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园无处惊梦
【双北】
参月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纳兰性德
前情:
著名京剧大师何二月,出生于北边儿的一个小镇子——花田镇。他自幼父母双亡,却才华过人,被慧眼识珠的撒班主捡到身边,当做亲生儿子一样养大。撒班主将一身本领都传授给他,想着将来有一日他能继承自己的衣钵,承担起复兴昆曲的重任,此生也算是无憾了。
15岁的何二月第一次登台,一曲《游园惊梦》,声名彻底打响,...
【双北】
参月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纳兰性德
前情:
著名京剧大师何二月,出生于北边儿的一个小镇子——花田镇。他自幼父母双亡,却才华过人,被慧眼识珠的撒班主捡到身边,当做亲生儿子一样养大。撒班主将一身本领都传授给他,想着将来有一日他能继承自己的衣钵,承担起复兴昆曲的重任,此生也算是无憾了。
15岁的何二月第一次登台,一曲《游园惊梦》,声名彻底打响,远近闻名,邻里左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撒班主知道自己捡到了个宝,悉心呵护,精心培养。无奈何二月犯下大错,撒班主狠心将他驱逐出戏班,他心有不甘,心高气傲的他不愿在花田镇唯唯诺诺的当缩头乌龟,遂一路流亡至京城。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小小的花田镇容不下他何二月,这偌大的京城,还容不下他吗?
何二月拜京剧大师梅老板为师,舍弃了自己学了二十多年的昆曲,转而学起了京剧。
老天是垂怜他的,一曲《贵妃醉酒》,何二月在京城一炮而红,达官贵人抢破了头,踏破了门槛,都只为听何老板唱一曲《贵妃醉酒》。
金银财宝往家中送,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他也见得不少。
那时的他,好不风光。
上有军阀撑腰,下有富翁拥戴。
声名利禄皆有之,何二月想起了自己被花田镇的愚民误会污蔑——他根本没有杀人,他心有不甘,便应下了花田镇花田酒坊管家甄富贵的邀请,重回花田镇。
那时的他,意气风发。
带着满身的骄傲与锋芒,回到了花田镇小小的梨园戏台子上。
他在花田镇报了仇,寻了亲,继承了撒班主的戏班子,改名为春柳社。
他想着留在花田镇,将春柳社的十几个孩子带大,将自己一身本领传授给他们,好让他们在乱世之中能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然后隐居,再不问世事——就像当初的撒班主。
只不过比起撒班主,他多了一些豪迈,少了一些牵挂。
花间一壶酒,独留他何二月一人斟酌。
可惜好景不长,一场战乱打破了所有美好的幻想,花田镇惨遭战争波及,一时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何二月无奈之下带着戏班子春柳社从花田镇逃出来,一路南下来到了芒城,受到芒城大饭店老板娘蓉十三姨的邀请入驻芒城大饭店。
从此,他收起了一身的锋芒,他学会了假意奉承,学会了卑躬屈膝,但他骨子里终究流着孤傲的血,就算是谄笑谄媚,就算是流连于富商军阀之间,他的腰杆子也挺得笔直。
1931年9月,日军对华发起战争,生灵涂炭,千疮百孔的中华大地上回荡着无辜冤魂的呐喊,一场屠杀就此展开,身在芒城大饭店的众人,又该何去何从?
这座百年大饭店,经历了太多风雨,见证了太多兴盛与衰亡。
(1)
何二月当初带着戏班子逃到芒城是为了躲战乱的。
如今这个年代,朝不保夕,如果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他又怎么可能带着一群孩子寄人篱下。
朝不保夕这个词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委曲求全并没有给他们换来几天太平日子,那些穿着黄色军装的人就像当初闯进戏园子一样,一脚踹开了芒城大饭店的大门。他们人人身上背着枪,枪尖上是长而锐利的刺刀,他们脸上的神情傲慢又凶蛮,那是一次次肆无忌惮地侵略催生出的倨傲。
领头的军官带着笑,扮出了一幅道貌岸然的模样,说着生硬的中文,仿佛这样就能盖住那身皮囊下连禽兽都不愿与之同伍的东西。
“您就是春柳社的何老板吧,我对您的戏早有耳闻,今日得见,实在是荣幸。”
何二月初闻这话真是想当着他的面把大牙笑掉。
要说戏,谁能演得过这些披着黄绿外皮的东西,谁还能有他们演得像人?
