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SSHP】万物的章法 第四十章 做个傻瓜:未奏响的音符
此文为译文,原文为:The Syntax of Things,发表于AO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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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在半空中旋转。
扎卡赖斯·史密斯干净利落地传球给德米尔扎,金妮愤怒地在他身后破口大骂。哈利已经第四次绕着球场出发了,他扫视着天空,寻找金色飞贼的踪迹,然而一无所获。
罗恩大声叫麦克拉根靠边站,突然,奎夫莱又被金妮控制住了。
“夏比抓到了金色飞贼!赫奇帕奇赢了!”解说员喊道,一半的观众欢呼鼓掌。哈利有些茫然地看着夏比。金色飞贼就被紧紧抓在他举起的手里。
他们降落在球场上,哈利往地上踢了一脚,把扫帚扔到一边。又过了一会儿,夏比优雅地落地了,一群...
此文为译文,原文为:The Syntax of Things,发表于AO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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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在半空中旋转。
扎卡赖斯·史密斯干净利落地传球给德米尔扎,金妮愤怒地在他身后破口大骂。哈利已经第四次绕着球场出发了,他扫视着天空,寻找金色飞贼的踪迹,然而一无所获。
罗恩大声叫麦克拉根靠边站,突然,奎夫莱又被金妮控制住了。
“夏比抓到了金色飞贼!赫奇帕奇赢了!”解说员喊道,一半的观众欢呼鼓掌。哈利有些茫然地看着夏比。金色飞贼就被紧紧抓在他举起的手里。
他们降落在球场上,哈利往地上踢了一脚,把扫帚扔到一边。又过了一会儿,夏比优雅地落地了,一群年轻的赫奇帕奇过来拥抱他。一个不超过十三岁的金发女孩摸了摸金色飞贼,兴奋地尖叫起来。
“队长在哪里?”麦格走近问道,她的肩膀板正,昂起下巴。
“教授。”罗恩气喘吁吁地脱下头盔。
“你做得很好。”她自豪地告诉他。
“但我们输了!”罗恩喊道,“连着第二次。”他大着胆子快速瞥了哈利一眼,很可能是在为了比赛结果责怪他。
“获胜并不重要。公平比赛才是。”麦格说。“为了努力训练与享受比赛,我会给格兰芬加十五分。”哈利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也不忘对哈利点头表示认可。
“干得好,波特。”当她从他身边走过与霍琦交谈时,她严肃地说。
赫敏跑向哈利,紧紧地拥抱他。哈利忍不住觉得她是想让罗恩看到这一幕。他觉得自己有点被利用了,但想等等再为了这个取笑她。“你没再进医院真是个奇迹,”她说。“鬼飞球太疯狂了。”
“你走神了。”卢娜走近他们说。她的狮子帽对他眨了眨眼后开始低声咆哮,"我能看出来你迷失在你自己一团乱麻的思绪中。"
“嗯。”更多的时候,哈利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卢娜。他抬头瞥了一眼斯莱特林的位置,但没有看到斯内普。没有多少斯莱特林会来观看他们不参加的比赛。
“如果他不和你说话,你们怎么能作为一个团队进行训练?”赫敏问道,她的眼睛在哈利和罗恩之间转来转去,后者现在正在亲吻拉文德。
“没那么难。虽然有几次场面有点难堪。”哈利迅速补充道。“此外,我们都知道我是个天才。”他开玩笑说。
“你真好,你提出让罗恩代替你当队长,哈利。”卢娜用圆润的声音说。
“他比我更需要这个位置。”他回答。而且,他和罗恩那时还是朋友。
哈利去了男生浴室,答应洗完澡后再去见他们。热水冲走了灰尘和泥土,他允许自己稍微放松一下。
大声说出来会让事情更容易被接受——哈利知道这一点。向别人倾诉忧虑或恶梦总会让他感觉好些。今晚,哈利允许自己的脑海被输掉比赛的失望占据,忽略其他一切引起他焦虑和痛苦的东西。这很愚蠢,就因为再次让他的队伍失望而感到心碎无比。然而,他内心的一部分几乎觉得这种感觉不错,几乎就要激动起来,为担心一些他能够轻易分享、能引起他人共鸣的事情。
我没能抓住金色飞贼,所以很沮丧。
这听起来多么正常,哈利急切地享受着这句话,并在咀嚼它时体会到一种奇怪的归属感。这种情绪背后是黑暗、有侵略性的黑暗,甚至还可能有愤怒;他嫉妒朋友们能毫无顾虑地分享他们的问题,根本没有后顾之忧。
赫敏喜欢克鲁姆的时候,每个人都知道。没有人在乎。罗恩可以随时亲吻拉文德,教授们都快不扣分了。哈利无法说出他的秘密。赫敏会认为自己疯了。他自己内心的一部分根本不想分享。他想把它作为他最私人的事实。但是如果没有人知道,这又算什么事实?它真的还存在吗?他绝望了,为寻找方向而完全绝望,迫切希望有人能把做决定的责任从他的肩上卸下来。帮他决定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想要什么。
要是有父母在就好了。一个能让他依靠的母亲,能让他放心地说,我觉得,我是同性恋,这样他就可以获得接纳,并被搂进一个紧紧的拥抱里。一个父亲,能让哈利问:你在我这么大的时候是什么感觉?这样他就可以在回答中放心,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为想不到其他事而诅咒自己,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门开了又关上。他刚刚穿好衣服,罗恩就走了进来,冷冰冰地看着哈利。
“我正准备走。”哈利很快说道。
“我只是——不,你不必这么做。”
“没事。我好了。”
“你是个很好的追球手。”
哈利站着没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谈话是什么时候了。“谢谢,罗恩。”
“你看见史密斯没?那个混蛋在那儿把鬼飞球在腋下夹了好几个世纪。霍琦非常生气。”
哈利没有注意到。“我以为史密斯是他们最好的球员之一。”
罗恩坐在长椅上,拉开包的拉链,拿出干净的衣服。“他犯神经了。如果他一直这么做,我早就揍他了。”
“他跟金妮说了什么?”哈利问道。
罗恩翻了个白眼。“他问她累了没。在比赛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你能想象吗?接近对手球员,就为了问这个问题。”
哈利有些犹豫地坐到长椅上。“也许他喜欢她。”
罗恩停顿了一下。“不懂。”他脱下袜子,但没有做出任何其他动作。他凝视着前方的墙壁,哈利坐在他身边,感觉到冰冷的寂静再次滋长。一秒、两秒、三秒。钉在房间四角的火把发出微弱闪烁的火焰,提供了微乎其微的光亮。四、五。有裂缝的地砖上布满了淤泥与污迹斑斑的鞋印;浴室远端一个生锈的水龙头单调地把水滴进一个塑料桶里。六、七、八、九——“我就是不明白,哈利。”哈利意识到他们不会再谈论魁地奇了。“我警告过你。我警告过你,可你还是伤透了她的心。”
哈利不再屏住呼吸。“我知道,”他承认,羞愧再次让他的脸颊灼烧,“对不起。”
“别来这套。”
“我爱金妮,”他强调,“我从来都没想过伤害她,我只是——我不知道该相信自己什么。我很迷茫,还怕得要死,我发誓——我以为——我希望和她在一起能让这件事消失。”
“那为什么没有呢?”罗恩问道。他并不是很生气,但他的声音冰冷而苦涩。哈利不知道这是否是他弥补的唯一机会。“你为什么选择这个而不是——而不是其他任何事情?为什么选择这个而不是我?而不是她?你见鬼的到底怎么了?”
哈利从来没有选择过这个;尽管如此,在罗恩绝对正确的可能性下,他的所有论点都烟消云散了。“我不知道。我没有改变。我——你知道,这对我来说也很难。我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罗恩闭上眼睛,接下来的话很快脱口而出:“你有没有那样想过我?因为这么多年来,你看到我光着身子那么多次,看在梅林的份儿上,那么多次,甚至还有我的兄弟们……”
“从来没有,”哈利说,声音比预想的要大,“在过去的六年里,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我喜欢你,我想你现在已经发现了。”
“那我的兄弟们?”
“没有,罗恩。”
罗恩摇了摇头。“如果我知道这事,我会——”
“你会和我保持距离吗?”哈利问道。罗恩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把嘴唇抿在一起。“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你,”哈利又一次坚定地重复道,“无论是你,你的兄弟,还是你爸爸——”
“你他妈的为什么现在还要提到我爸爸?”罗恩揉了揉脸,肩膀突然紧张起来。哈利意识到他又说错了话,他没有太意外。“你见鬼的到底怎么了。”罗恩把脸埋进手里,喃喃自语。
“我想说的是——”
“是你喜欢我爸?”
哈利瞪了他一眼。“我刚刚才说了意思完全相反的话。”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那样对待金妮?”
