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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推文】5年来最喜欢的45篇ggad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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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真的、很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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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pen at the Clo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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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恰到好处,画面感很强,善用lof的加粗字体进行强调突出;句式长短骈散间用,极具韵律美;人物刻画鲜明生动,角色多而不乱,视角转换自然流畅……毫无疑问,一部精致、精美、精彩的长篇小说。


而且这篇真的、真的不会很明显的ooc欸,完美衔接上HP7——


除了没完结,这是一部几乎挑不出错处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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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没打错名字,但,应该没人不知道这篇,吧


更喜欢《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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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南瓜!新文《死神的计划》正在连载!用词更准确!塑造更鲜明!如果说《山谷》系列文笔节奏还稍显青涩,《死神》绝对可以满足咱搞ggad的美好需求()总之是好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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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另一篇《雪国在柏林的冬日》也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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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gad戏份较少——经典之作,毋庸置疑。


金发高马尾gg好喜欢……(不)


轻松幽默!睡前必看!


以及我真的很好奇作者一顿几个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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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p+夜访 重返人间》某绿色女频千字三分软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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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页池

烧雪续春

-邱庆之x李饼

-李饼不断穿越回到过去,试图救下邱庆之

-李饼视角,he,2w+一发完




之一

 

李饼睁眼,香炉上残雾袅袅,视物模糊,恍惚倒像依旧置身南柯。  

 

神思片刻未定,一股痛楚却猛然袭来。痛,钻心的痛,痛过扶棺返乡时被刺一刀,痛到似要把这三年错失的沉疴加倍奉还与他。  

 

胸痹彻骨,一身冷汗,李饼蜷身勉力支撑着,要坐起舒缓却手臂一软,扶了个空,连人带被衾一道滚到榻下。  

 

这一遭疼的,教人不清醒也难。李饼咬牙,神志复苏,便有一长段不曾熟谙的记忆...

-邱庆之x李饼

-李饼不断穿越回到过去,试图救下邱庆之

-李饼视角,he,2w+一发完




之一

 

李饼睁眼,香炉上残雾袅袅,视物模糊,恍惚倒像依旧置身南柯。  

 

神思片刻未定,一股痛楚却猛然袭来。痛,钻心的痛,痛过扶棺返乡时被刺一刀,痛到似要把这三年错失的沉疴加倍奉还与他。  

 

胸痹彻骨,一身冷汗,李饼蜷身勉力支撑着,要坐起舒缓却手臂一软,扶了个空,连人带被衾一道滚到榻下。  

 

这一遭疼的,教人不清醒也难。李饼咬牙,神志复苏,便有一长段不曾熟谙的记忆劈开脑海,仿若故人旧事焚尽后漫天纸灰,落地生根长出新枝。  

 

这段多出来的记忆只到两日前。两日前金吾卫纠获要案,罪人移送大理寺候审。这之后,便应当是他昏睡的时日。  

 

 

门外喧哗非常,有人呼喊,有人疾走,门扉咣啷撞开,有人脚步跌撞,由远及近,带着十二分的心急火燎:“饼、饼爷!你醒嘞!”  

 

一双手探来,像惊惶的浮木,把李饼自苦海中捞起。中衣被汗濡湿,伏贴出落落病骨,李饼自嘲想,这般果真狼狈极了,落水鬼。  

 

想必陈拾给这光景吓得不轻,嚷着说饼爷别动,你心疾这是又犯嘞,俺去叫郎中!李饼要拉住他,慢了半步,只将衣角死死攥住。  

 

 

李饼需确认一件事。唯一的,也是最紧要的事。  

 

他从来不信命数,不肯认输,哪怕死局也要问苍天搏上一搏。  

 

便把自己当筹码,押在赌局——如今已然是最后一场。  

 

 

李饼顾不得旧疾复发,亦顾不得其他种种,只问,邱庆之在哪?  

 

陈拾怔住。  

 

咬碎两列银牙,屏住一口呼吸,再开口还是问,邱庆之,在哪?  

 

但见陈拾神色犹疑不定,“邱……庆之?那金吾卫押来当天就关进牢里。饼爷,你还生着病嘞,审犯人哪儿中?”  

 

 

 

之二  

 

腊月初三,一男子连杀数人后,被当街擒获。他对罪行供认不讳,供述家人长久被地痞欺侮,自己一时忍无再忍,怒而愤起,报复杀人,再不言其他。下狱后未及提审,隔日即被狱卒发现撞墙自尽于牢中。  

 

男子膝下无儿女,家中仅有年迈阿爷与刚过门的新妇。其家人闻死讯,天不亮即等在大理寺门前,一到卯时便击登闻鼓鸣冤求见,接连数日不曾间断。  

 

须发皆白的老人在堂前跪了又跪,最后一次绝望伏地,久久不起,声嘶力疲,丧子之痛的泪从阶下洒到了公堂。那妇人也双眼红肿,却镇定刚强些许,她道:“大人,民女知道,这天下的事官府不是件件能管、样样能管,可若连呈上公堂的事都管不了,还有什么公道可言?”  

 

李饼听了,却答不上来。  

 

毕竟案件已了。经明镜堂查证,男子口供属实,恶徒横行霸道是真,他行凶杀人亦不假,案牍卷宗落笔钤印,也不过寥寥几句陈述而已。大理寺推断刑狱,严明黑白,职责已尽。  

 

可律法的公道,和人心的公道,有时并不相通。  

 

 

待二人离去后,李饼叮嘱明镜堂众人,给这家人送些银钱,往后多加照拂。终归心里戚戚,自觉有所亏欠。  

 

一时气氛凝重。王七先捱不住了,“少卿大人,这事怪不得你。冤有头债有主,那人报了仇,又自己以命相抵还了债,就算是结清了。”被孙豹一盯,又赶忙找补,“若要怪罪于谁,也只能怪那地痞欺男霸女,可全天下地痞无赖那么多,抓了一个冒出来十个,谁能保证这次没事,下次就不会再出事?”  

 

阿里巴巴也随声附和,说是啊是啊,九牛一毛不足挂齿。  

 

崔倍自堂审开始不发一言,这会儿忽道:“但那原本也是个无辜之人,新婚燕尔,本是喜事,如今却变丧年。老人丧子,女子亡夫,皆是弱者,无依无靠。日后若再被欺凌……”眼角泫然,几欲落泪,“……只怕会比先前过得更加不易。”  

 

几人莫衷一是。李饼几夜辗转未眠,早就头疼得厉害,你来我往一言一语听了个囫囵,囫囵卡在心上,有如骨鲠。  

 

他放不过自己,却不能要人人如此。讲不出什么,就挥挥手道大家都下去吧,各司其职,此案已结。  

 

低头按几圈眉心,再抬头,却见陈拾还在跟前站着。  

 

以为他留下是来宽慰自己。李饼道,我好得很,你若没其他事要问,也下去吧。  

 

陈拾连连摆手解释:不是不是!那送人家的银子,明镜堂大伙儿商量,不能单你一个人出,大伙儿都有份。见李饼笑笑应允,方又小心翼翼试探,“饼爷,这桩案子不是啥难破嘞案子。恁难受,是觉着犯人是好人,不该死。是不是……你是不是,又想起邱将军?”  

 

 

已时入隆冬,大理寺上下清廉,领受朝廷薪炭都不多取一分。李饼又将自己那份薪炭分出些给寺中人等,于是入夜后衾枕似铁,总是冷的,外加数日前那桩杀人案,心事盘萦,总难入眠。  

 

这夜不知何故,约莫积劳困乏久了,一阖眼,李饼便沉沉睡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梦,李饼本在处理积压卷宗,忽被外面司直甲与司直乙闲叙的话分去神思。  

 

司直甲道:南市又有斗殴,听闻是无赖强取豪夺他人之妇。  

 

司直乙道:但不归大理寺管辖,让金吾卫抓去吧。  

 

理虽不糙,话却刺耳,有如鞭笞,李饼复又想起狱中那自尽而死的囚犯,想起未亡人字字泣血的诘问,这些赶着他不自觉疾步过去,“此事在何处发生?”  

 

得到回禀,李饼决然赶去。  

 

到场时人群混做一团,围观者多,正乱者寥寥。李饼挤到中间,待看清被打之人的脸,先愣了片刻。  

 

正是前几日报复杀人的那名凶犯。  

 

而此时,市井无赖几人正围一圈,对其拳打脚踢,口发詈词。  

 

给李饼怒火气出三丈,冲上前几式便打趴无赖,个个切中要害,听取一片吱哇怪叫哀声求饶。随后差役巡逻而至,李饼与其交涉,遂押送几人离去。  

 

被围殴男子因获救,叩谢不止,李饼扶他起来,眉目舒展,温言道:“若再有冤屈,可告大理寺。若大理寺不能管,可告大理寺少卿李饼。”对方听罢,热泪满盈,直道青天大老爷。  

 

如此,只觉心上千钧的亏欠会抽离一点,虽身在梦中。  

 

 

翌日醒来,李饼想起梦中之事,对那家家人记挂起来,心道该问问现状才好。出房门时恰逢崔倍经过廊下,便同他讲起。  

 

殊不知崔倍一脸茫然,说并无此案发生啊。  

 

“怎会没有?”李饼挑眉,“本月并无其他凶案。”连记岔的可能性都为零。  

 

崔倍垂眉耷眼,却言之凿凿,“少卿大人,本月共断狱四起。三起由刑部移送复核,一起为金吾卫纠获当铺偷盗案。这当街杀人案确是没有。”  

 

崔倍素来诚实,记性犹佳,若说没有,那便是真没有了。  

 

反倒教李饼如堕五里雾中,此案来龙去脉翔实,自己记得清清楚楚,绝非臆想杜撰。  

 

可若真实发生过,崔倍又何必如此回答?  

 

 

 

之三  

 

李饼踏回房中,甫一进门,便有异香轻袭。方在房中久睡,不闻其香,此番从外面回来,才注意到这突兀之处。   

 

查案已成习惯。一遇奇诡,要下意识催发妖力,李饼眼睑眨动,幻化出琥珀猫瞳。  

 

时空凝顿,屋中丝缕气息织成走马灯图景。他见陈拾将些许合香粉从瓷瓶取出,填入几上香炉,嘀嘀咕咕摆弄许久,似是棘手。又见陈拾出门,片刻折回,搬了王七来做救兵。待香炉燃起,暗香似云出岫,二人方才离去。  

 

香灰已冷,李饼拈来一指轻嗅,气味虽式微,却是异香无疑。  

 

 

“饼爷!你吃包子,刚蒸出来羊肉馅嘞!”始作俑者来得巧,咋咋哄哄又热气腾腾,包子盘还没放下,一见李饼又开始担忧,“天儿怪冷嘞,你穿恁少,冻着可麻烦!”  

 

李饼一心全在香灰上,其余浑然不觉。看向陈拾,不接话,只问:“这香你从何处得来?”  

 

给陈拾问了个始料未及,眼光在李饼挑起的眉峰和香炉之间晃荡片刻,自知躲不过。就搓着衣角,一五一十地答:……是闺女从大理寺哪个旮旯翻出来嘞,俺问过别人,都说冇见过。俺寻思你这两天睡不踏实,听别人说点香安神,俺就想给你点上,没准儿真能管用。饼爷,俺不该乱动东西,你……你骂俺打俺都中!这事儿怪俺,不怪闺女。  

 

李饼知其好意,哑然失笑,“我骂你做什么?”想来一心思忖异香与消失案件关联,神色过于凝重,便佯作轻咳遮掩,又拍拍陈拾紧绷的肩,“那剩下的香粉呢?”  

 

陈拾见状,长舒一口气,“俺用完就放回盒子里,就搁西边柜子上第三层。”  

 

 

圣人在位,万邦来朝。西域及南蛮诸国朝贡珍品,异香多在其列。香品名目繁多,用处不一而足。  

 

更有诡谲者近乎天方夜谭。一说波斯所产引魂香,燃之可令白骨生肉、死者复苏;一说龟兹进贡安息香,闻之可入他人梦境。如此种种,流传于坊间市里,李饼先前也只当无稽之谈。  

 

如今看来,或许并非全不可信。  

 

 

点卯既过,忽有差役来报,说几日前南市逮获的几名地痞供认不讳。明府大人有令,还须请李少卿前往洛阳县衙,做个人证。  

 

正是他在梦中所行之举,现下明晃晃变成现实。  

 

李饼应下,面不改色,心思却如风过草动。  

 

此事离奇,故事何以颠倒,不知是否还牵连其他。若真与那来历不明的合香有关,李饼暗道,却是要彻查一番。  

 

 

 

之四  

 

火炉哔剥,明镜堂围坐一圈。王家遣人送了些江南果脯糕饼来,花花绿绿摆上一桌,便成了春团锦簇,托起天侃地侃。  

 

阿里巴巴道我们国家也有这种传说,什么鱼龙戏法,什么神秘咒语,还有画个圈就能将人送去另外一个世界,哎呀,大千世界不足为奇。陈拾听后咋舌,乖乖,人还能突然消失突然出现?听着咋恁像鬼故事!  

 

王七道少卿大人屡次三番遇上这种怪事,说不定是命格有所冲撞,得找个法子驱驱邪。可想而知被孙豹塞了一大块糕饼,说吃东西都堵不上你的嘴,少说两句。  

 

崔倍倒从容,道凡有来路,必有记载。即便未正式入册,也定然会有人口口相传,况且是此等奇诡之物。又问,少卿大人,您在想什么?  

 

方才端详这合香半晌,心事如草木疯长,李饼并未留意他们交谈。被崔倍唤几声,幡然回神,“啊,这瓶子青釉细口,各窑多有烧制。香粉暗褐香,看不出玄机,嗅来也无甚奇怪。”  

 

李饼同他们坦诚,讲了此事来龙去脉。唯独出于私心,隐瞒了一件事。  

 

他寻到此物时,认出那装香瓶的木匣,是邱庆之遗物。  

 

 

少时相伴,契若金兰。李饼赏识邱庆之,李稷亦视他如己出,有意厚待。可邱庆之拒绝,说既为家仆,吃穿用度便按家仆来计,不宜偏私,此为尊卑,更是公平。  

 

邱庆之的脾性说一不二,又是一身气节如竹,宁折不弯,从来只有他想做的,没有旁人要他做的。李饼十成十地知晓,以后便不再提及。  

 

由此除读书习武之外,邱庆之便一直与家仆同在下房吃住。  

 

李饼虽口上答应,却捱不住,邱庆之洒扫时他就在廊下望着,邱庆之扫几个时辰,他便望几个时辰。眼睛里总希冀雨天,只因邱庆之不必忙碌。少年时纯粹,总觉黏在一起就算好,连苦事都变成好的,习文练字更好,一杆笔两只手紧握,熹微鸟鸣之时到灯火如豆的夜。  

 

却不曾记得,因容易胸闷气短,往年他最厌恶雨天。  

 

李饼往下房跑的次数日愈频繁。后来见邱庆之床头多出一个木匣,却从未打开过。  

 

邱庆之不说,李饼就不问,自知问也无用。可少年好奇的念头一如白纸,所见所闻泼墨上去,闹得人心痒。有回李饼来寻邱庆之,他却不在,那匣子孤伶伶摆在那里,像白纸上斗大墨点,惹得李饼忍不住去看。  

 

刀工粗犷,质式素朴,邱庆之的手笔。掂在手中声响沉闷,应该装满物什。  

 

像不防人,并未上锁,李饼便鬼使神差打开:刻刀,匕首,紫竹笔,竹篾编的小鸟,及一些其他。大抵是邱庆之喜爱之物,李饼这样想着,却从缝隙中看到自己的笔迹。  

 

抻出来展开,是一沓字帖。首张更是熟悉,邱庆之初习字时,李饼一撇一捺教他写的那首《小雅·伐木》。  

 

是有这么回事。李饼想起,先前教邱庆之习字,家中字帖笔法或内容,二者总难完全合衬心意。李饼便自己誊了文章做字帖给邱庆之临摹。  

 

誊抄者认真,临摹者也不遑多让。邱庆之极有天资,学得飞快,不久便可落拓成笔。未曾想这几张字帖,本成废纸再无用处,眼前却是被邱庆之珍而重之地宝贝起来。  

 

正要再往后看,却听房门处一人轻道:“李饼?你怎么在这儿?”  

 

邱庆之。  

 

那声问询好似探出手,攫住他的心跳吐息,李饼一僵滞,木匣从手间坠落,“哐啷”砸开,其间贮物滚散一地,字帖也飘落开,七零八落。  

 

李饼和邱庆之俱是一怔。紧接着李饼慌忙跪下,一件一件往回捡。  

 

怕邱庆之恼火,更怕邱庆之与他嫌隙,分辩吗,道歉吗,舌头如草叶颤动,几个字音的露珠滚动数下又坠回肚中,“邱庆之,我……”  

 

视线暗了,一团影子笼上来。李饼抬头,额头正巧磕在邱庆之下巴。不疼,但滑稽,四目交接,倒不知谁先禁不住,绷紧的窗纸戳了小口,噗嗤泄气,笑出了声。  

 

邱庆之没有怨他。李饼这才觉察手心里实打实沁满了汗。  

 

“知道你身体弱,却不知东西都拿不好。如此一来,下次比试,必是我赢。”邱庆之调侃,顿了顿,又想起正事,“药刚熬好,李福正在寻你。你若不愿服输,先去把药喝了再说。”  

 

李饼心知肚明,邱庆之若想赢他,根本不在话下,可他偏次次放水。眼下诓他喝药,不免问:“李福叫你来的?上次我嫌药苦,偷偷倒掉,被他追着唠叨了三天。”  

 

邱庆之道:“就算他不叫我,我也会督促你遵医嘱。”李饼摆出一副苦相,等着邱庆之软硬兼施的下文,果然邱庆之“哎”一声:“早给你带了醉仙居的糖酪樱桃,先喝药再吃。”  

 

攥着的最后一张纸还给邱庆之,递出去才看到被汗洇湿,背面晕开一方墨,不像字,倒像画了什么人,眉眼隐约可辨,有些熟悉。  

 

邱庆之将纸叠平整,又压回匣底,突然抬头,亮起立誓一般澄澈的眼睛,“李饼,以后你有任何事要问,问便是了。我不会背弃你,也对你绝无隐瞒。”  

 

那叠纸间,邱庆之和李饼的字横竖撇折相依,分也分不开,好似李饼跳到邱庆之背上时,胸腔紧黏着脊梁。  

 

彼时年纪尚浅,未经参商,不懂生死,不知旦夕惊变,总以为人生圆满是常态,最大的苦处不过一碗药汤。  

 

总以为将来尚在很远的将来。  

 

 

邱庆之死后,李饼去其住处收敛遗物。生前贵为左金吾卫将军,竟清贫如洗,所遗不过一柄配剑,几身衣裳,成摞竹简卷册,与些日常用物,再无其他。是徐虎道,邱将军出仕三年,视国战老兵同手足,所受俸禄大半散与众人以供生计,他自己却是半亩田宅都未曾购置。  

 

也怕是他孤注一掷的筹谋,连退路都不愿给自己留过。  

 

那些东西李饼不敢看,带回来装不满半马车,便在大理寺腾了间房,堆进去。  

 

 

往者无可复生。邱庆之依制落葬于北邙山,李饼月月前去祭扫。生前时日辗转颠沛泰半,便再多烧些纸钱,教他九泉下不必再吃拮据的苦。  

 

造化终是弄人。那时执拗着不想说的话,如今却变成无人可诉说。李饼每每想问,这三年你是如何过的?苦吗累吗孤单吗?梦中的邱庆之沉默,眼前死去的邱庆之亦不答。  

 

大滴泪珠悄悄没入野草,李饼又笑了,不知笑邱庆之还是他自己,道,说好凡事皆有回应,你就自顾自走了,这算哪门子说好?  

 

黄土无言,冢前朔风野大,纸灰飞扬。  

 

 

只是未曾料到,时隔多月,旧物重见天日,竟是在这般光景下。  

 

大理寺中,李饼拿着那木匣,往事旧忆似江潮褪去,复又看回香瓶,思虑重上几分。  

 

——邱庆之,此物你从何处得来?又有何事隐瞒?  

