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梅的客厅 13.糖霜
回到五楼,跟在小叔身后,陈思重新进入家门。
姑姑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没有开顶灯。维持视力,全凭借厨房透进来的一点灯光。
地砖上印着自种花草在月光下投射的细细影子。陈思和小叔同时脱鞋,找鞋,换鞋,又穿错鞋,彼此交换。两个人从动作很慢,头低伏进怀里,再到近乎狼吞虎咽,想吞掉这些混乱,结束这段事情。一滴汗水从小叔的鬓角浸润到皮肤。陈思趿拉着,迟疑着,走过姑姑身旁。
她在留下来说话和直接进入卧室之间取了个中间值。她轻轻地叫,姑姑。做好了得不到回应和被冷战的准备,但是没有。姑姑抬起头来和她对视:“要睡了吗?”
“啊。嗯。”陈思随即按下门把手,...
回到五楼,跟在小叔身后,陈思重新进入家门。
姑姑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没有开顶灯。维持视力,全凭借厨房透进来的一点灯光。
地砖上印着自种花草在月光下投射的细细影子。陈思和小叔同时脱鞋,找鞋,换鞋,又穿错鞋,彼此交换。两个人从动作很慢,头低伏进怀里,再到近乎狼吞虎咽,想吞掉这些混乱,结束这段事情。一滴汗水从小叔的鬓角浸润到皮肤。陈思趿拉着,迟疑着,走过姑姑身旁。
她在留下来说话和直接进入卧室之间取了个中间值。她轻轻地叫,姑姑。做好了得不到回应和被冷战的准备,但是没有。姑姑抬起头来和她对视:“要睡了吗?”
“啊。嗯。”陈思随即按下门把手,佐证她原本要做的事就和姑姑的期待一致。互道晚安后,陈思闭门不出,不刷牙齿不洗脸,憋住小便。一直到后半夜,四周都静悄悄了,她才爬起来,动作很轻地收拾自己。
方弋拉开厕所门,迎面撞上的就是口含牙膏沫,正做贼心虚的陈思。陈思吓了一跳,然后她毫不抵抗,乖乖随着方弋的进入而被挤了出去,背对撒尿的方弋继续刷牙。
方弋尿完了,不洗手,也不叫陈思让开,直接挤过去。
他回头看了陈思一眼,看得她不寒而栗。
这个方弋,因为个子很小,所以对所有人都使用上目线。又因为作为男孩,在适龄期间发育不良,所以面带阴狠。
他像一个阴间童子转世,纯冥币气质。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陈思真在他身上闻到一股空调味儿,属于冷库,属于停尸房。
一个父亲过世十几年之后出生的遗腹子,听上去就像死神的人间体。
这是说笑。陈思开解自己。无论方弋多么让她不适,他都是姑姑仅有的孩子。方美琪不在了,他应召回来陪伴生母,陈家人应该照顾姑姑,给方弋全部的爱和接纳,不可以伤害。
虽然……大家都没准备好。
好疲惫。陈思回到洗手台前,对着镜子漱口。
姑姑啊,做了这么荒唐的事,可拿你怎么办才好。
至于方家?噢,他们一早就知道。方弋的过继,在方家从来不是秘密。
本来这种事,就是男方家里可以知情,而女方必须瞒着家人,才能去做的。
之所以过继得这么痛快,还有一层原因——方昌律和方昌津,不是一般兄弟,他们是双生子。方美琪的爸爸方昌津在兄弟中做弟弟。出生时发生意外,造成两兄弟的性功能都有不同程度的不足。弟弟的程度,会比哥哥轻上一些,
两兄弟的人生轨迹也有所不同,哥哥混得差些,弟弟更好。
当年两兄弟一同学习差劲,一同入伍。哥哥年纪轻轻,因伤病退,被分配给妇联机关看大门。他不甘心,先后倒卖小电子产品,投资水獭养殖,把家底赔光。弟弟则在部队一直熬到正式转业,去了军区医院工作。几年后响应号召,又去急救中心,做了急救车随队医师。
方昌津和方美琪的妈妈陈芳实是相亲认识的。两个人甫一见面,都很动心。
二十四岁的陈芳实念书不好,早早辍学,跟着一个鼓乐班子出身的学习乐器,预备未来吃红白喜事的饭。
接触过了这一行,她认为自己有权利提出见地。她告诉大哥,红事白事的乐器,都很庸俗,弦乐才值得一学,弦乐是雅的。不经过大哥同意,她退了鼓乐的学习,白天去做收银员,晚上参加琵琶兴趣班。小叔拿出第一笔稿酬,给她买琵琶。
