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鼠泉】奇遇·思芳十年(下)
*请勿以任何形式ky(在无关地方提及)本文
从那天起,师兄便天天往天泉营地跑了。
要么巡逻结束后白天出去,傍晚才回来;要么傍晚出去,一整夜都不回来;要么白天出去,索性到第二天早上一天一夜都见不着半个人影。一开始,我只当师兄本就飘忽的行踪变得更加捉摸不定了而已。那我究竟是如何确认他就是往天泉营地跑的呢?
第一天,他傍晚回来,兴高采烈。我正在屋里费劲地抄书,随口招呼道:“师兄,你去干嘛了?”
“打鱼去了!”他扬了扬手里的一串草鱼,鱼鳞的光泽在我眼前施施然一闪而过。我的眼睛一下子放出精光:
“哇,好大的鱼!”
“是啊,今天吃烤鱼,咱们打打牙祭。”他蹲下来刮起了鱼鳞,而我感动得几...
*请勿以任何形式ky(在无关地方提及)本文
从那天起,师兄便天天往天泉营地跑了。
要么巡逻结束后白天出去,傍晚才回来;要么傍晚出去,一整夜都不回来;要么白天出去,索性到第二天早上一天一夜都见不着半个人影。一开始,我只当师兄本就飘忽的行踪变得更加捉摸不定了而已。那我究竟是如何确认他就是往天泉营地跑的呢?
第一天,他傍晚回来,兴高采烈。我正在屋里费劲地抄书,随口招呼道:“师兄,你去干嘛了?”
“打鱼去了!”他扬了扬手里的一串草鱼,鱼鳞的光泽在我眼前施施然一闪而过。我的眼睛一下子放出精光:
“哇,好大的鱼!”
“是啊,今天吃烤鱼,咱们打打牙祭。”他蹲下来刮起了鱼鳞,而我感动得几乎要流出眼泪:“师兄,你出息了。你居然能带回来五寸以上的鱼……”
“说什么呢!——此一时彼一时。”他斥责道。可我却突然发觉一丝不对劲,忍不住抬起头来,伸出窗外确认:小河在西边,可他刚才分明是从东边走过来的啊?排除他忽然有雅兴拎着几斤重的鱼绕一大圈路的可能性。那难不成他不仅一夜之间突然学会钓大鱼,还学会从旱地变出鱼了不成?
可是一顿好的烤鱼足以堵我的嘴。在美食面前,这些都不是事。
第二天,他深夜回来,兴高采烈,带回来一串腊肉。我简直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可是还是呆呆地问:“这……是肉,什么肉?”
“腊肉,而且是腊猪肉。”他笑道,“没吃过吧?来尝尝?”他话音未落我已经咬了上去,吓得他连甩好几下才把我甩下来:“等一下!泡一泡再吃!”
满嘴流油地饱餐一顿后,我才想起来问。
“师兄,你到底是哪里弄来的这个啊?”
“小白眼狼,吃完才知道这东西难得啊。”他清洗着挂腊肉的铁丝。
“你就告诉我呗,我嘴严。”
“那还用说?和昨天一样,从河里捞上来的。鱼是怎么来的腊肉就是怎么来的呗。”他笑着说。这话显然有很大的问题,好奇心促使我又往窗外看了一眼,确认:这两天他都是一反常态从东边走回家的。那边究竟是有什么来着?
又过了几天,他居然又带回来腊鸡。
餍足一顿后,我直愣愣盯着天花板:“师兄,我莫不是活不长了?我怎么有一种天天都在吃断头饭的感觉。你是不是打算给我多喂些斤两,好到了开封之后给长老们宰了吃?”
他噗嗤一笑:“看你这幅没出息的样子!——不过倒的确是有人希望你胖些。”
“谁?”我叫道:“谁会这么好心?”
“保密。”师兄说。
我往东边使劲瞧去,果真看见一片隐隐约约的棚子轮廓,那一块是天泉营地。
“行了别瞧了,我告诉你就是。”师兄制止我:“那位好心人呢,他的原话是这样的:‘夜磨儿太瘦了,这小子还在长身体的年纪,饿着可不好,以后得多想办法给他打牙祭。’他的地盘那儿呢,又正好总有不少好吃的。你的口福就是这么来的,明白不?”
“这,这可真是恩人啊。我是真的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可是,我吃了这么多,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我一时手脚无措,茫然起来。
“恩人,恩人,确实啊。”师兄笑着说,“报答的事你就不用考虑了。那位‘恩人’的下一句原话是这样的:‘不用担心钱的事,我对钱没有兴趣。’”
“我还是觉得怎么能不报答……”
“你师兄我为你垫付上了啊!我拿全身心拼命陪他,不算报答?”他故意大声叹一口气;我在心里默默地想,你的表情写的明明是连吃带拿。
总而言之,他们现在在谈情说爱。
结果就是,不但师兄留家的时间少了许多,而且我的饭桌上多了些从前从未见过的荤腥。从各方面来讲,这简直都是一件大好事!
又过了一段时间,那天泉也会来我家棚子做客了。
他一见我就捏捏我的脸,笑着说果然胖了些,胖点好啊。那天棚子里干干净净的,师兄写的丑字全都不知哪里去了。我本卯足了劲准备搬凳送水,好好表现,展现出超凡的眼力劲,结果发现从头到尾根本没我的事:我被赶到河边打鱼去了,被勒令不打到二十寸以上的鱼不准回家。我于是在河边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打鱼,却并不是真的有怨气。
谁让那天泉大哥每次造访总会给我带好吃的红花酥呢?
他们偶尔也会吵架。
吵架的原委我是没有能力知道的。我只知道我正在桌前写字,忽然师兄溜至窗前,气鼓鼓地道:
“夜磨儿,等我死了,你就把我骨灰埋到开封城大槐树底下一个酒坛子里。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他说得很大声,仿佛不是单要说给我,而是故意要讲给某人听到似的。随后轻功一施,窜走了,扑我一脸灰。
片刻后果见那天泉拍马过来。
“你师兄刚才莫非又在和你胡咧咧什么歪理?”他勒马,严肃地问。
我如实转告了他。
“这、这哪里对?怎么把这回事挂嘴边呢?……不行,我得找他说理!”说罢他一甩马鞭没影了,留我在原地又吃一嘴灰。
又过片刻,我师兄从另一个方向窜回来了。
“恩人可在追我?”他问。
我如实转告了他,他笑道:“他再追来时,你就告诉他今晚酉时约在河对岸见面,那边地形开阔好办事。不见不散!”
这是要约架吗?我略微有些惶恐。
“你应该正面打不过他吧?”
“不可能的事!”
“万一他生气了,以后不给我带好吃的……”
“你别慌!我给你打包票他不会!”我师兄拍着胸脯说。
“那他要是不愿意来呢?”我想起天泉的性格。可比起答案我先等来的是一脸灰,师兄又耍着轻功跑远了。那天泉晕头晕脑地转回来后,我还是如实转达了这件事。
“约架?这怎么行!”
“你俩这是因为什么事大动肝火?”我追问他。
天泉闻言,正色道:“我没急眼,只是和你师兄在一些方面看法不合。”
“啊?这话说的,你们还有看法相合的时候?”我说。
“这,这,唉……”
“你会去吗?”
“……唉!不去就白扯了,我非把这事跟他说道清楚不可!”他恼恼火火地说,拍马走了。
屋里清净了,于是我接着抄书,也(不得不说带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成分)在等待。暮色四合,星子渐升。半夜里师兄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我观他模样,十分惊奇,几番踌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不应该啊,不应该啊!”
“什么东西不应该?”
“难道,难道是你把天泉大哥正面打赢了?这怎么可能发生呢!除非你使阴招或者他给你放水,放大水……哎呦……”
我师兄听后先是使劲揪我耳朵,直到我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大串奉承话才松开。然后他笑嘻嘻地说:“谁告诉你我们是去打架了?”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我只告诉你约他在那见面而已。后面都是你自己猜的,不是吗?”
“呃,好像确实……”
“实际上呢,我请他——吃了一整席清河八大碗。”
“什么!”
“他提着陌刀怒气冲冲地赶过来,看到这一幕,反应和你差不多,而且还‘老感动了’。”师兄笑着说,“我打流寇凑出一套碗来,能找王师傅换这顿不要钱的席,心里碰巧还念着他,于是故意说怪话惹他好骗他上饭桌——我的好恩人能不‘老感动了’吗?”
“你……”我欲哭无泪地说。“有这种好事为什么瞒着我,让我趴在桌下吃剩饭也行啊……”
他白了我一眼。这一眼中似有万千滋味,比如“你和好恩人哪里能平起平坐了”,“这种关键场合怎么能有你在旁边破坏气氛”,“终于短暂甩开你这小兔崽子了”,和“你怎么妄想还会有剩饭”。
“你!你才是真正胳膊肘往外拐,欺负同门的那一个!”我吱哇乱叫。可下一秒,我师兄从背后提出一条大鱼,这又使我一下子看直了眼睛。
“亏不了你的。夜宵这不就来了?”
“哪,哪里来的?”
“我打的啊?”
“是,你厉害。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还学会陌刀拍鱼了!”我指着被暴力拍扁了的鱼身,熟悉的轮廓,熟悉的感觉。
他被戳穿倒也不恼,只是坐下来欢快地刮起鱼鳞。
“我的恩人一感动之下,跑到河边给咱们弄了条鱼来,说是回礼。有人惦记着你,你就偷着乐吧。”
我热泪盈眶:“师兄,你还真就是一点亏都吃不着呗。”
“哎呀,就是你不知道我刚才挨了好长一段唠叨。”他利落地把鱼头丢开,“什么‘人不活着怎么杀敌,劫富济贫,行侠仗义’……好赖说了半天,婆婆妈妈的,甩都甩不掉!就跟我真的什么时候想寻死似的!我要不想活了,能活到现在吗?好在你看,今晚你还是有烤鱼吃。”
吃到一半,我问他:“师兄,这次看在鱼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年夜饭能让我吃到清河八大碗不?”
“年夜饭?哈!”他大笑,“如果年夜饭真能在百草野吃上就好了,若是真能那样,你让我请方圆一里所有人吃八大碗都行,还说什么!”
“怎么就不能在百草野吃上?”我疑惑地问。他拍了拍我的脑袋,又揉了揉。
“行了,我、恩人还有一大堆人都会努力。我们所有人都努力的话,说不定不仅是在百草野,咱们还能在更北边的地方吃上年夜饭。”
“到时候,天泉大哥能和我们在一个桌上吃不?”我说。他看着我笑了笑,我猜想这个笑的意思是:“这事我争取,你也别在一边捣蛋。”
夏日正在自这片原野上逝去。伴随南飞雁列而来的是渐短的白日,太阳沉入水泽,铺开熔金,然后似乎一夜之间野草就黄至了天际线。我仍然不知道师兄桌上日益变多的信件里写着什么,只见到周遭的百姓几乎都迁尽了。我们,还有天泉营地那边也都向南迁了几里,住起了新的屋子。
新屋子的原主大概也是逃难的百姓,它如今空置,有一个很好的实木屋顶。这导致我终于能试试大侠必备之——上房顶!
轻功?自然是未曾学过的。我从几米开外蓄力助跑再一跃而起,勉强能碰到屋檐。上面伸出一只手来把我稳稳拉住,提了上去;天泉把我拽到他身旁,笑道:“比上次跳得高些了,有进步,小子。”
我看他正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一根笛子:“你会吹这个?”
“门里不少人在吹,我也会点。你学不学?”
“我?要学,我就学二胡,以前夜里我总听到有人拉。师兄不教我这个。”
“这个我可一点也不会了。”他挠挠头。
“你说开封有能教我这个的不?”
“有!什么都有。但是,人家开封拉二胡的都文绉绉的。你不识得几个字,人家不好教你啊。”
“你说我不识字?!我念过书抄过书,我识字!你,你才不识字呢,你个满口胡言、愚不可及、大字不识、三心二意、开门见山、鸡同鸭讲的名门……名门正派!”我怒道。
不知为何,他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后把笛子举到眼前,借着阳光打量侧面。于是我也凑过去,对着笛子口猛吹一口气,它顿时飘出一个清冽的单音。从我的角度能看到阳光顺势落入他的眼中,一闪一闪的,我说:
“你吹一段给我听个响,好不?”
他照做了,把笛子放在嘴边。
这是我不曾识得的调子。
开端两声简单而清澈。接着调子一扬一收,风似乎都忽然变得坚似铁,托着笛声在辽阔的原野上飞行;我感到周围空气一凛,却不曾寒冷。接着笛声却是低回,像是春暖时渐低的白云。我听着,不由得噤声,身子也挺直了些。
一曲终了。我刚要说什么,却忽然感到后脖子一凉,被人抓着衣领凌空提了起来。
我师兄的声音在头顶阴恻恻地响起。
“恩人,好雅兴哪。”
那天泉把笛子放下来,说:“你……”
“这调子我总觉得有些耳熟呢。我们要不要好好聊一聊这个事,恩人?”
我在师兄手底下乱踢,感到晕头晕脑的,他却完全不看过来;我也不敢看他。他脸上晦暗不明,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我只感到惶恐,完全不知道什么事情这么严重,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只好扯着领口大气都不敢出。
那天泉把笛子放进怀里,只叹口气:“你知道它的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我离了开封,消息就不灵了?”
“我没有。我以为它还没有传到——”
“跟我就别扯东扯西了吧,好恩人。你明白,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
天泉瞥了我一眼:“此间不是说话之地……”
我师兄手一松。我如蒙大赦地重重摔在底下的草地上。他从屋顶上探出头朝我这边,冷声说:“那你?”
“我走!”我大喊,捂着屁股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屋前跑去,“你们聊去,我走得远远的,我不偷听!”
“好。”他转头向那天泉:“咱们进屋吧。”
我不偷听?他想得美。一曲笛子怎么能勾起他那么大的火,想让我不好奇都难。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脸色——连眉毛都倒竖起来!瞧他那样子显然是气昏头了,未看我一眼就急匆匆进了屋。我跑到河边乱转悠几圈,估摸着他应该不会盯着我了的时候,悄悄从后方绕回去靠近屋子,贴在地上,耳朵靠近墙根。
听到的第一句便冷得我脊椎骨一凉。是我师兄的声音,语调极尽阴阳怪气。
“……我拦你干什么?我没有在拦你呀。我还没有傻到和傻子辩经。”
“可你现在……”
“你要去送命我更是没有理由去拦了。你是什么人,大侠,能需要我劝?”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只是呀,只是——我只是打个比方,绝无贬低你的意思——恩人,你这样一个傻子,有没有可能,傻到洛神压根就不愿意招待你呢?何况要费那心神给你换脸?”
我隔墙想象到天泉正在为难地捂住额头,片刻后他说:“很多人都……”
“所以你也上了头,要去送命?你——你去送命?上次谁又说人要好好地活,说我那些是歪理?”我师兄听起来竭力控制着自己。那天泉沉默着——我只能猜想师兄扭曲的神色。
“这是要骗人的活计,可你骗得了谁。”他继续说,颇有几分口不择言的味道,“和人吵架你都口条不顺,路边随便逮个人都比你会骗;就算你真换脸成了,做了间人,不消三言两语你就能露出马脚叫人抓了去,白费洛神一番心思。若一定需要人去契丹,明明有更合适的人——!”
天泉忽然说:
“我不提了,此事是我不好,你……你别生气。”
我听到一声冷笑,和椅子后撤的刮擦声。似乎过了许久,才响起师兄疲惫的声音:
“我门里那些要去的人,家中皆是已经无人,无牵无挂的;或许还有些朋友,也是劝一劝也就罢了,从不多说。他们出发的时候,只有同门前去相送。若是死在那边,也只有同门惦记。你可知换脸术成功者十中有一,其余人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作为无面人终生留在传闻中‘一切水的尽头’。你的父母姊妹都在南边。你哪里配去,你哪里能去。”
“……我们香主,也是要去的,他把幼弟托付给了一位师兄。”
“哈,你们香主,你们天泉。”我师兄讥讽地尖笑一声:“我早知道你们还有你就只是这样的人——满口如何如何侠义,到头来比谁都冷情又虚伪,叫人看不起。”
那天泉急忙说:“香主不是这样的人!”
沉默。他才叹了一口气,继续说:“贸然提起此事,是我不好。我未曾说要去,我本就是不该去的。”
“……”
“你……还在生气?”
“……”
“我以后再不提了,我保证。”
“那‘思芳歌’又是怎么回事?”
“我已保证绝不会去了,这曲子你若不愿听,以后我不在你面前吹便是。”
我师兄轻哼了一声,接着竟是语调一转,满含笑意地说:“这倒不用——不过对嘛,这才是我的好恩人。恩人,你这表情,莫不是在怪我?”我听着屋里似有起身的动静,便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预备跑回河边。最后,我听见天泉说:
“我不怪你……只是我又想起香主来了。我们香主和我那位师兄说,他的幼弟不是失去了家,而是有了新家。他说他要回老家了,回雪山上去。他说,等天上再下大雪,他就回来了。”他说:“唉,——我想老家了……”
那日过后,师兄却不知为何一天天阴沉下去,更常在屋外走来走去甩绳镖。这声音在死寂的空间内无限拉长,唯有偶尔檐上落下一滴水,才惊起一丝波澜。有几次他会忽然消失,几个时辰后又忽然回来,什么也不说。因而我也更少在家中待了。我从清早就去河边练习一些基本功,累了就看潺潺流水东去,饿了就啃带出来的干粮,直到傍晚时分才归家;那时,有时候能正好碰见他在烧信,他一张一张把信纸往火里丢去,出神地盯着跳跃的火光。
过了几日,他却忽然把我喊去,神秘地拍拍桌上一个包裹。
“今天有个大惊喜给你。”
“这……好大的包裹,莫非我们又得往南搬了?”我好奇道。
“看看?”
我一头雾水地伸头往包裹里瞧,有平日穿的衣物,毛笔和草纸,可以说我的个人用品都放在里面了;还有干粮、火折子;上面放着一个斗笠。我翻到最底下,竟还有一个崭新的绳镖。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惊喜地抬头:“难道……”
他倚在墙边上笑:“开封。我准你去了,你这几日就准备出发吧。”
“太好了!”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的我等不及他说完,立刻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抱起包裹连转了好几圈;他连笑带骂:“小心点,自己看看还有什么没带没有?”
等我把以前买的烧泥人也塞进去,行囊里已几乎是塞不下更多东西了。他把行囊扎紧,捆得结结实实的。“少兴奋,我是送不了你,我好说歹说让这附近拉板车的答应送你一程,反正他也要往开封去。你一定跟紧大人,不要走散了,别以为会点三脚猫功夫就能跑江湖,你连房顶都还跳不上呢!”
“明白了!”
“到了开封那边自有人教你粟子游尘,好好学,能早日进内门。——还有,这一路乱,我教你那些可以用于防身,但不要拘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明白吗?别让你师兄我或者旁的什么老好人替你担心了。”
“知道了,你们都别担心!”我笑道,行李一背就往门外跑去。师兄在身后喊:“你这小孩儿,不会这就急着要走了吧?”
“我去把行李给天泉大哥也看看!”跑出几米后,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去:“我到开封后,得等多久你和天泉大哥才来呀?”
我师兄仍然倚在门框上,镀了层夕阳的暖金,他微微一笑。
“可能得费些时日了。你耐心等,不愁无聊的。”
“去开封吗?开封好啊。”天泉听完我的话,展颜一笑。他让我转过身,解开背囊的绳子翻了翻,皱起眉来:“东西倒是挺全,只是……他就打算让这么小的孩子赶这么大老远的路?这一路可不太平。”
“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小孩了,会赶路!而且万一路上打不过谁,我可会跑了!”我挺胸道。
他往我行囊里塞了些东西,我转身一看,是满满一大把红花酥,顿时喜笑颜开。
“还是你最懂我了,大哥!”
“……注意安全啊。”他放心不下地说。
“知道了,知道了,你们磨得我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我在天泉营地上转来转去,感受着背囊的重量;他坐在一边的板凳上托腮看我,忽然说:
“我啊,也得走啦。”
“你也要走?你要去哪里?”
“我也是刚刚才收到的消息。”他举目望望周围:今天的天泉营外只有他一个人。我方才是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谁也不用躲。“铁子们都收拾东西走了,我也得准备出发了,最迟不过今夜。”
“你要走?你们是不是要迁营了——那你还回来吗?”我叫道。
“回来的,回来的,不是迁营,营地还是在这里。小子,你帮我个忙行不?”
一听到不迁营,我把心放宽了些。“什么事,我尽量帮。”
“和你师兄有关。你帮我拦一下他,好不好?”
“啊?这个不行,他我可斗不过!”
“我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以你师兄那脾气,如果他知道了,肯定会拦着我,我们就都难办了。”他低声说。
“是不是和那曲笛子有关啊?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计划,要去契……”
“别声张!”他眼疾手快地捂住我的嘴,表情一下严肃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个?难道是他告诉的你……唉!此事从此万万不能对旁人说。”我连番向他保证,他才放下心来。“那计划我已向他保证不参与了,保证就是保证。这次和那事无关。”
“那是什么事这么严重啊……”我思忖着,恍有所悟:“我知道了,你的老大也要你做事去吗?”
他看起来被逗乐了,忍不住笑起来。“是,我的老大把我们召集起来,去帮助他的老大,也是我们共同的老大。”
“你不去不可以吗?师兄拦着你,你就别去呗。”我说。
“可是这真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恳切地望着我。“我的老大现在需要帮助,他要做的事很大,也很难。这件事如果做不成,百草野,还有好多好多地方……都会危险的。你师兄和你就很难在这待下去了,你以后也很难吃到腊鸡、腊肉了,你明白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所以你需要我做什么?”
“只是需要你让你师兄……睡一会,睡得久一点。不要让他醒来追上我,就够了。”
我在脑子里过着招数,有了主意。“好。但是这是最后一件我能为你做的事了,我马上就要走了。”
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意。
我们约好,棚屋单独留给他和师兄,戌时我再折返回屋。
我返回屋中的时候,看见的是师兄侧躺在床上。天泉正在整理着他的披风,把那些布条儿都尽可能理得妥妥帖帖。我欺身靠近,用口型说:他把药喝进去了?
是的,他太累了,未曾起疑。天泉回答。让他好好休息吧。
我放下些心来,从兜里掏出准备好的药瓶。先前给天泉的药只有一点点,为的是不让师兄尝出味道,我预备等他中招昏迷了再灌下更多。
天泉跪在床上,把师兄的头拢过来,放上自己的膝盖。他抬起头,担忧地问我:可以么?
药量能药倒一头牛,我说。
师兄当时教我的三绝招还差一招从未付诸实战。“四面楚歌”是以药退敌之法,可使敌昏沉不能视,酣眠不能醒。这是我第一次实践“四面楚歌”。这实在是一次过于简单的“四面楚歌”,我的敌手只有一人,他沉睡在温暖的怀抱里,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我小心地扳开他的下巴,把药液平稳地灌入。他竟没有下意识地反抗。碗空了,我紧张地看着他:师兄只有睫毛微微颤动了许,沉浸在某种安详之中。我脑海中忽然想起他曾说的话:“……万万不能有牵绊、有软肋,这就是我们这类人最要紧的事,这条戒破了,就什么招都不好使了!”
“我,我真的得手了。”开口时我发觉声音空空荡荡的,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天泉点点头。“那行,辛苦你为他续药了。一天之内,不可让他醒来。得耽误你晚一天再去开封了,可以么?”
“好。”
我发现手中一重,多了一个钱袋。“小孩,这次实在是谢谢你了。”他低声说。钱袋的质感很熟悉,似乎我曾摸过许多次。难道以前每次师兄散尽其中钱,都还找机会把空钱袋还回去的么?可是我握了握,又把它放回天泉手中。
“不用,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说。
天泉用双手环着我师兄的头,俯下身去,额头相抵,深深地吸气又呼气。刘海遮住他半幅脸,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喃喃地,他对那沉睡面容说:
“你说得对,我负心又虚伪。”
我呆呆地看着他抽出身来,让我师兄在床上平躺好。我看着他从壁上取下貂皮披风,从桌上拿起陌刀,随后往屋外坚定地走去。我看着那个背影踏过门前,眼看着就要踏出小院。可我不知为何,心脏竟狂跳起来。
这是怎样一种感受呢?它跳得越来越快,天泉大哥的身影在视线中忽然朦胧了。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双腿已不听使唤地跨过门槛,踏过小院,朝那个身影迈去,直至双手攀住我所熟悉的温暖手臂。手下的触感有些粗糙,那是一道旧疤吗?他受我触碰,也停了脚步。我抬头看他,只见他也正回头望着屋里——望着我师兄的方向。
“大哥,你实在舍不得,就留下吧!”我喊道。
他眨了下眼,很快地看向别处。我莫名地恐慌,只拉着他不松手,另一手忙向腰间摸下一个酒囊来:“我可以去给师兄解毒,大哥,你今晚就留在这里吧,你们……喝这个!”
“……是酒啊。”他的目光移到了酒囊上。
我忙不迭递给他。他接过去后,闭了闭眼,竟是微笑了一下:“别难过,夜磨儿,你师兄应该也很快就能回开封了。回那油伞驻地去,听说有红红黄黄的伞连成一片,像朝霞一样!”
他一转身,朝北面深深俯过首,再将酒液尽洒于门前。酒香随浮尘的气息一并氤氲而上,扑在我的脸上。我呆呆地看着他披风一甩,翻身上马,把半空的酒囊扎好丢回我怀中。
“这顿酒我欠下了。多谢你了,小子!有你送一送我,我就不怕了。”
我张着干涩的双唇,情不自禁跟在马后面跑了几步:“你会回来的,对吧?师兄不喜欢大义……他只想让我们所有人都好好的!”
“回来的,回来的!循着酒香,我就能找回来!”
我的脚步一深一浅,跟不上那骏马的步伐,我头一次如此恨草甸湿软的泥土。我大喊:“天泉大哥!你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
夜风远远送来他的声音,似在轻叹。
“夜磨儿,等你长大以后,一切都会好的。不必做负心人,不必离家。你会一直快快活活的,谁也不辜负。”
他所参与的那场战争的名字,此后将会在我的余生中反复出现。即便是在狼烟四起的乱世,那依旧是历史上绝不可磨灭的一笔,它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清河,传遍全国。可那时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呆呆地站着,呆呆地望着,他和马在无垠原野上逐渐化成一个小点,然后消失于天际。
两天后,一封灰扑扑的信被送到了我师兄的桌上。
我师兄醒来的时候,我正在外面烧水。他醒时,先是茫然地环视四周,望向窗外,久久地盯着摇曳的青翠绿竹。然后他吸气,沙哑的第一句话问我:
“他走了?”
我不答。
“我做梦,梦到了酒味。这个酒蒙子,又喝了?”
我垂目把汤碗放在桌上,“师兄,喝水。”
他捂着自己的脑袋,连连深呼吸了几次才说:“不,这不是我们的屋子。这里,我不认得。我这是在哪里?”
见我不答,他又问:“我睡了多久?现在是何月,何日?”
“……百草野已经不能待了,师兄,我擅作主张,带着你一直往南跑,拉板车的好心让我们搭了车。我让你睡了三天三夜,今日已经是第四天。”说着说着我忽然扑到床边,抓住床框:“这里离开封不远了。我马上就得到那里去了,你也一起去吧,我们去开封,去开封躲一躲……”
可他像没听到似的,喃喃地说:“那边出事了。”
“求求你,”我说,“你带我去开封,我们回驻地。”
“难道是……不,只有一个可能。”他忽然把头转向我:“可有来信?他可曾说几时回来?”
“求求你。”我说。
他的目光渐渐要在我身上烧出一个洞,而我终于支撑不住,抓着床框跪在地上——他忽然暴起,用手掐住我的脖颈,把我提至半空:
“究竟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你说话啊——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松开我,向后一仰狂笑起来。是我胡乱间点了他的笑穴。我向后连连踉跄两步,后背把木门哐啷一声砸倒了。我跪在满地碎木里,不敢再看他一眼。
王清将军败了。
你看到此信后,速速南去,不要回来。杜重威于北岸坐观困骑竟按兵不救,将军率军血战到底,无一人归!契丹狗很快就要南下。派人把战报带回开封,保护好百姓。
我逃出了小屋。
又及:驰援恒州之三百天泉弟子亦全军覆没。随军枭首,筑为京观。
我不敢再回头。
我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觉。泪水从眼眶中涌出,带着温暖触感划过脸颊,又落至身后。我把载着噩耗的信藏在背包最深处了,我要把它带走。可我藏不住也带不走真相。师兄迟早会被它抓住。
他歇斯底里的笑声追着我,跑了很久很久。
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哭,一直跑。我明白我回不去了。
我再也不要回到那间破棚,再也不要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尖利的、苍白的狂笑。
开封在哪里?我只知道要向南,再向南。
我奔跑在陌生的原野上,背上是那个曾为我开封之行而准备的行李。我沿着一条几乎被废弃的古道奔跑,跑出山口,跑到原野的尽头。
我看到了清河南部的重山累岭。
它们站立在清晨雾霭里,像是支撑天地的数十个棋子。青绿尽褪,白石裸露,峡谷向远方蜿蜒,于是我低下头。
然后我看到了人。
我从山头上看他们走向南方,像一锅沸腾着的灰面粥。近了,人声渐盖过风声,是咒骂声,叹气声,孩童尖利的哭声在响亮的拍击声后骤然变响;忽然,他们又都归于寂静。我小心而惶恐地跟在队伍后面,融进黄土地上卷起的滚滚烟尘。这是向南方逃难的万千流民。
我跟着他们走一程,停下来自己走一程。渴饮水,饿吃粮,看到村庄就寻活人问路和歇脚。村庄多是老幼妇孺,偶尔有婴儿夜哭,摇篮曲呜呜咽咽很快只剩下啜泣,那是被抛弃的妇人在哀怜她的孩子吗?我紧抱着行囊也睡不着多少时候,往往天未亮便醒来。时而,我在路旁看见草草横陈的尸骨,有的瘦成一把柴火杆,未阖上的双眼直对天空。有的已然风化,辨不出形体。那些我在寂寥原野上未曾直目的,那些我在风声中隐约听到的,那些藏在师兄信里的。
是战火。
它高悬在我们头顶,它曾与我擦肩而过。现在,我看见它了。
风也粘稠,云也粘稠,开元三年的那个冬天我在不停地奔跑。临走前师兄的笑声忽远忽近地震击着耳膜,无论怎样跑都甩不掉;我跑进浓雾,穿越群山。我跑进滚滚尘埃,跑出泱泱人群。我跑到陌生的景致里,跑到从未涉足过的远方。我连在梦里也在没命地奔跑,在那时我抢来一头小驴,看到一片花海,蜂蝶、蚊虫在朦胧间飞舞;恍惚间坐上了船,滔滔江水在身后远去。醒来,我继续奔跑。可那笑声仍然远远地追着我,让我从风餐露宿时的每一个噩梦中惊醒。
“荒郊野岭的,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我恍然回神,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堆篝火跟前。说话的是位船夫,是他为冻僵的我生起这堆火。火把我的脸烤得有些干涩,河水东流而去,不用低头我也猜得到水面映出的自己是多么蓬头垢面。我恍恍惚惚地说:“我几乎没离开过家,不识得外面的路。”
“要跑也是该往有人的地方跑。穷乡僻壤的,落进土匪窝里可没处呼救去!要是碰上你的不是我而是什么刁民怎么办?没脑子的东西,没人教过你这个道理吗?”