 

 

 

之五  

 

永安阁事败,其中老臣多为前朝臣子,李唐旧党。如今被长生之术所蛊,结党营私,活人入药,草菅人命无数,反倒成了活生生的妖怪。圣人大怒降旨,明正典刑,无论犯案者还是党附,皆数罪并罚,夷灭三族,以儆效尤。  

 

对一枝花处置,她却迟迟未下决断。李饼屡次奏请,垂帘之后声音潦草敷衍,先说此妖人为人证,至关重要。后来厌烦了,连听都懒得,“李卿若无它事要奏,一枝花一事不必问了,下去吧。”  

 

李饼岂会不知圣人城府?死了的便是无用,留着的便是有用。治罪永安阁,多半早有此意,此番正好乘了东风,给铲除异己冠以个方便昭示天下的由头。  

 

但阴差阳错得以转机,眼下,他正需要一枝花。  

 

 

刑部天牢,羁押重犯死囚之地。李饼踏入时只觉一片死气如瘴,两侧幢幢灯影,所映面目各异,却都滞如一潭泥淖。也有溅出来的泥星子,寥寥可数,见到来人便扛枷拖锁扑到牢房门上,喊着什么,被狱卒呵斥回去。  

 

李饼只疾步往前走。依狱卒所言,一枝花凶残,被关押在最深处牢房,金吾卫代为轮值看守。  

 

越往里走,好似越密不透风,慢说逃出去,插翅也难飞。终于看到金吾卫士兵二人,李饼上前,亮明鱼符道,需暂审犯人,行个方便。二人会意,便退到一旁。  

 

红发杂乱,沾满草芥。一枝花朝着内墙蜷伏在地,全无动静。  

 

李饼盯着他道,一枝花。  

 

那团红发微微颤动,又静下来。再经少顷,才听他幽幽道:“李饼,你来看我的笑话?”一无往日张扬戏谑,只似一路走来李饼所见那些泥淖,无波无澜。  

 

李饼再道:“你的生死唯圣人所裁,我做不得主。”风生石为千牛卫所缴,一枝花并未服下,显而易见出自圣人旨意。  

 

“那女人不想我变回凡人,她说若我死了,会毁了她的千秋基业。”一枝花冷笑,“无非是恋栈权位,贪图长生的厉鬼,你们都让我感到恶心,恶心,恶心。”  

 

“可邱庆之不是。”  

 

这名字埋在一枝花心底,是讳莫如深的疤,痼疾难愈,每每强行撕开,鲜血淋漓。李饼见一枝花抖了几下,似要起身,铁链摩擦发出响动,揭开的口子开始令泥淖下暗涌。“李饼,你来不会只是为了和我谈旧事吧?”  

 

李饼道:是,也不是。从怀中取出那瓶香粉,取下瓶盖,“你可知在子墟国,有异香制法,焚之可令人梦回过往,改换将来?”  

 

地上的人猛然挣起,朝李饼扑来,刚到一半便被脚镣拴住,寸步难行,铁链好似银蛇,被铆钉钉在墙内,另一端死死咬住脚踝脚铐。  

 

李饼方才看清一枝花面容,困得憔悴,饿得嶙峋,脏得灰头土脸,嘴角却咧成瘆人的兴奋。  

 

“有意思有意思!这东西你从何处得来的?别告诉我你已经用过了……啊!对!想必是用过了,否则你也不会来这样问我——”  

 

李饼干脆利落打断,你告诉我用法,我自会告知你来历。一枝花听进去,像默许这交易,眼睛上瞥,从数百年记忆里舀起零星片段。  

 

“这香制法早已佚失,我只记得,是什么山阴之木和山阳之木调配,至阴至阳,逆转日月。脑中所想即可回溯,但至多只能维持几个时辰,几个来着……反正一过,人就要回到现在。”一枝花眼珠回转,觑视李饼,似在打量,“但一切诸果皆从因起,如若改变什么,自然只能看到改变后的结果。说说吧,你做了什么?”  

 

膺下了然。李宅五年,从未见过此物,李饼思忖,应当是邱庆之国战之后所得。原意在一枝花这里试探口风,却真给他想了个八九不离十。  

 

可没必要回答一枝花,李饼只道:“刚说了,我只告诉你来历。”随后在一枝花注目下,一字一顿道,是邱庆之遗物。  

 

“邱庆之……又是邱庆之!”一枝花目眦尽裂,挥手顿足要挣断脚镣手铐,“我该想到的,毕竟他是个疯子!你……”蓦然间停下动作,眼神里溢出难以置信,“……我知道了,你要用这个去救他。是不是?你要去救他!”  

 

喧哗甚过,一旁金吾卫只得上前来,委婉示意李饼。要问之事已有定论,李饼也无意多留,谢过二人之后,又道,他应该不会再逃狱出去。  

 

金吾卫不解其意,问询为何,只得来一句“夫哀莫大于心死”。随后,李饼转身离开。  

 

只听身后一枝花仍在声嘶力竭地喊,李饼,你也是疯子!你们两个都是!又听他迸溅出狂笑,泥点般砸到四壁,他喊道,你根本、不可能、救得了他!  

 

 

 

之六  

 

我要救邱庆之。  

 

腊月初十,正逢休沐。孙豹王七家人前来馈岁,野果盈筐,兔卧鲤横,蔬蕨春盘,喜气洋洋。蔡叔酿的屠苏酒尚未泥封,阿里巴巴偷尝一口,苦得涕泗交加。  

 

我要救邱庆之。  

 

李饼在房内写拜年贴,忽觉天光发亮,推窗看去,正是草结碎玉,雪意昏昏。他往日不信这些,如今却想,天降瑞雪,必是吉兆。  

 

我要救邱庆之。  

 

这六个字李饼想了一天,想了三秋,想了整整一生。  

 

李饼燃香,灭灯,阖眼,等待与邱庆之相见。  

 

 

 

之七  

 

李饼睁眼,所见布置,正是李宅客房。  

 

他同吴亦人将胡姬救出,方来到此处躲避耳目。然李饼知晓,黑罗刹正在院中潜伏,此处并非平安。  

 

“事出有变,恐怕有埋伏。”李饼低声,言简意赅,“所查之事日后再谈,现在你们赶紧从密道走,密道通往大理寺。大理寺有人把守,应当无虞。”边说边领二人走到屏风后,移开柳木柜,密道门赫然入目。  

 

吴亦人虽有疑虑,可单凭李饼为前大理寺卿之子,便值得全意信赖托付。他亦不多言,颔首理解,搀扶胡姬走下密道。  

 

木柜归位后,万籁俱寂。须臾之后,窗外喀哒一声,瓦片滑落。  

 

 

黑罗刹在屋脊处设下迷烟,现下的李饼断不会上当。却不知是否还有其他机关,敌暗我明,贸然出去,实在危险。  

 

李饼想,不如静待时机,等君入瓮。  

 

 

屏风后,李饼屏息暗待,夜似浓墨,猫瞳如炬却看得仔细。果真,有人覆面破窗而入,正是黑罗刹,直直向他横刀劈来。  

 

黑罗刹出手凌厉凶绝,刀风章法吊诡,却刀刀要往他致命处走。李饼见招拆招,仍是渐落下风。若今日只有李饼一人,大抵伤不到黑罗刹。可他并非一人。  

 

“邱庆之!还看着干嘛!”李饼仰身躲过一刀,撞开门,后空翻出院外。见黑罗刹紧追出来,被匿于门侧的邱庆之先发制人,一剑刺伤左臂。  

 

看黑罗刹举弩,李饼又急道,当心毒箭!话音快了一步,邱庆之躲得迅疾,毒箭射空,钉在树干。  

 

暌别三年,李饼与邱庆之合璧,依旧配合无间。二人习武本是同源,看了五年,对方一招一式皆谙熟于心。邱庆之以进为退,李饼便有可乘之机进攻。  

 

邱庆之故意引之缠斗,忽提醒李饼,“火信!”李饼豁然,怀里掏出大理寺火信,飞身几点,轻巧踏上房檐。黑罗刹追逐不及,毒箭也已用完,甩刀出去,被李饼闪开,只眼睁睁看夜空炸开火花。大理寺同金吾卫很快便到。  

 

放出信号,李饼纵身跃下。见黑罗刹背后挨了邱庆之一剑,应是自知不敌,夜行衣身影匆匆蹿上屋瓦,作势逃去。  

 

邱庆之蹙眉,意欲追赶,李饼拦下,“他只是奉命行事,并非幕后之人。”是有同党,未必追得上,纵使追上也无用。  

 

话已至此,邱庆之置身棋局,不会不解。可他尚要瞒着,就故作高深,故弄玄虚,故意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果然。邱庆之道:“如此看来,李少卿是已知道幕后主谋?”  

 

没错。李饼直视邱庆之,“我知道,永安阁指示黑罗刹行事,引我追查一枝花下落。我还知道,永安阁已对你起疑。”  

 

一来二去,话说得清清楚楚。故人故地难得对望,今夜朗月清风无人管,像等待了三年,终于从二人间穿拂而过。邱庆之周身松动一层,那些忍的辱,负的重,算计的人心好似泥壳,每剥离开去一点,便透出一点李饼记忆里的少年模样。  

 

 

夤夜更深。李饼点灯,盈盈火光荡开黑暗,势如破竹。  

 

两人又隔案而坐,倒没了上次剑拔弩张的胶着。李饼跳出局外,他便要把邱庆之从这惶惶鬼蜮中拉出来。  

 

他便要邱庆之活下去。  

 

邱庆之向来固执,方才松动一瞬,若非为李饼锐察,怕要以为是错觉。可想而知拒不承认,邱庆之作漫不经心,把玩手旁砚台,道:“一枝花乃在逃要犯,危害社稷,永安阁自然上心。但我与永安阁并无瓜葛,倒不知李少卿所言对我起疑,却是为何?”  

 

在探李饼底细,探他知晓到何种地步。邱庆之并不可能全盘托出,李饼有所预料,但从异香说起,一则铺叙过长,二则天方夜谭恐难信服,便只道皆为日前查证。  

 

“国战因永安阁贪欲而起,长生有方,一枝花便是战利品,是他们所寻之药。为此保秘密,竟下令自相残杀,意欲灭口,活下来的老兵即为人证,我已见过他们。”  

 

邱庆之手上动作一滞,“……纵然是真的,又与我有何干系?  

 

“邱庆之——”李饼倾身,攥住他的手,恳恳殷切,眉头到指尖都在颤,“我不是困囿你的把柄,你也不必要为虎作伥,以身犯险。”  

 

那只手,也曾使过行云流水的剑法,也曾写过慷慨激昂的文章。现如今,却只能在这阴诡地狱里,行违心之礼,做杀人的刀。  

 

邱庆之,你本不该如此。  

 

“永安阁自大,覆败关窍亦在于此。家父生前已有查证,此事理由大理寺上奏,圣人必会下令彻查,朝中本就各派倾轧,如此便可借用他人之力扳倒一局。此事传开,更有悠悠众口施压——”  

 

“李饼。”邱庆之从刚才起,听得认真,嘴唇翕动张了几张,才终于打断。李饼看着邱庆之,灯油好似正燃到酣处,映得人面容温柔。  

 

邱庆之终于舒展,却道:“我已不能全身而退。”  

 

河冰松动,却落下兜头冷水。李饼急道:“如何不能?蛰伏永安阁是为伺机找到证据,大可戴罪立功。永安阁若找你的麻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  

 

你的一生,应是允文允武,扶摇直上,名垂史册。若戎马驰骋,也要胜得漂亮,输得体面。  

 

你要活着,万事总有转机。你要活着,活着看罪人伏法,老兵平冤,活着实现你一腔未竟的鸿图,而非出于李家,逝于李家。  

 

你要活着。  

 

我要你活着。  

 

交叠的手掌突然抽离,李饼一愣,被温暖的力道反握回来。指尖掌心粗粝的茧蹭过手背,似痒非痒,道不清哪里在痒。  

 

好。邱庆之说,我听你的。  

 

 

火把照彻,脚步杂沓,应是金吾卫队赶到,大理寺明镜堂众人也该紧随其后。李饼倏然警觉,时辰将至,若自己在将来清醒,此刻身体不知会发生何种变化,不便给人知道。拇指抵唇,思忖片刻,抬头对邱庆之道:“我该走了。”  

 

邱庆之疑惑,“走?大理寺不是正要赶到?”  

 

李饼道,有些事,将来定与你详说。推窗欲跳,蓦地又想起一事,“邱庆之,对不起。那日说不必再做朋友,也是气话。”  

 

今夕何夕,共此烛光。邱庆之竟坦然含笑,“我知道。”  

 

 

心有诸多不舍,但终须一别。李饼咬唇,翻身跃出,飞上后院院墙,只觉长夜将尽,眼前一片霍然白光。  

 

 

 

之八  

 

落雪了。李饼醒来,天白窗明,时闻折枝。  

 

披衣推门。陈拾一早便起来扫雪,雪似海浪,没过靴踝,他见到李饼,忙不迭招呼,“饼爷,赶紧吃饭,还热乎着嘞!”李饼听罢笑笑,道,我不吃了,等下要先去趟老宅。  

 

老宅?陈拾不解:天儿恁冷,去老宅弄啥?  

 

鸟雀跃于枝头,惹得落雪簌簌。李饼呵出一阵水汽,天地便生出片刻温存。之后他道,“去见一位朋友。”  

 

 

腊月十一,先考李稷忌日。灵位安置李宅,邱庆之定会前去祭拜。  

 

街角拐过去便是李宅,李饼却情怯,踟蹰起来,雪上靴印交叠。人在揭示自己的结果时,总须莫大勇气。他怕见到邱庆之,更怕见不到邱庆之。  

 

既来之则安之,李饼长吸一口气,转过街角。  

 

 

李宅仍是门可罗雀,阶前雪深无人扫。李饼顿生一种坏的预感。  

 

推门而入,院落干净得如一张白纸。人固然可自欺欺人,但诸多事有迹可循——体温的痕迹,呼吸的痕迹,脚步的痕迹。  

 

落雪早给他答案,邱庆之并未来过。  

 

李饼怅然若失,却又转念想到,如若是邱庆之来得晚呢?我再等一会儿,等不到再回去。  

 

站着,坐着,来回踱步着,日头升起又落下。院门沉默等待了一天推向它的手,那双手却失了约。那双手的主人断不可能忘记此事,便只有一种可能,他已不在人世。  

 

李饼终究按捺不住。掐起眉心,有什么颤颤巍巍,揭破他记忆上封条,那夜之后的事情便侵城掠地,似大雪涌入。  

 

 

黑罗刹失手而归,吴亦人同胡姬作为证人,被大理寺严加保护,想来永安阁甚是震怒。  

 

邱庆之将所查之事告知李饼。李饼早朝伏奏,称多起血案似有逆臣贼子参与其中,多名朝臣受此牵连,若不斩草除根,定要覆水难收,祸乱朝纲,但只字未提邱庆之。此言一出,上下哗然。如此一来,自然逼得永安阁狗急跳墙,令黑罗刹再次出手。  

 

黑罗刹至大理寺行刺,金吾卫及大理寺早有埋伏,其自投罗网,终被擒获。李饼晓之以理,陈拾哭鼻子抹泪地劝,黑罗刹终于有所动摇,自认难逭其咎,是以供述永安阁所行之事。  

 

在押解黑罗刹至刑部时,街上忽有暗箭乱发。上官檎因探看病中父亲逃过一劫,胡四孙豹负伤严重,黑罗刹竟死于乱箭之下。  

 

而邱庆之。李饼急着去探黑罗刹呼吸,未料到后背数箭射来。躲避不及,却被邱庆之从后环抱挡下。颈间是急促的呼吸,耳畔是三声箭簇没入血肉的响,手上粘稠,是温热的血淌下。  

 

邱庆之只是肉体凡胎,生命一点一滴自身躯流出,在李饼指缝流过,终要流到李饼再也触不到抓不住的地方。  

 

李饼便又一次,眼睁睁地,无能为力地,看着邱庆之死去。  

 

 

好了。够了。李饼不愿再回想之后的事。之后有什么呢?永安阁罪行罄竹难书,恕无可恕,群臣力谏,终被降罪。一枝花在邱庆之入殓时出现,被抓获,全无抵抗。圣人治世,神都复又太平,江山之幸,万民之幸。  

 

可邱庆之还是死了。  

 

 

忽而,街上有哀歌传来,响彻垂云。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之九  

 

人之一世,可有命数?李饼不信鬼神,更不信命。六岁时,被李稷携去白马寺听经,方丈讲命有常数,皆是缘起,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李饼从蒲团上站起,稚稚响亮地问:可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若非尽心竭力,怎可空信命数,慰情于此?  

 

方丈听毕,却不恼怒,只笑答:小施主聪慧!若积善缘,自生变数。  

 

 

早慧易夭。人人都以为李饼自幼心疾,活不过弱冠之年,虽不明说,剔透如李饼终究能觉察。然而天公不知成人之美还是愚弄人心,没让他死成。  

 

邱庆之又何必非以死明志不可?  

 

李饼只委顿一晚,翌日一觉起来,又重振旗鼓。此事尚未盖棺论定,若有转机,必有生机。只要还有生机,他便一定要改写邱庆之的命数。  

 

 

 

之十  

 

手中征兵布告揉成一团,迟疑片刻,又展平,略略扫过两眼,复又攥起来,投进火中。  

 

火蛇吐信,那团纸被吞食,点燃,在李饼的眼内迅速化为灰烬。  

 

他要阻止邱庆之参加国战。  

 

 

李饼推门。书房一点灯火盈窗,他知道邱庆之在。  

 

邱庆之正迅笔疾书,抬眼见李饼来,搁笔问道,这么晚,竟还未睡?手上动作不停,要将那张纸遮起来。李饼哼哼敷衍,反问你不也是?在写什么?邱庆之只道,没什么,随便写写。  

 

邱庆之道出随便二字时,必有所遮掩。李饼对这种反应熟悉不过,踱到邱庆之身后,猫也似的打了个旋,虚晃一招,趁其不备,从另一侧一把拽过纸来。  

 

笔底遒劲,力透纸背,一篇讨子墟檄文尚未落款。  

 

“你想参加国战?”李饼明知故问。  

 

邱庆之亦定定看着他,道,“所读之书,所习之武,终须施展一处。”  

 

正是邱庆之的秉性,生下来,风骨里便长出鸿鹄之翼,只待乘风而起。若在以往,李饼必会支持他闯荡沙场,建立功勋,可现在唯有此事不成。“若我叫你,不要去呢?”  

 

邱庆之不言,知晓他话里有话,静等着后半句。  

 

“因为此战……乃不义之战。”  

 

邱庆之顿了一拍,应有所想,却还是问:“李饼,你怎知是不义?”  