小叔是个作家。十六岁写文章登报,现在本地老报社做办公室文职。当初,就是他陪姐姐去见的相亲对象,只见了一次,印象就很好。同时,他机敏的神经,也察觉到了姐姐的倾慕。
他这样想。两人虽然年龄相差十几岁,但拿医生来配半无业游民,还是绰绰有余了。这件事情上,小叔全力支持。姑姑羞红脸颊,去告知大哥自己的另一个决定。
大哥忧心忡忡。他不是很情愿将妹妹嫁给比自己年纪还大的男人,又不得不尊重她。婚后第二年,他听说妹妹在跟妹夫做试管婴儿。
试管就试管吧,这年头试管的多了,两万块就能做一个,妹夫在行业内,也许还能拿到更合适的价格。大哥劝自己,弟妹自有弟妹福,他管好他自己得了。
然后方美琪便出世了,满周岁,摆酒,两家人喜气洋洋。幸福持续到方美琪两岁。刚过完四十岁生日的妹夫,死在下夜班回程的路上。
他是把着方向盘中风的。在此之前,他的脖子痛了整整两天,被当作落枕漠视。
起初是一阵剧烈的头痛,然后是恶心,发抖。
他意识清醒——这是急性病发作,他应该踩下刹车,把车停到路边。但是手脚麻木了,他没有力气。
车在曲折的高架桥上,以直线全速前进。车冲出高架。方昌津眼睁睁看着,车子砸下桥去,摔成碎片,骤然起火,却什么都不能做。汽车燃烧了几分钟,温度太高,人很快就没了。一场并不严重的中风发作,轻易杀掉了方美琪的爸爸。
两家大哥在葬礼上相遇。陈思爸爸流眼泪:“我妹妹,她太可怜。”
他不知道,可怜的还在后头。
方弋出生时,方昌律已经五十几岁,还没有婚娶,只是短暂交往过几个女朋友,最后都不了了之。
方弋是奶奶带大的。爷爷那边的亲戚有几个算几个,都带过他一阵子。
过继的事情又不是秘密嘛,他知情的,自然不愿意对着大伯叫爸。从来没见过亲生母亲,又没有自己的家,奶奶去世后,方弋不得不和大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为了避免尴尬,他有意错开时间,跟大伯生活在不同的时间段,为此昼夜颠倒,黑天白天不分,频频逃学。方昌律不好管教他——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于是很小年纪,方弋就在社会上混了。
初高中学生圈子都传说过方弋进少管所,真的杀过人。没有人愿意接近他。包括老师。
但他自我感觉……并不孤独。因为他上小学三年级那年,方美琪对外宣布,要和初中同学赵恒结婚。
也太急了?家里人都说。才二十一岁,办完婚礼还不能领证。
方美琪羞赧,我已经有了宝宝。
那就办吧。两家见面,讨论流程,订酒店,租婚纱,一家出一个花童。赵恒有个十岁的表妹,不胖,打扮上挺漂亮,快快送过来。
方家出个谁?
姑姑跟大哥再次确认,陈思在国外的确没生小孩。
电话只好打到方昌律那里去。
方弋时年九岁,正正好好。
换上儿童西装,打上小领结,方弋被婚礼策划安排在赵恒表妹旁边,一个儿童面前,上一份点缀糖渍樱桃的奶油蛋糕。
方昌律把孩子带来,随便交给一个宾客后就消失了。赵家的宾客牵着方弋,不知道这孩子具体是陈家哪一位亲戚,只能带着。陈家人见赵家人在带男花童,以为陈家找不出人来,用了赵家的男童。两家人都认为方弋是对方的,两家人都没有起疑。
方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问大人,这是在干嘛?赵家宾客把他带到后台去,指着身披白纱,背对方弋化妆的少女说:“她是你的姐姐,她今天要结婚啦。”
结婚?方弋仍然懵懂。赵家人又把他带到迎宾板前,指着上面的字念。
——新娘,方美琪。新郎,赵恒。祝愿夫妻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赵家人顿了一下,碰碰方弋,你叫什么名字?
颖颖。方弋说。
颖颖,这就是结婚。你方美琪姐姐,和赵恒哥哥,就要结为夫妻了。
女花童这时从身后跑来,拍打方弋的身体:“你们看什么呢!”