“我不知道。”哈利低声说道。
“你对她没有任何感觉。”
“我有过,”哈利说。“我有。但——不是那种感觉,后来我才发现。”
“因为你喜欢……男人。”
哈利以一种不置可否的方式摇了摇头。这是事实,那他为什么如此害怕承认呢?“我不知道。”他又说了一遍。
“你打算成为一个女人吗?”罗恩问道。
“不,罗恩。”哈利带着防备说。
罗恩点点头。“我需要想一想。”他承认,哈利非常震惊地意识到他们的友谊可能还有希望。他忍不住觉得自己成为这样是背叛了罗恩。
那天晚上,哈利并不急于下楼去地窖。不过冒着封闭术课程迟到的风险,他最后还是强迫自己去了。他被宿舍门口的一群女孩挡住了;其中一个人把一个红色的盒子塞进他的手里。“巧克力坩埚,”女孩说,“里面有火焰威士忌。我奶奶寄过来的,但我不怎么喜欢。”
“哦——好,谢谢。”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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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弗勒斯尽量不去注意波特的眼神,他正抬头盯着他,眼睛小心翼翼地游移在课本、地板和西弗勒斯之间。他准备好承受另一段这个男孩的无声凝视带来的折磨,然后继续下一次魔杖动作的演示,学生们在他身后重复着他的动作。
最近这个男孩不再把傲慢带到课堂上。西弗勒斯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心存感激,为他能保留一点幻想,认为自己在波特面前仍然拥有一点点权力。
这里面一定藏着一个答案,但并不明显。他在这所学校的地位早就受到了攻击,最后一根稻草不是波特,而是他自己的愚蠢和不切实际的乐观。为什么他认为波特能坚持下去?在课堂上盯着他的那双绿眼睛本不会那么让人抗拒,如果其中没有暗含对认可的期望的话,而这只会削弱西弗勒斯对这种疯狂的抵抗力。尽管波特的情绪崩溃显而易见,但西弗勒斯承诺自己在无计可施前会对此视而不见。他认为自己的帮助很宝贵,因此除非有人要求,礼貌地要求,否则他不会提供帮助。
关上门藏起来是徒劳的。融化并消失进虚无的泥潭里很可能也是徒劳的。这个男孩很顽强。令人高兴的是,公开表现的愤怒和嘲笑已经停止,然而,西弗勒斯唯一需要摆脱的只留下情绪的私人表达和随之而来的原始本能。
就他而言,这种本能指的是谋杀。
就男孩而言……好吧。
就在波特的眼睛又回到课本上的时候,他决定阻止自己一路想下去。这不是舞台效果,不完全是。这是虚伪。波特总是给他冠以这样的罪状。还有残忍,当然。他安慰自己,对学生态度恶劣完全合情合理,但这并不能让他平静下来,他的胃仍痛苦地挤压在一起。如果波特不能忍受虐待,他完全可以走开。他本应走开。不过,为什么要为无法解决的问题怨声载道呢?莉莉和詹姆斯·波特的儿子看上了他。这就是全部了。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靠在邓布利多的肩膀上哭泣,乞求米勒娃的干预,责怪他们没有让黄金男孩与他的生活保持安全距离,让这个小混蛋把他拖下浑水。他可以这么做。然而,事实不会改变。
至于他对波特出现在他的课堂上、他的房间里、他的思绪中的自我怨恨,他没有什么可道歉的。当谈到那个男孩时,他完全有权恨自己,无论这有多奇怪。曾经,西弗勒斯向自己承诺,如果可以的话,他永远不会靠近詹姆斯·波特的儿子。然而,这个男孩无视他对和平与孤独的无限渴望,以前所未有的轻松安逸置身于西弗勒斯的生活之中。
他意识到他必须维持某种平衡,他迫切渴求着镇静。西弗勒斯从来没有需要过去处理他人的情绪,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他认为自己的表现可以称为惊人。他在帮助波特。他在训练他,教他,防止他在失眠的夜晚突然精神崩溃而自杀。
西弗勒斯没有做错什么。
“安静。”西弗勒斯警告说,学生间开始了一阵窃窃私语。“完成的人可以走了。”他慢吞吞地说,迫不及待地等着下课。他很确定,波特根本不知道他在对自己做什么。他暗自想出一篇充满仇恨的演讲,矛头直指波特和他愚蠢的梦,尽管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宣之于口。我恨你。这是首句,这句话像咒语舒缓了他的神经。我全心全意地恨你。
西弗勒斯为自己的良心谴责自己。善待这个男孩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为此他不得不经常在晚上对着镜子道歉。交给他他渴求的东西、延长他们义务性的同处时间,这是一个他不知该如何纠正的不可原谅的错误。
临近波特前来的时候,他扭曲的思想开始感到焦虑,他希望自己受到谴责,为他居然感到新的快乐,而不管不顾其中的危险。
与禁忌。
噢,去他妈的。自从西弗勒斯自己还是学生的时候,斯拉格霍恩就一直在邀请他的学生。西弗勒斯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同。或者可疑之处。这是背叛行为,没错。确实如此。他想象中的更聪明的自己至今已经无数次向邓布利多揭露了真相。在梦中,西弗勒斯跪在校长的脚前,表达他的悔恨、内疚和羞愧。但在噩梦中,校长拒绝听他。在噩梦中,西弗勒斯没有得到任何安慰,也没有得到任何宽容——相反,他被指控带坏并利用了一个困惑、不理智的孩子。每天晚上。在每一场噩梦中。西弗勒斯想象中他的忏悔谦逊而诚实。他还想象自己受到的惩罚是道德宣判。
在现实生活中,他仍然成功地对邓布利多撒着谎,连退缩都没有——所以他收起了对这一小纰漏的后悔,并承诺以后再开诚布公。为了什么,他说不清。如果疯子都能像波特一样理智就好了,即使是在他目前崩溃的状态下。他对西弗勒斯情感上的依赖是他无法忍受的现实的产物。战争,他孤儿的身份,无用的教父的逝去,以及一个使他身处险境的预言,都不足以安抚他青春的探索欲望。西弗勒斯不知道自己是该为他的承受能力鼓掌,还是该把他推到极限,直到最终完全崩溃。
那双看似无辜的绿色眼睛背后隐藏着黑暗的欲望,否定这一切是危险的。他提醒自己,他以前就曾私下帮助过学生。私人辅导对他来说并不新鲜。在过去二十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一直在这样做。学生们曾多次造访他的办公室和地窖。他曾和他们交谈,帮助他们度过了难以言喻的、往往是可怕的局面。
他们都是斯莱特林,是的——但尽管如此,他的学生们都很尊敬他,不需要重复就明白他的门总是向他们敞开。波特属于另一学院这个事实不会带来什么不同。
这是你最好的借口吗?这小野兽已经对你实施了两次性侵犯。
波特走到他的桌子前,递给他一份试卷,这是他昨晚坐在他旁边做的那份。西弗勒斯的心跳停止了。不当这个词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幸运的是,他没有羞愧所需的精力。
他愚蠢地点了点头,波特匆匆离开去追赶他的朋友们。什么都没说,终于。西弗勒斯很高兴不用再对另一个厚颜无耻或愚蠢的评论进行反驳。
他们有一个晚上的时间这么做。西弗勒斯隐隐后悔没有立即相信他,在这个男孩愚蠢地向他敞开心扉,为西弗勒斯所谓“不算数的吻”辩护的时候——这是一个合适的名字。如果他早在夏天就明白他分享的这一信息的重要性,他显然会和他保持距离。显而易见。
但你知道。
他不知道。他以为这是一个阶段。他决定忽略它,以免自己在充满恐怖和讽刺的不安夜晚从一个早已被遗忘并迷失在无法挽回的错误深渊中的过去中醒来。
莉莉不会想要这个的。莉莉不会想要看到他靠近她可爱的儿子。尽管他不愿承认,但她可爱的儿子在这上面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
好吧。死亡是一个未奏响的音符。死亡是为了死者准备的。西弗勒斯竭力不去想生活是为了谁。(注1)
注1:“Life is for the living. Death is for the dead. Let life be like music. And death a note unsaid.” ― Langston Hughes
【亮玄】检修报告(短篇完)
能量晶石碰撞带来的冲击力超过了身体的承受阈值,刘备当时就陷入了昏迷,当张飞把他从废墟里扒拉出来,扛回船舱丢进营养液里之后,他的昏迷程度从“彻底”变成了“半”,他的血肉躯体在高效的治愈营养液中快速复苏,这意味着他可以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并保持意识清醒,还可以略微挪动几根手指,但总体来说,他躺在原地动弹不得。
离他的上次检修有些时日了,而且人类用的营养液显然不会对他身上的机械部件太友好。
片刻之后,机械躯体的运行中枢重新上线,刘备有些艰难地从养生...
能量晶石碰撞带来的冲击力超过了身体的承受阈值,刘备当时就陷入了昏迷,当张飞把他从废墟里扒拉出来,扛回船舱丢进营养液里之后,他的昏迷程度从“彻底”变成了“半”,他的血肉躯体在高效的治愈营养液中快速复苏,这意味着他可以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并保持意识清醒,还可以略微挪动几根手指,但总体来说,他躺在原地动弹不得。
离他的上次检修有些时日了,而且人类用的营养液显然不会对他身上的机械部件太友好。
片刻之后,机械躯体的运行中枢重新上线,刘备有些艰难地从养生舱里爬出来,扶着船舱的墙壁,慢慢地挪动脚步,走向中央控制室。
诸葛亮在中央控制室。诸葛亮绝大部分时候都在中央控制室,如果他想的话,他可以二十四小时都待在那里,毕竟他不用进食,也不用休息,和刘备这样在后天改造和替换中慢慢丢失人类部件的人不一样,他生来就是机械种。但他偶尔也会从控制室出来,他会出现在甲板上、会出现在休息室,甚至还会出现在食堂,诸葛亮会恰到好处地偶尔表现出人类的习性,他说这样能够让大家感到亲近和安全。
虽然,“人类的习性”,听上去就很不亲近和安全。
不过这会儿并不是诸葛亮的人类扮演时间,他刚把成都号开进到极限位置接应撤退的刘备他们,这会儿正忙着重新驶入空旷的公共星域,从监视屏幕上可以看见成都号如何在小行星带中灵活穿行。刘备一度以为纯粹的机械种都能做到这样如使用手指般驾驶飞船,但后来他发现只是诸葛亮能做到。
诸葛亮知道刘备进门了,却仍旧坐在原地,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也没有回头看刘备一眼,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说:“还需要三分钟。”
刘备实在没有做出多余动作的力气,他站在诸葛亮身后默数了三分钟,飞船离开了小行星带,诸葛亮终于从转椅上起身:“主公。”
很古典的称呼。
起因是那时候诸葛亮觉得他和刘备之间的关系不符合基础数据库里的任何条目,他停在那里,近距离地凝视着刘备,刘备看见了他的拟生虹膜上有细密的数据流弧光闪过,知道他是在进行深入查询,最后,诸葛亮从数万年前的尘埃之下翻找出了一个他觉得合适的词,决定今后就如此称呼刘备。
刘备当时愣了很久,才和诸葛亮说:“很浪漫。你能理解吗?浪漫。”
诸葛亮回答他:“还不能。不过我想只要和你待在一起,我很快就会能够理解的。”
刘备这时候离他很近,听得见他的呼吸声。
机械种并不真正需要氧气,但他们的“呼吸”同样是他们的基本生存行为,他们“吸气”时会读取周遭环境中的“数据”,“呼气”时则会把不需要的数据排出,其余的数据则会留在他们体内,成为他们的一部分。
刚认识的时候诸葛亮喜欢睡在刘备身边,他告诉刘备,你入睡时身体是不设防的,所有数据都缓缓流淌出来,而我也同样不设防地全部接收。
他说这话的时候按着自己的胸口,作为一个类人形态机械种,他的核心数据库在这个位置。
“就好像你的灵魂在对我唱歌。”诸葛亮这样总结睡在刘备身边的感受。
我如今在他的核心数据库里占据了多少位置?刘备有时忍不住会这么想。他会把我的哪一部分留在核心中,哪一部分作为冗余剔除?
