上辈子呢?
王利发说我哪儿知道。
刘波就说,你说错了。肯定傲天才是个少爷,我顶多能当个管家。
王利发说,你说得有道理。
刘波接着问:你说傲天转世了……他做个什么才好。
刘波就在一边点:不能再像这辈子这样命悬一线英年早逝了,要活得长长久久,无病无灾,没人伤得了他才好。也不能像这辈子这样亲缘浅薄,最好有能陪他的家人;还要有个好出身,想做什么都能随心意。
王利发就吐槽:吸血鬼伯爵怎么样。出身好死不了,财富自由还有堡。
刘波说:到了。
“我很忙的。”王利发说,“实在不行我给你配个司机。”
刘波说您破费。
王利发就把车停到墓园边上,说我就不进去啦,你俩好好唠唠。
刘波说,谢谢。
十一.
地点:龙傲天墓前
时间:王老板屈就当司机的某一天
天气:晴转太阳雨
人物:扑了发际线粉的人民警察刘波
道具:小白花、白酒若干
场景描述:
刘波坐下来,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到墓前,一杯自己拿了。他说:“傲天,我现在敬礼很标准啦。”
“听着警笛也不会跑了。”
“看着手铐也不会伸手了。”
“不再说条子改口叫兄弟了。”
“枪也用得很对,前几天有个兄弟说我打枪帅气,我说你教的。他说难怪。”
“前阵子余党攻击警署,咱两人顶住了。上头给你追了个二等奖。”刘波掏出盒子,把奖章打开对着墓碑,“这玩意儿烧不了,我回头就和你那光碟放一起。”
刘波又掏出个盒子:“你看,这是给我的三等功徽章。”
“你说要给我的,我都有啦。”
刘波顿了顿,说:
“还差一件,就都有啦。”
天空又洒了雨。刘波的发际线粉还是照样狼狈地晕开了。
刘波趁着酒还算干净,一口喝了。然后亮了嗓子唱打靶归来。
没谁来阻他,他就唱完了最后一句。
全文完
2022.11.24凌晨
退相干 【少爷和我】RPS
退相干
张哲华x詹鑫 rps无差
如果将张哲华的人生制作成一部五分钟的短片,那么二十七岁之前的那二十六年和二十七岁之后的几十年都是快速播放,占据四分钟长度,浮光掠影,繁花锦簇。
只是二十七岁的那一年,会被剪辑成一分钟。那一分钟缓慢,浮动,走在路上,头上有星光,空气粘稠,时间里都是雾气,千丝万缕。而当张哲华试图回忆起那一分钟里发生的所有故事,因为时间久远已无法记起所有的细节。但有那么三秒钟,他记得,是第一场公演结束幕布放下后的三秒钟,他与詹鑫四目相对,准确地说是八目相对。那三秒他在想什么,他忘了。而詹鑫在想什么,他无从得知。肾上腺素使他耳鸣,但他知道有什么将要...
退相干
张哲华x詹鑫 rps无差
如果将张哲华的人生制作成一部五分钟的短片,那么二十七岁之前的那二十六年和二十七岁之后的几十年都是快速播放,占据四分钟长度,浮光掠影,繁花锦簇。
只是二十七岁的那一年,会被剪辑成一分钟。那一分钟缓慢,浮动,走在路上,头上有星光,空气粘稠,时间里都是雾气,千丝万缕。而当张哲华试图回忆起那一分钟里发生的所有故事,因为时间久远已无法记起所有的细节。但有那么三秒钟,他记得,是第一场公演结束幕布放下后的三秒钟,他与詹鑫四目相对,准确地说是八目相对。那三秒他在想什么,他忘了。而詹鑫在想什么,他无从得知。肾上腺素使他耳鸣,但他知道有什么将要发生,正在发生,已经发生。
举一个拙劣的比喻,被观测的波函数开始坍塌,宇宙无中生有,东七门的蝴蝶振翅,千山下了一场暴雪。
-01-
遇见詹鑫之前,张哲华已经在米未待了三个月。他称不上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最早带来的行李箱装着毛衣和外套,慢慢发现天亮得越来越早,他也只是在淘宝上下单了几件外套。温度尚好适应,忧虑和焦躁却无从掩饰。
他和很多人搭档磨合过。正如爱情和咳嗽无法掩饰,糟糕的默契比单纯饭菜口味的差距明显得多。经纪人问他,适应得怎么样。他想了想,说不错,和拍戏没什么两样,适应得很快。
这倒不是说谎。他的确只会表演,因为没有写稿能力,和几组演员一起搭档,排练现场几乎没有静下来的时候。喜剧演员们,一根针从桌子上落下,掉到地上之前也一定要造出梗把它接住。
让针掉到地上的人是可耻的。
长期以往下来他发现自己习得一种新的笑声,从胸口里沉下一口气,喉咙发声,慢慢成为条件反射。有一天和他一组的郭耘奇说,华子好高冷。他愣了一下,没有话出口,反而先笑了几声。
他这时候意识到问题。出了排练室,他给经纪人发微信,问后面有没有接戏安排。
怎么了哥,经纪人不解,最近戏不好接。
张哲华没有回复,推开门要回排练室之前碰到了一个PD,PD说明天下午还有个workshop,给没有分组的人最后一次机会。
李逗逗这时候从走廊经过,落单的人是可耻的,她说,我最可耻。等pd走开,她自言自语,李逗逗,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张哲华看了她一眼,独角戏演员是多么可怕,自己落下的针自己接,自己的梗自己圆。李逗逗也看他,问他,你搭档找得怎么样了。我有个朋友明天也要去workshop,你可以和他聊聊。
张哲华心里生出一种凄凉,但他还是答应下来,授人以搭档,胜造七级浮屠。
那天回家之后张哲华收了两个快递,分别是他买的防晒霜和防晒外套。他把快递盒丢进行李箱,连包装都没有拆开。他躺在床上无所事事,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微信推送告诉他,今天是小满第一天。天气微阴,米未的食堂有红烧肉,李逗逗拼单的奶茶忘记去冰,一切和所有的每一天没有任何不一样,除了张哲华在这一天遇到了詹鑫。但话说回来,每一天的相遇也都不相同,所以归根结底,这也只是和其他所有日子没有不一样的一天。
詹鑫不是第一次来这个比赛。和所有的自由职业者一样,詹鑫最大的优点是他的主观能动性。他一次一次被淘汰,却乐在其中。石介甫说事不过三,没准这一次就成了呢。
詹鑫拿着布不紧不慢地擦他那副黑框眼镜,李川给他发了语音让他加油。李逗逗问他,你到哪儿了,直接来二楼的workshop吧。
詹鑫发挥他一贯的layback风格,到workshop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聊得热火朝天,社交破冰是他最不擅长的环节,他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只和李逗逗匆忙打了一个招呼。后来陆续来了几个些许眼熟的演员和编剧,詹鑫读了几次本,期间还要应对一些从未涉足晋江文学领域的专业人士的质疑。对,管家叫龙傲天,台词略微恶心,我还可以再改改……一个小时过后他开始心猿意马,对每一个对他本子提出质疑的演员提出质疑,不够高,不够白,不够帅,不够……有信念感。
张哲华过来之前他正低头在桌子底下试图收起笔记本的电源,读下本吗?张哲华问。詹鑫说,行,你自己看一下。
张哲华面无表情地拉了一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有五分钟没有一个人说话。詹鑫从来不是一个害怕冷场的人。用刘旸的话来说,他18岁那一年就已经和自己和解,他没有取悦他人的冲动,更不擅自背负不需要背负的责任。等张哲华已经看完本子第二遍,他问,你觉得怎么样?
张哲华说,挺好的,有的地方感觉编剧有点神经。詹鑫嘿嘿地笑了几声,他这个时候终于看清了张哲华的正脸,一个普通的男大学生。没有李川的戾气,脸部棱角很少,几乎还是个小孩。
要不我演演?张哲华问他,我是演管家吗?还是你演管家?詹鑫说随便,你演管家吧,你帅。
寻常演员应该适应这样的赞美,但张哲华对语言中的不真诚很敏感,他有一种天真的、刨根问底的执着,在一些不合时宜的时候冒头。
他沉默了一下,说好。詹鑫和他顺了一遍情节的框架,张哲华演到一半,停下来在几个地方加了几个梗。演到最后几乎是即兴,詹鑫没有和陌生人演过即兴,这超出他的舒适范围,让梗掉到地上的喜剧人是可耻的。詹鑫常常在即兴的时候这么想,和一个人就是一个队伍的佳佳和李逗逗比,他流露的无所适从才令观众发笑。但张哲华身上没有攻击性,他愿意停下来和詹鑫一起等一个瞬间,针掉到地上,万籁俱静。詹鑫在话语和话语间找回呼吸的节奏,他停顿的时候张哲华不抢拍,只是安静地等他。
张哲华最后问他,想要组队吗?