方弋扭头就跑:“我要去看姐姐。”
他闷头胡跑,像一颗水下小鱼雷,从一双又一双擦拭洁净的皮鞋旁边经过。
咣——他一头撞在一片竖的雪地上,撞得晕头转向。鼻血洒出来。
女伴惊呼:“梅梅,你的婚纱!”
方美琪后退一步,检查血渍。还好,很小一块,没事的。等会儿帮我端盆水来,拿洗洁精搓一下,电吹风吹吹就好。小朋友没关系吗?咦,你是花童啊。
方弋鼻血流进嘴里,抬手就要用袖子擦,方美琪赶紧制止,接过女伴递来的手纸,帮方弋擦干净鼻子,嘴唇,下巴。
女伴带方弋去盥洗室。方弋一步三回头,耳朵只听见司仪试音。音响轰——轰——
方美琪站在那,冲他挥手,甜笑,整个人白白冷冷,心上插着情人箭。方弋很困惑。他们都看不见她胸前插着箭吗?刚才,就是因为撞到了箭的尾羽,他才会喷泻鼻血。
抬头看,这里布满蛛丝状的壁饰,上面黏着雪沫、白灯、玻璃,和纸花。方美琪在头纱内反复吞吐一小口气,捏住花束的十指指尖冰冷。
方弋拖住她的裙,仔细去看箭的花纹。他伸手想捉住,却碰到姐姐的背。很痒,她笑着转过头来。是笑着的,方弋却看见眼泪在她脸上无声流淌。眨眨眼,定睛再看,原来又不是眼泪,是钻石的碎光。
方美琪蹲下来捧他的脸,左看看,右看看。没事了,她安慰。方弋心想,你都不问问我是谁吗,你对你的婚礼很不在乎。方美琪突然开口:“你就是方弋吧。”
方弋愣住了。他听见方美琪说:“在这个场合见到你,我很高兴。你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样。”
什么样。方弋在心里问。
她纤小的手指隔着丝绸手套抚摸他的头。他有点窘,牙齿紧紧咬着,待她松开双手将他放走,他气喘吁吁。
洞房之夜,方弋被请进来,在方美琪、赵恒夫妇,和所有来宾的注视下,先坐一坐,滚一滚婚床。
方弋坐在大红绣锦被面上,惊魂不定。方美琪发现了,把他一把揽进怀里安慰:“别紧张。大人这样做,是希望我生一个像你这样有福气的小孩。”
像这么说还不够有说服力似的。婚后简单收拾一下新房,她又把方弋接来住。
方美琪给方弋蒸螃蟹和鱼吃。冰鲜的黄花鱼,蒸出来,撒上葱,用热油一浇,香气猛烈。方弋陪赵恒看球赛,吃蟹黄瓜子,喝冰镇可乐,心思一刻都没离开过厨房。他困惑死了。自己长这个样子,怎么会有天仙似的亲姐姐?
饭菜上桌,方弋站在边上畏手畏脚,生怕做错一个动作显得自己太心急。
赵恒把他按下,盛一碗饭摆在他面前。方美琪给他夹鱼,先挑出刺,才放到他碗里。
简直是梦,醒过来就会魂飞魄散那种。
方美琪告诉方弋,从今往后,姐姐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可以常来。
她给方弋很多零花钱,嘱咐他藏好,买些好吃好玩的给自己,别教大人看见。
我有家了。方弋心中默念。这个家是崭新的,由新郎新娘组成。这个家里的我,也是崭新的。我可以从头再来,我有大把机会。
背靠祭桌,方美琪的骨灰罐落入方弋手中。轻轻摩挲。他的表情淡漠。
打开盖子,一盒磨得细细的粉,白白冷冷,上面放着几块磨不碎了的骨。
方弋伸出食指,在骨头上抹了一下。指尖沾上一点,像糖霜,像乳粉。他放进嘴里。
他说服自己,是甜的。
他再也不能忍受。
梅梅的客厅 02.情字何解
来的是个不认识的青年,手脚殷勤,叫她姐。陈思上下打量他一身的油光水滑,心说你大哥是哪一位,把你教成男僮。小青年报家门:“我赵哥和伯母都在里面等您。”
哦,赵恒来了。
穿过殡仪馆大厅进入楼梯间,焚香味儿愈重。上二楼。小弟弟在漆白大门前停下来:“姐,里头我不方便进了。您进去找家里人吧。”
陈思点点头,麻烦你。独自走进去,小孩儿用目光送她。
咳,她清了下嗓子,赵恒第一个看见。他人高马大的站起来,前襟挂着手纸屑,自己也注意到了,不好意思地拍拍,沙哑着声音说:“来了。”
“来了。”说完,陈思不能自已。走廊上一共...