这粗犷的男人并不留情面,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想哭的冲动。脑子昏沉且涨,一个问题不受控制地从嘴里涌出:
“人没了之后,会去哪里啊?”
“什么?”
“船夫大哥,你见识广,你说,人没了之后,会去哪里?”
“怎么忽然问这种问题。”船夫的声音冷下去了。
“我听人说,我小时候生我的村子就被屠尽了。现在我的一位朋友也,也没了。”
那封信正躺在我的双手中,字迹逐渐模糊,分开又重叠。我将它放回行囊里时指尖触到什么黏的东西,我于是又团起僵直的手指,握出来看时,是一块捂得半化的红花酥。
“人没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吗?”我喃喃地说。
手指在温暖火光中渐渐不受控制。红花从化开的酥心中掉出,拂过指间,滚入火烬里,像是也变成了一簇跳跃的火苗。远远地,我听见船夫啐了一口:“呸,乱说晦气话!”我想起红花酥的口感。甜丝丝,带些涩,带些讨喜的花香。大部分都留在清河我们的小屋里了,我攒起来没舍得吃,它们被统一收进一个瓦罐放在师兄床下。
可是身边已是空无一人,唯有柴火噼啪声,火星子在面前飞舞,渐渐微茫了。黑云飘去露出了月色。没有人解答我的问题。
我于清晨时分涉过一片寂寂的麦田。
“这里是哪里?”
村民头也不抬地答:“长兴集。”
“这里去开封,还有多远?”
他这才极为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扭头指去:“多远?这儿不就是么?”
我抬头的那一刻,雾霭正好散去。看不到边际的城墙在眼前乍然延展开来,雄伟得令人生畏;雾里浮现了一座城楼的轮廓。
“开封?”我小声地说,“我到了开封?”
我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重新仰望城楼。
“这里就是开封?”
一只黄狗忽然在前方吠叫起来。它在和我对上视线后立刻朝城门的方向行去,行了两步后又坐下摇起尾巴。
“你,”我喘着气问,“是要带我回家吗?”
狗尾巴欢快地在我面前摇曳着。于是我抬腿跟上去,然后忽然酸痛涌上双腿,热泪盈满眼眶。
土黄色绒毛在我前方几米处远远近近地摇曳,引我绕开两人高的马车,穿过大得有些空的门洞。一股烟尘扑面而来,其中似有各种味道相杂,皂角、鲜鱼……所视如黑云压顶,眼皮也愈来愈沉,我只能紧紧跟着那欢快摇曳的一团明黄色,拐过一道又一道弯,上下一级又一级阶,直到它钻进一个小院消失了;而我跨过门槛后终于双腿一软,倒入尘土飞扬的大地。
翻过身来,映入眼帘的是天上红红、黄黄的油纸伞。
在黑暗如潮水般裹挟我之前,我最后的想法是——它们真的和师兄说的一模一样,像朝霞横渡天际。
昏沉中似有人把我抱到床榻上。
有人为我掖上被子。有粗糙的布料刮过皮肤,触感让我想起师兄的手套,却不似那双手套破烂。
似有人在不远处交谈:
“……从清河过来的。他背包里的信……中渡桥……”
“这是第几封信了……”
“所有人都在送信来。已经很多人赶去清河支援了,但得赶紧把年纪太小的从前线调回来……”
“可怜的孩子……”
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圈儿陌生人围在床边,他们穿着和师兄一模一样的衣服和披风,俯首冲我微笑。
我就这样留在了开封,留在了油伞驻地。
那几位驻地同门送了我一件八成新的披风,我握着绳镖往驻地门口一站,腰板挺直,居然还挺像那么回事。我忽然想把这幅模样也给师兄看一看。可是整个开封城都依然没有他的音讯。我安慰自己,也安慰其他同门:或许再过几日他就回来了呢?
新朝换了旧朝。樊楼里又奏起歌舞,负责戒严的卫兵换了新制服。师兄没有回来。
我学会了“粟子游尘”,还日益熟练地声泪俱下地向别人乞钱。我先是留在驻地当制伞学徒,后又拜到惊门先生门下,有了把自己的二胡,起劲时往门口一坐能一拉拉一整天。
开封几度乱,几度定。庭前湿土里,属于上一个朝代的军靴印还没干透,御座上穿龙袍的就又换了一人。后院来了些新的小学徒,他们会唱:“日月照着天子堂,皇帝老儿赶早忙!”他们唱时我就在一旁拉二胡助兴,热闹程度几可比两排屋顶后的瓦子中心。
我用“顺手牵羊”把大客栈后厨的菜席卷一空,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年夜饭,吃得满嘴流油,肚皮滚圆。师兄没有回来。
我在春水阁撒麻麻粉的时候,师兄没有回来。
我成了别人的师兄的时候,师兄没有回来。
我越来越读懂他那句话:人之所在,即为九流。我煞有介事地把它讲给我的师弟师妹听时,师兄没有回来。
后来他们都面带敬仰地管我叫所谓坊主了,我感到师兄是不是终于该回来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回来。然后有一天我隐隐约约感到,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我也很清楚他没有死。他不是说死了要回开封吗?他说会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会一直聪明下去,聪明一辈子,痛快地死掉,然后安安分分地做开封大槐树下一酒坛子骨灰。我相信这世界上还没有他想做到却做不到的事,所以我明白,他还活着。
所以他一定会回来的。
建隆三年,樊楼二层办起一场密宴。这说是密宴,其实不过是开封几个门派在有点话语权的人仅以朋友身份在此小聚而已,不问庙堂,只谈江湖。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地知道这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年份,战争黑潮已持续数十年,走到今日似能隐隐看到一丝微光了;因而,何不暂且把酒言欢,苦中作乐呢?
我嘛,自然穿得像是个来蹭饭的。首先得被好好劝一顿酒的便是那青溪科博士,他的黑眼圈都要连成片了,一看便是不知熬了多少个晚上。可他摆摆手掏出一壶自带热茶,愣是把每轮酒都逃了过去。下一个被劝酒的是孤云来的师姐。她本在和那文津馆教书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辩着什么,酒过几巡,两人不约而同地住了嘴,只是沉默地投着壶,你一根,我一根,越战越勇,像是突然决定以投壶来分胜负。梨园名伶也没逃过——她本来欲婉拒,可耐不过众人尤其是那狂澜的起哄,几杯酒下肚后面色快速红润起来,竟展现出与平时完全不符的凶残模样,把狂澜举过头顶,就在酒桌上来了个赢得满堂彩的“金鸡独立”!
坐我左手边的那位天泉香主,是我在春水阁结识的——准确来说是我在春水阁撒麻麻粉时结识的。他此刻正在和旁边难得出席的三更天怨憎会争着什么,争得面红耳赤,可是依我听来他们分明是在各说各的。眼见着那三更天不堪其扰,手背上青筋暴起,坐在主位上的醉花阴四和香连忙出来打岔:
“狂澜兄,瞧你这春风得意,想必又喝到好酒了?与其私藏,不如拿来给兄弟姐妹们看看?”
“不错,前些时候日日痛饮啊!可惜醉仙月没过成,离人泪也未曾多带瓶回来。下次我再带上好的酒来,保准难得一遇,今日就只好将就了,可惜可惜。”
“狂澜兄此言差矣,何谈可惜?我等能在此一聚已是幸事,倒也不必苛求名酿。”微醺的文津馆依然气质儒雅沉静。“何况这适口的酒,也未必就一定只在他处。”
“我老听人家说开封巷子里有些酒就不差,可惜没尝到过!”天泉香主兴致勃勃地说。
醉花阴闻言转向我:“巷子里的事就该问这位了,是不是,夜磨儿坊主?”
我差点一口酒喷出来。
“好姐姐,这个名字我多少年不用了!”
“我可听说你十来年前刚来开封的时候,就叫这个哦,夜——磨——儿?”她拖长尾音说。一时间满屋人大笑起来。我连忙仰头饮一口酒,叹道:“我自罚一杯。难得给你抓到我把柄,我认栽,认栽。姐姐,你去打趣别人吧。”
可她不依不饶道:“这可是你的乳名?——姐姐差点忘了你本就年纪最小。还没成家吧?和姐姐说说,喜欢什么样儿的?不论小娘子还是小郎君,姐姐都给你物色哦?”
满桌人大多比我年长,而且半数都已成家,闻言皆是哈哈大笑。平日里他们被我捉弄得多了,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那醉花阴仍缠:“喜欢什么样儿的,和姐姐说说?”
“喝了罚酒就得回答问题,这是规矩!”狂澜用力拍着我的后背。
这个问题我真的没有想过吗?想过的。而且我知道它的答案的时候太早。我想我这辈子都无法摆脱这个答案了。
“喜欢好人。”我说。
满桌人一怔之后,闹起来。醉花阴说:“这是何回答?”三更天不屑地冷哼一声。青溪摇扇叹息:“倒也是个回答,就是钻了空子,不合酒桌规矩。”我一边俯在桌上咳嗽一边说:“谁不喜欢好人?你问我喜欢什么样儿的,又没问我想找什么伴儿……”狂澜更加用力地拍我后背:“你这是作弊,作弊!”我连向天泉香主背后躲去了,众人乱作一团。这场宴席闹闹哄哄持续几个时辰才结束,笑语欢声夜中散。
我从樊楼里出来时,正受凛冽夜风的一吹,连忙裹紧了披风。有人跟上我,我侧目一看,是这几日跟在我身边学艺的小徒儿。
“你傻呀,就这样一直在门口等着?”我问。
“不曾。我按你说的在醉花阴玩儿呢,刚才在湖边放烟花来着!”
“好,我们回去。”我低头走了两步,忽然说:
“过两日想不想和我一起去清河?”
“哪门子风忽然把你吹到那去了,师父?”他疑惑道。
我默然拢了拢披风,“问那么多干什么?”
“我真能去啊?那敢情好,师兄师姐他们都没去过!”他兴奋了一阵,忽又犹豫着说:“可是……我记得长老派你这几日去把嗟夫刀法偷师来呀,去清河不就把这事耽误了吗?”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出这话后我自己都怔愣了下。“你只知开封有天泉驻地可以偷师,可你又怎知清河就没有嗟夫刀呢?”
阔别十六年,我又一次踏上百草野。
这些年来我称得上游历四方,却从未沿着来时路回一次清河的原野,与其说是不能,不如说是不敢。我沿着河流向记忆里营寨的方向走去。脚下草甸依旧湿而柔软,泥水依旧浮涨,每一根青草仿佛都沾满泥沙,远看却又是一片青翠。有龙目雕正低低地盘旋,风中是熟悉的苦涩草汁气息。整片原野寂寥无人。河山皆不曾改。可是只有河山。
“师父,你到底在找什么啊?”徒弟问。
原野的广袤忽然沉甸甸压在我身上,我呼吸不过来了。
“……我小时候在这里埋了一罐红花酥。它就放在我们小屋的床底下。”
“那是什么东西?”
“我小时候爱吃的糕点,你没吃过。”我瞥了一眼他的表情:“你估计是不会爱吃了,有股酸味!”
“你爱吃的话,为什么要把它留在这儿,不带走呢?”他疑惑地挠挠头。
在那个黑云笼罩的冬天,我未曾来得及将它带走。它如今在原野上哪一栋废屋底下,哪一堆碎木里?又或者,十六年过去,它早已归于百草野终年湿黏的泥土。
“当真是什么也没有留下吗?”我轻声道。
我伫立了一会儿,抬脚往东边山包走去,那是我记忆里天泉营地所在的方向。
这一次我找到了。那儿本就是些体面的木石棚子,如今正窝着一伙锣鼓喧天的草贼,正好让我和徒弟顺手给清理了。待到草贼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已是日暮时分,日光斜斜地打在染了血的棚间空地上。这场景使我一时失神。忽然从一边传来徒弟的声音:
“快来,快来!这儿怎么有个石洞啊?它是通到哪里的,你认识吗?”
我一惊,连忙跑到他身边。石洞掩蔽在一人高的草木里,我小时候来天泉营地玩时从来没有发现过。它一直都在这里吗?我忽然对它的用处有了猜测,抬手轻柔拦住欲进去的徒儿:“你在外面等,我进去探探虚实。”
徒弟从行囊里使劲掏着,摸出一块东西。“师父,拿着这个。”他叫道:“长老不是说它可以制造幻境。映出来自过去的残影,以此方便人偷师吗?你拿着,万一里面就有那‘过去的残影’呢?”
那东西是一块香石,叫“梦十年香”,触感温润,我握在手中,它立刻裹上了一层手心薄汗。
沿狭窄甬道向下走去,先是一片漆黑。它如此漫长,漫长到我浑身渐渐冷却下来,开始说服自己这就是个普通的岩洞。可就在此时,兜中的“梦十年香”忽然散出异香。渐渐前方起了雾,雾里浮现出火光:眼前豁然开朗,我站在一个偌大的天然岩洞里。
我是幻境中人了。
霎时间响起了鼎沸人声:
“哎呀,你这招咋软趴趴的呢,再使点儿劲!”
“好久不搓澡了,浑身不得劲儿,不太痛快,这也没个温泉。”
“老三刚才是不是出去了?”
“嗐,你就让他透透气吧,别老憋着了,就透一会气又不会被间人发现,你担心啥?”
“一,二!一,二!秋风扫落叶!”
“哥,今天晚上吃啥啊?”
“我待会抓只鹿来给你炖一锅?那味儿,绝了!保准你吃乐呵。趁还待在这时得多尝尝这个,以后走了可就吃不着了。”
……
我愣愣地在这些灰色的虚影下穿行,淹在声音的海里穿行。其中有些人我是眼熟的,可是我张嘴,叫不出也不能叫出名字了。这些在香石的雾中激发的,来自十六年前的回声在洞窟里发出幽光,我一时以为回到了卯时的鬼市子;然而他们如此自然,生机勃勃,仿佛不是这没有实体的虚影,而是仍在呼吸的生者。有人向我跑来。我连忙往木栈下一躲。可他只是搂住我身后一位天泉弟子的肩,那爽朗的笑容也和我擦肩而过。
行至下一层前,我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一切虚影离我远去,隐进雾里看不分明了。我隐约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雾的深处等着我。我的心跳得擂鼓一样快。越往石窟深处,越是幽静无人,我最终趴行到一个石厅上方,里面靠墙站着两个半透明身影。
我深呼吸数次才敢靠近。微风将一声带着笑意的调侃送入我耳中,熟悉的嗓音让我顿时不能抑制地浑身颤抖起来:
“这几天见你不是在训练就是在训练,你还真是辛苦啊,好恩人?”
这虚影穿着深棕色披风,浑身像是挂着一堆破布条儿,不正是我曾经那不着调的,天天往天泉营地跑的师兄?而他前方擦着刀背的虚影,是我的天泉大哥啊。
“这……大家都这样儿……不对,你下次到我这来打声招呼不行?你要是被铁子们发现就麻烦了。”温和、热情而浑厚的嗓音,一如我记忆中。泪水顿时糊住双眼,我拼命忍住才没有落泪。
“不行。我得来看着你。谁知道你会不会忽然一下连人带营从百草野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
“你知道了……我们可能最近就要走?”
“我不知道。我猜测的。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师兄围着天泉大哥慢慢走起圈来。“你们随时都有可能被调到战场上去。不过——我不在乎。结果都是一样的:你去不了。”
“啊?为什么!”
“因为我不许。”
“……你还在为上次换脸的事生气吗?”
“你真觉得,我只为那件事生气?”师兄笑道。“每天都有新的同门调到战场,我每天都从信中收到死讯。我累了。这个答案不够吗?好恩人。”
“可我是门派大弟子——”
“在后方护百姓,不一样是护天下?到战场上去——你补得了谁的天,护得了谁的地?多少人争先恐后前去送死,难道就差你这一个将士,一柄刀?”
“可是,战争成败,可能真的就差这一个将士,一柄刀。”天泉正色说。
我师兄的笑容冷下来了。
“我明白,你就是这般的人啊。”他叹道。“可惜你遇到的是我。而我偏要自私这一回。我有一百种方法把你藏起来。只要有我在这,你就别想离开百草野一步。”
“你疯了!”
他声音蓦然拔高:“是,我疯了。我在后方待久了,传惯了死讯,做惯了缩头乌龟。我卑劣又懦弱,我自私又残忍。你尽可以说我不仁不义,什么都可以——但,我不许你上战场。一朝亡了还有一朝,一战败了还能再战,人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天泉刚要说什么,说时迟,那时快,我师兄一歪身子闪到他侧面,道:“哎哟哟,恩人这是生气了?”
他富有生气的眉毛一变,作出楚楚可怜的模样来,声音也又尖又细,模仿那梨园戏子:“是我错了,这本不是谈情之时,我却一厢情愿,纠缠于你……”
然后他骤然一转,绕到天泉另一侧,恶劣地笑着:“很愤怒?很失望?是不是想杀了我?”
“你若不去时,我们日后说不定一起回开封。带我去一趟樊楼,看看所谓樊楼宴是什么样儿的吧?我可一直想去,可惜没机会哦?”他抬起一边胳膊假意拭泪,眼眶里竟真的波光潋滟起来。
天泉看着他,不发一词。他走到天泉身前,两人呼吸相接,他缓缓抬起手,牵着天泉的手抚到自己脸上。“你怜天下,怜朝堂,连夜磨儿都被你喂得妥妥帖帖,独不怜我。”
天泉闭上了眼睛。
他又轻声唤道:“恩人,你是大侠,怜惜阿九罢。”
“我不怜你。”
天泉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像一片极薄的落叶。我师兄一下子僵住了。
“你没有疯。阿九,你不卑劣,不懦弱。我不怜你,因为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那天泉说,“你是那样好。在开封时是你先教会我义字怎写,是从那时起,我便立誓要成为一个大侠。”
我师兄张开嘴,似是打算吐出什么尖锐的讽刺,或是那一套炉火纯青的阴阳怪气,可是最后竟什么也没说,仿佛冻在了原地。
他忽然开始喘气,抓着天泉的手也握得更紧了些,指尖都泛白。天泉任他动作,手指轻柔蹭过他的鼻梁,虚虚拂过那墨汁般深黑的、却茫然无措的眼睛;我师兄用脸颊轻蹭一番,闭上眼,渐渐露出小兽般的神情,餍足脆弱如同沉醉在美梦中。片刻后,他才松开手,连连后退。
“阿九许了。”
他像醉汉一样摸索着撑上后面石壁,勉强站稳后,一把捂住自己的脸,滑落在地时像是被抽干了全身骨头。
“恩人,我不拦你,想做什么就去吧。”
“阿九……”
“你走的时候给我下一剂药,别待我反悔,再去追你!”师兄嘶声喊道。
天泉深深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不知欲作何似的,最终只是停在了半空。
“想说什么,恩人?”
“再许我一件事,可以么?”
“好。”他听起来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莫要天天谈寻死了,这不好。”
“我答应你。”
“保重自己,平平安安的。”
“我答应你。”
“努力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你……做得到。”
隔着十六年的时光,天泉和我屏息等待着。师兄仍然倚着墙,视线投向石厅顶部,一时我以为他正透过天花板看着厚厚泥土之上的天空。“这世道求死易,求生难,你把难事留给我了。”我师兄喃喃说,“——可是我偏能做到。你何时见过我做不到的事?”
“若你答应,让我做什么都愿意,我……”
“是么,那我还真有一事相求。”师兄摇了摇手指:“不要紧张,是非常、非常简单的条件,保证不让好恩人掉一滴血、一个子儿。阿九所求的,只剩这一件了——”
“过了年关,”他轻声说,“和我一起吃年夜饭吧。”
“……我答应你。”天泉说。
“恩人言出必践,我信。”我师兄说。
天泉没有说话,也驻着陌刀没有动,他的肩膀看起来都塌了下去,他哭了。
“好恩人,哭什么呀,阿九都没哭。”
“我——我……”
“好啦,好啦,我明白。”我师兄从地上起身,笑道:“谁让你是个傻子,事事爱受骗,我又事事总压你一头?所以恩人做易事,阿九做难事。”他忽然伸出手抵在天泉唇上:“——有什么话,回来吃年夜饭时再说。”
“——等吃完年夜饭,过了这阵子,若我们能回开封,”天泉说,“我带你去樊楼。”
“别别别,我可一点儿也不稀罕名门正派的宴席。何况我要是想去,就算有一百个官兵紧盯着我也能混进去的。”我师兄抱臂笑道。
“我明白,可你那绳镖,若是有朝一日需得正面对敌,又打得过谁?……如今我可能随时要出发远行了。我把这陌刀武学演示全套给你看,你增长些经验也好。”
“这也算是独门武学,你本门把头不会介怀吗?”
“敌寇当前,天下一家,谈何介怀!”
他把陌刀从地上拔出,空中有金铁相击之声嗡鸣。接着长刀横,招式出,一招一式使的正是十六年前他为我击退土匪时用的那一套武学。
我感到耳畔似有风凛然吹过。又看两招,体内热流涌动,血气冲上头颅,我运力从地上拔起一柄旧陌刀;锈迹自手上擦出血渍,我却浑然不觉。这些年不间断习武让我仅凭所视便能辨认出内力流向,便仿照着运起气,挥起刀,内力涌上刀尖的那一刻,空气忽然轻盈无比。
这便是闻名天下的嗟夫刀法,其力拔千钧、破连横、摧五岳!
“珠袍曳锦带,匕首插吴鸿。由来万夫勇,挟此生雄风。”
疾风环流,卷起尘埃一片。疼痛与疲惫似乎离我远去了,浑身的肌肉定然是绷紧的,这便是令人不再害怕受伤和死亡的武学吗?
“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
天昏地暗,似有碎石之声。我忽又觉此身渺小如寸草,而这柄刀却又这样长,长到可以把宇宙中所有匪徒都剿灭,长到……可以把所有家,和有家的人都护在身前。
“羞道易水寒,从令日贯虹。”①
我气沉丹田,陌刀在半空中画圆。内功却骤然紊乱起来,在体内横冲直撞;五内冰冷,锐痛贯穿头顶,可手中的刀已无法停下。我明白这是十分关键的一招,参透此招式,便能参透这整个武学——上次执迷,还是成为坊主的那个月夜里,接引长老教我独门武学的那个时候——
“你心中有执念,此招自然参悟不透。”
“我在等一人。”
“所等何者?”
“是我兄长。”
“此为何人?”
“一不归人。”
“既然不归,想必已不是这红尘中人罢。”
“可他没有死!……我知道他还活着,活在这世上。”
“既然如此,为何不归?”
“我不知道。古往今来不归人,或是山高水远,重关难渡;或是身陷囹圄,难以脱出;或是无颜返乡,甘做游子……”我答。
“山高水远,天堑难抵人力。身陷囹圄,天子牢亦可破。无颜返乡,终有一勇之时。然而,世上确有一群不归人,不是不想归,而是不能归。此生无解,唯有以客死作结尾。”
“敢问长老,这些人是谁?”我喘着气问。
“他们已失去形貌,终生留在‘一切水的尽头’。”
“他们,为何要去?”
“此事十有一成,余者万劫不复。成也不悔,败也不悔,所为乃天下苍生。”
“可我所等待之人平生最恨大义,他又有何理由去?”我争辩道。
长老的叹息溶在夜风里。
“许是,没了牵绊吧。”
我从渐渐平缓的内流中回过神来时,最后一式已然终了。陌刀正举在胸前。我剧烈地喘着气,发觉周围一片寂静,那些旧日幻影受到方才内功的惊扰已尽然消散,徒留阒寂无声的石窟。
全身血流像是正在沸腾。这似乎是走火入魔的前兆,可我已无暇思考。眼前,黑雾弥漫开来。
“怎么,这刀很沉吗?这一会就累倒了。”有声音朦胧地在我头顶说。
“谁……?”
“再磨叽,我自己走了啊!”
我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快走几步跟上眼前人,他的深棕色披风在面前荡来荡去的,我的步伐摇摇晃晃。
“沉吗?沉……吗?”
“罢了,你才几岁,拿不动也正常。”走在我前面的人叉着腰:“不过写了一天字也值得表扬一下。猜我今天带回来了什么?”
“腊肉!”我叫道。
“这个前几天吃过了。再想想?”
“腊鸭!”我喊。他摇摇头,从身前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串大鱼。我连忙跑过去接来,鱼皆用铁丝穿在一起,熟悉的轮廓,像是都被什么东西暴力砸扁了似的。
我捧着鱼再次跌跌撞撞往前赶,一深一浅地踩着草甸。前面人把双臂交叠放在脑后,笑意沿风传来:“不谢谢我?这可是你师兄我为你打的。”
“你又胡说。你何时带回来过五寸以上的鱼?”
“那你说,除了我谁还会关心你这小孩儿?”
“分明是那天泉……那天泉……那……天泉……”
我张着嘴,像是声音忽然枯竭在嗓子里,说不出话了。风声、脚步声忽然一下都沉寂下来。我怔愣着,把手伸进兜里,摸出什么黏黏糊糊的东西,摊开掌心一看:“红花酥。”
“他又让你有口福了?你就偷着乐吧。”他瞥了一眼,噗嗤一笑。
红花酥上映照着火光。我忽然产生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强烈的流泪的冲动,却只能紧紧攥着红花酥,前面的人问我:“难受吗?”
“难受。”我大声说。“我的心跳得很快,血液……像是在烧!”
“那就跑吧!”
“我跑不动。那年冬天,我跑了好久好久……我好累……”
“那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不哭!我怕……”我牙齿打颤,“哭了你就永远回不来了。你明明没有死,只是还没有回来!”
他默然一会,又向前走去。红花酥在手心里灼烧起来,如同一块鲜红的烙铁,似要把掌心都烧穿。百草野清冽的日风刮着我的脸,吹得眼睛生疼。我问:
“师兄,我在做梦吗?”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
“这梦是给想家的人做的,你是想家啦。”
我们仍然往前走着,四周渐狭,似是走入一个岩窟里。我随着他向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走去,壁上火炬随我的步伐而次第点上,映出两个瘦而长的黑影。他的声音忽清晰忽模糊,回荡在两侧岩壁之中:
“此梦已深,你该醒了。”
我想抓住他的衣角,可眼前一片昏沉,竟是怎么抓也抓不住,只好沉默着跟随。走在前面的人再次开口:
“你到这儿来,你在找什么,夜磨儿?”
“我在找一个好人,”我答。“我在开封再没见过像那样的好人了,他们都笑我是个痴儿。”
“你还不愿醒,你在恨什么,夜磨儿?”
“我若有恨,便是恨生晚。”我答,“你们在做英雄的时候,都管我叫小孩;如今我长大,懂事,到了我闯前线、抗敌虏的时候,你们却要么是生死不知,下落不明,要么是尘归了尘,土归了土。”
岩壁上有累累指痕,其中因阴冷而生出青苔。我随行走而抛在身后的火炬渐次熄灭,我身后重归黑暗。我忽地感到一种说不明白的苦涩,像是第一次在开封富豪后院偷尝到苦瓜的滋味。我想问些什么,他却像是先一步猜到我的想法似的,说:
“这是你的梦,答案何须问我。”
“可是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长得这么大了,还不明白?”
我勉强一笑,笑容牵动了眼角肌肉。它受了开封黄土道十余年的风沙的磨砺,已然变得粗糙,我忽然感觉由此望向变老。可我张开嘴,说出的却是:“我……可我长不大了。你们把我丢下了,留在那里。我这辈子再也没办法走出百草野了……”
我听到一声叹息、一声轻笑。
“你又怎知道,我们就走了出来呢?”
师兄走到岩窟的尽头,倚墙坐了下来。他通体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袍,长披风被扯至身前遮住了身子。
“恩人给过你不少东西,现在,他的武学也归你了。”
地上插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陌刀,我将其拔起。
“嗟夫刀法如何?”
我听后,惶恐地俯下身:“是好武学,采尽天下武艺之精华。我习后只觉经络尽通,五内沸然。”
“那就带着它走吧。”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我的那些奇招也要记着,别失传了!”
“我记得,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转过头来时,正逢火炬一明,我看得清楚——那张脸上空空荡荡,难以辨出五官。他是没有脸的。可我感受不到一丝恐惧,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他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只是作出似是微笑的表情,挥挥手:
“走了,你……要快快活活的啊。”
睁开眼时,我只望见石窟顶上洞口遥远的光亮。百草野长秋入冬。白雪如盐,打着旋飞下来,飘飘荡荡落在我一片黏腻的脸上。久违的,我在哭。
开封城回暖的时候,恼人的风雪不再刮了,春雨时节尚未到来,我便又在驻地屋顶上拉起了二胡。今夜,屋顶上已经有了一个游侠,正半跪在瓦片上,悠悠笛声传来。
我本欲下来换一个屋顶,听到这笛声时却止住了脚步。二三声清冽婉转,如风起接云止。笛音被夜色托起向远方飘去,经过我身边时,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待那人一曲终了,我将二胡平放在一旁,问道:“少侠所奏可是名为思芳歌?”
那游侠朝我转过头来了,眼中带有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特有的清澈困惑,接着试探着说:“确是叫这个名字,敢问……”
“这调子我曾听过,在十余年前的百草野上。”我说。
“百草野?我也是清河人氏。”游侠的眼睛一亮。
我忽地产生万千思绪。万千问题涌上舌尖,清河近日可好,百草野近日可好?你可也曾尝过风中野草味,听到夜里金铁声?
河边是否还有一位师傅等待着凑齐八大碗的人,为其送上一顿不要钱的大餐?
还有没有一队人腰间围着浴巾,边跑边喊“江南江北一条街,俺们天泉就是爹”?
百草野的破棚上可还有龙目雕,在每个游子的梦醒时分,在头顶,低低地盘旋?
最终我却只是微笑一下,说:“老乡啊。”
“真是巧了,我在开封很少见到清河来的。”游侠谨慎的声调中也带着些许惊讶。这人如此年轻,却不像是不谙世事的样子,只消看一眼,我便知道这老乡身上定也有不少故事。
“既是老乡,异地相见也算缘分。”我擦拭着二胡,“我有一首二胡曲和一个故事,五十个铜板即可。怎么样,考虑下吗,游侠?”