这是第三个龙傲天。詹鑫想起石介甫说,事不过三。可詹鑫的三是三天,张哲华的三是三个月。
这件事并没有被张哲华用来大做文章,和詹鑫私底下相处时他们却默契地不提这些,就像詹鑫也不爱提起李川的名字。詹鑫知道这样的坚持有种成年人的心照不宣,但他珍惜这种坚持。他在一段关系里不做迈出第一步的人,只是等待时间或者不可抗力把他推远或者推近。
詹鑫大部分时间并不瞻前顾后,也毫无忧虑。单立人他的同事们有人提起复读经历,说无数次在噩梦里梦见坐在考场答数学考题。詹鑫的梦却像个婴儿,从高处坠落或者踏空楼梯。他不为尚未发生的事情感到焦虑,也不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感到后悔。詹鑫怕高、怕累、怕饿、怕死,只拥有物理性的恐惧。
直到很后来他开始反复梦见一个同样的场景。他站在舞台上,等什么开始,等什么结束,又或者在等一个人。但总而言之他等的都没有发生。每一次从这个梦里醒来,他都试图回忆自己究竟在等待些什么,可回忆一个梦又是何等困难。詹鑫想,他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可如果你都无法给一个确定的答案,那又是真的错过吗?这个世界有这么多无限的可能,并不是每一种都会发生。詹鑫却逐渐开始害怕做这个梦,他想他是害怕哪一天在梦里他会看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在习得噩梦和恐惧之前,在这个和其他所有日子没有不一样的一天,在米未办公室改造的二楼workshop里,詹鑫不假思索地回答张哲华,你就是龙傲天了。
-02-
艺术家是痛苦的,不遭受折磨无法创造真正的艺术。四川省青年幽默家土豆如实说。
李逗逗说,我看鑫仔就一点都不痛苦。
过来串门的青年幽默家看着坐在地上打王者荣耀的张哲华和詹鑫,叹了一口恨铁不成钢的气。不会走位的伽罗詹鑫被项羽平a点死,抬起头大言不惭,因为我创造的那不是艺术,那叫快乐。你创作都不快乐,观众怎么可能快乐呢。
土豆听不懂但大为震撼,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厚颜无耻之人自然只和厚颜无耻之人搭档,张哲华说,我们就挥洒天赋就行了,对吧鑫仔。
李逗逗说他们可真幽默,真不要脸。
那一局打了整整半个小时。兰陵王杀了对面的法师27遍也无法挽救一个喜欢和项羽平a的伽罗。水晶爆开的那一刻张哲华揉了揉眼睛,问詹鑫是不是下楼去吃饭。
詹鑫站起来得太猛导致眼前一黑,他看着周围忙着写稿排练的艺术家们,问张哲华,你觉不觉得我俩有点过分。
那可不,张哲华说,你一个射手,死了15次,怎么不过分。
詹鑫放弃了,说走吧,下楼吃饭,上次回锅肉挺好吃的。
食堂仿佛是高中生活的写照,卷王如刘同连吃饭都对着电脑,普通人如李逗逗,窝在角落认真吃饭。差生如詹鑫和张哲华,刚出现在食堂,就遭受pd的无情询问,鑫仔,来食堂找灵感了啊?
可不是。詹鑫夹了一个鸡腿。pd说你看看这个鸡腿,像不像你今晚要交的第一稿脚本?詹鑫不说话了。张哲华在一边偷笑。别着急,下一个就是你,pd说,张哲华你明天展演准备演啥?演即兴吗?
张哲华起了一个范说,皇上,臣妾如今已经年老色衰,自然是比不得那些新人的。皇后,秀女虽好,跟你一比,那不相形见绌了吗。詹鑫接上了话茬。
Pd问,你俩当我不存在呗?
演完了当然还是要回去快乐创排。和詹鑫搭档是种与众不同的体验。第一个星期张哲华因为詹鑫别于众人的睡眠规律焦虑了很久,李逗逗说,你就当他是一个考拉,觉多且密。张哲华说,这是安慰吗?与此同时考拉本人甚至在打呼。
在詹鑫这一天第三和第四场觉的间隙里,张哲华想,他们会不会不能晋级,在这里就淘汰。但后来他又想,如果那一天没有遇到詹鑫,他现在或许都不会还在这里。
酣睡的詹鑫却不知道自己搭档的内心活动,他把自己的懒散归结于两个原因,运气好以及有天赋。话虽是这么说,说不害怕失败其实也是在骗人。但他总像一个编写拙劣的代码,在从a点前往b点的路上,无法走一条路程最短的直线,常常被沿途的其他风景吸引去了注意力,总是有很多无可避免的节外生枝。比如他在复读那一年和在楼梯上对上眼的女孩开始谈起恋爱,比如他在报考会计职业考试的路上去听了一场单立人的开放麦,比如他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和张哲华组队的同时,似乎有其他的一些什么也在发生——
总而言之詹鑫并不忧虑。正式展演的时候他一次比一次放得更开,张哲华简直开始怀疑他是天生的演员。詹鑫很老实,说我艺考的时候分数差了那么一点,就够得上中戏。我想了要复读,但是还是觉得靠艺术吃饭不大靠谱。这么厉害?张哲华问,差了多少分啊?你差点就成我师哥了啊。也就那么一百来分吧,詹鑫说。张哲华当场表演了一个掉凳。
玩笑归玩笑,和詹鑫相比,张哲华甚至觉得自己更为焦虑。喜剧是非常主观的东西,上一次展演响的包袱,很可能到了下一场就寂静无声。对于张哲华个人来说他觉得无所谓,但那些毕竟都是詹鑫历尽没那么千辛但也花了那么些功夫想出来的包袱,他不会觉得是不是对得起观众,但总怕对不起詹鑫。
詹鑫偶尔会给他调整节奏。这是几乎奢侈的机会,讲单口的时候他几乎只有几天时间打磨一套段子。在米未他用了两个月,慢慢把张哲华调成龙傲天。剧本的雏形是和佳佳一起做起来的,先前的侧重点和底都不同。詹鑫知道有哪里不对,但修整这些细枝末节,却几乎耗费了他后续排演的所有时间。一万个演员有一万个哈姆雷特,詹鑫拥有过三个龙傲天,很难说哪一个更适合,他想,只是在那一个合适的时间点他遇见了张哲华,才有了最后站在舞台上的那一个龙傲天。
詹鑫把最后的剧本发给佳佳看,问佳佳的感想。她发了一首陈奕迅的老歌,若你喜欢怪人,其实我很美。矫情,詹鑫评价。
谁知道到了正式录制之前詹鑫却是破防的那一个。在上台之前他问张哲华,如果节目被快剪了怎么办。他们这时坐在后台的幕布后面,其他的演员在试麦,导演在舞台上跑来跑去,马东和李诞在闲聊一些有的没的。真实感在这一刻才排山倒海一般涌来,詹鑫的发际线粉已经补无可补,化妆师终于走开。
张哲华说,不会,要勇敢,鑫仔。他站在一个没有灯光的角落里,詹鑫看不清他的脸,无法猜想这是否是一个玩笑,只是报以沉默。张哲华握住他的手,詹鑫记得他的手掌和自己的一样冰冷。音乐声似乎停了,马东也没有继续说话,一切都很安静,一根针掉到地上,詹鑫听见自己的呼吸震耳欲聋。他看见张哲华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他开口之前李逗逗补完妆回来,张哲华松开手,坐回了他的位置。
音乐声又响起来了,马东说下一个节目是少爷和我,准备好了吗?他们的pd大声回答说准备好了,来吧。
幕布拉起来之前詹鑫最后又看了一眼张哲华,他带着金丝眼镜,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
这是一个他们彼此都没有再次回忆的瞬间。因为没人再次提起,詹鑫开始怀疑这是不是真的曾经发生过。人的记忆最缺乏准确性,舞台下的这些时刻也没有被摄影机记录,他不问,张哲华也不提,这些就默契地变成了假的,没有人说,就没有发生过。
发生过的事情都可以提。比如詹鑫在舞台上掉了一只鞋子,比如张哲华被弹回来的道具门砸了一下,比如少爷和我赢得满堂喝彩,拿了第一轮竞演第三名。
-03-
比保持满足观众的高期待更难的,是作为一个underdog,从一个不被任何人看好的小角色,逆袭到故事的主角,还要依然保持满足观众的高期待。
深知这一点的詹鑫在第二赛段崩溃了。
张哲华一开始觉得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后来发现这一切开始变得让人恐惧。一直到正式录制前一个礼拜,他们两个决定推翻一个已经排了五遍的本子。
他们很少排演到半夜,但那一晚他和詹鑫在米未待到了后半夜。跟拍的pd都回家了,他俩和六兽还在房间里坐着,詹鑫让六兽打车回家,等六兽走了之后,他问张哲华,如果现在开始重新排一个本子,最坏的结局是赶不上下一场的正式录制,你愿意吗。
张哲华知道詹鑫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说我相信你,你做的决定,我都支持。
詹鑫无从判断张哲华这话里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无奈,他面对的压力和挫败感让他也无暇去判断这些。他的本意是根据主题重新起一个本子,但却发现这行不通。李逗逗说,其实可以继续刘波和龙傲天的故事。詹鑫何尝不知道这是简单又讨巧的办法。观众喜欢看,李逗逗说,你算老几。詹鑫看到坐在地上盘着腿记台词的张哲华,但张哲华不能永远是龙傲天,詹鑫也不能永远是刘波。