来的是个不认识的青年,手脚殷勤,叫她姐。陈思上下打量他一身的油光水滑,心说你大哥是哪一位,把你教成男僮。小青年报家门:“我赵哥和伯母都在里面等您。”
哦,赵恒来了。
穿过殡仪馆大厅进入楼梯间,焚香味儿愈重。上二楼。小弟弟在漆白大门前停下来:“姐,里头我不方便进了。您进去找家里人吧。”
陈思点点头,麻烦你。独自走进去,小孩儿用目光送她。
咳,她清了下嗓子,赵恒第一个看见。他人高马大的站起来,前襟挂着手纸屑,自己也注意到了,不好意思地拍拍,沙哑着声音说:“来了。”
“来了。”说完,陈思不能自已。走廊上一共三个人,加入他们,灵魂立刻苍老。小叔陪在姑姑身边,说看一眼吧,再看一眼火化了。赵恒领着陈思进去,然后司仪进来,最后姑姑和小叔,大家遗体告别。
出来以后陈思突然胃疼,估计是饿狠了。小叔遣他们去吃东西:“吃了再回,家里没有饭。我跟你姑姑拿骨灰先走。”赵恒让男僮开车载长辈,他自己就地给远道而来的前大姨姐接接风。于是陈思打头走前面,赵恒默默跟着,两人走进一间卖小笼包的店。拣位子坐下,相对无言。
赵恒掰了双方便筷子,来回刮干净毛刺,刮完犹豫了一下,放在陈思的碟子上。
“你……在美国挺好的?”
“挺好的。”
陈思手不知道往哪放,拿起赵恒摆的筷子,挪远一厘米。
“你在美国哪个地方?”
“Tahoe,就是,乡下。”陈思说。
“我先生在加州,我在分公司这边租房。”
“挺好的。”
“是挺好的。”
陈思问:“我听说你有个女儿?”
“是有个女儿,”赵恒摩挲额头,“一岁了。”
“叫什么名字?”
“叫,赵茹茹。”
“什么如?”
“草字头的茹。”
赵恒书空。陈思看着他写完:“茹字不好,把草字头去了吧。”
赵恒有一点在意:“怎么不好,你跟我说说。”
陈思拿起一根筷子边说边点:“你看茹字,怎么组词——‘含辛茹苦’。茹,有忍受的意思。它用在女孩姓名里,取的是‘柔软’。但这个柔软,给人的感觉也是忍受出来的。”
“那不行,”赵恒尴尬一笑,“我回去就给她改了。咱受着谁?咱谁的委屈也不受。”
“是了。”陈思放下筷子,收起说教姿态。
“孩子学习挺好的?”
赵恒失笑:“她一岁。”
陈思也笑了。
气氛缓和些,她决定问问真正想问的话。
“孩子跟我妹烧一起了?”
“是。”赵恒的笑容和空气里的余韵一同散去。
“太小了,单出来也进不了祖坟,不如跟他妈妈在一起。”
“做得对。”陈思收身,给老板上菜的余地。
“吃饭吧。”她指包子,结束了对话。
吃过饭才刚到正午,赵恒提议送陈思回去,自己再走,被陈思婉拒。
“这阵子暑假,你们教培机构得挺忙。”
“是。”赵恒已经不知道跟前大姨姐说了多少‘是’了。方美琪在的时候,他也没有多孝敬。他确实是有些怕陈思的。怕在哪说不清楚,总之不敢怠慢。陈思是孤寡娘俩从外太空搬回来的救兵,早搬回来,赵恒的日子绝对没有现在好过。
站在路口挥别前妹夫,陈思上了出租车。上车的瞬间,她眼前忽然飞过方美琪婚恋段落的一幕一幕。
其实刚开始方美琪把赵恒领进家里的时候,大家都不是很赞成。
但方美琪状态太差了。复健那几年,许多次姑姑打了热水回来,看见病房窗户推到尽头,风卷着落叶倒灌。
她当作没看见,一样的伺候,宽慰。推方美琪下楼,告诉她正确的透气方式。
方美琪很不领情。复健复了两年,腰恢复成原来的百分之六七十,除去不能跳舞,自理生活一点没有问题。可是她废了。二十岁出头,只当人间是地狱。所有镜子被她砸碎。