等待片刻后,我还是收到了那五十个铜板。或许这五十个铜板对游侠来说并不算什么事。于是我架起二胡,把弓放在弦上。
这故事该从何处讲起呢?我从未对人讲过。可如今将要讲时,我却有些胆怯了。我迟疑着拉动弓,第一个音响起之后,曲调如流水般流出。
鸟儿正从远方飞回,啾鸣声如晶莹剔透从枝上滚落的露珠。不远处的檐下,风铃轻轻摇摆,偶尔相碰。快活对于他们来说,会是怎样的呢?我想象着天泉大哥的语调:“快活啊……”
可那天泉大哥的面貌已是在回忆里朦胧,连他的名姓,我也未曾知晓过。我只记得他是一个好看的人,不笑的时候让人联想到百草野冬日檐上晶莹剔透的冰棱。可他笑起来又是那么温暖,我一想起,就感到一点属于阳光的温度也落上了我的嘴角。
风里传来一声模糊的轻笑。
“快活?对我来说呢,是开封城一棵土生土长的大槐树。”
这曲二胡似是有些过于长了。等我终于整理好一个开头,准备向少侠将故事道出时,那位少侠却已是抱膝熟睡,脑袋斜枕着胳膊。一只蝴蝶从檐下玉楼春中飞出,翩翩飘至屋顶,随日光一起落至少侠的鼻子上,作一缕乍暖的春光。
【奇遇·思芳十年 完】
①李白《结客少年场行》
【鼠泉】奇遇·思芳十年(上)
*请勿以任何形式ky(在无关地方提及)本文
你在九流门驻地屋顶上发现了这个拉二胡的男人。你可以用五十个铜板和他换一曲二胡,加一个故事。
这是十六年前我师兄的故事。我叫夜磨儿,我师兄说这是贱名好养活。师兄他平日最恨就是名门正派。
师兄把我捡回九流门时自己也还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可他就是样样精通,我还没见过他不会的事。带我学艺的任务被交给了他。起初他并不耐烦,我们住在百草野上,这里不过有几户破落民居,有时简直称得上阒寂无声——他哪里闲得住?他总在我们住那破屋外甩绳镖,呼呼作响,他一面甩一面不耐烦地走来走去,叹着气。直到一天一队打扮华贵的天泉弟子在这片扎起营来——我简直看到他眼睛一亮。
“...
*请勿以任何形式ky(在无关地方提及)本文
你在九流门驻地屋顶上发现了这个拉二胡的男人。你可以用五十个铜板和他换一曲二胡,加一个故事。
这是十六年前我师兄的故事。我叫夜磨儿,我师兄说这是贱名好养活。师兄他平日最恨就是名门正派。
师兄把我捡回九流门时自己也还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可他就是样样精通,我还没见过他不会的事。带我学艺的任务被交给了他。起初他并不耐烦,我们住在百草野上,这里不过有几户破落民居,有时简直称得上阒寂无声——他哪里闲得住?他总在我们住那破屋外甩绳镖,呼呼作响,他一面甩一面不耐烦地走来走去,叹着气。直到一天一队打扮华贵的天泉弟子在这片扎起营来——我简直看到他眼睛一亮。
“小孩儿,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你算正式入我门下了,我来教你几招。”他站在树上,兴冲冲道,“你师兄我当年靠这三招就在开封所向披靡!”
“三招?不是那什么,栗子油饼?”我挠头道。
“那玩意是打架用的,你用到它就代表你已处于下风了。我从前能自封开封不败,靠的就从来不是莽法!”他盯着不远处一位和村民攀谈的侠士。“你看到了吗,那个穿貂的?”
“那是……天泉弟子?”
“你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
我努力辨认着。“他……他,嗯,里三层外三层,穿的貂应该不便宜;钱袋塞在腰间,是鼓的,但是塞得很紧,想抽出来恐怕动静不小;身上没有陌刀,看起来也没有其他武器,这说明,这说明风险不大。然而周围没有什么路人能打掩护,可能很难——”
“光看这些,你能得手才怪喽。”我师兄说。
我刚要追问,他却笑道:“看好了,这是第一招——‘顺手牵羊’!”
说罢我感受到脸侧一阵微不可察的轻风,我师兄已闪到那民户面前,加入二人攀谈。我想起师兄的话,便紧紧地盯住他的手看,只见那双手时而交叠在脑后,时而随着话语比划;那天泉见他来此便立刻抱起双臂,露出警惕的神情,可三言两语过后,也渐渐放松下来。我看到师兄扬起手,作出告别的手势。
然后另一只手在那天泉屁股上捏了一把。
——我师兄在那天泉的惊恐惨叫中闪到我身边,浑身颤抖着压抑狂笑。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我。
我骇然道:“……你捏他屁股?”
他摇头,“非也非也,我做了三件事,你却只看到这一件。”
他摊开手掌,鼓鼓囊囊的钱袋正躺在他手心里。“看!”
“看清楚了吗?我在攀谈之际,已经趁乱点了他左肋穴道,能使他腰部暂时毫无知觉。正因为此,我能在告别时把他钱袋摸去而不被发觉。抹穴道,拿钱袋,手熟了便是一瞬之间的事,此所谓‘顺手牵羊’!他估计这会儿还在捂着屁股羞恼呢——可不知小爷已将其钱袋摸去也!”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那你捏他屁股也是为了声东……等下,”我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你既然已经点他穴道,直接取了钱袋就走便是,这一动作又是何意呢?”
“这也是‘顺手牵羊’。”他说。
我百思不得其解,他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然后摸摸我的头。“你有两只手,为何只牵一羊?小孩儿,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他离去了。当天夜里我在棚里翻来覆去,想破了脑袋也没明白。师兄仍然爱在棚外转圈,心情看上去却是好了许。
又过几日,我们蹲在一块大石后面,近处传来隆隆的口号声:“江南江北一条街,俺们天泉就是爹!”
“师兄,今日做什么?”我问他。
他指着那一队跑来的人的领队,问我:“看他,你看到了什么?”
我迟疑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这?”
“怎么不说话?”
我说:“这,这能看到什么?他身上就一条浴巾,也没别的啊?”
“你要这么想,可又想窄了。”师兄笑道。
我还没追问,他说:“你可曾听闻江湖上有隔空取物秘术?”
“听过,难道师兄你?”
“是也不是,我可不会那么高级的玩意。我这招不能取物于无形,效果却大差不差,勉强够用。”他取出绳镖,掏出小鼠来系在末尾。“今日教你第二招——‘隔山打虎!’”
说罢便瞄准了那领队人——
“师兄,你这是?”我顿生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下一秒果不其然响起布帛撕裂声和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我实在忍不出把头探出石头来看,只见领队人死死捂着自己的裤裆……处的半幅浴巾,那队人乱成一团。
我和师兄安安稳稳地坐在高处石头上。剩下半幅浴巾?被小鼠叼了回来,握在师兄手中。领队人一边张望四周一边高喊:“狗楼门的,我知道是你!你给我出来!你咋这么闲,天天作弄我?”
“等你能找到小爷再说吧——”我师兄举起双手圈在嘴边高喊。
“……到那时指定没你好果子吃嗷!”他这样骂骂咧咧地往旁边石缝里去了,同伴们则又跑了起来。
“你看到了什么?”师兄问我。
我骇然道:“……你偷他浴巾?”
他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见那天泉从石缝里取出一件衣服套上,然后一边摇头,一边追他同门去了。他甫一离开,我师兄便闪电般窜到那里,从里面精准摸出一个钱袋来,提在手中。
“他们特训时会把衣服财物统一藏在一个地方。没了浴巾,自然要来取衣,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笑道,甩着手中钱袋。“此所谓‘隔山打虎’!”
离开时我忍不住瞟了眼还没绕过山头的那天泉——他看上去皱着眉头,困惑重重,却仍然不知自己钱袋又易主的命运——瞧着眼熟,和上次被“顺手牵羊”那位可不就是同一人?
回家路上,我心事重重。
“师兄,”我试探着开口,“这两天你做的当真就只是为了教这绝活?”
“不然呢?”他反问。
“我怎么觉得,”我斟酌着说,“你明明都有其他途径拿到钱袋,却偏生生出许多事端,倒显得是故意拿那天泉寻开心似的,师兄,你是不是……和他有仇啊?”
我那师兄未开口,我就知道他定要捧腹大笑。他果然笑起来,比我想象得还夸张。
“哎,小孩儿,我发现你总是想得太多。不过这件事倒说得对又不对——他确是我开封旧识。”
他哼起了不知名的欢快小曲儿,便没有再说下去了。三招已授两招,剩下一招他说先藏着,让我先将前两招作个实战演练。
演练的对象便是疑似和他有旧仇的那天泉。
“师兄,今日练那打穴手还是绳镖取物?”
“说大名!”
“师兄,今日练‘顺手牵羊’,还是‘隔山打虎’?”我说。
“随你用什么,限一刻内取他钱袋。我不在这候着了,你能把东西搞回家就算过关。”说罢我师兄挥挥手走了:“注意着这次我没有看着你,你小心别没偷着钱袋,反叫绿林草贼逮走啦!”
只见那天泉今日依旧在河边走动,看样子是在巡逻。我于是就在石头后蹲守,等他露出能让我打穴或者取物的破绽。
于是我屏气凝神,静待时机。
然后屏气凝神,静待时机。
然后屏气凝神,静待时机。
——这不能完全怪我,我一任外门弟子还没真正意义上的偷过东西,而且他的陌刀实在是太大了。
于是我便在原地踟蹰许久。这自然是错误的,因为我没有等来想要的破绽,却等来了别的东西。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一转头,惊恐地发现那几人竟是山贼土匪打扮。他们把我所在的地方团团围住,为首的扬了扬大刀:“小子,蹲在这里干嘛呢?”
完了,绿林草贼。
我的大脑飞速转动。打?我用绳镖都能绊到自己的脚。跑?可是人这么多,跑得掉吗?那办法就只剩下……
我看着那天泉远远的人影,刚打算张口呼唤却又硬生生把声音憋了回去。——他和师兄有过节。他应该见过我跟在师兄旁边。那他自然没有义务也没有理由救我,可是……我看着逐渐逼近的绿林草贼,心一横,决定再相信一次名门正派,我大喊——
不知是因为看到那柄陌刀还是因为某些福至心灵的原因,总之我那一刻脱口而出地,对着天泉大喊——
“姐夫!”
他回头了。我连连喊着姐夫救我,姐夫是我啊!好在他虽然一脸莫名其妙,但还是注意到了那些绿林草贼。
而且他的陌刀,真的很大。
等到草贼都横七竖八、筋断骨折地躺在几十米开外,没等我磕头道谢,他把陌刀一挂,先转向了我。
“小子,我认识你,能借一步说话么?”
我提心吊胆,缩成一团,畏手畏脚地跟着他走进一个酒馆。他一头坐下。先是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未曾开口又摇头;转头叫了酒来,斟了两碗,把其中一碗推给我,然后像是突然想起我是小孩似的,又叹着气拿回去了。他越是这样深不可测、犹犹豫豫,我越是胆战心惊。
这天泉大哥叫我来,不会是问完话,还要教训我吧?方才我试图偷他东西,难道他有所察觉?他们名门正派,应该不会用拷打的法子?可是他正左顾右盼,反复确认周围没有旁的人。那么大一把陌刀,把我拍成饼也有可能……饭馆里一个人也没有,我连呼救都没处寻人!我握紧手中绳镖,虽然我不怎么会武……但是对面只有一人,对于跑路,我还是有自信的。
可是他只是把手中酒碗拿了又放,蹙眉愣了许久,方才犹犹豫豫地说:
“……你,谈谈你师兄呗。”
“啊?”我说。
“我知道那是你师兄,我听你喊过他。你就,谈谈他呗。”
我想起师兄说的话。“你和他是旧识,是不?”
“唉,哪里说得上旧识!从前在开封时,他就单拎我一个人作弄……”他饮了一口酒,扶着酒碗,又开始蹙眉了。“可是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时候和他结过梁子。你有听你师兄说过,我有哪里惹到他了吗?”
这天泉大哥套话技巧属实不大高明,三言两语竟把他的目的透给我了。总算不是冲着我来的,我大松一口气!可是不对——我忽然计上心头。
这难道不是一个狠狠整一把师兄的好机会?
他不好好教我功夫,把我当傻子,我早就受够了。一个污他名誉的千载良机来了,我岂能放过!
“你真的想不出来吗?”我说。
“想不出。”
“他那样对你的原因……你真的不知道吗?”我神神秘秘地说,把身子往前倾。
“真想不出。小子,你就告诉我吧,有什么恩怨我想办法了了便是。”他央求道。
我伸手。“给钱。”
他把钱袋拍到我手里,另一手举起酒碗又喝一口。
“师兄实有龙阳之癖,他那么做,是对你爱而不得,故因爱生恨。”我说。
酒液尽数喷在我脸上。
“——什么?”他咳嗽着,掏出手帕给我擦脸,可是咳得剧烈,我看到肉眼可见的潮红在他脸上蔓延。我巍然不动,又说:
“这不是很明显么?你未察觉,才奇怪。”
“哪里对了!小子,你莫不是也在耍我吧?”
“信不信由你。你有没有想过,他之前对你干了什么?是不是捏你屁股又扯你浴巾?”我冷冷说。
“呃,这的确……”
“这种行为,难道不怪?你和你铁子也会这么做?”
“其实也会——不过,是有些怪……”
“这不就得了。”我往后一仰。“你可知,师兄为何对你情有独钟,爱而不得?”
“为什么?”他愣愣地道。
我伸手。
他又掏出一个钱袋放到我手心里,全神贯注、炯炯有神地盯着我。被这么盯着,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们还在开封的时候,本是两名陌路人……”我胡编乱造道,“他善骗,偏偏你容易受骗,一来二去他从你身捞去不少东西。”我观他神色,便知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于是愈发大胆起来。“唉,可怜我那师兄,平生处处受白眼,也暗自委屈哪!唯有你遭受捉弄却还宽容大度,他大受感动,暗中便以深情相许……夜深的时候,他就在那城根落泪。可是想起你,又有了前进的勇气。只是,他这微贱之躯,自知没法堂堂正正地和你并肩而立,于是只好用这些见不得人的方式……”
天泉听着,眼睛越睁越大。听到最后,他脱口而出:“竟有此事?”
“真的。”我心虚道。
“这,这怎么对呢!我看他平时不像这样的人啊,连坑一条街都不带眨眼的……”他涨红了脸说。
我连忙打断他:“眼见未必为实啊,大哥,在清河就数我和他熟,我还能诳你?”
“我可真是想不通……”他喃喃自语,却忽然又一拍桌说:“不对,不对!他害我出丑多次了,那也是实,我看他快活得很呢!莫不是他为了逃脱追究,故意派你和我说这一番好话?”
我忽然心中一堵。
“不是的。”我脱口而出。
“呃?”
我盯着桌子,忽然感到心中什么东西涌上来。“师兄他也不是全然快活,”我说,“我虽然没有去过开封,但听人说,他以前也算门派那边得意弟子。这会儿开封那边乱,长老们想保他,就把他调到清河来当个线人。”
酒碗里平静地映着我的脸。天泉大哥没有说话。我顿了一下,继续说:“前线来的信会到他那里,堆在桌上。我偷偷看了,信里死了好多人,好多好多人……师兄成天没有旁的事做,脾气也大,我想,他也并不是很快活。”
“天泉大哥,你是个很好的人,师兄先前行为冒犯,我替他给你道个歉。”我不敢看对面的人,只捏着酒碗。
“唉。”我听到一声叹息。
抬头看时,撞进他眼底荡漾的一片澄澈暖光,我一时被这光捕住,说不出话来,结果下一秒这双眼涌泉般流出两大股泪水——
“铁子,我明白,我明白!我们都不容易啊!我只知道你师兄到清河来了,未曾想他是来当线人,我只知你师兄是个泼皮,却当真没有替他着想过,此事是我不对啊……”这感性的天泉涕泗横流,我一时不察,被他搂住哭了好一会。临走时,他还非得塞给我一个钱袋。
回家之后,我把战利品摊给师兄看:“你让我偷他一个钱袋,我给你带回来三个。”
我知道这桩恶作剧迟早会被人发现,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次日,我师兄一进屋,开门见山地问:
“你和那天泉说过什么了吗?”
“什么?哪个天泉?说什么?”我一个激灵。
“不问这个,你就说说那天你三个钱袋哪来的吧。”师兄皱眉道。
“一个‘顺手牵羊’来的,一个‘隔山打虎’来的,还有一个是他掉地上了,我,我捡来的。”
我师兄眯着眼睛盯着我,忽然笑起来,那一刻我从后门跳出去逃走的心都有了。
“行啊,你骗谁就罢了,还想骗我?你是不是和那天泉说了什么怪话?”他说,“今天我如常过去找他玩,一个不察,被他骑马撵了半里地。正好他绊了一跤,摔我身上,你猜他什么反应?”
“打你一顿?”我说。
“真是那样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可是,怪就怪在,我连用来脱身的药包都备好了,他竟然红着脸爬起来,支支吾吾地跑掉……哎,我就说。这可真是怪事,怪事。”我师兄思忖着,忽然打了个响指。
“不过啊,小孩儿,这可真是有大乐子了!我从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么整人呢?”
“啊?”我说。
“我懂,我都懂了!不得不说,整人的天赋你是有的。说不定以后我就等着你继承我的衣钵呢,嗯?”
这事看起来就这么揭过了。可我却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酸涩感?是愧疚吗?
因为无心也好,有心也好,我又扎扎实实地整了人家一通?
而且耳听也罢,眼见也罢,我都忍不住觉得那天泉大哥实在是个好人?
第二个要作实战演练的是“隔山打虎”。师兄这日采用了要经过天泉特训处的巡逻路线,带我站在了“江南江北一条街,俺们天泉就是爹”的下风口。
我按着他教我的步骤,套好了绳镖,系好了小鼠。师兄先前告诉我:这小鼠是训练过会自己寻路的,所以只需要把绳镖扔出去找找感觉便好。
“我还是得拿咱认识那个天泉大哥作实验吗?”
回应我的是师兄的轻轻点头,于是我纵使不忍,仍然瞄准了目标。奋力掷出时我却感到有些许不对:绳镖压根扔不出去,它的末端被紧紧攥在一只我熟悉的手中。
我回过头,诧异地问:“师兄?”
“今天算了。”
“怎么突然算了?”
“师兄要你算了你怎么还问为什么?这个对你来说太难了,不行么?我们去河边练,考你能不能在五步以外三息以内用绳镖勾着龙葵草。”他仍笑着但敛眉。我满腹疑窦,却不敢多问,回头只看见裹着一条浴巾跑步的天泉,他神情专注,一如往常地对这边所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莫名的,我想起了前夜发生的事。
我们住在百草野上东倒西歪一间破棚里,和这荒郊几户破落民居杂住,草甸涨水时,泥泞和蛇一齐往门缝里漏。风从我的头顶穿堂而过。白日,它带来苦涩的草汁的气息,夜里,它带来遥远的隐隐的金铁声。今夜我听到风声里夹杂的是不那么均匀的呼吸,我便知道师兄也没睡着。
“这么晚了还不睡,是有什么心事吗,夜磨儿?”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不睡?”我回嘴。
“无聊啊,真无聊啊。”
师兄由侧躺翻了个身,双臂交叠在脑后,动了动脑袋,让自己舒服地仰躺望着天花板。
“其实,我不太明白。”我说。
“……你打小起,认识多少人?”
“我想想,”我扳着手指。“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村子很大,好像热热闹闹的,可是我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了。然后就是接引长老,还有你。然后就到这里了,我认识隔壁的张家叔叔、婶婶、爷爷,卖毛皮的翟猎户,路边上卖八大碗的王师傅,还有那天泉大哥,因为你爱找他玩,还有——”
“这不就对了,你压根没认识过多少人。”他叹着气。
我也往天上看,透过未糊严实的天花板缝,月色洒下清辉,龙目雕在低低地徘徊。
“对。”
“所以你听不到,也感觉不到。这里太安静了,鸟不拉屎……有什么好玩?要去,就去开封!”
“为什么偏偏那里才不无聊呢?”我问。
“咳!你到了那里,就明白了!”他笑道。“摩肩接踵,拂袖成云。房子多得你连天际线都看不见,燕子也不敢长久停在房梁上。富人比米还多,蠢得也可笑。我们九流门弟子没成家的住在弟子居,成家了就搬出去住游魂居,一抬头就是南门大街,琳琳琅琅叮叮当当,全是好货。我和那一整条街的老板都是熟人。我们特训时候还会瞒着长老的眼睛,向东边跳过几个屋顶,过座桥,就看狮子舞梅花桩去。那里挤满了人,红狮子从人头上跳过去,就像一条红霞飘过去一样……”
“那里是不是有很多好人啊?”我想想,也兴奋了起来。“是不是没有草贼提着刀转来转去?是不是有炒面、炒饼吃,不用天天吃野菜?”
我没有立刻得到回答。
“没有草贼。”
“野菜呢?”
“有时吃,有时不用吃。”
“那,好人呢?”
“……那里不是有很多好人,在那里的人也不是天天都很高兴。只是有很多人,只是人。但是,我的确很幸运。——因为这样才有意思呢!人所在的地方才是九流所在的地方。你就是割下官儿的脚皮,都比穷人的命金贵!”他忽然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以后如果你去了开封啊,要不要跟我试试?”
“坏人?取什么脚皮,要取就取他狗命!”我叫道。
“好小子,我信你!”我师兄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以后我争取把你安排到油伞驻地!”
“那是什么?”
“天上挂着很多油伞的地方。红红黄黄的,连成一片,像很多条长绸子。你在城上施展轻功时,看到这片朝霞似的油伞,便知道要到家了。”
“再多给我讲讲吧。”
于是他伴着风声讲了去,从朱雀门讲到玄武门,从西街讲到东街,讲到皇宫,讲到樊楼,讲到角门里。我睁大眼睛,从屋顶隙里望繁星流淌而去。仿佛直说到东方破晓,霞色际天,星子沉向银河之尾,他的声音才渐渐平缓下去,我的睡意也渐沉了。
“以后去了开封啊,进了内门,别人问你我都教了你啥,你怎么回?”他以迷迷糊糊的语调问我。
“什么‘顺手牵羊’,‘隔山……’”我同样睡意浓重地答。
他哼笑几声。“不对,不对。那些是防身用的,是皮毛。真正想教你的事只有一件啊。”
“别卖关子了,说说呗,师兄。”
“畏首畏尾,竹篮打水;瞻前顾后,屁滚尿流。这些都且让那些名门正派作去;切不能被那些条条框框束了去,……尤其万万不能有牵绊、有软肋,这就是我们这类人最要紧的事,这条戒破了,就什么招都不好使了!”
“没牵绊,……没软肋?”
“是啊。”他的声音渐渐低至气音,“生得自由,死得也要痛快,永远……这才是,天外天……”
我没有睡几个时辰。我带着一个朦胧的疑问入睡了,醒时,这个疑问也随我睁开眼睛而涌回思绪当中。
我揉揉眼睛坐起身。师兄正坐在桌前读信。
“睡得怎么样?”他头也不抬地问。
而那个问题也正在这时涌上了喉头:
“师兄,”我问,“你为什么会讨厌名门正派呢?”
他的笔一顿。
“什么?”
“你尽可以嘲我傻、没见过世面,怎么样都好,只是……”我硬着头皮说,“我只是觉得没有人会想讨厌好人。之前的接引长老虽然有点嘴毒,但我觉得他是好人。师兄,虽然师兄喜欢恶作剧,但我觉得师兄应该也是好人。为什么好人要讨厌好人?”
他把笔搁下了,转过身面对我。光线尚还昏暗。师兄的眼神隐在阴影之下,烛光映照着下半张脸。嘴角上仍然挂着我熟悉的笑意,可是我却莫名感到空气一凛。
然后他问了一个我完全意想不到的问题。
“夜磨儿,你知道你自己为什么会进九流门吗?”
“不记……”
“那年你五岁,”他说,“官家那边大乱,江湖门派联合起来保护百姓。你的村子本该由一组天泉弟子保护。结果就在大军到来前一天,他们绝大多数人被调去了别地,说是为了‘更重要的责任’——徒留寥寥几个壮丁、加上老幼妇孺?”他干笑几声,像是怒极反笑。“长老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整座村几乎被屠得干干净净。你,小孩儿,你就是这样被收留进的门派。”
“像你这样的孩子多了。所谓名门正派,他们都是这样做的。‘大义’,”他说,“随随便便就能让一村、一城变成弃子。我不管他们会怎样名垂青史。——那只是软弱和虚伪罢了。”
“师兄,我不明白。”我说。
“你是最该明白这些的。”
“可是我不明白。”
“你当时太小,不明白也正常。”
“可是……那位天泉大哥呢?我没有见过他打仗或者干什么。可是无论是当面见还是听你讲,我都觉得他只是个很好的大侠。”
我望着他,一时感到艰涩。可我还是要继续说:“屠了我的村子的是坏人,抛弃我的村子的,应该也是坏人,可天泉大哥明明是好人,为什么要讨厌一个好人?”
“……”
蜡烛灯光暗淡下去。师兄仍然盯着桌面,手伸到桌下去拿火折子,可是阳光洒入窗口正巧横在信纸上,他便把烛台挪到了一边。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他说。
然后他提起笔继续写了下去。他才学写字没几年,写得很慢,且似乎比方才更慢了几分,我呆呆地坐在床边,盯着纸沿上未干的墨痕。
师兄和我仍然在百草野周围作巡逻,巡逻路线仍然和那天泉的路线作交汇,每逢这时师兄仍然带着我跑去观察他的一切,目的却似乎不再总是寻机会捉弄了。
比如现在,我和师兄蹲在土石堆后。
“师兄,我们今天来干什么的?”
“这别管,你接着巡逻去。”他说。
我把视线转向下方的草丛,只见那天泉似在里面跳来跳去抓着什么东西,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所以,你到底是在看什么?偷师蛤蟆功?”我把视线转回师兄身上。
“你没发现吗?他在捉金刀铁翼螂,声很响的那个就是。”我师兄摸着自己的下巴,“我倒是有个好主意……”
他没机会说出自己的好主意了。因为那只声很响的金刀铁翼螂在空中转了个弯,竟然朝这个方向飞了过来,紧随其后的是晃成虚影的那天泉,直直扑向——师兄栖身的土石堆后。破天荒地,我分明看见我师兄地跟吓傻了似的在原地呆愣,静止如雕像。我站在靠后的石头后面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并不能来得及阻止:
金刀铁翼螂嗡一声飞进土石堆前一个老鼠洞里了。
老鼠洞前,两颗头砰一声碰到了一起。
呆滞过后,那天泉问:
“你来这干哈呀?”
“你来着干啥呀?”我师兄捂着脑袋,明知故问道。
“我来这抓金刀铁翼螂。”那天泉说。
“我也来这抓金刀铁翼螂。”我师兄说。
那天泉挠了挠头。“呃……你抓它作什么的?最近铁子们受伤的多,我是得抓这蹊跷来做伤药。”
“我也拿它入药。最近夜磨儿梦遗多,我抓这蹊跷来做特效药。”我师兄面不改色说。我听这谣言差点从石头后蹦出来,但碍于地位,敢怒不敢言未曾吱声。
于是两人蹲在洞口前对视。
“先到先得,我先发现这个洞的。”我师兄指着洞口说。这话听起来竟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那天泉露出了看起来真的很为难的神色。
“对不住了,我是真的需要这味蹊跷,梦遗之事我找青溪的铁子给小孩另开个方如何?”他诚恳道。
我师兄摸摸自己的下巴,作思考状。“嗯……这,你也知道蹊跷难寻……”
“我另给你一笔钱,你把它让给我罢。”那天泉立刻道。
可我师兄没有接过钱袋,反而坏笑起来。看到这个笑,我立即隐隐感觉这天泉要倒霉了。
“这次我不要钱了,好恩人,你换个赏好不好?”
“……什么赏?”
“这赏没什么的,我保证,你半个铜子儿不用掏,破皮都不会有的。”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能给你我就给你,我保证!”
“哦——这样啊……”我师兄拖长声音。
他未及开口,我就率先心一沉。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还是打算用我编造出的那茬儿来捉弄天泉。天泉听信了关于我师兄暗恋他的这种胡话,以他的性格必定心慌意乱、丑态百出,而我师兄总是有鬼主意的,岂能放过这种笑话?之前我还觉得师兄往后会心软放过他了,这果然是错觉!
果然他说:
“亲我一口就给你。”
可对恶作剧原委浑然不知的那天泉呆住,纹丝不动,然后鲜红从耳根后涨到颧骨涨到脖颈,接着涨满整个原本白净的面皮,这让他看起来像我小时候见的元宵节村前挂的一个大红灯笼。
“啊……啊?”
“怎么了恩人?这有何难,我说过既不破费也不破皮的。”我师兄说。
“可,可是……”
“好恩人,你答应了我的,你答应了我的啊。”我师兄悄声说。我听见他抓着金刀铁翼螂的手在洞口里悄悄收紧了,那可怜昆虫翅膀激烈地翕动,发出咔嗒,咔嗒,愈来愈快的声音。
他在等待。他在等待对方会不会真的亲。我也在等待对方会不会真的亲。
那大红灯笼真的慢慢凑了过去。我听见天泉仿佛在嘀咕:“没事的,没事的,好铁子之间也会做这事……”然后那灯笼越来越红,仿佛其中蜡烛燃得炽旺,火焰鼓动,我几乎能看到一团热烘烘的温度在往我师兄移动,接近。
少儿不宜!我下意识想移开目光。可是接下来却没有别的动静了。我定睛看去,大红灯笼停在我师兄脸前方几寸,就不再往前移动了。热气腾腾的呼吸是不是正喷在师兄脸上呢?从师兄的角度,是否正好能看到紧闭、颤抖、湿润的睫毛?可他为什么忽然停下,不动了?仿佛无比漫长的几秒过去,我看见师兄富有生气的眉尾耷拉了下来,嘴角也抿起,露出一副称得上楚楚可怜的神色,又仿佛故意似地叹了口气,摆出一副埋怨的姿态:“不亲就不亲,恩人可真是不~解~风~——”
大红灯笼却忽然朝他压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张大嘴巴,下一秒传来的却是一阵叮铃哐啷狂响,我师兄跳了起来,仿佛被那温度一下烫到似的:
“骗你的,我还是要钱吧!”
然后他旋风般把天泉手中的钱袋刮了去,把金刀铁翼螂往天泉怀里一扔,竟是施展轻功逃走了。
我未来得及反应,和站起身来的天泉大眼瞪小眼。
“夜磨儿?”仍是大红灯笼的天泉问。
“下午好。”我说。“今天天气不错。”
他似乎很想把脸捂住,又很像找个话题,折腾一番后说道:“嗯。……听说你梦遗……”
“不劳费心,我又自愈了。”我平静道。
他掸掸身上的灰,低头看了看地,又看看手中被捏成一团的金刀铁翼螂。终于,他大声叹一口气。
“你……你都看见了?”
“看见了,他又亲又拿钱,好不要脸。”我说。
天泉怔愣地站在原地,似乎陷入了茫然当中。“你师兄,到底是咋回事呢?”
我磨着后槽牙,不知是该咬牙还是该大笑,他未曾料到我如此反应,惊恐而探询地望着我。
“你说呢?你说他咋回事?”