飞船的驾驶已经移交给了自动驾驶系统,诸葛亮可以专心地料理刘备。刘备配合地趴在中央控制室的宽大圆桌上,让诸葛亮剥去他身上的衣物残余。
“怎么样?”他问。
诸葛亮皱着眉头——刘备没有回头,看不见诸葛亮的表情,但他知道诸葛亮说这话的时候一定皱着眉头:“这次算你运气好,但如果类似的事情再发生一次的话,你仅剩的人类部件可能又要少一些了。”
刘备低低地笑着,不为自己做徒劳的辩护,他现在是个认错态度良好的乖孩子,只等着诸葛亮在帮他做全面检修的时候消气。
他撒娇式地把一条胳膊伸到身后去往诸葛亮身上搭,诸葛亮恼火地拍他的手腕,但是又不拒绝他。
在爆炸中面目全非的碎布料被扔到了一边,刘备现在赤条条地趴在圆桌上,想着这个圆桌换新之后的高度如此正好,刚好让他放松地站着的时候能把上半身自然地趴上去,这里头一定有诸葛亮的阴谋。
片刻的停顿之后,熟悉的感觉爬上了刘备的后背,先是刀尖戳进后颈下方,然后锋利的刀刃缓慢又稳定地下滑,一直到尾椎处才停下,在他背后开出一个巨大的豁口。这是检修的第一步。
他的表层皮肤已经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经过了改造和迭代,诸葛亮可以从任何地方开出一个方便操作的口子,比如刘备提议过我们可以从前面来,但诸葛亮执意要这样从背后打开他。
“这样你就看不见我到底在做什么,只能通过一些微妙又不太准确的感觉来推测我究竟做到哪一步了。”诸葛亮看上去十分困惑,“我以为你会喜欢的,要在这种恐惧和期待交杂的情况下努力放松,难道不会让你感到兴奋吗?”
刘备说好的下次我们务必还从后面来。
可是其实没有多少恐惧。刘备心想。他完全放心让诸葛亮做他身体内部的检修工作——甚至可以说是喜欢。
和诸葛亮不同,刘备原本是个纯粹的人类,机械零部件能够在他身上安然运转,却缺乏自净的能力,诸葛亮每次打开他的身体后,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清理无法排出的冗余数据形成的蛛网状灰尘。
刘备的两条腿膝盖以下的部分都已经经过了更换,右手手腕部分换成了机械的,左手也有两根手指不是原装,内脏更是大批更换过,但是他腹腔内仍有不少脆弱的血肉,他的脊椎骨和心脏仍旧保持着人类的原貌,需要诸葛亮小心对待。
原生器官和机械器官混生在一起,共同支撑起刘备这个个体的生命,诸葛亮屏住呼吸,小心地刷去尘埃,让这个血肉与金属交织的景象显露出来。曾经的诸葛亮不会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什么美感,他觉得这样的组合恰恰会暴露人类的脆弱和机械种的僵硬,但是刘备——刘备改变了太多的“诸葛亮觉得”。
得益于机械种强大的拟态能力,诸葛亮身上看不到金属的色泽,他的每一寸皮肤都仿若人类。同样的,诸葛亮还会建议别人也这么做,在为刘备制作用于更换的机械身体零件时,他就建议刘备选择彻底拟态化,看上去与原生部位毫无区别的款式。
然而刘备说,别那样,你给我做成金属外观的,越金属越好,越朋克越好。
诸葛亮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追问,你确定要朋克的?
刘备赶紧纠正:“倒也不是。嗯……总而言之,我希望它们和我身上原生的部分能区分开来,而且区别越大越好。”
诸葛亮心怀疑惑地去做了。他总是有这样的能力,不让情绪影响到工作,或者说,他能把一切都隔绝在工作之外。一切,除了刘备。
后来解开他疑惑的是金属部件装在刘备身上时的样子。
刘备比他的兄弟们都要矮一截,而且他总是喜欢和他的兄弟们勾肩搭背地搂在一起,但即使是他们搂在一起的时候,你也能看出他才是这群人的领袖,无可辩驳的核心人物。
诸葛亮喜欢站在他身边,呼吸他不设防时逸出的数据流,可是诸葛亮也喜欢这样远远地看着他,远远地看着他身体的曲线看下去……
刘备有一把好腰。诸葛亮无师自通地喜欢搂着。他第一次试着搂住刘备的时候,耳边仿佛响起了水流过旧式管道的声音。一种酸酸痒痒的咕咚声。回去之后诸葛亮忍不住剖开表皮层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核心数据库,没有发现故障或任何异常,那阵水流声只能解释为是他的数据库第一次接触某类数据时产生的正常反应。
然后是大腿。紧实的大腿。这是刘备犹为在意的部分,也许是因为大腿上挂着他的武器:刘备惯用的是两把中短射程的枪,枪装在枪袋里,而枪袋的位置刚好就在大腿上,诸葛亮猜测刘备因而把大腿视为了和武器紧密相连的某种延伸,就好像弹奏乐器的人格外爱惜手指一样。
刘备说不是,刘备说我就是想做好身材管理,大腿上长肉了挺难减的,这是我们人类审美上的需求。
那时候诸葛亮没完全弄懂,他只能隐约明白一些,他隐约明白的这一些是因为刘备的大腿和他大腿上的枪袋、皮带中透露出了某种节奏感,令这画面也能够取悦机械种的审美。
大腿再往下,就是换了金属半月板后仍保持原貌的膝盖,再往下就是小腿了。
诸葛亮的核心数据库里又想起了叮叮咚咚的水流声。
那是专门为战斗而定制的款式,脚踝在比常人要细一些的同时却仍旧能够提供充足的爆发力,按照刘备的要求,它们保留了自身的金属外观和色泽,没有试图做任何演示,金属和原生皮肉泾渭分明。刘备用了几天时间来练习,在完全适应之后,他便完全不掩饰他对这对金属义肢的喜爱,他喜欢它们带来的超常跳跃力和源源不断的活力,有一段时间里他就算在下属面前走路也连蹦带跳,很不庄重——虽然他一向不太庄重。
诸葛亮从前的观点是,原生人类身上的机械部件透露出病态。他们的身体不再健康鲜活之后,他们用这种和原生身躯丝毫不相称的零件来延长自己的生命,多少是狼狈的。
但刘备换上金属义肢后的样子不是这样的。
不是刘备的生命依赖这些金属零件而苟且延长,而是这些金属部件借由刘备的生命而获得了生命,它们不再冰冷僵硬,诸葛亮摆弄它们的时候觉得它们有了一丝机械种的灵性。
生命的灵性。
诸葛亮从此爱上了血肉与金属的交织,他和刘备上床的时候会想,这也是某种血肉与金属的交织。但他每次这么想的时候刘备都会勾住他的脖子往下猛拽,让他不要分心。
而此时,刘备正被他用恰到好处的力道压在桌面上。当然,这是被压制者配合的结果,虽然机械种在战斗方面比人类更有优势,但诸葛亮并非是精于此道的类型,何况刘备在身经百战的同时还拥有不少机械部件。
刘备随着诸葛亮的动作感到瘙痒、坠胀和轻微的灼痛。他忍耐了一会儿,他愿意忍耐,因为他喜欢诸葛亮停止所有子数据库的运行,停止所有多线进程,如专注一件高难度的工作般专注在他身上。
他忍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哼哼唧唧地抱怨出声:“这是在惩罚我吗?”
诸葛亮的下一次动作故意稍加用力:“或许只是我单方面的情绪发泄,因为你似乎一直漠视我对你的劝诫,进行一些消极抵抗。”
刘备忍不住笑了,身子跟着一晃,一块软肉被清洁刷捅得发疼,于是笑声又被吃痛的呻吟打断,刘备重新趴好,为自己的“消极抵抗政策”辩解:“你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可能只是执行方面没做到位。”
“你根本没想执行。”诸葛亮夺走他的辩解空间,“显然,你对自己的逃跑能力极度自信。”
“你也不得不承认我确实很擅长逃跑——啊,别这样,我错了。”
诸葛亮轻轻握住了他的心脏。一个未经更换的原生人类心脏,在刘备大批量更换内脏的时候,它被套进了一个透明的匣子里,现在这个匣子被诸葛亮抓在手里,且轻轻向外拉扯。
听到刘备喊疼的声音,诸葛亮立刻松开了手。他有时候会忘记刘备是个原生人类,即使是更换过或者加护过的脏器也不像他的那样钝感,不过刘备并不介意他偶尔忘记这点,刘备说,我很高兴看见你也会忘记点什么,疏忽点什么。再用力点,孔明。
“抱歉,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它的情况。很难受吗?”
“其实还行,但你不通知一下忽然抓住,我没做好心理准备。”刘备的呼吸很快平复了下来,让诸葛亮相信他确实没什么问题,“就是一开始的时候,会有那种……就像用舌头去舔铁锈的感觉,怪膈应的。”
诸葛亮沉默不语。刘备不用回头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干脆出言点破:“你又想劝我把它换掉了。”
“你也确实应该换掉它了。”诸葛亮柔声劝说道,“光是算我认识你之后的年头,你都该换掉它。”
刘备把头埋在胳膊里不回答。
腹腔内的冗余数据清理基本完成,诸葛亮放下工具,轻轻托住匣中的透明心脏。这一次他的手一动不动,就只是把那颗心脏托在掌心,感受着它的勃动。
它的跳动安静平稳,以一颗原生人类心脏的标准来评判,它还是健康的。
“我觉得它暂时还够用。”刘备咕哝着,实际上不指望这句话能够改变诸葛亮的想法。
“要是你愿意乖乖待在主舰里,不带着无人机小队去搞突袭作战,不把敌人引到晶石矿坑里,那么它完全够用。”诸葛亮弹琴似的抚弄他的腰,“你能做到吗?”