 

说来话长。若讲出实情,担心邱庆之不堪消化。便只道,“子墟为边陲小国,近年未有进犯我朝之举。以强凌弱,以有武欺无武,是为不义。”  

 

李饼在对面落座。此时邱庆之的心还未锤成三年后的顽铁,李饼再多言几句,他必然要柔下来。  

 

“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人人都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不义之战既举,无论敌我,便是白骨蔽野,黎庶有难。”虽是借口劝诫,此言亦非虚假,李饼凝望着邱庆之,隔莹莹灯火,郑重道,“若要立身扬名,尚有许多机会,并不急此一时。”  

 

邱庆之终于动摇,应答道那便不去了。可出乎李饼所料,不知为何,那回答,好似一早便在那处等着他。  

 

 

事既已成,本应庆幸,李饼却因前回之事,隐约生出后怕。好似站在门前,门后有什么,一马平川的坦途,抑或深不见底的渊崖,他一概不知。只能等。  

 

等待太过煎熬。他等过数十天父亲出使返乡,等过数月邱庆之国战凯旋。这一夜虽短,却最为漫长。  

 

邱庆之有所觉察,问李饼是有心事,还是身体不舒服?李饼摇头,说无碍,许是困乏了。邱庆之送他回卧房,送至门口要道别,李饼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扯住他手腕,“你陪我一晚,行不行?”心道邱庆之若迟疑,自己定会放他去。  

 

可邱庆之没有。  

 

邱庆之没挣脱,亦没追问,轻拍几下李饼的手,只缓缓道,好啊。树冠蔽月,唯有不远处别厢房的灯映着,他眉眼弯弯,好似在笑,笑起来像首七言,灯火都揽入怀。  

 

 

并躺在榻,此刻近的,两人之间只余悄悄话的距离。邱庆之忽然道:“不是不怕鬼么?怎么要人陪。”李饼方才想起是七月半。  

 

“我若不怕,你就不来了?”李饼等他下文,以决定是口头揶揄还是直接动手。邱庆之却道,“不是我来,你以前总是往下房跑的,李福都拦不住你。”  

 

便勾起丝丝缕缕旧事。那时身体羸弱,李稷觉得既有伙伴,多出门跑跑也好,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俩跳墙出去。神都偌大,天南海北齐聚,事事新奇,少年人贪玩,几次险些犯了宵禁,李福总要提灯来寻,后来他乌发都愁白几根。  

 

“我娘去得早。父亲又繁于朝务,便是李福一直照顾我衣食起居,有如亲人。”话到此处,李饼说出口才意识不妥,只因邱庆之出身,从不好当着他提家人亲眷。时隔太久,竟一下忘记此事。  

 

再要说些别的,却听邱庆之道,是啊,有如亲人。  

 

“我从记事起,便在奴营长大。”邱庆之没停下,娓娓地道,开闸却并非原以为的洪泄,只像涓涓细流。他难得讲自身之事,李饼便静静听着。  

 

“那里的阿伯告诉我,我父亲是前朝军伍出身,因临阵逃脱降罪,没收田宅财物,世代贬为贱籍。官府来查时,我母亲……”话语撞上礁石,顿了片刻,“……自缢身亡。可我那时只有三岁?四岁?已不记得。”  

 

帝王无情,一个罪名,三尺白绫,便截断几代人的前路。  

 

“我太小,家人的音容相貌早已模糊,唯有几个阿伯阿叔待我很好,说看到我,便想起他们的孩子。可在奴营,温情只是慰情聊胜无的片刻。那里只有永无天日的劳役,衣难遮体食无果腹,赤日炎炎隆冬大雪,无止无休。我目睹很多人死去,死于伤寒,死于鞭笞,死于巨石滚落的意外。前一天还分我饼食的孩子,隔日我端着饭去营帐寻他,却只见一具冰冷身躯。  

 

“彼时我想,祸非我起,为何偏生要我承受这命?我逃过三次,前两次都被抓了回去,杖罚二十。若第三次再被发现,便要从城楼丢下处死,死无全尸。  

 

“然后,我便遇到了你。”  

 

所以那日,邱庆之闯入李宅并非意外,不惜要挟李饼亦非一时冲动。李饼从未责难于他,却不想个中隐情,似被胆汁浸透,苦得发涩。  

 

李饼生于李家,簪缨世胄,纵使查案无数,已见过民生疾苦,但大抵不过冰山一角。  

 

邱庆之,这个名字似一块冰裂下,自苦海上浮,李饼想安慰说什么,可该说什么,未经人苦,何来资格替人宽解。  

 

“方才你同我讲不义之战,我总忆起奴营往事。也确实是你,才配得上那些话。见你第一面时,你读《素书》读得入迷,我那时想,一个病殃殃的小少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爱关心社稷之事,简直像小孩子过家家。”  

 

李饼捺不住要驳斥,扁扁嘴道,此人竟以貌取人不说,还吃完了我的胡饼。  

 

邱庆之笑,忽然侧过头冲着李饼,话音便在耳边淙淙淌过,“后来的事还要说么?李家对我恩泽如山,似家人一般,李府郎君又如此的好,我与之投契,实乃幸事。”  

 

又道:“若我终有一日离开,再不能回,只愿他——”万分的郑重其事。  

 

哎,谨言慎行!李饼忙不迭去捂他的嘴,“干嘛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手被拉开,听邱庆之徐徐道,如何不吉利?男儿志在四方,离开李家自立天地也是自然。李饼,你该不会以为我要寻死。  

 

“我没——”李饼辩解,可邱庆之握紧他的手,十指扣起来,那话头便被温热地捂化了,顺着心峰,落到胃河。  

 

满月恰逢其时,邱庆之脸上,有毛茸茸的银光起伏,芦苇葳蕤,墨湖叆叇,峰耸峨峨,云岚出岫。  

 

 

那些忠孝悌节礼义廉耻在胸中炸开,炸得李饼心腔隆隆。人可以自欺以方,他想邱庆之活着,全然是出于公允,出于钦佩,出于盛年夭亡的不忍。另一个声音打哪儿钻出,是吗?你李饼,便从来没掺杂半分私心?  

 

私心。  

 

自小父亲教诲,为人不可偏私,为大理寺不可徇私。可邱庆之就那般,在光天化日下闯进来,把他的心要了一半走。  

 

一半是公心,在李饼那里;一半是私心,在邱庆之身上。  

 

半颗私心想邱庆之活着。活着与他策马齐驱,泛舟同游,在李宅也好,不在李宅也罢,活着与他一道守下元日一盆火,饮下椒柏酒,与君同甲子,共逢新岁来。  

 

 

倦意席卷而上。李饼向温热的源头溺过去,便觉被一只手臂密不透风地抱住,拥抱迟来三年,李饼忽如其来地释然,“我们太久没这样好好说过话了。”声音瓮瓮。邱庆之听了不觉有异,附和说是啊。  

 

李饼眼睑坠下,意识蘧蘧摇曳,天地遁去,只邱庆之仍是明晰的。“明天醒来,你还在这里吗?”李饼最后问。  

 

“当然。”邱庆之轻道,仍是凡事皆有回应,“我一直都在。”  

 

 

 

之十一  

 

李饼自李宅卧房醒来,身侧空无一人,炉炭彤红,倒似新添。  

 

昨夜未回大理寺,只因要溯洄去见邱庆之,便直接在李宅入寝,盼着今日一早能看到他。此时无人,心突然晃起来,涉于春冰。  

 

院外人声嘈嘈,声音久违但意外熟稔。李饼听着,匆匆添衣着靴,揉着眼快步推开房门。  

 

 

高矮胖瘦,皆为故人。那个雪夜之后,他们有的身亡命殒化为抔土,有的分去钱帛遣散回乡,现在却都在李宅,同他们的小郎君行礼寒暄。婢女携了澡豆前去浆洗捣衣,有家仆自东市沽酒归来,交予厨子以备祭灶,年关将近,人人都噙着笑意。  

 

李家未引来杀身祸水,他们亦无须受牵连而罹难。李饼早有所想,但眼下目睹,悲喜交集,恨不得每个人都囫囵看上一遍。  

 

可他要先找到邱庆之。  

 

若李府不曾遭殃,邱庆之没道理不在。脚步先于思索迈开去了,李饼在一声盖过一声的“郎君早”中,满心满眼希冀,奔向邱庆之卧房。  

 

 

踏入房门,物件陈设,床榻衾枕,皆是旧日模样,衣裳叠在榻角,枕旁还压着未读完的《地理志》一册。可李饼觉得不自在,宛如旧景,目及之处似一笔一笔拓画般,熟悉,却又太过熟悉。  

 

邱庆之不在此处。李饼又下意识地,去书房,后院,柴房,厨房。  

 

不在,皆是不在。  

 

立在厨房门口,李饼愣怔,不知下一步该往哪里走。此时有仆僮提水桶经过,刚道一声“郎君”便被李饼拉过去。李饼问他:“邱庆之在哪儿,你可知晓?”  

 

却见他瞠目张口,似瞧见癔症之人,喉头动了几动才道:“庆哥他……不是两年前便没了。”  

 

双耳开始嗡鸣。为何又走到这般地步?仆僮切切问询的话语声远隔千里,李饼扶上门框,只觉得畏冷,想要作呕,灵肉一片片坍塌,随即顷刻间,痛苦的回忆似血棘一般,由内而外贯穿了他。  

 

 

邱庆之未参加国战。国战中,我朝人马与子墟军队皆损失惨重,僵持不下,终因前线粮草告急,另死伤大半,无功而返。  

 

似有天命感召,李饼身体每况愈下,太医亦无可奈何。李稷爱子心切,悬榜重金求方,四处问药,久久无果。数月之后,忽有一人揭榜,称其来自子墟,有一味秘方可治先天心疾,但药引远在关外,极难求得。  

 

彼时邱庆之已乡贡取解,正要参加科考,得晓此事,决然放弃仕途要去为李饼寻药。李饼好说歹说,拦他不住,气得咳了半宿。邱庆之恻隐,假意答应,结果翌日不见去向,唯余信一封,为李饼敬启。  

 

第二封信与药引一道寄来。素书简短,只道不日便归,李饼不必牵挂。李饼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翘首以盼地等,那药方确有奇效,他身体真日渐好转。  

 

这般等了一个月,等来的,却是邱庆之过所遗物,与他身死之讯。  

 

关外行商带来这些,说发现他时,人似被野兽重伤,一息尚存。本欲带他一同回来寻医,却被回绝,邱庆之只道自己心事已了,托行商行至神都时,将此物带到李宅,交予李饼。  

 

那过所文书一半是纸色,一半是血色。能辨认出的字迹钤印:……九月十一日经丰林县通行,予以放行;九月十五日经庆州通行,予以放行;九月十九日经萧关县通行,予以放行;……如此一路日夜兼程向西,直至雁门关外,再无返程。  

 

再往下展开,那把嵌有风生石的匕首裹在其中,文书空白处唯有十二字,以血落成。  

 

邱庆之写,海天在望,不尽依迟,伏惟珍重。  

 

 

便想起来,自己并无妖猫之命,为何还能康健无恙,活到今日。  

 

是邱庆之给他的。  

 

想起来,为何见到邱庆之房中布置,虽经数年,依旧熟悉。是总留一线希望,邱庆之有朝一日能出现在李宅门前,那房间便给他留着,原封未动,教人日日清扫。  

 

邱庆之从未回来过。  

 

长于奴营,死在他乡,既无来处,也无归途。  

 

明明所有人都活下来了,明明应是好结果。李饼踉跄撞到那桶水,泼洒一地,那些希冀也随之轰然坠落,化为滂沱的泪砸下去。  

 

他不知该向谁诘问,为何苍天无眼,偌大的天地间,为何独容不下一个邱庆之?  

 

 

 

之十二  

 

李饼,你可信命?  

 

那年自白马寺听经而返,马车颠簸,思绪也颠簸一路,惴惴不安。不敢再说一句,只怕因自己唐突,招惹来李稷的戒尺。  

 

李稷却先开了口,“谋事在人,你当真是这般想的?”问话并无不悦。李饼便实话应道,是。  

 

终于敢抬头去看父亲,目光似触角摸上去,却始终读不懂他的神色,一种近乎颓垣的悲怆。李稷扼腕,只道,你这般,将来是要吃很多苦的。  

 

又道,但你若想好,就去做吧,李饼,切记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那时初生牛犊天地不怕,不解言下之意,只当父亲多虑,何来苦吃。如今一路走来再想起,知子莫如父,李稷荫庇,弱冠前的李饼便没吃过苦头。直至早年失怙,风木含悲,才发现当年的话一语成谶。  

 

李饼想,谋事在人,若一人一命,那也是自己要吃的苦,要来的命,轮不到天地做主。  

 

 

窗灯晕开,父亲当未入寝,仍在处理公务。李饼在门前伫立久久,叩门的手举起,又垂下。终是未想好从何开口,心道罢了,明日再说。  

 

旋踵欲去,却听到背后门开,“李饼,何事要说?”话音温暾。  

 

回首见李稷站在房门处,果然岁月催人,李饼棺殓父亲时,他尚两鬓乌青,如今过去三年,已有霜雪悄悄爬上。  

 

父亲健在,李府平安,这样或许未尝不好。这念头令李饼心旌动摇片刻,片刻间似有风吹过,那些苦痛和委屈便都离他而去。  

 

然而,邱庆之因他而死,死在关外,孤魂野鬼。他本应是去救下他的。  

 

“父亲……”李饼道,“我要去救一个人。”握拳蹙眉,心意已决。  

 

李稷问,是何人?  

 

未念及邱庆之姓名,李饼只道:是吾挚友,生死莫逆。可李稷听出他万分之一的犹疑,一猜便知,“你既已决定,又来问我,是怕此事牵连李家。”  

 

岂止牵连。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此去一别,不知可否再见?李饼咬牙,不知如何作答,只满心的孩儿不孝,含泪跪下。  

 

饱经风霜的手越过生死,扶他起身。但听李稷道:“李饼,李家是你的后盾,绝非负累。此人若值得你救,你去就是。”  

 

 

 

之十三  

 

自己究竟回到过去多少次了?李饼已记不清。  

 

一遍遍重历往事,做出无数次改变,看似可保邱庆之无虞的改变。却无论作何抉择,到头来,邱庆之都会死去。  

 

死于永安阁刺客刀剑下,死于李宅走水的熊熊火光中,死于因言获罪,死于谗言诬告,神都宿草三回秋,李饼每一生中都要见证邱庆之死去、死去、死去。  

 

邱庆之的每一生,都是为了救李饼而死。  

 

 

苦痛是一把刀子,凌迟般粗暴地剖开李饼。那些血泪最初汹涌而出,渐渐淌干,泣极而尽,终究只剩一具麻木的躯壳。  

 

李饼想,或许真是命,半点由不得人。  

 

 

他问起陈拾,“若一人屡次为你而死,你要怎么办?”  

 

这啥人,咋恁死心眼儿?陈拾脱口反问。又突然自己捂嘴,细想一番,好似想到什么,才道:“这人只可能是俺哥。俺哥要为俺惹了啥人,就是俺嘞错,让他替俺担着,不中。俺哥要是为了俺,自己个儿寻死,那是俺这个弟弟对不住他,俺宁愿打一开始他就不是俺哥。”  

 

恍然间,李饼觉察到自己漏算何事。  

 

他一直以为自己置身局外,是将邱庆之拉出轮回之人。殊不知自己那颗棋子早落局中,停在那处,已成死眼。  

 

他李饼,才是邱庆之命中的定数,是邱庆之的因果。  

 

只要李饼身涉险境,邱庆之便会一次复一次,奋不顾身,奔赴向救他的末路。  

 

 

那香唯余最后一次用量。该往何处去,李饼攥在手里,心中答案尘埃落定。  

 

 

 

之十四  

 

邱庆之吃完胡饼,不辞而别。李饼见机行事,本应在家中读书,这会儿假装要吃时令的樱桃毕罗,闹向李福,定要出门吃刚出炉的,否则便开始头疼脑热,咿呀叫苦。李福无奈,只得趁老爷不在,应允随李饼出门,教其余人别声张出去。  

 

好巧不巧,行至南市,便与那将要欺凌邱庆之的无赖撞了个正着。李饼见着他,故意把通宝哗啦啦倒在手上,再哗啦啦倒回去,显耀似的,将那鼓囊囊的钱囊挂在腰际。  

 

李福看了不免提醒,“郎君,小心丢了。”李饼便朗声道:“丢了如何?区区小钱而已。”又低声对李福道,“此计引贼上钩。”成竹在胸。  

 

再行几步,果然被那无赖撞了一下,再摸向腰间,空空如也。  

 

李饼早有防备,“李福,抓他!”无赖连跑都未来得及,被抓现行,求饶无用,直接扭送衙门。县令知是大理寺卿家公子告状,突然化身青天老爷,铁面无私将无赖杖罚五十。  

 

只听得一杖下去结结实实,教人皮开肉绽,叫苦连天。李饼道,若再作奸犯科,有勒索他人之举,定不饶你。无赖听了哪儿敢不应,求爷告奶地哭喊应下。  

 

怕是要养个把月才好。如此,邱庆之应能免于一时失手伤人的冤狱。  

 

 

回到李宅时,已是暮色四合。李饼踏回厢房,便见窗边几案上多出一卷羊皮,展开,正是子墟文字。想来邱庆之携之折返李府,却未见到李饼,便留下此物自行离开了。  

 

咔嚓。有什么重要之物被自己亲手褫夺,斩断,李饼忽地想要落泪。天色向晚,自此以后,一如无端萍分,人绝路殊,邱庆之的将来便不会再有李饼。  

 

便也不会再为了李饼铤而走险。  

 

 

但仅此而已,依然不够。李饼拿衣袖匆匆擦过眼角,整饬衣衫,朝李稷厢房走去。  

 

 

 

之十五  

 

最后一回,李饼自李宅醒来。两日不曾服药,心疾难免发作,便是钻心剜骨的疼。  

 

本已做好打算,或许一病不起。然而睁眼所见并非地府幢幢鬼影,算是博得上天斯须怜悯,垂怜机会,教他与邱庆之得以再见。  

 

……只是对面不相识。李饼思及,便有滚刃绞起五脏六腑,许多情绪绞在一起,浆成一处后知后觉的,血肉模糊的悲伤。  

 

自己对邱庆之来讲,怕已是完全陌路之人。  

 

 

家中仍存些救心丸药。陈拾去取了来,就水服下,方才好些。可陈拾没消停,仍觉不妥,道这药不中,治标不治本,还得去请郎中来看。倒是言出必行腿脚麻利,李饼“哎”的一声阻拦只来得及掉在地上,即见人没了影。  

 

积年痼疾,药石无医,如何治得了本。李饼叹息。  

 

他未化作猫,只在两月前见陈拾来神都寻亲。彼时陈拾无依无靠,一路上盘缠花光,风餐露宿几天,口袋比脸都干净。李饼见他面善,只觉恻隐跃跃,便问他要不要做自己伴读,在神都有个便宜落脚之处。  

 

陈拾想想,似是相信李饼并非坏人,点点头:中。  

 

 

陈拾甫一出门,便有人声从梁上猝然飘落,“李饼,你赢了。”半是戏谑。  

 

李饼五感已沦为普通,病症所致更不灵光,不曾觉察这不速之客。听到此刻只言片语,才反应出来,“一枝花。”却不知他为何而来。  

 

一枝花飞身跃下,从容踱至李饼病榻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一如审视猎物。如今不比往日,只要一枝花掐上李饼瘦削脖颈,杀死他简直是件手到擒来的容易事。可李饼却确凿,一枝花并无杀气。  

 

“你说我赢了,这是何意。”李饼盯向他,毫无退让之意。但见一枝花逆光而立,藏起来的一半情绪裹在阴影中,诡谲涌动,像被茧壳桎梏的秘辛。  

 

“上次你我见面,还是在刑部的天牢。不对不对不对——”一枝花“啧”着歪头,兴之所至打个响指,点点李饼,又指向自己,“该说,上次你见我是在天牢。毕竟我已经见过你很、多、次、了。”  

 

李饼心上一凛。刑部天牢历历在目,可那是在尚未救下邱庆之时,眼前的一枝花却知道。他如何得知,还知道多少?  