曾经她一米六六,体重只有三十五公斤,约束自己的体型,是一克一克的计较。躺在病床上她不得不吃妈妈用猪油炒的青菜,忍受汤汁混入米饭,在催促中匆忙咽下尚未充分磨碎的弁当。神经损伤使她变得笨手笨脚,不断打翻横在不锈钢碗上的长柄匙。每一个菜汤飞溅的结果,都让她歇斯底里。
她在同学面前装大方,装完好无损。掀开衣服给大家展示疤痕:“看,多帅,很有气势。”
已经做了二十一年美人,就算只剩肌肉反应,也不会让自己当众哭出来,当众惨淡。
所有人都离去之后,她倒在床上,灵肉四分五裂。
一个午后,姑姑出门办事,回家刚进门,看见电视机柜子旁的缸里没有一条鱼。
养了两年的缸,姑姑亲手淘泥,种植水草,接生,一万个珍惜爱护。女儿病倒期间都没忘记打理,精心挑选了彩色虾子投入。制作炖肉弁当时光漫长,她蹲在缸前面,将灯一打,梦幻水晶球小世界出现在她面前。她不止一次对方美琪提及她爱这一切,她在鱼身上,付出大量心血。可是方美琪端端正正坐着,看电视,电停了一个多小时,来了一个半小时,打氧机停止工作,鱼憋气纷纷跳缸,方美琪会开电视,调卫星频道,却不会救她的鱼,因为她不在乎。它们死不死,都跟她没有关系。
——姑姑突然崩溃。也许我死不死,跟她也没有关系。
收拾好鱼尸,拖干地面,姑姑独自打开外带凉拌鸡丝,坐在餐桌上吃起来,没叫方美琪。
然后方美琪自己过来了。不拿筷子,也不和姑姑交流,只是坐着,等姑姑伺候。
姑姑伺候到家,给她拿来碗筷,倒好热水,盛饭,又另炒一个菜,端到跟前。
方美琪一句话没说,提筷开动,吃相香甜无比。姑姑站在身边望着她,眼神无尽悲哀,心中只剩一行黑底白字,她为什么都不会叫我一起吃呢。
脱下围裙,来到客厅,姑姑打开窗户跳了下去。
所幸空调外机在中间挡了一下,五楼的高度,没伤及生命。姑姑纵身一跳,两个人身份瞬间对调。换成方美琪伺候姑姑,定时往返医院和家,为凑齐医药费心烦,没条件醉生梦死,她终于清醒过来。
两户人家在一个住院部。方美琪给方美琪妈端尿,赵恒给赵恒妈端尿。两个人在洗手间不期而遇。赵恒把她认出来:“梅梅,初中同学么这不是。你妈也住院啊?”
方美琪真想回敬一句你妈才住院。
“是。”她容色疲倦。
两个人结伴,端着尿盆往回走,方向都一致。梅梅先到,扭头,赵恒倒着走,腾出一只手跟她惜别,人消失在拐角处后,在视线不能及的地方奔跑起来。果然,回去放下尿盆,他就回来找方美琪了。
开口:“你闻,我洗过手了。”
“呕。”梅梅没有好脸色。她盼着赵恒出去呢,她的腰开始疼了。
赵恒坐在她身边,使她困在他和墙中间。他做贼似的问梅梅:“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梅梅摇头。
赵恒着急了:“就是,你们班对面那个班。我是那个班的体育委员。你让我帮递过小纸条。递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原来你在跟郑舒谈恋爱。”
“你知道那会儿大家都怎么说你吗?说你跟‘证书’谈恋爱,哈哈。”
他的北方口音把‘书’字儿化,听上去十分土气。梅梅瞧不起赵恒——取笑都只能取笑到‘郑舒’和‘证书’的层次,至于自己跟宋真宗齐名的事情一概不知。
赵恒开始介绍自己了:“我在东街那边做销售,卖k12课,当然我志不在此。之所以在那干销售,是因为我要学习运营,以后自己开机构,当老板。这叫创业。”
梅梅早该干嘛干嘛去了,你说你的,反正我不听。
赵恒话锋一转:“你知道郑舒也在这家医院吗?”