若是年轻时的何二月,早就一口唾沫啐那狗东西脸上了。他如今是真老了,老了牵挂的东西就越多,做不到像年轻时候一样肆无忌惮,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天不怕地不怕。
他不能啐人一脸,也不能指着人鼻子破口大骂,只能强撑起一脸皮笑肉不笑,假模假式地回一句“太君过誉了。”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
他见那军官环视了一圈,目光带着高傲的审视。何二月不动声色地把小吴往身后藏了藏,这小丫头是春柳社唯一一朵花,虽然现在还是个没长开的花骨朵,不知是不是从记事就颠沛流离的缘故,性子畏缩得很,不像姹紫嫣红的花,倒像株小含羞草。
“含羞草”胆子小是人尽皆知的,一见那些拿枪的就怕得不行,揪着何二月衣服一角直往他身后躲。
可惜啊,何老板这些日子担惊受怕的,身体单薄了不少,连这么个小豆芽菜都挡不住了。
军官的视线扫过他身后的小丫头,吓得小吴一下子缩回探在外面的半个小脑袋,身子抖得差点把何二月都带着晃起来。
军官笑了笑,手上马鞭一点小吴,“你……”他转了一圈鞭子,把春柳社的瘦竹竿矮冬瓜们一个不落的指了一遍,“还有你们。”
“既然今日有幸碰上,那就请何老板带着你的班子给我们唱上一段。”军官背着手,笑容好似十分温和,“想必何老板……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吧。”
何二月看着他身后一个个对着自己的枪口,忽然觉得讽刺,他幼时学戏,唱戏唱了二十几年,“衣冠禽兽”这出戏居然还唱不过在场的任何一个日本兵。
“这些孩子天资有限,学艺不精,唱出来恐怕会污了太君的耳。”何二月干巴巴地笑着,尽力演出个胆小如鼠的形象,语气谄媚地商量道,“这……我也不能让他们砸了春柳社的招牌不是,太君,您看要不然就我给您唱吧,保准给各位爷伺候满意喽。”
“春柳社声名在外,何老板更是当世名角,你带的人,怎么会砸招牌。”军官慢慢踱到何二月身边,往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何老板,我们可是很相信你的,今天要是少一个人不唱,我们不是就留遗憾了么?”
何二月喉头一梗,浑身寒毛全都竖了起来,垂眸却见日本军官空着的手一下下地在腰间枪带上轻拍,心里顿时凉了下来。
他嘴唇嗫喏几下,发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整个人像陷在沼泽里,无法挣脱,泥浆没过他的口鼻,梗得他说不出话。
“我……我唱。”
细细弱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近乎凝滞的气氛,何二月在那一秒短暂地从沼泽中挣脱,下一秒却又陷入更深的泥泞。
小含羞草一边怕得头都不敢抬,一边重复着“我唱”,感觉到何二月转过身来看他,才抬起头对他露了个笑,马上又低了回去。
有了这么个带头的,剩下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喊出“我唱”,竟真是一个都没逃。
在日本人看不见的地方,何二月缓缓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肉里,疼得他喘不上气。
是手上的伤在疼吧,而不是因为小丫头悄悄给他露的那个笑。
是十指连心才会疼吧,而不是因为看见这些他护到现在的孩子一双双闪着星光的眼睛。
唱戏最讲究眼中有光,亮如晨星,可何二月如今才发现,原来星星哪怕碎了,溢出来的光也很好看。
小吴是第一个上台的。
何老板亲自认证的学艺不精那还能有假?