“他又耍了我一通,然后跑了?”那天泉说。
我牙齿一矬,然后终是大笑出声。
我说:“我从未见过他被逼成这副模样——耳朵都红透了,跟煮熟的虾似的!真稀奇,这回他竟然是栽了!”
往后的日子里师兄竟然就躲着那天泉。巡逻都故意不按原来的路线走了,换成了打探附近一个大盗贼窝点。他为此编出了滔滔不绝一长串理由,可我却总咂摸出一分底气不足,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发问:
“你那是什么眼神?怎么老盯着我看?”
“啊?你在和我说话吗?我没看你啊。”我立刻聚精会神地盯着地板说,“我在看两只大蚱蜢打架呢。”
他顺着我的眼神看去。
“这不是打架,是交颈……”
“哦,行,那我在看两只大蚱蜢看似打架,实则交颈呢。”
我师兄草草瞭望了眼几堵断墙后的盗贼窝点——自然没有什么异常,然后叉着腰问我:“看完了吗?”
“没有……哎!哎!你吓跑了一只!”我叫起来。“都怪你,这下它要藏起来,没脸见另一只了!”
“我怎么总觉得你意有所指呢?”
“哪有哪有,师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说。
我师兄嗤笑了一声,往后面残垣上一靠。“小孩儿,好一番旁敲侧击,你是说我没脸见那天泉?你把你师兄当成什么人了?”
“打死我也不会把师兄往那种方向想的!”我叫道:“师兄是我的偶像,本门得意大弟子,绝不会做那种扭扭捏捏的薄脸皮——”
“我还真的就是没脸见他。”
“——虽薄脸皮,却心细如发之人。然而,话又说回来,厚颜是为无耻。师兄此举有耻且格,儒雅大度,甚有君子之风哎呦呦啊啊啊!”
话没说完我就感到耳朵一凉,我师兄扯着我的耳朵,疼得我直喊,把几百米开外的鹿都吓跑了。好不容易放松了许,我师兄说:
“好了不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天分不错,再精进些技巧,不日或许能调到开封去。”
“真,真的吗?”我顿时大喜过望,不顾耳朵被扯着还是抬起头来。“师兄,你莫不是在作弄我?”
他斜倚在墙根上,露出我熟悉的漫不经心的笑。“你以为我和你一个德性,胳膊肘往外拐专挑同门欺负?当然是真的。”
“那你现在得教我些好使的真功夫!”
“好说好说。我也怕你到了开封那边被老油条们嘲笑,他们嘴上可不饶人。”
“我能学啥,我能学啥?轻功我能学了吗?”我围着他转来转去,“千斤坠那招你教不教?拉弓射箭呢?总不可能最后几天还只教念书写字吧?”
“别急,让我想想……”
一声来自不远处的巨响打断了这一切。我吓得连忙蹲下,眼角余光看见盗贼寨里一股浓烟升起,是炸药桶爆炸了。
“怎么回事?还有别人想端这个寨子?”我看着师兄跳到墙上打量前方。“是啊,我也在想哪个傻子敢硬闯,这寨子强攻可难拿下!”
“我们怎么办?”我咳嗽着,眯眼打探浓烟里的几个人影,心想多半是哪个不怕死的游侠。
“静观其变。”
“所以是谁啊?他会有危险吗?”我仔细分辨着缠斗着的人影,忽然觉得其中一人的轮廓似乎似曾相识。
师兄忽然转过头,正色看我。
“刚才你是不是说想学招数?我这就教你一招。”他严肃道,“先前说要教的绝活之三——”
“你刚才不是说强攻难拿下?!”我叫道。
“‘四面楚歌’!这招是撒药之法,关键时刻,可用来保命,看我手法,在一边躲好。”
于是滚滚烟尘里浮出了一抹绿色的烟雾,它沿着其中人影画了一个模糊的螺旋,又转瞬即逝。它消散的时候烟尘也渐渐散去,我惊恐地发现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圈人,个个嘴歪眼斜,口吐白沫;站在最中央的那个人却仍半跪着,扶着陌刀,被呛得连连咳嗽。我师兄居高临下地站在高墙上,甩着绳镖。
“哎呀呀,看着是谁在这?我刚还和夜磨儿说哪个傻子敢硬闯,原来是我们的大英雄!”
那天泉勉强撑着陌刀,站起身来,看到我时竟然露出大松一口气的样子。
“夜磨儿?你没事啊?我大老远听到你尖叫,还以为你落贼窝里去了才赶过来……”
“你个傻子!”我师兄神色一变。说着他转头朝我吩咐:
“你跑远些,我们得去把剩下几个帐篷的匪徒清干净。”然后他又骂一句:“都怪某个大侠,这下只能强攻了。”
“这次是我不好。刚才蒙你解救,实在是欠了你一个人情。”天泉说。
我仿佛看到师兄嘴边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然后他推了我一把:“我去去就回!”
我在小山丘后提心吊胆地等到夕阳西下,我师兄才回来。他嘴角带笑,甩着绳镖,湿淋淋的干净披肩搭在胳膊上。
“都没受伤,草贼窝端得一干二净。还不是你师兄我手眼通天。”还没走过来,他人先笑道。
“你教我那招,为什么叫‘四面楚歌’?”
“呃,因为你师兄我没什么文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这三招其实都是你现编的吧。”
“你才发现啊?”
他舒舒服服地往我身边一摊,直接躺到了地上。“我知道你下一句要说什么:你教我招了,你接下来要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
“嗯,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你撒药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知道。其二是,你用它让天泉大哥欠了你个人情,从此你又可以让他对你有求必应了。”
他撑起身来,惊诧地问:“你这榆木脑袋今天怎么突然开窍来了?”
“师兄,可这招不对啊。”我说。
“什么!哪里不对?”
“首先你刚才说它是你现编的。”
“你在小看我的实战经验?!这药的配方和撒药法可都是你师兄我独创的!就算名字是现编的,人家挤破头想学还都学不到呢!”他叫道。
“所以,它才不对啊,我说的不是撒药那部分,而是让天泉大哥欠你人情那部分。”我说。“可是我还记得你说过,最要紧的只有一条:莫牵绊,莫有软肋。”
“记性不错,所以呢,这有什么矛——?”
他忽然脸色一变。空气中欢快的尘土沉寂下来,他的笑容消失了。
“是啊,这招不对,这招是错的。”他喃喃道。“我越界了。我怎会……?”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师兄!”我看他站起身来,便着急喊道。“我只是想问问哪边才是对的……”
“哪边才对,是啊!我也想知道。”
他呆呆站了一会,自言自语起来。“——都怪清河太无聊了。”紧接着却拔腿就跑:“你先回家,我得解决个事!”
“我其实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我尝试冲他大喊,可他已经沿着那天泉消失的方向,无影无形了。
师兄当晚竟没有回来。
我躺在床上,渐渐夜不成寐,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只恨自己的迟钝,居然那么晚才察觉:什么“等你长大就明白了”,什么忽然不让我扯他浴巾,什么突然要“亲我一口就给你”!
只有我太过迟钝,竟然这么晚才发觉:结论只有一个。师兄实有龙阳之癖,他先前种种,分明是情深一往,爱而谁知道得不得啊!
我知道师兄可能在做一个艰难的抉择。这个抉择可能会花上他几个小时,我对此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后半夜他仍然没有回来。我一觉睡到自然醒时,屋里依旧空无一人。这是他数次夜不归宿时最不寻常的一次,他终于归来时,春风满面却什么都不肯说。
于是我隐隐约约知道了答案。
【枫应】怀璧
-- 造谣一点整肃剧情向的东西,很多很多奇怪铺垫和假冒伪劣情节
-- 2W一发完结。干脆和前面的合一起了,看了前面几节的命令你们再看一遍(。
Summary:怀璧其罪。
===============
01.
丹枫如约行至神策府前,迎接他的却不是平日的骁卫,反倒策士长亲自在门外候着,见他过来,远远便抬手行礼:
“龙尊大人,将军已经在内间等着了。”
饮月君脚步停了一停,侧目端详,片刻后道:“可是有什么要紧事,竟要劳烦你出门迎接?”
“确是要事,倒也算不得十万火急,大人随我来便可。”
策士长敛眉垂目,神色端庄,并不教他和周遭人等看出...
-- 造谣一点整肃剧情向的东西,很多很多奇怪铺垫和假冒伪劣情节
-- 2W一发完结。干脆和前面的合一起了,看了前面几节的命令你们再看一遍(。
Summary:怀璧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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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丹枫如约行至神策府前,迎接他的却不是平日的骁卫,反倒策士长亲自在门外候着,见他过来,远远便抬手行礼:
“龙尊大人,将军已经在内间等着了。”
饮月君脚步停了一停,侧目端详,片刻后道:“可是有什么要紧事,竟要劳烦你出门迎接?”
“确是要事,倒也算不得十万火急,大人随我来便可。”
策士长敛眉垂目,神色端庄,并不教他和周遭人等看出什么端倪:“请。”
丹枫没再说话,点头示意她先行带路。两人快步行至中庭,他越发觉得神策府内气氛有些奇怪,等同将军会上面,互相见礼落座,策士长亲手给他们端上茶时,龙尊才出口发问:“为何不见其他近侍?”
“当然是被我打发走了,”腾骁道,“同你说的事,我拿不定主意,但听见的人越少越好。”
他们商讨事务甚少屏退左右,饮月君顿时严肃起来,脑中瞬息转过数种猜测,从丰饶民举兵来袭到神策府内部哗变,屏息等待他的下文。腾骁却没急着开口,反倒先从手边拿起份文牍递与他:“你先看这个。”
龙尊瞥他一眼,接过文件,一目十行读起来。是地衡司刚交来的一份有关药王秘传的报告,起初内容没什么值得注意的,空劫后联盟不再对药师抱有信仰,可总有残余的寿瘟祸祖信徒私下活动,时不时闹出些乱子。他越读下去,眉头便皱得越紧,忍不住出声问:
“时疫?”
“嗯。”
腾骁放下茶杯:“本以为只是抓了几个小喽啰,都没传判官拘留,只让地衡司惯例审了审,却没想这几人吓破了胆,一股脑全招了。药王秘传近年挨了云骑几次严打,安分守己这么些时日,没想到祸心不改——据他们交代,大约想先用一场疫病引起民众恐慌,再趁虚而入,传播什么「慈怀药王显相,医治百病,所求皆得」的下作路数……”
“可是这有何用?”
丹枫反问:“长生种老病死三苦皆抛,何曾忧心过时疫?”
就连他乍一看见这词时都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这已是许多年前才会出现的字眼。腾骁却摇头,早料人有此一问,苦笑道:“莫忘了,罗浮此刻可不只有长生种。”
“……”
罗浮为联盟之首,贸易往来最为繁盛,登舟的化外民更是络绎不绝,未知疫病爆发带来的后果和恐慌可想而知。药王秘传蛰伏许久,苦攻仙舟不破,终于把矛头对准了外乡人。可惜这次地衡司逮到的只是下线,详细情况一问三不知,接头的上级大约发现露了马脚,自断尾巴逃之夭夭。一柄利剑悬在罗浮上空却不知何时落下,确实难受。
“现今如何应对?”丹枫道,“你既只叫我一人前来,看来是不打算打草惊蛇。我让丹鼎司提前预备?”
丹鼎司距建木近,大量持明族任职,他在那儿比云骑说得上话。将军对这安排却不置可否,反倒另挑起一个话题:“可还记得岐黄署上个月走水的事?”
龙尊皱眉,不明他话中含义,却还是顺着接下去:“记得。”
那次火势起在放医典的仓库,幸亏离工造司近,金人来得及时,火还没烧起来便被扑灭,没有造成太大损失。丹枫当时不在现场,听人说事后调查是闸线老化短路起火,当作意外事故处理,也没放在心上。
“折损报到神策府时我差人问过一嘴,那库房里放的都是丹鼎司许久以前阐演「仙道」的典籍,而今仙舟无需求取长生,更视「丰饶」为祸,那一仓库书也变作无人问津的废纸。”
腾骁略作停顿,又道:“但这次审药王信徒时,却有一人交代他的上级曾命他去岐黄署窃取一本药经,连地图的位置都标上了,证据确凿。”
“正是那间失火的库房?”
对方微微颔首:“但还没等这小贼动手,仓库便烧了,那之后岐黄署巡防加强,他也没敢冒险。或许只是巧合,没让药王秘传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也不失为一桩幸事……但万一不是巧合呢?”
饮月君懂了他的意思,不发一语,瞳孔却渐渐缩了起来。
02.
“出什么事了?”应星问,“感觉你这两天心不在焉的。”
丹枫被他一问,回过神。匠人正伸出筷子从他面前的碟子里夹走花生仁,丢进嘴里,对上他的目光又问了一遍:“说你呢,龙师又说什么了?”
“没有,这次不是。”
饮月君端起酒杯,凑到唇边又停下,问道:“我总和龙师闹不愉快?怎么连你都知道了?”
应星冷笑:“在我有限的人生里,已经看见龙师大庭广众下被你气得拂袖而去三回,嗯,确实不多。”
“……是么。”
对方听他阴阳怪气,却没反驳,再定睛一瞧,只见人视线飘忽,对着微晃的酒面又发起了呆。应星不满地咋舌,却也拉不下脸追问,赌气一个人边喝酒边吃菜,等半盘子辣炒鸡丁都进了他肚子后,坐在对面的人终于想起他们正在吃饭,慢吞吞拈起竹箸,眼神瞟向他的碗,动作又顿住了。
“碗筷消毒了吗?”丹枫突然发问。
应星的筷子停在半空,眨了眨眼:“啊?”
景元赶到饭馆时,恰巧撞见这一幕:饮月君二话不说夺过百冶的碗筷,又命服务员提来开水,把已经夹过菜的油乎乎的碗仔细冲洗了一遍,足足用掉一整壶水才勉强满意,将滚烫的碗还给应星。后者被他这一通操作搞得目瞪口呆,张着嘴半晌才冒出一句:“你有病吧?”
“发生什么事了?”
景元坐下,毫不客气地拿过酒壶自斟一杯,冲饮月君笑道:“弄脏了碗筷叫人换一副就是,何苦这么折腾?”
没见不远处的掌柜脸都绿了,还以为自家的碗没洗干净,被龙尊大人嫌弃成这样。
丹枫却又恢复了先前模样,没事人般夹菜吃饭,绕开那几盘应星点的红通通的菜肴,专挑清淡的鱼片青菜往碗里拣。匠人同骁卫无奈对视一眼,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怎么,光洗我的碗,不洗你自己的?”
“我自不必担心。”
饮月君没滋没味地吃了一会,斟酌半天词句,终于还是出言提醒对方:“最近气候多变,时疫频发,你须得注意家中开窗通风,在外吃饭碗筷消毒,忌食生冷,同人保持距离,更别随便吃他人递来的东西……”
他越说,桌边另外两人的脸便越是抽搐。应星是气的,他自知为短生种,不比这几个老不死的家伙身强体健不知寒暑,虽然并不忌惮谈及寿数,但向来讨厌别人把自己当成什么易碎品另眼相待,尤其这人还是丹枫;而景元在憋笑,眼睛在两人脸上转来转去,见匠人离发火不远,连忙出言调停:“龙尊忽有此言,想必是丹鼎司未雨绸缪,多关心你几句,别见怪……”
龙尊听见丹鼎司,面色微微一沉。百冶余怒未消,没注意他的表情,景元坐在身边却看得清楚,再联想人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顿时神色一凛,压低嗓音问:“有变故?”
应星闻言一愣,也抬眼看过来。丹枫在两人注视下兀自沉思,最后却只是摇头:“内部事务,同你们无甚关系。”
“这话生分了不是……”
景元还想再缠他两句,但匠人的脸已经冷了,连饭菜都没心思再吃,筷子一扔起了身:“行,不掺和你们持明内务,自己费心去罢。”
他作势要走,对方却恍然沉浸在自己思绪里,见他离开毫无动摇,甚至出言提醒:“记得我说的话,那臂鞲你平日也戴上,若有什么事,直接——”
“……能有什么事!”
应星真的怒气冲冲拔腿走了。丹枫这才在景元哎哎的叫唤中反应过来,发现桌对面已经空空如也,怔了片刻后问:“他为何发那么大脾气?”
“你……哎。”
年轻的云骑骁卫使劲挠了挠已经乱蓬蓬的马尾,只得装作不知,闭嘴使劲扒饭。扫空桌上几碟剩菜后他抹了抹嘴,又看了一圈四周,没见有人朝这边看才转过脸,正色开口:“和上月丹鼎司那场火灾有关?又和应星有何关系,竟让你如此紧张?——等等,你刚刚反复提时疫,莫非——?”
丹枫本不想提,但这小子心思玲珑剔透,竟一点瞒不住。他沉默一会,发出一声轻叹。
03.
火灾确实只是个幌子。
岐黄署的仓库一向不存放重要物品,封存多年无人在意,哪怕上次走了水,也只是加强巡检,却没仔细盘点库存损失。从神策府离开的当日饮月君便命医士长同龙尊近侍一道清查仓库,单据呈上案前厚厚一摞,但丹枫只随意翻了翻便发现端倪:事故调查报告写明火势从西南墙边而起,因而仓库西侧受损最为严重,书架被烟熏得不成样子,但东侧直至火被扑灭也未见受损痕迹,却平白无故没了十好几本典籍,包括药王秘传指定的那本,其他那些想来只是窃盗者用于混淆视线的。
此事一出,性质就变了。岐黄署并不对外开放,监控设备和巡逻侍卫也从未报过异常,丹鼎司监守自盗的可能性极大。丹枫没有惊动云骑,先派近侍医官去阁里暗中打听,收到的消息却并不乐观:起火之事已经过去月余,即便当时留下蛛丝马迹,现今也难以追溯;而岐黄署人流虽不比行医市集,但因为是内部区域,出入者皆有身份——医护、丹士、云骑军、护珠人,甚至龙师。
这里面不论是谁同药王秘传勾连,都是件麻烦事。
龙尊面沉似水,一边的医士长脸色也不好看,丹鼎司药典失窃,她总归有失察之责。不过丹枫并未急着追究,只是指着那些诘屈聱牙,一看便是古籍的书名问:“这药经究竟所记何物?”
医士长思索半晌,又掏出玉兆四处询问,好一会后才神色为难地回复:“这库里存放的医典能追溯到三劫时代之前,多年前清库时派人翻阅过,只大约知道都是丹鼎司阐演「仙道」的记录。”
“没有数据归档?”
“……没有,”人低头道,“那些药理丹方从现今看来已无益处,因而不曾收录。”
“‘无益处’是何意?”
“建木刚落地生发时,罗浮尚不知寿瘟之祸,丹鼎司前人引以为宝,大肆钻研,不仅想着炼丹制药,还想开发其他效用,研究手段也比较……激进,试过不少虎狼药材,甚至大毒之物……当然,这些药材和方子早已被禁止了。”
龙尊双眼微微眯起:“那么现今药典被窃,若有人真制出毒物,在仙舟蓄意散播,后果如何?”
“散播?”
医士长听他如此发问,渐渐咂摸出话中含义,脸上血色褪去。饮月君冷眼瞧她反应,并未觉出异样,的确对此事一无所知。
“罢了,你既已知事态严重,那便去查。”
他命令道:“文牍、档案、书籍,找不到对症的法子,就研制通用解毒剂,尽快准备应急方案——用可靠的人,不要流出消息。”
将军已经遣人在各洞天暗自盘查,密切关注一切行迹鬼祟,尤其是在水源或闹市区域反复徘徊的家伙。龙尊命近侍继续探寻线索,自己则在鳞渊境内闭门不出,查看建木观测报告和稀有品贸易记录,一查就是整夜。几名龙师知道他又在替仙舟人殚精竭虑,面色不虞,颇有微词,丹枫懒得理他们,反倒问其中一人司掌护珠人队伍,近日可见行踪异常的部下。
“大人是在怀疑持明和药王信徒勾结么?”
龙师鼻子都要气歪了,重重哼了一声:“持明世代轮回,永生不灭,何必与这些宵小为伍?与其费心在这里自查,不如叫那仙舟将军查查那些贼眉鼠眼,探头探脑的化外民——”
“大可不必先朝我扣帽子。”
饮月君不为所动:“持明无需贪取长生,却又怎知不会遭欺瞒或是诓骗?丹鼎司所记素材诸多曾来自古海,若被人按图索骥窃去制出毒瘴,怀璧其罪的名头扣下来,长老可担得起?”
“……”
龙尊碧色眼眸一如古海之水,而今海面凝上一层冰,冷冷扫过那张无言以对但仍怀不忿的面孔,堂前气势汹汹之人经不住他的审视,不得不低头错开目光。
“自与联盟签下盟约后,持明族和仙舟便是同气连枝,患难与共,”丹枫不紧不慢道,“我不求各位打心底里对异族一视同仁,但该拎的事要拎清,放下你们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面庞清隽,却不怒自威,手握龙尊传承之权的长老在他面前竟也不敢再发一言。等龙角华服的青年自行离去后,被训斥得抬不起头的人才在同僚或嘲弄或愤慨的眼神中直起身子,暗自发出恼怒又不甘的气音。
04.
神策府明面不动声色,暗里紧张了好几日,调查却始终没有太多进展。不知药王秘传是听见了风声,还是仍在蛰伏等待时机,总之罗浮依旧风平浪静,毫无异常。流云渡和星槎海中但凡经办药材的商贾都被暗访了一遍,也没查出什么大宗货物或违禁品交易,他们简直要怀疑根本没有什么时疫袭击,一切只是某个拙劣的恶作剧。
但那本药典实打实遭了窃,仅凭这一点便不能叫人安心。
龙尊身份行事太显眼,没法亲自上街打听消息,摸排药材的事都是景元叫几个云骑兄弟帮忙干的。两人在金人巷茶庄碰头,也没什么饮酒的心思,要了壶清茶后各自坐着发呆。丹枫盯着沸水里翻滚的叶梗,眉头微蹙,景元神色比他轻松些,坐在桌对面,拈着佐茶的兰花豆咯吱咯吱嚼:“可没见过你忧心至此。”
“我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劲,却说不出所以然。”
饮月君摇摇头,端起茶杯,撇开茶汤上那点沫子,正欲饮时又放下,忽地问道:“这几日应星在忙何事?给他传信也不回。”
他不问还好,一问对面的骁卫顿时露出无奈神色:“把自己关在家里生闷气呗,还能忙什么。”
“生气?为何?”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景元扶额:“你上次把人气走也就罢了,这几日蹲在鳞渊境也没忘记狂轰滥炸,又是提醒人小心恶徒,又是让人别乱吃东西乱喝水,前脚叫人开窗通风,后脚就让人把窗户关上。他前日刚找我问你行踪,那叫一个急头白脸,卷着袖子想揍你一顿,我可是好说歹说才把人哄走……”
丹枫听他喋喋不休,大吐苦水,端着杯子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终于露出些许讷讷之色:
“这几日心绪不定,想到什么便说了什么,未曾想冲撞他。”
“知道知道,毕竟这次事件最可能受波及的就是他嘛,关心则乱。”
对方摆摆手,散漫神情收敛几分:“但你急,他又何尝不急?人家是神经大条,但又不是傻子,只怕气得不是你瞎关心,而是咱俩有事偏瞒他一人——我说,真不告诉他?”
龙尊脑海中浮现那人委屈又光火的模样,嘴角抿起,却还是摇了摇头:“算了,查案非他擅长之事,也没必要卷进来。”
“你这话若是让他听见,又要气得多闭关三天。”
景元饮尽茶水,放下杯子,长长伸了个懒腰:“罢了,师父和珩姐不在,只有咱俩替将军辛苦跑腿了。应星平日怪忙的,让他休整几天也好,说不定人窝在家里,又能研究出什么稀有锻材,再出一柄神兵……等等,锻材,材料……”
他仍保持着展臂的姿势,眼神发亮,突然落手拍了下桌子:“对了,工造司!”
丹枫猝不及防,差点教他将手中的茶水拍出来,手腕一拧稳住杯子,怒道:“一惊一乍做什么?”
“工造司,工造司啊!”
骁卫不顾礼数,一把揪住他的袍袖:“你可还记得我问丹鼎司要那些他们搜罗的古方药物时,还找你抱怨过先人取的名字拗口,念都念不出么?”
龙尊确实记得这件事,却仍未解其意:“这和工造司又有何关系?”
“那些药材现今又有几人了解?我们没见过,天舶司自然也没见过。既然没见过,又如何知道那些是药材?”
景元道:“这几天只顾盯着医药渠道,但那些东西若从一开始就不是按照药材报备的呢?”
对方这下明白了:“你是说有人伪造货单,暗度陈仓?那为何又是工造司?”
“整个仙舟洞天,哪里的货运星槎数量赶得上工造司?又有哪里不论购入什么稀奇古怪之物都不会令人起疑?”
景元越想,思路便越清晰,一直倒推过去:“再回想最初,当时丹鼎司的火灭得那么快,我只当是因为工造司离得近,现在想想,只怕万事早有端倪……”
他念着念着,眉头拧起来,愁容满面:“啧,这下牵扯的范围越来越广了。”
丹枫默然不语,盯着面前的茶杯,面沉似水。骁卫以为他又胡思乱想,忧心应星处境,出言安慰:“咱们察觉得也不算晚,我这就去找春霆卫的兄弟沿这条线查,把工造司翻个底朝天,说不定等案子结了百冶大人的气都还没消完呢。”
持明族神色未见轻松,闭目思索片刻后又睁开,眼底亮起一抹碧色的光。
“我先前同你说,总觉得这件事当中有蹊跷,却又不知蹊跷在何处。”
他慢慢道:“方才听你说利用工造司混淆视听,我忽然心有所感——这事真的是药王秘传干的么?”
“什么意思?”这下轮到景元糊涂了。
“药王秘传,药王秘传……他们的行动宗旨一向是结丹炼己,复兴丰饶,为何会突然一反常态,试图攻击最有可能贪取长生的化外民?”
饮月君指尖摩挲着杯沿,沉声道:“岐黄署这几日点灯熬油,找到了不少上下关联文献,却无一不从侧面佐证那本失窃的药传里只记载了些阴狠的毒瘴丹方。
“若「丰饶信徒」只想蛊惑他人,为何要下此毒手?他们若是想效仿那些神蛊巫祝,搞什么先害人再救人的路数,仙舟上自有大把障眼戏法,又为何要铤而走险,大费周章?”
景元听他所言,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
“——只怕他们根本没有打算救人。”
龙尊语气森然,手指不自觉用力,瓷杯发出不堪重负的喀拉响声:“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信徒传教,这是恐怖袭击,是谋杀。”
05.
方向一旦明确,接下来的调查顺利许多。云骑军没费多大力气就注意到工造司进一月的采购清单中多了几项从未出现过的“冶材”,数量不多,隐藏在动辄数百箱的精金锻铁中十分不起眼,好消息是认领者签字自始至终只有同一个笔迹,坏消息是那是个没查到的假名。
但这也就是这名恐怖分子最后的遮掩了,人潜伏在工造司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虽然有权限添改采购单的人员不少,但至少比无头苍蝇似的胡乱摸排强。春霆卫几乎尽数出动,也不再隐秘行事,让司砧发来名单,封锁出入口彻查一夜,终于抓住了嫌犯。犯人工房内门窗紧闭,烟雾缭绕,角落里放的货箱标签与单据一致,还有数十只没有物流编号的私造机巧鸟,云骑破门而入时,对方还没来得及放火销毁证据,人赃并获。
那是一名镕金坊的工正,平日行事低调,喜欢独自钻研机巧,因此无人注意他这一月举止怪异,更不会有人将他和「丰饶信徒」联想到一处——他是一位持明。
神策府收到云骑报告时一片哗然,谁也没想到持明族会与贪取长生的恶徒勾连一处。只有将军先前听过饮月君的推断,对此局面虽然讶异,但已有心理准备。罪人窃夺机要,离间盟契,已经犯下仙舟的不赦十恶,理应被十王司直接拿办再行审问。但持明族和天人立约结盟,律法上享有一定自治权,腾骁最终决定先由龙尊在族内会审,再交予罗浮判罚。
逆犯被押上显龙大雩殿,并未试图狡辩抵赖,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是,丹鼎司那把火是他放的,药典也是他盗窃的;药王秘传的确与此事无关,那几个小喽啰接到的不过是他伪造出的假消息——他暗自调查这个团伙许久,知道他们喜欢以植物为化名隐藏身份,伪装成一个从不露面的假上级并不困难;一月之内他借工造司采购渠道,从域外行商、鳞渊境和不知情的罗浮本地商铺分批购入药材,虽然药方被禁,但材料更名换姓仍在流通,因而不算难买。之后他闭门不出数日,直至云骑上门。
犯人越是言辞清晰,不慌不忙,堂上的饮月君神情便越是冰冷。他向一边龙师议会的位置瞥去,座上的人兀自静默,神色不一,那名先前为了维护同族与龙尊激烈争辩之人也在此列,从犯人进殿起脸色便一阵青一阵白。
“药典现在何处?”丹枫问道。
“配出药便烧了。”那人回答。
“配出的是何药?”
“大人查了这么久,应该也有所了解了吧。”
对方冷笑一声,丝毫不加遮掩:“自然是毒药。无色,略有异味,既能溶于水,又可升温化为瘴气,难以分解,极少量入体便可引起高烧不退,上吐下泻,形同疫病,短生种尤为见效……”
“够了。”
丹枫打断他:“没人想听你讲药理。你受何人指使?”
“无人指使,我一人所为。”
龙尊碧色双瞳紧盯他面孔,但那人毫无惧色:“怎么,大人是不信族中人竟会悖逆盟约,戕害外人吗?”
“为何要做此事?”
“为何?这便要问大人了。”
殿中鸦雀无声,生着龙角的青年未动声色,只微微眯了眯眼,等待他的下文。押在堂下的罪犯肩头耸动几下,缚在手脚的链枷跟着晃动,金属碰撞声随着蓦然高昂的嗓音刺破周遭死寂,将早已蓄势的锋利长枪扎向堂上的审问者:
“持明族身为「不朽」后裔,掌龙祖之传,世代轮回永生不灭,享无尽形寿却无魔阴之困,血脉何其尊贵,何其耀眼……
“……哪怕而今「不朽」已逝,我们失去了汤海,与仙舟联盟签约共治,那我们也是镇压寿瘟祸迹,奠定联盟的基石,本该也是这艘巨舰上说一不二的存在!而现在呢?
“我们为了给仙舟守望建木,捐出鳞渊境,失去古海的独辖;本就难以延续的族群连蜕生之地都遭到挤兑,更加人丁凋敝;在罗浮生活的族人越发寄人篱下,职位被天人、被狐族占据,甚至连短生种都要来压我们一头——龙尊成天和那位新晋的百冶厮混,想必比我清楚吧!”
他直起身,仰头挑衅着看回来。站于龙尊身侧的近侍眉头皱紧,上前一步正欲斥责,被丹枫抬手制止。青年面无表情,任由那人继续慷慨陈词,却不为自己脱罪,反倒把矛头对准了他:
“持明日渐式微,而你,饮月君,身为一族之长,不仅不一心为族群谋求利益,反倒吃里爬外,替那些异族人身先士卒,巡猎征讨,可立下的那些战功又有多少照拂到持明身上?
