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到一个比较有意思的文,发过来
《芥川龙之介自杀后,仿佛按下文豪们的死亡开关》
我去,图片都能复制过来,牛啊
/ 芥川龙之介:神不能自杀,但我能啊 /
文艺青年芥川龙之介,本是一个心系苍生的热血愤青,立志要用笔“针砭时弊”,揭露日本社会的黑暗。
也许当时的日本实在太黑,直接看得芥川整个人都不好了,热血青年竟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整天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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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芥川龙之介 著有《罗生门》《鼻子》
本就“丧”得不要不要的芥川,又经历了母亲、姐姐、恩师和好友的接连死亡,把芥川打击得不行。大好年纪的芥川同学,总在思考同一个哲学问题:“生存,还是毁灭?”...
《芥川龙之介自杀后,仿佛按下文豪们的死亡开关》
我去,图片都能复制过来,牛啊
/ 芥川龙之介:神不能自杀,但我能啊 /
文艺青年芥川龙之介,本是一个心系苍生的热血愤青,立志要用笔“针砭时弊”,揭露日本社会的黑暗。
也许当时的日本实在太黑,直接看得芥川整个人都不好了,热血青年竟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整天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 芥川龙之介 著有《罗生门》《鼻子》
本就“丧”得不要不要的芥川,又经历了母亲、姐姐、恩师和好友的接连死亡,把芥川打击得不行。大好年纪的芥川同学,总在思考同一个哲学问题:“生存,还是毁灭?”
芥川在《罗生门》里说过这样一句话,“所有神的属性中,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杀。”他很庆幸,神不能自杀,但是自己能啊,于是愉快地做了决定。
在昭和2年(1927年)7月24日,芥川留下一句意味深刻的话“对自己的未来怀有某种模糊不清的不安”,然后服安眠药自杀,他死的时候,才35岁。
芥川终于不用再陷入“生还是死”的纠结当中,但是他的死就像是打开了日本作家的死亡开关,引起了一连串的反应。
/ 芥川的脑残粉太宰治:用生命追星 /
芥川龙之介自杀的消息,给一个脑残粉带来了巨大的冲击,那个人就是写下大作《人间失格》的太宰治。
太宰治是芥川的小迷弟,看他的高中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偶像的名字。
/ 太宰治高中笔记本
不过他追星追得太可怕了,偶像自杀了,那他也自杀,一生当中竟有5次自杀经历,自杀的话题简直比他的作品更受世人的关注。
太宰治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族公子,但他总觉得自己是家族里的“局外人”。20岁的他,为了追随偶像芥川,以同样的方式服毒自杀,又因为剂量不够被救回来。
上大学后,又因为学业荒废被耻笑,于是拉上一个同居3天的女服务员跳海殉情。结果对方死了,自己却被救回来,还被起诉教唆别人自杀。
/ 太宰治(左)芥川龙之介(右)
后来太宰治拿着自己的小说去参加冠有偶像名讳的“芥川赏”。第一届,小说《道化之华》和《逆行》作为热门作品入围啦,本来拿奖是十拿九稳。
悲催的是,当时的评委之一是川端康成大叔,正直的川端大叔说:“以我之见,作者目前的生活太乌烟瘴气……”于是微笑着,把太宰治pass掉了。
太宰治当时气炸了,写了《致川端康成》发表在《文艺春秋》上,公开撕川端康成,怒怼道:“养着小鸟、一面欣赏舞蹈的生活,有什么了不起?”太宰治又傲娇地说其实川端大叔是爱自己的,只是他没有发现而已。
/ 太宰治 著有《人间失格》《斜阳》
太宰治太想拿到“芥川赏”,于是又参加了两届,但都没有入围。伤心绝望的他跑到山上要上吊自杀。结果绳子断了,他又被救回来了。
后来太宰治又经历了两次自杀,最后一次才终于成功了。用同样的死亡方式去致敬偶像,只能说他是个用生命追星的奇男子了,小朋友们可不要学哦。
/ 三岛由纪夫:太宰治是乡巴佬,我讨厌他 /
三岛由纪夫也是日本有名的大文学家,他对太宰的厌恶,圈里人都知道。
据说怼人宣言包括“太宰那点子事,完全可以靠洗冷水澡和进健身房就解决。能麻烦生活的就不要麻烦文学!”
/ 三岛由纪夫 著有《金阁寺》《丰饶之海》
话说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一直为吃瓜群众所乐道。
那是在一次文学交流会上,当时的文人众星捧月般围绕在太宰治周围,根本没人理盛装出席的三岛,于是小鲜肉三岛拽拽地抛出一句话:“我讨厌太宰先生的文学。”
你想象一下,在一个严肃的学术会议上,一个不知名的毛小子说出一句这样的话,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三岛由纪夫的写真
太宰治的表情仿佛被刺了一下,说:“你尽管说讨厌,可你还是来了,所以还是喜欢的呀。”
其实两人的地位和阶级是差不多的,用现在的话说,太宰治是乡村地方的少爷,三岛是城里的贵族公子。但三岛却说太宰治是“乡巴佬”,受不了这些粗俗的作品,直呼“辣眼睛”。两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 三岛由纪夫 著有《金阁寺》《丰饶之海》
三岛由纪夫被称为日本的“海明威”,一个中二的硬汉大叔,分分钟“切腹自杀”的武士疯子。他最看不惯太宰治那种娘受消极、哭哭啼啼的懦弱性格。
问题是,两人的终极追求是一样的,对自杀有迷之执着。
太宰治是个酒鬼,而三岛是滴酒不沾。武士心想:你也配去死?酒鬼心想:你懂个屁!
不同于太宰治兴致而起的自杀,三岛由纪夫是精心策划,他在作品里演练,在电影里演练,在自杀之前,把生前的事都交代好,甚至在作品里预告过:“切腹自杀,于是我在45岁时美梦成真。”
/ 三岛由纪夫
在昭和45年(1970年)11月25日,三岛由纪夫发起政变失败后,开始切腹自杀,为了能减少切腹者的痛苦,必须有人来实行介错,介错就是砍下自杀者的脑袋。
当时帮三岛介错的人手法有点糙,砍了三次还是没有成功!三岛痛死了,试图咬舌自尽,第四次换了人才成功。
/ 川端康成:“反自杀者”自杀了 /
三岛可以说是川端大叔的得意门生,两人也是朋友关系。1968年川端康成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而三岛曾立志成为日本获此殊荣的第一人,不料被老师抢先一步,心里不是滋味。
/ 川端康成 著有《雪国》《古都》
师徒之间的气氛也变得怪怪的,为了挽救这段友谊,川端在受奖演讲上赞美三岛说:“多亏了三岛君替我们将日本文学推广到了世界上去。”可傲娇的三岛不受这一套。
后来,三岛为了把自己的私人组织“盾会”做大,想利用名人效应,于是邀请川端参加游行。川端是一个怎样的人?是“凌晨四点,看海棠花未眠”的志趣高雅的文青啊,对政治活动一点都不感冒,于是微笑着拒绝了。
三岛在内心OS:咱们不是朋友嘛,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都不支持我,再见!
于是师徒关系,就此掰了!
/ 川端康成与三岛由纪夫
在1972年4月16日,“反自杀者”川端,曾经说过“不管多么地厌恶现世,自杀是种多么幼稚的不觉悟的行为”的他,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含着煤气管道自杀了。桌上摆放着芥川、太宰、三岛的著作,猜不透是什么用意……
面对世态炎凉的社会,芥川孤军奋战,最后孤军覆灭;由于自身的成长经历,太宰治也是对世界失望,“搞笑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求爱”,连偶像都不愿留恋的世界,太宰治也同样不眷恋。
/ 微笑的太宰治(左二)
试图追求逝去传统的三岛,发起政变无人响应,也是选择自杀;反对自杀的川端大叔,曾被戏称是“葬礼上的名人”,如果不是受到刺激,长期的压抑终于压垮了他,也犯不着在73岁的高龄仍选择自杀。
生前的争吵、嫉妒、鄙视、欣赏,都随着死亡流逝。太宰治在《人间失格》里曾写:因为怯懦,所以逃避生命。
当下的我们,可能在孤军奋战,可能被鄙视、遭遇背叛,但还是希望每一个人都能用太宰治所鄙视的“粗鄙的乐观主义”,勇敢地生活下去。
【原创】陌上尘
文前说明同《无常》。与《无常》是同一个世界,人和故事都有比较紧密关联,和《无常》一起读这篇体验会更好。
陌上尘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林跃连夜疾驰到达位于汉中的前沿驻地时正是清晨。军营里响起熟悉的号角,清早的冷风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实话实说,他并不想出这一趟公差。
作为一名虽学过三招两式但仍手无缚鸡之力的参谋,一名只在后方工作而从未到过前沿的参谋,一名连自己的亲信都没有的参谋——林跃一点都不想承揽这本身有复杂的纠葛、又在战斗一线、且干系重大的差事。
但这由...
文前说明同《无常》。与《无常》是同一个世界,人和故事都有比较紧密关联,和《无常》一起读这篇体验会更好。
陌上尘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林跃连夜疾驰到达位于汉中的前沿驻地时正是清晨。军营里响起熟悉的号角,清早的冷风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实话实说,他并不想出这一趟公差。
作为一名虽学过三招两式但仍手无缚鸡之力的参谋,一名只在后方工作而从未到过前沿的参谋,一名连自己的亲信都没有的参谋——林跃一点都不想承揽这本身有复杂的纠葛、又在战斗一线、且干系重大的差事。
但这由不得他。
从他去年义无反顾为昔日同学魏皓出头、之后立刻发现自己的档案与文牒疑似被扣押,他就知道“个人意愿”只能排在最后了,不提也罢。
林参谋是聪明人。
——后来军中很多和他混熟的朋友都说过这句评价,当然此刻他还不知道。但他确实心思精明,虽然他本心是排斥在军中工作的,但以卵击石的事儿他必不会做。与其又要倒霉又要违心,还不如自己痛快一点,主动去做违心事。
于是一切顺理成章。去年秋天他做上了参谋,因为精明强干,今年春天又升了一级。正当他以为可以继续安安稳稳过日子时,出这一趟公差的命令就下到了头上。
收到命令时,在无数过往事件中形成本能令他迅速高声答道,“卑职定不辱命”。直到传令兵离去,屋内只剩他一人,他才坐在桌前开始发愣,一直愣到夕阳西下,想到两天后就要动身,横竖木已成舟,也只能搏一把了。
临走前他去看了魏皓。
去年的风波过去后,魏皓依旧从事着原来的岗位。去年收成不好,近来物资转运调度艰难异常。他进门时魏皓还在召集手下开会,直到众人散去,他才看到憔悴不堪的魏皓扶着腰走出来,魏皓嗓子已经哑了,只能招手示意他进来坐,又给他拿不甚干净的水碗去泡茶。
“不是好茶,老林你将就着喝吧。”魏皓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一脸歉意将黑乎乎的水碗递给他。
林跃尝了一口,只勉强喝到一个味儿,劣质茶叶的苦气在口腔冲撞。他晓得魏皓已经尽力了,这大概也是这位老友好不容易攒下的零头。
林跃又想起自己在成都的日子,他是好家世,虽父母一贯教育他“勤俭节约是根本”,但日子过得即使不能说衣锦膏粱,也是富足自在无忧无虑,未曾想有朝一日还要受这般罪。
“没事,好喝的。”
他一口气饮尽,还未继续开口,就听魏皓用嘶哑的嗓音问道,“听说安排你去前线了?”
“嗯。”
林跃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默默低头转动着茶杯。对面沉默了几秒,魏皓最终叹气道,“是我害了你。”
“这是什么话,怎么像极了那街边卖的话本子。”
本来严肃至沉痛的氛围被他这么一说,两人都不觉好笑起来。这唤起了他们一些有趣的共同回忆,他们一同读书时,林跃是认真读书的,经史子集从小看得尤其多,什么杂书话本自然全不在他兴趣范围内,他更打心眼里看不上路边卖的这些玩意;魏皓却不同,每天有事没事就去街边找话本子看,看完还对里面充满套路的故事念念不忘。
笑归笑,林跃还是正色道,“去年你养伤时我已同你讲了,现今还是一样的话——决定都是我自己做的,你我都安然无恙,就是万全结局。何况我也没什么好后悔。”他放下茶杯,虽然嘴上说得风轻云淡,但最终手还是不自觉开始抖,“魏兄。如果我此去……”
林跃顿了顿,泪水猛然开始在眼眶打转,他平生都未失态至此,忙别过脸去抓起块手帕擦了一下,才平静下来道:“若我此去不幸殒命,便劳烦魏兄去我屋里,我写给故旧和族兄的信都在箱子最上面,魏兄找出来,除却给你的,还有九封,写给的人你也都熟悉,劳烦你帮我一封一封交付了。你晓得……自家是家中独子,又才娶新妇两年,只有一不过一岁的幼女,自家写与家人的长信另有三封。我若身死,父母妻女,便只能托付你们照料了。”
魏皓似是被惊到了,还未来得及接话,就又听林跃一股脑儿道,“自家若为公事而死,都督府定会派人抚恤家属,另有数年的抚恤钱财。之后父母养老,妻子改嫁也罢、日后生活也罢,还有养育女儿、女儿未来的婚事……加上家里的积蓄,总还是够的。”
他这一连串交待得太多,明明只是一趟有点不寻常的公差,却像即刻赴死一般。魏皓已经被惊得站了起来,看他说完了,才俯身到他耳边低声问道,
“林兄可是听闻了什么其他消息?不妨都说出来,自家定竭尽全力。”
“没有。”林跃回答得一脸诚恳且果断,又立刻补充道,“真的没有。只是自家一介书生,从未想过来军中卖命,更从未见过战事。如今此去,不但要往前沿,人事更是盘根错节牵连诸多,这两年军中参谋殉职的亦不在少数,自家委实怕有不测,若有万一,到时便连嘱咐身后事的机会也无了。”
他看魏皓只注视着他,直到听完他的话,猛然直起身来,神色复杂地冲他行礼道,“请林兄放心。”
后来他们又坐一起聊了两刻钟,先聊各自近来的工作,又聊这趟明天就要动身的差事。魏皓千万叮咛,叫他务必小心谨慎,多多思虑。最后魏皓忍不住失笑道,“去年我自己都险些送命,若非林兄搭救,怕已成军营外头的孤魂野鬼。林兄强我百倍,此去定然一帆风顺。”
“但愿上苍保佑。”
林跃往日从不信鬼神,直到这万般无可奈何之事全在眼前,竟也病急乱投医般,真心实意相信起神灵庇佑来。
事情只用了不到半个月就顺利解决,前线形势不稳,林跃又多消磨了半月,返回复命时已是初夏。他到的时候是傍晚,先赶去都督府,彻夜交接完事项,才发现竟已快要天明。府内亲兵相雪飞要送他回去,一出门便看到熹微晨光里笔挺挺站着一个人,那人牵着两匹马,显然是在专门等林跃。
“咦?这不是……卢宁!你不是在汉中当差吗,怎么也回来了?难道是……”他看了看林跃,一拍脑袋道,“跟着林参谋回来的?”
“老相,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卢宁显然和相雪飞很熟,他牵着两匹马走过来,先叫了声林参谋,同林跃行礼,然后向林跃笑道,“我与他都是十来岁就进军营做童子军,是住一个屋的好兄弟,直到去年才分开,他调回都督府当差,我去了汉中。”
林跃笑着点头,便道你们既是老相识,那不妨叙叙话再走。那名叫相雪飞的亲兵连连摆手道,“参谋快先回去歇息吧,既然老卢来了,我就不送参谋了。不过……”他转向卢宁道,“你为什么跟着林参谋??林参谋去汉中时不是一个人吗?你之前不认识林参谋吧?你不在那边做事,怎么跟回来了?”
“是自家要的他。”林跃笑着解释道,“他在那边起初被分去做我的卫队长,后来御敌又救了我的命。自家返程时,那边说如今刚结束一场大战,需有人跟着自家,免得出意外。于是自家便要了卢宁来,他也愿意,就跟着我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老卢身手好得很,参谋真看对了人。”相雪飞又转向卢宁,说了些过几日休假找你去喝酒云云,显然两人交情不浅,玩笑了几句,又相互催着赶紧回去干活。
林跃与卢宁驾马回去时天色已大亮,夏日天早,街上还是行人寥寥。卢宁便问道,参谋这几日有何打算;林跃此刻心情大好,正想着赶紧回家看看父母妻女,他走时抱着必死之心,连绝命书都写得一丝不苟,全部托付给了魏皓;万幸他嘱咐的是万一自己遭逢不幸再将这几封信交付,否则若提前交付,岂不是将此行何其凶险艰难都暴露给了家人,白惹他们担心。
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他听卢宁问他,便顺口接道,“先休息一日,明日去见几位故友,我已在都督府告了假,后日便启程回成都。”
“参谋是成都人?”
“是啊。在外一年多,现下好容易这差事了结,最该回去看看父母妻女,免得他们担忧。我自成都走时……妻子还未临盆,公事在身我不能陪她到孩子出生。如今眨眼间,孩子也该会叫爹了,还未见过我,怕不是要被我这个陌生人吓哭。”
话说完他脸上还挂着笑容,听得旁边没有动静,立时察觉不对。他素来心思缜密,只是刚才因着太高兴,一时忘了顾虑这些。在汉中时,他就知晓卢宁是孤儿,方才在都督府中相雪飞送他,他早已知相雪飞也是孤儿,既然两人从小一同在童子军长大,更侧面验证了这一点。虽说他不知卢宁介意与否,更不知卢宁具体的过往,但当着他的面这么讲话总不太好,难免勾起伤心往事。
他刚欲将话题岔开,才看得已到了自己临时居住的家门口。他翻身下马,就听卢宁似看透他心思一般笑道,“参谋无需多虑。我与雪飞他们这么多年早习惯了,哪有自伤身世一说。”
卢宁主动伸手将马牵过去拴好,才接林跃的话题道,“一岁多的小孩子已懂了些事,也认人的,人们告诉她这是爹,她马上就认得了。”
林跃奇道,“你怎知晓的?”