更何况小姑娘所有的胆子在说出那句“我唱”的时候就用光了,走上台都腿软得差点摔下去,哪还记得戏这么唱。
所有日军坐在台下,军官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里,看着台上哭到岔气的小姑娘笑了笑,抬起手朝后面招了下。
那株含羞草啊,就这么永远的枯萎了,再开不出小小软软的花,血色在她身下蔓延开,倒是这株小草能有的最艳丽的颜色了,只是戛然而止在此罢了。
小吴是第一个,当然不会是最后一个。
一个个孩子走上台,一个个步小丫头的后尘。
何二月在一开始的目眦欲裂之后猛然反应过来——日本人根本不是来听戏的,而是来泄怒火和兽欲的。
他从一开始的心急如焚变得麻木,面无表情地看着一朵朵花开在这些跟着他东躲西藏的孩子身上。
有些在胸口,有些在头上,还有些开了不止一朵,四肢百骸都炸成了血染就的红花。
何二月看着看着,居然还能看出种解脱的感觉来——这样的世道,长不大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孩子们都上了,何二月这个班主不可能不上。
他似乎无所畏惧了一样,甚至还能笑着跟日本军官要了点时间,去后台上妆换衣服。
那军官大概是看戏看得心情好了,很容易就让他去了,还十分“善解人意”地让他好好上妆,他们可以等。
何二月听罢讽刺一笑,兀自去了后台。
这辈子最后一出戏,他当然会好好化,好好唱。
这么多年了,他为商人老爷唱过戏,为军阀元帅唱过戏,这还是头一回,把戏唱给自己。
粉墨登场的何老板唱的是他在花田镇的成名戏——游园惊梦。
他初时唱的这个,盛名时唱《贵妃醉酒》,最后一折戏终究还是又落回这“因情成梦”的杜丽娘来。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乐心事谁家院……”
何老板不愧为当世名角,那身段,那唱腔,眼波一转便有风情万种,水袖一挥便有无限春情。
人人都道何老板的游园惊梦是杜丽娘再世,唱罢便得满堂彩,他这一生最后一次唱《牡丹亭》,却是唱砸了,说出去要被人喝满堂倒彩的。
这最后一出啊,没唱出满园春色,也没唱出杜丽娘的伤春悲秋,唱少了又唱多了。
少了杜丽娘的爱,多了何二月的恨和愤。
何老板唱得不入戏啊……
赏乐心事谁家院……他跪倒在台上,戏袍于脚边绽开,划出一圈圈弧度,何二月仰起头,眼角的水雾花了油彩,油彩渗进眼睛,疼得他眼睛红到能滴出血。
这出戏……终究是被他唱砸了。
军官还是那副假面一样的笑,抬手打了个手势。
何二月闭上眼,认了命。
没有预料之中的疼痛,他听见日本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何二月猛地睁开眼,眼睁睁看着军官带着他的兵上了楼,各自踹开房门安寝去了。
“为什么……不杀我?”他的声音比抽大烟的人还涩还哑,难听得他自己都嫌弃。
见何二月看过来,军官抬手拂过军帽,踩着楼梯回身,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何老板可是名角儿,杀了那不是太可惜了吗?”说完就兀自上楼去了。
何二月一个人跪坐在唱了半辈子戏的戏台上,四周铺着血染的红毯,他坐在死人堆里,忽然癫狂似的大笑起来。
他笑得猖狂,笑得凄凉,笑成了个半死不活的疯子。
那具壳子里的精气神都散了,剩着点恨和怨吊着他一口气,让他得以生不如死地活着。
世人皆知何老板是春柳社的台柱子,是撑着戏院的顶梁柱,他曾经以为,只要有他在,春柳社就在,戏园子在哪都无所谓。
如今才明白,他是撑着戏台的脊梁,这根脊梁却是戏班子里的其他人一块块垒起来的。
现在那些人没了,他整根脊梁就碎了,那根顶住了戏台的梁柱啊,早就塌了——塌在了一地血花里。
还有什么意义?何二月跪坐在戏台之上,心里不断问自己,还有什么意义?
当初他带着春柳社十多个孩子来到芒城,他曾发誓要护他们周全,就算自己粉身碎骨。他怕什么呢?他又不怕死,什么事情他何老板还没经历过?他只怕这群孩子活不好。
可现在呢?只剩他自己,多讽刺啊!
真走到粉身碎骨这步田地,满身技艺,扬名远近、破烂的不值一文的名头,竟然成了他的免死金牌?他宁可不要这些虚名,只要那些孩子能活下来。
整一个春柳社,徒留他一人,有什么意思?