问题的答案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刘备嘿嘿笑着,抓住诸葛亮的手往前拉。
“不,这次你别想用给我摸腹肌来蒙混过关了,我不接受。”
话虽如此还是摸了,一边摸一边听刘备诉说:“我知道该换了,但我一直在想,如果连它也换掉了,我还是不是我自己。”
刚遇见刘备的诸葛亮一定会出言纠正他的错误观念:“其实决定你还是不是你的更多是大脑而不是心脏。”
但现在的诸葛亮能够理解刘备在担忧什么,他收回手,说:“别动,我先把你合上吧。”
诸葛亮打开特制粘着剂的盖子,把刘备背上那个巨大的开口小心地合在了一起,合上之后他背上就只留下一道黏着痕迹,大约一到两个小时之后后背的皮肤就会重新生长完全,这道疤痕也就会消失不见。而今这个时代,很少有东西能被真正地留存下来。
刘备身上原本是伤痕累累的。诸葛亮记得给他更换皮肤材质的时候,刘备也显得很伤心,为了让诸葛亮能够理解,刘备还解释说:“这是一些宇宙间独一无二的、不可被复现的数据永久地消失了。”
诸葛亮点点头:“就像是你的一部分死亡了。”
其实诸葛亮保留了那些数据。他在数据库里专门开辟了一个位置,保留了刘备的疤痕如何交错在身体表面,保留了他每个原生器官的外观和运作的方式。
刘备失去的那些部分永远活在他身体里。
但此时,他一言不发,只是拿出了一颗制作完毕的机械心脏,递到刘备手中。
“这是……”
刘备看出来了这是一颗纯手工打造的心脏,他还没来得及做下一步推测,诸葛亮就说:“这是我亲手做的,做了好久呢。”
机械心脏在刘备手中搏动着,内部的脉冲波释放时模拟着刘备原有的心跳节奏——这个设计的达成难度极大,即使是一个天生精于此道的机械种来做这件事,也需要耐心来熬过一次次调试。更重要的是,这其实是个毫无必要的设计,无论是流水线上生产的机械心脏还是手工制作的机械心脏,都可以使用一套通用的标准脉冲波频率。
做这样的调试是浪费时间和精力,可是诸葛亮总是愿意为了刘备这么做,他仔细地调试脉冲波频率时,桌面上的掌心机器狗绕着圈追自己的尾巴,他抬头看看,忍不住一笑。
这只机器狗同样是手工制品,刚认识没多久的时候,刘备从口袋里掏出这个小玩意儿送给诸葛亮,并说这是他自己做的,他以前没船没炮没人的时候,就在开拓星街头卖这些自己做的小机器人谋生,经过多年的练习,他做的这些东西可以说实用性一点没有,娱乐性极强。
诸葛亮问他:“你是不是闲着没事干?”
现在诸葛亮也可以问自己,你是不是闲着没事干?
“你的每一次心跳,都会产生数据流。或者说,只要你存在着,你身上就会不停地产生数据流,而我待在你旁边,就会接收到它们。这些数据经过筛选之后,最终流向这里,构成我的核心数据库。我的心脏。”诸葛亮指了指自己胸口,“如今的这个我,是因为遇到了你而存在的,等到你不存在的那天,此刻的我也就不存在了。”
刘备想着,我们现在是在谈论什么呢?是数据,或是灵魂?
不过很快他就觉得这都无所谓了,他把机械心脏放下,然后紧紧地抱住诸葛亮。
“你说得对。”刘备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却是在宽慰自己,“孔明,我们异体同心。”
机械种没有人类意义上的“死亡”。他们会在核心数据库的活力耗尽之后跟着丧失活力,就如同人类的“衰老”,等到他们不足以再作为智慧生命体活动,他们就会逐渐地消解在周遭的环境中,只有核心数据库会留存下来。核心数据库几乎是永恒的,诸葛亮和刘备一起在野外勘探时就找到过一些,诸葛亮会把它们握在手中一会儿,解读其中历史的残片,再说给刘备听。
也许千年之后,有人会在某个废墟里寻到诸葛亮的核心数据库,从中看见刘备的身影。
他们因此一同在宇宙中永存。
置换心脏的工作,自然不会假手于他人,诸葛亮这次剖开了一个较小的口子,干净利落地完成了这项工作。裂口合上之后刘备闭上眼睛摸着胸口感受了一会儿。
诸葛亮问:“怎么样,和原来有什么区别吗?节奏对不对?”
刘备回答:“说实话,我根本感觉不出来。你就应该趁我哪天睡着的时候在我背上开个口子帮我给换了,我可能几十年都发现不了。”
他准备去拿身衣服穿上,然后在舰船里溜达一圈,告诉每个遇到的人他终于下定决心把心脏给换掉了。
诸葛亮转身重新专心面对控制台,发现那个装着刘备原生心脏的透明匣子还放在桌上。
他扭头叫住刘备:“等一下,你的心……”
刘备像是早就料到会被他叫住了,不紧不慢地回过头,朝他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就放在你那里吧。”他说。
【渊旺】惜红衣
*简单折磨一下渊子
【渊旺】惜红衣
永安三十年,他从小楼窗边折下一枝含苞的梅花,以为一生都能这样自在度过。
永安三十二年,他在黑沉沉的金銮殿里说,我的尸骨,一块也不能留给他。
1.
那是诸葛渊在李火旺身边里度过的第五个冬天,闫城纷纷洒洒下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雪。他从门外跨进院落,纸伞收起抖落一捧鹅毛素雪,掸去肩上雪花,推门走到伏案苦读的李火旺身边,问道:“看到哪一篇了?”
李火旺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一激灵,听出是诸葛渊,条...
*简单折磨一下渊子
【渊旺】惜红衣
永安三十年,他从小楼窗边折下一枝含苞的梅花,以为一生都能这样自在度过。
永安三十二年,他在黑沉沉的金銮殿里说,我的尸骨,一块也不能留给他。
1.
那是诸葛渊在李火旺身边里度过的第五个冬天,闫城纷纷洒洒下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雪。他从门外跨进院落,纸伞收起抖落一捧鹅毛素雪,掸去肩上雪花,推门走到伏案苦读的李火旺身边,问道:“看到哪一篇了?”
李火旺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一激灵,听出是诸葛渊,条件反射地去掩面前的书册。
背后探过来一只白净的手,抢在他之前稳稳按住册子,把封面翻过来。
“《两朝名家词选》……”简直能想象出背后人无奈抬眉的表情,说,“李兄,你《国策》读完了没有?”
李火旺只能认错。此时已是天色欲晚,窗外灰云沉沉,滴漏标出酉时三刻,诸葛渊出去了一整个白天,而他摸鱼摸得心醉神迷,没读完薄薄五页纸的功课。
李家虽是商贾出身,小富之家,但也规矩严正。纵使老爷夫人都去了,李火旺照样也得按时刻表作息,酉时末去小楼用餐。
家里原本有一座二层戏楼,修得算不上多精致,诸葛渊来了以后,向老爷建议读圣贤书就应有读书的样子,书房清净之地,不宜起居饮食。李老爷大为肯定,把戏楼改成了膳厅。
像这样飞雪连天的日子,在楼上赏景饮食也多了几番情致。
两人先后落座,诸葛渊还是忍不住说他两句:“乡试在即,我知道李兄无意科举,但有令尊遗言在先,还是应当多上点心……”
“我知道我知道。”李火旺赶紧打断碎碎念,“只是今天这么好的雪,我心思有点飘了。”
暗云低垂,大雪纷纷如鹤羽。他从窗里探出身,折下一枝含苞的梅花,讨饶似的示意诸葛渊看那零星的花骨朵:“看,我种的梅花要开了。”
“算了。”诸葛渊稍微松口,放他一马,把那梅枝接过来插瓶,“明日补回来。”
五年间日日相对,和他摸准了李火旺什么时候会偷懒一样,李火旺也摸准了他什么时候会网开一面,当下如蒙大赦,动手吃饭,又问他雪天出行冷不冷。
诸葛渊摇摇头:“不碍事,去了趟钱庄查府里的银票,他们招待周全,没出什么漏子。”
对这听似插手李府内务的话,周围人都没什么反应,一旁婢女还贴心地给他换上热酒,说了一声有劳先生。
这在李家早就司空见惯。李老爷还在时,就无比信任诸葛渊,把培育独子成才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位年轻有为的教书先生身上;李老爷登仙后,李火旺失魂落魄,也是他出头主办丧事,并提防家财被别有用心的亲戚分走。到了现今,说他是李家的半个话事人也不为过。
“有劳你了。”李火旺半是玩笑地说,“那叠票子也只有诸葛兄年年去看,要我说,不如就直接拿一半走吧。”
他刚想推拒,李火旺又喝了一杯酒,往后仰靠在椅子上。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也许是今天氛围格外好,李火旺又谈起了自家先生一向不爱听的话题。
“你是知道的,我对考功名一向是真的没兴趣。”他偏过头一挥手,像是要驱走这些纷扰,
“爹想做官想了一辈子,他未了的心愿,我来实现。但也就这样了,等中试之后,我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过。”
诸葛渊宽容地笑,李火旺在他眼里尚且懵懂得不足以谈人生,但他还是顺着对方的话问:“那你……”
“……诸葛兄和我不一样,”李火旺冲他一笑,“虽然只是蜗居在我们这小小的闫城李府当个教书先生,但你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心里一惊,“什么不一样?”
李火旺摊手。
“我说不出来。用我的感觉来说,你将来会当大官,兢兢业业,造福一方……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感觉你一定会去做这样的事,而且也能做到。”
“我呢,打算等着你封了一品大员之后,搬到你治下的州郡去,把宅子修在你家旁边。你愿意的话让我当个闲差,不愿意也没事。等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唔,好比今日这样的雪,我就出门去猎上好的野味,等你散值回来,咱们一起烫酒吃。”
他这一番话说的顺顺当当,显然是盘算已久。诸葛渊松了一口气——看来李火旺是没有察觉异样,但心里又涌上淡淡的复杂情绪,他说:“李兄,你不能太依赖我……”
李火旺有些烦躁起来:“怎么?胸无大志又想和朋友住在一起是犯了什么死罪吗?”
诸葛渊不再说话了,他用令人看不懂的表情望着李火旺。后来,李火旺才迟来地从回想中读出一种歉疚。
李家的少爷和其他所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一样不喜欢读书。他被几年前过世的李夫人惯出了倔劲,气得李老爷满院子追着他打。
他总是能把少爷劝回书房,再平息老爷的怒火。这一家的男主人近乎盲信地尊重他,诸葛渊是货真价实进过金銮殿的士子,只是因为被舞弊案波及才遭皇帝亲手黜落。他在他面前抹眼泪,诉说自己对这个独子的殷切期望:
“李家世代从商,个中辛苦……”
少爷也在他面前生闷气,他养的鲤鱼被倒进了河沟,“爹怎么能这样,”他说,“把我朋友打发走就算了,现在连不会说话的鱼都不让养……”
他给少爷买了一缸新的鲤鱼,养在自己书房。少爷起先来找自己的鱼,之后来找他。
他讲望京的风物、说书人口中的传奇、乡野的志怪异闻;对方就告诉他自己读了一首好词,练了两个时辰的剑,看小厮在水沟钓了一下午的鱼。竹影幽静白日长,话说尽了人也不肯走,于是诸葛渊意识到,这孩子其实非常害怕孤独。
没关系,诸葛渊说,我就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你可以慢慢地说给我听。
白幡招展,纸钱无声地燃烧成灰。李火旺顶着哭红的眼睛回头,脸上带着大恸之后的麻木和倦意。
“这下老头子再也没法管着我了……”他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近似于哭的笑。留长的黑发在风里散乱飞舞。诸葛渊抱住他,他才整个人松懈下来,伏在他肩头大哭出声。
那时候的感知深刻地留在他的记忆里:浸湿肩膀的温热泪水,抽动不止的脊背,死死箍住自己的手臂。
生死剥夺了他过人的辩才,最后只能苍白地说:会过去的。
会过去的。坟冢前插上了新香,银票妥帖地存进钱庄里,想从李家家业里分一杯羹的亲戚打包好行李灰溜溜地出了家门,不敢再看那个表面上好说话的教书先生一眼。
李火旺在门口抱着手臂目送他们滚蛋,好半晌才说:你做的太多了,我该拿什么还你?