 

“你一直跟着我?”李饼咬牙,冷眼觑去。却被一枝花猛地一手掐上来,连呼吸都扼成一条麻绳,麻绳将断,一枝花要手刃一条涸辙里的鱼,李饼便呼吸不得,也发不得声,只能任由对方冷冷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杀了我吧,无妨。  

 

一枝花对着李饼,却像看见什么扫兴之事,悻悻恹恹,“可是杀你,太没意思。”松开手。李饼得以喘息,又听一枝花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说巧不巧,杜子虚在制成那香的时候,放了一点我的血进去。你没发现,一路上都有猫跟着你吗?它们都是我的眼睛。”  

 

那一半情绪波动起来,遮掩不住,被李饼瞧出端倪,不是忿恨,也非仇视。  

 

而是失落和迷惘打成的死结。  

 

死结凝成一枝花紧锁的眉头,“你知道吗?你在天牢里问我的那些,邱庆之也问过同样的话。你和邱庆之怎么能这么像?他用那香改变过去,想方设法让你活下来,命都不要。你活下来,却要跑去救他!疯了,你们两个都疯了。”  

 

 

刹那间,茧壳龟裂,剥落,那些秘辛飞涌而出,像扑火的蛾,暌违三年的雪,坟冢前漫天蔽日的纸钱。李饼终于知道邱庆之在瞒下什么。  

 

故而他三缄其口,故而他常显疏离,故而他对李饼道:我已没有未做完的事了。  

 

只因他把风生石交到李饼手上,无憾赴死的那一生,是他作出的所有抉择中,唯一一个是李饼活下来的结局。  

 

 

李饼想问,你为何来告诉我这些?却听一枝花话头一转,“可惜啊可惜,邱庆之活下来,可他却不认得你。”事不关己,倒把情绪收敛极快,又戴上玩味的傩面,“李饼,你赢了,但是你高兴吗?”  

 

只怕嘴上说着李饼赢,心里却觉得他输得一塌糊涂。  

 

可一枝花错在太在乎输赢。只此一事无关输赢,情出自愿,事过无悔。  

 

 

正在此时,陈拾去得快来得也快,“饼爷!俺叫嘞郎中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朗朗。  

 

一枝花想来不愿被人瞧见,动作迅疾,要从后窗翻去,李饼知道不必喊也不必追,此处并无他寻觅之物,应当不会再来。便静静坐于榻上,但见一枝花朝他默声道,口型是四个字:后会无期。随后离去,再无影踪。  

 

 

 

之十六  

 

尚未做好十足准备,但李饼终要去见邱庆之。只不过并非故友,而是以从四品大理寺少卿身份,审问阶下之囚。  

 

大理寺为九寺五监之首,天下例律之典。官居此位,不可枉法,亦不可曲从私情。李饼行正立端,自然要公事公办。  

 

但邱庆之怎会是杀人越货,触犯律条之人?李饼决计不信。  

 

 

邱庆之被暂押在大理寺狱,已逾两日。李饼去见他时,下一个台阶,再下一个台阶,似琵琶调弦,多走一步,便绷紧一分。  

 

终于隔着牢门远望到他。即便入狱,枷锁在身,蓬头垢面,那人仍旧一身肃然危坐,从未变过。待走近些,一看到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孔时,李饼的弦被骤然挑起,难堪重负“啪”地断裂开,“……邱庆之。”声音颤颤。  

 

邱庆之闻言看向李饼,熟稔的面容却被陌生神情夺去。他开口,古井无波,“大人可是向要草民问罪?”  

 

一门相隔两道心,故人相见,却已非故人。  

 

 

邱庆之涉一桩杀人劫财案。三日前,神都陶化坊内,一家三口暴毙,家中钱财不翼而飞。凶犯残忍至极,甚至将男主人头颅斩去。后官府前去敛尸,邱庆之便是敛尸人之一。  

 

据金吾卫长史来仲书押解时所言,邱庆之贱为敛尸之人,却于仵作验尸时明言有误,将死因与案发经过说了个七七八八。若非犯人或共犯,岂能如此清楚?只怕有意要洗脱罪责,抑或误导断狱,绝非良善之辈。  

 

“你为何要当着官府之人的面说?”李饼问,见邱庆之端茶犹疑,又宽心道,“喝吧,没下药。”自己举杯小啜一口。  

 

李饼并未堂审邱庆之,反倒带他来自己房中对饮长叙,匪夷所思。明镜堂不解,想必邱庆之更不解,只怕这个少卿大人别有用意,自然提防。  

 

“若尸位素餐,枉判误断,为何不能说?当日仵作所言虚伪,只怕是收了恶人好处。”邱庆之手中茶杯往案上重重一拍,茶水四溅,极为忿忿,“更何况那死去妇人对我有恩,若我见她平白枉死而不顾,岂非助纣为虐。”  

 

邱庆之果真还是那个邱庆之。李饼心里松快,春雪消融,泼到脸上,笑意便收不住了。  

 

曾经失以毫厘,本以为终究相隔茫茫山岳,却不想经年累月,两人相隔距离毫厘未改。也如他两人的年岁,其间纵有差殊,再不会被岁月无限拉长。  

 

邱庆之见了,不解其故,道,大人因何而笑?  

 

李饼撂下茶杯,沉吟顷刻,“见到你,我便想起来一位故友。”  

 

“大人还有我这般的朋友?”邱庆之问。李饼便定定望向他,目光描摹千百次回忆中的邱庆之,郑重道:竹马相识,是我此生至交,生死莫逆。  

 

 

此案不日告破。实则那户男主人在外拈花惹草,见异思迁。可其发妻乃大户人家千金,他既怕一纸休书沾一身腥,又贪图嫁妆钱财。思来想去,炮制此起入室杀人案,又骗了一个乞丐来家中,斫去其头颅作了自己替死鬼。李饼料事如神,两日后,真凶于城外十里关驿缉获,供认不讳。  

 

邱庆之清白无罪。释放那日,李饼看他道谢转身,粗褐帕额,却似芝兰玉树,雪岩孤松。那背影和过往无数次别离重叠在一起,李饼忽而忍不住唤他,“邱庆之!”  

 

闻者驻足,回身,大人还有何事?李饼才觉自己失态,干咳两声,只觉得蚊蚁在颈,忍不住去挠,“……若不介意我送送你,可否同行?”  

 

昭然若揭的心思抛出去,不知邱庆之错过了,还是接住了。但见他听罢,有一怔转瞬即逝,又神色恢复如常,“自然是好。”  

 

 

一路上李饼走得慢之又慢。上元在即,处处欢腾,行过屠沽市井,古槐木桥一分两道,西面杂技卜卦,东面行脚商三五一摊,有饴糖熬煮,糖画栩栩,惹来垂髫小童不断。行过香车玉楼,杨柳盈盈,水袖一摆,被李饼轻巧避开,人群稠起来像水浪,他便小舟一般,被推向了邱庆之。  

 

邱庆之目不斜视,只是问,大人不常来此处?  

 

何曾来过。李饼失笑,“有人不谙风月,先前每每爱拉我往四方馆左近跑,去看各国使团来朝。使团中人俱是百里挑一的豪杰,看来看去,竟立下了出人头地的志向。”  

 

“君子不仁,方才耽溺声色犬马。”邱庆之道,“大人所言,莫非是那位故友。”  

 

李饼未答,先朝邱庆之偷偷瞥去,见其神情无异,只是寻常问问,心道是自己多想了。便慨然道,“正是。”  

 

“大人端方,想来故友也应是正人君子。”邱庆之突然赔礼道,“是小民唐突。”  

 

 

只恨路程太短,好似刚才离开大理寺,几步便到了武馆。行至武馆大门,邱庆之回身,再对李饼行礼,“多谢大人相送。今日得以一叙,实乃幸事。”  

 

李饼抬头凝望。这武馆飞檐斗拱,历经数载,风雨不改。是那时他所行最后一件事:跪求李稷保全邱庆之,为其求得一处安身立命之所。李稷不解何故,却也知邱庆之为穷苦之人,并无生非作歹,不免恻隐,便与武馆武师通融,教其做了学徒。  

 

如此至今,邱庆之诸事平安,已逾八年。  

 

心血来潮,还是蓄谋已久?连李饼自己都分辨不清。可他便那么问了,春树暮云,燕雀衔籽,许多念想便疯长起来,“若你有意……若你有朝一日有出仕之意,愿激浊扬清,施展抱负,可来找我?我便在大理寺,或者李宅。”  

 

拐了一道,掩去半分心事。  

 

却见邱庆之面露讶异,“李宅?可是李稷大人府邸?”  

 

“李稷正是家父。先前为大理寺卿,现任雍州刺史,未在神都。”李饼还奇怪他为何如此询问,幡然了悟,自己先入为主,一开始便未告知他自己姓名。果然听邱庆之问道:“你……可是李饼?”  

 

李饼便道:正是。  

 

那厢邱庆之听罢,竟行大礼,“素闻李少卿清名,如今得见,五体投地。在下少时为李家所襄助,结草衔环,定不负少卿所望。”  

 

李饼哪受得了,少不得扯住他,道他以后只准以平辈朋友相待,不准行官民之礼。邱庆之似觉不妥,有违礼数,但拗不过李饼,只好满口答应。  

 

 

目送邱庆之进武馆大门,隐入桃枝重重,李饼才惊觉,春日蹉跎一路,终未失约。  

 

 

 

之十七  

 

不久之后,无论李府上下抑或明镜堂左右,都知晓李饼有位忤臼之交,一见如故。  

 

偶尔相携出行,更多是邱庆之来拜访,春昼初长,相谈甚欢,一坐几时辰而不觉。两人为人处世之道,经纬治世之学都有共鸣,那当年翩翩旧燕,经别数载,再成双飞入庐中。  

 

 

这日天色向晚,东隅却突发惊雷阵阵,少顷便下起瓢泼大雨,雨势渐凶,未有要停迹象。“看样子要下一夜。”李饼道,却未看窗外,只看着邱庆之,“可惜前些日子,李宅的伞刚送去伞匠那里。”  

 

邱庆之道好雨知时节,正是万物生长之际。又道若是停不了,自己冒雨惯了,这般回武馆也无大碍。不像在开玩笑,也无难堪,不愿教李饼担忧。  

 

确是好雨,可这雨若把邱庆之赶走,那便不好。  

 

“哪有此等待客之道?”李饼急了,只差把言下之意逐字逐句写在天灵盖上,“何况道路积水泥泞,行走不便,若是犯了宵禁,要我怎么对得住你。”心里头骂他倔脾气。  

 

邱庆之只是与他结交时日短,又不是傻了不谙世事,哪会听不出来。李饼聪明,若是以友人之道相待,留宿并无不妥,邱庆之也得却之不恭。  

 

便见其略显歉色,拱了一拱手,应承下来,没再拒绝,“那邱某便要叨扰一夜了。”  

 

 

书房挑灯夜话。案几之上,左右各一盏灯,李饼点了左边。邱庆之见之奇怪,“为何有两盏灯?”  

 

“另一盏只为故人所点。那年读书也算共勉,我与他相约,若他先来书房等我,便点起这盏。”李饼垂眸,徐徐抚过铜盏,“我就知道他在。”  

 

邱庆之亦看向那盏灯,灯油凝固,上落灰尘,“可似乎很久没人来点着它了。”  

 

是啊。“我劝他天大地大,该去建功立业,别被困囿于此。”邱庆之听后,接道,“那之后呢?莫非功成名就,便忘本负义。”  

 

李饼抬眼,“他死了。”平静非常。  

 

雨打槐叶,遮起一段沉寂。邱庆之自知失言,可李饼不须他道歉,“我那位故人出身贱籍,却自己争气,征战沙场戎马凯旋,如愿当上将军。天妒英才,教他英年离世,可他这个人一身风骨,走得也似一阵风潇洒,身后了无余情。”  

 

目光从邱庆之眉宇滑落,鼻尖,嘴唇,久久未动,“你很像他。”  

 

你就是他。  

 

邱庆之,我那时最后一次醒来,真的会怕这一生中,唯有你是缺席的。  

 

出乎意料,邱庆之忽然伸手,取了明灯去就那盏未点的灯,火苗一倾,一盏火豆便变为两盏。“如此,便更亮堂些。”邱庆之道。  

 

水汽凝着夜草气息氤氲进来,李饼倏然觉得心里发痒,可喉咙更痒,掩口蹙眉咽了数下,不想给邱庆之见到窘态,却终究未忍住,连连咳嗽不止。  

 

果然乱了阵脚。邱庆之急问他如何,是不是旧疾发作,要不要吃药?李饼在咳嗽间隙只哑声道无妨,只是风寒,无甚大碍。  

 

那灯点在风雨交加之夜,便是风中之烛。李饼自知,这副身躯已撑不下几年,终有一日,人死灯灭。  

 

但邱庆之在,只要他在,便有人一如往常为李饼掌着灯。  

 

 

邱庆之搀扶他,道时辰已晚,送他回厢房。可那臂膀靠过来,李饼方寸内就乱成嘈嘈切切的一团,雨声砸在心里,扰人得很,如何睡去?再听邱庆之发话,那满溢万千思绪的银瓶便坠于土石,霎时裂破,一切都迸溅出来。  

 

邱庆之道,不知为何,自结识你以来,我便觉得一切似曾发生过,似有前世之感,屡有所梦。  

 

难以置信,李饼看向他,灯影明灭间邱庆之眼波濯濯,“李饼,你一人走来这些路,可有太多苦楚?”  

 

似画一般,暗影着墨,灯壁留白。但邱庆之从画中走出来了,活生生地,温热地站在他眼前。李饼忍不住,亦不愿再忍了,忠孝节悌礼义廉耻一早炸得干干净净,灰飞烟灭,他念伐木丁丁鸟鸣嘤嘤,他念的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一日不见如三岁兮,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便忍不住反身抱紧邱庆之,哽咽难言,涕泪潺潺洇湿他肩头。尔后感觉,自己被拥入一个更结结实实的怀抱中。  

 

我在。邱庆之轻拍他清瘦的背,道,李饼,我在。从今往后,一直会在。  

 

 

一夜春潮带雨,江河浮浮,漫过神都。  

 

过子时雨声渐淅,化为点滴,直至天明。  

 

 

翌日,在天光熹微时醒来。李饼半梦半醒,却蓦地心口一仄,连忙看向身侧。邱庆之仍在,似未睡醒。  

 

李饼自哂,担惊受怕久了,总忧心是一枕黄粱。  

 

邱庆之还活着,残生中,他李饼便有许多事要做。  

 

 

 

之十八  

 

陈拾撵在少年身后,少年身如飞鸟,专朝人缝里钻,紧随在后的陈拾来不及躲,撞倒人一片。一时间大理寺中鸡飞狗跳。  

 

“……娃啊。”陈拾弯腰喘气,再力不能逮,“你拿那弹弓玩儿冇人管,可你老拿它射萝卜弄啥?等下蔡叔知道,给你告到饼爷那儿,又得打你手心。”  

 

少年正是舞勺年岁,生龙活虎得很,眼神炯炯,几分像邱庆之,“师父教我勤加练习,免于生疏。况且那萝卜天天吃,炖萝卜煮萝卜萝卜烩萝卜,闻着味儿都腻了,打了又能如何?”  

 

“你师父教你射御之术,可没教你浪费粮食。”孙豹趁少年不备,在其身后一把夺走弹弓,“李凌风,你若真要练习,便跟我去武馆,叫你几个师叔都看看本事。”揪起后领拖他走。  

 

一物降一物,李凌风“哎哎”求了几声,无果,见崔倍路过,便作哀哀戚戚貌,博他可怜,“崔倍哥,他以大欺小胜之不武,你快救救我——”  

 

崔倍习以为常,毫无动作,只道,多锻炼也有好处,切勿骄躁。一侧阿里巴巴也冒出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啊。胡人腔调,依旧没考过官八。  

 

 

李凌风本是武馆门口的乞儿。李饼见他日日扒在窗前比划,竟也学得有模有样,便领他拜了邱庆之为师。邱庆之膝下无子,亦是爱才之人,对其视同己出,倾囊相授。  

 

春去秋来,物换星移,距那时已满一年。  

 

 

 

之十九  

 

邱庆之,生身不详,三岁而孤。幼好学,允文武。  

 

……圣功十二年,得大理寺少卿李饼保荐,脱籍归良,准其捐考。圣功十四年,擢明经第,寻为大理寺丞,累断滞狱,无冤诉者,百姓咸歌诵之,勒碑颂德。……寻迁大理寺少卿。  

 

圣功十九年,李饼病卒,庆之解绶。  

 

……圣功二十二年冬十一月,天后崩,韦后临朝,矫诏称制。……玄宗召庆之,庆之骁勇,率万骑斩关而进。……玄宗称帝,复号为唐,改制先天。  

 

……先天元年,擢拜左金吾卫将军,改姓赐李。  

 

……开元二十八年秋,卒,列位李祠,年六十余。  

 

 

以上皆载于唐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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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关于李饼的穿越设定  

 

可以类比为avg,李饼使用sl大法,读档做出其他选项。因为香是触发穿越的重要媒介,所以无论在哪条时间线上,这个东西都会在。  

 

*关于邱庆之的穿越  

 

在李饼穿越回劝阻邱庆之参加国战的那一次,邱庆之也是从未来穿越回来的,所以两个人都以为自己在对过去的人说话。但是在邱庆之穿越的时间线上,李饼最后还是死了,可以看做两人有所交汇,但后面因为一些其他事情,还是走向了不同的结局。  



心容止水

《月下香》第三十一章


“饼爷,千牛卫周将军来了。”房门是打开的,陈拾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里边的人却呆呆望着床似无所闻。


“饼爷……”


见李饼如此,陈拾也没办法,只好转向周冉道歉,“周将军,俺们少卿……实在是忧思神伤才不便见您,并非他故意怠慢,还请您见谅。”


周冉等在院中,听到这里,倒也不见被轻怠的怒意,只点点头,“知道了,我进去看看。”


“哎……可是……”陈拾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周冉进去。


房间里一股浓郁的药味和血腥味,周冉一声不吭,远远站着望向床上气若游丝的人,鼻头忽而一酸。


再看李饼。他与这位大理寺少卿没太多交集,但也打过几回照面。每次远远见他,这人永远身正挺拔,气质如松...


“饼爷,千牛卫周将军来了。”房门是打开的,陈拾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里边的人却呆呆望着床似无所闻。


“饼爷……”


见李饼如此,陈拾也没办法,只好转向周冉道歉,“周将军,俺们少卿……实在是忧思神伤才不便见您,并非他故意怠慢,还请您见谅。”


周冉等在院中,听到这里,倒也不见被轻怠的怒意,只点点头,“知道了,我进去看看。”


“哎……可是……”陈拾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周冉进去。


房间里一股浓郁的药味和血腥味,周冉一声不吭,远远站着望向床上气若游丝的人,鼻头忽而一酸。


再看李饼。他与这位大理寺少卿没太多交集,但也打过几回照面。每次远远见他,这人永远身正挺拔,气质如松。


可现在,他却像个空壳一样坐在床前,一向挺拔的背微微佝偻着,肩膀也垂了,低着头望向床上昏迷的人,麻木得像个人偶。


“李少卿。”周冉尽量避开昏迷中面如金纸的人,忍着酸涩,轻轻敲了敲手里的匣子,“我无意打扰,前几日您将邱将军的信交于我,那封信上说……”


直到听到了‘邱将军’这三个字,李饼才僵硬地缓缓转过头来,脸上依旧是麻木的,眼神空空地望向来人。


“邱庆之……”李饼嘴唇干裂,喃喃出声时,唇纹裂开,渗出血来,空茫道:“信?”