“莫说是我一个普通人,这殿上坐着的又有多少早已对你心怀不满,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话音未落,堂上旁听之人便炸了锅。几名龙师起身,厉声喝道:“一派胡言!”
“我等一向尽心维护龙脉延续,何曾有非分之想!”
“身犯恶逆还敢在此大放厥词,我看你才是持明奸细!”
“罢了,不必同他争辩。”
龙尊终于发话,目光扫过堂前,将那些群情激昂的声音都压下去。等殿内再度恢复寂静,他才开口,语气不见怒意,却叫人心底止不住地发寒:“你若对我执政之策不满,直接弹劾我便是,为何要以如此毒计意图谋害罗浮?”
犯人沉默片刻,喉咙里渐渐发出嘲弄的低笑:
“我在工造司做到工正之位,你出入镕金坊我也曾远远见过听过,和族内高层也偶有接触,又怎会不知你龙尊行事恣意,根本不将他人之谏放在眼里?
“而此计一出,罗浮必将爆发千年不曾遇的大乱,化外民死伤无数,所有人都会知道是持明策划了一切,我倒要看看你饮月龙尊届时当如何自处!”
“你不惜搭上万千人性命,就为了看我引咎自责?”
丹枫闭目,再睁开时眼里已经隐隐有压不住的怒火:“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你打的竟然是这般算盘……
“若我们没察觉这番计划,疫病蔓延,你以为仅问我之责便抵得过联盟的怒火?”
“不破不立,持明因你病入膏肓,不置之死地如何后生?”
犯人仿佛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面上闪过得意洋洋的神色:“你们真以为我被拿住,计划便停止了吗?”
龙尊瞳孔骤然一缩,长枪凭空召唤在手,虚空点上对方脖颈。那人却骤然大笑起来,双眼浑浊不堪,已然全是疯狂。
“晚了,早就晚了,”他面目狰狞,势在必得,“在你们搜查我的工房时,我早就让装着毒囊的机巧从后院货仓出发,潜在鹤运物流中派进各个洞天!
“我在工造司就是研究给水技术的,罗浮上下各处水源地脉,我比你们所有人都清楚——二十四系统时之内,混着毒的水将流遍整艘巨舰!
“本想在空气中投放第二批,没想到云骑动作挺快,”他喘息着,在周遭或愤怒或惊恐的眼神中继续说下去,“不过影响不大……这丹方我研究过,性状稳定,无药可解,罗浮的循环降水系统只会让毒液反复逸散,任何饮用此水的化外民都逃不掉,包括你那位才华横溢的百冶!
“丹枫,你就等着盟谊破裂,引咎蜕生,承受着无能为力的懊丧和悔恨罢!”
他话音未落,癫狂的笑声却卡在喉咙里。那杆枪破空而出,擦着他颈项飞出去,重重插进地面,地砖崩碎,曳出数尺长的裂纹。桌案后的青年已然起身,龙尾拂过桌面,纸笔统统扫落,案台发出裂响。
他身后的影子在膨胀,笼过整座穹顶,如同暴风雨前降临海上的厚重乌云。堂下的犯人刹那间什么也看不见了,目之所及只有黑云中唯一亮着的东西,那双裂成细缝的碧青色兽瞳正悬在他头顶,居高临下,冷冷瞥视过来。
耳畔如同惊雷般炸开一声龙啸,那人如遭当头棒喝,失声大叫,直直跪倒下去,再发不出一个音节。
显龙大雩殿只暗下去一瞬便恢复原状。案几四分五裂,饮月君长身玉立,站在一片狼藉之间,衣角和发尾无风自动。无人再敢说话,殿内只能隐隐听见远处古海翻涌的波涛声,以及近处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不知来自何人,又来着何处。
“给神策府传信,将犯人口供如实转述,让十王司派人过来,然后通知丹鼎司进入应急状态,我稍后便到。”
一名近侍领命而去。龙尊的目光落在仍瘫倒在地的人身上,就像在看什么微不足道的灰尘。
“鼠目寸光,草菅人命,即便在对我心怀怨怼之人中,你也是最愚昧狂妄的那个。”
他已恢复冷静,音色毫无波澜:“我无意辩驳你的指控,也不想同你解释什么。你身犯十恶,按仙舟律法会被直接判处大辟之刑,但我会向将军上书陈明,请求免你的死罪。
“别多想,这并非为你开脱,只是觉得流放会比死刑更适合你——我会将你放逐出联盟,去星海深处,去那些无主之地,荒芜星球,看看那些孤立无援的种群如何生存,看你如何靠着‘尊贵’的血脉活下去。
“莫要忘了,「不朽」后裔并非只有持明一支,龙祖已经消亡,百年或千年寿数在宇宙中也不过弹指,我们同天人、狐族、短生种本质并无区别。
“我会关注你的行踪,向全联盟同胞通报你的罪孽和结局,让所有持明看着,对他人生命毫无敬畏之人最后的下场。”
近卫默然伫立,在他身后厌恶地看着堂下罪囚;龙师垂首不言,无人再敢质疑他的宣判。
06.
「应星没事吧?」
「没事,我已经把原委都告诉他了,被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
景元在信息中控诉:「我服了,明明自作主张瞒他的是你,为何最后是我的耳朵遭罪?如果百冶大人提剑闯进丹鼎司行刺龙尊,可别怪兄弟事先没阻拦。」
「无妨,他找不到我。」
「若不是现在情况特殊,我也想揍你了。」
丹枫看着好友一条接一条的哀嚎和谴责,神色略略放松,却也只是转瞬即逝。他收起玉兆,问前来汇报的医士长:“今日情况如何?”
“今日一上午便收治了两百一十六人,感染人数还在增加,重症患者全是化外民,狐族也出现了数十位轻症,幸亏事先研制的解毒剂对他们还有些效用,服药后没有大碍。”
医士长神色憔悴,眉间满是忧虑:“云骑和丹鼎司已经再三告诫大家不得随意取水饮用,却总有人不信邪,今天连住在绥园附近的人都出现了感染症状……重症只有用云吟术反复治疗才见起色,会此术的持明已尽数分派出去了,但来一个治一个,何时是个头?”
罗浮在接到丹枫传信后立刻关闭了各洞天供水系统,并在街头巷尾贴出告示,禁止居民靠近,但仍旧慢了一步。正如那名囚犯所言,在众人目光都盯着工造司时,剧毒的药囊已经悄悄落入水源,逐渐浸染整艘巨舰。星槎海最先出现受害者,而后接二连三,丹鼎司塞满了高烧不退的病人,恐慌情绪蔓延开来,流言顿时甚嚣尘上。腾骁亲自出面,向整个罗浮发布声明,澄清这次事故并非突然爆发的疫病,而是有预谋的袭击,又再度重申在丹鼎司研究出解决方案前,诸位居民切勿擅自取用任何淡水。
但水是生活必需,又有几人能忍耐连饮用水都要按份额领取的日子?不过才两三日,不满之声便渐渐传出来,餐饮商户们难以为继,怨声载道,一些司部的生产更是几乎停摆。丹枫自那日审完犯人后便留在丹鼎司昼夜未歇,一边帮忙治疗中毒患者,一边同医师寻找解毒之法,但收效甚微。方子已被毁去,他们只能采集被污染的水,一点点分析成分再倒推解药,即便如此,解药是否存在也是个未知数。随着时间推移,状况越发不乐观。
“若此方实在无解,我们便只能封闭港口,谢绝化外民进入,任凭毒水在仙舟上流淌,等着天然雨水一遍又一遍降落,直到将毒物尽数洗濯……仙舟星海巡航数千年,竟又落得听天由命的时候。”
医士长言及此处,低下头去。她身为医者,眼见病患越来越多却束手无策,内心煎熬更胜他人百倍。而丹枫静静站着,听见她的话,眸光闪动,似是又想到了什么。
“降雨……若降一场雨,便能将毒液冲走么?”
对方愣了愣,又思索一会儿,摇摇头:“属下并不了解仙舟的水脉循环,不敢断言。但若是以普通行星生态类比,一条河流被污染,只要雨水汇入河中,将污染物冲入海洋,虽然污染并未消失,却能被稀释到可忽略的浓度,便也无需担忧……但前提是星球上有足够广袤的水体。仙舟由数个洞天连结构成,哪里去找这么大一片海域?”
“如何没有?”龙尊反问。
对方同他对视片刻,惊恐地睁大了眼。
“不,不行!”她语无伦次,“这毒物毒性太强,波月古海中的水万万不够的!万一伤到海中孕育的持明卵,我等如何担得起罪过!龙尊大人三思!”
医士长身为持明,虽然对这次同族制造的祸端既恨又愧,但绝不敢对持明维系族群的根基之地抱有任何非分之想,更没想到龙尊被她一提醒,竟然先一步打起这片海域的算盘,当场吓得六神无主,差点要给人跪下去。
“无需惊慌,我自不会拿全族涉险。”
饮月君将人扶起,安抚了她几句,此时又有一批患者被家属吵吵嚷嚷地送来,医士长只得按下内心惶恐,前去会诊救治。丹枫随她朝行医市集前行几步,一路遇上的医护步履匆匆,见到龙尊也无暇行礼,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着一层阴翳。行至距市集不远处,已经能看见求诊的熙攘人群,那些吵嚷与哭闹声便更为噪杂纷乱,一直跟在身后的近侍长此刻终于上前几步,沉声道:“龙尊大人,现在还是先别过去了。”
青年停下脚步,并未对他的小心谨慎感到意外:“他们的怒火终究还是朝我们来了么?”
侍卫不答,半晌后才道:“罗浮并未刻意提及犯人身份,但总有添油加醋的流言煽动乌合之众,大人莫要在意。”
“怨不得他们,”丹枫道,“这原本便是无妄之灾。”
“是。”
近侍长一向忠心耿耿,龙尊不让他发表言论,他便一字不提。持明之首在市集门前静静驻足许久,轻叹一声,闭上双目,将数日未眠涌上的疲惫强行压下去,再睁开眼时神色平淡,眼中依旧流淌着那片深不可测的海。
“接下来我有事要做,”他命令道,“你现在回去召集所有近侍,看好龙师动向,如果其中有人对坊间流言不满,或试图去神策府上诉,设法将他们劝回来——‘好言相劝’,别让他们踏出鳞渊境。”
对方先低头领命,又问:“若龙师执意行动呢?”
“那便不必强拦,让他们来找我,告知他们,若要越过我自行向联盟喊冤,后果自负,”饮月道,“去罢。”
他遣走侍卫,又从行医市集返回岐黄署,经过观颐台时向远处眺望鳞渊境,古海上下天光,碧波万顷,对比毗邻洞天这兵荒马乱的场景显得格外岁月静好,不问是非。观颐台靠海那侧的栈道与露台一向是行人和医者都喜欢的驻留歇脚之处,往日他们几位友人也乐意在这里饮酒观海,切磋比试。而现在周遭冷冷清清,平日一天到晚支着的茶摊也空无一人。
也是,现在丹鼎司哪里有人顾得上饮茶,又哪里有泡茶的泉水呢。
几日前饮过的清茶似乎又在嘴里泛起苦涩,丹枫犹豫片刻,拿出玉兆,终究还是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无视先前那堆言辞激烈的轰炸消息,慢吞吞发出一行字:「你是否还记得,先前在塔拉萨击退步离人时,我曾将血抹在枪尖,销毁它们的淬毒机关一事?」
07.
持明是「不朽」的后裔,已陨落星神的恩赐犹在,也因此能掌握各种奇术。博识学会对这一种族发起研究后,认为他们的身体细胞活性强于短生种,再造能力惊人,能自动排斥或消解有害物质,因而持明族不受疾病之苦,也甚少为流毒所困。龙尊传承龙祖之力,能力自然更与常人不同。
丹枫对这类调查并无兴趣,也未曾听闻,但他确实知道自己的血液能化解毒性。他在丹鼎司内运起云吟之术,用细小水流割破指尖,溢出的血珠在术法加持下鎏着一层金色,圆滚滚落进杯里,在水底如珍珠般滚动片刻,无声无息地破裂消融于水中。
医士长端走杯子化验,屏气凝神半晌,憔悴不堪的脸上终于渐渐露出喜色:“毒性渐弱,有效果,是有效果的!”
饮月君听闻此消息,眉头也是一松,不留痕迹地长出一口气:
“古海之水育养持明之卵,理当也有类似效用,只是未必这么明显。但若将海水用云吟术御至半空,混入我的血液后降下,应当能直接溶进仙舟各洞天水脉——我已拜托工造司紧急改造供水系统,将各处水源汇往鳞渊境,如此一来,所有毒物都会被雨水冲刷后消解稀释,罗浮便不再有疫病之虞。”
发现他的血液效用实乃意外之喜,这本该是再完美不过的解决方案,但医士长越是听下去,面上的笑容便越淡,龙尊话音未落,她便急急开口:“可是这样,这不就代表大人您必须——”
“必须流血?”
丹枫瞥她一眼,满脸无所谓:“战场上流的血多了,这点算什么?”
对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她自然知道事实远没有人口中那般轻描淡写,战场上的龙尊移山填海,所向披靡,云吟术只会用来冲杀敌人或是支援队友,何曾需要像这样伤及自身?饮月君意图降下一场遍及整艘舰船的大雨,怕是要短暂地移走半个古海,那他又要为这场雨放掉多少血?
但对方面色沉静,显然拿定主意,容不得旁人插半句嘴。见人还欲再劝,他只淡淡开口:“你为医者,应当安神定志,以普救含灵之苦为己任。现今之计只损我一人,却能救万千人,孰轻孰重,你心中当有抉择。”
医士长咬了咬牙,迈出半步拦在他身前。
“兹事体大,我虽心系病患,但也不能视您牺牲于不顾……”她颤声道,“请,请至少通报龙师,再做裁定——”
“你和你的同僚比我更清楚,龙师听闻此事会是什么态度。”
饮月君语气蓦然加重。医士长被吓得浑身一僵,但对方并未注意、或是压根不在意她的失态,也不在意丹鼎司成为龙师眼线的事实。青年面色仍旧沉静,碧色双眸瞥向桌案上摆满的瓶瓶罐罐,堆成小山的纸张文件,那是他们这几日来不眠不休的实验成果。医师的焦急与挣扎他全数看在眼里,此时摇摆不定的情态也在他意料之中。
“若你执意要去通传,我不拦阻,但只要工造司那边发来消息,我即刻便会出发,晚一天终止流毒逸散,便能少数百名受害者,我没有闲暇再与龙师作口舌之争。”
他顿了一顿,又放轻声音:“丹鼎司既信我能挽罗浮于狂澜,我便能信丹鼎司,只要我还留一口气在,便能安然无虞。
“我可以信任你们,是么?”
“……”
持明女性一言不发,低垂头颅,良久后肩膀微微颤抖起来,抬手冲他行了一个大礼:“我等……自当拼尽全力,以护龙尊周全。”
当日正午时分,饮月君刚安排好丹鼎司内一应事务,便收到两条消息。一条来自工造司百冶,前几日朝他激烈输出大段语句后,那人又恢复了先前爱答不理就事论事的脾气,回信只有短短的两字:「完事。」
比他想的还要快上一些,但罗浮确实也等不得了,丹鼎司的病房几乎快容不下尚未痊愈的病患,更别提缺水引来的沸腾民怨。丹枫略过这条消息,又看下一条,是自己的近侍长传来口信,禀报他们近日密切关注的对象多半安分守己,但终究还是有人不顾“劝阻”,已经喝退侍卫,正朝丹鼎司而来。
龙尊移海布雨的计划并未打算瞒住其他人,放血的主意虽然已经说服医士长,却也防不住隔墙有耳。听闻此消息后,鳞渊境中的某些人再也顾不得体面。
一名龙师怒气冲冲闯进岐黄署,当着众人面疾言厉色,怒斥饮月龙尊独断专行。持明龙尊经历百世的遴选承袭,每一任都是天之骄子,肩上负的都是整个族群的重担。他丹枫平日里行事狂妄也就罢了,而今却要为了一群短生种异乡人豁出性命,甚至事先毫无商议,完全不把龙师议会乃至全族放在眼里——
他们就站在岐黄署阁楼里对峙,四周全是焦头烂额的医师丹士,其中不乏狐族人和化外民,听见龙师口中不加掩饰的鄙夷忍不住皱眉。饮月君却依旧神色淡淡,任由对方慷慨激昂,唾沫星子横飞地弹劾一大堆。等声讨之人话音落地,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罗浮今日之乱象全因持明而起,风言风语想必长老也听了不少,而今正是我替全族亡羊补牢的时刻,长老却还想着要拦我,是嫌持明往深渊里跌落得不够快么?”
他出口便直击要害,对方神情僵硬,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那,那也应该从长计议,徐徐图之!岂由你如此莽撞行事!”
“从长计议?如何从长,如何计议?”
龙尊冷哼:“这次祸乱从调查到结案,龙师议会事前百般阻挠,事后毫无建树,现在反倒来趾高气昂地要求我‘从长计议’?试问你们是分析出了毒瘴成分,还是找到了灵丹妙药?”
他一反先前平淡神态,咄咄逼人:“你若对我的决策心怀不忿又拿不出其他办法,便上行医市集、上罗浮街头巷尾去看看,同那些病患家属,商铺掌柜争辩罢,看看他们愿意给你留多少时间。”
“你——”
龙师无言以对,脸色难看至极,目光不由往旁边瞥去。医士长正在书堆边整理资料,一语不发,也并不理会房间另一头投来的眼神。持明长老孤立无援,咬紧牙关,重重顿足,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丹枫!你罔顾祖制,恣意妄为!”
他也顾不得仍有旁人在场,声嘶力竭道:“龙尊的力量竟是叫你如此滥用,不顾全族安危,拿去讨好外人的么!你若执意犯如此大不敬之事,我这就立刻通报全议会,褫夺你的名号!”
青年原本已无视暴跳如雷的龙师,听见此话,向门外迈出的步伐又停下,扭头看过来。
“我意图力挽持明口碑,在你们眼中竟成了大不敬?”
他语气骤变,变得严厉而冷酷:“本以为你们吃此一堑应当内省不疚,没想到仍旧如此冥顽不灵。我时刻提醒你们与仙舟应当同仇敌忾共谋福祉,切勿妄自尊大,看来这些告诫竟全然无用了!”
青年怒火乍现,声线越发浑厚低沉,甚至逐渐带上嗡嗡回音,仿佛有其他灵魂在体内激起层层共鸣。屋内像被骤然抽干了空气,灯火尽数熄灭,本该消失的影子却借着窗外那点天光骤然膨胀,沿着地面房梁向上攀附,压在所有人头顶虎视眈眈。
不知从何而来的雷声又隐隐响起,屋内屋外众人头晕目眩,耳畔轰鸣。多数人只是普通医师,从没上过战场,何曾见识过饮月龙尊的盛怒和威压?岐黄署内气氛凝滞,鸦雀无声,不多时竟纷纷跪倒一片。
龙师没有跪,僵硬地站在房屋中央,瞪眼注视蜿蜒盘旋的影子,冷汗从额角流下。不远处的青年顶角荧荧,眸色微沉,眼神令身居高位的年长者胆寒心颤,仿佛自己不是那个维护传承,时刻监视族长言行的尊长和杀手,而是被龙攫于掌中,无法逃脱的猎物。
“长老身居高位久了,接不上地气也正常。”
灯光再度亮起,众人肩上皆是一松,如梦初醒,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龙尊神态漠然,转身离去,只抛下一句话:“此事紧急,不必再劝。事后我自会召集龙师议会陈明利弊,长老若要追究我,自行联系同道之人罢——前提是你还找得到。”
他根本没将屋内情绪各异的目光放在眼里,径直离开岐黄署,步履飞快,几乎御风而行,转瞬便到了观颐台,再度与古海遥遥相望。为了防止风浪误伤行人,这片区域事先已被云骑和护珠人封锁,但靠海的露台边此刻竟然多出个人,高挑身影凭栏而立,一动不动,像是在眺望海面,可分明脸冲着他来的方向。
龙尊眼力极佳,甫一对上那人视线,急行的脚步蓦地停下来。应星抱着一柄剑,伫立在海风中,同他隔着一道楼梯静静相望。
08.
“你怎么在这?”
丹枫重新迈开步子,三两步便走下楼梯,停在那人面前,方才在岐黄署毫不掩饰的威仪和怒火归剑入鞘,高高在上的龙变回那个沉稳内敛的青年。他抬眼端详匠人面孔,忽然觉得这几日过得何其漫长,自己仿佛许久没见到这人了。应星面色不佳,但未见病态,这足以令他放下心。
“监督一下工造司的水脉改造是否正常。”
百冶板着脸,冷哼道:“不然耽误你龙尊的大事,岂不是我的罪过?”
“你办事何曾有疏忽?”
饮月君勉强扯起嘴角又放下,显然无心说笑。应星眸光闪动,同样在打量面前人难掩疲倦的脸。
“又和龙师闹翻了?”他问,“好大的阵仗,我在此处都能听见雷云响动,还以为你要当场掀翻岐黄署的屋顶。”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已。”
丹枫手指轻叩栏杆,转头看向远处的万顷碧波,缓缓吐出胸中积郁的浊气:“他们是明白人,知道手里还剩多少牌,此间事毕,大约能消停好一段时间。”
“好一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匠人怎会不知他对龙师的态度,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原本他做足了准备要找这家伙算先前的账,动手占不了上风,高低也得劈头盖脸骂他一顿,但见到本人这副强打精神的模样后,满腔恼怒却被堵在心口,渐渐转出一股无处释放的酸涩。
“……你这计划,当真完备?”最后他问道,声音有些发闷。
“做了几次实验,想必不会出错。”对方垂下眼帘,“投入水源的是毒物,虽然难对付,但胜在不会像细菌病毒那般繁殖传播,只要唤来足量雨水,将仙舟彻底洗刷一遍,用「不朽」的力量消解毒素后便不会再留后患。等丹鼎司中的病人尽数治愈,罗浮便能恢复运作……”
应星“啧”了一声,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当真没事?”
丹枫心中一顿,抬眼望进那双灰紫色的眸子,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人是在忧心自己。许是他脸上露出太多讶异,对方轻咳一声,别过脸去,眺望无边的海面。
“知道你龙尊见惯了大场面,但这事谁心里都自有杆秤,”他低声道,“这里没有旁人,你同我透个底,到底能否全身而退?”
他抛出疑问,却没得到回答,疑惑地扭头回来,见青年盯着自己,面上严肃之色消弭,反而露出一点笑意。方才被堵住的恼怒一哄而出,人不由自主抬高了声音:“你还笑得出来!那又是我以己度人胡思乱想了?”
“这次真没有。”
丹枫终于收敛神情:“我不敢保证,只能尽力。丹鼎司医士会从旁协助,你若有心,便帮我个忙。”
工匠见他正容亢色,一颗心也跟着高高悬起来,不由站直身体:“你说。”
“我会在古海之上化出原形,从鳞渊境上空施展云吟术,将雨布遍整艘仙舟。但毕竟这计划于自身有损,等行至舰尾,我或许会气力亏空,无法……安然返回。”
他的目光落在那人右臂,那对臂鞲中的一只已被对方戴在手上,而他自己的左臂正穿着另外一只:“到时只能拜托你寻到我,将我带回丹鼎司了——但若那时我情况不对,压不住体内的龙狂,你便不要靠近,封锁洞天,让景元叫将军过来。”
“……”
应星听见他这般嘱咐,脸色又白了几分:“当真会落到此地步?”
“不会,我在开玩笑。”丹枫道。
“你这家伙——”
那人刚要发作,对上龙尊半点不似玩笑的神情,气又泄下去。两人在潮湿微咸的海风中相顾无言了一会,应星眉头拧紧,几度张口又闭上,最后抱着剑转过身,鼻腔里重重呼出一口气。
“罢了,”他哑着嗓子,装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你要送死,我便等着给你收尸,给你风光大葬送入鳞渊境,满意?”
“挺好,逢年过节记得带上酒。”
生龙角的青年这下真的笑笑,丝毫不在意这番赌气重话,摆了摆手:“这里浪大,往高处走走罢。”
他不再多言,与一步三回头的匠人擦肩而过,独自走下楼梯,穿过栈道,来到空无一船的码头时也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往海中央走去。海水托住他的鞋底,将青年托在浪头,平静海面涤荡起来,随他的心意涌起潮汐,蕴藏的力量一并开始鼓动。
在仙舟人眼中已经平静多年的古海倏然扬起暴风,席卷着浪涛朝天空而去,他身处湍流之上,看着脚下的建筑越来越小,再也瞧不清那些正仰头朝向天空的面孔。那些面孔有病患、有医者、有忧心忡忡的属下,有无可奈何的尊者。
有他始终挂念之人,有他意图守护之人。
青年脚踏海潮,立于云端,闭上双眼,不再压制那些蠢蠢欲动的血脉与灵魂。他身处朔风之中,长发舞动,袍袖猎猎作响,巨浪腾空,吞没他的身影,却没能沾湿他的发尾和衣角。他抬起穿戴臂鞲的左手,尖锐的指爪朝右臂划去,鳞片倒立,皮肉翻卷,鲜血泛着金色微光,如同泉水奔涌而出,但这股细细的泉流在滔天怒海中不值一哂。他犹嫌不足,又在其他部位划出更多伤口,龙祖的力量从身体融进海水,那些不属于自己的窃语逐渐自心底浮上来,千百个嗓音盘旋萦绕在耳边,又合成更混沌古老的声线,述说除他之外无人能懂的语言。
呵斥他,阻拦他,悖逆祖制,不自量力,一意孤行……
“闭嘴。”
丹枫神色傲然,以同样的语言作答:“既传「不朽」之力于我身,那便听我号令。”
那些声音消失了。他的心脏骤停片刻,更剧烈地跳动起来。碧青的眼眸再度睁开,瞳孔裂出罅隙,古老庞大的兽自其后深渊探出鳞爪,乌沉沉的云中传来悠远的清吟。
“洞天隐月,苍龙濯世……”
龙影在云端涌现,他终于垂下已然鲜血淋漓的双手,放任自己的身躯和心智一并消融于怒涛雷霆。
星历7332年,罗浮龙尊其号「饮月君」,习云吟秘法,掌苍龙之传,以自身血液涤清舰船之水,凭一己之力尽除仙舟毒祸。那一日无数居民目睹青色巨龙掠过上空,随后数十洞天迎来同一场金色的滂沱大雨。
09.
丹枫从深远的黑甜梦境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洗褪色的幔帐。
他只觉这一觉睡得可沉,又沉又安稳,醒来时也有点懵,缓慢地眨着眼,才觉得这帐子眼熟,和丹鼎司病房里挂着的一般模样。
“醒了?”
这声音也耳熟,丹枫想。随后他眼前一暗,视线上方的幔帐被一个脑袋遮住,白色发尾张牙舞爪,脸上笑眯眯的。
“龙尊大人好气魄。”
那人眉间的忧色直至看见床上的人醒转才散去,语气倒恢复了平日的懒散:“行云布雨,排山倒海,这场雨降落后,罗浮上下不知又多了多少你的狂热拥趸,啧啧……”
“闭嘴,吵得很。”龙尊大人咳嗽两声,抬手挥开这个烦人的脑袋。
“哎,我可是在这里守了你一整天,怎地如此不领情,教我好生伤心。”
丹枫干脆闭眼不理。头脑里仍有不属于自己的声响纷扰,他心念微动,将那些残余杂音悉数清除,又一点点理清昏迷前的记忆。景元伸着脖子同他絮叨一会儿,见对方毫无反应,伸手摸了摸他脉搏不见异常,以为他又睡着了,正准备起身找医师过来看看,床上那人此时却睁眼看他,问道:“我躺了多久?”
骁卫伸出三根手指。龙尊怔愣:“这么久?”
“这还久啊?”景元反问,“知不知道我们寻到你时是什么情况?幸亏应星找你找得及时,我俩又跑得快,不然这时候持明龙师都要给你出殡了!
“医士长将你安顿好后,坐在药房门前哭了整整一夜,这里差点又要多一个被抢救的人——”
他边说边往门口走,走出病房却又探头进来,道:“我这就去告诉他们你醒了,先说好,等会出什么状况我都不会帮你的。”
“……能有什么状况?”
丹枫问题尚未出口,人已经消失了。没多久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来人还不止一位。先冲到病床前的是自己那位尽心尽责的医士长,持明女性泪眼婆娑,长跪不起,痛斥自己医术不精,竟无力医治龙尊的伤口;近侍首领站在身后,费力地托着她胳膊,好说歹说想将人拉起来;而更远处还站着另一位来客,工造司的百冶靠在门边冷眼旁观这一幕,比起正在病榻前闹腾的两名属下,他显得格外沉默,但饮月君只对上他的眼神心里便咯噔一声。
不妙。
“我已无大碍,医士长不必苛责自己。”
他好不容易才让近侍劝走哭哭啼啼的医师,强撑着半坐起身,状似无奈地按揉太阳穴,实则移开目光,不与门口那人对视。但对方显然没打算给他避让的机会,重重踩着地板大步走近,到身前时已经咬牙切齿:
“已,无,大,碍?”
“我之前就同你说过的。”丹枫立刻道。
“你没同我说会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
百冶的吼声震得龙尊耳膜嗡嗡直响:“手上划几道口子也就罢了,你,你还往自己脖子上使劲,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天知道他沿着臂鞲发出的信号一路寻过去,见到躺在地上了无生气的人时是何种心情。龙尊祸害起自己一点余地不留,手臂和前胸爪痕密布,尽是深可见骨的伤口,靠近脖颈那一道更是触目惊心,这伤若是放在他这样的短生种、不,放在任何一个没有龙祖之力庇佑的人身上,早就鲜血流干,一命呜呼了!
“我有分寸。”丹枫道。
“你有个屁的分寸!”
匠人再不信他任何一句鬼话,手攥成拳头,冲着那人仍无血色的面颊作势要锤,挥至半路又觉不妥,改伸出手指,怒火滔天地要戳他脑门。饮月君微微低头颔首,非常识时务地摆出一副任人处置的模样,配上罕见的苍白脸色和身上的层层绷带,显得格外孱弱可怜,于是百冶那根力破千钧的手指也戳不下去了。
“我真的有分寸。”
等那人收回手,气呼呼地一屁股坐他床角,丹枫往里收了收腿给人腾了个地儿:“云吟之术会助我护住心脉,只要剩得一口气,总能回转过来。”
“那一口气若是没了呢?”那人的怒气并未消减一点,“还有你事先同我嘱咐的龙狂呢?”
“……万分之一的概率罢了,总得承担一点风险。”
龙尊等不得那人再次出声抢白他,先行开口:“若你站在我的位置,手握同样的权柄,难道不会做出相同的抉择?”