在这个节目里,你们就是。李逗逗说。
即便决定了起新本,过程还是一场灾难。刘旸一遍遍地陪着他们磨,勉强上了一次展演,底下的笑声稀稀拉拉,詹鑫知道这笑声是给管家龙傲天和少爷刘波的,不是给警察刘波和警察龙傲天。
Pd这一段时间刻意不来他们的排练室拍镜头,张哲华说来了能拍什么,拍你薅头发吗?他抱了吉他来练习室里,但在詹鑫扣字时又不敢发太大声音,只是反复弹几个和弦。
詹鑫有时跟着哼哼,只有那沉默不语的我,不时会想过去。张哲华跟着和声,记忆中第一赛段的情景,慢慢地浮现在我脑干。终于逗笑了詹鑫。
又改了几天的本,最后一次展演之前兵荒马乱,张哲华说,听说隔壁某某某他们昨天还在改本。詹鑫的眼睛掉进了屏幕里,说嗯。张哲华说,你是不是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
詹鑫说,要不然,咱们展演别去了。
张哲华用了几秒钟接收这个信息,但他知道,当詹鑫问一个问题,大多数时候他内心已经有一个答案。所以当詹鑫提出一个要求,他不会留下回旋的余地。张哲华说,我相信你。隔了一会儿他又说,大不了咱们聚个躬,说对不起,演不了了,然后表演一个当场退赛。然后呢,詹鑫问。然后……然后让石老板给咱们道歉。张哲华说。
詹鑫笑了,你又不是单立人的。编外人员,张哲华说。
这一茬就这么过去了。那个晚上他们安静地继续改本子,没有人提起展演,这是他们对彼此的默契。但詹鑫真的想过退赛,石介甫问,怎么不去展演。詹鑫说,保存感情,多排练,就假了,我要保留最真实的那个反应去录制。哦,懂了,石介甫说,本子太烂是吧,怎么,又准备退赛了?詹鑫说,如果不是怕耽误哲华,大概就真的退了。
石介甫说的不完全错,但詹鑫也并不完全是在瞎编。他对反复排练的厌恶一方面是来自于懒惰的个性,另一方面是他享受感情的临场性。他在单立人也逃避排练,他认为最真的东西只能发生一次,他宁愿让那一次发生在舞台上,灯光下,观众眼里,不是一片漆黑的排练室。
他的搭档佳佳对此深恶痛绝,但张哲华却无所谓,这是经受过正统戏剧训练带来的能力,张哲华可以演一万次龙傲天,每一万次的龙傲天都用一样的真心,一样的痛苦,一样的支离破碎。他甚至享受这个过程,普通人只能活一个人生,演员张哲华可以在舞台上活一万次,每一个宇宙里不一样的龙傲天都有不一样的可能性,每一次心碎都真实,都从普通人张哲华身上掉下一小片灵魂。
詹鑫评价他聪明,能够举一反三的演员都是了不起的,斯特拉斯伯格在龙傲天身上停留了五秒钟,张哲华因而学会了徒手接子弹、以一敌二百、用真心痊愈伤口,这些都是真的,要相信相信的力量。
被张哲华耳濡目染,詹鑫以为自己会无师自通,事实却棘手得多。这时候他会偶尔怀念起和刘旸搭档,单口喜剧演员不相信相信的力量,真实和虚假没有边界,单口喜剧演员只信仰笑声。
张哲华从景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饭的点,他在食堂里转了一圈,没有看到詹鑫,顺手拿了盒饭回去创排间。房间里连灯都没开,他以为没人,但差点被詹鑫的笔记本电源线绊倒在地。
怎么,黑暗里emo啊?张哲华说。可不咋,詹鑫说,全完了,想退赛,这破玩意儿观众care吗。
这是他们写在创排间门口白板上的自省之一。张哲华以为这是詹鑫从哪一本讲sketch的教科书里抄下来的。詹鑫说这是他自己总结的喜剧原理。但詹鑫补充,像这样的临场比赛,一般赛程进行到一半,创作选手就会把这些创造原理丢到一边,只要能被观众喜欢,怎么样都可以。
张哲华感叹,不愧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二过米未而不入的参赛选手。
观众不care,可观众想看我们两个。张哲华说。他纠正,观众想看龙傲天和刘波两个。
我知道,詹鑫说。他们默契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詹鑫在电脑上放了一首友情岁月,张哲华评价这是上不了番,用bgm硬凑。陈小春结束了后面居然是陈奕迅,詹鑫发指的品味让他们二人都陷入沉默。你还嫌不够,我把这陈年风褛,送赠你解咒。他们两个用蹩脚的粤语跟唱,结尾的时候张哲华拿了自己的陈年牛仔外套假装是警服,送到詹鑫手里,詹鑫闻了闻,说怎么一股条子味。张哲华说,师哥,恭喜归队。这是怎么圆回来的,詹鑫现模仿了一个刘旸,张哲华笑得肩膀颤抖。
第二赛段快要结束之前米未通知他们去接受采访。单立人没有置装费这一说,张哲华的公司先前根本不知道他来参赛这事。李逗逗说,第一印象很重要,与此同时她戴着黑框眼镜素颜没有刘海。好歹涂个唇膏呢李逗逗,刘旸说。逗逗天生丽质,詹鑫永远在支持李逗逗的第一线。
李逗逗也许是天生丽质,但詹鑫大概率不是。张哲华自掏腰包,花大手笔给他和詹鑫买了情侣装。詹鑫收到衣服的那天大家都在,李逗逗问,要不要让米未报销。詹鑫说,我很感谢,但又觉得你在攻击我。想了一想,加上三个字,的衣品。不要刻意解释,刘旸说,解释就是掩饰。
詹鑫把衣服穿回了家之后发现他一没有熨斗,二没有滚筒洗衣机,记错采访日期的事情也已经发生了无数次,索性把衣服带回了米未,寄留在了米未更衣室,蓝色外套挂在灰色套装旁边,把这陈年风褛,送赠你解咒,詹鑫哼了几句。张哲华这时来找到他吃饭,什么咒。紧箍咒,詹鑫说。好pe的梗,张哲华连配合他演一段的兴致都没有,再不去豆角都没了。他们于是熟练地躲开pd的镜头,偷溜去食堂。
采访和正式录制进行的一样顺利。詹鑫想张哲华说的没错,观众想看的是你们两个人,只要观众喜欢你们,你们从此无往不胜。
坐在后台补妆,詹鑫和张哲华接受这一天的第三个采访。詹鑫的外套被熨得很平整,他想,张哲华是怎么知道自己衣服尺码的?
-04-
张哲华和詹鑫决定做自己想要做的作品。
东北是他们在彼此的过去上找到的最大公约数。这不奇怪。东北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让人怀念。每一个东北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命运就是离开东北,然后用一生怀念东北。
他们把主题定下来的时候,整个米未的东北人都很激动。土豆甚至不愿意离开他们的创排室,虽然后来他们注意到那是因为大多数时候李逗逗也在。主题里塞了越来越多的情怀,张哲华每一天都在听二人转。詹鑫从来没有在一个sketch上迸发这么多点子,pd找了唢呐、红手绢、棉袄,把创排室塞得越来越满。
他们找了一个吸血鬼的反差,原先是詹鑫演,但发现詹鑫已经对演怪人这件事筋疲力尽。张哲华临危受命,每天跟着歌剧魅影的音乐记台词。
创排室变大了,每天都有人来人往。也会排练到很晚,他们两个肩膀并着肩膀坐着,一起排练的演员一个说南京话,一个说粤语,一锅天南地北乱炖的铁锅炖。张哲华在看二人转,詹鑫靠着他,不知不觉地觉得困了。张哲华用手掌托住他的肩膀,撑住他的重量,问他,要不要去沙发上打个盹。
詹鑫忘记自己那一天有没有睡着,但记得张哲华的手掌温度很低。和他们第一次上台表演前一样。
所以那也许是真实发生过的。詹鑫想。他没来得及再把这个念头继续下去,就睡着了。灯火通明,在米未的创排室。但他生出一个幻觉,他十五岁,在鞍山,春晚的背景声中,三姨在包饺子,二舅在和陌生人唠嗑,忘了是谁家孩子说,打车来的啊,大爷?他在这样的人声鼎沸中睡着,睡得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二姨问,吃饺子不?
詹鑫知道自己在做梦,醒过来的时候格外恍惚。张哲华在收拾东西,说姐姐们都走了,你走不走。詹鑫从沙发上下来,睡得头晕眼花,张哲华托了他一把,又走开了。詹鑫说你手掌真凉。张哲华说蝙蝠是冷血动物,能不凉吗。
他们在景里排练了很多次,彩排时詹鑫会刻意跳过后半场那句陪你三十年的台词。马卓君说怎么,波儿是不是害羞了。詹鑫便模仿英子的娇羞表情,避开这个问题。幽默是另一种自我防备。
每天都有几波人来参观他们的景,张哲华有的时候把自己藏在衣柜里,趁外面的人聊得正欢跳出来吓人。詹鑫觉得有趣,加入他玩了几次。真正被他们吓到的其实也不过是张小婉和管乐两个人。
衣柜里很窄,勉强容纳他们两个人。后面还放了一些道具,张哲华一个人站着将将够好,再挤进一个詹鑫空间便显得不够用。他们肩膀抵着肩膀。詹鑫侧着头听外面人在聊什么,土豆在唱二人转,吕严的吐槽听不清,李逗逗笑得很大声。隔着衣柜所有声音都很模糊,最清楚的反而是张哲华在这个密闭空间里的呼吸。
李逗逗问,鑫仔和哲华呢?