何老板还保持着瘫倒在戏台上的姿势,戏服散乱,眼角带红,身侧是孩子们冷冰冰的身体,满目狼藉,触目的红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呆呆地望着周围散落的血花,又哭又笑的,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儿,眼神涣散,神情呆滞,约莫是疯了。
披着人皮的恶魔离开后,围上了许多看客,脸上皆叹惋之意,驻足垂头,神情悲悯,仿佛只是在看一场戏,如今戏已落幕,留下戏中人痴痴颠颠,而看客也到了该散场的时候了。
撒参谋闻讯赶来,可还是慢了一步。
昔日意气风发的名角儿,如今像个断了线的木偶,毫无生气。
看到这满目鲜红,饶是见过再多尸山火海的撒参谋也愣住了。
他们还只是孩子啊!
他们连孩子都不放过!
撒参谋抬步缓缓朝自己的爱人走去。
爱人抬起头看他,看他踏着血色走来,眼里是茫然无措和恐惧,何二月的身体不停地颤动着,朝后退去,一直缩到了墙角,避无可避,只能紧紧地抱住自己单薄的身体,头埋在膝间,像只刺猬。
撒参谋的心好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了一下,随即是深入骨髓的疼痛,密密麻麻的疼从心脏四散开来,顺着每一根血管,流向四肢百骸,每一股血流里都带着剧毒的刺,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他何时见过这样的何二月?从前他就算巧笑嫣然于达官贵人之间,也从不放下他的高傲。
撒参谋一把上前将人抱住,却被猛烈地推开,刺猬张开了身上所有的刺,把他捅了个对穿,千疮百孔。
“你不要过来!不要碰我的孩子们!”何二月不知从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力气,竟将身经百战的撒参谋推了个踉跄。
撒参谋张开了双臂,将浑身带刺的人纳入怀中,任凭他拳打脚踢。
疼吗?疼啊,可这点皮肉之痛又怎么比得上剜心之痛?
怀里的人逐渐不再挣扎,身体小频率地抖动着。撒参谋的前襟一片湿润,眼泪水在墨绿色的军装上晕染开来,穿透了厚厚的衣服,涓涓细流般流到了他心里,进而汇聚成奔腾的浪潮,朝着他那破碎的心口发起进攻,顺着伤口滴滴哒哒地向前,化成一张水膜,将他的心包裹得严严实实。
何二月抬头看他,眼底的红顺着眼角蔓延开来,是说不出的悔恨与决绝,他猛地一脱身,从撒参谋怀里挣脱出来,朝着戏台上左侧两人合抱粗的台柱子撞去,撒参谋只觉得怀里一凉,心中一惊,下意识的伸手去捞,可还是慢了一点,一道血花“哗”地绽放在台上。
头破血流,额角的血顺着额头往下滑,开成了一朵鲜艳的花。
撒参谋手脚并用地把人抱在怀中,慌乱地抹着他脸上的血,满手的鲜血和油彩,终于把地毯染成了一片血红。
怀里的人还吊着一口气,或许是老天垂怜,何二月没有死。
他呼吸微弱,胸膛起伏地几乎看不出弧度来,一滴冰凉的液体滴在何二月额角的伤口,一发不可收拾,咸涩的泪水混合着红色的花,开在了他们身侧。
“不要,至少不要寻短见……”平日里刚毅的战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参谋长,哭得像个孩子。
何二月强撑着身体,用手指沾着地上混合成一片的红色液体,颤颤巍巍的在自己戏服上写到:“既然不愿做亡国奴,那就拿命去拼!”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注: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纳兰性德】
春柳社,是中国文艺研究团体。因从事演剧活动而在中国早期话剧创始时期产生过重大影响。1906年冬由中国留日学生组建于日本东京,以研究各种文艺为目的,并最先建立了演艺部。创始人李叔同(息霜)、曾孝谷。先后加入者有欧阳予倩、吴我尊、黄喃喃、李涛痕、马绛士、谢抗白、庄云石、陆镜若等人。它的成立标志着中国话剧的奠基。(前几天背书的时候就看见这个名字,借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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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的,前几天在改那篇参月的文,改到何二月带着戏班子的孩子唱戏,孩子们被突然闯入的敌军一个一个打死那段剧情,觉得写得很不好,就把这一段剧情发给小姐妹了,然后就有了现在这篇文。
一部分是小姐妹写的,一部分是我写的,先不说,大家应该能看出来,小姐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把她卖了,那就不@ 她了。
祝大家食用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