工匠瞪圆了双眼,被他问住,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景元再次进入病房时,意外地发现屋内竟然没出现他想象中鸡飞狗跳的画面,小团体里脾气最大的两人一个靠着床头闭目养神,一个坐在床尾闷闷不乐。骁卫走上前,细细打量了一番龙尊的面色,确认无碍后又转头去戳百冶肩膀。
“你不是要揍他吗?”他问,“多好的机会,怎地不揍了?”
应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看他现在这副病猫样,我要失手把他打死了怎么收场?”
“打不死的。”丹枫插话。
“你少说两句罢!”
景元不得不再次挡在两人之间好言相劝——床上躺着的可是罗浮此次危机中最大的功臣,还能真冲人动手不成?——总算把一点就着的百冶按了下去。骁卫无视龙尊冷冰冰的眼神,硬挤在床边剩下的那点空地坐下,同他讲起昏迷这三日里罗浮的境况:“如你所愿,仙舟的水脉系统已经重新开始运行,丹鼎司每日都遣人检测波月古海的水质,确认毒物残留浓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会再对海中生物产生危害。
“本以为持明龙师们会心存芥蒂,满腹牢骚,没想到这次竟出奇安分,莫说神策府了,连其他仙舟的龙尊似乎都未收到诉折,真不符合他们一贯上蹿下跳的脾性……”
他边说边看向伤员,丹枫阖着双眼,听见这消息后只是发出一声冷笑:“算他们识相,没打算丢脸丢到整个联盟。”
“总之事情算圆满解决了,将军托我带话,让你好好休息,持明那边自有可靠之人替你留意动向。”
景元又想起什么,拍拍手,道:“珩姐和师父也听说了此事,正从曜青往回赶呢,等她俩到了,我看有你受的。”
丹枫一想到狐女那大呼小叫,不顾尊卑,耳提面命的模样,脸上的波澜不惊终于渐渐裂出缝来。而应星在一旁听见这话,脸上的愠色消弭,露出个大仇得报的笑容:“哈,干得好啊景元!你龙尊大人也会有今天!”
“哎,这真不能怪我啊,是天舶司的报告先发出去,师父才来问的,我总不能知情不报是吧……”
不仅据实以告,而且添油加醋,把另两人说得顾不上乘坐安排好的船舰,跳上一艘星槎便往罗浮疾驰而来。景元没等龙尊发作就先行一步蹿出房间,一溜烟跑没了影,工匠比他走得慢些,抱着胳膊欣赏了一会对方难得一见的吃瘪神情。
“没有下次了。”
他突然没头没脑抛来一句。丹枫眼睛眨了眨:“什么下一次?”
插科打诨的家伙走后,屋内的气氛又严肃起来。应星一瞬不瞬盯了他半晌,把人看得心里发毛,才缓缓开口:“下次你若再拿自己性命作赌,须得叫我知道。”
他脸上不再见玩笑神色,认真得近乎执拗:“你若看得起我,便叫我一起,若不愿让我参与,便事先挑明。别再玩那套为你好的名堂,若你站在我的角度,回回被人蒙在鼓里,难道事后不会有怨?”
风水轮流转,这下轮到龙尊被人说得哑口无言。好一会后他轻轻吁出口气,抿了抿唇,认真道:“知道了,我同你约法三章,若还有危难,不再瞒你。”
龙尊从不食言,百冶眉头随之一松。但还没等他说什么,对方便再次开口:“但你也须得答应我,这臂鞲时时戴着,这样多少有个照应。”
“啧,你这人怎么一点亏都吃不得!”
应星看了看自己右手,又看了看那人左手穿着的行头,想起这臂鞲发挥的效用,终究还是哼出个鼻音:“行吧,就当是照应你了。”
这次饮月君没与他逞口舌之快,满意地点点头,却又听那人道:“等镜流和白珩回来,你最好把刚才的承诺当着她们再许一遍,或许能少挨两句骂。”
“……”
匠人抛下这句话便离开了,背影透着“这局终究是我赢了”的气息。丹枫送客后立刻唤来侍卫长,对外宣称饮月君伤势过重,需要闭门静养,除了医士长和汇报要事的持明人可出入外,其余拿剑的、带刀的,开星槎的一律不得靠近。近侍对他的命令自然严加执行,只可惜第二日就被剑首带着飞行士月黑风高突破了防线,踹开大门“问候”饮月龙尊,闹出的动静差点把一队云骑军和护珠人都招来病房——这便又是后话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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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尾皮一下,但总归算个正剧叭(。
-- 怀璧其罪的是丹枫不是应星,上篇的预言家统统落马(bushi
-- 彩蛋是一些写后感和我流角色解读
【乐翔】其实我呀 已经换了牙齿♫
是的你没有看错,就是张佳乐×孙翔
是在漫长的成长期中偶然相遇的两个人
依萍啊你平时都嗑些什么CP呢?你这CP怎么越嗑越怪啊连个同担都没有…
“你喜欢谁,怎么能不带他去看看嘉陵江的水。”
01
“我十年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了。”孙哲平说。
方士谦醉得东倒西歪,凑过来嚷嚷着给我剥一个给我剥一个,我要吃小龙虾。
张佳乐没管他,叹气,“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就是单纯觉得他人好。”
孙哲平没动,但眼神透露出了一种yooooooo~的意思,很OOC。...
是的你没有看错,就是张佳乐×孙翔
是在漫长的成长期中偶然相遇的两个人
依萍啊你平时都嗑些什么CP呢?你这CP怎么越嗑越怪啊连个同担都没有…
“你喜欢谁,怎么能不带他去看看嘉陵江的水。”
01
“我十年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了。”孙哲平说。
方士谦醉得东倒西歪,凑过来嚷嚷着给我剥一个给我剥一个,我要吃小龙虾。
张佳乐没管他,叹气,“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就是单纯觉得他人好。”
孙哲平没动,但眼神透露出了一种yooooooo~的意思,很OOC。
“唉我真,唉我,你……我真是,唉,总之事情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情况。”
“那是什么情况?”孙哲平不动声色,拿筷子在盆里挑挑拣拣,半晌找到一颗炒熟的蒜瓣,喂给了方士谦,
“您给说说。”
02
第八赛季夏休的某一天晚上,孙翔沿着江边遛狗。
他回家以后去理发店把头发又漂了一次,还没想好染什么颜色。于是一头金发在风中很狂放的飞舞着,发丝根根发亮,看上去能立刻被拉去拍洗发水广告。
波妞平时的饮食保养很好,毛发也锃亮,一人一狗走在一起,不说是交相辉映,至少也是相得益彰。以至于孙翔在超市结账,听见旁边的小学生惊喜地叫“哇~小金毛”会同步回头,一时间不知道是在叫人还是叫狗。
次数多了,孙翔就开始疑神疑鬼——他总疑心小区这些小孩是故意的。遛狗的时间也从白天改到了晚上,黑T裤衩人字拖,口罩还要再配一个棒球帽,总之偷感很重。
说回遛狗。
这天他牵着波妞刚遛到对岸,就看见一个人趴在江边的栏杆上要往下跳。孙翔想都没想,丢下牵引绳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
“你干什么?!这里不许跳江!”
张佳乐正低头仔细寻觅自己的手机究竟掉到了哪里,还有没有挽救的可能,猝不及防被人拦腰架起差点勒死。
“咳咳,你干什么?!谁要跳江,你才跳江!”
这叫什么话?这个江上哪里是允许跳江的!
孙翔看这人还颇有力气挣扎,看上去去意已决,下手也更狠了,
“游泳也不许!江边禁止野泳,我要告你安全教育课老师!”
张佳乐被他勒得胃部作呕,眼冒金星,“我……我也不游泳!我手机掉下去了,壮士,你先松手,呕。”
“真的?”孙翔将信将疑的把手放开了一点,张佳乐立马跑到一旁干呕了几下,一天没有怎么吃东西的胃实在是经受不起这样的折磨。他递给张佳乐一瓶水,张佳乐接过去漱了漱口,又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孙翔摸摸鼻子,这么强烈的求生意志,难道真的是自己搞错了?
“手机借我一下,帅哥。”
好在张佳乐心中牵挂着自己生死未卜的手机,没有跟他计较那么多。把手电筒打开,张佳乐又重新走回了栏杆边上,孙翔跟了上去,波妞自己叼着牵引绳也凑了过来。
手电筒的亮光里,一部白色的手机正沿着堤坝缓慢下滑,中间被草挂了一下(孙翔听见张佳乐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噗通掉进了江水里。
……
两人一狗看着水花消失的地方,同时沉默了。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沉默是今晚的跨江大桥。
孙翔有点忐忑,又有点不好意思,看上去如果不是自己的阻拦,这位,这位失主应该还能够再抢救一下这部手机。
张佳乐非常小言女主的抓住栏杆缓缓下滑,神色惆怅,紧接着在风中十分忧郁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都是命数,
“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他现在给方士谦打电话要钱会不会被当成是骗子。
话说外汇能通过银行卡直接转账吗?
该死,我这只能靠面部识别结账的流浪又能走多远……
这边孙翔半天等不到下文,又一直盯着那处江水看,渐渐也有些忧心忡忡。于是自顾自的接话,
“也不知道这手机掉下去会不会造成污染,明天给有关部门打个电话吧还是。”
RUA!
张佳乐秒从悲情女主切换到“等老子出来把你们都刀了”那只猫,他捏紧栏杆,阴恻恻地转头,
“所以这要怪谁呢?”
其实放在平时他绝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跟人争执,毕竟人家也是好意,但今天他的心情实在是差得可以。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光线不好,孙翔转过头,这时才终于看清身边人的长相,一愣,
“张佳乐?”
张佳乐也一愣,坏了,这兄弟别不是也玩荣耀。
“哈哈你认错人了吧,今天的事先谢过兄弟了以后有机会来赤道几内亚找我吃饭啊,我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说完张佳乐就光速站起来,准备转身跑路。
“喂!”
孙翔无奈地再次叫住他,把口罩和帽子都摘下来,
“是我,前辈。”
02
孙翔请张佳乐在路边吃了碗凉面,喝了碗蹄花汤,又吃了两串烤苕皮、一串三个的烤鸡爪、半斤凉拌菜,最后一人抱了盒杨梅冰在跨江大桥的步道上走。
波妞免费了,自己叼着绳子踢踢踏踏地跟在后面。
孙翔被杨梅冰冰得舌头发木,说话含含糊糊的,
“想不到你还挺能吃。”
张佳乐哼哼两声,嘴边都是杨梅的紫色,
“你也不赖。”
他向来没什么架子,孙翔……孙翔也向来没什么心眼,几声前辈过去,两个人就厮混成一片,可谓不打不相识。
就是都长了一张好嘴。
没聊几句,孙翔就问他退役了是不是挺自由的,看你到处跑着玩?张佳乐刚忘了自己最近心情不好这件事(这也能忘),闻言又有些心梗。他确实是因为实在在家里待不下去了。看到什么都能想到荣耀,想到百花,想到自己每每只差一步的故事结局……所以才想要换个环境,于是在某一个早上随便跳上了一列离开K市的动车。
但他懒得跟孙翔说这个,或者说,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这个。于是开始信口胡诌,是啊爽死了到处旅游,我正要去拉萨呢,青春没有售价硬座直达拉萨听说过没有?
孙翔不疑有他,那你怎么坐到我家了呢?
张佳乐什么人?那是在长期联合孙哲平蒙骗方士谦上有着丰富的斗争经验的人。
他继续闭着眼胡诌,坐错方向了呀。接着又问,我听说嘉世降级了,你们队里压力挺大的吧?
这次轮到孙翔心梗了。
天地良心,张佳乐绝不是一个在这种事上开后辈无聊的玩笑的人,他真的只是单纯的表达一下自己的关怀,以报答,呃,比如说,这盒杨梅冰。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张佳乐举起手,比划了一下,“我跟叶秋和方士谦认识久了,语言的艺术上……你懂得。”
孙翔咬着勺子,垂头丧气,张佳乐戳中了他最近一直在烦恼的心事。
“我明白,”他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我跟你差不多,我们听对方说完以后在心里翻译一下好了。”
“这不能够吧,”张佳乐大惊,兄弟我何德何能跟你一个说话水平,“你那个训练室文学流传还挺广的,联盟敢在垃圾话上骑脸输出叶秋的人可没几个,bro你算一个。”
“什么?!”这次轮到孙翔大惊,“你怎么知道那个?!”
“大哥你不会还以为这是什么秘辛吧?”张佳乐无语住了,“梗图都满天飞了我说,方士谦传到我这里的版本是,”他回忆了一下,“你在御花园里紧紧握住一叶之秋的手,说,‘我心里有你,皇阿玛他老了!’——演员的脸被p成了你和账号卡。”
孙翔倒退两步,满眼不敢置信,看上去马上要变成伤心小狗片片,然后碎掉飘进江里。
“我当时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孙翔嗫嚅道,“我就是、我就是……”
荣耀开服的时候他年纪还小,比起来四期五期,他们这一期更像是听着前辈们的传说长大的。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远古大神。
孙翔在还没有打职业,只是个游戏玩家的时候,就听说过韩文清和叶修在一区轰轰烈烈“不对付”的江湖事迹。最初的对决版本经过几代网游玩家的润色、增补,终于在口口相传中演变为一段荡气回肠的传奇。
“一叶之秋,打一场吗?”
孙翔觉得这句话燃爆了。他每每在入睡前(独属于小孩子的幻想时刻)想到这句话,心脏都会激动地怦怦跳。他把故事里的那个侠客想象成自己,英雄狭路相逢,衣带当风,然后酣畅淋漓的来一场男人之间的战斗。
酷毙了好吗。
他在黑夜里睁大眼睛,下定决心——我以后也要当这么强的职业选手,做这么酷的男人。
叶秋很强,但他会更强;叶秋能做到的事情,他也能做到;叶秋能到达的地方,他也能到达。
这是孙翔一开始接到转会邀请时的想法。许多人都误会了,那些听起来挑衅十足的话并不是战书,不过是一份过分自大的宣言书罢了。如果一定要说是战书,那也绝非是针对叶秋所下,而是针对全联盟所下——“我会让斗神的名号再度响彻整个荣耀”,后面没说完的话大概是你们都给翔哥等着吧云云。
多么幼稚的想法,多么狂妄的话。他从叶秋手里接过英雄的权柄,像一个得到大人宝物作为玩具的孩子。他以为它原先的拥有者已经老了,他又以为自己能够轻而易举的握住它。然而英雄远还不到迟暮,孙翔跨过一道又一道奔涌的河,追逐过一个又一个日落。可山还在那里,叶秋还在那里,没有更远,也没有更近。他开始质疑嘉世最初给他的转会理由——他的血还滚烫,你们怎么能说他老了?
于是他停下脚步,往叶秋来时的路走去,那里能到整个荣耀最高的地方,他要往那儿去。但紧接着他发现,原来这条路上满是荆棘和悬崖峭壁,山雪肆虐,阴风怒号,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没有办法做大英雄,连往上一寸都举步难行。他只能抱着那支结满冰霜的战矛在狭窄的山路上跟一只岩羊赌气,羊不肯下来,他也上不去。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竟然都成了玩笑的话。
03
张佳乐看他实在emo,没忍住上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呀,我都明白,年轻人嘛,你乐哥也是从年轻那会儿过来的。信我,老叶他不会在意的,他从来不跟人计较这个,”接着话锋一转,“相比而言,我估计还是你带着嘉世降级这件事更让他在意。”
……
伤心小狗更emo了。
哈哈,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的张佳乐尬笑两声,我不是那个意思哈,再次,米亚内。你翻译一下。
没关系。孙翔抽抽鼻子。时间不早了,你怎么办?先找个地方补办电话卡还是,我帮你买票回家?
回什么家,你前辈我四海为家。张佳乐挖了一大勺冰沙,指点江山,还没到拉萨,怎么能中途回家。
孙翔撇了撇嘴,一脸不信的表情看着他。我说,你不会是跟家里吵架了在离家出走吧?不行你可以先回队里凑合几天啊,你们队里的宿舍夏休就不让住了吗?
话音刚落,孙翔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
米亚内。
忘了你退役了。
孙翔想了想,试图挽救,“呃,要不你也翻译一下?”
“闭嘴。”
翻译个屁。
张佳乐和孙翔相当有默契的一个把脸转向左边的江面,一个把脸转向右面的江面,开始嚼嚼嚼。
同时在心里想,我这张破嘴。
又想,难道我说话水平真的跟他一样烂?
啊,那真的好烂。
啊,那真的好烂。
两个人都有点绝望。
04
张佳乐就这么在孙翔家里借住了下来。
翔爸翔妈都很高兴,对自家崽出门遛狗带回来的这个朋友表示出了十分的欢迎。
“天,”张佳乐瞳孔地震,“原来你竟然是‘这么多年少爷还是第一次往家里带客人’的这种人设?”
“什么啊,”孙翔大皱眉头,“我朋友很多的好不好,就是,我打职业以后没有,呃,我不是说我没有朋友啊,我就是没有带回来过,我爸妈不知道。”
张佳乐啃着一颗拳头大的油桃,目光中充满了怜爱,“没事,从今以后,叔叔阿姨就再也不用担心他们的儿子不快乐了。”
“因为,”他的语气中饱含了一种贱兮兮的深情,“你的乐,来了。”
孙翔要吐了。
波妞在他脚底下蹭蹭蹭,他低着头假装呸呸呸,谁知道半天真让他从嘴里捋出来一条狗毛来。
张佳乐笑得更大声了。
孙翔的爸妈白天要去店里,于是嘱咐孙翔多带着人出去耍一哈,不要老闷在屋里打游戏。孙翔听得郁闷,打游戏有什么不好,两台电脑,畅享空调,这才是他们荣耀儿女的待客之道。
张佳乐的手机一直没有补,开始也想过马上补一个。结果睡了一觉,发现不用面对熟人的问候和外界消息的日子也不错,于是借用孙翔的手机给家里去了通电话,竟真的开始把这当作一个休假。
反正有人包吃包住,张佳乐蹭的心安理得。孙翔带他去江边,还要自掏腰包给他扫码买了一个八块钱的吹吹卷。
张佳乐拿起吹吹卷,在孙翔你多大了还玩这个的抱怨声中咘咘吹了两下,快乐得很。
只要心够大,哪里不是拉萨。
张佳乐也要沉浸在这个自己随口编织的关于拉萨的出逃梦里了。
好山好水好人家,乐哥我且行且看且逍遥~
咘咘~
太阳的热和亮像是不要钱一样往下撒着,张佳乐蹲在花坛的砌台上玩那个一吹一响一吐舌头的吹吹卷,中间拒绝了两波来搭讪的小姑娘。他也不说话,只是笑着冲人摇头,如果对方面露遗憾的说好吧那打扰了,他就咬着那个吹吹卷跟人咘咘吹两下,意思是再见啦。
所以说只要脸长得好,干多奇怪的事都不显得奇怪,干多奇怪的事都有人来搭讪。
张佳乐又玩了一会儿,终于把自己吹得腮帮子疼。远远的看见孙翔好像在江边拿着一张卡片自拍,于是走过去主动搭讪。
走近了才发现孙翔手里拿着的是一张一叶之秋的小卡,准备好的话被张佳乐吞入腹中,他咽了咽口水,“不是兄弟,你这么爱啊……”
孙翔又换了几个角度,但看起来还不是很满意,“阳光太亮了,人都过曝了的。看来还是得晚上来。”
他不大情愿地把手机放下,嘟囔着,“我早就想在这儿跟它拍一张照了,但是上半年一直没时间回来,战队的账号卡又不能带离战队。”
小城四面环山,一水绕城而过,最早迁居到这里的人们就在这块儿河滩上的小小平原落了脚,他们依山而居,傍水为宅,一代又一代人被江水喂养着长大,有的人走出去,然后走回来;有的人走出去,然后再也不回来。
夏天这里到处都是又蓝又亮的天空和又透又绿的树叶,被江水喂养着、刚刚长大的少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还不太藏得住心事,连惆怅也是薄薄地,
“怕再不合照它就不是我的了。”
张佳乐一愣,往前的脚步突然顿住。身后有几个小孩子也买了同款口哨在吹着玩,咘咘地声音传来,又从两人身间的空隙里穿过去飘远了。
05
“所以你能不能再讲一遍那个,就是那个……”
孙翔用一种乞求的目光看着他,跟趴在石头上看着池子里的鱼流口水的波妞别无二致。张佳乐觉得自己在空气里看到了一条无形的尾巴在晃动,他叹了口气,“看官还不快取五块大洋的鱼食来续上。”
昨天他看孙翔情绪低落,又联想到他堂姐平时是怎么哄他那个小外甥的,灵机一动,从他知道的联盟的逸闻趣事里挑了几件讲给孙翔听,没想到这人对八卦没兴趣,对早期联盟里大神的那些爱恨情仇相爱相杀倒上头的很,还听上瘾了。
今天两天一狗来山顶公园瞎逛,孙翔说最上面的放生池里能喂龙,张佳乐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跟着他就吭哧吭哧往上爬。
他不是信了,他只是想看看孙翔大脑创造力的极限到底在哪。
一路上孙翔又缠着他让他讲讲那过去的故事,讲到五块钱一包的鱼食散下去两包还刹不住。周围小孩子羡慕的目光越强烈,带孩子的家长想刀人的目光也越炙热。张佳乐如芒在背,已经硬着头皮在一粒一粒的喂,但终究是免不了收获一众死钓鱼佬钓不到鱼跑这儿来打窝了的眼神谩骂。
卖鱼食的老板眼里既有欣喜又有遗憾,估计是在后悔今早皇粮放多了,想不到这大热天的冤种是一个接着一个……
眨眼间,孙翔已经捧着新的鱼食凯旋。张佳乐挺不好意思的,在周围小朋友已经空了的手里一人倒了点,然后坐回来清清嗓子,
“且说这大漠孤烟与一叶之秋,都是竞技场的个中好手,大路朝天岂有各走一边的道理?一叶之秋素来横行霸道惯了,谁知今日碰到一块儿硬骨头……”
天呐我把叶秋形容的好像一只螃蟹啊,张佳乐在心中忏悔。
“主城大路当中,果有一人,一叶之秋近前来看,只见此人豹头环眼,黑中透亮,亮中透黑……”
我也对不起你,韩队。
张佳乐闭上眼,结合自己道听途说来的一点底本,绝望地编造着他人人生。等到终于讲完,孙翔却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还有吗?还有吗还有吗?”
“没有了!”张佳乐把他推开,恶狠狠地。
真想不到我的退役生活会是在一个西南小镇里给人当儿童故事点读笔。
这何尝不是一种反向脱敏,张佳乐悲哀地想,比起来这个,现在让他去网游里打游戏他都不是很抗拒了。
“小骗子,”他口干舌燥,又想起来秋后算账,“不是要来山顶喂龙吗?”他拿脚指指池子里让波妞不停地流口水的一群胖鲤鱼,“龙呢?”
“哦,那个啊,”孙翔眼神躲闪,“金龙鱼不也是鱼吗?”
“这是金龙鱼?”
张佳乐眉毛一挑。
“这是金色的像龙的鳞片一样的鱼。”孙翔跟他做扩充句子成分题。
张佳乐要气笑了。杨柳倒映着波光粼粼的池水,半池红波,半池树影婆娑。
“那你不如说波妞是鱼,这还可信一点,毕竟波妞本来就是鱼。”
“才不是,”孙翔反驳他,附身抱住波妞的头,这下两个金色的脑袋一起朝他转过来,“宫崎骏的波妞是鱼,我的波妞是小狗。”
张佳乐的心头忽地像是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手一松,剩下的半包鱼食都倒进了水里。这下可算是闹翻了天了,一池子的鱼都游过来开始扑腾,满目红绫碎锦。
孙翔的头发在清晨的阳光下折射出金灿灿的光芒,张佳乐听见身后有个刚来的小朋友发出了一声惊喜地喊叫:
“哇塞,是小金毛!”
06
夜里的跨江大桥灯火通明。孙翔送他去火车站。
下午的时候他去买了手机,重新补办了电话卡,然后找机会去买了个招财猫,他记得孙翔妈妈说店里之前那个前两天被小孩子不小心碰坏了,又上网搜了一下,顺道拐到金店给孙翔买了一只小金猴,算是感谢家里和孙翔个人的照顾和招待。
还给波妞买了一些玩具和冻干什么的,那只小金猴也被他顺手放了进去。
老天保佑,那么大的盒子,等孙翔发现的时候上面最好还没有出现波妞的牙印……但他对此不抱太大希望。
晚风静悄悄的,跟来的时候一样,孙翔和张佳乐走在前面,波妞自己咬着绳子走在后面。
“你现在心情怎么样了?”
孙翔偷瞄了他一眼,问。
“啊?”张佳乐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之前心情不好吗?”
“……”孙翔无语,“你来的时候单看表情,我以为你要跳江里呢。”
“这么明显吗?”张佳乐疑惑,他还觉得自己掩盖的挺好的,“那现在呢?”
“emmmmm,”孙翔后撤一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现在看上去可以跳进江里蝶泳800米。”
“噗。”张佳乐笑了,眼里像是真的要飞出蝴蝶来。
这是一个很真心实意的笑容,孙翔看了心情也莫名跟着雀跃了起来。
“你还去拉萨吗?”
“去什么拉萨啊,”张佳乐心下松快,嘴里也不跑火车了,“你真信啊。方向都不对,我从K市往北来的。”
“那现在可以换个方向啊,真想去的话。”孙翔枕着胳膊在旁边很悠闲的走着,像是随口一提。
“我靠好有哲理的话,”张佳乐呆住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bro你这说话的水平真是突飞猛进,同样的桥,同样的夜,不可同日而语的人……”
“啊?”孙翔停住了,也呆了,远岸灯火明灭,“我没想那么多。”
张佳乐朝他的方向看去,几乎是立刻被吸引了,连原本要说什么也忘了。天光水光灯光,夜色月色……嗯,他看着孙翔的脸,想不起来了,还有什么色?
“行吧,”他短促地点点头,接着问,“你之前不是说要晚上拍那个合照吗?小卡带着没?”
“带倒是带了……”孙翔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快快,拿出来摆个pose。”
张佳乐拿出来自己新买的手机,催促着,然后在孙翔刚拿出卡片,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咔地按下了拍摄。
“哼哼,”他看上去对自己拍的这张照片很满意,“拿走不谢,你的人生照片来了。”
孙翔接过张佳乐的手机,好奇地点开大图。然后沉默了。
照片里的年轻人眼神还有点茫然,但五官却有一股锋利的锐气,站得又随便,手里的卡片上,几个烫金的大字龙飞凤舞的盘踞着,从色彩上跟他身后江岸的灯影遥相呼应。
孙翔把这张照片翻来覆去的看,几种元素组合在一起,又被他看出股不服输的倔劲儿来。
我长得这么牛逼吗?
孙翔摸了摸下巴,说出来的话却是:
“你这新手机不错啊,拍的就是清晰。”
张佳乐兴致勃勃等了半天,就等来一句这个,冲动之下差点把他摁进江里800米蝶泳去。
“就只是清晰啊?没意思,删了吧。”张佳乐把手机拿过来,作势就要删除。孙翔又不许了,“干什么干什么,拍都拍了,这可是我朝思暮想的合照啊。”
“你非要跟这条江合照干什么?你命里缺水啊?”张佳乐没抢过他,任由他把照片存下来转发。出乎他意料的,这人看上去蛮懂的,还知道从对话框里选原图发送。但是下一秒,孙翔又炸毛了。
“你给我的备注后面为什么有一只狗?!”
“哦,那个啊,”虚长对方六岁的大前辈开始信口胡诌,“谁说是你了,那是波妞,你跟波妞都是我的朋友,我看到你就要想起来波妞啊。”
孙翔虽然还将信将疑,但很显然被朋友这两个字安抚了。
“所以你为什么要在江边合照啊?”张佳乐还惦记着那个问题。
“这是我们经理说的,”孙翔把手机递给他,“哦,我是说我在越云的经理。”
“你觉得这里的江景好不好看?”
张佳乐想到刚才看到的那一幕,老老实实地说,“好看。”
“我第一次到C市,经理带我去坐船,也是这么问我的,我也这么说。”
孙翔耸耸肩,“然后他就说,是啊,那你喜欢谁,怎么能不带他去看看嘉陵江的水。”
张佳乐心头一滞,他往眼前看,眼前是滚滚大江,他往岸边看,岸边是幢幢灯影,他偷偷看了一眼孙翔的表情。
我说兄弟,你这话有点暧昧啊。
孙翔恍然未觉,很振奋的样子,“所以我一定要带一叶来看一眼,我要拍下来,跟他保证,有一天,我说的话都会实现,有一天,我要带着他重新站在荣耀最高的地方。”
张佳乐:……忘了是你了。
大概是这里的灯光真的十分璀璨,张佳乐即将离去,竟然也十分不舍起来。
“喂,”他恋恋不舍地喊住孙翔,“也帮我拍一张,就在这里,拍一个我就好了。”
等乐哥以后拿了冠军,就把奖杯P上去。
张佳乐剩了一半话没有说完。
其实他这次出来散心也有别的原因,比如说一直在犹豫的决定究竟该怎么选择,但现在他已经有了答案。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是张佳乐的决心。
灿烂的、耀眼的、坚硬的、柔软的,张佳乐的决心。
07
“哦,所以这就是你选择复出的缘起?”孙哲平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我还以为是方士谦打飞的回来把你mua醒的。”
“注意你的措辞,前搭子。”张佳乐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端正你的态度,老伙计。”孙哲平不为所动,“现在是你在找我做情感咨询。”
那边方士谦听到他的名字,又倚过来,小龙虾小龙虾,我要吃小龙虾。张佳乐一边支着他,一边也在盘子里扒拉,扒拉到一颗熟蒜,喂进了他嘴里。
“什么情感咨询,”听到这里,张佳乐又蔫儿了,“唉,我再说一遍,我就是觉得他人不错,挺单纯的,也挺乐于助人的。”
“你跟方士谦认识八年,夸他一句人不错大概能把你们两个同时恶心的一整天吃不下饭。我另外随半天。”
“那怎么一样?孙翔他,输出当然比奶妈更懂输出,他挺敢打的,世邀赛八进四第二轮那场你没看吗?我蓝要空了,新杰也死了,是孙翔说不管还能打出多少技能,我只管掩护他,再冲一波。结果真被我们冲赢了。”
“这我认可。”孙哲平点头,“不过冒昧请问一下,阁下以前的搭档是?”
“你神经病啊?”张佳乐又皱眉,“不就是你吗?”
孙哲平恍然大悟,“哦,你说敢打,我以为你没有跟狂剑搭过呢。”
“啧,”张佳乐有点被燎着了,“我最烦你们这些B市人的嘴,你、叶修、方士谦、王杰希……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应该被我喂毒苹果——这能一样吗?”
方士谦快睡着了,从他肩膀上滑着往下掉,他正烦着,一伸手胡乱给人捞起来了。方士谦被他抓了一下,又有点醒了,醒了就开始点菜,还要吃小龙虾。张佳乐拿筷子在小龙虾盘里翻翻翻,搅了个底朝天,但实在是没有蒜瓣了。
“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他把筷子一放,很暴躁,“家里哪有那么多条件给你买小龙虾?你看我长得像不像小龙虾?”又转过来对着孙哲平,准备找茬,“到底是谁点的醉蟹?他吃了有两只没有?怎么醉成这样?”