诸葛渊诚恳地说,那以后就别翘掉我布置的功课了。
他不需要李火旺的感激,也不是为了施恩而来。诸葛渊继续履行自己当先生的职责,敦促李火旺读书,押乡试考题,过目李家的账簿,替他引见当地的文人——
春去秋来,万物荣枯,一夜北风紧,寒气悄然而至。
满城银装素雪,他和李火旺并肩站在新栽下的梅树前,李火旺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笑道:“诸葛兄,要不我们赌十两银子,猜这是什么颜色的花?”
雪片落在睫毛上,诸葛渊抬手去掸,在指尖热度下化成冰冰凉凉一滴水。
李火旺坐在他对面,身披一件暗红色外袍,半眯起醉眼,隔着一桌琳琅满目的菜肴问他:“诸葛兄,可是风迷了眼睛?”
诸葛渊想说点什么,屏风外热闹的人声淹没了他的声音。酒楼今天的生意不错,诸葛渊模糊地想,对了,酒楼,李火旺邀他来这里吃饭……他何时做了这件红色的外袍,他酒量何时有这么好,闫城里原来还有这样豪奢的所在……
在他愈发混乱的思绪中,那滴融化的雪水从睫上坠下,像一滴泪。
李火旺浑然不觉,执着雕龙的玉箸对着他笑:“诸葛兄,我真的很喜欢这阙词,你听听看。”
他一手撑头,长发滑落下来,一手用筷尖敲着冰骨琉璃的碟子,望向窗外漫天的风雪,怡然自得地唱——
诸葛渊心头一震,突然要逃开,不想听见那即将出口的唱词。
玉箸落在琉璃碟上,叩出清脆一声,整个世界在这轻响中碎裂。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青眼看侯王……”
山峦崩摧,地面塌陷,诸葛渊往下坠落,而那歌声仍然清晰地传来: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他重重摔在地上,猛地睁开眼睛,从梦里惊醒。
整个东宫静得没有一丝人气,只有单调的更漏声无休止地传来。
永安二十年,真太子归位东宫,诸葛渊受封太子少傅。
2.
天下人都知道太子的名讳是李曜,却不知道东宫之位早已偷偷地换了人。
诸葛渊拿着本书在殿门外的亭子里看,有小太监斗胆靠过来,问:“先生,今天又来等啊?”
回宫一周,李火旺仍然不肯见他。
刚到那天李火旺就被召进了养心殿。
香炉上的烟雾浮浮沉沉,李火旺真正的的爹和蔼可亲地向他解释了朝中的局势:自己多年只得一子,外姓王楚王势大,为了保存唯一的龙脉,当年才出此下策把真太子换出宫去。
永安十四年,京中出了一桩震惊朝野的舞弊案,牵连了不少士子。其中有一部分人并未参与其中,反而上书谏言、痛陈制度之弊。老皇帝虽然御笔将之从金榜上划去,但也赞誉他们可为读书人之表率。
这些人没捞到功名,清誉却传遍天下,诸葛渊便是其中之一——这也是为什么李老爷对他一个落第进士尊敬有加。
“朕当年黜落了十个人,其实只是为了放走诸葛渊。诸葛家世代入仕,更难得的是只重嫡长,坚定站在太子一方,所以我才选中诸葛渊,把他留给你。”
李火旺问:“他自己知道吗?”
老皇帝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当然,离京那天他在我面前立誓会扶持太子。如今看来,年少成名,还能潜下心辅佐你五年,这份忠君之心的确天地可鉴,你大可以放心信任他。”
李火旺想得头痛。他在短时间内消化了太多的事实——自己从一个预备役秀才变成了皇帝属意的接班人,从李火旺变成了“李曜”,谁都无法轻易接受这种天堑般的改变。但他最不能接受的还是诸葛渊的来历——他是带着目的接近自己的,明明什么都清楚,还是让他不声不响地做回了这个太子。
他知道诸葛渊在门外等自己,可是一时半会不想看见他的脸。
楚王的请柬送来后,他也就这么视若无睹地从诸葛渊面前走了过去,不过终究还是在经过之后挥了挥手,让诸葛渊放心。
他是心烦,但他不蠢,只是想见见自己未来的对手是什么人而已。
随行的小太监——也是这几天中服侍李火旺的内宦,在他们之间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才忧心忡忡地操着一口闫州口音浓重的官话道:“殿下,冤家宜解不宜结呀……”
李火旺听的想笑,心情也好了一些。说不定这小太监现在才是满宫里最关心他的人呢。
会面很顺利,至少是在表面上风平浪静。李火旺毫不掩饰自己的警惕心,对楚王不假辞色,呈上来的吃食也是丁点没动,但面前的中年人却像完全不介意这点似的,始终对他表现出一种彬彬有礼的亲近。
这让李火旺心生不快,他当然知道楚王是要算计他的,可是以现在的段位还看不透对方的心思和手段,他讨厌这种只能单方面被人评估、然后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心绪烦闷到了极点,李火旺决定出门转转。
诸葛渊就在队伍最后不近不远地跟着,李火旺倒是不好意思特别赶他走了。他示意宫人停步,自己抬脚走进了竹林中的八角亭,洒扫太监慌里慌张地低头退开——
一切仿佛发生在瞬息之间。一个太监目露凶光抬起头,抖出袖间冷刃,直取李火旺面门;一击不中,又有太监持匕刺来。
斜刺里忽然亮起一道剑光,穿透他飞扑上前的身躯钉进墙里,只剩匕首脱手飞出。
诸葛渊生生受了这一刀,匕首扎进持剑的右臂,他面上表情纹丝不动,待暗卫将对方首级斩落,才松开手,回头担心地问:“李兄,你还好吗?”
遇袭、诸葛渊抢上前、两枚人头落地,不过是电光石火之间的事情。李火旺在这一声后回神,其他事情全不管了,先急急地上前扶住诸葛渊:“你的手……”
话音骤停,他心里一冷,匕首刺入之处的血肉泛起紫黑色,显而易见是淬过毒。
倒是诸葛渊比他冷静得多,条理清晰地吩咐一队人马去禀报老皇帝,一路去延请医生,又拍了拍李火旺紧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没多大事,而后闭上眼睛陷入了昏迷。
试着抬了抬手指,感受到右手活动如常,诸葛渊便放下心来:他知道这种毒可解。
他认出自己躺在东宫主殿里太子的寝榻上,而太子本人坐着个小脚蹬,趴在他身边的榻沿上睡着了,睡容透出疲惫。
回宫之后虽然没说过话,但诸葛渊一直远远地看着他,李火旺脸上始终带着压抑神色,烦闷不安,反感紧张,这些情绪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诸葛渊无声地叹了口气,想让他多睡会,到底还是把人从虚假的好梦里叫醒了。
李火旺一睁眼就问他的伤势:“医生说毒素已褪,你可还觉得哪里难受?”
诸葛渊虚握右手,给李火旺看自己行动如常,然后四处看看,问:“什么时候了?
“三更,我让下人们都休息去了,不守着你我不放心。”
诸葛渊便往里挪了挪,把半边床留出来:“李兄,上来歇息吧。”
李火旺的确也累的不轻,起身去熄了寝殿四面的灯,换过寝衣躺到床上。诸葛渊一时不困,只在他身边坐着。
寝殿黑暗而宁静,床边微弱的烛火朦胧照亮诸葛渊的表情,和平常一般自若。李火旺翻了个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早就知道今天会有刺客?”
“不是这样的,李兄,你不该一个人行动……”诸葛渊无奈,“现在满宫上下见过你的脸,知道你是真太子的人才多少?楚王要除去你,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李兄若是肯听我说一句话,我不会让你独自出门。”
“不过,如果挨这一刀,能让李兄意识到争储的险恶,也值得了。”
“李兄,你是太子,在确定皇位的继承人前,你与楚王间没有转圜的余地。”
李火旺没有理会他话中的告诫和规劝,平顺了几口气,才问:“那你呢?行,我是太子,我知道,我不得不争。诸葛兄你是为了什么?”
“大好年华,自请外放,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教书外加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家务事整整五年,现在连自己受了伤都不在乎,”他的声调逐渐激动,“你要的是什么?从龙之功吗?你知不知道被放到这张床上的时候,半边臂膀都黑了,我差点以为你撑不住了!现在你告诉我值得?诸葛渊,多大的事情让你觉得连骗我都无愧,连生死也值得?”
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是这座擅自操纵他人命运的宫殿,对自己痛下杀手的楚王,还是怀着目的接近他又为他挡刀的诸葛渊。
诸葛渊温和一笑,并没有动摇或被触怒。
“李兄,如果我说是为了绵延国祚,安定天下,你相信么?”
李火旺躺平看天花板:“……这话换了别人说,我一定揍他一顿,但你说,我好像就信。”
“楚王心性残暴,登基之后一定少不了一番腥风血雨,如今的天下已经承受不起一个这样的统治者了。李兄不同,你为人仁善,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李火旺摇头:“他在朝议政已经十年,我怎么比得过他?”
“渊虽不才,保全你却是没问题的。”
诸葛渊鼓励地看着他,表情带着气定神闲的自信。李火旺可以慢慢从普通人成长成一个王储,不需要担心来自楚王的死亡威胁,因为他有能力为他挡下暗处的刀剑。
在这气氛软化的时刻,李火旺也笑了,他说:“诸葛兄,你没说实话。还有一半原因,是因为楚王不姓李吧?”
他清楚地看出诸葛渊从容不迫的神色闪过一丝慌乱。
“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诸葛家在朝几代都是出了名的维护正统,坚定不移的太子党。”李火旺有点累了,枕着双臂闭上了眼睛,“明明是因为我身为太子才支持我,却不敢说……我们之间的交情,还不值得你说一句实话么?”