卢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低头跟着他进了屋子。他见卢宁主动去打扫,便一面道谢一面去洗茶壶与茶杯,待他烧好水给两人各倒了一杯,卢宁也清扫毕了。卢宁行了一礼,走过去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座位上,才继续道,
“横竖没什么事,都讲给参谋听也无妨。”
“我其实同雪飞不一样,不算那种从不知晓家人的孤儿。”卢宁垂眸看着杯中蒸腾的水汽,转了几圈,似乎在下什么决心;林跃没想到本是随口闲聊,结果最后讲到了卢宁的往事上。看样子这些往事绝不愉快,他便温声道,不想说便不必说,一路上累了几日,今日在我这里好好休息吧。
“无事,我虽认识参谋不过一月,朝夕相处间,参谋处处关照我,也算推心置腹;何况我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更不必瞒着参谋。”
“我外祖父与父亲都是军人,也都在这边当差;父亲从普通士兵做到了一个小队长,刚成婚便奔赴前沿,然后在一次押送俘虏时因公殉职,那年他跟我现在一般大,与我娘成婚不到还一年,我是遗腹子。我娘一个人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到一岁多。那天我现下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外公突然回家,我娘先特别震惊,远远看着不敢认,直到外祖父喊我娘的乳名,我娘才惊疑不定地叫了一声爹。后来他们抱头痛哭,我娘又将我抱过去,让外公看,还跟我说,这是外公,叫外公——小时候的事,旁的我大略都忘了,唯独这一幕我一直记得,一直一直记得。”
“我外婆因病早逝,我娘只有一个哥哥,也早夭了,外祖父便与我们同住。后来我才知,之前音信阻隔,我娘已经三四年没有收到外祖父的消息,以为他早已像很多杳无音讯的兵士那样阵亡了,外公能平安归来、安度晚年真是上天保佑。”
“但是我们都高兴太早了。”
林跃手中的水杯一抖,若不是他喝下去了半杯,现在定会洒了半身。
“我四岁那年,外公出门时见有一伙人违了禁令进山滥砍乱伐,还杀了看林子的人,放火烧了许多草木,便记下证据,去县里告官。这本是极平常的一件事,外祖父因当过兵,回来后急公好义的事做得多了去,不差缺这一件。谁想自那以后,砍树烧山反倒越来越猖獗,有时半夜都能看到明火和浓烟;我家也时常被人骚扰、踹门、扔垃圾,万幸外祖父身手好,对付这群雇来的地痞还不在话下。虽然这样,我也经常被吓哭。最后一次他们人太多,外公,我娘都受了伤,有人掐着我的脖子,差点要了我的命,我被吓得生了大病。外公嘱咐我和我娘快快收拾东西,先搬到其他地方住一段时间,这群砍树烧山的不是小角色,他要在这儿斗争到底,不能由着他们胡作非为。”
“什么都没有来得及。他嘱咐完的第二天,他就被踹开我家大门的一大群人拷上枷锁带走了——是官府的人,不是那群地痞。再后来,就没了后来,我家每天被一群官府的人监视着,连买吃食都不允许。我还病着,我娘也不能请郎中。他们还拿我与我娘要挟外公。”
“后来……”卢宁端起水杯饮尽了最后一口,摇头道,“那年我刚满五岁,我成了孤儿,还差点丢了性命。”
他没有再继续讲下去,也没有讲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但自然该懂的都能懂。林跃本坐在那里,听着听着不觉站起身来,此刻他走到卢宁面前,想说一点安慰的话,却最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又无声给他倒了一杯水。
“都是很多年的事,我从未对他人讲过,最后拼着命跑到蜀地,这边也没人认得我,那边的人都以为我死了,没有追下去。自家在这里遇到数位好心的恩人,侥幸活下来,大家都以为我是孤儿,没人问,我也不愿老想这些。”
林跃站在他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未开口,卢宁便端起林跃刚给他倒满的水,抬眼笑道,“感荷参谋。”
“昨晚路上冷,自家喝了不少酒,今天话多,又费了参谋好些功夫,参谋快去歇吧。”
他这话说得太平常又平静,林跃一时更是心酸,眼里不觉又泛起红来。他知道卢宁不想听什么安慰,安慰更没什么用,卢宁是那种只消深吸一口气就能瞬间转过情绪来的人,便接话道,屋里正好有两张床,你我一道歇息吧,我听雪飞讲,你们当年童子军的孩子在都督府当差的不少,明日你正好也去同老朋友吃喝一番。
卢宁正起身收拾茶壶与杯盏,闻言转头行礼道,参谋想得周到。
林跃想,连日奔波紧张劳累,昨晚更是一夜未眠,如今一切顺遂,兼之马上可以回家,该放松下来好好补一觉。待躺在床上,他却翻来覆去如何都睡不着。他听到那边的卢宁微微打起了鼾,已经睡沉了,索性大睁眼平躺在床上,对着屋顶漫无目的想了起来。
他脑海里一会儿是“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一会儿是“君今往死地,沈痛迫中肠。”,一会儿是“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一会儿又是“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还有数不清的字句在脑海里盘桓。这些都是他幼时就倒背如流的句子,出自谁的手笔、写于何等情境他更无比清楚,讲起来都头头是道,还能轻松地感叹一句所谓人世艰辛,自以为自己早就懂了个透。
他将双手枕在脑后,闭目继续慢慢地想。他想起刚认识卢宁那两天,他们聊起军中的某人,卢宁只听他说,听完才笑着摇头叹气道,参谋一定是好家世,周围都是好人,这二三十年过得幸福美满,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卢宁平日伶俐活泼,此刻说话时却不像一个刚二十岁的年轻人,而像是比林跃还年长。
类似的话魏皓也讲过。
去年他帮魏皓出头,后来听说魏皓仍打算继续在此做事,便去看望浑身皮开肉绽、伤口还未结痂的魏皓,一面给他换药,一面劝他,已受辱到这般境地,何苦如此,早说我借你几个月的钱花,你慢慢寻着换差事。魏皓痛得满头大汗,床边桌上还放着未干完的活计,有事等他定夺。魏皓颤抖着手去拿那几份文件,咬牙冲他挤出一个笑,道,“当年一道读书时,我便知你好家世,他们都说你只要不自己作,躺着也能过一辈子。我不比你,家里穷就送我一个出来读书,一大家子都指着我一个人养,欠着的债几年都还不完。我知你好心,借得了几个月的钱,难道所有钱都借得了么。至于换差事……”魏皓缓了一口气,看向他的眼睛,“林兄真的不明白么?军中的差事,已是同级俸禄最好的,比州县官吏好了几倍,何况如今,自家留了命在都是万幸,林兄觉得……我可能拿着档案与文牒走么。”
他最后几个字压得特别低,一番话说完又是精疲力尽,却还挣扎着叫林跃扶起他来,他要看文件。
那是林跃第一次感到莫大的无力,也是第一次感到想要安慰人,却完全不知从何说起。
几天后林跃去了一趟魏皓家里,这件事是他主动提的,魏皓虽不愿,但自己一身伤也不能叫家里看到,又总得有个人回家帮他看看。他与魏皓一同读书时不算关系最好的,之前也从未来过这里,只大略知道魏皓家世。直到他进了门,看到魏皓的父母风霜满面苍老得不像话,魏皓的父亲腿脚不便只坐在那里,母亲佝偻着腰同他打招呼,家里还有一个先天痴傻的妹妹,一个酒鬼赌鬼哥哥在院子里撒酒疯,还有两个不过总角之年的小孩,都蓬头垢面的,见了他就直跑。
他愣在门口手足无措,魏皓的哥哥还在撒泼,一个罐子扔过来差点砸他头上。他仓皇避开,努力维持着笑容,先同魏皓父母打了招呼,又搀扶二老进屋里说话,说魏皓近来公事繁忙,托他回家里看看,又把魏皓叫他捎给家里的钱、衣物和吃食拿出来。陋屋斗室连东西都放不下,遑论一个坐处,他便又主动帮着打扫家,又把自己全身能掏的东西都掏出来留下,只说是魏皓让带的。他觉得眼酸,便借口去魏皓屋子里瞧瞧。待他推门进去,费了好大力气才明白,这就是“屋子”,除了一张床和床上不像桌子的破桌子,屋里连两个人都站不下。别人的房间就算狭小逼仄好歹还像话,到了魏皓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知魏皓早成过亲,也知道他有个两三岁的女儿,却没见到他的妻子和孩子;他想既然那两个孩子不是魏皓的,只能是魏皓哥哥的,魏皓应当有大嫂,但他也没见到。他没空深究这些,天色暗了下来,魏皓的酒鬼哥哥终于撒泼完了,回屋子倒头就睡。他从这边出来,看到魏皓的母亲红着眼圈给他赔不是,说让他见了这么一幕,他忙说无妨,又说今天没带其他东西,下次再给家里送来。
走的时候,他在巷子口碰到了魏皓的妹妹,那姑娘痴痴傻傻看着他一个劲儿笑,他怕她走丢,又把她送回家门口。再回头时夕阳已经快要完全沉了下去,深蓝色的天幕与黯淡晚霞下,魏皓的母亲同他摆手,他高喊您快回去吧当心着凉,暗暗庆幸天黑得快,没叫老人家看到他现在泪流满面的样子。
“我不比你,家里穷就送我一个出来读书,一大家子都指着我一个人养。”那天他终于彻底懂了魏皓这句话的含义,不是谁都像他一样有的选。
这一连串事情都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一件一件浮现,待那个傍晚在眼前渐渐变淡时他睁眼,已经日上三竿了。昨晚一宿未眠,现下又躺了半天、想了这么多使他分外难受的事情,他觉得头晕眼花,看卢宁还睡着,便自己翻身起来,决定随便煮点饭,吃了再睡。等他吃完,便听得有人敲门,原来是魏皓来找他了。
“怎么累成这样?我还以为没人比我眼下乌青更大了!”
他知道魏皓是玩笑,推了他一把,叫他坐下叙话,小声些,里面还有人睡着。
“嗨!听说你立了大功,我这不赶紧来祝贺一下。”魏皓一面熟门熟路从他这里翻一些干果出来啃,一面凑近他,笑嘻嘻压低嗓门道,“林参谋走时那般郑重,和赴死一般,要不要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啊。”
“随你,没什么丢人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猜到你就是这句。老实说,我真想看那封你本来写给我的信。”
“都烧了。留着不是咒我自己出事么。”
其实他还没来得及去烧,甚至还没来得及想这件事。他想一会儿等魏皓走了再拿出来烧,又想当时写得诚心诚意,烧了也可惜,不如先留着,日后当个趣事来看也罢。想到这他又不觉好笑,自己当时是真害怕万分,真觉得此去必难回还,这第一步迈出去,倒也没想象里那么危险和艰难。
他们开始开开心心聊一些其他事,聊着聊着,林跃渐渐觉得方才脑海里、心口上纠缠的那团东西似乎不再那么堵得慌。他同魏皓说,自己之前还是见识太少,自以为读了这么多年书,也出去走了那么多地方,差事也做了好几份,便什么都懂;如今才越来越觉得,自己经历和见识都太少,三十年过得平安顺遂,总不懂太多事,还需多看多想。他其实还想说说卢宁外公的那件事,准确来说不是这么一件,而是这么一类,但他最终还是默默闭嘴了。魏皓叹气道,这话你都讲过多少次,每看一次新的人世艰难,就要重复一次。林兄你活得这么平安顺遂是你的幸运,很多难事看看就算,还是不要经历为好。
类似的话卢宁也说过。
当时卢宁浑身浴血,一手横刀,提着不辨面目的首级站在帐口,刀上都是殷红血迹。林跃惊魂不定,开口欲问,就被卢宁一句话噎回来,“这与参谋无干,有些事参谋不知道为好。”
回成都时林跃问卢宁可要同行,卢宁说横竖自己也未去过,早闻成都天府之国,参谋不嫌弃我便跟着,到时候参谋回家,我在城里逛逛。
一路上林跃比往日有意无意多留心了些沿途遇到的人们,餐馆的食客,客栈的老板,路边的贩夫走卒,还有偶尔同行的其他人。他总会在离开后同卢宁聊两句,他听到了很多都是一两句话就讲完的事,谁家父母新丧,谁家赔光了本钱,谁已经是第七八次赴京赶考,谁家儿子不成器,谁的孙女患了不治的怪病,谁的俸禄连自己都养不活,谁上司暴戾无常,谁下属无事生非,谁殒命在归家路上,谁一去数年音讯全无,诸如此类。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全文完————
与无常类似,这也是一个乱世里普通人的故事,故事有自己见闻的影子在。“飘如陌上尘”
【史向云亮】囍(下)
从食肆出来,街上依旧是人来人往,马也是不紧不慢地走着。而诸葛亮一直一言不发,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沉得可怕。
“...孔明?”
赵云其实很少在有人的时候喊诸葛亮的字,但看着诸葛亮的表情,他犹豫一下还是没有喊军师。他不知道诸葛亮发现了什么,但他知道这发现一定是让诸葛亮不舒服了。
诸葛亮微微转头,目光在赵云身上停留了一下,又重新落了下去。“怎么了?”
“孔明...想起什么了?”赵云看诸葛亮这样,更是担心。
“没什么,”诸葛亮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样敷衍不太好,便又说:“一会就知道了。”
似乎更敷衍了?
那家食肆离衙门不远,因...
从食肆出来,街上依旧是人来人往,马也是不紧不慢地走着。而诸葛亮一直一言不发,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沉得可怕。
“...孔明?”
赵云其实很少在有人的时候喊诸葛亮的字,但看着诸葛亮的表情,他犹豫一下还是没有喊军师。他不知道诸葛亮发现了什么,但他知道这发现一定是让诸葛亮不舒服了。
诸葛亮微微转头,目光在赵云身上停留了一下,又重新落了下去。“怎么了?”
“孔明...想起什么了?”赵云看诸葛亮这样,更是担心。
“没什么,”诸葛亮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样敷衍不太好,便又说:“一会就知道了。”
似乎更敷衍了?
那家食肆离衙门不远,因此两人没晃多久就到了。下了马,诸葛亮的步伐很急很快,像是努力压抑着什么一样。他偏头去吩咐了衙役一句。
“提审华凝。”
听见这低沉的声音,赵云愕然停下脚步——但他不是不相信诸葛亮,他只是惊讶。
诸葛亮感觉到赵云停步,回头看了赵云一眼。
“子龙可是觉得奇怪?”诸葛亮说着,又一次拿出那块手帕放在手心,缓缓攥了个拳。粉色的并蒂莲绣花露出小半,有些眼熟。
赵云盯着诸葛亮的手想了片刻,忽然抓住了那熟悉的感觉。
是华凝!在诸葛亮和他一起询问华凝的时候,那姑娘手里就攥着一块手帕,他当时没有注意,现在想起来,那手帕上就是这样的绣花。
那应该是并蒂莲的另一半了。
“走吧。”诸葛亮淡淡道。
他们两人走进审讯室的时候,华凝已经到了,站在旁边的两个衙役看见诸葛亮和赵云走进来,就转身出去了。
诸葛亮径直走到华凝对面的凳子上坐下,赵云反手把门关紧,跟着坐到诸葛亮身边。
华凝手上带着木治,清秀的脸庞上双眸如山间泉水干净透亮。她手中依然攥着手帕,粉红色的绣花衬得她修长手指分外苍白。
“华凝,”诸葛亮察觉自己的声音干涩,赶忙清了清嗓子。“人是你杀的吗?”
“是,孟恒是我杀的。”
华凝说的极坦然,但在说到“杀”这个字时,诸葛亮看见她攥着帕子的手猛地收紧了。
她在害怕。
诸葛亮深吸了一口气,“说说吧,你为什么要杀孟恒?”
“为什么?”华凝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大人,你说为什么有些人生来就高人一等呢?”
“嗯?”诸葛亮倒是没料到她会这样反问。
“凭什么他生来就高高在上锦衣玉食,凭什么我就只能做奴婢?!”华凝很快激动起来,手腕上的木治被她扯出响声。“凭什么他家财万贯一辈子衣食无忧,而我就得累死累活地去换那点糊口的工钱?!凭什么他就能把我踩在脚下?!”
相比之下,诸葛亮显得过分平静——他甚至笑了一声。“你临时编的借口吗?”
“如果你说你想嫁给孟恒因爱生恨,或许更值得相信。”
“你方才说的理由在什么时候会合理呢,大概是你杀了卓姑娘的时候。”
诸葛亮说完这些便停下了,而华凝眼底的仓皇逐渐变得难以遮掩。
沉默片刻,还是诸葛亮以一声轻咳打破了安静。
“华姑娘,你的手帕能否借亮一观?”
诸葛亮虽然是这么问,但华凝自然不能拒绝,她犹豫着把手帕递给诸葛亮。
从华凝手里接过手帕,诸葛亮缓缓把它展开,平铺在两人间的桌案上。这时他和赵云便看见了它的全貌,普通的料子上绣着半朵并蒂莲。
诸葛亮看着那精致的绣花沉思良久,才拿出了在卓府找到的那块手帕,以同样轻柔缓慢地动作把它铺在桌案上,于是两块手帕上的绣花拼成完整的图案。
那是一朵粉色的并蒂莲,在一针一线间盛放成符合少女年纪的模样。
房中的气氛一时近乎凝固,华凝的神色很复杂,她不知道诸葛亮是怎么找到卓子行那块手帕的,但她知道诸葛亮肯定没有把这当成姑娘间的玩笑,因为他正直视着她的眼睛,仔细看清她眸底每一抹没来得及掩盖的感情。
“别撒谎了,说实话吧。”诸葛亮的声音轻而低沉。“为什么杀孟恒?怎么作的案?在这个过程中,卓姑娘帮了你多少?”他说的是问句,却失了语气的上扬,听起来像是平淡的陈述。
“小姐没有帮我什么。”华凝第一反应就是替卓子行辩白。“孟恒是我杀的,我一个人作的案。”
“嗯。”诸葛亮轻轻点头。
“为什么要杀孟恒...因为他该死。”华凝的声音平静,语句的内容却并不平常。“孟恒娶过四回妻,大人可知道?”
自然是知道的。
“孟家对外从来都说那几名女子是病逝,可都是二十上下的姑娘,哪就那么巧,过门一两年就病逝?”