马卓君说,刚刚还在这儿呢,大概吃饭去了吧。吕严说了些什么,大概是一个关于他们两个人有多热爱米未食堂的玩笑。
詹鑫准备退开门,却被张哲华拽住了手臂。也许张哲华在等待一个完美时刻,但完美时刻就在他们两个人的等待中错过了,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轻,詹鑫想,还有比这个更尴尬的事情吗。事实是真的有,张哲华发现他的斗篷被卡在了柜子的空隙里。詹鑫只好半跪下来,和张哲华一起狼狈地和米未糟糕的道具组做生死搏斗,张哲华觉得这个情景好笑得值得为之单独创造一个sketch。
詹鑫感觉到张哲华的肩膀在颤抖。詹鑫来不及考虑这个场面的荒谬性,他们真的靠得太过紧密,詹鑫甚至能闻到张哲华须后水的味道,柑橘或者是香草味,他分辨不清。还是张哲华刚刚吃了两个橘子?他想。
靠,张哲华轻轻地骂了一句。詹鑫问,怎么了?倒是很想看看这个场面还能怎么样变得更混乱。
隐形眼镜掉了,张哲华说。他半跪在地上四处摸索,这几乎是徒劳的,柜子里根本没有一点光,詹鑫的手机也没有带在手上。詹鑫不近视,但视力也没有好到能在这个黑暗的狭小空间里找到地上一个半透明塑料片的程度。
张哲华的手指几次从詹鑫的脸旁边擦过去,詹鑫说,那不是你的眼镜,那tm是我的脸。张哲华笑得更厉害,手指几乎要捅到詹鑫的眼睛。詹鑫说你的手指上都是灰,求求你了就站着别动吧。张哲华倒是很听话,站着没有再动。詹鑫几乎是趴在了地上,屏住呼吸,终于在张哲华脚边找到了他的隐形眼镜。
荒谬,太荒谬了。詹鑫对这出闹剧评价道。
张哲华说,怎么办,我手指上全是灰,要不你给我戴下吧。那个时候詹鑫不知道张哲华戴的隐形眼镜是日抛,单纯地以为这幅隐形要支撑张哲华到正式录制。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指够到张哲华脸上,张哲华呼吸地很轻,气息不像他的手掌温度这么低,吸血鬼居然也有呼吸,还是柑橘味道的,詹鑫的手背也变成了柑橘味道。张哲华的睫毛竖着往下长,他自己把眼皮掰开,詹鑫的手肘搁在张哲华的肩膀上,张哲华手掌撑着詹鑫的肩膀。
三厘米的距离,詹鑫想,吸血鬼的手掌,真的很凉。
这时外面有pd走过,他们同时屏住呼吸,毫无理由。等脚步声过了之后,张哲华说,做贼心虚。詹鑫说,谁是贼?德古拉傲天说,别拿吸血鬼不当贼。
被银子弹穿过心脏,在范海辛面前都毫无遮掩的德古拉傲天怎么会做贼心虚呢。只有明明带足了三个月分量日抛,却依然哄骗詹鑫在一片漆黑的柜子里给自己找隐形眼镜的张哲华才会做贼心虚。
-05-
人的名字是最短的咒语。咒语是一种束缚,一个东西倘若无法命名,不妨说是不存在了。
没有创排的时候,张哲华会在排练室里看电影。那天看的电影里有这句话,他思考了一下,对詹鑫说,你看,我一直坚持叫你詹鑫,是有原因的。
张哲华说的没错。在米未的几个月,詹鑫丢失了他的名字,其实不光是米未。石介甫给詹鑫发了个微信截图,单立人的新人群,一半人在问,刘波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詹鑫其实不喜欢这样,但他天生好脾气,最大的坚持也许就是在正式录制的时候面对马东,把自己的名字重复了两遍。张哲华拍拍他的肩膀,说反正都是你。但詹鑫知道这不是真的。观众的感性,在延长龙傲天和刘波的生命。
四赛段的时候他们决定继续延长这个故事。李逗逗说,这就对了,和观众对着干的人没有好下场。与此同时他们不停地接受采访,直播……所有人都知道观众想看什么,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房间里的大象,张哲华和詹鑫有不说的默契,这一部分的现实被他们放到脑后,真人秀归根结底是演出,但又不能演,走在钢索上是最精彩的。
但另一方面,张哲华却有种隐秘的雀跃,还好和他一起走钢索的人是詹鑫。
詹鑫,一个普普通通的东北青年。怕高、怕累、怕饿、怕死,在word里写了两页剧本就会趴下睡十分钟。唯一不怕的大概就是别人的眼光。高三的时候决定复读,朋友都去了大学,一个人去了一个陌生的学校,被亲戚问起,他也没所谓。甚至在复读那一年谈了人生第一场恋爱。毕业之后又决定创业,他在朋友圈里发澡堂涨价通知,他的大学同学发的是普华永道年会照片。
张哲华其实觉得羡慕,一个人怎么可以活得如此没有包袱,如此勇敢。每一天醒过来照镜子,看见的都是最完整最真实的自己。人都希望被别人喜欢,总会有伪装,有些人穷极一生都不知道原本的自我是什么样子的。可詹鑫不, 詹鑫是一个把自己吃透了的人,他把自我里可以抖笑料的那一部分拿出来,打磨之后拿到舞台上,变成另外一个人格。所有的人格都可以和谐共处,不会丢失最原本的那个詹鑫。
和詹鑫不同,张哲华一直在伪装,每分每秒,只要詹鑫站在他身边,他就会把身体里最好的那一部分拿出来给詹鑫看。没有人能忍受每天戴十二个小时的隐形眼镜,张哲华就可以。詹鑫和他认识了六个月,从来没有见过他戴近视眼镜的样子。
张哲华躲在演员张哲华的后面。
演员张哲华不近视,不焦虑,不会因为想出来的段子被编剧删掉而不开心,是编剧詹鑫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认识的最好的朋友。
张哲华近视、被隐形眼镜磨得满眼红血丝、演龙傲天时候会想这一句词李川会怎么念,听到詹鑫说掉了鞋带会捡到新的绳子会伤心,希望成为詹鑫除了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之外的最好的朋友。
詹鑫不可以,不应该知道这一面。少爷刘波会包容管家龙傲天脆弱戾气暴躁娇气的好多面,可詹鑫会吗。
有一个说法,在人群中大笑的时候,每个人都会第一个看向对他们最重要的那个人。
这件事是吕严讲的,讲得煞有其事。土豆说,我以为这后面有个包袱,说了五分钟,一个梗都没有啊?大家都笑了,吕严问,土豆你知道你刚才第一个看的人是谁吗?是我,吕严自问自答。
土豆有没有看吕严没人确定,但张哲华知道自己看的是詹鑫。这也不能怪他,詹鑫实在太爱逗张哲华笑。李逗逗说,张哲华,遇到你之前詹鑫没有那么爱讲烂梗,我要替全体单立人的同事和石老板好好感谢你。
即兴喜剧演员的必备练习,go ahead make me laugh,被詹鑫和张哲华执行得很彻底。詹鑫走在路上会突然停下来,说哲华,逗笑我。哪怕是在横穿马路,张哲华也会停下脚步即兴出一个烂梗,大多时候都不好笑,但只要有人说了这句话,另一个人就必须接上。这逐渐变成他们之间的默契。
后台录制,所有人都在嬉笑打闹,詹鑫问张哲华要不要吃面包,他说不要。张哲华沉着脸的时候看上去像是生气了,但詹鑫知道他只是在想其他的事情,或者什么都没想。詹鑫有一种隐约的直觉,张哲华在隐藏什么,但这只是一个猜想,无法证实。他们和彼此相处的时间现在越来越长,詹鑫知道他如果想,他一定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詹鑫不愿意。
他选择逗笑张哲华,他太清楚怎么让张哲华笑了……如果有问题,笑一定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个房间里詹鑫和张哲华只拥有彼此,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在短时间里如此密集的相处,难免会因为这样的经历而共生出感情,迸发出只有彼此才懂的笑话。
詹鑫说,打车来的啊, 大爷?张哲华听了这个笑话一百次,但每次都还是会笑。有人问,詹鑫也会给其他人解释,杀死一个笑话最快的方式就是解释它。这个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彼此。
詹鑫想,他不知道张哲华会不会也和自己有同样的疑问,当这样的经历结束了,当他们离开这个房间,回去正常的日常生活,这种感觉会消失吗?还有什么会剩下。詹鑫平常是不思考这些问题的人,也许是张哲华有些时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他开始思考更多。有时他在沙发上睡着,将醒未醒的时候能够注意到张哲华投来的视线,他醒过来坐起身后张哲华又会挪开视线。
詹鑫清清嗓子,说华子,逗笑我。张哲华于是讲了个笑话。窗外下了一阵雨,房间里是青草地的味道,一切都稀疏平常。只有张哲华知道,这平常脆弱地稍纵即逝,他和詹鑫之间,只要有一个人再进三厘米,搭好的积木城堡就会瞬间崩塌。
节目组让他们去拍杂志照片,在一个郊外的摄影棚里。现场叽叽喳喳,闹成一片。一切绝不浪漫,房间里除了张哲华和詹鑫还有一大堆人,从头顶打下来的灯光让他们热得冒汗。
房间是橙色的,像是黄昏。黄昏不是一天中张哲华视力最差的时候,戴着隐形眼镜的张哲华甚至能看清詹鑫嘴边的痣,他伸出手来摘詹鑫的眼镜,詹鑫一动不动。动了才会让张哲华感到奇怪。张哲华在候场前的黑暗里牵他的手,在舞台上用手摩梭过他的后颈,在衣柜里骗他给自己戴隐形眼镜,詹鑫从没拒绝过,一二三木头人,詹鑫一定能赢得游戏,詹鑫搭的积木城堡永远最稳当。张哲华想,詹鑫的心是不是也是积木搭的。
在棚里拍完了他们又去室外拍。张哲华换了几套衣服,拍了很久。詹鑫在旁边的椅子上等着等着睡着了。摄影师说,张哲华,看我。他移开视线,直视镜头,也许是隐形眼镜戴得太久,眼睛里只有酸涩。张哲华不是独角戏演员,没法把内心戏份具象化,也不知道他此刻感受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后来张哲华想,也许他是在那个时候爱上了詹鑫。
然而一个没有爱过的人怎么才会知道那是爱呢?没有见过红色的人,要如何解释红色?是太阳,是玫瑰,是血……人们注定只能挪用最接近的意象去解释——
但心跳加速是爱情吗?也可能是天气太热、灯光太晒、创排太晚睡眠不足。突然想要拥抱,是不是只是因为他在北京被隔离了太久?他见到詹鑫会笑,不见到詹鑫会焦虑,在人群中听到笑话第一个看向詹鑫。这是爱吗。
爱到底从哪里来,牵手时候的末梢神经,后颈里洗发水的味道,戴隐形眼镜时候颤抖的食指。詹鑫会做梦吗,如果每次做梦醒来时候看见的都是张哲华,那他也会爱上张哲华吗?