即使周冉已经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看邱庆之,可是他的目光却总忍不住往那张惨白的脸上飘。


越是这样,周冉心里便越沉重,越难受。


他一向敬重邱庆之,半年前邱庆之身死时,他还顾忌着邱庆之的嘱咐,不敢现身去送邱庆之最后一程。只能在简短的送葬队伍后面远远跟着。


如今刚得知他死而复生,虽然匪夷所思,但周冉却宁愿相信鬼怪之说。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再相见,却又到了生死之际。


周冉忍住泪意,道:“他在信中请我为他办两件事,一件,在危急关头相助于少卿。”


李饼垂下眼帘,默然不语


周冉又道:“另一件,在特殊时候把这封信交于少卿。”


“当时我不知道邱将军所言的特殊时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如今看来,我想,或许就是现在这个时刻吧。”周冉双手递上匣子,底下还压了一封信,“信是跟您交于我的那封放在一起给我的。匣子是半年前邱将军让我代为保管。”


周冉解释道:“信封上面写了您的名字,所以我没拆开看,只看了他给我的那封。至于这个匣子……”


周冉忍不住又看向双目紧闭的人,低声道:“他并没有让我交给您,当时他给我这个匣子的时候说,若是他还有机会,会亲自取回。若他身死,叫我将这匣子烧了。”


当时周冉不知其意,只以为邱庆之有什么难言之隐。问能不能去他身边助他,邱庆之却坚定摇头,说他来这一趟,最好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不料,短短几个月后,竟然真的传来了邱庆之的死讯。


“我没舍得,半年前我打开看过一次,但是里头的东西我没动过。”周冉的眼泪涌上眼眶,将匣子交到李饼手中,“我想,或许交给您才是最合适的吧。”


李饼茫然地捧着手里的信和匣子,望了望周冉,又望向闭目不醒的邱庆之,嘴唇动了动,却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冉似乎想再跟李饼说点什么,可是现在他自己尚且无法忍住悲意,更别说能想出什么安慰之语。


最后也只能不顾礼仪,赶在眼泪夺眶而出之前匆匆告辞。


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李饼摩挲着匣子表面,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打开。


至于他托周冉转交给自己的那封信,李饼就算不看也能猜到,那大约是一封‘遗书’。


李饼不想看什么遗书,便只好打开那个匣子。


打开一看,李饼又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这匣子当中满满当当也是书信,几乎每一封的信封上写着李饼亲启。


李饼随手拿了最上面那封拆开来看,这才知道,原来这是几年前邱庆之参军时所书。


【李饼:


别经数月,思何可支。


北望沙漠,白雪皑皑,及夜,冰寒异常。


不知神都可有下雪?你身子弱,一向畏寒,我不在身边,实在放心不下。


不过李福一向周全,想来会注意房中炭火,劝你多添厚衣。


掐算你收信时日,想必那时当是愈加天寒地冻,要是想去院中玩雪,切记要多拿暖炉,切勿贪玩,捏团小雪球便罢,以免着寒。


离家时还是秋日,如今刚到子墟,却已入冬。路上耽搁数月,光阴实在无情。


我一切安好,无需挂念。


明日或有一战,不知战况会如何。若胜,再与你细说。


请代问李大人安。


书不尽意,不赘。


邱庆之亲笔。


圣功元年十月初七。】



信纸泛黄,也不知邱庆之为什么写了信却不肯寄。他参军那段时日,李饼在家中日日期盼他的来信,却一封都不曾收到过。


这人真是……


李饼怒目瞪向床上昏迷的人,真想将这封信甩到邱庆之脸上。


然而李饼只是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沿着原本的折痕叠好,放在一旁,拿出另外一封。



【李饼:


睽违日久,未悉近况,拳念殊殷。


上次给你写信,本欲寄之。然长军斥责,奴兵无寄家书之权。


堪比吠言,真是岂有此理!


不过也无妨,念于此,便书于此。他日挣得军功,再将攒下书信一并寄之。


寒冬愈深,寒气愈浓,不知你身体如何?寝食安否?汤药几辰?


前日战况激烈,子墟伤亡惨重。有一小兵问,此战为何?


实则我也不知。


不过胜了总归是好事。


我一切都好,不必为我忧心。


只是不知为何,近日时常多梦。梦中多是你我奔跑于闹市之场景,仿佛街道无尽头。你走得太快,我每每追不上你。只能望于你之背影,于原地悔之不及。醒来便觉怅然若失。


概因心中太思念你,愈思愈患。


不知何时能归。


不尽欲言,恕不一一。


邱庆之亲笔。


圣功元年十一月初一。】


原来是因为奴兵的身份才不能寄信……


李饼叹息了一声,嗔怪地望向邱庆之,轻声道:“算情有可原,原谅你了。”


然而再往深了想,李饼又觉得好笑。


当初他初到子墟,头一回想要挣军功,竟然是为了有寄信的权利。谁能想到,沉默寡言、威风凛凛的邱将军,挣军功的初心竟然会是这个?


说出去都没人信吧。


这天下头号大傻子……


李饼轻轻一笑,忽而觉得心里没那么堵了。


再往下,是第三封。


【李饼:


久不通函,至以篇念。


偶然得到一根骨笛,外观罕见,质感温润,妙音漫漫,与竹笛玉笛多有不同。我先暂为保管,他日军功赫赫,得权得利,再与书信一并寄与你玩。


前日有兵旧疾复发,概因天寒缘故。思及此,我心甚忧。你每到冬日身体便比往常难捱,不知药方是否有改?若有不适,不可硬撑。


出征前,虽已知会李福多盯着你,然旁人规劝,你大多表面服从,实则偷生叛逆。此前我在你身旁便罢,此时我不在,切不可任性。身体为重,万不敢轻视。


我一切都好,就是思念无所寄托。


子墟太远,目光不能及。每每遥望皑皑山雪,总有高峰阻拦。念不及神都,思之惴惴。


战事无休,归期无定。所思所念,只能托付于白雪,盼它落于神都时,捎去‘想你’之音。


书未尽情,余候面叙。


邱庆之亲笔。


圣功元年十一月廿五。】



李饼将那一沓书信全部拿出来,果然在最底下看见了那管骨笛。


旁边还有几块光彩夺目的石头,想来也是邱庆之无意间拾来准备寄出去的。


原来,邱庆之当年不仅给自己写了信,看到好看到、好玩的,竟然还收起来,想要寄给自己。


李饼轻轻抚摸着这些原本三四年前就该拿到手的物件,心里只觉得越来越甜,甜到发苦。


自认识邱庆之那时起,这人永远做的比说的要多。仔细想来,他所做所言,其实大多都是为了李饼。


他们年少时便感情甚笃,可他们好像一直都在错过。


从前是,后来是。现在……也是。


他们好像永远都只差一点点。


李饼悄悄放回信封,生怕惊扰了他。


再往下,是一截磨损十分严重断掉的弓弦。


李饼心一沉,隐约猜到了这是邱庆之弓上的。


弓弦已断,可想而知发生过什么事。何况那弓弦上还有残存的血腥气。


李饼整个人都晦暗了下去,拿起那封弓弦之下的书信拆开来看。


信上的字迹是陌生的。


【李饼:


战争无情,刀剑无眼,死伤乃是常事。


这次毒伤之重,或许没法捱过去。抱歉,我没法归家了。


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寄到你手上,其实我也不想写这封信的,又怕你在家日日空等,再三思虑后,还是决定将此事与你告知。


奴兵一向命如蝼蚁,想来不能落叶归根了。


然我之灵魂必然穿越黄沙雪山,回到故土与你为伴。


代问李大人安,庆之无能,不能为大人尽孝了,请大人宽宥。来世为人,再结草衔环。


周冉代笔。


圣功二年正月初五亥时。】



眼中的字迹开始变得模糊。李饼又重新看了一遍。可是短短几行字,一没说清邱庆之到底是怎么受伤的。二没说清在哪场战役中受伤。


这封信的用语与别的书信都不同。李饼甚至能透过这些字,看到邱庆之躺在薄而寒冷的榻上,望向神都的方向,断断续续说着这几句话,另一人就着昏暗的火烛,一字一字地代写。


原来,邱庆之差点回不来……


可是每一封书信上,他明明都在说,他一切都好……


原来连这句也是骗人的。


原来只是“这次”毒伤最为严重,邱庆之自己觉得挺不过去了,才用错字眼,无意之间将他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泄露了一两分。


他从来没说过。


回到神都那么些年,他一次也没说过。


李饼以为自己的心脏早就不会跳动不会疼痛。没想到如今看到这封信,依旧那么剧痛难忍。


原来死掉的心,还是能因为一个叫邱庆之的人再次反复疼死过去。


李饼低头垂泪,慢慢摸出其他的书信拆开看了。


书信内容基本大同小异,说一些思念,讲一些见闻,说自己一切都好,不要挂念。


除此,再无其他。


邱庆之这个人,一向不算话多。写信也是,寥寥几行就没别的了。


内容不多,却几乎每月都写。直到另一封已经有了拆痕的书信这里,信件断掉,邱庆之再也没写过。


那是一封寄给李稷的信。


李饼没犹豫,迅速沿着拆口掏出信纸。


【大人尊前:


音问久疏,伏念已深,恭请福安。


不知家中一切可好?


离家时大人正犯咳疾,子墟境内有一偏方,治愈顽固咳疾最佳,我已将药方记下,与李饼书信一起寄往家中,不知大人可有收到?


近日战况连连,子墟境内死伤无数,百姓流连失所。


此战惨烈,然则起战之因多有蹊。或与朝中权柄有关。


朝堂波云诡谲,人心叵测。大人清正廉明,恐遭鼠辈记恨。望大人在朝中多加小心。


以下证据为我与其他奴兵多方收集所得,庆之惶恐,唯交由大人方可心安。


邱庆之伏拜。


圣功二年二月十四】


李饼慢慢垂下手臂,原来,那时候邱庆之想过要跟大理寺一起查这个案子?


他往信封里边又看了看,确定信封里除了这封信什么也没有。


李饼闭着眼睛想来想,以他对邱庆之的了解,他估摸着邱庆之这封信必然不会轻易寄出。信中提到寄往家中的药方和书信应该是他故意试探。后来没得到回应,心中便已有猜测,知道寄出无望——


或许被人拦截,或许被人弃如敝履,总之,信件并不能真正送达。


所以这封信才和之前的信件一起,全部没有寄出。


这些信件后来被他带回神都,或许他也有想过,要亲手交给收信之人吧……


而那些证据大概是被邱庆之自己拆开取走了。


以邱庆之的警惕,他既然不想将大理寺和李家牵扯进来,这封信他绝不可能留着。


可他还是留下来了。


这说明什么?


李饼望向床上那人,突然笑了。


这一笑,眼泪也无声滑落了下来。


“邱庆之啊邱庆之……”李饼喃喃笑道,“你在回神都时,就已经做好了被所有人误会的打算,是不是?”


李饼抖了两下信纸,不知该骂谁,不知该恨谁,“可是你又不甘心,所以才留下这封信,你其实也想过,将来有一天能有机会拿着这封信与我解释的,对吧?”


“那么……”李饼凑近邱庆之,手掌轻轻抚摸上那张冰冷如尸,灰败如死的脸,“当初是什么让你决意赴死呢?甚至还要让周将军把这些全部烧掉……”


“是……是因为我么?”李饼轻声问他,“是因为我骂的那些话……是不是?”


“邱庆之……”李饼泪如雨下,哽咽难言,“邱庆之,你……你当初说,有些话来不及说了,就是这些,对吗?全在这个小匣子里了,是不是?”


“你这人……”


李饼仰头痛哭,却一点声音也没有,眼泪悄无声息滑下来,一直流进衣领。


到了这一刻,他才彻底明白,原来邱庆之真的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写好了他自己的结局。


这些信,一封都未寄出,这些物件,一件都没到李饼手中。便是最好的证明。


原来,邱庆之这些年,真的一个人把自己逼得很苦很苦。


这么苦的一个人,遗书又会写什么呢?


李饼三两下将那封周冉带来的信拆得粗暴,信纸打开一看,李饼的脸色便再无血色。


【吾爱幺幺:


道是从前,有一眼疾者迷路,见道旁栖歇一鸦,疑是人,遂问之。少顷,鸦飞去,其人曰:“问尔不答,尔帽被风吹落,亦不相告。”


今愧与君别,附一则笑话,哄君一乐,聊表歉意。


他日黄泉相见,再与幺幺跪求原谅。


邱庆之绝笔。


圣功六年二月廿二】



李饼小心翼翼抚摸着“幺幺”两个字,又哭又笑。


幺幺这个小名,打记事起,李饼只听过自己的父亲这么唤过。


后来逐渐长大,父亲也不再唤这个小名。再后来,父亲身故,李饼以为自己这个小名这辈子都将掩于尘土。


可是现在,邱庆之唤了。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唤自己小名,竟然是在“遗书”上。


甚至都不算遗书。


因为李饼从没见过谁的遗书写的竟然是一则逗闷打趣的笑话。


李饼摸着‘幺幺’二字,有种久违的温暖,可是‘绝笔’二字又让他心如刀绞。


邱庆之怕他难过,连遗书都是哄他开心的玩闹话。


可是他又那么绝情,到现在都不肯醒过来。


“邱庆之……”李饼头靠床沿,握住那只冰冷得几乎没有脉搏的手腕,“你以前说,你何其有幸,得我深情。其实不然,我才是那个世上最幸运之人,得你如此可贵情意。”


“邱庆之。”李饼吞掉了嘴角的眼泪,忽而一笑,“黄泉路上,请你慢点走。”














咏春斯内普

镀金蛋白龙会过敏(德哈)

“看看马尔福家那个做派,呸。”罗恩撇了嘴,“他家办订婚礼,会把花园孔雀的尾巴上插得跟火螃蟹一样。”

“没有,他们把蛋白龙镀金了,龙过敏了把花园烧了。”

“真是浪费。”罗恩皱眉,“你怎么知道的。”

“呃,刚好在场。”哈利赶紧打了个马虎眼。

“谁嫁到他家可真惨。”罗恩继续叨叨

“【他】是挺惨的。”赫敏白了罗恩一眼。


“等等,”罗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甚至忘记嘴还半开着,“你,和马尔福?”

“是。”哈利神色有些闪躲,毕竟自己的订婚礼居然没叫罗恩是挺不厚道的事,他感到有点愧疚。

“给我看看你的订婚戒指。”

“呃,太大了,我不喜欢戴。”

“什么款式的?绿宝石?”

“白色的,有...


“看看马尔福家那个做派,呸。”罗恩撇了嘴,“他家办订婚礼,会把花园孔雀的尾巴上插得跟火螃蟹一样。”

“没有,他们把蛋白龙镀金了,龙过敏了把花园烧了。”

“真是浪费。”罗恩皱眉,“你怎么知道的。”

“呃,刚好在场。”哈利赶紧打了个马虎眼。

“谁嫁到他家可真惨。”罗恩继续叨叨

“【他】是挺惨的。”赫敏白了罗恩一眼。


“等等,”罗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甚至忘记嘴还半开着,“你,和马尔福?”

“是。”哈利神色有些闪躲,毕竟自己的订婚礼居然没叫罗恩是挺不厚道的事,他感到有点愧疚。

“给我看看你的订婚戒指。”

“呃,太大了,我不喜欢戴。”

“什么款式的?绿宝石?”

“白色的,有点像蛋白石,周围是有一圈小的绿宝石。”

“你是不是偶尔有放在床头柜”

“对,你看到啦”

“能不看到吗,我还以为海德薇给你下了个带绿屎的蛋,差点还给她。

“我还是得和你说一声抱歉,罗恩。”

“为啥,没叫我去你的订婚礼吗。”

“是的,虽然你可能不愿意去,但是我还是应该叫你的。”

“那还是别叫我的好。我觉得我会和他打起来,然后你要么在医院陪我要么在医院陪他。”

“对,或者你们可以住双人病房,哈利在中间加个床位,以防你们又打起来是吗?”赫敏架起手。

“给我说说那天老马尔福什么态度?我真的不能想象。”罗恩快活得仿佛是在听别人的八卦。

“呃,就,他似乎情绪挺不错的。”

“何止是不错。”赫敏干巴巴地说道,“不知道的人可能以为他家姓波尔福。餐巾纸都印P&M。”

罗恩露出了当年吃鼻涕虫的表情。“你别告诉我他站在门口迎宾。”

“对,大门口。”哈利说道。

“离主宅三十米的那个大门。”赫敏补充道。

“小精灵高兴坏了,说主人让他们滚开不用迎宾了,他要亲自来。”

“那天是周日,休息是应该的。”赫敏纠正。

“有放烟花什么的吗?”

“别提烟花了。”赫敏打了一个停下的手势。

“别告诉我放的是韦斯莱烟花。”罗恩难以置信。

“乔治和弗雷德说我是投资人,所以烟花免费。”

“那个大炮仗?”罗恩喊到,“跨年的时候他们都不愿意给我几个!”

“你别说效果还挺好的,有很多动物的新款,也算打了广告了。”哈利的绿眼睛透着少有的投资者的愉悦。

“那个白色的小兔子挺可爱的。”

“那个不是白兔,是白鼬。”

“那我觉得马尔福的表情会比烟花精彩。”罗恩评论道。


“对了,你尝尝这个新出特韦斯莱华子。”

“什么韦斯莱华子?”罗恩嫌弃地说道。

只见哈利拿出一包像香烟盒的东子,上面印着迷雾卡牌的图样,哈利这盒是金色的问号。

“拜托哈利,你疯了吗当着赫敏的面给我香烟。”

“我检查过没问题的,本质不是烟。”赫敏一板一眼。

“他们居然也不给我一包!”罗恩懊恼道。

“确实挺可惜的,那天老马尔福站在门口一人给一条呢。”

“快让我尝尝什么味道!”罗恩伸手,哈利打开盒子,一阵金光。

“这是欢庆版本的,不会有糟糕的味道。”

“所以怎么点它呢?”

“咒语是飞龙骑脸。”哈利顺手帮罗恩点了华子。

只见一阵绿光,罗恩狐疑地吸了一口,吐出烟开,只见绿烟聚成青苹果的样子。

“有趣,青苹果味儿的。”罗恩说道。

“你要不要试试这包,迷雾华子。”赫敏打开她那包灰色问图案的韦斯莱华子。

“飞龙骑脸!”罗恩挥舞魔杖。

“不不,”赫敏纠正,“迷雾华子的咒语是,怎么输。”

“真麻烦。”罗恩咕哝道。

只见这次是幽暗的绿光,显示出章鱼和大鱼的身影,罗恩吸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

“我觉得是黑湖的味道吧。”

“你直接说霍格沃兹下水道好了。”罗恩干咳。

“斯莱特林公共休息室也这味儿。”哈利说


“你知道吗,他居然给我姨妈一家人下请帖了。”哈利居然平静地描述这蕴含无数暴风雨的话。

“真见鬼,他脑子烧糊了吗。”

“他说,就算他们不去,礼节也要到位的。”

“所以你宁可给德斯礼一家礼节周全也不告诉我吗?”罗恩又开始怄气。

“你真该看看那个场景,”哈利认真盯着罗恩“他们派夜骐去送信。”

“他给你办完婚礼最好去圣芒戈住一阵,”罗恩摊手,“看看脑子之类的。”

“对,他们看不见夜骐”,哈利头疼似的扶着额头,“这比看得见的猫头鹰更吓人你懂吗。”

“一大早一辆空马车停在门口。”哈利比划着,“我姨妈一家人这辈子都不会想再看见马车了。


「所以你姨媽一家人沒去吧?」

「當然沒有,我姨夫一周都沒敢出門。」

「但是馬爾福硬是塞了一堆禮品。」

“希望他能送点麻瓜,呃,我是说,普通人能接受的东西。”赫敏斟酌着措辞。

“他们给了一盒纪念版的金加隆。”哈利无力地说道。

“哈,那个你们那儿不能用吧?”罗恩露出暴殄天物的遗憾表情。

“我表哥以为是巧克力,把牙崩了两颗。”

“干脆用金加隆补牙得了。”罗恩认真建议。

“用金子补牙已经是很旧的技术了,韦斯莱。”赫敏拿出了牙医世家的姿态。

“霍格沃兹不教补牙,我怎么可能知道。”罗恩回嘴。

“所以你姨妈送了他们什么吗?我的意思是,订婚礼物。”

哈利耸耸肩,“你别指望他们能抠出什么。”

“我从未见过那么可怕的礼物。”赫敏摇头,不过她又笑了,“歪打正着。”

“我姨妈把达利从小到大的旧衣服打了个包。”

“就像我妈把帕西比尔弗雷德乔治的旧衣服塞给我那样?”罗恩说道。

“卢修斯当时太忙了,”哈利也笑了“直接让家养小精灵把那包东西拿走。”

“你约等于家养小精灵届的林肯了。”

“谢谢,赫敏,但我想那样说太夸张了。”

“那你家,呃不,马尔福家现在还有家养小精灵吗?”

“有,但是他们现在有薪水了。”

“托你表哥的福。”

“就这件事,赫敏还想给达利发小精灵平权徽章。”

“不就一个徽章吗?你拿给他不行吗?”