“孟恒的上一房妻是小姐的好友,那个姓蒋的小姐,她出嫁后我也见过她几面。”
“当时我看见她身上都是伤,她哭着和小姐说,那些全都是孟恒打的。”
“他的四房妻全都是被他活活打死的。”
说到这里,华凝抑制不住的红了眼眶,胸口的起伏逐渐剧烈起来。
而听到这里,诸葛亮和赵云也皱了眉。对视一眼,自然是看见了彼此眸中同样难以平复的情绪。
“可是她们的父母,还有老爷和夫人,他们都不在意。”
“可我又怎么可能让小姐去跳这个火坑?”
华凝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小姐不让我去杀人,她说如果被查出来,我就是死罪。”
“但是我不在意,死罪就死罪,只要她能好好活着就行。”
“大人,这就是我的理由。”
虽然流着泪,但华凝眼底的坚定并没有被泪光掩去。
诸葛亮见她这样,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偏过头看了一眼赵云,和他对上目光。
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就是习惯了这个动作而已,但赵云从诸葛亮这一瞥中看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于是他轻轻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作案过程也很简单。”华凝没让诸葛亮开口,自己便说了下去。“匕首哪里都弄的到,悄悄地推开门也不难,我甚至还有时间去犹豫应该从哪里捅刀。”
“然后我就逃了出来。”华凝的眼眶还红着,声音却已经沉静了下来。
“杀了孟恒后直接出了房间?”这还是华凝大段大段地说话后,诸葛亮第一次提问。
“是。”
“那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没有看见凶手从房间里跑出来?”诸葛亮看着华凝。
“大人,”华凝扯了一下嘴角,“他们为何这么说,我怎么知道?”
“只有卓姑娘说凶手杀完人后直接跑出房间,”诸葛亮没应华凝的问句,“你让卓姑娘说了谎,和你让其他所有人说了谎,或许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华凝沉默了半晌,她想起了当时的场景。
——她本是打算杀了孟恒就出房间,匕首捅进了身体,血流如注。华凝看着卓子行瞪大双眸,满眼的惊愕和难以置信。
“华凝!”卓子行压抑着声音喊她,甩开尚有一半搭在发上的盖头,两步冲过来抓住了华凝的衣襟。
卓子行本就生的好看,此时是仔细打扮过,一身大红喜服衬着她妆容精致的脸颊,更是美得倾国倾城。可是她现在却没有美人该有的端庄,一手紧紧抓着华凝的衣服,另一手也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裙,脂粉也难以遮掩她苍白的脸色。
“你疯了?”卓子行的声音带着颤。
“子行,”华凝艰难的稳住自己同样带着颤抖的声音。“我说过要保护你的。”
“那...那你怎么办?”卓子行的泪水终于滑落,拼命地想要给华凝想出一个脱身的办法。“如果有人问我,我就说...”
她低下头,努力把呼吸放长,逼着自己平静下来,却起不到任何作用。最终卓子行还是抬起头看向华凝,平日里被旁人夸冰雪聪明的小姐此刻彻底没了主意,满眸的仓皇又无助,俨然把华凝当成了主心骨。
可华凝也怕啊,她从不曾杀过人,鲜血涌出的那一瞬间是铺天盖地的恐惧,几乎无法抗拒地要摧毁她的心理防线。但看着卓子行的模样,她终于在一遍一遍的深呼吸中想出了办法。
——不是脱身的办法,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脱身,她想出的只是能暂时安慰一下卓子行的办法。
“子行,这样,等一会我藏在门后面,你大声尖叫喊人进来,然后我就偷偷混进人群里。如果官府的人问你问题,你就说凶手杀完人之后直接跑出房间,好吗?”
“好。”卓子行使劲点头。
——
诸葛亮轻轻在桌案上敲了两下,“华凝?”
华凝这才回过神来,“大人,您说的对,小姐是说了谎,但是我让她说的谎。”
“包庇犯人也是有罪的。”诸葛亮淡淡道。
“大人,”华凝猛然前倾了身体,“人是我杀的,这谎话是我非要小姐说的,小姐她...”
迎着窗外的阳光,诸葛亮清楚地看见她眼中的坚定。
“大人,我认罪,但求您放过小姐吧。”
写好了罪状,华凝画了押,诸葛亮看着那把一切都交代清楚的字迹,又似乎是想起什么,侧头看了赵云一眼,赵云便起身出了房间。
“大人...”华凝看着诸葛亮仔仔细细把罪状折起,开了口却是欲言又止。
那桌案上的两块手帕还好好的摆着,一针一线昭示着姑娘的深情。
可是这朵并蒂莲注定不能完完整整的盛放在阳光下。
诸葛亮没有理会她,把那罪状拿在手里,起身缓缓走到门口。手放在门上停顿了一下,他回头看向华凝,或许是因为那里的光线不好,他眼中是望不到底的黑暗。
门开了,却是被人从外面推开的,诸葛亮侧身让进一个人,自己出了房间。
于是房中只剩下两个人——华凝,和刚才进来的,她的心上人。
诸葛亮和赵云站在廊下,离房门有一段距离,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目光不时相接。
似乎也没有过多久,房门被人打开,卓子行从房中走出来,朝着诸葛亮和赵云这边看了一眼,步伐微微一顿后转开了目光。
她手里攥着那块手帕,脸上还留着泪痕,两名衙役带着她离开。她那一身喜服还没有换下,明艳的大红色上落满尘埃。
诸葛亮一直看着卓子行,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他的视线仍旧停留在那里。
“孔明。”赵云轻声喊他。
“子龙。”诸葛亮缓缓转身,对上赵云的眸子。“你说...她有多爱她啊...”
尽管一开始就隐隐猜到,但听见华凝一句一句地说出来,诸葛亮还是深深地被触动了。
你说,她该有多爱她,才会去做这件事情呢?
赵云没有接这句话,他知道诸葛亮在想什么,但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来安慰他。
既然不会说话,那就换一种方式。
赵云最后选择吻在诸葛亮的眉心,轻柔至极,一触即离。
“但是...”
后来,有两件事情在桂阳城掀起了轩然大波,一件是华凝因为杀了孟恒被斩首,另一件是卓子行为华凝收尸。一时间街头巷尾都能听见有人在讨论这事。众人只知道发生的事情,却不知道事情发生的原因,于是编造出的故事情节一个比一个离奇,可是从来没有人猜到过真相。
从来没有人猜想,华凝杀孟恒是因为她爱卓子行,卓子行为华凝收尸是因为她爱华凝。
再后来,守了十几年寡的卓子行离世,而她没能像当年梦想的那样,和心上人合葬。
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
这朵并蒂莲没能完完整整的盛放在阳光下,也没能完完整整的长眠于地底。
又何以谓囍。
越往后写bug越多,所以麻烦诸位不要较真,不要拿这个当正经推理看,拜——托——啦——
黄粱·壹
徐蕙翎忽然觉得,气极反笑是种修养。
她偏过头,饶有兴趣地打量邻桌汪煜,后者正埋头抄着什么,端正的小楷如执笔人般温和中正。嘴角微微勾起,仿佛极赞许那位捧着朱子章句一板一眼的塾师一般。
“瞅什么呢?”
邻座林玘儿捅她,步摇险些甩到她眼睛里。
“听课。”徐蕙翎打个手势,指指案上的书卷。用那位郝夫子的话说,当真比脸还干净。林玘儿笑出声来:“我的好姑娘诶,您瞧瞧这学堂里,除去那位汪煜状元还有第二个人在听吗?”
汪煜被戏称为状元自有他的过人之处,除去写得锦绣文章外,最教人佩服的便是听得极不耐烦满耳老生常谈还能笑得出来尚可用心记录。
前桌柳宝云回头笑道:“嘘声,别叫姓郝的听去了。”宝云邻座贾轻云...
徐蕙翎忽然觉得,气极反笑是种修养。
她偏过头,饶有兴趣地打量邻桌汪煜,后者正埋头抄着什么,端正的小楷如执笔人般温和中正。嘴角微微勾起,仿佛极赞许那位捧着朱子章句一板一眼的塾师一般。
“瞅什么呢?”
邻座林玘儿捅她,步摇险些甩到她眼睛里。
“听课。”徐蕙翎打个手势,指指案上的书卷。用那位郝夫子的话说,当真比脸还干净。林玘儿笑出声来:“我的好姑娘诶,您瞧瞧这学堂里,除去那位汪煜状元还有第二个人在听吗?”
汪煜被戏称为状元自有他的过人之处,除去写得锦绣文章外,最教人佩服的便是听得极不耐烦满耳老生常谈还能笑得出来尚可用心记录。
前桌柳宝云回头笑道:“嘘声,别叫姓郝的听去了。”宝云邻座贾轻云生了一张年娃脸,此时亦抿嘴笑道:“真是三个胆大包天的丫头,我可告你们去。”玘儿笑道:“俱是一般货色,你又比我们强了多少?”
这郝夫子上课原是不容言笑的,奈何数十学子倒有三二是垂髫女儿,正是好谈笑的年纪,夫子又多给“讨论”时间。十余岁的孩子能对朱子二程有什么异议?自然是趁火打劫,没着落的胡笑嬉闹一番,待夫子走近,又佯着之乎者也诗说子云。虽说女儿们确好嬉闹,那夫子讲经却亦是泛泛空谈,只知照着先贤注释逐字读来。玘儿等不好此道固觉无趣,幼好诗书如蕙翎等便觉过于浅显,乃至有可笑之处,不听也罢。满堂稚童不过一二听书,能有何益。
宝云等正说笑话,夫子却教取《汉书》。巧得很,前后左右问一回,依旧无一人带得。素来天无绝人之处,何况这根本称不上绝人。蕙翎一面嘟囔,一面借助地理优势从汪煜那借来玘儿口中“我这辈子都不会去看的书”。好心的汪状元还提醒她们,夫子教取的是《史记》。至于汪煜为何如此慷慨,只怕也是因他那与周公签了一年一会,一会一年契约的好同桌罢。数月来书到人到魂未到,余着一本书真是辜负蔡伦。蕙翎寻思着说声谢,竟连他名儿也记不起了。
老实说,借给四个巧嘴鹦哥亦是深负蔡老前辈。不过做样子摊在案上,讲到哪一页也不知。
郝夫子一时竟叫起轻云来,也不知为着何事。宝云素来一心二用,在下边悄声提点了,虚惊一场,虽说谁也不曾惊着。玘儿开始看《九章算术》,无聊得东倒西歪;蕙翎翻着滑稽列传,不时瞥一眼四周免得走神太远。
然后被夫子双双叫起来表演屈原列传。
这段不堪回首或许足称蕙翎此生十大尴尬事之首了,乃至她后来在给前任夫子写信时偶然提到,那位田夫子笑得在回信里写“此怀王未免太娇”。
啐。
蕙翎恨恨回想。
那日玘儿的眸光由迷茫懵懂变为狡黠后,立即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低声道:“你演上官大夫。”
其实大家还是笑得很疯,连汪煜都险些崩坏形象。宝云一面帮轻云扶上笑乱的髻儿一面调侃她们演得惟妙惟肖。
“夫子此举,真是大有利于我等疏通文意。”轻云强忍着笑,故作正经,“只是有些费脚趾。”
蕙翎合上史记,看见玘儿笑得花枝乱颤,未免掩笑道:“屈大夫留给我等端午粽子,谁料想有这许多不领情的黄毛丫头出如此狂言妄语,我为屈大夫一大哭。”
玘儿伏案笑道:“哪来的假正经伪君子,我也为屈大夫一大哭。”
说到底,徐蕙翎从不是个喜闹的人。她那天当真想站起来,喝住满屋的闹喧,在初春的微寒下来一句《牡丹亭》念白。
师父,依注解书,学生自会。但把《诗经》大意,敷演一番。
可写到这里,她竟觉着另一句更为合式,遂笑道: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
楸枰默
*IF线的第五篇,很可能OOC预警,OOC属于我
更多说明在文末。请先阅读了本系列(见合集)的逆旅命途、血仍殷、笑掷风雨再看本文,看完这篇看当时明月正好,里面相互照应的都比较多。
楸枰默
李木醒来时只觉脑壳像被人生生撬开①,疼到无法拿任何语言形容。他略微一抬头,之前那种巨大的反胃感就毫不客气袭来,直搅得他恍若升天一般。
他似乎像睡了太长的一觉,还是一模一样的噩梦,赵构,秦桧,万俟卨,张俊,王次翁,这些他刚认识不过几天的人,还有更多见过面但不认识的人反复走进梦里,在他的面前不断杀死不同的人,血溅在他的脸上,身上,他被捆住了手脚,动弹不得。
“认得我吗?”
耳边...
*IF线的第五篇,很可能OOC预警,OOC属于我
更多说明在文末。请先阅读了本系列(见合集)的逆旅命途、血仍殷、笑掷风雨再看本文,看完这篇看当时明月正好,里面相互照应的都比较多。
楸枰默
李木醒来时只觉脑壳像被人生生撬开①,疼到无法拿任何语言形容。他略微一抬头,之前那种巨大的反胃感就毫不客气袭来,直搅得他恍若升天一般。
他似乎像睡了太长的一觉,还是一模一样的噩梦,赵构,秦桧,万俟卨,张俊,王次翁,这些他刚认识不过几天的人,还有更多见过面但不认识的人反复走进梦里,在他的面前不断杀死不同的人,血溅在他的脸上,身上,他被捆住了手脚,动弹不得。
“认得我吗?”
耳边是一贯沉稳的声音,是军医。
“认得,军医。”
“说说,昏过去前你在哪?做什么?”
“刚吃了饭,在后堂门口,听您和相公说话。”
“行,脑子没傻。”
他不由自主战栗了一下,不是为这句话,是真的冷。
“冷就对了,头上是冰块,刚外面拿进来的。”军医横了他一眼,“既然现在脑子清楚,竖起耳朵听着。”
“是。”
“三个时辰内,除了喝水吃药,不能吃喝任何东西。这几天不要乱跑跳,尤其少、动、脑袋。等这块冰全化了,自己慢点起来,把药熬了,喝掉。如果恶心,就吐。都听懂了吗?”
“都懂了。感荷军医。”正午的天光即使隔着窗子也晃得他眼睛疼,他思维有些慢,停了一会儿才问道,“军医……自家这是什么毛病?”
军医自他后脑轻轻敲了一下。
“这里面的问题。”大略因为知道他是什么人,军医有话直说,分毫没有避讳,“你还很年轻,这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日后若再诱起来,哪怕自家在跟前,也没这般好运了。”
最后一句军医提了声调,看了他两眼。
他明白军医用意,答道自家一定小心。
“嘴是挺会说的,知道怎么小心吗。”军医起身披衣,话里有点教训人的意味,“李队长,世间恶人恶事千千万,活活把自己气死,是最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
军医不愧是神医。
李木竟然觉得莫名有点眼酸。
“别在这做哭哭啼啼的样子。”军医理好衣物准备出门,走前又转身瞄了他一眼——
“喝完药过来干活,少一个人手,忙不过来。”
“……是!”
天色擦黑时李木慢慢走进屋子,同时对上的是他家相公和军医的目光——不全是关切,但关切居多。吴玠靠在那里烤火,止住了刚打算问两句的他,直接道,“自家无事。”
李木并不觉得这句话是真的。
吴玠嘴里的“无事”和他们惯常理解的“无事”向来不是一个概念,他跟随吴玠这些年早明白了。他还未打算改口说一句,就听吴玠继续道,“身体不适就再歇一晚,军医早间同自家讲了。”
“现在还头痛吗?”军医拉过他的手腕把脉。
“还有一点,大略好了。”
他总觉得该多说点什么,便又向吴玠道,卑职不需歇的,相公有什么安顿,只管下令。
军医各看了两人几眼,似乎很想说点不好听的,最终还是没说。至此李木才想起,昨晚最辛苦难熬的恰恰非军医莫属,这事显然不在相公计划内,昨夜先是吴玠突然抱回来一个军医完全不知情的性命垂危的人,军医更别无选择,即刻便需冒着双重巨大风险做事,另加一个浑浑噩噩前言不搭后语的自己;救治还未到一半,又是半夜召见,军医独独在此守了两时辰,末了又把自己扔去歇息。相公也不知什么时候生生忍出那半心口血,想来定是昨晚回来那阵儿;军医必通宵守了两个病人一夜,今日刚清早,官家先来演一出,自己紧接又一头栽倒在他眼前。想想这顷刻间多了三个病人一个赛一个棘手,如此危难境地、纳履踵决,若自己是军医,绝对担不起这等重任,只怕早吓疯还是急疯了。
吴玠应该和他想到了一块儿,只笑道,那你在此守着吧,叫军医歇一会儿,军医劳累整整一日,当心身体。
“自家敢不保重么。”军医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正好接的话,冷笑道。
“坐着,一会儿给你细说他的伤情。”讽归讽,该做的事儿照旧一样不耽搁。军医将他按在凳子上,转向吴玠道,“自家先同相公一道出去,我二人不同时露脸,终究可疑。”
“好。”
“相公……?”李木只觉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
“找个该来的人来。”吴玠脸上依旧几无血色,行动却毫不含糊,话音落处便大步向外而去。
彼时李木并不明白这是何意。
他坐在那里守着昏迷的岳飞,不一会儿军医回来了,给他看了诊断和药方,迅速详细叮嘱一番,换了一身精干短打,抄起刀转身就走。李木目瞪口呆一头雾水,万万想不出这究竟要做什么,他知晓军医确实身手不俗艺高胆大,但想这无论如何也不是施展功夫的时候,仍觉背后冷汗涔涔;又不到三刻钟,听院内嘈杂,似乎是吴相公自哪里拜访归来,有人送到门口寒暄,还有他手下的兄弟在吆喝着搬酒,李木正竖起耳朵仔细听,就见军医猛一闪身又进来,不喘不急,将精干黑衣换下,又麻利地换上了平日见人的文人打扮,戴了一枚玉扳指,打着扇子出去了。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他仔细检查了一遍门窗,打上帘子,点了一支烛,继续守着。
大略又半个时辰,李木按照军医的叮嘱检查完鼻息和体温,就听院内热闹了一阵,有一大群人说笑着出去;紧接着是卫队和伺候的人们收拾一番,陆续回各自的屋子,然后他听到走向此处的脚步声,里面伴随着清晰可闻的言谈,是三个人,另一个是韩世忠。
——李木昨天上午才见过,当然不会听错。
这就是吴相公嘴里“找个该来的人来”?