这些都不能让詹鑫知道。张哲华翻他们接受采访时候用过的答案之书,试了很多次,没有再得到采访时候翻到的答案。
-06-
张哲华有时候很感谢米未这次糟糕而混乱的赛制设置。他和詹鑫的房间现在不只有他们彼此,吵吵闹闹,若是外面下起雨来,都没人能够察觉。
他和詹鑫之间的空白被填满了,他不用再把百分之百的注意力放在詹鑫身上,平均分散给每一个队友,他想也许詹鑫也更喜欢这样。
张哲华猜詹鑫是不是知道一些,总有零星半点的证据出卖他。但以詹鑫的个性,他或许懒得去探究这些,詹鑫不给似是而非的答案,不问徒劳的问题。但张哲华不是,他下定了决心,却还是在詹鑫说想睡觉的时候掏出手机,给他定闹钟。蒋诗萌和李逗逗面面相觑,就这么贴心吗,哲华。张哲华盯着詹鑫看,在他脸上看出了一丝不好意思,终于满意了,他收回视线,说咱们接着继续顺本,让鑫仔睡会儿。
李逗逗总结,职业管家的专业素养。
这是一种近乎于自虐式的执着。张哲华想证明的,想要得到的,都是徒劳。詹鑫不施力,只受力,像一滩泉水,丢一万颗石头进去,最后也会归为平静。
蒋诗萌和李逗逗出去定外卖,房间里还是只剩下张哲华和詹鑫两个人。闹钟其实已经响过了一遍,被张哲华静音了,詹鑫有时自己会醒,有时张哲华就任着他睡下去。
创排间又大又空旷,张哲华咳嗽了一声,都能听到回音。他回过头去看詹鑫,怕詹鑫醒过来,又怕他不醒。
詹鑫没有完全睡着,他睡得迷迷糊糊,做了很多光怪离奇的梦,梦里他和张哲华在单立人的舞台上演sketch,台下鸦雀无声,一个观众说,可我们是来看少爷和我的……梦是现实恐惧的投射,詹鑫想,他知道这是个梦,却没法从梦里醒过来。
可还能感觉到张哲华的视线,他明明还在梦里。
詹鑫知道一些,知道一半,或许全都知道,他装作记不起,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才是藏在柜子里的那一个,有一个时刻他可以推开门大大方方地走出来,但那个时刻被他错过了。他沉默地全盘接受,假装自己在做只有一个答案的选择题,一二三木头人,不要动。如果只有一个答案可选,那他就不会做错。
没有错的答案,也许平行宇宙里还有两个、三个、十个不一样的龙傲天,这些问题统统都没有对错,从来到米未的那一刻,他们就暴露在观测之下,不存在自由意志,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在星星里写好。哪怕那一天他没有在二楼的走廊遇见张哲华,总还有别的方法会让张哲华变成龙傲天,宇宙万物自有其运行的道理,轮不上詹鑫插手。
张哲华决定在第二个闹钟响之前叫醒詹鑫。他给自己预留了五分钟时间,五分钟里可以发生很多,足够演完sketch的第一番,讲完一段脱口秀,搭一个积木城堡,再把它推翻。
詹鑫的眼睛闭着,张哲华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做梦,詹鑫的梦里会有什么,大概不会有恐惧沮丧害怕和失望。
闹钟响了,音量最小一格,还是震耳欲聋。张哲华把手机关了,握在左手里。李逗逗和蒋诗萌已经出去了半个小时,窗户外面好像在下雨,也有可能只是刮风。
但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没有什么是重要的,发生的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这道选择题从来只有一个答案,詹鑫和张哲华彼此都心知肚明。
詹鑫睁开眼睛的时候,张哲华凑到了他面前,和他双唇相碰,短暂地吻了他。
他们用五个月的时间搭起了一座积木城堡。张哲华用三秒钟把它推倒了。
你是不是做梦了,张哲华直起身子,握着手机的左手因为用力而泛白。詹鑫眨了眨眼睛,没有,什么都没梦到。
李逗逗和蒋诗萌回来了。哲华,打你电话怎么不接,李逗逗说。张哲华说,手机没电关机了。
鑫仔醒了啊?蒋诗萌说,给你带了可乐,要不要。
要,詹鑫拿手摸了一把脸,咱们继续盘本。他拉开可乐的拉环,清脆的一声,空气里一股甜味,隔着焦糖色的泡沫,张哲华对着他笑了。
-07-
然而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们依然一起创排,一起打游戏,一起在创排间睡觉。
詹鑫疑心那是不是他做的梦,张哲华仍然在后台把手臂放在他脖子后,录制前会在熄灯的时候牵住他的手,在他半梦半醒的时候盯着他看。夜里房间不开灯,詹鑫惊醒,墙角一只从外面飞进来的萤火虫,黑暗里一点微弱的亮光,那是张哲华看着他的样子。
录完了嘉宾赛,又一轮疫情,没地方可去。詹鑫不知道张哲华休息的时候做些什么,张哲华要找他的时候不会直接给他发微信,反而会问李逗逗。李逗逗什么都说,在镜头前也说,他们之间的事情在旁观者眼里清清白白,问心有愧的人才会觉得不清白。
但比赛到了这个地步,所有人压力都很大。无事可做,只有等待,是作战前的黎明,在薄雾里等着,让人绝望。米未也越来越空,刘旸很早就回去了,李逗逗原先还来,隔了几天被弹窗,偶尔还视频,到后来只发语音。创排间里詹鑫咳嗽一声,到处都是回音。
张哲华站在窗户边上,手揣在袖子里,像东北老大爷。暖气开着,张哲华非要开窗,说闷。
今年北京会下雪吗?张哲华问。去年这时候就下了。
回鞍山天天都有雪。詹鑫说,他忙着改本子,让张哲华把窗户关了,小心着凉,詹鑫说,你要被隔离了咱俩就能退出决赛舞台。张哲华顺从地把窗户关了,那也挺好,他说。
决赛被推迟,但詹鑫定好的线下演出还是要继续。詹鑫的线下几乎不用排练,所以也没有影响。他问张哲华要不要来看,反正不收票钱,一个便宜三个爱,詹鑫说。张哲华却没说要去,可能有采访,他说。詹鑫也不在意,反正你都看过两遍了。张哲华笑了,每一次都是全新体验。
去天桥的路上反倒开始下雪了,詹鑫坐在佳佳的车里,暖气开得太大,车窗上全是雾气。佳佳问,马上要决赛了,准备好回归线下舞台的落差生活了吗詹鑫。
詹鑫没接话茬,六点的北京路上全是红灯,星星点点落在结了水珠的车窗上,远处一点影影灼灼的星光,他呵一口气,雾气遮住了光。手机响了,张哲华发了一条微信,下雪了,詹鑫点开,没回复。
佳佳一边开车一边背词,詹鑫把车窗开了一条缝。你是不是有病,佳佳说。詹鑫从车窗缝里伸出去三根手指,雪花落在他手指上,一瞬间就化了,冷得他哆嗦。要勇敢,鑫仔,第一次上台之前张哲华这样握住他的手,张哲华的手指比北京的初雪还要冷。
场子里倒是很热,物理性的热,观众给的反应也很热。詹鑫破天荒地没有忘词,节奏对得天衣无缝,佳佳说,可以啊詹鑫,感谢米未。
中场休息的时候詹鑫和佳佳和台下的观众互动。观众进进出出,一个戴了黑色口罩黑色帽子的高个子走出去,詹鑫盯着看了几眼,佳佳说,詹鑫你怎么又在台上走神。
下半场詹鑫又恢复了本性,忘词加现挂,台下反而笑得更加大声。表演最后詹鑫认真唱了一首歌,佳佳形容,西城区陈奕迅,单立人演出保留节目,咱们只唱三分钟,多了要付版权费。
詹鑫一边拿着手机查歌词一边唱,我绝不罕有,往街里绕过一周,我便化乌有。台下的观众在鼓掌打节拍,詹鑫认真看过每一张脸,创排果然让人压力巨大,他居然开始产生幻觉。
结束的时候全场大喊刘波,佳佳说祝鑫仔决赛顺利,拿的奖金可以考虑和单立人三七开。詹鑫留下来和观众合影,等观众走完了佳佳问詹鑫要不要蹭车。雪没停,詹鑫看了一眼微信,没有新消息,我自己打车走,他说。