“不用了,上面的小精灵会动。”哈利咳嗽了一下,“他应该无法接受会动的徽章。


“所以你们的婚礼准备什么时候办?”罗恩发问。

“不知道,应该没那么快,拜托我们还没有毕业啊。”

“我真心祝福你们可以认真读书不要双双肄业。”赫敏说道。

“毕业了你们住哪儿?住那套满花园都是海格最爱的庄园吗?”

“呃,我们是想自己住来着。”哈利捏着下巴,认真思考着。

“搬出来住是挺好的,你可以帮助他断奶。”赫敏道。

“希望他不要太想家。”罗恩的脸皱起来,“你即将成为保姆了哈利。”

“不可能,”哈利干脆地说道,“我会治治他那些坏毛病的。”

“那你可能要给他从幼儿园开始补课,”赫敏挑眉,“从不要挑食和对人讲礼貌开始。”

“离开魔法可能可以治治他的公子病。”

“你打算带他住麻瓜的地区?”罗恩问。

“对。”哈利轻快地说道。

赫敏和罗恩交换了一下眼神,感受到眼前格兰芬多外壳下透出来的斯莱特林灵魂。

“他会死的。”罗恩一字一顿地说。

“他会把哈利害死的!”赫敏担忧地说道,“这种人在麻瓜社会里是祸害,他进厨房都会炸了你家。


“ 他煮饭没那么糟糕,”哈利试图解释,“就是有点用不惯麻瓜的电器,但是味道还是可以的。”

“好吧,”罗恩看起来还是不愿意相信,“下次去我还是希望吃你煮的菜。”

“没问题。”哈利轻快地说,“欢迎你们来玩。”

“这样说起来你带马尔福去过麻瓜世界了?”赫敏的阅读理解还是一惯的优秀。

“是啊,假期的时候我拉他去的。”哈利眉飞色舞,“刚开始死活不愿意,最后我说那再见了假期你自己过吧他才跟来。”

“你们都去哪里玩了?”虽然亚瑟沉迷麻瓜文化,罗恩对麻瓜的世界还是知之甚少。

“他还挺喜欢博物馆的,跟我说很可惜都不能动,估计有被封印住。”

“还是不要动的好,”赫敏道,“除非你们想被博物馆拉黑之后再也不能进。”

“对我劝过他了,”哈利叹气,“但是他把店里一副复制的小画变动了,害得我们只好硬买走了那副画”

“是那个黑猫画框吗?”

“对是那个。只是猫通常不在画里。”

“猫一般也不着家。”罗恩评论道。

“胡说,克鲁克山就很粘人。”赫敏不满。

“严谨点,只有它的毛很粘人。”

“好了哈利,你可以赶紧下课了。顺便告诉马尔福绿色在红色堆里真的很扎眼。”赫敏抱起了她的书。

“你走吗罗恩,我们再耽搁着哈利,马尔福今天要住在教室门口了。”

“婚礼要叫我!”罗恩走前叮嘱道。

罗恩赫敏走后,哈利把笔记随便理了理才收拾走出教室。

一出门口,“波特,这周末去哪儿?”

“不是说动物园吗?”

豸苗口即

‘李飞看着他的后脑勺,说:有人说过你脑壳圆吗? ’

‘李飞看着他的后脑勺,说:有人说过你脑壳圆吗? ’

略略离

【瑜昉】你妈逼你结婚了吗?

手机在林臻东的床头上第九次响了起来,林臻东翻了个身,把厚厚的鸭绒被死死地包在脑袋上倔强地在床上挺着。

那首他妈专属的好运来已经唱到第九遍,千纸鹤也来来回回地叠了不知道多少遍,热烈的女高音顽强地重复着:“好运来,祝你好运来——”

随后歌声戛然而止。

手机终于没电自动关机了。

林臻东没动,他在一片漆黑的被窝里窝窝囊囊地叹了口气。

他妈的老子愿意拿三个环塔赛段奖杯来换,二零一九年,到底能不能给我好运来一把?


洪阔穿着运动服,袖口卷到手肘。

他一手举着电话,诚恳地应答:“好的阿姨,知道了阿姨,我一定告诉他阿姨。”

房卡在门上发出滴的一声,洪阔刷开了林臻东的房间。

“放心吧阿姨...

手机在林臻东的床头上第九次响了起来,林臻东翻了个身,把厚厚的鸭绒被死死地包在脑袋上倔强地在床上挺着。

那首他妈专属的好运来已经唱到第九遍,千纸鹤也来来回回地叠了不知道多少遍,热烈的女高音顽强地重复着:“好运来,祝你好运来——”

随后歌声戛然而止。

手机终于没电自动关机了。

林臻东没动,他在一片漆黑的被窝里窝窝囊囊地叹了口气。

他妈的老子愿意拿三个环塔赛段奖杯来换,二零一九年,到底能不能给我好运来一把?



洪阔穿着运动服,袖口卷到手肘。

他一手举着电话,诚恳地应答:“好的阿姨,知道了阿姨,我一定告诉他阿姨。”

房卡在门上发出滴的一声,洪阔刷开了林臻东的房间。

“放心吧阿姨,今年过年我们都回家,不骗你的,一定回去。”

电话那头,林臻东的妈妈似乎是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这才恩恩啊啊地嘱咐着类似于多吃饭多喝水,上厕所不要太久,等等承载着一个母亲殷切期盼的罗嗦。

洪阔站在林臻东的床角耐心地听完林妈妈的每一句唠叨,事无巨细地把所有细枝末节都承诺了下来。

他答应看着林臻东不熬夜,盯着人家多吃蔬菜,甚至答应了过年之前给林臻东剪个更清爽的发型。

只是在听到林妈妈那句:“什么时候把儿媳妇也带回来?”的疑问时难得的沉默了起来。

而林妈妈唠叨得太多,直到旁边传来林爸爸不耐烦地催促,她才依依不舍地挂断电话。

洪阔盯着黯淡下去的手机屏幕,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而床上的被子包轻轻地掀开一条缝隙。

洪阔眼疾手快,唰地一下把手机顺着那条被子缝丢了进去,直接摔在林臻东脸上。

“为啥又不接你妈电话?!为啥?!啊?!”

林臻东遭遇迎面暴击,一时间方寸大乱,原本固若金汤的被子包防线全线失守节节败退,被洪阔一把掀了老窝。

洪阔从小和林臻东一起长大,打打闹闹已经是常事。

他灵活地跳上床,一只脚踩着林臻东结实的大腿一边屈膝跪在他身边猛击他肋扇。

“快说!是不是又做亏心事儿了!”

林臻东腹背受敌溃不成军,本来就长满了痒痒肉的肋条更是死穴之一。

识时务者为俊杰。

林臻东举手投降,张嘴交代:“还、还不是因为妈逼的……”

林臻东话还没说完,洪阔拎起一个靠枕,抡圆了又给了他一下子。

“不许说脏话!”

这一枕头直接给林臻东打懵了。

他本来就没怎么睡够,被老妈的好运来催得头疼欲裂这会儿又挨了洪阔一枕头,只觉得一阵委屈涌上心头,眼眶立刻就红了。

“……妈逼我结婚……”

洪阔非常识大体懂变通。

他立刻把手里刚刚还作为凶器的枕头垫在林臻东脖子下面,顺手还细心地给他发小捏了捏肩膀:“睡累吧?起来我给你按按?”

林臻东不说话。

洪阔再接再厉:“哎我真给你按按,你看你这脖子僵的,啧,八十似的。”

林臻东一翻身转到床边,只留给洪阔一个哀怨的背影。

“哎……”

“你妈咋就不逼你结婚呢……”

洪阔嘴巴里有点苦苦的。

他心想:我妈不是没逼过啊,我妈逼了啊,还不是因为我开窍早,心里装了你这么个祸害,感情撞了你这么个南墙,回不了头寻不得出路。

哪像你。

你是因为选择太多,你是因为没玩够,你是因为要求高。

不像我。

我是没得选择,我是不敢迈出那一步,我是因为做朋友才能离得近一些。

洪阔没说话,林臻东就转过来一些回来看他。

这时候太阳已经完全地升起了,明晃晃的阳光透过酒店的落地窗照射进来,洒在洪阔身上给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

那光亮里,洪阔意外地有些不同。

那光亮里,洪阔褪去平日里的锋芒,卸下了自我防御的锐利,只空余一个柔软的看上去有些脆弱的洪阔。

那光亮里,洪阔捏着枕头的一个角角,手攥得紧紧的,攥得骨节紧绷显出一种苍白的颜色。


“那你就……”

他低着头说话,声音发闷。

“那你就找个合适的吧……”

“……赛车手的黄金年龄也就这么几年了,过了就不能再跑了……”

“……你这么糊涂,一个人总丢三落四的……”

“……身体又不好,吃饭也挑嘴,隔三差五还要生病……”

“总得找个人盯着你的。”

洪阔抬起头来看着林臻东的后脑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林臻东的后脑勺动了动,把自己使劲儿的缩了缩。

“……我不是不想找啊……”

“阔啊……你要是嫌恶心……你等我说完了你就回房间去吐啊……”

“但是我今儿无论如何都要和你说清楚。”

“啊对了,你要是真吐了,你可千万别告诉我。”


林臻东此刻像个缩头乌龟。

他本就生得高大,长手长脚的横在床上很有存在感。

可现在,这个很有存在感的家伙似乎再害怕什么即将到来的伤害,把自己紧紧地缩了起来。

“我从小就和你在一起,我一直觉得我拿你当兄弟。”

“可是我骗不了我自己了。”

“我妈让我找个合适的,可我脑子里都是你。”

“我总丢三落四的,可是关于你的事儿我记得可清楚了。什么生日啊,什么衣服尺码啊,什么喜欢的奶茶啊……我真的……我也不知道我咋了……”

“人家都说喜欢是藏不住的。真的,我真的藏不住了。”

“洪阔,我妈总逼我结婚。可我只想娶你。”


林臻东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间都给了洪阔逃跑的机会。

可洪阔没有跑。

他看着林臻东缩成小小一团的背影,张了张嘴。


“行啊……”


林臻东刷啦一下抬起头来。



林妈妈在麻将桌上打开微信,上下两家分别是自家老公和洪阔爸爸,对门坐着洪阔妈妈。四个人八只手,麻将搓得风生水起劈啪作响。

林臻东发来一段视频,她一边忙着摸牌一边点开。

“叔叔阿姨你们好,我是你儿子的男朋友……”

洪阔出现在视频里,声音有点小,人看着有点害羞尖尖的小脸上有一点点不太明显的红晕。

“叔叔阿姨你们好,对没错,我就是你儿子的男朋友哈哈哈哈哈哈!”

林臻东像个炮弹一样冲进镜头,坚实的肩膀撞上洪阔,差点把人撞飞出去。

林妈妈嘴角漫上一层喜悦,紧接着哎呀了一声,手里一张八饼砰地敲在桌子上大喊一声:“自摸!”


窗户外头有人放起了烟花爆竹,穿着棉袄带着帽子的小朋友欢快地玩耍着。铅色的天空里,一片洁白的雪花缓缓地飘落了下来。

新的一年,在恋人喜悦且羞涩的亲吻里,家长们激烈的搓麻将声音里,孩子们快乐的笑声里到来了。

Lvzi
“坠落在你蓝色的眼睛里”

“坠落在你蓝色的眼睛里”

“坠落在你蓝色的眼睛里”

Sergeant X

翻译了一些汤上queerdraws老师的小漫画,是马丁内斯之后金和哈里同居+收养了上警察学院的坤诺的日常,授权见下一条。早就翻译过了忘记在lof也发一份了 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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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罐里的酸笋(韦恩庄园挖出版)
Be my valentine...

"Be my valent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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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补档一下——23/3/14(最近应该都会陆陆续续补档些有的没的)

///

从情人节赶到了白情,看完s9e7很难不对毕业舞会不执着,遂替他们补一个顺顺利利的舞会!

会靠着黑美人在路灯下借光整理领带,,

还有些小心思——☆

有参考剧照!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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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aku龍梨_

【德哈】佳期如梦53-下(ABO,生子,英伦贵族AU,虐恋情深)

更新飞来!!!本来六月要更的,结果我删删改改越写越摸,还是没能赶上QAQ不过这章超级多,有1.6w+,保证让等文的宝们一口气看个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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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53.浮梦的尾声

这次意外的重逢,让德拉科打消了从巴黎聘请一个专为上流家庭接生的医生的打算,一来是出于对埃里克这位知根知底的海德堡大学医学博士的信任,二来也是架不住哈利对他这类贵族做派的批判。

“上流医生经手的孩子是更名贵些吗?还是说有什么专利技术可以做到无痛分娩?”哈利戏谑说。

“我是出于优生优育的考虑!挑一个经验丰富口碑相传的医生总是好的,更安全......

更新飞来!!!本来六月要更的,结果我删删改改越写越摸,还是没能赶上QAQ不过这章超级多,有1.6w+,保证让等文的宝们一口气看个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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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53.浮梦的尾声

这次意外的重逢,让德拉科打消了从巴黎聘请一个专为上流家庭接生的医生的打算,一来是出于对埃里克这位知根知底的海德堡大学医学博士的信任,二来也是架不住哈利对他这类贵族做派的批判。

“上流医生经手的孩子是更名贵些吗?还是说有什么专利技术可以做到无痛分娩?”哈利戏谑说。

“我是出于优生优育的考虑!挑一个经验丰富口碑相传的医生总是好的,更安全也更让人放心。”德拉科不服气反驳说。

哈利忍不住想笑。

在“优生优育”这件事情上,德拉科简直有点魔怔了。

“……噢,我爸爸就是这样,太典型了……难怪我从小就情绪不稳定……贪婪、易妒、还爱攀比。”

这天的阅读时间,听德拉科边看书边嘀咕,哈利翻着手里的报纸,头也不抬地问:“你又发现什么新的知识点了?”

近来,他对德拉科这种“刻苦钻研”的行为已然见怪不怪。这不,宝宝还未出生,他便已经开始研读起了关于儿童心理与教育类的书籍,加上前段时间被他看完的和孕期保健及新生儿哺育相关的书,那副恨不得把所有可查阅的资料全过一遍的架势,仿佛他在做爸爸之前,需得先通过一场超高难度的考试。

这让哈利不由得想到了赫敏,还曾就此调侃过他,说他们应该成立一个专题科研小组,以便系统研究一下要如何培育出人类高质量幼崽。

“喏,这儿。”德拉科拿着书挤到哈利身边坐下,给他读道,“‘错误的打压式教育——只是为了满足大人的虚荣心和控制欲,不仅不能让孩子养成良好的抗压能力和积极进取的心态,反而会让孩子丧失独立意识与安全感,下意识时常处在自我否定和焦虑不安的状态中,因为极度自卑反而表现得骄傲自满,往往一遇到困难就变得暴躁、抑郁、愚勇、怯懦,且通常无法自我恢复。’”

哈利听罢噗嗤一声笑了,不禁好奇道:“你小时候还被打压啊?我以为那会儿你爸爸对你的溺爱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溺爱和打压并不矛盾,至少在我爸爸身上,它们共存得非常融洽。”德拉科认真地说。

“‘你的成绩连一个泥巴种的女孩都不如,我认为你应该感到羞耻——’”接着,德拉科就拖着长腔,模仿卢修斯的语气说起话来。“‘你没有比过谁谁谁,你竟然不觉得羞耻’、‘你要是还有羞耻心,就应该好好反思自己为什么输给了某某某’……噢,我为什么一定要感到羞耻?成绩不如第一名的同学要感到羞耻,魁地奇比赛输了要感到羞耻,在外面给他丢了人更要感到羞耻,一天到晚总是羞耻、羞耻……可事实上,我为什么一定要和别人比较?我努力了,尽力了,可属于我的成绩为什么一次也得不到肯定和鼓励?”

他原本旨在学舌逗趣,可说着说着却生起气来,忍不住大吐苦水,那副又委屈又任性的可怜样,看得哈利又想笑,又想伸手揉揉他的头给他一些充满怜爱的安抚。

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点激动,德拉科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两声,板起脸来正色道:“总之,我想表达的就是科学育儿的重要性!看,还有这里,”似乎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他又一本正经给哈利念起了书来,“‘长期的压力还会对孩童的大脑产生病理性的伤害,无法分泌调节情绪的激素,比正常发育的孩子更难控制情绪和适应环境’……啧,我想我的大脑也许就是受到了这样的损伤。”

哈利把手按在他头上揉乱了他的头发,顺着他的话打趣道:“这么说来,我应该在你各种乱发脾气的时候更包容你咯?”

德拉科偏过头冲哈利甜甜一笑,那模样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同时也要多狡猾有多狡猾。

“嘿,就是这样。”他笑弯了眼说。

“还应该更宠着你?哄着你?”哈利好笑地接着问。

德拉科笑得更甜了,展臂一把抱住哈利,贴着他扭来扭去,还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大口,那股讨巧卖乖的粘乎劲儿惹得哈利直呼受不了,连推带搡把他从自己身边撵开了。

但不得不说,有的时候,哈利也是个幼稚到极点的调皮鬼。就比如眼下,见德拉科坐回原处重新安静认真地看起书来,他反倒又想去招惹他了,且立马行动起来,撕下报纸的边角团成小疙瘩,瞄准德拉科一颗颗弹出去,有一下没一下地砸在他的脑袋上。

“还让不让人看书了!”德拉科佯装生气地怒喝道。

“你太用功了,让作为一个差生的我看着非常不爽。”哈利坏笑着打趣说。

德拉科重重冷哼一声,把尖尖的下巴昂得老高,一脸不屑与哈利一般计较的骄傲表情:“你这种毫无早教观念的人,我是不指望你能帮忙了,只能靠我全权发力培养一个小神童,次次考试都能拿第一名那种,嘿……就像我当年那样。”

“啊?赫敏来了吗?”哈利茫然地左右看看,装傻说道,“我差点以为是她在追忆往昔。”

惹得前一秒还洋洋得意的德拉科立马垮了脸,斜眼很是无语地盯着他。

哈利大笑起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你的好些学科成绩甚至还不如我。”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当年的学习成绩一般,相当一般!”德拉科无奈只好认怂道,但逞强为自己嘴硬两句却是少不了的,“哼、但我热爱学习,博览群书,我涉猎的知识领域可比你多得多。”

“这倒是事实,从你总能引经据典把我说得哑口无言便能看出。”看在他可爱的份上,哈利憋着笑适时奉承他道。

这让德拉科十分受用,复又得意起来,美滋滋扭了扭身子,继续看起了他的儿童心理学。

不同于德拉科的注重理论,哈利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称职家长这件事上,则俨然是个实践派,当埃里克邀请他和德拉科参加诊所定期为新手父母义务开设的新生儿护理辅导交流课时,他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但德拉科却并不想去,“这太傻了!”他无语地叫道,“去和十来对紧张兮兮的傻瓜一起学习怎么给胶皮玩偶喂奶、洗澡、包尿布……噢,这就不是绅士该干的事,宝宝需要的是一位有经验的保姆,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门的人去做比较好。”

“吃喝拉撒全交给保姆,我们是只需要在每天的下午茶时间观赏个两小时就好了吗?”哈利对他的这套说法更是无语,“我可不兴你们贵族那一套,你不去我自己去。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打算做个观众,到时候可别怪我不让你上手,我绝不能眼看着一个毫无实操经验的家伙一不小心就把宝宝的嫩脖子给弄折了。”

无奈,为了之后能同自己日盼夜盼的小宝贝亲密接触,德拉科只好在一个适合出海的晴朗午后放弃他的海钓计划,陪着哈利去诊所做起了他口中十分不屑的傻瓜。

“三月龄以内的宝宝,千万不要去托他的腋下直接抱起来,因为他的头颈部发育不完善,我们这样去抱的话,他的头颈支撑力很差,很容易就伤到了。”负责授课的是朱尔斯,另有一位护士从旁协助。