李木彼时更不明白为何韩世忠是该来的人。
这种事明明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他家相公之前和韩相公也没有任何私交,何况李木觉得此刻此地人人自身难保,越横生枝节、越令人胆战心惊。
待到除夕夜诸事看过之后②,他便模模糊糊懂了一些,唯有感叹自家相公可谓一步三算、非常之人。再到他们乘船回四川,以及后来种种,每经一事,便更懂了几分。
他想起除夕夜他送韩世忠到门口,在对方严厉告诫的目光里低头说,卑职自然什么都没看到,心里想的却是,自家相公大略少不了日后调侃这个。回头便看到吴玠摇着头笑了笑,军医还是老样子,摊手道,
“韩相公……韩相公是个好人。”
“是,极是。”吴玠只靠坐在那里,更有点乐不可支的意味。
李木记性向来好,这般有趣却又难懂的细枝末节更能记清。多年后回想,倒是确实懂了军医那欲说还休的一句话里有多少滋味。虽然各种复杂难以一时说清,但若非韩相公帮忙,他们大略也不能这么顺利地登上回四川的船,更无缘日后天翻地覆的那些变局。
他回来时看到吴玠俯身轻声道,睡吧,烧起来难受,睡过去会好些。
待岳飞昏睡过去,军医又拿着新写的东西与他们讲,哪里的伤如何危险,需怎样照料,注意什么。军医说得严丝合缝条理清晰,不带一丁点儿情绪,最后又额外叮嘱李木道,他现在随时都十分危险,伤很重,短期内又极难吃下东西,难上加难,你更需用心,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军医一贯是个实事求是的人,对听得进人话的从不危言耸听恐吓,值得军医在此用这么一串严重的词,那真的就是严重里的严重。想完这一茬,李木忽而反应过来,此刻开始,日常照料好岳飞就是他新增的长期工作,吴玠和军医都已经默认将此事交给了他,毕竟军医主要是治病救人而不是伺候人的,吴相公日理万机更无多少空闲,他需像做在任上的其他事一样,甚至必须更认真,更一丝不苟。
他立刻严肃起来,行礼道,卑职明白。
平心而论,照料人这等事他确实熟手,但他也没照料过伤势这么重、这么需要无微不至照料的人,更何况这还不是一般人,这情形更不是一般情形,说不惶恐那是假的——
但不过几天,他就觉得岳飞本人是实在是十分好照料,没那般颐指气使的毛病,也不是那般不懂道理不懂医药的说不清话,总之找不到任何坏处,样样都好,所有艰难困苦的来源都是这身伤太重了;对方似乎也不太习惯被人照料,每逢他喂水喂药,总要撑着道一声谢,偶尔也会有些抱歉地说,等好些了就自己来,辛苦你了。大多时候他都安静躺着,难受劲上来就自己咬牙忍过去。军医也跟他讲,难熬就呻吟出来,苦痛稍轻一点,他总是笑着点头,下回仍旧一声不吭。
守夜也是李木守得多。
他本打算和衣坐在床头椅子上睡几晚,不睡也行,年轻力壮熬得动,眼下也搬不来多余的床。岳飞见了一次,便示意他和衣上床来睡就好,这般大的床,放三人都够,万一有事叫他也方便;他总觉不合适,吴玠正好来看,笑道岳相公顾念你,既然如此你睡觉安分些机灵些,岳飞便也笑,说兄长自己的人自己当然知晓,他一贯用心的,什么动静都要醒来看几眼问几声,只是辛苦一夜一夜众人跟我睡不好。他当然没气力说话,只是比着口型拿气声说。李木听着莫名心酸,人怎么到这般地步都能照拂他人,他做出一副认真研究药方的样子,趁人不备,开始低头擦脸。
如此情形还能有这种修行的全天下也没第二个,李木熬着新的一炉药胡乱想着,“只恨我不能替他受一点苦,唯有尽力。”
李木没有想错,岳飞确实不习惯被人照料。
尤其他自己现在字面意义什么都不能做,喝水,翻身,甚至吐一口血水,这些往日最简单的事都不得不依靠他人,遑论其它。
他并不喜欢这种失控感。
他往日最明白惜身的道理,人终有一死,这躯壳务必用在最该用的地方。沙场征战二十几年里他总是考虑得足够多,做得更多更周到,何况他本人武艺高强,实在鲜少受重伤到需要被人照料的状态;他在生活中也一直保持着自己的事自己做的态度,即使后来位高权重如此,也极少需要他人照顾饮食起居;每每在一些场合不得不被人伺候着更衣、饮食、甚至沐浴,他总会极为不适,想方设法推辞了去,实在推辞不得,少不了道谢一万次。
武人,尤其他们这种武人中的翘楚,比任何其他人都更熟悉也更能熟练地掌控自己的身体,也正因此,他更不喜欢处于这种无能为力的失控感中。
他平生确实是第一次处于这般境地,他,或者说任何人,从未想过事情可能发展到这一步。
如果追溯一下起源,对他来说,这局面应该起源于除夕夜从深浅昏迷和意识混乱中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分。彼时他像在幽暗的无边深海里漂浮,周围黯影幢幢,疼痛感潮水一样翻涌着,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不知现在何时、自己身处何地,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字,痛,太痛了。
他感受不到具体的身体触感。除了无边无际的疼痛,只有杂乱的思绪在飘荡着,过往真实的经历与不真实的梦境纠缠又撕裂,在眼前走马灯一般飘呀飘。无边暗夜里他——此刻真实的肉体和方才不真实的魂灵一道——似乎被冰冷的海浪继续拍打着,急促的搏动声由弱到强,最后贯穿脑内,嗡嗡作响。
黑色的巨幕又次被撕开。
不是之前看到的不似人间的温暖光亮,一闪而过的惨白光芒后,他真真切切感到自己似乎自海里走上了岸边,又像是从空中落了地,他逐渐能清晰地感受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身体。
身体完完全全就是之前——准确来说是被执行死刑之前——的样子,左右胸口尤其难忍的疼痛和骨头被强行固定的触感提醒着他不久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也提醒着他伤口已经被妥善处理过了。
不久前发生的一切。
所以——
我还活着。
过于平静地得出这个堪称可怕的结论后,他确实用不到一秒的时间真心遗憾了一下:
我怎么会还活在人世呢。
我怎么确实还没有死呢。
遗憾过后他立刻不再想这些无所谓的,他一直清醒且平静,清醒且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以及接下来的许多个意料之外的现实。虽然他几个转念间猜到眼前人是吴玠时候还是心头一荡,实在忍不住,最终呕出一口血。
“你我此前无缘得见。”目光交汇时,坐在床头的人就那么笑着看着他,看了他好一阵子,似乎怕他听太多的话费力,最后才开口,慢慢一字一字说。
……吴相公。
他们明明是初见,又是这般危难且意外的境地,却真似一别经年的多年故交。
吴玠显然知道他认出了自己,顿了顿,继续笑道,“自家以为,平生再无机会一睹岳相公真容。”
“感荷兄长救命之恩。”他最终只说了这一句,也是轻笑着说的。
吴玠最终还是插手了这件事。意料之内又意料之外的过程,和一个纯意料之外的结果。
……吴相公有自己的分寸……
伴随着回忆里的这句话涌入脑海的是当时的情形,霎时痛彻心扉。
他咬牙把最后一口药咽下去,在高烧低烧的头痛里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第二天就是元日,大年初一。他醒来时又是一个晚上,绍兴十二年了,他想,新的一年,新的一年就这么来了,我还活着,又长了一岁。
吴玠在床头坐着,看他醒来,似乎明白他的担心和疑虑,问他精神可还好,有没有精力多听几句话,见他点头,就笑着同他讲,你放心,谁都不曾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更不曾连带旁人,这是真话,不会瞒你。
“自家也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也没有其他人知晓。”吴玠笑得轻松,坦诚道,“是他们明光正大请自家去的,兴许苍天有眼。”
至此他唯有感激。
他至今无法全部还原出事情的所有经过,但必然不像吴玠说的这么轻松。现在甚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做任何实际的事情去表达感谢,他只能一次次真心实意说着感谢的话,吴玠会止住他——
“大丈夫一言九鼎。”他看吴玠笑道,“我许诺过他们照料好一切,都是分内之事。③”
他们。他知道说的是谁,山长水阔,天各一方。
他明白三人都极照顾他。
半睡半醒时候他曾听李木低声问军医,怎么才能让他不这么难受,卑职情愿去做所能做的一切;也曾听吴玠同军医讲,“我晓得他担心,但他必不会开口,他总顾念旁人,更不想再有人为他犯险,他不说,我却必然都会一样一样照料到的。”;换药清洁一类的都尽量挑他昏睡过去时候做,待他清醒时,无论言谈还是其它,都尽力让他身心上好受些。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天,他是适应力很强的人,渐渐已经与他们配合得很好。吴玠会隔三岔五与他说一些事,基本是要紧的,言简意赅说几句,末了都会说不必担忧,安心养伤。坏消息显然应当更多,但吴玠不说,都包含在了这句“不必担忧”里。偶尔没人时候他短暂清醒着,他便躺在那里想,譬如外面现在是何光景,意外地悄无声息救下自己会给吴玠此行带来多少危险。
安心养伤。
别的已经都做不得,那就先做这唯一能做的吧。
很快就到了启程前夜,元宵夜他与吴玠详谈过,行程定得很快。
“与我们一道走水路回四川吧。”
吴玠应当是刚从赵构那里回来,还是全套打扮来不及换。他亲自端起药喂他,又轻松笑道,放心,安心睡一觉,醒来就在船上了。
就像吴玠从没有给他详细讲除夕前夜发生了什么,吴玠也不会给他详细讲明天如何安排、怎样避开数不清的耳目将他一个大活人带到船上去。即将到来的行程让他这夜多想了些,关于来路与前路,身上的伤能否好,而接下来的路又该如何走;如果不能痊愈,他该如何完全接纳一个不全可用的躯体、该如何自处;如果能基本痊愈,他接下来又该以什么样的面貌活在世上、应当去怎样做该做的事——这些都是全然未知也不可知的事,是他必须去一步一步面对的。也许是精力稍稍好了些,这些前几天无法想的东西这夜都在脑海里萦绕,后来药劲上来他又睡了过去,梦里似乎是少年习武的年岁,他赤足跑过故乡的土地,父母在门口向他招手。
醒来时真在船上了,天光透过窗纸有些晃眼,他还是平躺在床上,能感到波浪一晃一晃,船在缓慢前进。
一路无事可做,也无有多少气力讲话,便依旧只能动脑。完整的舆图与每一个细节都早已烙印在他的脑海,连带着过往三十九年的人生与万里征程,不断交叠复现;船过泰州境内时,他想当年也是在这附近,当时如何艰苦,如今十二年弹指一挥,再过此处,怎么想到会是这般光景,他于无数亡魂又何其有愧;过建康府时,他想当年马家渡;一路逆流而上,过池州,他会想当年打马过翠微亭,过江州,他又想数月前一家人在此其乐融融的岁月——虽然这种短暂的美好裹挟在狂风暴雨的轰鸣前奏里,映在无边暗夜前残留的晚照上,无论做什么还是不做什么,最终都是无法保全的。
……保全,如现在所见,最终什么都不能保全。
立功无毫发之微,论罪有丘山之积。
错本完全不在他,不但不在他,他还是个最大受害者,但他终究将这些那些都归咎到了自己头上,如果早知结局一定会如此惨烈,如果早知如此“君恩”有用之身都不可能保全,那他当初可以再毫无顾虑地多做很多事,也许可以再多保全些什么。
他戎马生涯里不曾多坐过船,更不曾走过这种长程。长江翻涌的波涛让船慢悠悠晃着,身下的床也跟着慢慢晃,莫名有点像婴孩的摇篮,他日日夜夜地想着各种事,眼前梦里都是故人音容笑貌。过鄂州当夜船没有停,但走得很慢,深冬打头风冷意透骨,又飘了点小雨,但他知道许多人——那些完全不知情、不知道船上还多了这么一个理论上已经埋骨在临安城的人——都站在栏杆边看了很久,他隐约能听到外面大半是蜀地口音的士兵在说话,说鄂州当年光景,说如今物是人非。
过了鄂州的第二夜,身边无人、伤口也不那么难受时,他躺在那里,在这晃悠悠里想呀想,想到自己当年无数次在长江边北望,立誓有朝一日挥师北上收复故土。
人不能总活在回忆里,纵然已经浑身浴血奄奄一息,也必须不断向前,他带着许多人的那一份活着,这不是终局,只是中场;或者这是终局,但更是序幕。
活下去,走下去,不要停下。
他一直都明白的。
过了鄂州,离四川也就不远了。再走几日,大略就要下船换陆路。他渐渐可以坐起身,吃下些半流质的饭。每顿吃不下太多,一天吃四五次,李木坐在床头小心翼翼一勺一勺喂,他配合着一口一口慢慢吞咽。吴玠问他想吃什么,他说什么都行,他本人没有忌口也没有多少好恶,军医说吃什么合适那便吃什么。这倒也是真话,他素来不挑这些,从前各种简单的食物都很容易带来满足和快乐。
伤势依然很重,一身大大小小的伤难免互相迁延,才不到两月,折断的肋骨还远远没有长好。
吴玠进来时岳飞刚睡过去。吴玠低头看了看他胸口的伤,摆弄着手里的地图,向军医摇头道,
“该送他回成都养伤。天府之国气候宜人,条件又舒适,跟我们回仙人关难免受罪,只是现下必须同我们一道,就你我小李三人,分不开人手。看他这未长好的断骨,车马颠簸又该如何。”
“多铺几层软垫,我与小李轮流让他靠着,只能如此了。住宿是极难应对,不如昼夜兼程,回了仙人关安顿下再一并歇。”军医飞速写着,末了抬头道,“反正和议刻不容缓、官家十万火急,相公更该大张旗鼓昼夜兼程地走,最好把官家的诏书都摆在脸跟前,叫那些人看得清清楚楚。”
吴玠又不言语了,在那里低头剥一只黄澄澄的柑子,等剥干净最后一块皮,才说道,“自家总有预感,一回仙人关会有不妙,见招拆招罢,终归奈何不得自家的。”
他依旧讲得浑不在意,仿佛是在说无关旁人的事。
“相公去年初冬临行前也曾请梓潼神④,可曾问下什么天意?”
这次轮到吴玠笑他了,“军医又素来不信这些,自家偏不说给你。”
下船前夜吴玠去与岳飞商议。
“倘若日后……伤大略能好,自家定要出来走动的。”岳飞靠在那里,烛火明灭,看不清脸色。
军医接道,“现在应当先将那时的名头想好,待下船便打点起来,日后更名正言顺。”
吴玠笑说,那好,只是如此真委屈你,让你不得堂堂正正以真面目示人。再远的将来现下终究不可见,也不知要隐姓埋名多久。
“纵是十年、二十年也不晚,这口气在,总有路可走。”这次笑得轻松的是岳飞,“名姓乃至面目也不过都是外物,自家这个人不曾变。”
这夜他又多清醒了一阵子。
一路走着走着不觉已是早春,他一直躺在这里,倒也未曾感到多少风物变换。蜀地的春也来得早,每日透过船舱的小窗隐约能看到两岸青绿的山缓缓向后走,天气晴好时夜晚有蝉鸣、清晨有鸟鸣,叽叽喳喳的,好个生机勃勃。现在应该在过巫峡了罢,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他半生征战走过的地方太多,蜀地却是第一次来,可惜现下看不到外面景象。
他睡过去前又在江水晃悠悠里想,倘若未来某日如他所想的那样扬帆北上,他们站在船上大略也是这晃悠悠的模样,外面也是从未见过的景象,凭栏远眺应当是烟波浩渺的渤海湾,以及更北方的土地——
定界分秋涨,开帆到曙霞。
九门风月好,回首是天涯。⑤
————————————
①③:前情见《血仍殷》
②:前情见《逆旅命途》
④:见“梓潼神应”
⑤:温庭筠的《送渤海王子归本国》(这个渤海是唐朝的那个渤海国)
题目解释:这个题目是我好几年前听填词鬼畜时候听到的一句歌词,之后就记了下来。楸枰意思是围棋棋盘。
比较文盲,如果发现文中有各种常识错误欢迎指出。
今年特别忙,本来说短期内不可能再更新,结果遇到长期封校,手头许多事无法做。于是用了几天时间将这篇文章写完了。接下来三次元有许多新的挑战,更新频率只能更低,总之只要没说彻底消失,有空就还会继续写,挖的坑一个一个慢慢填。
最后,想要评论!!!
《千载忠魂照尘寰》合志致谢
合志共有两篇致谢,我和青山作为主要负责人各写了一篇。今天整理文档,顺手把自己的这篇的一部分也发一下。
再次感谢所有为合志的顺利完成而努力过的朋友。
————————
感谢阅读到此的每一位读者。
从2021年8月中旬合志想法被提出,到2022年2月底合志与读者见面,整个制作发售过程历时六个多月;这其中有不少曲折,更有许多难忘的人和事。我作为全程参与这本作品集制作的工作人员之一与前期大部分工作的负责人,在此写下这篇致谢。
十分感谢所有同好为了这次合志的付出。
感谢所有为本合志提供作品的作者,感谢所有为合志诞生而默默付出的工作组成员,感谢那些名字没有出现在合志里但一直积极...