诸葛渊沉默了一下。他原本想着,李兄是太子,本就是天命所归,自己在五年相处中又与他结成了朋友,对他的人品更加信赖,这是锦上添花。
但李火旺显然更在意他们之间的情义,并且对自己有所隐瞒一事耿耿于怀。
他正在反思自己的错误,对方又开口了;
“不过嘛,诸葛兄,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会试着做好一个太子的。”
“我对权势无所贪慕,不想杀人,也不想连累身边人因我而被杀,这一点直到现在也是一样的。但我也清楚,老皇帝不可能放了我,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只能忍受这些烂事,给自己博一条命。”
“往好了想,这滩浑水里至少有一个人,是真的想为黎民尽心。”他笑,“那我受的罪,就还是有价值的。”
3.
楚王原本对皇位势在必得,未曾想,拔掉了一个李曜,那位又给他变出一个真太子来。
草民出身的绊脚石而已,不值得放在心上,在成气候前杀了便是。
谁想三个月过去,东宫安然无恙,反倒是楚王自己埋下的暗桩死得七零八落。甚至有传言道,老皇帝打算让太子临朝听政。
“一群废物。”楚王摔了邸报,“这次又是诸葛渊的主意?”
李火旺身边的内侍被杖杀了一批,他留的最后两个死士便在其列。楚王正为幕僚被弹劾之事弄得心烦意乱,现下已经没了议事的心情,斥退了随从,朝着东宫方位恨声道:“我看你能逍遥到几时!”
东宫里的氛围却并不快活。
李火旺坐在主位上,看着小太监们大气不敢出地擦洗着地上的血迹。三刻钟前有人在这里被生生打死,莫说骨头打断,连内脏都被碾压得和泥一样。为了清净,受刑前都用麻布堵了嘴,开始还能从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哼叫,后来却转变成一种古怪的呜噜声,李火旺直到刚刚才想明白,这是被打烂后往外涌的脏器碎片噎住了嗓子。
他胃里翻起一种想吐的欲望。
三个月来想害他的人前赴后继,有的在明有的在暗,处死第一个刺客后他两天粒米未进,第五次却只感到一种无穷无尽的烦躁,好像刚拍死一只食腐的苍蝇,身边还嗡嗡地飞着一大群。
他逐渐失去实感,鲜活的人命变成棋子,一粒粒地被吃掉、戳穿、从棋盘上扔下去——这大概是好事,因为不把杀人当回事以后,他适应阴谋诡计的速度也变快了。
但此时此刻,李火旺无法回避地发现,他还是感觉到恶心。
等地面被打扫得光洁如新,李火旺才慢慢起身。
这是他第一次独立拔出钉子。发现苗头,暗中调查揪出细作,然后下太子谕令杖杀,全是李火旺一个人的主意,没有经过诸葛渊之手。也是为此他才逼着自己坐在这里,看完整个行刑过程。
而刚刚,临死之人青肿发紫的脸,他们看他恨之入骨的眼神,成了压倒他连日来勉强维持的耐性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火旺一言不发,穿过战战兢兢的宫人,疲惫地扔下一句话:
“去把诸葛兄请回来,我想和他喝酒。”
阖宫上下都被他突然杖杀宫人一事吓得魂飞魄散,传信太监哪里敢耽搁,十万火急地把口谕带到。
诸葛渊暂停和对面官员的聊天,告了一声罪,离席接谕旨。
今日他明面上来赴吏部胡侍郎府上的宴席,实则行使拉拢游说之职,这也是一早和李火旺商量过的。此人虽然是楚王一派,私底下态度却摇摆不定,诸葛渊有心想把他收归己方阵营,就算不济,至少也要敲打警示他不要在接下来的计划中插手。
谈笑风生正到要处,突然被东宫派的人打断,诸葛渊听完缘由沉思片刻,道:“还请禀复太子,小生宴罢之后马上回宫,绝不耽搁。”
传信太监请不动他,急得都快哭了:“可是……可是太子殿下面色不善,万一,万一出了什么差池……”
诸葛渊理解对方怕死的心情,当下耐心安抚道:“不用担心,我熟知太子品性,殿下不会胡乱杀人。”
他考虑片刻,也知道李火旺需要人安慰,道:“这样,你替我带一份手信回去,我自会向太子说明。”
他在绢布上写了信,虽然时间紧急,还是尽力先安抚了李火旺的情绪,而后再三向他诚恳保证,办完这桩事后就回去找他,请他再等一等。
事急从权,李兄应该也能容忍。
罢宴已是月上三更,胡侍郎终于松口。诸葛渊办妥这件大事,心情轻松不少,更不想让李火旺久等,匆匆回了东宫。
宫人忐忑来禀,太子安静呆在寝殿里,晚膳也没有进过,说不定是歇下了——
诸葛渊有点凝重起来,想:回来的的确是太晚了,算是抗旨不遵,李兄该不会在生气?
方才的轻松心情一下散去大半,他伸手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殿内没有点灯,四面昏黑一片,显得重重垂下的帷幔如同鬼影一般。
他试探地唤了一声李兄,无人应答。
往前几步,掀开帘幕,月光照下来,地上扔着几个摔碎的酒壶,李火旺一动不动,背对他坐着。
原来是在喝酒。
诸葛渊松了口气,上前道:“小生回——”
“太子之位真的很重要,是么?”李火旺突兀地打断了他。
声音压抑得不正常,诸葛渊情知他恼了。
他吸了一口气,已经准备先认错为上,李火旺就像早有预料:“用不着道歉,就算的确觉得愧疚,心底照样认为自己有理。”
“当然有理。”他的语气诡异的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说动胡侍郎,是对今后设局举足轻重的一件大事,相比之下,我不过是亲手杀了两个人,心里过不去而已,难道就不知道权衡利弊,等不起这一时半刻么?”
“诸葛兄,你是这么想的吧。”
李火旺转过身,慢慢地举起缠在手上的那条绢布来。
“——而我呢,我想不通。”
诸葛渊瞳孔一缩,看见他露出的那只手掌上深深嵌进数十块碎瓷片,上面紧缠的绢布勒进肉里,被伤口流出的鲜血浸得通红。
血顺着布条末端往下滴,一滴接一滴砸在桌上。
李火旺却像完全不觉得痛:
“爹走的那天,我守了通宵的灵。我跪了多久,你就在我旁边呆了多久。”
“而如今,我当了三个月太子,躲了无数的明枪暗箭,处死了二十多个奸细,现在甚而亲手杀了两个人——却不值得你来陪我喝一壶酒?”
他眼睛望着诸葛渊,眼神却无法凝聚在他脸上,浮现出痛苦神色。
“我想不通这其中的道理,以为自己气昏了头不够清醒。”李火旺喃喃自语,“于是摔了这些酒壶,拿着碎片割自己的手……但我还是想不通。”
他缓缓握拳,攥紧了那些锋利的碎瓷片,指缝间溢出血来。
诸葛渊再也顾不得其他许多,箭步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急道:“李兄!”
李火旺像是被这一声叫回了魂,眼神突然凝聚,紧接着便挥手:“你放开!”
他愤怒道:“你当我叫你回来是一时激动?你以为我不清楚那些是非道理?”
在等待中沉淀为迷茫的怒火一点点回到他身体里,李火旺用尽力气试图挣脱对方的钳制,却无论如何甩不开,撞翻了桌椅摔倒在地。
“你情愿当成是我在无理取闹,却不肯想一想我为什么知道你在做的事有多重要,还要执意叫你回来!我从来没有像今天下午那么需要你,而你不是不明白这一点!你只是不愿明白!”
诸葛渊充耳不闻,强硬地把他压制在地上,全力按住那只伤手的手腕,让他无法收起五指。
李火旺歇斯底里地喊:
“——诸葛渊,你只不过是把争储大计看得比我这个人更重要!”
诸葛渊骑在他身上俯首看着他,李火旺也死死盯着他的脸。经历完刚才的一通挣扎和怒吼,他这才察觉自己如今动弹不得。
“你他妈的给我放开。”
诸葛渊毫无松动,道:“小生不能让你再伤害自己。”
李火旺嗤笑了一声:“你居然还说得出这种话。”
诸葛渊不答,他像想通了什么一样,忽然道:“不,你当然说得出口,因为你本来就是这种人。”
“李兄想说我是伪君子?”
“你的所作所为都无愧于心,谁能说你是伪君子?”李火旺道,“我只是说,你从来把道理看得比感情更重而已。”
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诸葛渊轻声说:“……对不起。”
月光落下来照着他的脸,诸葛渊眼里现出悲伤神色。
“李兄,你说的,全部都是对的。”
方才虽在争执,他却把李火旺的话听得很清楚,而后心乱如麻。
因为他无法不承认,每一句指控都是对的。
他的确是在公务和李火旺之间选择了前者。如果愿意多想一想,自然清楚李火旺不惜打断议事也要来请他,必定说明他独自一人已经无法承担精神上的重压。
但他不愿那么想,而是怀抱一丝侥幸,轻轻地把这个可能性掐灭在了潜意识里。
诸葛渊自问志向坚定,落子无悔,不论是多年前自请外放去陪伴未来的皇储,还是今天选择推迟邀约,都是审慎思考之后的结果,他这样一路走来许多年,也打算这么一路走下去。
可是这些经天纬地,这些算无遗策,大义、理智、不悔……突然显得苍白而毫无价值。
李火旺在他面前像着魔一样自残,痛骂他,无所顾忌地宣泄自己的痛苦和愤怒。
而李兄曾经把自己视为唯一的挚友,无忧无虑地计划着未来,说要把宅子修在自己家旁边,在新雪时打来野味一起吃酒。
一阵无力感吞没了诸葛渊。
他说:“对不起,小生是这样的人。”
李火旺的脸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他忘记自己现在动不了,急切地想抓住诸葛渊的衣领:“我不需要你剖析自己!我只要一个承诺,你告诉我,说你不会再——”
他紧盯着诸葛渊的双眼里流露出一丝祈求,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小生已负你良多,更怕未来只能做一个让你失望的朋友。”
可悲的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诸葛渊发现自己还是无法改变。
最后,他只能说:
“李兄若是恨我,事成之后,可以取走我的性命。”
李火旺慢慢睁大了眼睛,似乎是难以置信,又觉得荒谬至极:“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你宁愿去死,也不愿答应我?”