“那我们怎么去抱呢?一只手,来,穿过宝宝的脖子,托住我们宝宝的头,还有肩颈,另一只手呢,来,托住我们宝宝的屁屁,托稳后两手一起,托起来……看,像这样,很容易是不是?这样的话,就算宝宝的头来回扭动,也始终在我们的手掌里面,是非常安全的。然后,来,把宝宝靠近我们的身子,再把我们托屁屁的这只手向上游走,对,满满地游走上来……然后去替换我们的另一只手,注意始终护住宝宝的脖颈,然后我们用肘窝去接住我们宝宝的头……接住之后呢,看,就像这样,让我们宝宝的头和屁股在同一水平线上,这样抱着就不累了,对不对?”只见他一边耐心地做着讲解,一边按自己所讲的步骤把身前桌面上的婴儿模型抱起,示范得极为生动详细,再配上他那总是温柔动人的语气和笑容,以至于当他抱着宝宝熟练而轻松地拍抚着来回走动时,周围的学员们都不禁为他鼓起掌来。

哈利看得很认真,又在心里把要领默记了一下后便准备着手试试看,可一低头,却见分发给他们这组的婴儿模型已经被从包被里拆出来穿上了衣服,正以一个两手高举、两腿劈叉的姿势非常滑稽地坐着。

“嘿……我搭配的,还不耐吧。”德拉科抄着手在一旁得意地小声笑道。

哈利好笑地睨了他一眼,评价道:“棒极了——红配绿,赛狗屁。”

“啧,不懂欣赏。不许和我说话了,别影响我专心学习。”德拉科嘘了他一声,从他手里抢过刚给扳顺了四肢的模型,又兴致勃勃地摆弄了起来。

哈利被他逗得不行,暗笑一开始不乐意来的是他,可这会儿却玩得比谁都起劲。

而德拉科的“学习”热情还远不止于此。他不仅留到了最后,单独向朱尔斯请教了许多问题,还在这天晚上的阅读时间,破例丢开了他的儿童心理学,转头练习起课上所教的各种抱娃姿势。

不过,哈利却觉得他是搞怪的成分更多。

“宝宝有时候不喜欢横抱,也不喜欢斜抱,一横抱、一斜抱就哭的,怎么办呢?来,我们可以试试团抱——”只见他一边模仿朱尔斯的语气说话,一边故意在哈利面前走来走去,“来,小手一拉,小脚一搭,来,虎口扶住腋下……我们像这样给他换一换位置,看看宝宝是不是就不哭了呀——”被他当做练习道具的是原本摆在珍宝柜里的一只古董陶瓷娃娃,随着他每一个夸张的动作,全身关节发出令人担忧的吱嘎声。

哈利看得直发笑,末了,好心提醒道:“你最好别玩这个,弗伦索瓦可宝贝它了。我那天只是在橱柜前多看了它一眼,他便忙不迭给我介绍,说‘这是件路易十五时期的宫廷杰作’、‘由御用工匠精心打造’云云,言语间满是骄傲自豪。”

“唔……难怪手脚不灵活,这年纪都快赶上我太奶了。”德拉科听后撇了撇嘴,对着怀里的人偶假模假式抱怨道,“不中用的老东西,完全不如埃里克诊所里的小东西好操作,我就说我怎么总觉得不顺手,原来是你在这儿影响我发挥!”

哈利被他逗得不行,捂着笑疼了的肚子调侃他说:“那你就赶紧放过你太奶吧,等明天去买个能有助你发挥的小东西回来再练习。”

“这你就不懂了,我要是连我太奶的老胳膊老腿儿都能给伺候好,还怕将来搞不定一个崭新的小宝宝?”德拉科理直气壮地说,“是不是?太奶,你说是不是?”说着,还像逗小孩儿似的反复拨挠人偶那圆润可爱的下巴颏。

哈利笑得歪倒在了沙发上,但德拉科显然还不打算放过他,或者说,他因此更加来劲儿了。

“我们现在来练习飞机抱,来——我们把这只手放过来,来——抓住宝宝的大腿根,来——翻个面儿……OK!”德拉科又开始学起了朱尔斯说话,这一次明显更加做作,把最能体现朱尔斯口癖的音节拖得老长。

“你别再‘来’啊‘来’的了,哈哈哈!再多听几遍,只怕我今晚做的梦里也全是这个声音。”哈利大笑着好不容易坐正身子,忙不迭摆手叫停。

“来——我们再给宝宝来点刺激好玩的,起飞咯——”可德拉科这会儿已经玩疯了,抱着娃娃从房间的这头跑到那头,一会儿左右摆臂,“这是荡秋千——”一会儿上下托举,“这是升降机——”动作越来越狂野,且逐渐离谱,“这是倒挂金钟,这是空中飞人,这是俄罗斯转盘,哈哈哈哈……”到最后,与其说他在亲子互动,不如说是在表演杂技,直把那可怜的洋娃娃玩得裙子翻卷,底裤曝露,甚至于头上那顶漂亮的金色长卷发也飞出去老远。

“够了、够了!哈哈哈……你太奶一点也不想让你伺候,看,给她气得假发套都掉了,哈哈哈哈哈哈!”赶在娃娃要不幸去见路易十五之前,哈利终于把它从那淘气鬼的魔爪中解救了出来。

“哼……那她脾气可真大!你替我好好说她一顿。”疯累了的德拉科往沙发上一躺,把头枕在哈利的大腿上,脸贴着哈利的肚子,才总算安静下来,满心惬意的和里面的小宝宝悄声交流起了感情,“现在我要好好陪陪我的乖宝宝咯。”

 

南法的夏天似乎来得格外的早,特别是对不适应地中海气候的英国人而言,四月才刚过一半,明媚的艳阳和空气中涌动的热浪便仿佛已入盛夏。

德拉科自从来到这儿,就每天早上都会在楼下的泳池游上几圈,天气热起来以后,有时下午还要去别墅后面的海湾里游一游。

每当他浮沉在泛着粼粼微波的碧蓝海水中尽情享受之时,哈利只能憋屈地坐在岸边泡泡脚。他七个多月的肚子已经鼓得像揣了个保熟的大西瓜,即使德拉科不总那样拼命拦着,他也没把握自己真下了水是否还能扑腾得动。

“喝饱了水终于舍得上岸了?我还担心你可能又需要我英雄救美呢。”不过,游不了是一回事,可丝毫不妨碍哈利开点酸溜溜的玩笑。

“嘿……你这是赤裸裸的嫉妒,再说你什么时候救过我了?我怎么不记得。”德拉科坏笑着揭穿他,而对他提到的某段令人发窘的往事则予以装傻。

哈利倒是没拆他的台:“哦?原来不是你啊,那可能是我记混了。我记得,我五年级时曾救过一个吃醋犯浑结果把自己给作进了湖里的笨家伙。”

然而,听哈利这样说,德拉科却突然来了兴趣,当下也不管打不打脸了,立刻好奇地追问起来:“你当时就意识到我在吃醋了?难道你那时候就知道我对你有意思?”

哈利好笑地看着他,偏不如他的愿,但笑不语卖起了关子。

“快说、快说、快说!”德拉科拿胳膊肘戳着他,心急地催促道。

这把哈利逗得哈哈大笑,一时也好奇心大盛:“唬你的!我当时可没自恋到往那方面想,倒是你……来,让我好好采访你一下,你当时是怎样一个心理活动?”

眼看自己被耍了,德拉科无语地瞪着哈利,把嘴巴撅得老高,扭过头去打定主意不再理他。

“说说看吧,说说看。”这下,换哈利当起了不依不饶的缠人精。

“快说一说吧,我真的好奇死了。”

“赌完气了吗?你喝不喝汽水?现在想说话了吗?”

“想说……不如说说你当时为什么想戏弄我和秋·张吧?”

“你想讨人厌的时候真的非常讨人厌!”最后,德拉科一声怒吼,终于敌不过哈利幼稚起来的那股难缠劲儿,不情不愿故作骄矜地给了一个令哈利哭笑不得的回答。

“你这说了等于没说。”

“啧、你去找个法国人一起过吧!他们可爱说直白又肤浅的话了,一定难不倒你的小脑袋瓜。”

 

不同于偏爱享受私人海滩的德拉科,哈利更喜欢去公共海滨。趁着四月的阳光还不至于灼人,他隔三差五就要拉着德拉科去海边,去了便两人各租一张带阔大遮阳伞的帆布躺椅,面朝大海,沐浴着阳光和海风自在无拘地躺着,或看书看报,或看别人在海滩上踢球、在海水中嬉戏,或只是放空发呆,往往一待就是一整个白天。

许是生活在总被人关注和议论的状态中久了,哈利很享受这种置身人群却随心所欲,丝毫不被在意也不受打扰的感觉。以至于,在很多很多年后,每当哈利回想起这些在海边度过的无所事事的下午,都会感觉恍然若梦。

在这个梦里,白昼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入目皆是明晃晃的一片,带着五彩斑斓的柔光,宁谧安详,面容模糊的人们散发着惬意而快乐的气息,欢笑声和那些从贩售饮品的彩色小推车处传来的悠扬乐声是永不止歇的,温柔的海浪和醉人心脾的暖风也是永不止歇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且似乎永远不会结束……一如他们正身处的那个时代。

那个时代,它是日后海明威笔下那场“流动的盛宴”,也是茨威格笔下那方“昨日的世界”,更是一部分欧洲人心中那“最好的时代”。它象征着和平、富庶、浪漫、美好,就像一个经由几代人共同织就并默认将被恒久延续下去的长梦,浮华绚烂,固若金汤,至少在一九一四年的这个夏天,没有人认为这个梦会在旦夕之间骤然破碎。

就连哈利也不例外。他曾抨击它,憎恶它,想要改变它,渴望也坚信它必将遭到摧毁,可当这一天猝不及防地到来,当过往熟悉的世界在难以料想的震荡中彻底湮灭,他还是免不了惊愕,免不了在往后余生无数个蓦然回首的瞬间,像怀念一位逝去的朋友般去缅怀它……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那天往回走的时候,夕阳正好,漫天的红霞簇拥着火烧般的日轮一点点沉入金波荡漾的海面。

德拉科快活地踩着水,围在哈利四周蹦来跳去,就他们方才在海滩上围观见证的一场求婚仪式说个不停。

他说得特别起劲,以至于手里的冰淇淋融化了也浑然未觉。哈利任由他聒噪,只三心二意地听着,海浪轻柔冲刷脚背的美妙酥痒感抢走了他大半的注意力。

日落后的海风很冷,海水反而温暖异常,哈利忍不住又往海里走了一些,让暖流将他的小腿包裹、拍打。

“别往深了去,待会儿浪来了当心站不稳。”德拉科紧张地拉住哈利阻止说。但看到哈利舒服地眯起了眼,那模样像只偷腥的猫,他便没再说什么,把哈利护到里侧,稳稳牵住他的手陪他涉水而行。

“你相信吗?”走着走着,哈利忽然问道。

“什么?”德拉科被问得一愣。

“‘我爱你,至死不渝’。”哈利说。

这是那对求婚的恋人互许的誓言,而德拉科刚刚正津津乐道的就是这个。

反应过来哈利说的是什么,德拉科一时顽皮心起,于是装出一副感动又羞赧的样子,郑重地说道:“谢谢,我的荣幸,我对你也是一样。”

“……我是问你相不相信这句话所表述的情况真实存在!”哈利顿时无语了。

这把恶作剧得逞的德拉科逗得哈哈大笑。“为什么不信?我从小接受的家庭教育就是‘一生只爱一个人’。”笑过之后,他理所应当地说。

哈利对此却持保留意见:“可人的一生那么长,会遇到无数的人,会心动不止一次,万一总是出现让你打破这种想法的人呢?”

“所以我们从不轻易对人说出这句话。”德拉科坏笑着说。

受不了他那副狡猾的得意样,哈利翻了个白眼,随口不屑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说?”

“嗯?我已经说了啊,就在刚刚。”德拉科吸溜着冰淇淋奇怪道。

哦,是了,他说了:我对你也一样。

反应过来的哈利觉得自己的发问实在有点傻。

“你呢?”德拉科问。

看着他一脸耍帅的不在意表情,眼中却难掩期待的神色,哈利忽然便想要逗逗他。

“世事难料,”哈利故作深沉地说,“我得等到明确知道自己要死的那一天,才会说这种话。”说着,他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松开德拉科的手三两步跑到前面,还抬腿踢了对方一身的水,吓得德拉科根本无暇去计较他言语上的戏弄。

“噢……哈利·波特!你怎么又做这种危险的动作!”

“哈哈哈哈!你儿子说想和你来一场夕阳下的赛跑。”

“……我儿子说你今天以后都不许再出门了!”

两人的笑闹声顺着蜿蜒的海岸线被晚风送出去很远,飘散在点缀着橘粉霞辉的靛蓝暮色中,就如一抹童真烂漫的底色,也被绘进了那个属于美好年代的梦里隽永封存。

只是当时,却道寻常。

 

等夏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就算德拉科再三央求,哈利也不愿轻易出门了。

他自认为不是个怕热的人,可南法的夏天实在热情得有点超出他的想象,每每踏足室外,烈阳和高温便几乎要把他融化,即使是在室内,他也时刻离不开风扇。而限制他行动的最大原因还要属他的肚子。他原以为它已经大到了极限,却不曾想,这颗圆球在他孕期的最后一两个月里竟又膨胀了一圈!现在,他不光觉得他像时刻揣着个大西瓜了,他无比确定他自己就是个大西瓜,圆滚滚,沉甸甸,站着看不到脚尖,躺着够不到腿根,随便动动就累得呼哧带喘、腰酸腿疼,每一天都过得苦不堪言。

但哈利是个精力充沛一向闲不住的人,尤其是在他被迫丧失自由的时候。

“又在写你那些旨在煽动奋激学生的反动文章了?我敬爱的流亡革命家。”这天,德拉科一走进起居室,就对着正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的哈利调侃道。

他其实已经见怪不怪了。

哈利时不时就会写点针砭时弊的文章向那些深受热血青年喜爱的报刊杂志投稿,近来为了打发时间,更是成天写个没完,那劲头甚至颇有点废寝忘食的意思。

“不敢当,你这个封建遗少可别乱给我扣帽子。”哈利一边写着最后的几行,一边还嘴道,“再说了,我向来主张以理服人,和我产生共鸣的年轻人也都是极有素质的文明人。”

“你确定?在我见过的人里,他们无疑是全英国最容易激动也最崇尚暴力的那一批了!”德拉科语气夸张地惊呼道。

作为两度击溃里德尔及其黑恶势力的“救世之星”、“传奇男孩”,哈利深受年轻人、特别是年轻学生的喜爱和追捧,在国内有着一批数量可观的忠实拥趸。以往,每逢哈利要上台演讲的公开活动,这些人是场场必到的,到了就总是挤在最前排,一个个目光灼灼,全神贯注,表情亢奋,用尽全力鼓掌和喝彩,给予哈利最热烈乃至暴烈的拥护。

他就曾亲眼见识过这些年轻粉丝的狂热程度。

那还是在他总趁着青年集会去和哈利制造偶遇的时候。当时哈利正在台上慷慨激扬地发表演说,台下闹哄哄的人群里,有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用力吹着口哨发出不屑的嘘声,结果被旁边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同样用力地打了一耳光。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他看得瞠目结舌。

德拉科回想着,便把这段有趣的见闻讲了出来,以佐证他的上述评价。

但哈利却并不认同:“他们不是崇拜我这个人,而是推崇一切正义、勇敢、进步的人和事,他们充满理想、信念坚定、斗志昂扬,在任何年代和任何国家,青年学生总是最单纯赤诚、最正直坚毅、也最勇于追求真理的群体。”

“追求个屁的真理,我看他们是追逐时髦还差不多。”德拉科嗤之以鼻道,“你把这些家伙想象得太好了。他们确实不崇拜你,他们崇拜的是崇拜你所能得到满足的虚荣心,是借机也能给自己贴上正义、勇敢、进步的标签,风光时和你与有荣焉,等到你落魄了,等到践踏你成为另一种可供他们展示和炫耀的新风尚,他们绝对冲锋在前……哦,我倒是忘了,这种情况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说到最后,他拉下了脸来。

见他明明是在嘲讽别人,结果反而把自己给说生气了,哈利不禁哑然失笑。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我并不需要他们崇拜我,或者有多么喜欢我,我做的事和我这个人,只要能给那部分正在前进的人提供些许激励和助益,在我看来就已经足够了。”哈利无所谓地笑道,末了,适时转换了话题,“来!帮我看看这一篇写得怎么样,你坐那么远做什么?”

“别、你别过来,把稿子就放那茶几上,”见哈利说着便站起身往自己跟前走,德拉科忙摆手阻止道,“我身上油漆味重,有毒的,你闻了对宝宝不好。”

“你昨天不是已经漆好了?”哈利问,撑着腰踱步到窗边,往外面花园里看。

花园的空地上晾着一个白色的婴儿床,隔了一段距离,但哈利还是能看出它上了漆的表面委实不怎么光滑。

“……昨、昨天没弄好,我改进方法重涂了一次。”德拉科有些结巴地嘟囔,不自然地挠了挠脸,逞强不让自己露出窘态。

“我看这样就挺好,以后宝宝每次抠着疙疙瘩瘩的床栏,都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你的父爱。”哈利憋着笑打趣道。

这栋大别墅里原本是配有儿童房的,里面家具用品一应俱全,但架不住德拉科·马尔福是一个很有想法的父亲,认为一间现成的房间装不下他满溢的父爱,于是大刀阔斧重新采买布置,还硬要在自己从未接触过的领域发力,亲手给孩子做点东西。

“噢……你这个恶毒的家伙!”德拉科懊恼地叫道,脸颊上浮起一抹薄怒的微红。

这真不是他想故意逞能。虽然他在劳动方面确实不太擅长,但动手之前他还是信心十足,认为至少刷个油漆是不成问题的。

“好了、好了,我逗你的,重涂以后已经很平滑光亮了。”哈利安慰着他,走到沙发前坐下,冲他拍起了自己的肚子,“宝宝看了也觉得不错,这会儿正开心地打嗝呢,你不是最喜欢摸吗?快过来,别等下又说我不叫你。”

德拉科一听顿时双眼放光,往自己身上左右闻了闻,确定味道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就立刻起身凑了过去。

他最喜欢感受宝宝打嗝时的胎动了。那是种很有节奏的抽动,一跳一跳,会把哈利的肚皮顶得一弹一弹,像敲一面小鼓似的格外有趣。

“嘿……小家伙,小宝贝,怎么一开心就打嗝呀,像个小傻瓜似的,难不难受呀?咕咚、咕咚,这么有力呀……你怎么这么可爱呢?”德拉科把头和手都贴在了哈利肚子上,一边摸来蹭去,一边夹着嗓子用小孩腔和里面的宝宝小声对话。

哈利惬意地靠在软垫上,手指打着圈儿把玩德拉科的头发,暗暗发笑,那笑容怎么看都有点……奸滑。

他喜欢听他这样说话,那黏乎软糯的腔调听得人耳蜗酥,心也酥,配上他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蛋,活脱脱一个美娇娃,那股可爱劲儿,比他冲他装可爱撒娇时,更令他受用。

“你的小手手在哪里呀?来,和爸爸击个掌掌,或者踢踢小脚丫也行。”

不过,为了肉体上少遭点罪,哈利还是暂且放弃了精神上的享受,在德拉科哄着胎宝宝进一步互动时果断叫停:“够了,不许和它胡说八道,别把它逗兴奋了。”

“哈哈哈!说明它能听懂我说话,还最喜欢我陪它玩,是个绝顶聪明的小淘气包。”被推开的德拉科自豪地笑道。

是啊,他们的宝宝不仅聪明,还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哈利伤脑筋地想。

虽然这代表宝宝很健康,无疑是件值得他们欢欣鼓舞的事。可每当它在自己肚子里手舞足蹈,乃至撅屁股翻身,搅得人肠胃翻腾,疼痛难当,哈利还是会忍不住烦躁,觉得它仿佛是一个欲将破肚而出的怪物。