佳佳回去了,詹鑫一个人背着双肩包,拖拖拉拉往回走。走到门口他停了下来。张哲华站在路灯底下看着他,黑色口罩黑色帽子,一米八十四,头发上落满雪花,原来不是詹鑫的幻觉。
你是不是有病,詹鑫说。毫不浪漫,没有人会对偷偷来看自己表演的搭档这样破口大骂。
张哲华点了点头,路灯太暗,但詹鑫觉得他在哆嗦,好冷啊,张哲华说。
詹鑫叫的滴滴这时候停在路边,他沉默着拉过张哲华的手,张哲华的手掌冷得像死人,詹鑫把张哲华推进了车里。车里暖气开到最大,张哲华一上车先打了三个喷嚏。詹鑫一言不发,到了米未之后他扫了支付宝,张哲华跟在他后面,一路走,雪花悉悉索索地从他身上落下来。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詹鑫问。反正创排间里没有其他人,灯也没开,张哲华的眼睛在黑暗里亮着一点微弱的光。张哲华一直没有说话,但詹鑫看得出他的嘴唇在颤抖。冻死你活该,詹鑫愤恨地想。
也许他是恨张哲华的,詹鑫恍然大悟。他们的默契,他们的一点就通,他们的内部笑话,张哲华在上台前牵他的手,张哲华在舞台上摩梭他的后颈,张哲华在他睡着的时候吻他……一切原本可以简简单单,一切原本应该简简单单。参加完这个比赛,詹鑫的线下表演可以从三百块卖到五百块,张哲华可以从偶像剧男三变成男一,他们都收获粉丝,收获名利,然后每年春节发一个红包,说一句新年快乐。这样不好吗,不应该是这样吗?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程序在哪一步走脱了设置,才会变成现在这样。詹鑫是不是应该告诉张哲华每一次他盯着自己睡觉目光如炬,只有死人才会注意不到。是不是应该告诉张哲华没有喜剧搭档会和彼此亲吻,因为接吻是爱人才有的权力。是不是应该告诉张哲华没有必要在搭档紧张时和他十指相扣,哪怕是在没人的黑暗里。
……是不是应该在张哲华问要不要组队的时候,告诉他他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一个龙傲天。
詹鑫平等地痛恨这所有的一切……他恨张哲华如此遵于内心,他恨推波助澜的观众看不出龙傲天誓死守护刘波只是一句玩笑,他恨火上浇油的米未为了利益让他们走到这一步田地。
我是你捡到的那根绳子吗,张哲华说。他的嘴唇颤抖。詹鑫看着他,终于知道那不是因为冷,张哲华在哭。六个月,这是詹鑫第一次见到他流泪的样子。
编剧詹鑫,一个普通的东北青年,三十四岁,怕高、怕累、怕饿、怕死。今天发现,比起物理的恐惧,他更害怕他的搭档张哲华掉眼泪。
演员张哲华,二十七岁,不近视、不焦虑,不失望,人生中鲜少有负面情绪,拥抱孤独,运气很差,看电视电影舞台剧从不掉眼泪,更不会爱上搭档。
演员张哲华是一个谎言。谎言底下的张哲华害怕孤独,害怕输,不勇敢,恐惧沮丧失望都一览无余,和演员张哲华唯一的相似大概只是运气差。
原来张哲华也在害怕,詹鑫想。他伸出手来碰了碰张哲华的脸,说张哲华,要勇敢——他知道张哲华在伤心,但他居然有些开心,原来他们两个人都在为同一件事感到害怕。 他的那句要勇敢,不光是说给张哲华,也说给自己听。
詹鑫牵住张哲华的手,没有什么可愤恨的了,詹鑫想,唯一能恨的大概只有自己。
搭起来的积木城堡早就塌了,张哲华以为他抢占了先机,可先动手的其实是詹鑫。
积雪在月亮底下发光,化雪的时候最冷,詹鑫在夜里被冻得哆嗦,张哲华睡在他旁边,鬓角两边的头发翘着。他从梦里惊醒,天亮了一道缝,刘同和左凌峰还在排练,隐隐约约的音乐声,詹鑫心如擂鼓,他知道,他将被困在这个冬天里。
-08-
北京始终没有彻底放开,但比赛还是要办,决赛没有观众,从对着观众演变成了对着镜头演。
准备决赛的过程实在是太痛苦了,几乎没有时间睡觉,大脑里只有一片雾气,导致詹鑫没有办法再好好回忆起那段时间。生理上的痛苦反而更好,大脑和心是麻痹的,他只记得任何时候只要伸出手,张哲华总在旁边。
他们推了七八个本子,六兽起了一嘴的溃疡,天天喝粥,在走廊里看见詹鑫就绕着走。最后决定还是临时起一个新的。也没有展演,得不到反馈,每一步都是在黑暗里走独木桥,创排间里鸦雀无声,詹鑫说,能行吗。张哲华说,不行也没有办法了。
事到如今,无论是比赛,还是其他的,确实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最后他们拿了第三名,不好不坏,在舞台上张哲华第一次拥抱了詹鑫,马东问詹鑫有什么想说的,詹鑫哭得停不下来,什么都说不出,把话筒像手雷一样丢给了张哲华。张哲华说我想谢谢詹鑫,詹鑫哭得更厉害了。
那个晚上他们一起去吃火锅,包厢里张哲华坐在詹鑫旁边,问詹鑫想吃什么。桌子底下他们的手始终牵在一起,没有分开过。不再考虑其他的了,张哲华想,心是满的,其他的情绪没有空间。他也不再害怕了,没有什么可以害怕,作战前的黎明让人害怕,因为纯粹是等待。这一刻真的来了,他只是张开怀抱去迎接,他相信詹鑫和他想的一定一样。
很多人都喝醉了,单立人的几个坐在一起,聊后续的安排。石介甫喝得最离谱,把张哲华的名字都喊错了。李逗逗和土豆都在哭,刘旸说发芽了发芽了。
詹鑫出去抽烟,北京的雪从他上一次在展演前溜出去演专场之后就没有再停过,下雪也是有声音的,仔细听才能听到。门没关紧,隐隐透出来张哲华和郭耘奇唱歌的大嗓门,不知道唱的到底是流行歌还是二人转。
夏令营结束了,詹鑫想,他和张哲华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房间,留下那个房间里的大象,回到原来的日常生活里。他走了那么久的钢索,回到平地,应该感觉如释重负。可是然后呢,詹鑫止不住地想,不应该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忧虑,但他记得那个晚上张哲华的眼泪,他们都在害怕……只有未知才让人害怕,他们都想要勇敢,却没有勇气。
可人总会害怕,总会焦虑,负面情绪也是人的一部分。在那个封闭的房间里他们只有彼此,只能为彼此的笑话而笑,门打开后还会遇到更多其他的人,等到了那个时候他是不是会发现原来他们拥有过的那些,只是因为彼此没有更好的选择?
歌声好像停了,张哲华在房间里敲玻璃,詹鑫知道他在叫自己回去。玻璃上全是雾气,只能看见张哲华一只眼睛和右手指关节,张哲华在玻璃上画了一个笑脸,初中生的伎俩。
詹鑫推开门的一瞬间眼镜上积满了水气,什么都一片模糊,但他知道他看到的是张哲华,跟他们第一次遇见时候一样,全身发光,对于詹鑫来说,张哲华永远会是房间里最耀眼的那个人。来到米未找到搭档之前,PD问詹鑫,你对搭档有什么要求。詹鑫说,我就想找个帅的。但后来詹鑫不想让张哲华知道这件事,他不羞于在镜头前承认张哲华有多帅,但他知道张哲华明白,不是只要帅气就能成为龙傲天,只有他用的真心,让他永远特别。
他坐在沙发上,听张哲华唱歌,詹鑫知道他的问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但他不打算再去想了……假设性的问题每一个人都会问,每个问题只是一万个可能性当中的一种,平行宇宙里可能有一万个不一样的詹鑫和一万个不一样的张哲华,并不是每一个都会在米未相遇。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此时此刻,这一切都发生了,他们的人生都被永远改变了。而这些改变发生的时候,他们站在彼此的身边,这还不够吗?