“我不知道。”梅梅看向他。
“他得大病了。”赵恒盯着梅梅,故意放慢语速。
“昨天,我去医院便利店吃泡面,遇到他。他就跟你当年和他谈恋爱的时候一样——帅。”
“他得的是血液病。”
梅梅震惊的眼神持续了一阵子,赵恒才舍得说完最后一句:“他也在住院部。”
魔术一样,讨人厌的赵恒把初恋情人给方美琪变出来了。
假如罗家庆有机会见一见郑舒,他一定自惭形秽。十八岁谁不曾有,死在二十岁才是本事。郑舒死的时候依然英俊如初,遗像上的笑容,灿烂完美。来祭拜别人的陌生女孩看见他的灵位,都会羞红脸低下头,感叹世事不公。
郑舒弥留之际,方美琪心如刀割。她跟郑舒非亲非故,无权进入探视,只能趴在赵恒怀里哭。
把赵恒美死了,趁机占尽便宜,又在事后想尽办法逗她开心。
赵恒一边给郑舒上香一边道歉:“兄弟,你薄命啊,人生到底拼的是谁命长,这把该我当赢家啦。”
从重逢到成婚,也就一年多。赵恒把哭哭啼啼的方美琪肚子弄大,两人奉子成婚。
起初说起初恋之死还算个情趣。时间长了,爱情淡了,赵恒心里疙瘩起来——她方美琪,到底是不爱我的。
为了找补心理平衡,赵恒也开始不爱她。他爱些别人,同事,单亲妈妈,也接触不到什么了不起的女人。爱来爱去,把儿子赵方达的赵字爱没了。
方达,多好,干干净净的。方美琪打扮好儿子,让他自己照着客厅镜子转一圈。
“帅。”妈妈由衷夸赞。
赵恒的儿子赵方达已经跟随妈妈永远离开人世。警方调查认为方美琪是为情而死。情之一字,始终与赵恒关系不大。
梅梅的客厅 01.绿河
梅梅吐了,上午家庆请吃的黄焖鸡米饭,原模原样吐在树底下。树边停着一台自行车。梅梅依着自行车,十根指头张开,晾干呕吐物。家庆在远处发传单。梅梅看了一眼车筐里的宣传单——方老师少儿舞蹈培训,省舞蹈团A角小班授课。下面压着一层奥数、写作、新概念英语单子。梅梅小心翼翼绕过自己的,从最底下抽出一张,狼狈地擦擦手。
小学门前人潮退去,家庆往路边轿车雨刮器上夹了一张,回到梅梅身边。梅梅抬起沉重的睫毛望他,摊开手。家庆翻遍书包,找出一小听雪碧。
三个月前,梅梅认识家庆。他在幼儿园做生活老师,年纪轻她五岁,刚好是她上一段婚姻的总长。
幼儿园老师通常叫梅梅方达妈妈,旁...
梅梅吐了,上午家庆请吃的黄焖鸡米饭,原模原样吐在树底下。树边停着一台自行车。梅梅依着自行车,十根指头张开,晾干呕吐物。家庆在远处发传单。梅梅看了一眼车筐里的宣传单——方老师少儿舞蹈培训,省舞蹈团A角小班授课。下面压着一层奥数、写作、新概念英语单子。梅梅小心翼翼绕过自己的,从最底下抽出一张,狼狈地擦擦手。
小学门前人潮退去,家庆往路边轿车雨刮器上夹了一张,回到梅梅身边。梅梅抬起沉重的睫毛望他,摊开手。家庆翻遍书包,找出一小听雪碧。
三个月前,梅梅认识家庆。他在幼儿园做生活老师,年纪轻她五岁,刚好是她上一段婚姻的总长。
幼儿园老师通常叫梅梅方达妈妈,旁边没有别的‘帅帅’时,也叫帅帅妈妈。
从小到大,梅梅连大名都很少听人叫。方、美、琪,属于西式甜酱广告画天使的名字,犹不够亲密。
‘梅梅’小名的由来久远,不能追溯。也许来自小学英语课方美琪给自己取英文名‘May’,也许天生她就爱裹着糖粉的话梅。总之家里人叫梅梅,同学叫梅梅,歌舞团同僚也叫梅梅。‘梅梅’活了很久,直到方美琪离开歌舞团才消散。家庆之所以知道她的‘梅梅’身份,是因为‘梅梅’作为幼儿教师重新活了过来。
‘梅梅’模糊在方老师和舞蹈学员之间,也模糊在方达妈妈和家庆老师之间。
改造客厅家庆出了力。半夜,两人并排坐在搬空的客厅,望着窗外夜色雨幕,方达里屋睡着,房门关好。