合志共有两篇致谢,我和青山作为主要负责人各写了一篇。今天整理文档,顺手把自己的这篇的一部分也发一下。
再次感谢所有为合志的顺利完成而努力过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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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阅读到此的每一位读者。
从2021年8月中旬合志想法被提出,到2022年2月底合志与读者见面,整个制作发售过程历时六个多月;这其中有不少曲折,更有许多难忘的人和事。我作为全程参与这本作品集制作的工作人员之一与前期大部分工作的负责人,在此写下这篇致谢。
十分感谢所有同好为了这次合志的付出。
感谢所有为本合志提供作品的作者,感谢所有为合志诞生而默默付出的工作组成员,感谢那些名字没有出现在合志里但一直积极支持我们的、来自各个平台的所有同好。大家全部都是业余爱好者,在各自三次元生活都十分繁忙的情况下,抽出时间来集思广益、群策群力,一起完成了这本作品集及其他相关工作。
虽然比起专门的社团和工作室,我们的最终成品在效果上必然还有不小的差距、在内容上也许难免还有疏漏,但确实已经是大家竭尽所能可做到的最好水平。
……
……
再次感谢所有人。
这应该是相关话题下的第一本合志,参本人员应该也包含了相关话题下近年来活跃的大部分人。参与其中的所有人一点点推动着流程向前,看着它从提出、到初具雏形、再到不断完善,每个人的努力都不可或缺。
至此我的整个后记最终还是比一篇正文长了,千言万语说不尽,下次再会。
——百可白舸 2022.02
奈何(伪生贺)
骏驹儿打个响鼻,颇不耐烦来回甩着马尾,直到背上骑手纵身跃下,方转着两耳寻觅草料,旋即被牵入马厩。熟识的马僮提来新鲜的豆谷,为马儿擦去身上血污。
“赢官人!”那马僮笑吟吟的,“此番可立大功了。”
岳云闻言微愣,他刚解了兜鍪,露出汗涔涔的一张脸来。马僮见他不解,遂笑补道:“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赢官人呀,兵大哥们都这么叫。”略一顿,复笑道:“想必相公...
骏驹儿打个响鼻,颇不耐烦来回甩着马尾,直到背上骑手纵身跃下,方转着两耳寻觅草料,旋即被牵入马厩。熟识的马僮提来新鲜的豆谷,为马儿擦去身上血污。
“赢官人!”那马僮笑吟吟的,“此番可立大功了。”
岳云闻言微愣,他刚解了兜鍪,露出汗涔涔的一张脸来。马僮见他不解,遂笑补道:“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赢官人呀,兵大哥们都这么叫。”略一顿,复笑道:“想必相公要厚赏的。”
在相公的功劳簿上,我尚寸功未立呢。
岳云扯着嘴角一笑:“你怎也跟着他们混叫,这别号切勿再提了。”他装着不曾听到尾句,自抱盔出得马厩,径归本帐。
早有素日亲厚的将士送过伤药来,搁在案头,也不曾留得名姓。岳云只得在心底谢了,又绕到前军统制张宪的大帐,见着大马杓郭进和几个有些面善的士卒闲话。他客套两回,知是张统制已歇下了,于是自转回去。
帐边有三两士卒盘坐书耦合,内中一个眉飞色舞的,两手在空中比划,绘声绘色说着今日岳机宜如何一马当先,如何冲入敌阵,又如何率先登上城楼,杀退守军,指挥士卒打开城门。
天大暑,声音传到岳云耳里像嗡嗡的虫鸣。
他站着出一回神,直到郭进喊了一声,提醒他卸去甲衣,岳云方觉疲倦,倦得不觉倦了。遂还了小帐,解开甲胄,略略伸展,自解小衣,才觉已教汗浸透了。许是有谁暗中庇佑,不过后背挣开一处旧伤。于是取过伤药来,方要上药,抬头却见个人影一闪而过,看着面生,不觉细看两眼,才有些疑云。
岳云这一双眸子虽说不及父亲,在军中也算得出类拔萃,如今这人影不过数十步之遥,竟看不清面孔,加之身形缥缈,行动无声,未免有些冷汗。想自年虽十六,出入战阵不下百回,一双铁锥枪下不知多少亡灵,莫非有屈死鬼阴魂不散,追寻至此?思忖半晌,那案前不觉多出一桶净水,似才搁下,清涟摇曳的。
岳云忙端正了衣裳,略定神,记起幼时闻说服戎之人阳气最重,邪祟不侵,遂呲啷啷拔出剑,前后舞了两回,便又见着那人影了。
虚无缥缈的,依约辨得出服饰面庞。是个年轻的汉人小乙,穿的寻常布衣,发髻齐整,面容清瘦,似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有几分面善,度其身量,年齿似比岳云还小上几岁。
那鬼略偏了头,似避那剑锋。“大哥,”他恳求道,“把那劳什子略收收好吗?”
岳云不敢懈怠:“你是哪个?有何贵干?”
那鬼苦笑道:“我便说了,你也不信。”
岳云不由好奇,撤了剑,横在胸前道:“你且说来。”那鬼略放松几分,竹筒倾豆也似:“我说我与你是同胞手足,是十六岁的岳雷,大哥信我么。”
岳云略一呆,不免细看一回,虽脱了稚气,当真有几分岳雷的影子,遂半信半疑道:“你有何物为凭,何事为据?”
那鬼始有些笑意:“四岁那年,是大哥背我进营门的。后来爹爹要抱我,我不肯,还哭了一场,大哥可记得么?”
岳云追忆一回,那时初归宋邦,确有其事。未及接话,那鬼复道:“五岁那年大哥从戎,临行前叮嘱我要听婆婆母亲的话,不可任性胡为,大哥可记得么?”
岳云迟疑着点头,忽听得外边唤岳机宜,说是张统制传话。那鬼忙说句什么,岳云便匆匆去了,一时回来,颇诧异道:“你怎猜到爹爹会与我报功?”
那鬼似掩笑道:“我还知道,大哥数日后归家,将此事当个故事说与我听,我那时比大哥还欢喜。”
岳云始信不疑,自撤了剑道:“我听闻鬼容貌同死时无异,千年不变。莫非二弟如此早逝么,岂不哭煞爷娘。”
那鬼,啊不,是岳雷解释道:“这是阳间流传的,人死时面容多憔悴,极少有鬼愿在死后还顶着病容。出于某些原因,我选择十六岁。”
“选择?那容貌还能变么?”
岳雷不答,忽起一阵杨柳风,他本已朦胧的身影已似月下清影。须臾化个十岁上下的孩童,向前牵住岳云衣角,脆生生叫着“大哥”。
岳云答应一声,不由眼笑眉舒道:“二弟多留几日罢,我正少个说话的人。”
岳雷抱住兄长,欢喜笑道:“难道我费尽心思倒转光阴,只是来唬大哥一跳的么?”
“倒转光阴?我可从未听过这样传奇的故事。”岳云睁大眼睛,颇艳羡道,“在你那厢,我是怎么样的?”
“英姿飒爽二十三岁少年郎。”
“又乱拍马屁。”岳云弓起食指,不轻不重打在岳雷头上。
“是真的!”
岳雷揉着额头辩解,清澈的眸子映着岳云年少意气的笑。一时杂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忧伤,如万丈深渊教人骨寒,又在兄长注意到前轻描淡写地抹去了。
说这岳雷是鬼罢,他全然没有鬼的阴森,说他不是鬼罢,他又的的确确是鬼,何况家里还有个小岳雷,如此便更觉诡异了。
岳雷满不在乎:“大哥觉着诡异,就把我当作一阵风,一朵云,一颗星星,或是一根树枝罢。”
言罢他当真变成了一根树枝,旋即被岳云轻而易举地认了出来。
岳雷追问原由,岳云神情古怪地一耸肩:“无论你变成什么,我总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岳雷把这亲切感的来由解释成兄弟间血浓于水。岳云看着把自己感动地一塌糊涂乱七八糟的二弟,决定不告诉他新枝嫩叶中一枝光秃苍劲的树枝究竟有多诡异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除了张宪不时撞见岳云与空气聊得热火朝天,余人都未尝觉察。岳云也不曾思考过已成鬼魂的二弟为何要从数十年后跑来缠着自己,直到岳雷火急火燎地告诉长兄,婆婆将不久于人世。
“婆婆身子一贯硬朗,怎会说走就走?你又从何处习得了占卜?”岳云满腹狐疑。
岳雷锁紧了眉头:“我是从数十年后来的。婆婆自靖康建炎后身子一直不好,只是瞒着我等,前些日子婆婆染疾,爹爹还上了札子,官家不准罢了,只这便是旧症。大哥细问母亲便知端的。”
他说的急切,岳云听得出神,俱不曾留意那立在门口的丫鬟,直到哪个婆子喊了一声,岳云才茫茫然回过神来,认得是母亲身边的鲤奴儿,忙问何事。鲤奴儿小心翼翼将手在岳云面前摇了一摇:“大衙内,您没事吧?”
岳云见她大有惶惶色,忙避开话头追问道:“你只说何事便是。”
鲤奴儿左右一张,附耳悄声说了一句,却是姚太夫人猝然复病,卧在床上,眼见的将撒手去了。李娃已请了大夫,把脉定方,着人抓药,又命传过信来。
岳云略一定神,教鲤奴儿回去,自知会父亲。岳飞正批文书,闻得此言,只是不信,疾命备马,不及交代嘱咐,父子飞马回了私宅。
那院里已忙成一片,仆从穿行不绝,见岳飞,各悲喜,只知见礼,无言对泣。姚太夫人平日待下人极好,因自是贫苦战乱过来,便极关照从仆。诸人都感激不尽,今闻姚氏不好,俱怀悲痛,满院撒珠,各屋滚泪,倒教岳飞心里忐忑,十五个吊桶上下。
李娃正亲奉药,见他父子回来,忙摆手示意。姚太夫人尚有气息,见了五郎儿,扯着嘴角一笑,又费劲地把头一摇。岳云已知未来事,见此情景,不免大恸。知父亲不喜其哭,又情难自已,忙要悄然拭去,却稀里糊涂掉下更多来。
时大夫尚在府中,听了信,忙来见礼,又坐床前把脉,点一点头,复摇两下头,淡淡道:“相公还有几位令郎?”
岳云见父亲愣神,忙答道:“云还有三个舍弟。”
大夫缓缓起身,将姚氏面色细看一番,回身向岳云道:“都叫来罢。”
岳震年岁尚小,一派孩气,岳霖早慧,岳雷渐长,都跪在榻前,姚氏看得欲哭还笑。一时岳银瓶进来,大夫忙避了。李娃知阿姑素日最疼这孙女,遂命她坐在床沿。银瓶将帕子与婆婆拭了泪,姚氏便一笑,牵了她左手,又要说话,颤着唇吐不出一个字,又费力地睁大眼睛。银瓶遂顺她目光看去,正落在父亲身上。岳飞失魂落魄般站着,也不哭也不笑,更无一句言语,只呆呆站着,像被霎时间抽去了魂魄。
银瓶看得心惊,试探着叫声“爹爹”,却又无人应答。李娃觉察了,近前叫声“相公”,岳飞仍不理会。李娃见他鬓角已丝丝缕缕生出白发来,心底惊呼,又不好说,恐引老人不安,自惊惧已极。岳云看出,忙扶了母亲。李娃略定神,因见岳云两眼红肿,取帕子与他,轻道声“不许哭”,自说着又滚下泪来。
姚氏看了一阵,又扯着嘴角笑,半张了无牙的口,却又无话。目光似散了,扫过几个孙辈,扫过吞声咽泣的新妇,仍落在岳飞——她那偌大年纪才得的麟儿身上。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摇头,用尽浑身气力摇头。银瓶觉得那手握得松了,忙要去牵,那手复握得紧了。
老人睁着无神的眼,颤着干裂的唇,分明欲言,又说不出。银瓶只得附耳过去,凝神细听,终听着了。
那是老人临死前用尽浑身气力说的话,是一声“五郎”呵。
再探鼻息,已全无生气,合了两眼,想是去了。
银瓶乍惊复悲,自在榻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一时竟似失了痛觉,但知地下潮湿阴冷,更生悲凄之意,遂不顾其他,失声痛哭。
李娃见此光景,心底明白十分,见阿姑笑貌慈祥,念起素日种种,便欲尽力洒泪而报旧恩。却见几个孩子哭得不住,兼之宣抚相公不知凶吉,只得收拾泪容,教奶娘引了岳震,打发下人预备物什。
那厢银瓶过来,含泪并啼地说了婆婆遗言,又垂下头去拭泪。李娃见岳飞听了,倒哭出来些,心底略安,命岳云引瓶雷霖三个去了。银瓶是女儿家,早哭得不住,雷霖二人亦满面清泪,岳云教归各房。又有官中差人来问,岳云忙如此这般地说了,打发回去,不一时便有素日亲厚的幕属统制来吊,又置办棺椁。一时备了孝服,岳云忙向里间换了,才要出去,又见着那飘飘荡荡的影子了。
岳雷面带愁容,倒不十分悲凄,拦在门前道:“大哥,我见着婆婆了。”
岳云锁了眉道:“你这会子又来做什么,前头还乱着呢。”
岳雷淡淡道:“非弟无情,母亲日后尚有一桩大事须她操办,那时更无臂膀。”
岳云斥道:“日后是日后,爹爹不胜悲痛,母亲若累出好歹,教我如何是好。”言未落,伸手推门,却似屋外有千钧巨石抵住一般,再动不得,又闻岳雷道:“大哥莫忙,婆婆有句言语。”
岳云惊道:“如何不见?”
“大哥以为所有鬼魂都能光天化日之下在你眼前飘忽不定么?”岳雷说的急切,隐了身形道,“你退三步,背门跪下。”
岳云还要争论,却见平地起风,门窗各闭,屋内寂静已极,教人毛骨悚然。他生到十七岁,鬼也见过狐也擒过,从未见过这般诡异之事。不由得忤了岳雷嘱咐,背身退到门边,用尽浑身气力推那看似单薄的木门。
直到有人长叹一声,他神使鬼差般停下,愣愣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屋里又起风了,是春风,微带着杏花雨的凉意,风里捎来百花香,也不似什么香饼香丸,只是极浅地氤氲开。
他忽得不怕了,当真退了三步,背门而跪。
风在他身前盘旋一阵,案上飞起一支笔来,沾了墨,取一张青笺,缓书几字,架了笔。不知哪个把青笺掷在他身前,缓缓止了风。于是身侧又现了岳雷,俯身搀起兄长来,又将那笺纸拾了与他,亦化风散了,门窗俱又如故。
岳云急看那字笺时,却见半行半草写了十六个字。那段颠沛流离,寻不见亲人寻不见家,转身处或疑世上无光,或不知身向何方的日子,便又自混沌的记忆里翻涌上来。他似迷糊了,却又清楚地记起母亲,又或是婆婆,亦或是某位和蔼的长辈,说与幼时岳云的故事:
分别的人终会重逢,逝去的人从未远去。
为我语五郎,勉事圣天子,毋以老媪为念。
岳飞自妻手中接过青笺,淋漓墨迹,识得慈母笔法,呆一阵,埋了头,失声痛哭。
那夜里冷得不像暮春,满院里草树绽了花苞,几日忙碌,也无人照管它们了。瞧着天,似要下雨,倒省了浇灌的心。内中几样,原是北方的花草,姚氏生前托人捎了种来,亲自打理,倒也生得青葱了。北人南渡,本颠沛不堪了,细软尽被劫去,却拼死护住这故园的几缕暗香。岳云看得想笑,却笑不出来,反添了苦涩。
严慈屋里已吹了灯,只是定要辗转一番的。虽披了孝服,却还似场真实得教人不醒的梦。
月黑星稀的,两三点零星灯火便格外着人留心。
他犹豫一回,还是扣响了妹妹银瓶的房门。银瓶的声音似蒙在雾里:“大哥么?门掩着,推进来便是。”
岳云推了门,见银瓶散着长发,独自倚在床边,床头点着小烛,散出微光来,遂责道:“又胡闹了。这般夜里,有个好歹教爹娘如何是好。”
银瓶也不看他,答非所问道:“人手不够,我教菡萏帮着做些事,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何必昼夜跟着。”她低头弄一阵被角,往里边缩了身道:“大哥陪陪我罢,便坐坐也好。”
岳云只得侧身坐在床沿,见灯烬落了烛台,一旁设着素日收烬的小盒,内里约积了半寸,因着屋里过静了,不由道:“你又想些什么?”
银瓶一笑:“也没有什么,若说了,只怕大哥笑话。”岳云方一笑,又见她歪着头徐徐道:“你说,为什么要长大呢。小时候什么也不懂,只知有了亲人便有了家。长大了,又老了,老了便要死,死了便什么也不知了,如此看来,倒不如不长大的好。你瞧婆婆去了,爹爹倒似灰了半个,茶饭不思的。若无母亲,只怕有个好歹,到时教我等如何是好?”说着,便又偏了头拭泪。
岳云才觉不过几日,本纤弱轻盈的银瓶又消瘦几分,转而一想,消瘦的又何止她一个。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半晌没头没脑道:“你夜不交睫,便想着这些么?”