-09-
詹鑫的线下表演从三百块涨到了六百块,后来涨到了一千块。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的第三季开始播了,邀请他去做助演嘉宾,他怕演不好,没去。
张哲华演了几部电视剧,甚至演了电影,男四号,戏份不多,但票房很好。收到喜剧大赛PD微信的时候他正在片场,助理给他滴眼药水。天天戴隐形眼镜,医生说他的角膜已经被磨得只剩下浅浅一层。
单立人后台里,李逗逗看着手机,詹鑫坐在她旁边。李逗逗说好像哲华也被邀请了,我看看他去不去。过了一会儿说,啊,他拍戏,没有档期,真是个大明星。
李逗逗说话的时候看着詹鑫,好像要在他的表情里研究一些什么。詹鑫也盯着她看,李逗逗看不出什么,又坐了回去。
不是拍戏,詹鑫说,是排戏,话剧。哦……李逗逗说,你知道的可真多。
体验过舞台的人会上瘾,反馈是实时的,不会在忘记了一个角色的半年之后强迫自己在摄像机前回忆那时的感受。舞台上的一切都做不了假,至少对詹鑫而言。
石介甫跟张哲华说,只要你来,单立人的所有舞台都对你免费。詹鑫不知道张哲华有没有来过,是不是还会带着黑色口罩黑色帽子站在下雪的路灯下,他在观众席里试图找过,佳佳说,不要走神,詹鑫。
但张哲华在另一个舞台上,两个舞台车程二十分钟,他们却没见过面。张哲华没有试过在观众席里找詹鑫,他宁愿詹鑫不来。
张哲华的话剧每一场都爆满,最后一场的时候邀请了多年前的原版女主角来做嘉宾。郭耘奇问他要票,张哲华说要不问问黄牛,气得郭耘奇连发了三个刘波刘海留疤的表情包。
经纪人说,给你留了五张票,你想要给谁?张哲华在微信通讯录里拉了很久,第五个名字他写的是詹鑫,后来划掉,换成了郭耘奇。
——人是可以像犀牛一样那么勇敢的,那怕很疼也是可以的,看你疼过了是不是还敢疼。大多数人痛过一次就缩起来了,像海葵一样,再也不张开,最后只能变成一块石头。
要是一直张着就会有不断的伤害,不断的疼痛,但你还是像花一样开着。
这是女主角的独白。但张哲华背得一字不差。舞台的灯光像是银河,空气里的灰尘是行星,他闭着眼睛,不是在演戏,是他真实的灵魂碎了一片,掉在舞台上,碎得悄无声息,像一片雪花,落在朝阳公园东七门。
张哲华睁开眼睛,伸开双手抱住了女主角,台下所有的人都在鼓掌。他看见了詹鑫,黑色口罩黑色帽子,朝着他微笑,不是他在做梦,也不是幻觉。
结束了之后詹鑫在后台等他。张哲华说,可我没有给你留票。詹鑫笑了,说你怎么这么记仇,那一次新喜剧专场我明明让石老板给你留了票。
詹鑫穿的是他买的那一套西装,深蓝色,在这个季节显得太单薄。詹鑫瘦了,换了一个发型,除此以外什么都一样。
他们在后台聊了很久,张哲华聊他后续的话剧和电影安排,詹鑫聊他新喜剧的舞台和李逗逗的新搭档,没有人提起以前的事情,不提起就仿佛不存在,他们至少还有这样的默契。
舞台的灯被关上了,外面有人在打扫卫生。詹鑫拍了拍椅子,说原来你戴近视眼镜是这个样子。
张哲华看到镜子里戴着黑框眼镜的人,一晃神的瞬间也觉得陌生。医生说角膜不太好,现在不拍戏的时候就戴框架,张哲华说,是不是挺难看的。他对着镜子推了一下眼镜,说我经纪人说,如果换成金丝的,看起来更像龙傲天。
张哲华觉得那三个字落地的时候,詹鑫脸上闪过了一个痛苦的神色,但又觉得是他多想了。詹鑫说,怎么会,很帅。
他送詹鑫出门。到了门口,詹鑫看着他,说张哲华,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张哲华不懂他在说什么,或者其实懂,但他不愿意配合,舞台上的两个演员不能各演各的,只要一个人不想出戏,另外一个人就一定要把这场戏演下去,怎么詹鑫会不懂不明白这个道理………张哲华的眼睛很酸,为什么戴着框架眼镜还会这样,是不是那片衣柜里地上捡起来的隐形眼镜划伤了他的角膜他的眼睛他的灵魂。
张哲华觉得痛,这是勇敢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不愿意缩起来,他不愿意变成石头,他宁愿痛着。
詹鑫抿了抿嘴唇。张哲华在心里无声地祈求他,求求你了,不要说透,不要揭穿,张哲华需要的只是最后的一丝体面。他握着詹鑫西装外套的手指因为用力发白,他在这一刻恨透了詹鑫,他想知道詹鑫为什么不能把这场戏演到底,他们已经在舞台上演了三生三世,在舞台下多演一分钟、一个小时、一年……有什么难的?他又不是每分每秒都要詹鑫配合。
詹鑫听不见他无声的祷告和祈求,詹鑫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这时候张哲华才知道自己哭了,这是他第二次在詹鑫面前流泪,他的尊严、骄傲、勇气统统粉身碎骨,害怕得牙齿打颤,嘴唇发抖。
和上一次流泪时候一样,詹鑫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没有比这个更伤人的了。两年过去了,张哲华的时间从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的决赛开始就停滞,没有什么是新的,他把自己困在那个冬天。
可詹鑫却走出来了。
詹鑫用手指给他擦掉了眼泪,说张哲华,要勇敢。詹鑫把张哲华的黑框眼镜摘下来,张哲华记得自己对他做过同样的事情,那个时候他以为他们一起下定决心要把这场戏演到演不下去,但詹鑫先下台了,留下他一个人演独角戏。
张哲华还在哭,像一条被抛弃的小狗。詹鑫拿西装的衣角给他擦眼泪,最后把西装脱了下来,任衣服在张哲华手心里被拧成一条抹布。
张哲华,詹鑫用郑重的语气喊他的名字。张哲华知道他要走了,詹鑫没有明说,但他就是知道。詹鑫说,你已经不是龙傲天了,詹鑫说,我把你的名字还给你——
张哲华不知道詹鑫是什么时候走的,太痛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为什么人想要活着,想要爱,会这么痛苦。原来出戏这么痛,他想,表演老师说的,居然是真的。
詹鑫的那件蓝色西装外套留给了张哲华。他想起詹鑫在创排间里唱的粤语歌,你还嫌不够,我将这陈年风褛,送赠你解咒。
原来詹鑫说到做到,咒语被解开了,这个世界上从此没有龙傲天。
-10-
但张哲华毕竟还是个孩子,哭了几场之后,逐渐也慢慢痊愈了。偶尔给詹鑫发微信,詹鑫给他发自己新写的段子,张哲华说,你看这个番可以这么翻上去。
他们真的成了每年过年会互发红包拜年的朋友。
有一年张哲华和詹鑫回到鞍山一起过年。和疫/情一样,很多事情都过去了。年初一那天早上张哲华和詹鑫约好了爬千山,他们在山顶看日出。
鞍山的雪果然和北京的不一样,詹鑫说。
张哲华说,你还记得我们决赛之前,北京下了雪吗。
詹鑫说,当然记得。
他转过头看着张哲华的侧脸,张哲华戴着黑框眼镜,很少再戴隐形,也不再揉眼睛。和詹鑫一样,他出戏了。
雪花落在他们两个的头顶,也许和朝阳公园东七门下的是同一场雪。
詹鑫知道,龙傲天和刘波在无数个其他的时间线里还会有无数的故事。在东北、在东南亚、在未来……没写出来不代表他们没有发生。
但他和张哲华的故事,在这里也许就是结局了。
在二十七岁的那一年张哲华耗尽所有运气遇见他,这是已经发生的一切里,所有宇宙无限可能性里,最好的那一种。
END
【沉戬】分身术
(新神榜沉戬,全文肉,一发完结,np,束缚,蒙眼play。
大概内容是分身术大成的小崽子决定好好“报答”舅舅 )
杨戬从酒肆出来,与一干故旧道别,摇摇晃晃地走向渡口去找自己的船。
今日在蓬莱抓了一个五十贯,领了赏银出来正好遇到一群以前一起伐商的好友,于是到酒肆喝了两杯。席上好友揶揄杨戬,说他如今不当战神了,天天在家带娃娃,杨戬闻言笑笑说:“什么娃娃,我外甥都...