老居民楼窗子很厚,眨眨眼,世界消失半秒。梅梅轻声讲,小时候她的家里也有一扇推不开的窗,每当不得已需要推,就用菜刀别。
家庆一动不动,如饥似渴盯着她的侧脸。梅梅转过头,他这样一幅神情立刻溶解,对她笑笑。
大镜子相对贴好,木地板光滑平整,架上把杆。都是二手货,却光洁如新。梅梅眼神留连在窗外铁护栏上绑着的红布条幅:方老师少儿舞蹈培训。
这里一爿,名字都叫珍珠:珍珠路,珍珠街,珍珠小区,珍珠幼儿园,珍珠便利店,珍珠烟酒。看久了,珍剩下右半部分,像鸡胗的胗,珠剩下右半部分,像朱姓的朱。梅梅心想,卖鸡胗的一爿朱姓人家,还好我姓方。这时家庆打电话来,她挂掉了。又打来。她把手机丢给儿子应付。没有脸加持的家庆,她的确没有半点兴趣。
舞蹈班在方美琪家的客厅小具规模办起来。那时是冬天,孩子们坐在暖气片上,两只小脚在冰凉的地板上来回交换。梅梅一只一只扳起学童的脚,搭上把杆。
门口有人来。转过头,送水小工已经钻进门帘。梅梅小跑着去搭手,拿零钱。煮鸡蛋小电锅插在饮水机的插座上,小小咕嘟着。门帘漏进冷风,梅梅和儿童一起受着。第二天一半孩子不来了。梅梅停一周课,买防风门帘,泡沫地垫,怎么保暖怎么布置,布置好的样子保持到梅梅的客厅被警方封锁为止不变。方达四周岁生日也在那段时间度过。方美琪和家庆带方达去市区吃必胜客,家庆送300元的mp4当生日礼物,预存好动画,哄方达高兴。吃饭的时候,方达一直看mp4,梅梅家庆四目相对,两个人脸上,都没戴眼镜,也没有哈气,所以清晰分明。
梅梅盯着自己的手,手心翻上来,屈起五指。
特意涂的指甲,谁看见了没有不重要,重要的是,和别的男人一起为儿子庆生这件事在心里有一点郑重。
想不到的是,几天后家庆人间蒸发,联系方式全部换掉,一句招呼都没打。有人说他去了卫校,有人说他早已在外地成家。方美琪浮上两颊的娇羞迅速冰冷。以为嫖了青少年,实则被嫖,气愤退去,心痛比一切更真实。当她裹紧灯芯绒外套,站在幼儿园门外目送其他生活老师接儿子进园,她的面前,凭空出现二十二岁的家庆,张开双臂,像一条春天的绿河,准备将她拥进怀里。
然后,她开始忘记。
为了抵御忘记,梅梅不断翻新家庆在记忆里风化的部分,像忒修斯之船。不知道家庆的姓,就自作主张,补全姓陈。
陈家庆不是家庆,他被女人圣光加身过,胜却家庆万千。
从警方笔录中我们了解到,曾经就职于珍珠社区幼儿园的家庆老师姓罗,不念幼师,不念护理,两年之后,也不是二十四岁。
他当年只有十九岁,之所以出现在那里,是因为高考落榜,复读两次,精神崩溃了。从省会逃到周边地级市,向往过一种和儿童在一起不求回报的慈善生活,没几天就被月薪一千五敲打清醒,认识到了省会城市的好。于是这段人生被他打包垃圾一样利落地扔掉了,现在他在普通本科念大二。
他的困惑一看就不是骗人的。
“谁?”
在辅导员和副校长的陪同下,会议室椅子上的罗家庆局促不安。
“根据方美琪和你的聊天记录显示,你在她心目中是‘此生最爱’。这两年她一直在给你发微信,死前还想再见你一面,而你把她拉黑了,所有信息都没有发出去。”
罗家庆接过警察打印的部分聊天记录。看了一会儿,他指着其中一张说:“周大福六周年店庆,还有周四儿子学校上半天,这不是拿我当备忘录吗?”
“真的误会了,”罗家庆解释,“我做幼儿园老师,就是散散心,家长都有接触。那地方才多大啊,谁家里有需要帮忙干点活的时候,我一个大男人,没必要拒绝。当时……就是那样的。”
警察临走他忽然问:“方美琪是怎么死的?”