银瓶出一回神,复道:“还想着,若我早知婆婆要走,会不会告诉爹爹,会不会早些请了大夫与婆婆调理身子。母亲曾在家书里暗写两笔,爹爹立时回了信,几要飞将回来。婆婆知道,把母亲训了一夜。若母亲实说了病情,只怕爹爹插翅也似回来。我又想着,都说生死有命,人死的时辰日子只怕是落草时定下的,爹爹便请来扁鹊华佗也无济于事,只徒增伤悲罢了。那未卜先知又有何益,凭你怎样兜兜转转,终要从了命的。”
岳云想一阵,徐徐道:“虽说结局是既定的,沿途却由我等决定。”
银瓶扯着嘴角笑笑,眸光又暗下去:“大哥明早便启程么?”岳云点一点头,她便絮絮道:“那大哥今晚更该陪陪我了。我想爹爹的性儿,只要官家略松了口风,定要终三年丧的。”
岳云笑允了,银瓶便有喜色。因见岳云只肯倚着,遂取枕头与他靠了,自缩进被里,蜷着身,才合了眼,又从被下探出手,牵住兄长右腕。银瓶生在深冬,落草时家人又误信了庸医,乳汁未进先喂了黄连,道是解胎毒,却落了个体寒的旧疾。初时还请医者调理,后逢战乱,捡了命便是万幸,哪顾得这些,遂搁下了。她又是个不多事的性子,冬里冷了,便添两件衣裳,绝口不怨冷的。
是时虽已入春,岳云仍被那手冻得一缩,旋即反手握住。银瓶便笑,梦语般叫着大哥,又往兄长身侧挪近些,方才安稳睡下。
岳云已数不清有多少个日夜不曾哄妹妹入眠。何止是妹妹,便是岳雷始的三个幼弟,小时也极黏他。岳雷定要枕着兄长的胳膊,岳霖须逼得兄长绞尽脑汁想出新奇的故事来,每夜不得重样,岳震深恋兄长的发髻,晚间不揪下两缕来合不得眼,银瓶则须牵着兄长的手,也不知是依恋那手上传来的暖意,还是依恋那血脉相通的如父长兄——尽管他们年岁相差无几。
他思绪转一圈,终又落回银瓶身上。十余岁的女儿,较同龄人更显瘦弱,用得“瘦弱”二字,却使不得“娇弱”。银瓶自称不上什么国色,只是眉目端正清秀,被那南方山水养得温润了,安睡时收了平日的伶俐狡黠,更教人怜惜。他不禁挣出手去,掖一掖被角,又把银瓶散在枕上的长发拢到脑后。
银瓶却又醒了,朦胧着双眼,低低叫声“大哥”,像打个懒懒的哈欠。
“我又见到婆婆了,”她说,“婆婆就在这,冲我笑呢。像一团和煦的春风,散到花心里。”她也不看岳云神色,径自道:“那日婆婆牵着我时,尚有生气,我牵婆婆时,她已然去了。我本能地要松开,却又不敢,我怕我再牵不得那手了,可又只能松开,终要松开的。我于是跪下,再起来时,婆婆便当真去了。大哥说,结局是既定的,可沿途却由我等决定。我想这话极是的。既然终点无法改变,我只好在路上牵紧家人的手。细思量,这却又无济于事。假若有一日,教我看着你们一个个散去,至亲至爱之人或病或亡,那时纵有眼泪,也不知该哭谁。阴阳两隔,手是牵不得生死的。那时我扶着七尺棺,又该如何是好呢?”屈指算来,也只有对着你,我能毫无顾忌地卸下重铠,露出最脆弱的一面来。
她随了父兄的好强,遂咽了尾句,又拉过兄长的手,忽孩童般笑道:“成日家说我长不大,如今我是大彻大悟了,任你怎生笑我,我也不松这手。只怕哪日里你哄得我松了手……唉,不说这个。”她岔开话头,说起今晨在屋檐下撞见的一对新燕。
岳云帮她呵着手,看健谈的妹妹眼角眉梢都盈了笑,却寻不出喜色来。屋里一时起了阴风,他便把妹妹又搂得紧些,却见那岳雷的魂魄立在床前,满脸是泪的。
银瓶似觉察了,朝那虚空望去,或者说,她以为的虚空。
岳云看见那魂魄跪下,分明地叫声“姊姊”。银瓶茫茫然间,只觉阴风刺骨,于是悄握紧兄长的手,复望被下缩去。岳云宽慰两句,岳雷便又散了身形。
其时岳云并不知道,身侧瘦弱而坚强的妹妹,终有那曲终人散的一天。她见不得兄长的遗容,扶不得父亲的棺椁,连洒泪之处也难寻觅。平日扯着他笑拉着他哭的女孩,那喜时作嗔哭时装笑的女儿,在茫茫大雪中迷了方向,失了神色,说不清或悲或怒,抑或是被那名唤绝望的情绪锁入牢笼,徘徊在宋邦最繁华的都市,寻不见一个伸出援手之人。唯一的出口,是白毡般的雪中那眼黑洞洞的枯井。
五月中旬,鄂州已热得教人指天骂地,亏得一场暴雨,将那过分的暑气洗刷干净。一时竟起了风,捎着夏日里难得的凉意,教人恨不得迎着风伸个懒腰。
岳云方誊录了文书,托着腮帮子出神。身侧一本书悬空放置,不时翻过一页。岳云看得诡异,想去抓那书,书却轻巧躲开,自卷起望岳云额角一敲,又若无其事地摊在空中。岳云反应过激地跳起来,才觉张宪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前了。
自姚氏逝世今已三年,光阴拭不尽丧亲泪,诸人似心有灵犀般绝口不提此事。岳氏族人有时归家恍惚了,竟觉那慈祥的老人不曾离去,不过出门散心,又或是为疼爱的孙辈择布制新衣。
这般想着,诡异的事却愈发多了。譬如李娃晨起梳妆,见妆盒边散着一对凤钗,细辨样式,竟与前日随阿姑下葬的无异;又或是岳飞思亲过甚,茶饭不思,哭得眼疾将作,次日枕边便压着那“为我语五郎”的字笺。这字笺前后来了七回,岳飞目疾竟不曾犯,素日相熟都暗暗念佛,却也不由得疑心,何况是十二相随的张宪。
他忙喊声“张叔”,悄眼瞥去,那书已落在案上,再看不出什么异样。
张统制如平日般扬着嘴角,似对岳云的忐忑浑然不觉。“出去走走吧?”他笑道,“今晚开荤。”
岳云亦笑道:“张叔怎如此好心,教我毛骨悚然。”
口上说着不去,身体却很诚实。
张宪翻个白眼,顺手摘下弓摔他怀里:“还不是因你前儿被训得忒惨了,五哥如今能止小儿夜啼。”早有亲兵牵来马匹,二人翻身上马,径出城外。
岳云不得不承认,这般天气不出城,简直是辜负上苍的一番好意。只是身边那默言不语寻觅晚饭的人想着什么,倒教人好猜。他四下看去,瞥见岳雷倚枝小歇,急收回目光,正对上张宪探寻似望来的双眸。
岳云忙道:“张叔叫我来,只为了捕猎么?”
张宪玩笑道:“若我同五哥一道,你小子可永无安宁之日了。”
岳云嘀咕道:“这可不像我张叔。”
张宪白他一眼:“那像什么?”
“像我张大哥。”岳云扮个鬼脸。
张宪止了座下驹,半恼半怜地看着他,岳云倒被看得不自在,才欲言,张宪已一鞭落在他马后。想来这一鞭又快又准,连鞭花也较平日清脆,岳云猝不及防已被甩下地去,摔得懵懵懂懂,揉着手臂满口里怨起张叔来。
张宪捉小鸡般提他起来,扔回马背,笑吟吟道:“若是五哥,百来军棍打死你。”
岳云装模作样:“毫不警惕,略无谨慎之意,马一颠你便下来,猎场无事若上了战场,哪个与你牵马?到时摔下,岂不教乱马踏作肉泥?”
张宪琅琅一笑:“仔细你父亲知道。”
“此间更无六耳,我想,张叔定非那样人。”岳云吐吐舌头,笑得狡黠。
什么赢官人,分明是个毛头小子。
张宪忍着没送他个爆栗。
“应祥,”他喊了一声,催马赶上,“过几日你随军北上,可……”
他本欲说莫要贪功冒进,又深知岳云不是此性儿,若劝他行事仔细,又笑自啰嗦,不觉话吞半截。
岳云或猜着了,爽朗一笑道:“张叔放心,有你在,我肯定活着回来。”
张宪啐一声,倒似也卸了数日惴惴。他辗转几夜,总梦见这没心没肺的小子浑身是血,旁的醒时俱忘。细算来,或要应在北上某日也未可知。如今被岳云一笑,倒觉自家婆妈了。
年少果是世上最美好的词。他暗自感叹。独有年少时才能笑得这般没心没肺,又无忧无虑罢,笑得旁人纵烦闷也忘了愁,纵心焦也展得眉。
正转念间,忽听一人高呼“张太尉”,意似惶急。他忙回马细看,那人飞骑已到近前,滚鞍落马,跪在地下,口口声声求张宪救命。岳云奇道:“这不是王防御么?如何这幅情状?”
张宪方识得是前军副统制王俊,人号“王雕儿”的。虽平素与他不和,却也跳下马背,要扶他起身道:“不知防御为着何事,如此惊慌。”
王俊连话也不答,只望地下磕头,额角几磕出血来。张宪只得帮住他道:“究竟为着何事,防御但说无妨。”
王俊方止了,惶惶然抬头道:“太尉当真不知?”
“着实不知。”张宪见他浑身冷汗,不由奇异。
王俊口里念着“我该死”,虽强起身,却两腿打战难支。张宪没奈何,只得亲送他回营。
岳云素恶王俊为人,兼之年少,不比张宪喜怒不形于色,遂托辞落后。自把马牵到树下,缰绳栓在枝上,四下张望一阵,那岳雷悄没声立在他身后,不提防叫声大哥,唬得岳云一跳笑道:“做了鬼专爱唬人,我须教训教训你。”
岳雷笑躲道:“大哥莫怪。大哥是无所不能的赢官人,怎会被我一只小小野鬼吓到。”
岳云故作气恼道:“那王雕儿定是你使的手段,快快从实招来,免打。”
岳雷仍笑道:“我哪有甚么手段,那人做贼心虚,我不过唬他一跳,做个耍子。他自吓得魂不附体,倒也好笑。”
岳云掌不住笑道:“你也忒精怪了,他不过小奸,又不曾做甚伤天害理之事。我虽不喜他,却也不曾捉弄于他,你没来由弄他作甚。”
岳雷收了笑,莫名正色道:“大哥道他不过小奸,我却说他大奸大恶。张叔性儿好,若我,便不理他怎的。大哥回去后,还是劝张叔远着他好。”
岳云不解道:“他日后究竟作出甚么事来,叫你发这般言语。”
岳雷沉默一阵,冷不丁作起风来。风极大,岳云几看不清对面人的面容,却连一片叶子也不曾吹落。他才要问,却见岳雷幻化了身形,先是个哇哇啼哭的婴孩,不过须臾便长到十六岁。身形既定,只是面容眼见得憔悴,鬓角也生了白发,初时不过丝丝缕缕,后便成片的霜华,不待满头白发,便又变回十六岁的容貌。
岳云才觉那本该清澈纯净的眼中满盈了无奈与不甘,更有种转瞬即逝却教人骨寒的悲哀。
岳雷不待他开口便收了幻象道:“我在三十三岁那年的深冬去世。大哥若信我,我便把未来事说与你听。”岳云只想着方才所见,一时竟忘了答话。岳雷复道:“若知晓未来事,大哥想改命么?”
岳云方回过神,闻言笑道:“这有什么好改的。”
岳雷不言,良久叹道:“大哥今年是二十二罢。”
他不等兄长应答便兀自散了身形,也不知是化了风化了云还或是旁的什么。岳云四下里寻不见,心底不明,只得解了缰绳,催马回营,一路无话。直到那鹿角岗哨已映入眼帘,方闻一声长叹。
空气似乎凝固了,万籁俱寂。岳雷不知隐在何处,一字一顿。岳云只听得那言语直撞入心底去,似灰了半截身。
“大哥,你死在二十三岁那年的腊月。”
岳雷今夜已是第三回为梦惊醒了。
做鬼多年,他头一回知道鬼也会做梦。而这万绪千种的不安,皆自那榻上熟睡的年少将军而来。
颖昌一战,打得宿将王贵也生怯心。岳云斥责主将,出入敌阵五十余次,少年虎将挺枪跃马的沙场英姿教虏人闻风丧胆,又有谁会把受伤二字与赢官人联系起来呢?
可他的的确确卧在榻上,不甘不愿地养起伤来。
初解甲胄时,他见着一身血污,许是痛得麻木了,还道是敌血飞溅,亲兵打水洗了,方见那遍体鳞伤,有刀剑下致使的新伤,也有抡枪时挣开的老伤。纵是如此,若非王统制严令,只怕岳云还不放心上。
大哥今年是二十二岁。
岳雷念叨着,反复告诫自己不必忧心。若什么也不改变,兄长定不会死于战伤,假若明晨便去了,又如何呢?马革裹尸或是大半服戎人最向往的结局,此时去了,便不会那样受到千般侮辱百般诽谤乃至冤狱屈死了罢。
可是……岳云似翻了个身,他急忙起身查看,兄长或不慎压到伤处,还在睡梦中微锁了两眉。岳雷于是为兄长掖一掖被角,复躺回榻边的沙地上。
死都死了,还择甚么安寝的所在。
思绪千回百折的,又转回方才忧心的事上。军中多有良医,大哥定不会死在此处,若不曾改命,归宿便要在那满是赤诚血的刑场了。他已见了一遭,无论走了多远,过了多久,铺天盖地的惊惧与自恼都难以抹去,连魂灵似也落了半个。
若非不甘,不甘自小崇拜如神灵的父兄竟以这般收场,除一幅血书只字未留,连尸首也无人收敛;不甘那素日潇洒的张叔临死竟留不下一句遗言,棒疮至死未愈,便是站也颤颤巍巍;不甘未出阁的姊姊一身缟素,神情麻木,仿佛已不知何为悲喜,便那么跃入八角琉璃井;年已不惑的母亲在广南勉持家事,颇有悟心的三弟寻不见一个愿收他的私塾先生。自家眼睁睁目睹一切,却又无可奈何束手无策。不甘忠良遭难,不甘奸相当权,不甘官家昏庸无道,分不清孰是孰非。他于是死后费尽心思八方求告,才得重返从前。
而今已是绍兴十年,一年余又能做什么,命哪里是说改就改的。
他像一只蜻蜓落入蛛网,明知那八足虫一步步靠近,却什么也做不得,愈挣扎,只能愈陷愈深,直到那蜘蛛吐出丝网,将他彻底缚住,便陷入永恒的黑暗中。
“二弟?”岳云的声音打破夜的死寂,“你教梦魇住了吗?”
“不曾。”他忙应声答道,才要起身,方觉不知何时已满面清泪。不待岳雷掩饰,岳云已笑道:“鬼也会哭呀。二弟是做了什么噩梦?”
岳雷拭了泪,强笑道:“无事,地下有尘,迷了眼。大哥还不睡么?莫非教我闹起了?”
岳云才要接话,忽弓起身子,咳嗽一阵,半晌舒了眼,摇着手示意无事,复挑眉道:“你又有甚么心事?说清挑明了,我便帮不上什么,你心底怕也好受些。”
岳雷半偏了头,好避开他眸光:“我心底烦着乱着便是,又何必牵惹上旁人。”
“旁人?我是旁人么?”岳云半支起身子,不留神牵到肩伤,痛得锁了两眉,身子一颤,几乎复倒下去。岳雷慌忙搀住了,岳云扶着他的肩,一字一顿道:“你听着,无论年岁如何,处境怎样,是人是鬼,我都是你大哥,莫说什么心事,便天塌下来,我也与你担着。”
岳雷见他实是痛得难支了,慌里慌张叫声“大哥”,莫名滚下泪来,本能地要擦,又腾不出手来,嘴里也不知胡说些什么。便见那咬着下唇强作无事的兄长在月光下绽开了笑,倚着软枕坐得正了,方容那缥缈如月光的兄弟同儿时般扑进怀里,抽抽噎噎哭着。良久止了,抱紧了兄长,褪去一身风尘,孩童般笑得无拘无束,一派天真。
绍兴十年七月,岳飞弃垂成之功,奉旨班师,百姓多拖家带口,随之南迁。班师途中,不知何人泄了机密,虏人遣将来赶。岳相公正待调兵,忽见黄沙漫天,狂风乍起,虏人畏风而退,遂传岳氏忠义动天地。
只是无人知晓,为何那岳大衙内赢官人策马回首,驻足观风,半晌滚下泪来。
大哥,我不愿一世躲在父兄羽翼之下。我也想尽我所能保护至亲,虽死无恨。
十月入秋。
今年天气冷得早,树叶在风中瑟瑟,催制寒衣。待衣裳做成,却又零落地没了影。菊花正应时节,东一丛西一簇开着。大者供赏,小者入药,又或在滚水里搁上一朵两朵,吊在井里放得凉了,便满杯满盏的清甜。兼之清热下火,便愈发着人喜爱。
巩瑛梅才打点了行囊,心里筹划无误了,便立在廊前看一回菊花,抬眸见个人影穿花拂柳,知是岳云,遂笑迎上去,寒暖将息地嘱咐一番。
岳云笑道:“倒像我头回去临安,三岁孩童般懵懂。”
瑛梅亦笑道:“虽不是三岁,只怕也差不离。”
岳云笑啐一声,又闲话两句,忽觉有人拽他衣角,回过头,见岳霆站在他身后。他于是蹲下身道:“怎么了?”
岳霆推他肩膀:“大哥转过去。”
待岳云依命,他便从背后捂住大哥双眼笑道:“猜猜我是谁。”
“是三弟?”
“不是!”
“是二弟?”
“不是!”
“那一定是甫儿。”
“不是!”岳霆于是得意起来,“大哥输啦,大哥背我出去玩吧。”
他几是跃上兄长肩头,又冲嫂嫂弄个鬼脸。瑛梅挤挤眼睛,回身折一枝菊花递与他道:“大哥输啦,五弟与他簪上这花,可别戳到眼睛哦。”
岳霆回笑道:“得令!”岳云翻个白眼,又故意一颠身子,唬得岳霆抛了花枝,紧搂住兄长,似觉着教戏弄了,还不满得撅起嘴来,粉嘟嘟的脸上写满了愈加掩饰却无所遁形的欢喜。一时求嫂嫂捡了地上那花,才要给兄长簪上,却又改了主意笑道:“姊姊簪花好看,大哥带我去寻姊姊。”
岳云故作苦恼道:“你姊姊神龙不见首尾,这会子哪里寻去。”
岳霆刮着鼻子笑道:“别哄我年幼!来时我看着姊姊睡在回廊呢。”
岳银瓶果是一反常态歪在回廊,睡得极不安稳。诸人寻着时,她半倚在栏上,衣裳浸透了,汗津津地松垂了鬓发,凤头簪落在襟上,手里攥着帕子,两眉深锁,口里喃喃,不知说些什么。
瑛梅忙推醒她道:“这懒丫头,快屋里睡去,着了风怎处。”
银瓶朦胧四顾,牵着嘴角一笑。岳霆只图玩,见姊姊较他尚懵懂,不觉兴致去了大半,遂教放他下来,又扯着大哥要走。
瑛梅寻出小菱花来,银瓶揉着眼睛,自扶上髻去,将帕子拭汗,尚有些惊魂未定。待略稳了心神,招手叫来个丫鬟,附耳嘱咐两句,目送那女儿去了,复俯下身拉岳霆道:“五弟同嫂嫂玩一回好么?姊姊有句话说与大哥。”岳云心下本老大疑惑,忽见银瓶身侧依约一人,认得是岳雷魂魄,遂明白了大半。
银瓶已三言两语打发了旁人,拉岳云在回廊坐下,徐徐道:“大哥明晨便起身罢。此番札子下得好不尴尬,我满腹心事一时也难理清道明。方才梦中种种,一时难以说清。这物什醒时方见,大哥收在身边,或有些得益也未可知。”说着不知哪里捧出张方帕来递在岳云手里,复絮絮道:“我本想日思夜梦,做不得数。可这梦来得奇异,由不得我不信了。”
岳云看那帕时,却见墨字小楷,朱笔细批,却如传闻中地府生死簿般细书各人归宿。自岳飞拉肋始,至岳雷妻温瑾娘病逝终,多是熟识的名姓,亦有闻所未闻如施全诸类,无一人善终,朱笔批注逝世年月。
他料定是岳雷手笔,不忍细看,当下欲收了,银瓶伸手接过,将父兄逝世时辰日子默念数遍,复交还与他道:“若当真应验,只这便是结局了。我等有幸先知,想来更无甚可惧的。命数天定,我今生所见所遇,已足以羡煞旁人,又有甚么可求呢?”