当然,哈利拿它没辙,总不能真发起火来捶它几拳、抡它几掌吧……那样受苦受难的还是他自己。

但作为一起制造“苦难”的成年人,德拉科明显就没宝宝那么好运了。

 

“脚抽筋了,快替我捋捋。”

“腰疼,帮我按一按,背也顺道捶一捶。”

“好热……给我扇风,要一直扇,等我睡了才能停。”

诸如此类的指令,在近来的每个夜晚都会把德拉科支使着忙上半宿。

本着“责任均摊”的原则,只要哈利一被胎宝宝折腾得无法入眠,他便同样别想睡觉,就算睡着了,也会在半夜里被忽然推醒,于半梦半醒间,顶着浓烈的困意,几乎全靠肌肉记忆听任使唤。

如此这般,最近他眼睛下面总挂着两道难以消散的乌青,若不是他精神尚好,一定会让每个见到他的人误以为他饱受失眠难题的困扰。甚至于,联想到某些不便言说的方面。

“德拉科,作为朋友我感到难为情,但作为医生,我有责任提醒你——特殊时期,感情再好晚间的性生活也要适度哦!”埃里克带着一脸率真爽朗的笑容坦言道。

他显然就是想歪了的那一类人,且偏偏让人很难去责备他思想龌龊,二者相结合反而更让人火大了。

“……谢谢提醒,但不是这个原因。”德拉科强压着不自然抽抽的嘴角笑道。

“是也没什么好害羞的,人之常情,而且孕期的Omega也需要适度的性生活调节激素。”可偏偏的偏偏,埃里克似乎过于直率豪爽了些,大大咧咧完全不理会德拉科,仍自顾自说个没完,“适度就好,不然再强壮的Alpha也会体虚,你看你的黑眼圈就是……”

“都说了不是这个原因!你这个白痴能不能听听别人在说什么!”惹得德拉科暴跳如雷,冲过去把他摁在椅子里好一通收拾。

“波特先生请别介意,埃里克那样说是故意逗马尔福少爷寻开心的。他以前就爱这样,他们总是和平不了一会儿就打闹起来。”看着扭作一团的两人,朱尔斯抱歉地对哈利笑道。

他们俩今天是来白鸽庄园做客的——应德拉科的生日聚会邀请。

哈利好笑地摇摇头,对此深以为然道:“志趣相投的两个人总是很容易成为好朋友,比如笨蛋和笨蛋。”

是夜,在关灯躺下后,德拉科照例给哈利揉腰。

他现在已经很自觉了,根本不需要哈利开口要求。

得益于傍晚时分下的那场大雨,这会儿格外凉爽。哈利侧躺着的,沉甸甸的肚子下垫了个软软的布偶,酸胀的后腰在德拉科轻重得当的揉按下舒服了不少,听着穿堂而过的风把床缦卷得翻飞作响,他感到无比惬意,鼻子里时不时发出一两声享受的轻哼。

“你别太趴着,待会儿把它压到又该不消停了。”德拉科扳了扳哈利的肩膀说。

“压不到它,至多……”哈利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忽而话音一转,不怀好意地笑道,“至多压出个屁来——全嘣你怀里。”

身后的德拉科果然又惊恐又嫌弃地“噢”了一声。自诩洁癖严重的他总是招架不住哈利这些满满恶趣味的捉弄。不过,他怪叫虽怪叫,身子却贴了上来,报复似的,把不住坏笑的哈利紧紧搂在了怀里。

“好了、好了,不该冒犯你……哈哈!松手,热死了。”哈利讨饶说。

“风大,我冷。”德拉科嘟囔着,不仅不松手,还把脸埋在哈利的后脖子处磨蹭起来。

“冷你贴我做什么,你去关窗户啊。”哈利哭笑不得。但他得承认,风还是让它吹着舒服些,而像这样抱着温度刚好。

德拉科假装没听见,吮吻着哈利后颈的信息素腺,手也钻进了哈利的睡衣里,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蹭来蹭去干什么?想做了?”哈利明知故问。

“一个多月没做了。”德拉科瓮声瓮气地说,那声音听起来透着股浓浓的委屈。

哈利被逗得想笑,但还是强忍着,故作惊讶地说:“不是吧……我都这样了,你还有性趣?”

“好不好嘛……”德拉科不接他的茬,咬着他的耳朵,哼哼唧唧撒起娇来。

哈利拍了他胳膊一记,勒令道:“不许撒娇。”

德拉科拖长调子悻悻地“哦”了一声,可怜兮兮的,可反应在行动上,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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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下流话,你高贵的口音可要哭了。”哈利不住坏笑着揶揄道。

“但你就喜欢听我说这些。”

知道他憋得难受,哈利主动奉上了一个热情又温柔的吻,作为安慰与奖励。

“嗯,性感极了。”

 

宝宝的预产期在七月初,但或许是遗传了哈利的急性子,也或许是从德拉科身上学到了诸多捉弄人的淘气,小家伙等不及住满时限就任性地提前退了房。

这着实打了两位准爸爸一个措手不及。就在前一天,两人还去了海滨的夏日嘉年华,在游园会上玩到很晚才回去。

一切都很正常。哈利出了一身的汗,一回去就迫不及待洗了澡,然后坐到露台上边吃冰淇淋边吹风纳凉,除了感到腰背比平时酸胀些以外,并未察觉身体有什么异样。

“波特先生,我们这里的嘉年华好玩吗?”进房间来服侍的男仆莱诺边整理衣物边与他闲聊。

“好玩,和我们那里的差不多,说不出来多有意思,但就是莫名其妙很好玩。”哈利漫不经心地抱怨道,“人挤着人的热闹,售卖的零食都不怎么好吃却还是能把人肚子吃撑,以及神枪手来了也没法轻易赢走奖品的射击摊……哈哈!在给气枪做手脚这点上,好像全世界的嘉年华都达成了共识。”

见他说话间一直在捶自己的后腰,莱诺关心道:“您不舒服吗?”

“腰疼,可能今天逛太久有点累了,这个小家伙可不轻。”哈利没把这点不适放在心上,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不在意地笑笑道,“待会儿别和你们少爷说,不然他又该大呼小叫了。”

“少爷最近是有点紧张过度,大概是很快就要和小宝宝见面的缘故,连我们都特别激动呢。”

“它最好是一到时间就立马出来,多待一天我的父爱就会减少一分,真快要受不了它了。”

“哈哈!波特先生最会说笑了。”

正说着话,德拉科披着浴袍携带一身清香的水汽走了进来。

“你们在聊什么呢?‘咕、咕、咕、咕’笑个没完。”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好奇道。

“在聊……某个自信满满的家伙打了十几枪,结果只打中了一只丑玩偶。”哈利冲莱诺眨了眨眼,两人默契地又是一阵偷笑。

一夜无事。哈利照例是在德拉科的按摩中不知不觉睡着的,直到第二天清早在一阵异样的腹痛中醒来,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喂,醒醒、你醒醒……”

德拉科被推搡着睁开迷蒙的睡眼,就看到哈利神情古怪地捧着肚子站在床边。

“怎么了?”德拉科揉着眼睛问。

“那个……那个我和你说件事,你听了先别慌……就是……就是、那个宝宝好像要提前出来了。”哈利结巴着说。

“什……”德拉科腾地坐了起来,一下子惊得睡意全无,但眼看哈利明显慌了神,那张强压下惶恐故作镇静的脸都快扭曲了,他又生生把脱口而出的惊呼咽了回去,也扯出一个战战兢兢的笑容,尽量语调平和地安抚说,“没事的,你是肚子疼了吗?疼多久了?先、先坐下再说,没事的,别、别慌。”

“没、没慌……我是担心把你吓到。”哈利喃喃着,被德拉科搀着在床边坐了下来,“疼了……有一会儿了吧,我也刚醒不久,疼醒的,刚刚去了厕所,感觉不对劲……”

听他紧张得前言不搭后语,身体也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德拉科下床按铃叫了男仆和管家来,强自镇定着吩咐他们赶快去请医生和作准备。其实他自己也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云里雾里的瞎指挥完一通,只感觉头重脚轻,手脚发麻,努力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找回点实感。

“还是先躺着吧,埃里克很快就来了。”德拉科说着便想扶哈利躺下。

但哈利却没有动。他低头沉默着紧抱住自己隆起的肚子,感受着腹中一阵阵发紧的疼痛,末了抬头看向德拉科,颤抖的嘴唇动了动,眉头皱得紧紧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很难受吗?还是……有什么你和我说说。”见他这样,德拉科立马又心慌意乱起来。

“也……也没什么……”哈利本想敷衍过去,可一开口他就发现自己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苦笑着又快又急地东拉西扯起来,“呃、确实还有个情况挺让我在意的,我说了你别被吓到,我想肯定是正常的,虽然有点吓人……唔,应该没事的,总之你千万别害怕。”

哈利不做这番看似安抚别人实则自我安慰的铺垫还好,经他这么一絮叨,德拉科感觉自己的魂都要被吓飞了。

但他丝毫不敢表现出来。在哈利已经惊惶得不成样子的情况下,他只能强装出一副很让人有安全感的沉稳模样,不急不躁地说:“嗯,我不害怕的,你说。”

“我……我上厕所的时候发现……出、出血了……”哈利嗫嚅道,这话似乎把他自己给吓了一跳,不等德拉科做出反应,他便又干笑着结结巴巴安慰道,“不是很严重,真的,就、就有点而已,宝宝肯定是没事的,对吧?”

他实在没法不担心。那次流产的经历让他对出血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恐惧,当时他便是流了血,随后宝宝就没有了……他太过害怕会重蹈覆辙。

德拉科被吓得心脏狂跳,不自觉抓紧了哈利的手,好在他还记得一定不能表现出害怕这一点,于是也干笑起来,附和着哈利语气轻松地说:“那是当然的,生产前有点出血也正常,我记得书、书上有写……来,你先躺着,别胡思乱想,宝宝一直都那么健康肯定没事的。”

“可是,比预产期提前了近两周……”哈利担忧地说。

“不算早产!只是一周多一点,只能说明这孩子性子急。”德拉科立马打断了他的话。

“我也没说‘早产’,你这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哈哈……别害怕,没事的。”

“……你才是,不许胡思乱想,制造紧张气氛,害我也跟着神经兮兮。”

等待医生上门的每一秒都格外漫长。起初,哈利还能靠和德拉科说说话分散下注意力,可随着阵痛加剧,他渐渐没心思再接茬,侧身躺着整个人蜷成一团,打着冷颤神情恍惚,好几次,都是德拉科伸手推他,他才勉强有点反应。

直到一阵强烈的疼痛过去,腹中翻腾如绞的动静稍歇,哈利才得以缓过一口气来,有气无力地回应德拉科道:“抱歉、你刚刚说了什么?我痛得有点神智不清了。”

“没什么……只不过是问了些你感觉如何的蠢话。”德拉科闷声嘟哝道。

见他趴在床边眼巴巴望着自己,惨白的一张脸上挂着藏也藏不住的担忧与恐惧,那模样好生可怜又好生可爱,哈利忍不住笑了,同时也忍不住想要逗逗他,于是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揶揄道:“你对我满怀歉意,对吗?好像我现在受苦,是被你害的一样。如果是上学的时候,我会因为你终于有了悔过之心,而感到特别开心的——马尔福。”

德拉科愣了一下,见哈利还有心情开玩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操起以往同哈利较劲时惯用的那种腔调,恶狠狠道:“你在做梦吧!破特!”末了,把自己也给逗笑了。

 

在医生和助产士到来之后,接下来的大半天时间,便是在等待的煎熬中度过。

听着房门紧闭的卧室里时不时传出一两声哈利压抑的痛呼,整栋房子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如临大敌。德拉科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直楼上楼下来回地走,烟也一根接一根地抽,好几回没忍住想进去偷偷看看情况,却都被助产士给撵了出来。

好在,一切有惊无险,宝宝在下午的时候平安降生,虽然意外地早产了两星期,但所幸各项指标均很健康。

“好了,你可以进来了,来和我们的小小男子汉打个招呼,刚好这会儿不哭了。”年长的助产士挽起床帘,一改方才撵人时凶巴巴的模样,冲着扒在卧室门边已经探头探脑好一阵的德拉科笑道。

哈利半卧在床上,已经擦洗完身子换好了干净衣裳。他面色苍白,看起来十分虚弱,好在精神还不错,而就在他的臂弯里,正躺着一个裹着包被的小婴儿。

德拉科得了指令般三两步跑进来,坐到床边亲了亲哈利的额头,一股浓烈的薄荷味呛得哈利直皱鼻子。

“你这是吃了多少薄荷糖?”哈利好笑地问。

“味道很浓吗?”德拉科笑着吹了哈利一脸又凉又甜的气,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嚼了大半包吧,我等在外面的时候抽了太多的烟,可不能让烟臭味熏坏了小宝宝。”说着,他伸手很轻很轻地触了触宝宝的小脸蛋,像是生怕把他碰坏了似的。

“这下倒好,没被熏着,只怕要被吹感冒。”哈利调侃着,托起襁褓朝德拉科怀里送了过去,“来,给你抱抱,不是老早就想抱了吗。”

可德拉科却忽而胆怯起来,不知所措地只顾着看,激动到束手束脚,竟一时不敢去接哈利手里的襁褓。

见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哈利不禁笑道:“快抱抱他吧,你每天都在练习抱小孩,这会儿全给忘了?”

“没忘,怎么会忘……那么简单的事,我早就练出肌肉记忆了。”德拉科一开口就忍不住傻笑,小心翼翼接过了婴儿,一边犟着嘴,一边却浑身僵硬,抱着襁褓正襟危坐,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看给这小子高兴得,都变成木头人了!”埃里克走了过来,坏笑着起哄说。

德拉科没顾着搭理他,只专注盯着怀里的宝宝看。那种做梦似的不真实感再一次俘虏了他,被巨大的幸福冲击着,直叫他头晕目眩。

被他团在怀里的宝宝是那样的小,红彤彤的皮肤有点皱巴,小脑袋圆圆的,上面覆着薄薄一层颜色淡到近乎透明的金色毛发,这会儿正醒着,不哭不闹,睁了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到处看,小嘴巴也配合着好奇地张成了一个小小的圆……

“你儿子漂亮吧?和你长得可真像,而且也是个Alpha哦。”埃里克又咋咋呼呼地说。

德拉科倒不觉得这小家伙目前有多漂亮,若照实说,他觉得他像是一个可爱的小老头。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爱极了他,认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珍宝。

“对咯,护着头,爸爸的姿势很标准呢,我们的小脖子还没有长稳,需要爸爸小心一点,哦、哦……让爸爸抱你到处走一走好不好啊?”助产士也在一旁逗着婴儿说。

这一连串的“爸爸”飘入德拉科的耳中,让本就感觉飘飘然的他更加找不着北。“是呢,是‘爸爸’喔,爸爸抱着你呢,喜不喜欢爸爸抱呀……好乖,好乖。”他柔声哄着孩子,当即便起身在床边转悠起来,那股子傻气看得在场所有人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哈利确实累极了,逗了会儿孩子又吃了点东西后就眼皮打架,躺下一觉睡到了后半夜。

这一觉睡得特别沉,也特别安稳。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点着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让哈利感到意外的是,德拉科就坐在床边的扶手软椅里,似乎是睡着了,怀里却还抱着小宝宝。

“唔……你醒了?要不要喝点水?”听到哈利发出的动静,德拉科睁开眼来说道。

原来他只是在闭目养神。

“几点了?你怎么还不去睡?”哈利问道。

“快四点了。”德拉科看了一眼时钟,然后低头冲着襁褓努了努嘴,小声说,“小家伙大概还不适应自己已经是个单独的小人儿了,非要人抱着才能睡好,一被放下很快就会惊醒哭闹,噢……反正我也睡不着,就让阿姨在外间休息,等要喂奶的时候再来抱他。”

他言语间像是很伤脑筋的样子,可眼里却盛满了宠溺,那副任劳任怨还甘之如饴的傻爸爸模样,看得哈利哑然失笑。

这家伙总是这样傻得可爱。

犹记得宝宝刚有胎动那会儿,这傻瓜便激动兴奋得过了头,白日里一直趴在他肚子上听还嫌不够,晚上也非要把脸贴在他肚子上睡,结果因为睡姿古怪,第二天落了枕,疼成个歪脖子,直缠着他给捏了好半天方才罢休。

心想德拉科这会儿势必是不愿去更衣室里睡觉的,哈利往床的一侧挪了挪,向他伸手道:“来,让我抱他一会儿,你可以在我旁边躺躺。”

“没事,你睡你的,不用管我们,我真不困。”

“我也想抱抱他,可不能让你独享。”

架不住哈利的坚持,德拉科把襁褓放进了他的臂弯里,然后和衣躺在了他身边。

小小的婴孩睡得正酣,一双红红嫩嫩的小手缩在胸前,呼吸很轻很轻,眼皮偶尔颤一颤,鼻子和嘴巴偶尔动一动,可爱的小模样让两位爸爸看着就舍不得挪开眼睛,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直盯着躺在两人中间的他,直到他似乎感受到了那温柔又灼热的视线,不耐烦地皱起小脸儿扭了扭小身子。

“瞧,还生气了,这小眉头皱得……真是个坏脾气的小不点儿。”哈利轻拍着宝宝对德拉科轻笑道。

“人家烦着呢,是不是?在爹地肚子里住得好好的,忽然就被生了出来,一点也不适应,还要被你们欣赏来欣赏去……”德拉科轻声逗着宝宝,见那双小手不安分地抓来抓去,便伸了一根手指过去,果然,一下就被宝宝抓住了,且抓着就不愿松开。

哈利见了,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总算又找到你的‘玩具’了是不是?难怪了,我说怎么冷不丁就会疼一下,原来之前在我肚子里时,就是成天这样拽着脐带玩的。”

他的脸上同样出现了那种又伤脑筋又宠溺的傻爸爸表情,和德拉科你一言我一语的拿宝宝逗趣,明明说好要休息,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就像两个第一次参加夏令营外宿的小学生似的。

“好吧,愿赌服输,这世上从此又多了一个马尔福,现在,你可以给他取个叫什么蝎子或蜘蛛的奇怪名字了。”末了,哈利轻轻抚摸着宝宝生着金发的小脑袋说道。

他原以为他会很在意这个问题,但当看到宝宝的第一眼,当他柔软的小身子落入自己的怀抱,他就发现他其实一点也不在乎了。

只要宝宝健康平安,只要他和他爱着的他们幸福快乐。

不过,这对于德拉科来说显然是个惊喜。

他发出一声欢呼,一下子坐了起来,然后忽而红了脸,像后知后觉为自己这过于激动的反应羞赧似的,结结巴巴地说:“其、其实……你来取名字也行,我不在意的,你、你这么辛苦才……不管他叫什么都是我们心爱的宝贝。”

他倒是没有撒谎。

哈利看出来了,于是点点头,深以为然道:“哦,那好吧,那还是叫‘詹姆·波特’好了。”

“噢!怎、怎么这样!”果然,前一秒还在不好意思的德拉科一下便傻了眼。

那副瞠目结舌的模样直把哈利逗得哈哈大笑,甚至都顾不上会吵醒宝宝了。

“哼、你在逗我……”德拉科气哼哼地嘟囔,“才不是什么蝎子或蜘蛛呢,是——斯科皮!哈哈!我们的小斯科皮!我们最爱最爱的小天蝎。”

重新躺回哈利和宝宝身边时,他确信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TBC——————

终于写到小斯科皮出生了,呜呜呜……不禁流下了老母亲般的泪水,追文的宝子们有这样的感觉吗?同时也代表着甜甜蜜蜜的日常要结束了,战争、分离……噢!好舍不得啊QAQ


海带王中王

“每个人都是容器,可以用酒精欲望甚至money填满。”

“当然了,最好用「」。”

———《爱你就像生命》

“每个人都是容器,可以用酒精欲望甚至money填满。”

“当然了,最好用「」。”

———《爱你就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