(新神榜沉戬,全文肉,一发完结,np,束缚,蒙眼play。
大概内容是分身术大成的小崽子决定好好“报答”舅舅 )
杨戬从酒肆出来,与一干故旧道别,摇摇晃晃地走向渡口去找自己的船。
今日在蓬莱抓了一个五十贯,领了赏银出来正好遇到一群以前一起伐商的好友,于是到酒肆喝了两杯。席上好友揶揄杨戬,说他如今不当战神了,天天在家带娃娃,杨戬闻言笑笑说:“什么娃娃,我外甥都成年了。”
快到渡口的杨戬想起席上的话,恍然发觉华山之战竟已过去那么久,沉香那会儿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已经跟他一样高了。这些年来舅甥二人相依为命,沉香早年没有得到的亲情,杨戬总想一起补给他,于是对沉香十分纵容,以至于外甥都爬到他床上了,他依旧纵着小崽子胡天胡地的闹。杨戬觉得自家外甥哪里都好,就是早年养成的邪气总是若隐若现。
正想着,杨戬看到月下自己的外甥正在渡口等着自己,他带着箬笠,腰间的匕首在月光下泛着紫色的光。还没等杨戬出声喊他,沉香就过来一把扶住了杨戬。一瞬间杨戬突然觉得有一阵寒意,外甥似乎又生气了。
“舅舅去哪儿了,我等你好半天。”沉香揽着杨戬,语气无波无澜,但杨戬觉得小孩捏他的肩有点疼。
“遇到老朋友,喝了两杯。”
“哦,跟舅舅在酒肆畅谈到深夜才分开的好朋友吗?我刚刚看见他们了。”
杨戬听出沉香的话外之意,转过头看到他板着的脸,觉得时光好像回到沉香还小的时候,于是便摸了摸沉香的头,无奈的笑着说:“真是小孩子。”
杨戬感到沉香的身体好像突然僵住了,但又很快恢复正常,他听到外甥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
“舅舅,我扶你回去休息。”
杨戬酒量很好,今天喝了很多也只是微醺而已,但神界的酒后劲还是挺大,他感觉自己身体已经开始发软,头也有点晕。好在沉香把他扶到床上,又贴心的帮他脱了鞋,擦了脸。擦完脸,杨戬正靠在沉香身上,突然感觉沉香的手箍在自己的腰上不放,外甥的呼吸在自己耳边绕。杨戬分不清是酒意还是沉香让自己身上热了起来,他睁开有些朦胧的双眼,轻推了沉香一下道:“小崽子又闹。”
沉香轻笑了一声,他解开杨戬额上的头巾,向下系在了杨戬的双眼上。视力被剥夺的杨戬并没有慌张,因为沉香在这里。
“舅舅,你的外甥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见微薄,id:糖银345)
“舅舅……”刚刚要认错求饶的沉香被杨戬一个掐诀推回自己的房间里。
沉香看着窗外杨戬的房间,那里门窗紧闭,春色尽掩。
他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躺回床上,用手臂遮住自己精光大盛的双眼,沉香笑了一下,渐渐睡去。
晚了,舅舅,那秘籍我已牢记于心。
————完————
【群像】冬至饺子
短打,群像无cp,ooc有,冬至快乐大家!
许三多捧着饭盒找了半天,才在草地上找到了心心念念的班长。他刚亲热地喊完班长,视线就扫到了一旁的伍六一,于是又憨笑了一下,低了声再叫了句:“伍班副。”
“三多,你没去吃饭?”史今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关切地询问。今天是冬至,队里特地煮了很多饺子给大家庆祝。这会儿,许三多应该跟着大伙儿高高兴兴地在食堂吃饺子呢。许三多眼睛亮起...
短打,群像无cp,ooc有,冬至快乐大家!
许三多捧着饭盒找了半天,才在草地上找到了心心念念的班长。他刚亲热地喊完班长,视线就扫到了一旁的伍六一,于是又憨笑了一下,低了声再叫了句:“伍班副。”
“三多,你没去吃饭?”史今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关切地询问。今天是冬至,队里特地煮了很多饺子给大家庆祝。这会儿,许三多应该跟着大伙儿高高兴兴地在食堂吃饺子呢。许三多眼睛亮起来,忙着将自己拿着的饭盒塞到班长怀里:“吃了,这是给你的。”他吃到了好多辣白菜猪肉馅的饺子,一口咬下去全是肉汁,可好吃了。班长和班副都不在,他担心班长来迟了没有饺子吃,就托人打包了一盒先来找人。
史今被他的关怀乐笑了,嘴巴跟个儿兔儿似得裂开,没急着去掀被许三多捂得热乎乎的饭盒,而是先用拇指抹去他鼻尖的汗滴。伍六一抢了他手上的饭盒,从自己衣服下拿出一个同款,放在史今面前的桌子上,说:“我也给你留了,吃这个。”
“那是我给班长的!”见伍六一打开盒子就要吃自己带来的水饺,许三多急了,连忙去护。这时听到他声音的成才插了进来,遥遥喊许三多:“三呆子,我给你加了好多辣,你肯定喜欢。”他步子快,从操场那里绕过来,见着了争执的二人和从中斡旋的史今,颇为不好意思地和几人打招呼,还说:“史班长,白铁军他们正满地找你呢。”
他话音刚落下,白铁军就咋咋呼呼地大喊了一声:“找着了,在这儿呢!”一大帮子人呼啦啦地将这个小石桌包圆了。史今被他们的阵仗弄得哭笑不得,连声问:“干嘛呢干嘛呢,一个个不去吃饭的。”
“shut up!shut up!”甘小宁用他的破烂英语阻止大家乱糟糟的回答,在白铁军打趣他之前抢先说:“我们给班长送饺子来的。”史今于是第三回儿见着了这装着饺子的铁饭盒。白铁军在那儿补充:“牛肉馅的!没多少个!”这可是他们从牙齿缝里省下来给班长的。成才在那儿悄咪咪地同许三多讲话,大致是在说他学聪明了,知道讨好班长了。
“都搁这儿干啥呢!”更大的东北嗓门袭来,一伙子人闻声溜得飞快,连还在争辩的许三多都被成才拖走了。只有两个备受宠爱的留在原地,每人捧着一盒水饺给高城敬礼。高城被他们的滑稽逗笑了,揽着两人的肩乐道:“正想叫你们上我那儿去吃呢。”他给两人嘴里各塞了一颗大白兔奶糖,有点偏心,悄悄给史今兜里多塞了一颗,手指头摸到了一盒烟。
“三班长!你不抽烟呀!”高城将那盒烟顺出来,放在眼前瞅了瞅,不解地看向他最喜欢的小班长。伍六一就着他的手将整盒烟揣进了兜里,眉开眼笑地说:“这是给我的。”
“就一根!”史今皱起了眉头,想要绕过高城去抢回那包烟。高城一把捞住了快要绕过去的人,在伍六一嬉皮赖脸的耍赖中追问:“还有礼物!我的呢?”
这边热闹,A大队那儿也不遑多让,不过不同于此处你谦我让的和谐,大家伙主要是绞尽脑汁地想要从袁朗那里抢到自己爱吃的饺子。袁朗这个死老A还为此专设了一个比赛,第一没有奖励,但是倒数的得吃芥末饺子和豆沙饺子这种黑暗料理。大伙儿卯着劲儿你争我抢,只有吴哲不愿意参与。比赛全程吵吵嚷嚷,热热闹闹的,最后饥饿使人失了秩序。于是所有人都开始围捕袁朗,争抢着夺走了他手上的饺子券。吴哲确定,他从被围殴的袁朗眼里看到了宠溺的纵容。
计划得逞后众人纷纷散去,袁朗灰头土脸地朝吴哲走来,他显然饱受折磨,但其他散去的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袁朗从腰带里解出趁乱藏下的两张券,朝吴哲得意洋洋地挥了几下:“走,吃饺子去。”
聊一聊张译老师和郑朝阳和其它
李渔写女人,说媚态犹胜姿色,这一点我很同意。
他说这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
其实男人一样。像颜真卿的字,有人评价说“刚健妩媚”,乍看上去刚健和妩媚是不沾边的,其实这两者本归一源。这个角色刚硬倔强不低头到了极致,也让人觉得他可怜可爱的。
——对我说的就是张译老师的曲松林。
但不止曲松林。
皮相骨相,就是再好,也只是画轴里的美人,抵不过天生成一段风流态度。夸男生帅,都说这个人玉树临风,其实玉树不玉树倒在其次,关键是“临风”二字的神情气质。这个人要活起来,要灵动起来。
我觉得你要是夸张译老师帅,这话可能不会所有人都同意。我做粉丝的,也不见得敢说。
但是他...
李渔写女人,说媚态犹胜姿色,这一点我很同意。
他说这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
其实男人一样。像颜真卿的字,有人评价说“刚健妩媚”,乍看上去刚健和妩媚是不沾边的,其实这两者本归一源。这个角色刚硬倔强不低头到了极致,也让人觉得他可怜可爱的。
——对我说的就是张译老师的曲松林。
但不止曲松林。
皮相骨相,就是再好,也只是画轴里的美人,抵不过天生成一段风流态度。夸男生帅,都说这个人玉树临风,其实玉树不玉树倒在其次,关键是“临风”二字的神情气质。这个人要活起来,要灵动起来。
我觉得你要是夸张译老师帅,这话可能不会所有人都同意。我做粉丝的,也不见得敢说。
但是他很有一番本事,我很服气。他有本事挖掘出这个角色本身的媚态出来——或者通俗一点,挖掘出角色的魅力出来。
看这个人物,无非看的就是这点魅力和灵光。
史今这个角色明明充满母性光辉,但他能演出史今偶尔的孩子气,让人觉得原来他也是人生父母养,再成熟的人,也有淘气的时候,这才有几分可爱。
孟烦了不说了,这是不少人包括我的心口朱砂痣,一个孟烦了我可以写几万字论文——真真的尤物一个。
郑朝阳——郑朝阳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外表玩世不恭,内心一团火热,冷热交替那么一个人。他很纯粹,因复杂而纯粹。行事上越是灵动跳脱,越显得出他的执着和勇气,一往无前。
这种人,一般我们叫赤子。
郑朝阳就是个赤子。
换个人来演,很难演出他那种小鹿一样的跳脱和佻达感,度不见得把握的好。而没有这种跳脱,这个人物就未免过于高大全了,立不起来,不容易沾地气。这就是朝阳的风流态度。
最近很多人夸张译神仙演技,我其实有点抬杠地并不觉得。他问题也有,但是玉则有瑕。
神仙演不出人间烟火气,演不出在人世跌打之后带着眼泪的酸楚微笑。
而他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