在长长的沉默以后,诸葛渊点头:“小生做不到。”
他眼看那双眼中浮现出一片茫然和悲哀,松开手,却没有迎来什么激烈的反应——本以为对方听完这句话会当场把自己掐死。
李火旺扶着倾倒的桌子站起来,用完好的那只手抽出佩剑,抵在他颈边。
诸葛渊静静地看着他,李火旺的手逐渐开始颤抖,竟无论怎样都没法让剑锋划开那段脆弱的脖颈。
长剑脱手,当啷一声落地。
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眼眶发红,心痛如绞:
“你又何必如此正直……”
如果你愿意骗我,我何至于这样愤怒。如果你是个伪君子,我至少也能落下那一剑。
可你偏偏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
4.
如今的东宫宫人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如履薄冰。回宫半年的太子早就失去了最开始的平易近人与耐心,他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举止间总是流露着不耐。
更不消说他看人的眼神,充满猜忌和怀疑。皇宫这么人命如草芥的地方,内侍们哪个不渴望主子的肯定,毕竟一点轻飘飘的信任有时就能保住一条人命。而李火旺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写着他不相信任何人,他看着你的时候每一秒都在猜度你有何图谋,无时无刻不在防备着你可能放出的冷箭。
这种感觉比明面上的暴戾更令人如芒在背,东宫人人自危,已经有好几个宫女私下用银子买通了掌事的大姑姑,宁肯去伺候更不起眼的主子也要跑了。
就连从前唯一能让太子脸色阴转晴的少傅大人,也没再能从他那里得一个好脸。
他们议事的习惯还是和从前一样,在水榭边商谈扳倒楚王的各种事宜。只是李火旺不再跟他寒暄,定下行动细节之后就端茶送客,多一句话都欠奉。
诸葛渊看他如此,每每感觉胸口似被一团棉花堵住,窒闷得很。
李火旺的手还留着狰狞恐怖的疤痕,太医说伤到了手筋。有时在议事中记录些什么,他得花好大力气才能以古怪姿势握住一支笔,诸葛渊劝让自己替他来写,他劈手就砸了桌边的一方砚台。
瞧着那一瞬间诸葛渊脸上流露的惊愕痛悔之色,李火旺却没有多少快意,他只希望对方别再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在自己面前。
东宫内太子与少傅不和,宫外太子党却是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有老皇帝的暗中助推和诸葛渊的居中调度,他们一点点打掉了楚王的羽翼,架空其兵权,终于在楚王府陷入孤立无援之时,打出了谋反这张最后的绝杀。
烈焰熊熊,火光冲天,昔日上京最豪奢阔气的宅邸,化作人间地狱。
李火旺不睬那些叫唤着殿下千钧之躯怎能以身涉险的侍卫,拨开抄家的兵士,一脚踹向捆得像个粽子的楚王,让他滚到地上。
“想要我的命?连我一个毛头小子都斗不过,你日子过到狗身上去了?”
话毕提着剑刺下去,把楚王的右臂捅了个对穿,正是诸葛渊最初为了保护他受伤的位置。
楚王被他踩在脚底下,吃痛冒出满头冷汗,却还勉励维持着中年人那副和蔼的仪态,笑道:“我的好侄儿,你不会以为杀了本王,你的皇位就能高枕无忧了吧?”
李火旺的目光还在他身上逡巡,楚王他肯定是不会直接杀了的,老皇帝还有事要讯问,他只是想着该在哪里再给他添个三刀六洞,先让这人受一遍自己受过的苦再说。至于那些话,他全当临死的狗在乱叫。
他又用剑尖点向了楚王的大腿,对方的下一句话却把他逼停下来:
“诸葛渊去见过李曜了。”
“什么?!”李火旺猛然抬头,死死地看向了楚王颇为自得的脸。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饶是李火旺头脑清醒,也花了一会儿才消化过来。
那个被他替换掉的“李曜”还活着?
诸葛渊去见过他?
诸葛渊没有告诉自己?
楚王把他表情变化收入眼底,别有深意地道:“对,李曜还活着,诸葛渊去见他以后,他仍然好端端地活着。本王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诸葛渊与李曜在牢里说了些什么,侄儿,你可想听?”
剑光移到他喉头,李火旺浑身上下散发出煞气:“快说!”
“诸葛渊只问了他三件事——冀州水患何解?幽州兵变何解?赵家贪腐一案何解?”
“你若不信,大可去找李曜对质,他如今就在天牢。”
“不,不对,你说的是谎话,你在骗我……”
李火旺口中喃喃,不断摇头,面色却变得越来越难看,最后冲出人群,翻身上马,不顾一切地向着皇宫方向奔去。
诸葛渊近日察觉李火旺很奇怪。
他在稍间写信,过了半个时辰放下笔,回头就看见李火旺一个人站在门口盯着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还未待自己发问就走了。
议事完,不端茶杯,也不请他走,收好字纸之后就望着湖面,风吹过水榭,湖上几支残荷,一派冷冷清清的深秋景象,倒映在他一动不动的眼里。
从上次吵架之后,诸葛渊就有一种感觉,李火旺开始变得很遥远。当他神经质地猜忌着所有人的时候还好,只是把真正的自己蜷缩在那具名为李火旺的躯壳里,这样至少人还在他面前。但现在的李火旺,看着诸般事物,瞳仁背后只有一片令人心惊的疏远,就好像他的魂魄被什么蛮力生生从身体里扯出去,流落到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李火旺其实什么也没注意,他只是感觉自己还没从那间天牢里走出来。
穿着囚服的李曜席地而坐,身上衣料已经污浊到看不出白色,却还是被打理得很整齐。李曜在太阳落下来的地方清出了干净地面,盘腿享受着一小片暖光,对他的造访毫不意外:“你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看来楚王比我想的更无能。”
他痛痛快快地承认了诸葛渊问他的三件事,甚至把自己的应对之策也讲给李火旺听。末了,注意到李火旺一直盯着他的脸看,摸了摸自己和对方五六成肖似的脸,了然地笑起来。
“有什么可惊讶的?要互为傀儡,用长相相似的两个皇子岂不最好。你比我早三个时辰落地,论理我还得唤你一声皇兄,何况你生母是正经妾妃,我生母只是个没名姓的宫女罢了。”
“……你早就和诸葛渊串通好了?”
“那倒没有。”李曜一摊手,“只知道京城有这么个人。”
他在阳光里冲着李火旺笑,连嘴角勾起的弧度都得体得无可挑剔:“从陛下将我锁进天牢却不处死我开始,我就一直在等有人来找我,你看,现在不是等到了吗?”
李火旺沉默地站在天牢门外,感觉到血液一点一点变凉。
真正的李曜还活着,坐在那里毫发无损、侃侃而谈,全身上下自然散发着十余年作为皇位继承人培养出的涵养和气度。
而诸葛渊没有让他知道。
他分不清自己有没有从天牢里出来,只要稍一晃神,他就会回到那铺着枯草的泥地上,面对另一张与自己如出一辙又笑得胜券在握的脸。
收拾楚王残党的行动进行到收尾,李火旺的一部分大脑还在运转,处理每天送到他案头的各种要事,另一部分毫无意义地停滞着,只觉稍一动脑就好像有砂纸在摩擦,滞闷地痛。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经常会忘记自己半刻钟前做了什么,出现最多的情况便是猛一回神,发觉自己正看着忙碌于什么事的诸葛渊。
诸葛渊在写信,诸葛渊在吩咐内侍,诸葛渊扶起一枝被风吹断的花……然后注意到他的存在,用担心的表情看向他,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问:“李兄,出了什么事吗?”
如果这个人要舍弃他——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绝望就像没顶的洪水一样淹过他,令他产生濒死的窒息感。
但心底仍旧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倘若诸葛兄并不这么想呢?倘若他已经愿意让步,只要再试一次,再试一次……
李火旺深深吸进一口气,用自己最正常的声音说:“诸葛兄,我有一件大事想同你商量。”
夜晚的水榭比白日更凉,李火旺屏退所有下人,才对着诸葛渊叹了口气。
“前阵子我时常走神,一是因为总会突然心悸头晕,二也是因为心里装着一件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紧张和期盼:“我是不是可以不当皇帝了?”
诸葛渊目露惊愕,接着猜中他的来意,表情变得严肃:“你是说?”
“对,我也去见过李曜了。”
“诸葛兄,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再待在这劳什子皇宫里了。”李火旺语调热切,仿佛真将这次机会当做救命稻草一般,“既然李曜还活着,能不能把这个烂摊子扔给他?你没对他下手,不是正好也说明他是当皇帝的料子?”
诸葛渊没有多想,点点头把自己的考虑全盘托出。
“李曜是正统龙裔,而且确实有潜质,若是抹去面貌身世,未尝不是可用之才。小生正是为了这一点,才没有杀他。”
他沉吟道:“而李兄的提议,实行起来也有诸般困难,尤其是来自陛下的阻力……东宫换血,本来就是极为危险的一件事,若要瞒过陛下这样做,更是难上加难。”
“但是,”他话锋一转,“如果李兄需要小生去做,小生自当从命。”
李火旺逐渐露出的笑意冻结,诸葛渊突然离席起身,对他深施一礼。
“在东宫这大半年,李兄对这皇宫的厌恶和抗拒,小生全都看在眼中。而且李兄受过的苦,其中还有泰半是因小生而起,小生愧悔难当,日日煎熬。”
“倘若小生还能实现李兄的一个愿望,便是冒再大的险,也会去做。”
李火旺凝视他片刻:“这么说,你愿意为了我去扶持李曜了?”
诸葛渊肃容点头:“是,这是小生的承诺。”
他们相对默然,李火旺就像被狂喜冲昏了头脑,片刻后突然大笑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李火旺捂住脸,“我就知道你会愿意帮我!”
他笑得那么厉害,弯着腰把脸埋进手里,肩膀耸动,好一阵才堪堪止住,又似哭似笑地说了一句:“我就知道你会愿意帮我。”
伴随着这句话,他慢慢地坐起身,拿开双手,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
诸葛渊从来没有在李火旺脸上看到过这样万念俱灰的神色。
他一片死寂的目光在看向自己之后动了动,凝聚成一种陌生的情绪——诸葛渊竟然无法分辨,只觉得锥心刺骨。
“李曜会当个比我更好的皇帝,对吧?”
李火旺轻轻地摸上他的脸,语调轻柔,令人遍体生寒。
“一个野心勃勃、从小被当做接班人培养的皇子,和一个满心不情愿却被赶鸭子上架的平民,为国祚着想,诸葛兄当然知道该选谁。”
“何况还有个这么好的理由,就递到了你的手边。”
他靠得太近,姿势已算得上亲密,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
“只不过,倘若我当上了皇帝,一定不容许自己的傀儡还活在世间,你说李曜会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呢?”