孙哲平一摊手,“你说是招牌,他要点的。”从头到尾,他都是最无辜的那个,“我说你语气也别太像他妈——你不让他吃,他以后跟王杰希茬架怎么炫耀‘我朋友帮我剥虾你朋友吃白切鸡给你留骨头吗’的优越感呢?话说熟蒜是不是不杀菌啊,我想起来。”
孙哲平对着剩下的醉蟹仔细研究了一下,招手喊老板,准备要碟生的。
“你别转移话题,”张佳乐上去摁住他,“我正烦着呢。”
“你烦什么呢?”
“我烦回国这么多天,他怎么也不找我说句话呢。”
孙哲平乐了,
“闹了半天是为这个——您自己问他切呀。”
08
又是夏休期的某一天晚上。
张佳乐站在火车站的门口打电话,得意又张扬,牛气冲天的。来往的行人频频向这个粉头发的小伙子行来注目礼,但张佳乐不管这些,他自快乐他的。
“对,我要去拉萨,路过此地,来拜访叔叔阿姨一下……”
张佳乐挂掉电话,把墨镜拉下来一点,看着眼前的江水酷酷地勾起了嘴角,背上是他定制的一幅二十寸的世邀赛冠军照片。
P什么P,乐哥要合,就合个大的。
他坐在石墩上等人。
我喜欢谁,我要带他/它去看嘉陵江的水了。
*
其实越云经理的本意是采用动之以情的方法来跟翔宝宣传一下俱乐部所在地是多么的宜居,但是没有想到刚说完就被箱包一句啊嘉陵江吗我们那儿也有啊给堵了回去(宝虽然没给台阶但是话宝都放到了心上 嗯
这首歌真的蛮适合两个人的,可可爱爱,没有脑袋,但是在各自的成长期、成熟期跌跌撞撞、努力挣扎的两个人…
“恭喜杀青”,不自知的演员们
我对结局的全部理解x
(本来是为了画第二张但最后没放进去
——————
之所以想画这个就是觉得硫克是链接了舞台与观众视角的第三方角色,一直在用观者的眼光看剧里的人物。l最后那句“胜负要到下次才分出”我还没完全参透,姑且理解为死前的一瞬灵通,仿佛他知道了这个身份之外的事,知道两人都只是舞台上的演员。歌里也唱了“像在戏剧中表演”,月说l只是自己的棋子,操纵他走完最后安排好的结局,但所有人包括夜神月也都只是在这出剧里演“自己的命运”。这结局最妙的是让夜神月的生命在他最辉煌的时刻结束,在他第一次完全胜利时,在新世界即将开启前,在一切渴望的许诺的就要向他敞开时,就好...
“恭喜杀青”,不自知的演员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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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想画这个就是觉得硫克是链接了舞台与观众视角的第三方角色,一直在用观者的眼光看剧里的人物。l最后那句“胜负要到下次才分出”我还没完全参透,姑且理解为死前的一瞬灵通,仿佛他知道了这个身份之外的事,知道两人都只是舞台上的演员。歌里也唱了“像在戏剧中表演”,月说l只是自己的棋子,操纵他走完最后安排好的结局,但所有人包括夜神月也都只是在这出剧里演“自己的命运”。这结局最妙的是让夜神月的生命在他最辉煌的时刻结束,在他第一次完全胜利时,在新世界即将开启前,在一切渴望的许诺的就要向他敞开时,就好像真正有意义的只是宣布定局前相互厮杀的过程,当他步步为营九死一生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死神想看的“对峙”也结束了。这场戏杀青了。于此也意味着这个角色在此终结,他的胜利意味着他的死亡——l的死亡意味着他的死亡。
反过来说,他的死亡也意味着他的胜利,所以p2所有他杀死的人为他鼓掌,庆贺他的成功也庆贺他的落幕。不过对于还在剧中的活着的人,这只是一场悲剧吧。死时的夜神月看见活着的人、死去的人,看见舞台上的自己和死神,我觉得是很好的一幕,能细品很久🤟
春寒料峭
戈多检察官被警方当庭带走的照片上了新闻。标题用的是神乃木检察官,真宵看到时差点直接划过去,万幸红色的面具十分扎眼。她正坐在事务所的电脑前吃拉面,绕着大标题滚了两圈鼠标,还是没点进去看。不知道戈多检察官此时是在医院还是拘留所。前几天成步堂哥说法院在戈多的审判程序安排上出了一些问题,最终把审判日定在了下周二,问她要不要跟着一起去看看。
真相已经查明,审判的重点只在量罪上。戈多检察官曾经是与千寻姐相当的经验十足的一线律师,这样的小案子经他手的恐怕没有几十也有上百了。他们两人想去旁听,大概只是...
戈多检察官被警方当庭带走的照片上了新闻。标题用的是神乃木检察官,真宵看到时差点直接划过去,万幸红色的面具十分扎眼。她正坐在事务所的电脑前吃拉面,绕着大标题滚了两圈鼠标,还是没点进去看。不知道戈多检察官此时是在医院还是拘留所。前几天成步堂哥说法院在戈多的审判程序安排上出了一些问题,最终把审判日定在了下周二,问她要不要跟着一起去看看。
真相已经查明,审判的重点只在量罪上。戈多检察官曾经是与千寻姐相当的经验十足的一线律师,这样的小案子经他手的恐怕没有几十也有上百了。他们两人想去旁听,大概只是出于一些复杂的情感上的动机说不清楚想不明白。商量着,话越说越窘,表情越做越僵,事务所里两个人晃呀晃呀无论如何也决定不了,真宵干脆率成步堂前去打电话探听。然而一接起来就是个闭门羹。听筒那边说戈多检察官早早留了话,他们一个都不许去。
如今戈多只是个罪人,一个也不许去未必就是一个也不能去,但恰巧案件特殊——被告身份特殊,案情又富奇幻色彩,法院出于方方面面考虑早把他转去另一个行政区的法院去了。所以戈多如今在哪、情况如何又成了谜团,就像这个人来的时候一样。千寻姐生前从没讲起过他的事。姐姐的遗物里,会不会有哪件是和这个男人有关呢?那些东西,真宵最后都让姐姐自己去处理了。她死的太突然了,遗嘱也没有留下。应该有这样一次机会的。
撇了眼时间,真宵叹了口气,挤了挤脸颊,想要甩掉脑子里乱七八糟东拉西扯的想法。她的身体和精神尚未恢复,人都变得多愁善感了。绫里大人,振作起来,还有妈妈的后事……
真宵向后一头载倒,扯着一块被角抱着蒙住脸滚进床垫和墙壁的角落。好想哭啊。不然……不然就叫妈妈自己来处理好了……姐姐的墓,好像也该祭扫了……
前去吊唁千寻的人每年都不少。这一行里很少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委托人之间同样有她的好名声。因此每每去祭扫的时候,她的墓碑总是干净,墓前总是有花。每年她的忌日真宵和成步堂总会去看看她,虽然总感觉有点奇怪。每次站在墓前真宵都会想,要是这时候千寻姐跳下来,可能自己也能去洒扫呢。不过这种事一次也没有发生过,可能千寻姐也怕把忌日当天来祭奠的其他人都吓跑吧。
除了委托人之外,他们遇到过几次星影律师,那个总是在放下花站起来的时候说“屁股都要疼爆了”的老头。千寻死后有一部分后事是他来料理的。千寻姐拜托成步堂给他带了信和钥匙,是她那间出租屋的,要星影律师务必亲自去处理。大概是因为那里还存着一些星影事务所曾经案子的卷宗和证据,不好让他们先去看到。虽然知道是这样,真宵还是不自觉地感到有些失落。
好在星影律师去了一次后就把钥匙交给她了,真宵去的时候也看不出星影律师来过的痕迹,恐怕那个老头是有在偷懒。虽然很想把姐姐的住处保存下来,但她和成步堂在经济上一直都比较举步维艰,不得不依靠千寻姐的一些存款和绫里家的省钱秘诀生存,根本负担不起市中心另一间出租屋的租金。真宵把每样东西都仔仔细细地封好,寄回仓院之村去了。
硬要联系的话,姐姐那里有一个亲手做的陶制的马克杯,颜色很素,是素胚上抹了几抹红色,有点像戈多检察官的面具。嗯。还是有点牵强。手制的东西往往是最好放在手里把玩的。对真宵来说,杯子有点大了,却是无心插柳。真宵最喜欢把它倒满热茶,稍微冷却一下后捧在手里。摸着温暖的杯壁上圆钝的起伏,总会想到姐姐的手握着自己的手。因此她把它一直留在身边。
现在看到桌边的杯子,就会想到姐姐,就会想到那个男人。那个带着红色灯罩一样的面具,流下血泪的男人。真宵这几天想到他,总会觉得心口发痛。其实迎来结局前,他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么会觉得痛苦呢?恐怕是姐姐的灵魂在发痛吧,经由她身体同样的位置,还是在人世留下了一点痕迹。
真宵不知道神乃木庄龙其人,其实是情理之中的。千寻和他拢共只交往了半年,算上认识的时间,也超不过一年。某个夜里,千寻又梦见神乃木律师,像火焰一样燃烧在她的床头。醒来的时候她想到,他们分别的时间,已经逐渐超过了两人真正相识的时间了吧。若是平常的恋爱,以她的性格,估计现在已经忘记了吧。
就像大学时的某个男人。还有中学的时候……时间都不长,顺着数过去,面容也模糊了。千寻只用脑子记住最有必要的部分,资料、逻辑,她所追逐的真相……种种。余下的只留有一些感觉,有些也相当重要。小时候扑在妈妈的衣袖上,时常会闻到焚香的味道……神乃木律师则是热而苦的。味道、声音,身体的感觉,基本上都热而苦。一个被咖啡腌入味的coffee boy。
不过她所经历的事,基本上都不能用平常来形容。尾并田美散的自杀令她心中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她全心全意地信赖着自己的委托人,他自己却投降了。如果正义是委托人自己都想要放弃的,那去追求真相还有意义吗?神乃木律师这样询问过她。
“如果前辈觉得没有意义,又为何在那时会捏碎咖啡杯呢?”她用手点了点下巴,笑着给以回复。
千寻是个十分清爽的女性,有着自己的信念和要做的事,在当时并没有去想这个案子在正义之外的层面留给她的震动。五年间,尾并田一面也没有见过他名义上的恋人吧。法庭上一重逢,转瞬就为她而死……这是爱吗?千寻觉得好夸张。千奈美是个报丧女妖般的女人,谁对她心生怜爱,谁就为她而死。
这是爱吗?千寻为神乃木请了护工,空闲下来时,也会亲自去照顾他,为他翻身、清洁身体。这具曾经魅力十足的躯体随着时间不断地干瘪,变得苍白,变得枯萎,人的气味渐渐消散。她曾经热切地抚摸过这具身体,自己也获得快乐。可如今当你解开他的衣服,用毛巾擦拭他的肋骨,他枯瘦的大腿,再也不会产生什么情欲。
有时,千寻也会盼望着他真的死了。对于绫里家的人来说,长睡不醒比死亡更像是死亡本身。清洁他的身体,就好像擦拭他的墓碑。但当你握住他的手时,还尚有体温。当你为了偷懒,悄悄躺在他怀里时,那种心跳又让人觉得他似乎还活着。走投无路的时候望向另一个空座位,总有一次能够听到他的声音,那也就够了。
星影律师曾认真地劝过她。这个为利益背叛了她的人,也像老师一样关爱她。诸多复杂的感觉落到最后,千寻只觉得他真的是一天一天地老了。她并不是在等待着神乃木。人们说,20岁以后的人生是会越过越快。和神乃木一起度过的日子里她还年轻,和他在一起,就像真正地休息了一阵子。后面她越来越忙,逐渐什么也无心去想,专心奔跑,保守秘密,完成责任,一晃眼时间就过去了。再之后,她也死了。
这是爱吗?她自己觉得这是某种在她生命中独一无二的东西。要是往好处想,鉴于她的人生实在是太短,也算是模拟体验了一次……是什么呢?问她是不是一直爱着神乃木,实在是难以回答上来。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段在绫里家之外如此沉重的关系,从志同道合到爱情又到责任和死亡。要说像什么,可能像是共度了一次人生吧。
回到戈多当年所问的那个问题上。问者也是无心。因为他并不是有道德洁癖的律师,但衷心佩服有信念的人,是千寻的眼泪感染了他。他应该是记住了这个回答的吧,毕竟最终为揭露真相,他亲手将自己送上法庭。但从一些可笑的角度,这个故事也可以这么讲:七年之后,又有痴情的男人在法庭上为多年未见的恋人而死。命运的回环这么荒诞,实在是他们都始料未及。
审判日是2月16日。庭审的过程异常顺利。一方面是前序的审理,逻辑与证据都足够充足,犯罪事实昭然若揭,不容狡辩。另一方面,那天开庭之后,前律师、前检察官神乃木庄龙再也没有开口为说过一句话,只是不停地喝着咖啡。他是一心求死。
按理来说,为了公正的判决,被告人也理应做出辩护。但看他的样子,似乎从身体到精神上已经完全垮掉了。10日的第一次判决法槌一敲下,戈多当庭就直直地倒下了。新闻揣测他是畏罪而晕倒了。当晚,戈多就因为免疫系统崩溃推进了ICU。后面一周里,几乎没有哪天他是清醒的,星影律师作为他唯一存留的社会关系去探望他,为他打点了照护方面的事。到了审判日的黎明时分,他再次奇迹一样地恢复了意识,从医院逃回家。他的看管不严,毕竟谁也想不到这样严重的病人能自己离开医院。太阳升起时,他又回来了。
谁也知道此人命不久矣,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不在审判之前追究此事。戈多检察官当天穿着一身血红的衣服,解下了面具,露出灰白色的眼睛,其中左眼因为受伤严重已经摘除了眼球。好像确实再也没有值得他看的东西了。一切都只是在等待结果,而结果他已经知道了。不如说,结果已经拖得太久太久了。而现在,他终于可以真正地死去了。他们都不用再等了。
他醒来的第一刻,一切都混沌、模糊。明明2012年在记忆里还是昨天,今日就遥遥地抛弃了一切。他和他的身体距离也像5年那么远。浑身都在发痛,活动任何地方都很困难,只有意识仍然是清醒的。
好在他的智能没有什么影响。或许这五年里,他一直在梦里锻炼着自己的大脑吧。第一个来探望——帮他处理一切——的是星影那个老头子。他的亲属要么是销声匿迹要么是已经过世了,他大学时离开了老家,毕业后换了好几个城市工作,原本就松散的社会关系五年过去只剩下简单的一支还没有断绝。
千寻因涉外案件出差去了。星影是这么说的。
她在等我?
或许是刚醒来不久,戈多根本没有掩饰他的惊讶。星影一副才发现自己失言的样子吞了吞口水。看他的表情,平时估计会进行一番屁股爆炸的经典演说。绫里千寻当年作为新手律师已十分有潜力。她很有自己的想法,性格上却意外的有相当可爱的一面,这样的女孩子在戈多看来非常迷人。而他昏迷了五年,已经差不多是他们原本恋爱时间的十倍之久了。哪怕她一开始就单方面分手去过自己的生活,他也不会意外的。更谈不上责怪她了。
可能是因为他太擅长挑起事端了,星影的屁股对坏事有种莫名准确的预感,那时候,他的痔疮突然痛得要命。刚进入病房时,戈多的皮肤和头发一样苍白,眼睛灰暗地冲着前方,简直可以用洞开来形容。如今因为这个消息略微恢复一些人的气息。星影不知道这样的误会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但他最终也没能否认。大概是缺乏勇气吧。
哪怕事到如今他也无法判断,只能说当时感受到的,恐怕是对未来必然发生的不幸的预感。不幸的源头,是他的罪,还是千奈美的恶行,抑或是戈多的苏醒本身呢?星影在旁听席坐着。他已经快70岁了。起初出于愧疚照顾还是小姑娘的绫里千寻时,他不会想到自己曾经犯下的罪业会对后辈们的人生有如此深远的影响,最终需以受他关爱的部下以行将就木之躯站上法庭,以被告人的身份接受有罪判决,作为十七年间发生的种种一切的闭幕。
他已经老啦,已经到了做痔疮手术时,麻醉医生会特意提醒他风险的年纪,已经到了衰老的困倦足以打败哀伤的年纪。一切都要结束了,参与当年那件案子的一半人都已经死去,神乃木庄龙应该是他们中的最后一个吧。远远地看着红衣的戈多站在法庭中央,面对自己的死刑判决时凛然而挺拔的姿态,与他刚入行时站在辩护席思考的样子渐渐重合,恍惚间星影不知身处于人生的哪一刻。总结他的生涯,实在称不上是个多好的人,可他此刻是真心为神乃木和绫里感到惋惜。他们俩站在一起,看起来的确是很般配呢。
“马上就要结束啦。”
成步堂对正搓着手,抱怨寒冷天气的真宵说。他们最终还是忍不住在庭审当天跑到了地方法院,在法院外等待戈多检察官的判决结果。
马上就要结束啦。人们死后,魂魄又会飞到哪里去呢?
“对了,我记得以前看过千寻姐的第一次庭审录像。”成步堂突然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起来,“那天也是2月16日吧。”
第一次庭审过去已有两周了,此时,千寻正准备去赴前辈神乃木律师的约。这阵子,千寻的心情一点也好不起来。初庭审失败了。结束后,前辈也十分为之忿忿不平,还是安慰她,肯定了她的能力。神乃木前辈说,委托人自己选择放弃的情况,五个案子里就有可能出现一个,作为律师,面对各种意外和败诉也是工作能力的一部分。他觉得她是个有潜力的新人,因此,哪怕伤心,还是要尽快振作起来,和大家一起战斗啊。
但她仍然感觉十分沮丧。她并不是为自己的失败而低落,而是因为——真正的法庭和她想象中的样子,实在是太大相径庭了。难道法庭不是维护公义的地方吗?面对被告人的死,法庭不是为他伸张正义,而是就此不了了之。是法庭让她失望了。
这样低落的样子持续到了前几天。神乃木律师看她始终振作不起来,特别和星影律师告假,准备带她去吃一间不错的餐厅。前辈的能力在事务所里是数一数二的,而且一直都很照顾她。平时除了过于亲昵的称呼之外,从没有其他什么逾距的行为,是个亲切又有魅力又超级爱喝咖啡的人。今天,是他第一次在工作之余单独约她出来吃饭……
而且还用上了正式的称呼。认真地向“绫里律师”发出邀请。
千寻有些莫名的雀跃。
虽然很开心,不过想到赴约,千寻还是有些压力。神乃木律师从能力到外表都十分出众,而千寻只是个刚入门的小律师。初庭审失败了,西装是新买的,是撑门面的牌子货,可买完拿去给裁缝改一改的钱这个月也掏不出来了。思来想去,千寻找地方亲自做了个咖啡杯作为前辈请客的回礼。千寻自己都觉得好像有点孩子气了,可兜里实在是一点多的也没有,也不想就这样空着手去。为了不显得礼太薄,千寻在杯子上附着了一些灵力,会让使用者感觉更有精神。不是太高深的能力,杯子毕竟不是通灵之物嘛。
千寻的脸上有些热意。她目前手上没案子,干脆早早下班走去坐电车了。神乃木律师约了时间,但没说要和她从律所一起走。他现在是事务所炙手可热的律师,恐怕现在还加班吧。不过,他一定是不会让她等的。她抱着礼物盒跑出事务所大门,冷风猛地灌进衣服里。连外套都忘了拿呀。千寻在心里笑自己冒失,又折返回去。虽说春天快来了,不过,冬天还没有过去。年轻人被风吹得脸红,又怎么会有人在意呢?
fin.
【仇乐】雪尽刀藏
原名:左乐竞走十年了!
预警:虽然是cp但左没咋出场,主要是鳏姐还俗记,波珠是绝望的文盲
“我的刀断了。”
左乐低着头望向手中一半残刃,另一半直立地插在沾血的黄沙中,像段墓碑。他戴着铁青的螣蛇面具,纹路交织宛如玉石碎裂,仇白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只从他的侧脸瞧出一点青玉的光点。
“你的耳饰戴反了。”
“仇姐姐怎么也会开玩笑了,”左乐朝她看过来,听声音好像在笑。“秉烛人出任务是不戴饰品的。”
要是几年前,他一定会手忙脚乱地别过头去让她别看,像个未出阁的姑娘一样忸怩。他总是在这种仇白不在意的小事上计较。
那这一定是在做梦了。......
原名:左乐竞走十年了!
预警:虽然是cp但左没咋出场,主要是鳏姐还俗记,波珠是绝望的文盲
“我的刀断了。”
左乐低着头望向手中一半残刃,另一半直立地插在沾血的黄沙中,像段墓碑。他戴着铁青的螣蛇面具,纹路交织宛如玉石碎裂,仇白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只从他的侧脸瞧出一点青玉的光点。
“你的耳饰戴反了。”
“仇姐姐怎么也会开玩笑了,”左乐朝她看过来,听声音好像在笑。“秉烛人出任务是不戴饰品的。”
要是几年前,他一定会手忙脚乱地别过头去让她别看,像个未出阁的姑娘一样忸怩。他总是在这种仇白不在意的小事上计较。
那这一定是在做梦了。梦里的仇白后知后觉地想,原来断刀是一个征兆,林动鸟先飞,雪落风先行,命运在这个时候已经落子。
这个时候,左乐已经走了。
仇白是带着雪来的。一开门就是一股寒气和滚滚风尘。云青萍料到她会来,却没见方小石跟着,不免有些惊讶。十年以来世事变幻,她极少与玉门通信,宗师走后,除了云青萍,她在此地也没什么可以联络的人。
“小石没和你一起?”
“自寻出路去了。”
方小石始终没忘了当初的大侠梦,现在大概在哪个犄角旮旯忙着拯救世界。他说失了姓名,就自己再挣出来。云青萍一面听,一面默默地想,那个跟在仇白尾巴后面嚷着拜师学艺的孩子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原来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并未教他任何东西。若是染指了江湖,那只是他自己的命数。”
“远离武林是非也好。”云青萍明白仇白的意思。他不做录武官久了,对武林的琐事也有些生疏。
正说着,茶水已经烧好,仇白认出了这套茶具,白玉似雪,滑如凝脂,玉门本地是买不到这造物的,想来那人善茶*,从百灶寄了一套给云青萍贺生。十年过去,漆面依然光洁如新。
“有这茶盏在,咱们师门也算聚齐了。”
仇白低头去看那云雾迤逦,茶水滚烫,杯壁竟还微凉。“这次为了他?”
“当初…他本希望把这柄刀送回玉门重锻造,如今也用不上了,唯一能做的便是物归原主,叶落归根。”云青萍叹了一声,“从这到百灶路途凶险,一口陈年断刀,镖队也不肯接,怕沾了凶气。”
“… …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云青萍压低声音道,“朝廷换了庙宇,要整肃天下,为那桩事平反,牵连出不少陈年旧案,连带玉门这边一并彻查… …“
仇白一路听下,也不言语,云青萍怕她误会,便解释道:“如今宗师门下的弟子只有你我还在,我在玉门呆的久,师姐你行踪不定,还是亲自说清为好… …于私,这刀是左宣辽和宗师亲自锻打的,见过血光也沾了灵气,纵使受了这般委屈也不该埋没平生… …”
仇白打断他:“我去就是。”
她放下白玉盏杯,茶水未动,清澈,一眼见底。
云青萍了然,“师姐还是一点没变。”
仇白清楚这口破刀没什么好调查的,是逼她现身。十年足够改变很多,黑暗驱散光明,驱影人自己也变成了影子。但十年一瞬而逝,无法催折所有。勾心斗角对仇白来说从来没什么意义。她不是朝堂之人,社稷大义对她来说不如怀中刀剑踏实。
奈何大多数人都不明白,物本无情,只是心随幡动。雪与刀,本不是什么征兆的化身。但人总要把情感寄于身外之物才能活下去。就像有人爱雪风光无限,有人恨雪夺人生计;一柄断刀生前没能护主,死后还要被牵连做他人的挡箭牌。左乐生前为传信送话奔忙,死后还要麻烦人为他做一次信使。
你说这世道,好人怎就如此短命缘浅,颠沛流离。
云青萍为她践别,仇白孤身立于风雪之中,如云的乌发也化作了白雾,全身上下不再有一点颜色。云青萍双眸含泪,而表情仪态依旧庄重,在这耳目探查不到的地方,他才能流露一点忧伤。
“师姐,多加小心。左乐不在… …我最记挂的只有你了。”
仇白朝他笑一下,她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可惜笑得很淡,就像雪花那么轻薄。雪落到嘴角,很快就消失,什么也没有留下。
什么也不带走,什么也不留下。
左乐曾经说,雁过无痕,仇姐姐就是那飞鸿,平日想听一声叫都难,偶尔见面,一根羽毛也不肯留下。云青萍在一旁打趣,这飞鸿偏停在你这里,把你心事听了,传到整个大炎去。
仇白不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左乐也不怕她真的说去,倒不如说是盼着她多说些。仇白不太爱说以前的事。就算是明快的事,说的最后也只剩悲伤。左乐年少时还动过一些小心思,不过随着年长之后,小孩心性敛去很多,就连去看灯会还是小满央了他好久才答应下来的。仇白呢,本身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只是那次宗师和云青萍他们都在,也就不好再推辞。
灯会着实热闹,烟火人气把人们蒸的热腾腾的,空气中弥漫着炒炸烹煮油盐酱醋这些实实在在的滋味,所有的生机在这里全部绽开了,无论是谁,在这里都可以做一回眼见大开的小孩。仇白吃了些平日不常见的果子,看左乐打爆一条街的气球,左搂右抱巨大的毛绒玩偶被老板踢出来,一群孩子围着他兴奋地叫好,仿佛迎接英雄凯旋,就是上了摊位的黑名单也值得。仇白不知他其他武功练得如何,隔空掷物的功夫倒是有长进,心里觉得有趣。他们素日奔波,难得有像这样闲逛,偶尔不务正业,也很好。
”仇姐姐!”左乐打发了小孩,穿过人群找到她。“宗师他们去庙里祈福了,我们也去吧!“
灯会对面有一座旧庙,也趁这个机会发些香火吸引游客。庙前长着一棵几人合抱的老银杏,虬劲的枝干上挂满缎条,缠绕的棉丝,在一片金黄与火红中旋跃纷飞。把姓名和心愿挂在树上,就能成真。
左乐求了三条红锦,一祝父母安泰,二祝风调雨顺,第三条上面已印了”平安喜乐,顺遂无忧“,他庄重地写下”仇白“二字。
仇白愣了一会,才说道,”我不要这个。“
”为什么不?“
”… …我这名恶。”不值得护佑。
仇白对名字没有特别的爱好,无名无姓,才能行走自在,何况她的名字本身就有些震慑的意味在,不讨人喜也情有可原。她也不怎么称呼他人姓名,倒是左乐叫仇姐姐叫得殷勤,仇白偶尔觉得他在自己面前像只聒噪的鹧鸪,叽叽喳喳,就差学上句“行不得也哥哥”。
”仇姐姐这名很好啊,敢恨敢当,若叫春花美雅,就失了特色。“左乐答得一本正经,“再者,名姓肤发都是父母恩赐,不能不感恩。”
仇白挑眉,这小子翅膀硬了,敢呛自己。
左乐笑道,“再不满意,我便将名里这'乐'字赠予仇姐姐,可好?”
仇白嗔他,“谁要你的。这个怎么能轻易送人。”
“也是,安乐反倒俗了,仇姐姐当仗剑天涯,逍遥天下,那我祝仇姐姐无忧无怖。”左乐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笑着看她。他的眼睛本来就生的俊逸,在艳艳的灯光下,那双夜一样靛蓝双眼,也染上了霜叶的红。
仇白避开他的眼神,语气平淡,“人生在世哪能逍遥,能做到的,也只有飞羽了。”
左乐抬头,看那挂上去的红条飘在枝头,眨眼间就隐入那红的云雾之中。“仇姐姐,我只是觉得,有时候…你离人间好远。可是,我又觉得,你那气质叫人喜欢地紧。快意恩仇,穿云而去……”左乐自觉这话说得有点露骨,低头喃喃道,”昔日鲁侯养羽三日而亡*,无论世事如何,莫要被世俗缚了。”
仇白还未答话,小满一行就找了过来,拉着他们要去上香拜佛,仇白不信鬼神,左乐笑着说,心诚则灵,不如我替仇姐姐求一炷香。
仇白说,有这闲心,不如好好精进武道,免得到时候打输了又跑到树上哭鼻子。
左乐为自己辩解,武功呢,我有勤练,公职的事,也没落下… ...
“仇姐姐要是不信,下次再见面就切磋一下… …“
好。她说。
她最后还是没迁就那些胡闹,孤身倚剑,看着庙前人来人往,灯火通明,连天上的星光都要为人造的景观倾倒。她心下无聊,忍不住要磨剑打发时间。她抽出剑刃,光滑如镜,上面映出的人影幢幢,心里似乎生出一股近乎寂寥的怯意,她想或许这是另一个梦,而梦早晚都是要醒的。
左乐死的时候很年轻,不像是和死亡有交集的年纪,尽管他已经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人人感叹左宣辽之子年纪轻轻因公殉职,真是天妒英才。
当宗师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将握在手里的剑紧了又紧。剑身在一侧铮鸣,宗师面色沉重,劝她不要冲动,顾全大局。
她有点烦躁,说,我不会去报仇,你怎么还会认为我会为了仇恨而出剑?
不,她心中没有仇恨。确切地说,她什么感觉也没有。左乐生也报负死也抱负,可以说是死得其所,她无可指责。或许,他错在不该当秉烛人。烛不盈寸,在照亮黑暗之前就油尽灯枯。司岁台当初怎么不选个顽强热烈的象征?太阳、石头,断刀,这些冷冰冰的永远不死的东西。
她僵硬地说,世事如此,抱憾而死常有,哪轮得到我出手。
宗师叹一口气,好像她还是当年玉门那个满身血污的小丫头。他看人,永远隔着一层悲悯怀旧的云雾。仇白不喜欢那种眼神。
“若没有仇恨,你的愤怒会投向哪里?”
愤怒?难道我在愤怒吗?