一时前儿吩咐的丫鬟取了银瓶素日收烬的小盒来。银瓶也不看,望廊外倾了道:“我今后也不须画眉了,便舍了这劳什子为是。”语罢轻巧巧跳起身,扮个鬼脸道:“我的话不过这些,嫂嫂来了,你快与她多说几句,我陪霆哥儿闹去。”说着笑去了。
银瓶方走,那岳雷便显出形来,也不多话,把个小盒塞在岳云手里道:“大哥此去,定落狱受难,此非凡药,能医百病。大哥贴身收着,旁人搜不去的。”
岳云只得接了,见他身形愈淡,连面容也难看清,遂强笑道:“二弟不想改命了?”
岳雷道:“大哥又取笑了,命岂是说改便改的。我如今也将散了魂了,只求多陪陪至亲至爱,旁的也不图了。”
“散了魂?那将如何?”
“不会如何。”岳雷缓缓笑道,“日子长着,总有相会之期。大哥莫念,我去也。”说着化风散了。
岳云连呼几声不见,心下怅然,转着思绪,回身时险些撞上瑛梅,不觉失笑道:“你听了多少去?”
瑛梅莫名道:“我又听了什么去?你自家的胡言乱语么?我可一句没听着。”岳云见她眼角眉梢仍带了笑意,犹豫一阵,递过那帕子去。瑛梅不解,细读罢惊道:“这是哪里得来?”
岳云不答反问道:“若教你改命,你改么?”
“不改。”瑛梅不假思索,“人生万事,最难便是圆满。我此生得遇应祥,已是万幸,翁姑和善,膝下二儿一女,俱康健聪慧。如此已羡煞旁人,我还有甚么可求。你且安心去,家里有我呢。”
她说得动了情,眼角竟攒了泪花,又忙掩了,笑道:“阿姑叫你呢,在她屋里,不知为着何事,你快去罢。旁的话,回头再说。”
岳云答应一声,只得忙忙去了,转过回廊,忽记起什么,回头望去。
妻仍立在回廊那头,只是离得远了,遂模糊了面容。风又起了,枯叶在空中打着旋,不知落向何方。
他于是回过身,毅然向那已知的结局走去。
绍兴十一年底,岳少保同爱将张宪,长子岳云系狱。传闻岳少保不堪凌辱,毅然绝粒。遂依旧例诏岳飞次子岳雷入狱探视。
“二弟?”他认出那一贯的忐忑与文弱,半惊半喜道。
“爹爹,张叔,大哥。”岳雷似生了笑意,他卸下包袱,在那潮湿的地上恭敬地拜下去。再起时,仿佛眉目也染了雾气。
“是你么?”
“是我。”
“不,我是问,是你吗?”他觉察这问话生得怪异,不由自嘲般一笑。
岳雷对上他的眸子,在初绽的晨曦里牵起唇角。“大哥,是我。”
注:银瓶为野史人物,正史无载
2021年8月作
【刘白】且同吟
·比较欢乐的流水账
·我还是第一次写著名的扬州初逢梗orz
“叫雪衣娘,…阿罗取的。”
“也太金贵了。”刘禹锡笑,手指伸进笼中,雪衣娘不怕人,头靠近来轻啄刘禹锡指甲,又缩回去,端正地停在站杆上。
白居易打开笼子,它便一跃稳稳当当落在白居易手上,白扬扬下巴,示意刘把手拿出来,鸟乖乖扑棱着翅膀落了过去。刘禹锡摸着柔软的羽毛赞叹:“凭认主这点,它对得起这名。”
鹦鹉站在刘手指上,发出咕噜噜的一串音。
“不会飞走吗?”
“剪过羽,飞不起来了。”白居易说着,“讲起来也可怜。”刘禹锡翻看雪衣娘剪了哪里的翅羽,附和:“……也是没办法的事。”...
·比较欢乐的流水账
·我还是第一次写著名的扬州初逢梗orz
“叫雪衣娘,…阿罗取的。”
“也太金贵了。”刘禹锡笑,手指伸进笼中,雪衣娘不怕人,头靠近来轻啄刘禹锡指甲,又缩回去,端正地停在站杆上。
白居易打开笼子,它便一跃稳稳当当落在白居易手上,白扬扬下巴,示意刘把手拿出来,鸟乖乖扑棱着翅膀落了过去。刘禹锡摸着柔软的羽毛赞叹:“凭认主这点,它对得起这名。”
鹦鹉站在刘手指上,发出咕噜噜的一串音。
“不会飞走吗?”
“剪过羽,飞不起来了。”白居易说着,“讲起来也可怜。”刘禹锡翻看雪衣娘剪了哪里的翅羽,附和:“……也是没办法的事。”
刘禹锡幼时也曾饲养过一只鹦鹉。
刘绪对他管教极严,但也很宠溺这个晚得的独子。不放心儿子出去和邻里的孩子们疯闹染上病,让他孤零零待在家又怕他太孤单,提回一只鹦鹉给刘禹锡玩。
因为不确定自己能让那只鸟活多久,他没给它取名。取了名字,会更容易产生感情,他不愿意用任何一个字去作为专指的称呼。没剪舌的鹦鹉,不会学人说话,可能是自己是一孩子还没到会调教鸟雀的纨绔年纪,即使自己每日做完功课就去逗它,养了好几个月也不会亲近人,稍微靠近些它就仓皇地在笼中乱蹦。
直到一个深秋的清晨,刘禹锡在食槽里放上食,亭午时再看鸟早已从没关严的门缝中钻出去了,鹦鹉的叫声和常见的喜鹊鹧鸪不像,很嘲哳,像喉咙喊哑了的怪叫。他听见鹦鹉还留在附近的树上亢奋地宣告自由,可枝桠繁茂,光影迷离,抬起头哪看得清鸟和叶的区别。
失落竟不是最强烈的情绪,刘禹锡感到火都把脸给烧红了。养不熟的东西。他忿忿地嘀咕。
大多时间都关在院子里,连气流都是静止的,没有新鲜事发生来转走孩子的注意力,于是他的怒气持续了好几天也没消下去哪怕一点。甚至晚上做梦也要梦见那只可恨的鸟,它停在椿树枝上,刘禹锡走近也不飞不叫。这椿树未被其他树遮挡,长得笔直,年轻的树皮光滑发亮,连疖子都没有。他个头小够不着,爬树也爬不上,绿色羽翎的鹦鹉停在自己伸手高几尺处不动,像枚青翠饱满的果子,刘禹锡气得快哭。
被保姆唤醒才知自己被梦魇住了,粘着一背虚汗,醒后才后怕起梦里那个发疯的自己,愤怒什么的再也顾不上了。再后来刘绪抱给他只细犬,黏人,缠着刘禹锡的腿连步子都迈不开,尾巴摇出虚影,这才让他重拾在动物面前的信心。
不仅是白鹦鹉,白居易此次回东都的船里甚至还塞了对白鹤。没成年,是刚出壳,一身灰黄茸毛的鹤雏。几千多里的水路!白乐天派人专门照看这俩孱弱的幼鸟,刘禹锡直呼玩物丧志。
“能有多大关系,阿罗也很喜欢它们。”
“阿罗可不是孩子了,”刘禹锡不赞同,“她已经过了能做父亲玩乐的借口的年龄。”
两人同时罢郡,苏州和州也隔得近,也都势必经过扬州。不过江面阔渺,能在淮南这样不期而遇,实在算是缘分。
既至扬州,自然会去栖灵寺。栖灵寺塔高耸入云,不再年轻的他们说说笑笑,走走停停,爬到了顶层也没觉出有多困难。自第九层往下看,广陵城被灰瓦的楼阁划分为规整的小格,十里烟堤柳叶落尽,只余濛濛的赭黄。快入冬桂花依然没衰败,只是在如此之高的寺塔塔顶,再芳馥的香风也卷不上来了。世间多数事物似乎都沉淀在底处,他们周遭,仅有的是寒风和一掠而过的白鸟。连对方的声音也更加清晰:
“钓鱼翁,在这里作也不错。”
刘禹锡点头,生于长于江南,他是喜欢这片土地的。客游广陵郡,晚出临江城。年轻在杜佑幕中做事的那段时光,都是愉快的回忆。不过白居易会真愿意在南方养老,他倒也不这样认为。
逢山辄依棹,遇寺多题诗,就这样且游且行,两旬才走了四百里。一路上刘禹锡嘴上说白廿二玩物丧志,自己对鹤雏却十分上心,甚至都超过了主人家。仙禽哪会容易侍弄,居然也在刘禹锡的照看下羽翼渐丰,无一只夭折。
刘禹锡挑了点花果喂给白鹤,指着笼中的鹦鹉问,“鹤也会脱成红嘴么?”雪衣娘的喙渐渐由黄到粉到红,白鸟配着嘴上这一抹亮红,更显得神气了。鹤他先前只在画中看到过,没去留意鹤嘴是什么色的。
“会变为青灰色。”白居易在苏州倒是看过好几次鹤。不过他也没留意,绝不是红的,但也只能凭印象含糊回答。
楚州冬天主要是绵绵不绝的雨,到了岁杪才落下点薄雪。刺史郭行馀很热情地招待他们,淮水也结了冰,遂一直稽留到了旦日。离开时河面浮着碎冰,寒烟如织,山雪初融,难得的晴朗日光穿过清寒的空气后照到身上时也已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刘禹锡煎茶,白居易紧挨着取暖,两人围着火炉没说话。就算是温和的南方,在郭行馀府上待在太久,回船上也一时还习惯不了舱内的寒冷。
刘梦得将饽沫均匀倒入茶碗中,白居易道了谢,又想起:“你曾向皎然学诗,我记得他与茶圣相善。”
“皎然确实也精通茶道,只是我那时觉得煎茶好玩,却没能静心去品。”皎然说他用的火过旺,他则认为火小煎久了汤花会薄苦味也会加重。不承想四十年过去,还是保持着少年时的口味。现在愿意去试苦茶了,苦意味香,但自己煎还是偏爱拿大火烧。白居易是懂茶的,皎然毕竟是恩师,他不想让友人误以为皎然也喜欢这种不是太雅致的处理方式,于是解释道,“这倒不是他教的。”
淡香氤氲化开,茶是苏州产的,友人呷了口只道,“挺好的。”
到洛阳不久白居易被除为秘书监,稍微收拾又赶去长安。雪衣娘阿罗提着鸟笼就能走,但鹤已经长大不少,像半大的孩子对什么都好奇,活脱脱的两只走地鸡。且新昌坊宅的园林比不上履道坊,便没一同带去。
刘禹锡寄来两篇《鹤叹》诗,序云进他家门鹤就能认出他,真是华亭之尤物;诗云可惜主人在西京,日日只能闻鸡鸣上早朝。
其实秘书监事务不多,是个掌管典籍品秩甚重的清要官职。除了得起早,嗯,没有其他什么缺点。不过一众好友此时都担任要职,一比较自己这个秘书省长官更显得清闲。大和初有太多仍处于交接状态的工作,他们越是忙得脚不沾地,越是让白廿二感到一种无所事事的孤独。
不向杨家即庾家。连马牵出门都知道主动走去这两家的路,他们忙时自己也只能在长安郊外晃,春季是出游的好时节,但总是去终究会腻味。白居易百无聊赖地待家里看书,感慨外放时心心念念着涂山寺,现在回了京又开始想阊门。
他想着要不把鹤给刘禹锡养一阵,他喜欢鹤,鹤也亲他。自己既然看不着,权当给刘廿八添点乐趣。拿起笔管了,又想到洛滨坊刘廿八别说修园子,树都看不到几棵,遂打消这念头,捧着书继续看。
倒是裴相公有这闲情逸致,日无暇晷还努力忙里偷闲地给他写“未放归仙去,何如乞老翁。”夸自己的洛下西园多野水长松可供栖息。一连写了好几首。如此殷勤,白监能怎么办!
把鹤送给裴度时,白居易一边酬和一边腹诽:我是不在洛阳,你不也是?这放在绿野堂和放履道里有什么区别?心里一万个不乐意可笔下还是写“总是迂闲物,争堪伴相君”。
又寄信给身在东都的刘禹锡悄悄诉苦,打开他的回信一看,刘梦得完全没同情他,还乐着反问:这放在绿野堂和放履道里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区别?都不远,我想去看都能去看。
气得白舍人把信笺往旁一扔,连怼回去的话也不想写。
年末奉使东洛,能回到亲爱的履道里小住至来年春天,心情明亮不少。这次独往未携妻儿,出去玩乐更是自由自在无人管束了,年么,就在洛滨坊过了。孟郎仑郎俩孩子都乖巧,礼数周全学业也不曾因过年而懈怠。刘禹锡说长子之前进士落榜,在备下次的科举试。白居易觉得没问题,肯定能中。
等到雨湿檐花,晴波燕掠,回长安后除刑部侍郎,而刘禹锡也不久任命为主客郎中。刑部侍郎要做的事比秘书监繁重,自己却没像刘郎中一样热情高涨。不知是否和这几年饮酒无度有关,病痛垒在一起同时爆发,早朝北阙晚出南宫突然变得吃力起来。新一位皇帝的时代宦官势力发展快得惊人,不知何时已织出细密坚实的蛛网。朝政日非,也让他难对工作抱以希望。
刘蕡应贤良科而考官不敢取,白居易看了这位举子被众人赞叹的策论,真是好文章,可他又能埋怨谁,把刘蕡的落第归咎到谁的不作为上?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站出来说话。
刘禹锡又当了集贤院学士,一有空闲就直奔集贤殿内殿阅图书,成为了白廿二脚不沾地的好友们中的一员。刑部官忙,可种种原因导致白居易总无法专注地投入到工作中。光领俸禄不免有点心虚,身体状况也不算健康,夫人又不乐意他致仕……大和三年,白居易主动要求分司东都。
动身前往时是初夏,已有三两新蝉可闻。长乐亭边槐花带露,风裹着草木气息,湿度和温度都是一年中最舒适的。刘禹锡知制诰没能当成,虽没抱怨,但在集贤院读书的时间较之前还是明显减少了。为白居易饯行,白笑他你居然有空?笑得刘禹锡直给他翻白眼。
这反而让白居易更乐呵了。如今他羡慕起友人不曾熄灭的政治抱负,在亭中往外望去能看到都城飞扬的檐角,不过他已经老到眼中只有一团浑浊的色块。尘缨世网重重缚,回顾方知出得难。二十几岁梦寐以求的那一切,都如黏稠的淤泥,终于脱身才发觉往昔自己的处境。
“哪里觑得真切。”白居易喃喃道。
刘禹锡动了动嘴唇,皱眉,端起酒盏一股脑地灌白廿二,最后也没再说出什么。
鹤还是华亭的,又有不同。
也是一对,漂亮的那只在白居易手里有食时会凑来让他摸两把,生有杂毛的那只就算吃了食也不让人把手挨着它的白羽。只要碰到,黑眼珠一瞪,抗议地短鸣一声,再不满地飞走。太通人性了,完全是个娇蛮的小女儿。
都已这么大了,还能养熟么?白居易不太有信心。要认怕也是早认了刘廿八为主了。
亏得他还舍得送到洛阳来。
从苏州寄来的还有糯米,前年刘梦得喝他自酿的酒时,没说什么,但把他所讲的都听进去了。众传吴米可酿好酒,夏末新米才出就寄了过来。
鹤飞走十步远又落地,转过来看他。白居易也看着鹤,相视好一阵鹤才弯下脖颈啄食浅水处的泥藻,像是遮羞。
真是想不出它亲近人会是什么模样,等刘梦得回了洛阳得把这双鹤还给他。
可是到鹤死了,刘禹锡还没回东都。赴同州过洛阳只留了几日,这又怎会碰上白府的华亭鹤?只因杂羽太乖僻,赏鹤成了件对主人来说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风流事。
园中植物再丰富,沉沉院落终比不过可自由翱翔的天地,仙禽待在洛阳,逃不过短命。如白府众人所料想,先死的是那只杂羽的,它谁都不服,整天凶其他禽类,连唯一的同伴也啄。那坏脾性看着就不能长久。白居易倒是和刘禹锡一样,就喜欢这份傲气,和犯浑时仍透露的优雅。特意只给它起了名,即使鹤从不理会他。
另一只鹤形单影只,也没能再留多久。它用青灰色的喙轻轻抵上白少傅的肩,白居易低头看见它血般的顶与雪般的颈,两鬓萧萧的他不再离开洛阳,从此便再没见过鹤。
刘禹锡《再赠乐天》:一政政官轧轧,一年年老骎骎。身外名何足算,别来诗且同吟。
刘任苏州刺史那段和刘白合集中的上一篇是连起来的,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他从苏州送来的鹤和我元白合集中最末一篇是连起来的,感兴趣且无洁癖的朋友也可以看看
嘶……想了想还是把部分必要的诗列一下(文中出现过的句子就不列了):
白《鹦鹉》陇西鹦鹉到江东,养得经年嘴渐红。常恐思归先剪翅,每因喂食暂开笼。
刘《和乐天鹦鹉》谁遣聪明好颜色?事须安置入深笼。
刘《同乐天登栖灵寺塔》步步相携不觉难,九层云外倚栏干。
白《同梦得同登栖灵寺塔》半月悠悠在广陵,何楼何塔不同登?