还问了一些方达的死活之类的。得到的回复只有:跟你没关系,别瞎打听。
他又不是傻子。这么说,就是方达没了。
回宿舍的路上,罗家庆忍不住哭了。辅导员安慰他:“别害怕,孩子,莫须有的事情,学校会保护你,档案不会留记录的。”
此时的罗家庆,全然荷尔蒙上头,死人的爱语排山倒海般将他淹没。他倒希望留下点什么,有名有分的,不至于方美琪一生落空。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明天他就去寺庙,以方达小干爸爸的名义佛前供灯。不过一进宿舍他就冷静下来了。和离异妇女拉拉扯扯,到底不大光彩。越想,越觉得没来由的晦气。
一个星期内又哭两场。平生第一次的轰轰烈烈,就算彻底痊愈了。
和修复的心一起生长的,还有方美琪身上的尸斑。
陈思一落地,姑姑电话立刻打进来:“思思到哪里?你妹妹真的,真的放不住了。”
妹妹放不住了。陈思咀嚼这句话,表述之怪异,甚于当尸体是一块肉,近似于一盘菜。
可能这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吧。一秒钟没真正看见遗容,陈思就还有心情跟自己黑色幽默。
不然怎么办呢。陈思眨眨眼睛。三天她睡两个小时,步速稍快于行人心跳便重如擂鼓。连延飞带转机,差不多一天一夜。飞机上她辗转难眠。方美琪在她记忆里,常在追光灯下,一点油彩,一把羽毛,聊胜于无地修饰着她纤细挺拔的身体。姑姑告诉她调查结果,梅梅自杀是因为一个高考落榜两次的高中生给她情伤。陈思听笑了,作践人不带这样的。她方美琪十六岁国家大剧院演A角,作曲家儿子后台献花,不是亲手接过。区区饭牛屠狗之辈也配谈情?
还不解恨似的,陈思连在梦中,都要杀点什么。
接受方美琪死一点都不难。难的是,接受方美琪死于卑微。
不知不觉,殡仪馆已经到了。
陈思出发匆忙,一个托特包装基础生活用品和证件,拎了就走。打个电话给姑姑,等人来接。
走进殡仪馆之前,她转过身去,看向天际。她忽然在这一刻失去所有勇气,去面对一个真实的已故方美琪,和她夭折的儿子。
含指
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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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是摸过秀秀的手的。最早是在多年前,他装作三叔进茶馆收账,秀秀捏着他的手,他因为精神的过度紧张而未去感觉。剩下的年头他们的关系比当时熟了不少,吴邪没问过解雨臣,却总下意识觉得她是他的女人。霍秀秀就问他,你们男人为什么总喜欢这样用形容词?说谁是谁的女人。吴邪解释,要这么说的话,我也以为,他是你的男人。霍秀秀用眼睛笑一笑。这次她的手,是塞在吴邪掌心里的,霍秀秀用另一只手掌把吴邪的手掌扣紧,从而让他握住自己的手。吴邪心里跳了跳,这手非常非常地软,如果在黑暗里摸到,第一反应甚至不会觉得这是双手,他顺羊毛似的接着摸了摸,指甲的形状也很精致,吴邪不敢用力,怕捏化了。霍秀秀又讲,我这双手,每...
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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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是摸过秀秀的手的。最早是在多年前,他装作三叔进茶馆收账,秀秀捏着他的手,他因为精神的过度紧张而未去感觉。剩下的年头他们的关系比当时熟了不少,吴邪没问过解雨臣,却总下意识觉得她是他的女人。霍秀秀就问他,你们男人为什么总喜欢这样用形容词?说谁是谁的女人。吴邪解释,要这么说的话,我也以为,他是你的男人。霍秀秀用眼睛笑一笑。这次她的手,是塞在吴邪掌心里的,霍秀秀用另一只手掌把吴邪的手掌扣紧,从而让他握住自己的手。吴邪心里跳了跳,这手非常非常地软,如果在黑暗里摸到,第一反应甚至不会觉得这是双手,他顺羊毛似的接着摸了摸,指甲的形状也很精致,吴邪不敢用力,怕捏化了。霍秀秀又讲,我这双手,每天要早起泡半个时辰的药,半个时辰的酒,睡前要裹蜂蜜,别人要戴手套摸的东西,我不用,张家人的手长,却硬,缩骨也硬,要是我,我不必缩,只要不是太窄的缝隙,总能进去。吴邪打趣,泡药,泡酒,泡蜂蜜,好像做点心,你撒不撒芝麻花生?这是霍秀秀没想到的,但吴邪的这番话很顺她心意,霍家的女人一向擅长反客为主。霍秀秀把手送到吴邪嘴边,食指浅浅地塞进去,吴邪吮了一下。霍秀秀眼睛一下子润了。她说,哥,吴邪哥,那你就把它当味点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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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挚地邀请大家来磕一磕邪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