“诸葛兄高义,说不准还愿意跟着逃出宫的傀儡一起去死。就是不知道,在天家派来的追兵面前,你自己的一条命,够保得住我几回?”
“或者说,你既为我丧命,成全了你心中的大义,那我出路如何,也就无所谓了。”
李火旺遗憾地摇头叹气:“是我痴心妄想,其实这些事,你早在按下李曜不动的时候,就全部想好了。”
他伸手掐灭了两个人之间的灯火,让最后的话语轻飘飘地消散在黑暗中。
“诸葛兄,我真希望,你哪怕有那么一次选择了我。”
5.
此后发生的事,诸葛渊一概不知。李火旺前脚走,后脚就派人将他软禁起来。诸葛渊幽居东宫,只能从送饭的宦官口中打听太子大致的动向。
如此持续到登基大典前一天,李火旺终于叫人递话来,说要在登基当日清晨和他说几句话。
已是入冬时节,清晨雾蒙蒙的一层寒气,小太监连夜扫净的地面上蒙着一层白霜。诸葛渊敛整衣襟,跟在宫人身后去了偏殿。
李兄如今是皇帝了,诸葛渊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本是他一手推动的局面,心里此时却空空空如也——如果李兄直接将他放逐或是赐死,他毫无怨言,可偏偏在那次近似诀别的对谈后,还召他来说话。
等下见了面,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诸葛渊闭了闭眼,无法可想,感到一阵苦涩。
殿外人声渐近,该是新皇帝祭拜完太庙回来了。他心头不由自主跳得越来越快,脚步声到了门边,诸葛渊已经依臣子之礼拜伏下去,口称万岁——
“免礼平身。”一道陌生的声音淡淡地说。
诸葛渊瞳孔骤缩,猛然抬头,失声叫道:“怎么会是你!”
天子冠冕上垂下的十二道旒珠分毫不动,李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身朱红衮服还沾着方才太庙祭祖的香火气息。
这一瞬间诸葛渊心念电转,将他们一年来的布局都在脑子里飞快盘算了一遍,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为什么登上皇位的会是李曜?!
新帝用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索:
“罪人在天牢里吊着一口气等你,你若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同他说上最后一句话。”
李火旺靠在稻草垛上,把玩着一个酒壶。
新伤叠旧伤,李曜很舍得下手,抓捕的时候打断了他好几根骨头——但李火旺无所谓,没记错的话他当时好像在笑,反而令李曜看他的眼神染上了一层畏惧。
他从未这么轻松过,好像在做出决定的一瞬间,一直拉扯着神经的那根弦“啪”一下绷断了,人世间的十情八苦飘然离他而去。
血还在流,雪白的囚衣早浸透成了深红色。
诸葛渊终于来了,牢门离得太远,李火旺懒得听他在说什么,也没有授意狱卒放他进来。
李曜也来了,背手站在入口处,指了指诸葛渊,对他说:“成交?”
李火旺举起酒壶:“成交,别忘了另外两件事。”而后几口饮尽了壶中鸩酒。
这下诸葛渊的声音由不得他不去听。
“……那是毒酒,别喝,李兄……李火旺!”
穿着血衣的人将酒壶随手一扔,起身摇摇晃晃地对他走了过来。
“我要是不说清楚,你恐怕还得想法子为我复仇。”李火旺轻叹一声,“别费事了,你的计划很好,是我待到局势稳固、太子继位之事板上钉钉以后,把身份白送给了他。”
诸葛渊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突然流下泪来:“李兄就算再怨小生,也不该喝……你为何要……为何要甘心就死啊!”
一面说,一面隔着牢门抓住李火旺的手。
毒性发作又快又猛,李火旺眼前的画面变得昏黑,声音也在耳边迅速远去,唯一清晰的是诸葛渊手上传来的触感,鲜明的活人的温度与自己掌心相贴,抓得那样用力,可是没用,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不断流失,体温缓慢而无法挽回地下降……
“别哭啊,诸葛渊,你的愿望,我不是都替你实现了么。”他的声音低得像一丝叹息。“李曜朝中会有你的一席之地,我祝你治下的江山长治久安,百姓安乐,如你所愿。”
诸葛渊近乎崩溃,手上力气大到像要捏碎他的骨头,可这也无法阻止交握的手逐渐变得冰凉。
已经没有时间了。
好似将死之人终于有了一丝触动和心软,李火旺终于不再避开他的视线,望着他的眼睛露出一个微笑,表情几乎是怜悯的。
“若是想让我原谅你,就回闫州家里折一支红梅,插在我的坟前吧。”
新帝登基,改国号为延宁,重整内阁,大赦天下。
朝中人事变更,好在太子党准备周密,没有闹出什么大的风波。等这一阵子小小的动荡过去,便有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了至今虚悬的内阁首辅之位。
奏章雪片一样地飞上来,新帝只是翻开看了看就压下去,笑道:“急什么,等下过了雪,朕的首辅就回来了。”
他身边最红的大太监见主子今日心情甚好,斗胆上前凑趣,请皇帝去御花园游览,新帝也就应了。
李曜走在小径上,漫不经心地观赏奇花异草,内心想着李火旺对自己说过的话。
那时登基大典在即,这位准皇帝倚在窗边,冷冷地威胁他:“皇位不是白送给你,你必须替我做三件事。我人虽死了,后招还在,若是失信,你的龙椅也别想保住。”
李曜作洗耳恭听状。
“第一,登基那天带诸葛渊来见我。”
“第二,我的尸骨,一块也不要留给他。”
新帝用手指碰了碰温室里养出来的牡丹,心想这件事也做完了。他已命人将李火旺的尸体乱刀砍碎,弃尸于乱葬岗,一天之内就被秃鹫豺狗分食。
据说诸葛渊想去替他收敛,却遍寻不见,用两只手挖遍了乱葬岗的泥土,最后只能捧着李火旺死去时穿的那身血衣离开。
“第三……在我死后,我要诸葛渊继续独掌内阁二十年。”
这一点李曜稍微犹豫之后也接受了,毕竟诸葛渊的才学的确天下无双,两人就此签下契约。
只是在天牢听完他们临死的谈话之后,再度回想最后这个条件,李曜越想越觉得有趣,不由得笑出声来,惊飞了一旁梅树上栖息的金雀。
侍弄花草的太监不知何事讨了他的欢心,笑道:“陛下您瞧,这是景州上供的白梅,再过三天,等雪降下来就能开花。”
李曜边笑边点头道:“朕知道,景州向来产上好的白梅树。朕有个已故的朋友也提到过,他家里种着景州采买的白梅树苗,想必今年也该开花了。”
延宁二年,诸葛渊回京赴任内阁首辅。
他进宫面圣的当天,新帝又把那话提了一遍:“李火旺对我说过,他在家中栽了一片白梅,爱卿此番回去赏花,看清楚了不曾?”
“……都看清楚了。”
他在雪里等了两天两夜,等到所有的花苞都绽开,每一朵都洁白如雪,不见一点红色。
那一刻犹如万箭穿心。
李火旺对他微笑,说:带一支家中的红梅插在我的坟前,我就原谅你。
原来是在说:我绝不原谅。
尾声
诸葛渊在内阁二十年,天下安定。
皇帝对这位重臣给予了超乎寻常的支持,延宁八年与延宁十五年两起大案,都未曾动摇诸葛渊在朝的地位,百姓亦对这位清廉正直、仁善亲和的首辅爱戴有加。
是以延宁二十一年,诸葛渊上表请辞被准之后,朝野上下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风波中心的乾清宫,李曜在喝茶,眼皮微抬,宫人全都知情识趣地退下去。
二十年为帝的经历令他看淡了许多事,面对诸葛渊的态度也更加平和。不论如何,诸葛渊的确是与他共治天下的老臣了。
于是他看向对面人,心里生出几分仁慈,道:“二十年之约到此为止。你若是想走,朕可以送你一程。”
诸葛渊在对面品茶,闻言笑道:“不必了,李兄还没有原谅我。”
这个人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死了——但在决意自尽的最后时分,一纸约书送到他面前,上面是李火旺死前与新帝立下的约定。
他闭门一夜,而后接旨回京,开始着手处理内阁的各项事务。
乾清宫外雪落下来,树枝随风摇动。皇帝传下话来要请首辅进宫,宫人便讨好地在窗外布置了许多盆栽的梅树——首辅大人的雅致与清名一样为世人所知,对酒色财气处之淡然,唯独每年新雪时节闭门谢客,在自家府上梅林赏花,等梅花开过才回朝。
这事没少惹来弹劾,首辅不过一笑置之,并不解释。
皇帝看他态度坚持,也不再劝说,待诸葛渊离去良久,才摇头叹道:“一个疯癫,一个自苦,真不如死了干净。”
诸葛渊离开朝野,生命中便没有其他事可做,年复一年专心地等雪来。
庭院里的梅林已长得很好,比从闫州运来那时又茂盛了许多。没有公事打扰,诸葛渊在树下读书,有时睡去,梦里想起许多事,缸里的鲤鱼,沟渠边的竹影,闫州那一年的雪。
梦里他的学生躲懒不肯用功,趴在书卷上睡着了,他想要去唤,少年似乎惊醒,吓了一跳转过头来,本应是五官的地方一片虚无——
他从枕上惊醒,冷汗淋漓,心如刀割。
如此重复多少年,还是不敢想起他的脸,怕那双眼睛里有水榭临别时一模一样对自己的恨。
又是一年雪落,诸葛渊不顾自己尚在病中,遣散了府里所有下人。
子时之后风声呼啸,他在树丛间漫步等待,直到最后一朵白梅绽开,在那棵树前驻足良久,伸手将它折下,背靠树干席地而坐。
他很累了,高热正在侵蚀他的神智,但诸葛渊仍然一丝不苟地整理了自己全身的冠服,检查确定并无不妥之处。
而后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刀,划开掌心,令血滴落在白色的梅花上。
看着花瓣染红,诸葛渊不安地心想:如此作弊,可会惹得李兄更加生气?
又自嘲地想:也罢,李兄已经恨我至深,多一样添头又算什么。
李火旺要他活着受苦二十年,诸葛渊却还在等白梅树上开出红梅,等到自己时日无多的这一天。
他将手中的梅花插进身畔泥土里,安然闭上了眼睛。
延宁二十七年冬,诸葛渊死在梅花开尽的那一夜。
完
写这篇的思路be like:
渊子,世界上许多恩怨情仇不是你一死了之那么轻松的,我不知道火子会不会放过你,但同人女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