刘《岁杪将发楚州呈乐天》楚泽雪初霁,楚城春欲归。
白《除日答梦得同发楚州》山雪映犹在,淮冰晴欲开。
刘《鹤叹》序:友人白乐天去年罢吴郡,挚双鹤雏以归。余相遇于扬子津,闲玩终日,翔舞调态,一符相书,信华亭之尤物也。今年春,乐天为秘书监,不以鹤随,置之洛阳第。一旦予入门问讯其家人,鹤轩然来睨,如记相识,徘徊俯仰,似含情顾慕填膺而不言者。因以作《鹤叹》,以赠乐天。
诗:寂寞一双鹤,主人在西京。……主人朝谒早,贪养汝南鸡。
白《闻新蝉赠刘二十八》蝉声发一时,槐花带两枝。
刘《答白刑部闻新蝉》晴清依露水。
白《赠梦得》头垂白发我思退,脚踏青云君欲忙。
白《长乐亭留别》
白《刘苏州寄酿酒糯米,李浙东寄〈杨柳枝〉舞衫,偶因尝酒试衫,辄成长句寄谢之》金屑醅浓吴米酿……惭愧故人怜寂寞,三千里外寄欢来。
刘《酬乐天谢衫酒见寄》酒法众传吴米好。
白《闲园独尝》序:因梦得所寄蜂鹤之咏,引成此篇以和之。
诗:仙禽狎君子。
寄鹤还好,刘28真的是还寄了那个,那个蜜蜂吗?这怎么寄过来的啊……
就先这样好了,想起来了再补orz
【元白|糖】入坑必读之《与元微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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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介绍——
《与元微之书》是元白二人分别被贬通、江二州之后,微之因为生病,许久没有和乐天通信。
乐天很担心微之,又无从得知友人的近况,悲愤之下提笔写出了这篇糖分超标感人肺腑的小作文(我愿称之为入坑必背文)。
那么接下来——就让我用不放过每一个细微糖点的显微镜精神!用兢兢业业逐字逐句分析糖点的磕学家精神!来为大家介绍一下这篇文章的糖糖:
1、况以胶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牵挛乖隔,各欲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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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介绍——
《与元微之书》是元白二人分别被贬通、江二州之后,微之因为生病,许久没有和乐天通信。
乐天很担心微之,又无从得知友人的近况,悲愤之下提笔写出了这篇糖分超标感人肺腑的小作文(我愿称之为入坑必背文)。
那么接下来——就让我用不放过每一个细微糖点的显微镜精神!用兢兢业业逐字逐句分析糖点的磕学家精神!来为大家介绍一下这篇文章的糖糖:
1、况以胶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牵挛乖隔,各欲白首。
啧啧啧~瞧瞧,瞧瞧这糟糕的用词:什么“胶漆之心”,什么“相合”、“相忘”的,这就是xql吗?
说正经的,这句是说 白乐天的怨念 元白二人的近况:
我们如胶似漆的两个人,偏偏被分隔在天涯海角,不能在一起(?)但又忘不掉对方。(这什么虐恋情深)以至于我们只能分隔两地,各自白首。
好虐好虐。
2、这里补充一点,就是全文中乐天多次呼喊“微之微之!”
这里是我在百度百科上看到一句话:
“信的开头和段尾,都有"微之微之"重叠呼喊受信人的名字,既亲切又能动情,表现出发信人和受信人不同寻常的关系。”
好家伙,连官方都说他们是“不同寻常”的关系了。
So,元白是真的szd!
3、仆初到浔阳时,有熊孺登来,得足下前年病甚时一札,上报疾状,次叙病心,终论平生交分。且云:危惙之际,不暇及他,唯收数帙文章,封题其上曰:"他日送达白二十二郎,便请以代书。"
这句是说乐天曾经收到过微之生病时寄来的一封信(我也不知道是哪封),信里微之说自己生病了,要乐天抱抱才能好 ,
但确实是不舒服的时候想乐天了。
呜呜呜我感觉这一点特别好磕,一个人在生病的时候不就会想起自己最重要的人吗,想得到这个人的照顾、安慰与陪伴。而对元微之而言,白乐天就是那个可以疗愈他的人。
不止如此,微之还说:“危惙之际,不暇及他,唯收数帙文章,他日送达白二十二郎,便请以代书。”
在临终之际,微之想把他最重要的文章送给白居易,想要他代为整理,这种行为无异于托孤。“微之于我也,其若是乎!”这便是乐天心中最真实的感受。
3、又睹所寄闻仆左降诗云:"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
这说的就是微之著名的那首诗。这首诗在现在也能给我们带来深深的感动。显然在当时更是如此。
对于微之的真情流露,乐天表示:呜呜呜我听不了微之说这种话,我真的会伤心的!
“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
4、且置是事,略叙近怀。……得同寒暖饥饱,此一泰也。……身衣口食,且免求人,此二泰也。……不唯忘归,可以终老。此三泰也。计足下久不得仆书,必加忧望,今故录三泰以先奉报,其余事况,条写如后云云。
这段的大致意思就是说,乐天想告诉微之他在江州过的很好,并列举出了“三泰”,想让微之放心。
他说他“形骸且健,方寸甚安”,说“蛇虺蚊蚋,虽有甚稀”,说“因置草堂,前有乔松十数株,修竹千余竿”。
但我们在《琵琶行》中看到的不是这样的:
明明是“谪居卧病浔阳城”,是“住近湓江地低湿”,是“黄芦苦竹绕宅生”。
但他却什么都不说,只因为他觉得——
“足下久不得仆书,必加忧望。”
他只是不想让他担心罢了。
5、平生故人,去我万里,瞥然尘念,此际暂生。
我一直感觉乐天对微之的“平生故人”这个称呼特别戳我,就像是古代版的“soulmate”。
呜呜呜这也是我最喜欢的句子之一,感觉就念着这短短的十六的字就能感觉到乐天对微之无尽的思念。
6、余习所牵,便成三韵云:"忆昔封书与君夜,金銮殿后欲明天。今夜封书在何处?庐山庵里晓灯前。笼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
这里就直接引用百度百科了:
“最后两句以‘笼鸟槛猿’喻作者自己和元稹都不得自由,坎坷之命运相同,但他们只要一息尚存,相见相亲的愿望就一日不止。‘人间相见是何年’,以反诘语气,表达出诗人对挚友元稹的强烈思念。”
这可不比我会写多了。(托腮)
7、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乐天顿首。
这里让我想到元白的另一个糖,就是微之说“无人会得此时意,一夜独眠西畔廊。”乐天立马和道:“怜君独卧无言语,唯我知君此夜心。”(kswlkswl)
乐天相信他们的心意是互通的。纵然相隔万里,身处胡越,但此夕我心唯君知。
或许无须写尽千行,因为你早已得知我的真心。
哦对,其实还有一个糖,就是“乐天顿首”这个点。
之前忘了在哪看到有个姐妹分析的说,一般书信最后都是自称名的,也就是说乐天应该写“居易顿首”,他在给别人的信里也确实是这样写的。
至于为什么给微之“特殊对待”呢那当然是因为微之喜欢叫他乐天啊
好宠啊救命。
不知道姐妹们有没有被腻歪的xql甜到,反正我在写的时候过一会儿就得停下来喘口气,因为被甜到呼吸不过来了(捂脸)
原文如下——
《与元微之书》
白居易
四月十日夜,乐天白:
微之微之!不见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书欲二年矣,人生几何,离阔如此?况以胶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牵挛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实为之,谓之奈何!
仆初到浔阳时,有熊孺登来,得足下前年病甚时一札,上报疾状,次叙病心,终论平生交分。且云:危惙之际,不暇及他,唯收数帙文章,封题其上曰:"他日送达白二十二郎,便请以代书。"悲哉!微之于我也,其若是乎!又睹所寄闻仆左降诗云:"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
且置是事,略叙近怀。仆自到九江,已涉三载。形骸且健,方寸甚安。下至家人,幸皆无恙。长兄去夏自徐州至,又有诸院孤小弟妹六七人提挈同来。顷所牵念者,今悉置在目前,得同寒暖饥饱,此一泰也。江州风候稍凉,地少瘴疠。乃至蛇虺蚊蚋,虽有,甚稀。湓鱼颇肥,江酒极美。其余食物,多类北地。仆门内之口虽不少,司马之俸虽不多,量入俭用,亦可自给。身衣口食,且免求人,此二泰也。仆去年秋始游庐山,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下,见云水泉石,胜绝第一,爱不能舍。因置草堂,前有乔松十数株,修竹千余竿。青萝为墙援,白石为桥道,流水周于舍下,飞泉落于檐间,红榴白莲,罗生池砌。大抵若是,不能殚记。每一独往,动弥旬日。平生所好者,尽在其中。不唯忘归,可以终老。此三泰也。计足下久不得仆书,必加忧望,今故录三泰以先奉报,其余事况,条写如后云云。
微之微之!作此书夜,正在草堂中山窗下,信手把笔,随意乱书。封题之时,不觉欲曙。举头但见山僧一两人,或坐或睡。又闻山猿谷鸟,哀鸣啾啾。平生故人,去我万里,瞥然尘念,此际暂生。余习所牵,便成三韵云:"忆昔封书与君夜,金銮殿后欲明天。今夜封书在何处?庐山庵里晓灯前。笼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乐天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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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建安二十五年(220)初刚接到关二爷消息的一夜(备还没有称王/称帝)
·备云/关赵/云亮云都有一点,不是主体但怕雷到就都打了tag
·落泪+战损云有
·好好的剧情被我整得细碎
·千万不要抠细节和考据!
(一)
他站起身,向主公的府邸走去,迎面撞上了初落的雪。冰冰凉凉地落下,沾了他的一头青丝。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成都繁华,却是禁不住太大的雪的。成都一下雪隔天便要化掉,半个城都是潮湿的,寒气从衣袖间往骨肉里钻。
只是他没顾上这些,只是跟着传口信的士卒匆匆地走,连附上不知何时拆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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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站起身,向主公的府邸走去,迎面撞上了初落的雪。冰冰凉凉地落下,沾了他的一头青丝。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成都繁华,却是禁不住太大的雪的。成都一下雪隔天便要化掉,半个城都是潮湿的,寒气从衣袖间往骨肉里钻。
只是他没顾上这些,只是跟着传口信的士卒匆匆地走,连附上不知何时拆卸了红灯笼也不知。
(二)
他眨了眨眼睛,泪水全然朦胧了双眼,他带着不可置信又读了一遍,直到穿堂风吹过,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兵败的消息来的太突然。蜀地被青山簇拥着,一片青葱隔绝了外界的战火,人们只得用书信垒起高台,去眺望山那一侧的喧嚣。
而这一日,蜀地外无言的高山轰然倒塌,记忆里伟岸的身躯被刨分,一边洛阳,一边当阳,唯有灵魂在风中,求与大汉的黄龙共舞。
他这么想着,泪水完全迷离了视线,男儿泪一滴一滴地从面颊上滚下来,沉默而无言的打在地板上。他知道这并非该哭的时刻,只是泪从眼里不停地涌出,如他心中汩汩流出的鲜血一般。他抑制不住眼泪,无声地哭,仿佛泪水可以够累出他们跨有荆益、剑指洛阳的未来。曙光如此之近,星辰却停止了转动。他几乎站不住,眼前漾出那人高大的身影,纵马提刀的模样,而那六年前告别的人,一诀永别。
他迷糊间感觉有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肩膀,接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抬起眸子,却是看清楚,只知道收的主人有一双极其熟悉的眼,带着担忧,一遍一遍的叫他的字。
他半晌之后终于看清了对面的人,抬手拭去眼泪,压下喉间咳意,唤起军师二字时才发觉自己早已泣不成声。
“去休息一会吧,”诸葛亮的声音里带着心疼,却残忍而坚定,“这儿需要我们。”
他摇了摇头决绝了提议,嘴张了又合,半晌才拼凑出句子:“三哥那里……知晓了么?”
“收到消息便送急信去了。”诸葛亮答道。诸葛亮递过去手帕,示意他擦净眼角的清泪——尽管诸葛亮自己的眼角也是通红通红的。肱股之臣意味着太多,他们自己便是半壁江山,需以血肉之躯扛下风雨。他们没有倒下的理由,特别是在此时。
(三)
诸葛亮没有想过初醒的主公会和温润的将军吵起来。也不知将军何时下的决定,赵云这会儿拿出对待军务时的犟脾气来,分寸不让。主公被气得用被子蒙住脑袋,而赵云则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偏堂。
两个人面对面处理着各自辖内的军务,一时间屋里寂静无声,有的只是窗外落雪的声音。诸葛亮没忍住,抬眼去问对面的人,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谁是那人头也不抬,闷声答道:“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
倒是背起自己的话来了。
诸葛亮无故想起了昔日隆中的草庐,下意识的避开了那句“军师如何看。”
他又能怎么看呢,他的看法能浇灭荆州人心中的愤火么?
诸葛亮叹了一口气,低头,不在言语。
(四)
侍从带来了主公的口信,让翊军将军前去博弈,请军师将军早些休息。
云亮二人对望了一眼,同时站起身。
诸葛亮有些担忧地复看了一眼赵云,赵云方要转身,碰上他的目光,嘴角牵扯出一丝苦笑:“放心,不至于打起来。”
他正要转身告辞,重物压上了他的肩,带着体温,温暖了他整身。他垂眸一看,是军师的外衣。他愣了一瞬,正要推辞,却看见有人小炮上了马车,一句保重的尾音连同嫌弃不能倒下的话一齐想起。他紧了紧外衣的带子,身子到心都温暖起来。
他一边低咳一边笑,摇摇头向主公的寝室走去。
(五)
他走进屋子,却发现刘备格外平静,反复一切都只是一个稀疏平常的夜晚,他们想无数次抵足而眠一样夜谈,把黑白二字散了满盘,天明了也浑然不知。
他落座,不发一言,只是静默的接过推来的白子。
而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他的棋子凭白添了些晦暗不明的东西进去。
“子龙,”刘备终究打破了沉默,“你今年可是四十五了?”
他一愣,点点头。
“孤今年六十啦。”刘备长叹一句。
他抬头看主公的眉目,窗外的风雪愈发大了,连主公的鬓间都是银装素裹。
“只是,子龙,你老过么?”
他愣住,一时无言,点头又摇头,却看见刘备站起身来。
“今天就到这儿吧。”
(六)
他迎着风雪出了府,雪比出门前大了许多,山雨欲来前的风在街上肆虐,从他的身边飘过,一阵冰凉。今夜冷得过分了,他裹着两件大衣还有些寒冷,有点庆幸军师留了件大衣给他,否则那不仅是如此冰凉了。
宵禁的街上除了偶尔路过的打更人一片寂静,他抱着军务在手上,心里却想着刘备的话。
他老过么。
而老又是什么。
是青丝染上白雪,是皱纹爬上脸颊,是手指不在利索么?
如果不是,又会是什么呢。
他踏进屋的时候还在想。
他点了烛,在烛光下处理委婉的军务。雪在窗外小了很多,淅淅沥沥的下,没有停歇。暖黄色的烛光让他有些发昏,带着茫茫然,眼前的景象糊成了一片。
(七)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隐隐约约有个高达的身影正在为他换手巾。手巾在额上不在冰凉,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压着他,他想去翻身。一动便牵扯到腰侧的伤,未有太多准备地痛吟出声,却意外的捕捉到那人顺的不知所措。他闭上眼,感觉有一双手轻轻摸着他的脑袋,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拘谨着,粗粗的,带着习武之人的茧子。
他一瞬间想起了很多。
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他从幼时便开始习武,却从未杀过人。他把枪横在敌将的咽喉是犹豫了一瞬,那人的长枪便穿透了他的腰侧。疼痛在一瞬间炸裂开来,不止那处伤口,周围的一大片肌肉都在疼,让他直不起腰,握枪的手一颤,划过对手的咽喉,留下一片红雨。他恍惚间看见有个高大的身影搂住了坠马的他,带着拘谨与疼惜。
那之后他大多时候都在睡觉,即使醒了也没什么力气,值得软软地睡在床上。他听到军医换药时二哥问他的状况,老军医皱着眉说他这一处贯穿伤擦着了肺,只怕会落下病根。他听得素来冷静的关将军失了分寸,言语间带了他从未见过的着急。他把头扭进被子里无声地笑,亲情全然抚平了伤口的疼痛,哪怕是后被二哥三哥骂一顿也值了。
他感到有目光始终温和而含蓄地注视着自己,一直到永远。
(八)
他是被雪打窗棂的声音惊醒的。
雪陡然加大,寒气涌进屋内,他的咳意再也压制不住,咳出声来。他心里却又怕吵醒妻子,只得压了嗓子去咳,眼角不知何时溢出泪来。
他才发现自己在案上睡着了,带着一个美梦。
他低笑一声,努力去压喉间的咳。
这种天气他本就是最遭罪的,戎马倥偬间带了不少旧伤,稍不注意便要发作,疼上许久。他明显感到天寒地冻里旧时腰侧的伤被牵动,一咳起来就止不住地疼,眼前模模糊糊便倒映出了落马时温暖的怀抱和带着疼惜的照顾。他异常清晰地想起自己不再年少,意气风发的日子随风东去,而他在岁月间垂垂老矣。他还在不惑之年,有时候他却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衰老下去,几乎不可抗拒。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行将朽木的躯壳,盼望着趁归于尘土间多做些事儿,一边又不服于岁月,一颗心还是如少年时一般初心不改,执着地追求儿时的光。
此时,旧伤一点点翻卷上来,一举一动都受到牵连,如千万根针扎入皮肉。他努力等疼痛过去,放低的咳嗽让他把身体折磨更甚,冬日里,汗一滴,从额头砸到手心。他的手随意捉住了什么,抬起头才发现是一竹简,沾染了一手心的汗,被捏出了碎痕。
老了吧。
他莫名服了输,收拾好一桌的军务,天色尚早,准备到榻上歇一会。
只是他一闭目,关将军的身影又出现在了眼前。
他在床上闭了眼,侧了身避免去压到旧伤,到梦里去寻他的二哥了。
(九)
卯时的时候,亲兵从窗外走过,他被惊醒,抹去一身虚汗,听得了三将军到成都的消息。
他更了衣,在亲兵欲言又止中出了屋,向主公的府邸走去。
此时太阳还未出来,雪还在下,他多披了一件外衣,不知是不是因为旧伤的原因,还是感到冷。他没有停步,从吱呀里的岁月走过,坚定地走去。
他未曾老过,他的心依旧记得很早很早之前,规划好的理想蓝图。
雪还在下,可他依旧前行,去劝可能性几乎为零的一场。
为君拚却风雪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