事到如今,她只觉得自己很平静,而且富有耐心,像农民等待第一穗谷粒,水匪等待坝上第一缕晨光。这次旅途不是人在送刀,而是刀在送人去往哪个地方。
就这样她走过了风雪连日的冬天,走得飞羽开始啼鸣,走得河岸开始泛青,直到她过路村庄的河流带来了春天的第一个预示,一个跳水自尽的死人,说明河水已经完全解冻了。
当地的居民围绕在那具湿淋淋的身体旁边,透露着活人对另一个世界的好奇。
“怎么正月里想不开呢?”人群议论着。
为什么在春天赴死?难道真是断刀的凶兆。仇白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点好笑。
那人的脸在风中被吹得干涸,脸上没有怨恨,是死人才有的宁静安详。仇白看的久了,察觉到那人嘴角一抹笑意来,不知怎的有种熟悉感,似乎她在很久之前,也见过这样的面容。
“这一下快活了,一辈子就快活了。”不知谁这么说了一句,语气中充满了羡慕。
她离开围观的人群,呼出一口气。
当天晚上,她在梦中看到顺河漂下的那具尸体,穿着秉烛人的官服,戴着秉烛人的面具,随着娟娟的水流,像一叶船舶停泊到她面前。
仇白心烦意乱,她知道这是个梦。她问尸体,“你为什么不摘下面具?”
对方不答,就那么沉默地浮在那里,仇白伸手去摘那铁青的面具,它就像粘在那里牢固,就像缝进肉里那么深刻,必须撕开皮肤才能把它挖出来。她狠命地去扣挖,直到铁嵌入肉中,冒出汩汩鲜血宛如如红梅生枝。
良久才响起一声提醒似的叹息,仇姐姐,莫覆(缚)了自己。
她望向满手的血痕,方知那面具其实覆在自己脸上。再望向河中,那张带着微笑的脸宁静安详,分明是她的脸。
她猛地睁开眼睛,梦境如羽兽一般惊飞了。她感到寒冷,抬起头看到晨曦之前最后一批星星,仿佛一片不动的沙海,同一片天空,和离开玉门那时并无什么不同。大雪吸收了一切声音,天地之间万分宁静,几乎寂寞。
她闭上眼睛,觉得听到了鹧鸪在叫,行不得也,哥哥。
仇白继续沿着河流前行, 这次路过的村庄没有晦气的事发生,相反,村里人丁兴旺,本地的神庙宇也香火不断。赶上辞旧迎新,村里生养的人纷纷回来,求老祖宗保佑自己,儿孙,事业,婚姻,来年,祈福的绸子红红火火地挂满了枝头。
仇白心里慨然,心想这断刀终于不作妖了,也许是睹物思人。或许该为这刀求个红锦,能这样平安走完一程也算圆满。她心里想着,也和来来往往的人一样,挑了一段“平安如意”的红缎。
写名的老和尚问她:“姑娘芳名?”
仇白哑然,思考良久,她说:
“姓左,左右的左,单字一个乐,快乐的乐。”
左乐。
多少年过去,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姓名。
她没有把这红缎挂在异乡的枝头上,就那么缠绕在手心中,好像一条鲜红的小蛇,在春寒中散发出淡淡的温度。
仇白看着香客们络绎不绝,在庙门前雪地里织出一条深色的缎子,她从晨起看到日落,人都散尽了,她还是能看到那些迷离飘渺的人影,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那是她一生中最热闹的夜晚。那一夜左乐愿意将生命中的长乐赠与她,是她受过最自然坦率的祝福。他劝她莫缚于己,对自己却很苛刻。“无忧无怖”的祝福他只说了一半。由爱生忧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恍惚之中,她不由地想,要是自己当初求了那一柱香,他说不定真的会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仇白举起那把断刀,让冷光沿着刀锋划过,这一次,她只看到了自己影子的反光。她的命运在不知何时,也嫁接到了身外之物中。
为何人们纷纷选择春天赴死?花的一生只有春天,那它一生都活在春天里。
仇白的出生正遇一场大雪,这本是难得的相逢,似乎命中注定她也要于雪中诀别。整个天地都是巨大的雪白墓碑,她是上面的一个小小的黑色的注脚,只身与冰雪消融的春天赴会。
又开始下雪了。这是春的第一场雪,冬的最后一场雪。成团的雪絮很快沾湿蓑笠,渗透到她的身体里。大雪一视同仁,雪落之处,河水白了,石头白了,泥土白了,天空白了,飞过的羽兽也白了,人也白了。她活成了自己的名字,仇白,恨雪,雪下得大方热烈,似是要她含恨而终。
宗师说得对,她真的感到愤怒,才如此无力。因为那些被束缚的过往,因为过去了的就无可挽回,因为再也见不到那个人,因为承认自己真的很悲伤。
仇白意识到此生再也不会遇到如此盛大的雪,雪总有融化的那一天,谁也无法摆脱死亡的命运。生命的每一步都在踏向死亡,它的启示如此强烈,使得人们为此织就的一切计划和祈愿都是徒劳。唯一能做的,只有在人间默默等待,缄口不言,等待春天的第一道闪电,带来叫世间改天换地的浩劫。若是她有幸死去,便在这壮阔的白雪之下,被埋葬,被遗忘。
她将断刀抛入河中,梦中的面容随着气泡上升浮现在水面之上,欢快地随着流水一同远去。有些记忆在永远熄灭之前,踉跄着,不经意来到此处,并留了下来。
其他,说真的,都不重要。
*neta一张左乐沏茶的官图
*庄子《至乐》
【永盟组】by sea and by land
明明是纪念温莎条约的结果写得好像是1373年的条约,两天赶出来的东西,凑合看吧(…
[数字]为有注释的词条,请拉到文末配合食用
!警告!:本文系虚构浪漫小说,并不完全符合史实,实际情况请参考正规文献。
半岛战争背景,不熟悉这段时间的请拉到文末配合时间线食用。
————————————————————————————
在这里,各国王与他们的继承者、他们的王国、国土、领地、省份、附庸和臣民之间,无论是谁,皆要忠实地服从此真实、忠诚、相互永恒不变的友谊[Amicitae]、联合[Adunationes]、联盟[Alligantiae],与真诚感情的结合。并且...
明明是纪念温莎条约的结果写得好像是1373年的条约,两天赶出来的东西,凑合看吧(…
[数字]为有注释的词条,请拉到文末配合食用
!警告!:本文系虚构浪漫小说,并不完全符合史实,实际情况请参考正规文献。
半岛战争背景,不熟悉这段时间的请拉到文末配合时间线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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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各国王与他们的继承者、他们的王国、国土、领地、省份、附庸和臣民之间,无论是谁,皆要忠实地服从此真实、忠诚、相互永恒不变的友谊[Amicitae]、联合[Adunationes]、联盟[Alligantiae],与真诚感情的结合。并且他们此后,应该作为真正忠诚的君主成为对方朋友的朋友、敌人的敌人,在陆地和海洋相互协助、维持、支持,对抗所有活者或死去的人,无论他们的阶级、地位、等级或可能的状况,对抗他们的国土、王国与领地。
——《1373年英葡条约》
===
1807年10月的头一天,里斯本王宫出现了十年来前所未有的热闹场面。有人在散布恐慌,有人在互相指责,佩德罗在一边沉默地听着,不时有失去冷静的谩骂之声飞过耳畔。这一切的起因是今晨10点,法国和西班牙的大使馆被发现人去楼空,此前早有风声称西法正在达成入侵葡萄牙的协议,这无疑又增加了传言的可信度。
“都怪英国人!”不知是谁喊道,“要不是为了跟他们做生意,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一派胡言!”马上传来反驳。“难道要为了法国人所谓的大陆封锁,放弃几百年来的传统友谊吗?”
什么传统友谊!那他们倒是来帮帮忙啊?法国人的军队已经开进马德里了,完了,全完了!之后又是诸如此类悲叹。
外交大臣找到了佩德罗,恳求他往伦敦写一封亲笔信,请求古老同盟国的援助,王室“愿意答应对方开出的任何条件”。
好,葡萄牙说,我给他写信。
回信在二十二日后送达,若昂[1]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同意了对方索要马德拉群岛的要求——在此之前他至少还能想起询问祖国的意见,佩德罗站在他身后,只是顺从地低头,他们都没有别的选择。
之后一个月法军在他的国境内长驱直入,由于未遭到顽强抵抗,佩德罗的身体也没有出现任何不适,他不知是否该庆幸,但无论如何他不会感觉比1755年的大地震[2]后更糟,他的未来注定会被人主宰,也许早就该结束了。但佩德罗依旧抱有一点国家象征不该有的想法,如果要交出自己的命运,他希望是那个与他在同一张羊皮纸上签过字的金发男孩。
离十一月结束还有两日,他见到了他。金发男人的身高已经和他齐平,也早就不叫当年用略显生涩的笔迹签下的那个名字(但佩德罗还是习惯那样叫他),但他还是像过去一样应约而来。
里斯本的港口停满了飘着米字旗的军舰,佩德罗扶着玛丽一世下马车(不管怎么说她都曾经是他的女王),一抬头就看到亚瑟·柯克兰站在不远处。他向葡萄牙的女王点头致意,让一旁的副官护送她上船,接着转身面对佩德罗。
英国人穿着皇家海军上校的蓝色大衣,他没有戴帽子,也没系领巾,任由领口敞开着,现在已经几乎入冬,露出的皮肤上却渗着细密的汗珠,佩德罗想到他风尘仆仆从伦敦赶来的样子,嘴角不由自主地扯出一丝微笑。
“葡萄牙,”亚瑟,不,是大不列颠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克制,用着官方的称呼。“我来了。”
要离开的人几乎都已经上船,英国人的目光游移了一会,最终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拉起佩德罗的手,和我一起走吧,两双绿眼睛相对着,你在伦敦会更安全……不,我不会放弃你,我的政府也不会,但我们需要时间来组织军队,给我半年时间,我会把法国人赶跑……我不想从你这里得到任何东西。
“不,我不走。”佩德罗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他笑了。“你的说谎技术长进了,可别以为我会上当。”
“为什么?”对方的口气甚至带上了一种恳切,“只是离开国土半年……你我都试过比这更长的时间……”
“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佩德罗干脆地把手抽走,好像捉起后又溜走的鱼。“我不会离开里斯本,只要我不抵抗,法国人不会对我怎样,你也知道。”
弗朗西斯不会来的,看到亚瑟还想说些什么,佩德罗又补上一句。法国皇帝把西班牙交给了别人[3],他们看不上这里。
英国人总是很理智,这点比与他接壤的邻国要好得多,在佩德罗明确表示出拒绝之后,他放弃了。“好吧,”不列颠再开口时已经恢复了刚才的冷静,“舰队马上出发,如果一切顺利,我会在六个月后回来,保重。”
他比保证的晚来两个月,但在击退法军这件事上没有失约,三十天后就把朱诺[4]送回了老家。彼时不列颠已经换上了陆军的红色制服,因为连日战斗,他见到佩德罗时显得比上次更狼狈,但他很高兴。
“我带来了最好的将军,”尽管语气还是平铺直叙,但这时候说难免有些炫耀的成分在。“他脾气有点怪,但他很优秀,如果他冲你发火,我请你别理他。”
“我没事,”佩德罗开玩笑说,“毕竟我已经习惯应付亚瑟[5]了。”
但韦尔斯利将军很快被召回国接受调查,佩德罗本以为英国会随他一起走,却只看到对方目送指挥官上船后又掉头回来。
你不走吗?佩德罗问。
不,对方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他们派我来就是为了处理……你的事情。
接下来的几个月没有战事,法国人正集中兵力对付西班牙,让葡萄牙有了喘息之机,这让佩德罗头一次打心底感谢他的兄弟,尽管安东尼奥的境况比他更糟糕,这多少有些不道德。
但他和英国人并非无所事事,正好相反,在里斯本的最初一个月里亚瑟忙得脚不沾地,甚至都没空坐下来喝一杯他最爱的红茶。佩德罗看着他和军官们讨论城里的布防情况,又操着已经有点生疏的葡语向摄政官交代事务,偶尔他会说错一两个词,佩德罗适时充当了翻译,等他终于能坐下的时候又开始批复小山般的文件和书信——内阁很关注他们这里的情况。
但佩德罗认为英国把自己搞得太累了,这种高强度的工作状态在懒散成性的南欧人眼里简直不可理喻,他把本来在葡萄牙职责范围内的事情都包揽了,让佩德罗觉得自己像个游手好闲的平民。话虽如此,葡萄牙人还是很乐意不工作,他还能做一些感兴趣又不费劲的事情,例如做饭。
他敲开英国人的房门时对方还在看文件,尽管桌上的纸张与前几日相比已经显著减少,但亚瑟显然打算工作到它们完全消失为止。
“多少吃点吧。”佩德罗劝道,“我烤了蛋挞,还泡了你带来的茶叶。”
“不了,谢谢。”英国头也不抬。“我不饿。”
“你已经36个小时没休息了。”
亚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打开自己的怀表。“今天是几号?”他问。
佩德罗最终说服对方去洗个热水澡,再一起用下午茶。但英格兰在桌上依旧显得心事重重,时不时就端着茶杯陷入沉思,仿佛处于无政府状态、正在被阴谋瓜分的国家是他而不是对面的葡萄牙。
葡萄牙本人却不由觉得好笑,他把勺子倒过来,用勺柄戳了戳对方紧锁的眉心:“别皱眉了,再这样下去就要变成老头子咯。”
“我本来就不年轻了。”英国人放下茶杯,反应比他预想中的冷静。“你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你在这里我担心什么。”佩德罗把玩着银制的勺子,那是他过去辉煌的证明之一,里斯本王宫曾有很多这样来自海上的宝藏,但现在大部分都已经被法军带走。“法国人也被赶跑了,你该休息休息。”
“法国人不在这是因为他们被西班牙拖住了,但别指望他能坚持多久,我了解他。”亚瑟看了看他,末了又补上一句,“你比我更了解。”
“那又怎么样呢?”佩德罗托着下巴,银勺子在他手里滴溜溜地转着,这很不对劲,他当然知道,但他无法控制在盟友身边的好心情,“你会把他们赶走的,你保证过。”
“当然,我言出必行。”
这话在其他国家听来是个弥天大谎,可佩德罗愿意相信他。尽管几个月后法国人卷土重来,他的身体情况变得糟糕。摩尔[6]军在拉科鲁尼亚撤走,宫中于是又响起指责英国人的声音,尽管他们知道是对方与奥地利的连日通信才迫使法国皇帝返回欧洲中部,里斯本也因此得救。
佩德罗自觉身体不算太坏,但亚瑟不让他多走动,他也没理由反对。隔着广阔的兄弟国,除了贸易往来,他很少接触欧洲心脏部位的国家,但他知道欧洲最古老的君主国正决定他的命运,于是与英国聊起这个话题。对方惊讶于他甚至没见过哈布斯堡的支配者本人(尽管奥地利曾与他的邻国频繁往来),但马上告诉他会建议罗德里赫在战后来此观光。
“里斯本很适合养伤,他会喜欢这里的。”
“但愿如此吧。”
没过几天事情就有了转机,韦尔斯利的将才终于战胜了伦敦方面的疑虑,他重回伊比利亚,此后3年再没有离开葡萄牙。可英格兰的身体垮了,法国的经济封锁确实起了作用,佩德罗知道他一直顶着赤字的巨大压力资助盟友,与前殖民地的战争[7]更是让财政雪上加霜。亚瑟坚持要随军调去北美,他们因此罕见地吵了一架,最后不了了之,原因是他的盟友还没说几句就开始不停咳血。
拿破仑大军在俄国困住的消息传来,不列颠的健康状况终于略有起色,尽管脸色苍白,但他已经不再吐血,行动也没有大碍。威灵顿的确如英国所说一般冷酷,但他也确实让半岛的局势大大好转,佩德罗知道已经没有理由留住亚瑟,他主动找到对方。
“你走吧。”
得到的回应却让他一时愣住。
“不需要我了?”
英国人坐在刚来时的办公桌后,双手抱臂,挑起一边眉毛。葡萄牙大受震撼,这句话完全不像是对方的风格,如果不是极度熟悉盟友,他可能怀疑英格兰在大病中被掉包了,那听起来简直像是——像是——在抱怨。
“前两个月你还天天说要去北美……”
“并且他们此后,应该……在陆地和海洋相互协助、维持、支持。”
熟悉的拉丁语条文让他恍惚间回到了四个世纪前的那一天,金发的少年看着他在羊皮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佩德罗对他微笑,于是对方也拿起笔。
“无论是谁,皆要忠实地服从此真实、忠诚、相互永恒不变的友谊[Amicitae]、联合[Adunationes]、联盟[Alligantiae]……”
“……对抗所有活者或死去的人,无论他们的阶级、地位、等级或可能的状况。”
“你已经履行了约定。”
“我说过了,我言出必行。只要半岛的局势还没有完全稳定,我就不会离开葡萄牙。”说到大西洋对面时,他还是免不了咳嗽几声。“我已经写信命加拿大全权代理北美事务,不用你操心。”
“你还说过里斯本很适合伤病人疗养。”
“咳……”
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葡萄牙笑眯眯,看来在奥地利接受邀请之前,他还有一位客人要接待。
纪念日快乐!
注释:[1]葡萄牙摄政王若昂六世
[2]1755年里斯本大地震
[3]拿破仑让自己的哥哥约瑟夫任西班牙国王
[4]法军将领
[5]英军将领亚瑟·韦尔斯利(Arthur Wellesley)即后来的威灵顿公爵
[6]英军将领约翰·摩尔(John Moore)
[7]1812年英美战争
【半岛战争葡萄牙战局时间线】
1806年11月 《柏林敕令》
1807年 10月1日 法国和西班牙驻葡萄牙大使离开里斯本
10月22日 葡萄牙与英国签订协议
11月29日 葡萄牙王室由皇家海军护送前往巴西
11月30日 法军占领里斯本,半岛战争开始
1808年 8月 威灵顿登陆葡萄牙
8月30日 罗利萨会战 维梅鲁会战《辛特拉条约》法军被逐出葡萄牙
1809年 3月29日 法军占领波尔图
4月22日 威灵顿重返里斯本
5月12日 英军击败法军,苏尔特撤退
7月27-29日 塔拉韦拉战役,维克托战败撤退
1810年 4月17日 马塞纳任葡萄牙军团司令
9月27日 布萨科高地 威灵顿击败马塞纳
1811年 3月3日 马塞纳撤出葡萄牙
5月3日-8日 丰特斯-德奥尼奥罗会战 ,威灵顿击败马塞纳
5月16日 阿尔布埃拉会战,法军被击败
1812年 1月13日 罗德里戈围城战
4月6日 巴达霍斯围城战
7月22日 萨拉曼卡会战 威灵顿击败马尔蒙
【刃中心】业火三千
Summary:恶业害身譬如火。
预警:7.1k,刃中心cb向,作者一时发癫写一点点非常不擅长的打戏,不好看。人物ooc警告,文笔废警告。作者不会写文,我只是个会用文字攻击读者的雷属性双暴球(。)
捏造了刃的魔阴身症状,全是私设,别信,反正是乱写来的,当成是作者魔阴身发作了也行(……?)
总之,观看此文,诸位会切实体会到什么叫食之无味()至于弃之可不可惜,那就不知道啦。
1.
“你且前来一步。”那人这样说。
烈火如活物口舌一般舔舐上他的衣料。衣物烧焦的气味却在这火中如水滴一样慢慢落下,一圈一圈扩散开。
不知是何人同样站在火中不远处面对着他。热浪...
Summary:恶业害身譬如火。
预警:7.1k,刃中心cb向,作者一时发癫写一点点非常不擅长的打戏,不好看。人物ooc警告,文笔废警告。作者不会写文,我只是个会用文字攻击读者的雷属性双暴球(。)
捏造了刃的魔阴身症状,全是私设,别信,反正是乱写来的,当成是作者魔阴身发作了也行(……?)
总之,观看此文,诸位会切实体会到什么叫食之无味()至于弃之可不可惜,那就不知道啦。
1.
“你且前来一步。”那人这样说。
烈火如活物口舌一般舔舐上他的衣料。衣物烧焦的气味却在这火中如水滴一样慢慢落下,一圈一圈扩散开。
不知是何人同样站在火中不远处面对着他。热浪如重压欺身而上,他看不清对面那人的身形样貌,但近乎本能地感到愤怒。
此时,烈火正烧至他心口位置。
2.
“■■,你且前来一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传了出来。眼前之景一变再变,最终定格为一处僻静庭院,散落一地长短不一的木棍,院中石桌上铺开好几张长长图纸,只是他热得眼前昏黑,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纸上内容。
一位身着青白衣袍、额角顶出玉一般的似鹿双角的青年却听着他的话,放下手中茶盏起身,站到了自己近前来。
青年生得形容冷清,似是什么暖不化的霜雪,好在双眼眼尾飞起两道丹霞之色,总不会至于满身冷色。
只可惜身量不高。青年乖乖站定了给他转来转去,叫人抬了手举直又放下,被人一阵上下打量那人接着一阵沉思,丝毫没有不耐之意。
“你当真要使长枪?”沉默许久之后他听见自己沉声询问面前青年,“且不提其他,你身量不及其他将士,使长兵怕是多出几分繁琐。勿恼,我并非是在阻止你。”
青年神色不改,但他隐约觉得对方似乎为自己已经定格的身形暗地里叹了口气。
“我确实更中意长枪。”青年如冬日寒泉的声音响起。他听得明白,却依旧觉得热得人心生燥意,压着脾性已是赌上全部修养。
“……实话实说,以云骑军中骁卫标准,丈八长枪以下皆为短兵。”他语气平淡地呛声一句,终于见到对面的青年面色扭曲些许。
接着他听见自己短促地笑了两声,随后摆摆手,停止了打趣:“不捉弄你了。往日里都是我打制何物,他们就学着使用何物,哪里有我去与人商量的道理,现下里倒是还让你和我提起了要求。”
他站起身来,随意地从地上踢起一根长棍,一手握了末端,一手执起中部靠后的位置,随意地刺出两下:“枪法不似棍法,动如线,可拍击、突刺、腾挪游斗。”
说这话时,他的身体也随自己的言语而动,抡了手中长棍半圈后猛一收力,抽身回步,再一发力,转着手腕送出棍身。他想,世人皆知工匠锻造冶炼,却不知若想造出真正神兵,工匠也得精通武艺——非是苛求登峰造极,却得十八般兵器、样样都能在手中过个几招。
“……世人尊枪为艺中之王,盖亦以长技无逾此,”他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身为一族尊长,大抵是不用我来多管闲事,只是长枪本为战阵而设,我还真想叫你说说,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这满心杀伐之气,这才铁了心要一杆换了别人去打制就要不趁手的武器。”
他扔下手中长棍,从虚空之中抽出一把古朴长剑的剑胚来,大约是已经不打算融入炉中的废铁,扬了扬下巴,示意挚友从这一地的废铁棍子中挑一根趁手来。
青年在他说这些话时抱着双臂站在一旁,无甚么表情,只是眨眨眼睛望着他。他忽然想起此时正是仙舟秋日,这鳞渊境中到处是火红枫叶。风过时院外老枫树变簌簌抖落漫天火苗,像是要燃尽此地。
于是一族尊长右手一翻,便召了地上一根短些的铁棍来,随手挽了个枪花。院落中满地枫叶无风自动,但也只是扑棱棱翻了几个身。
地上乱放的铁棍子们倒是活了一样自觉地远远地滚了出去。
他笑道:“你啊,■■都说了你多少次了,少玩些无用的花架子,放心下一次有什么东西、趁着你耍花枪的功夫一剑刺来——”
青年脸上多了几分无奈。
他们几个对练时,对上他的时候一向是让他三招的。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术业有专攻,更何况若是让他三招就有落败的可能,这几个家伙怕是得尽早退位让贤了。
他在动手的时候自然也毫不顾忌。
话音尚未完全落下,未开过刃的剑胚眨眼间便到了眼前,青年却神色不改,轻轻巧巧侧步让剑尖。
他也知晓这是让着他,因此前三招丝毫不顾忌自身安全,只管大开大合地出剑。叫剑首看了去怕是要叫人直皱眉头,也亏得是工匠这么用剑,若是换了■■,一顿惩罚大概就逃不掉了。
工匠用剑总给人一种要一剑开天地的错觉来——他记得这是■■调侃他说的话,女子一对毛茸茸狐耳还一面说话一面轻轻抖,笑得眉眼弯弯,歪着头看他。
而■■冷哼一声,批他一句尚未入门。如此只能苦了本来还在蹦蹦跳跳的未成年人颇为老成地叹了口气,在他们几人间窜来窜去打圆场,既不落自己可称剑痴的师父的面子,又可怜兮兮地在工匠身边转悠,免得他心中郁结。
工匠倒也没什么太多不快,他本就不是习武之人,使剑确实是存了几分讨巧心思——剑术高深,但好在刀剑常常使用,不难入门,他就算是只能使得几分蛮力,也多少能有些用处。因而剑首总数落他活生生将剑法使成那所谓“锤法”,半点不开窍。
持明龙尊倒是听了之后认认真真问他要不要学枪术。
他只是笑,说在下不才,刚巧诸武皆通,只不过并不精深罢了。更何况就算不论军中流传的月棍年刀久练枪,他身为锻造者,枪法剑法其实不算重要。
于是挚友问他,那你所见,什么重要?
——工匠一剑刺空后回身横扫,剑锋所指之处似有铮铮之声。身侧青年手执铁棍,身形仍旧灵活,当即塌腰后仰,铁棍反手在背后一点地借力便是一翻身,依然只是堪堪躲开。
于是他紧追而上,使剑连刺数下,均落了空。三招以后青年不再退步躲避,平心静气地站定,抬手一棍抡起破空之声,直直地迎上那未开刃的剑胚。
■■这一下没有收力,他到底是个工匠,心知这一下迎上去,手中这把废铁怕是要四分五裂。然而龙尊使劲似乎有其关窍之处,最终这剑只是脱手飞出,震得他虎口生疼。未经锻造的剑胚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子后直直地插入地面,剑身仍有嗡鸣之声,好像刚刚那一棍之力仍在其伤流转。
他忽地又听见■■那恨铁不成钢似的声音,说,剑法灵活,你这使的是个什么锤头。
青年见他怔愣在原地久不言语,以为是自己没收住力伤着人了,铁棍一丢,上前来拉着他左看右看,尤其检查他双手可曾伤着哪里。他也呆呆地由着友人查看,末了才怔怔地说,■■,我们再来一次。
龙尊眉头微皱,看他一眼,又看末入地上那柄废剑一眼,叹了口气:“你怎就非要见见我这‘满心杀伐之气’?”
工匠摇头,只是再抽出一把剑来。这次便不是剑胚,而是一柄已然开过刃的兵器,剑身偏软,是他平日里最不爱用的那种。
青年眨眨眼睛,也幻化出常用的那柄枪,没有再多做阻拦。
依旧是他先行三招。工匠反手拔剑,平举当胸,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剑招便已出手。
龙尊知他并未专门研究过兵法武艺,通了兵器之后只求防身强体,平日里大都是看着他们过招,跟着学学。此次剑锋却大有不同,不再以正击或劈砍起手,只平刺而来,却也难得地让青年稍稍睁大眼睛,下意识动了动长枪。
“学会发力,首先要学会收力,”■■平淡的声音从院门处传来,一个小家伙从她身后探出头来,笑着对他俩晃晃脑袋,“■■,你入门了。”
小家伙噔噔噔跑过来把刚刚被某位下手没个分寸的龙尊一枪掀翻的工匠扶起来,没大没小地说,师父说你入门了!我是不是能听你叫声师兄?
工匠抬手给他一个脑瓜崩,按着正抱脑袋喊疼的少年,恶狠狠揉揉他脑袋。
龙尊收了枪站在一旁,有些心虚地眼观鼻鼻观心。一直到过来通知要务的■■交代完了事情,提溜着小徒弟走了,才终于重新近了前来。
“你方才怎么还被我吓着了?”他手捧一盏清茶,眼皮一掀抬眼望向龙尊,调侃道,“不是已经上过战场了吗,龙尊大人。”
■■却久不言语,末了才终于轻声叹一口气,说,那我也问问你,你这满心执念业障可比我这满腔杀伐好到哪里去?■■不过说你几句不懂使剑,你也确实不甚挂心,今日你了悟时,却像是疯魔了。
他一愣,细细思索片刻,只能归结为这自尊心与好强作祟,■■这个剑首说得多了,有时便把他不懂使剑简称为他不懂见,而这十八般兵器,他听不得有人说他不懂。
他再次长叹一口气,闭了闭眼。放下手中青瓷杯盏。枫叶飘飘悠悠又落,一片正正好落在他杯盖上,又不紧不慢地滑落下去。青年抱着双臂立在他跟前,他抬头去瞧时,枫叶也悠悠然在他龙角上一个耽搁,一翻身糊在人左眼上。
这鳞渊境不知何时热如油锅,他额角青筋直跳,语气竟然还算平静。他听见自己没去深究这所谓执念,自顾自扯回话题,重新说起这铸枪一事:“自古枪分有持根与留尾。持根枪利于单挑、阵战,留尾枪利于混战、长兵短用。我更中意留尾,再依你身量短上些尺寸,你意下如何?”
青年当然点头,一副全权交由他定夺的听话模样。他却不知为何胸中一阵郁结——锻造兵器本就应该由他定夺,可奇怪的是青年也没有如何惹恼他,这郁结究竟从何而来?
他甩甩昏沉的脑袋,向青年走去,伸手欲拍他肩膀,道是枪法不可扰乱你心法,勿要以此来避过心中偏执与愤怒。
——若是实在难捱了些,还可找他们喝酒,或者对练一场……
枪刃忽然贯穿他右腹。
青黑枪身一收,铭有云雷纹的长枪便带着些翻卷的皮肉退回主人身边。剧痛中他忽然想起,这长枪在锻造之时,他加入了戟的侧锋,将使这武器的难度提了不止一点半点。不过看起来对方用得倒是很好,至少他亲身体验这一枪的威力。
……他体验到了自己锻造出的武器的威力。
怒意、恨意、与不知从何而来的悔意如滚烫毒液腐骨蚀心,他一面咳着血,一面咬紧后槽牙,拖着手中的剑起身。剑锋划过粗糙地面,拽出刺耳的声响。
那青年倒是慌不择路,只想远离了他,一枪捅穿他腹部后收了武器就走。他被汹涌的情绪堵得想要一剑刺穿胸口疏解,却又忽然笑了起来,那声音嘶哑粗粝,活像索命的恶鬼。
于是他几步上前,抬手就是一剑。
青年回身来挡,却仍是连退几步,神情又惊又怒,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疑惑。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使剑时只顾如用刀一般劈砍,用力过度,剑招失了灵动不说,右手的虎口也震裂开来,血液顺着这剑身上的裂纹流淌而下。
而他的手连带着手中的剑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颤抖。
“■■,”一冷淡女子声音在他耳旁响起,“你尚未入门。”
……尚未入门。
青年不等他多作他想,一枪贯穿他胸膛正中,连带着脏器碎骨将他钉入地面,停顿片刻才又拔起,不知到底在犹豫什么。
而他在这烈火焚身一般的痛楚中想,原来捅穿胸口,也没有办法解除此身此心中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事物。
3.
“■,你且前来一步。”明灭火焰之中那人再度这样说。
皮肉烧焦时劈啪作响。他不言语,但向前一步。
4.
“小子,让你前来些许就来,”他听见自己没好气儿地说,“我还能趁着这个时候,将你投入那柴火之中不成?”
白发的将士对于眼下这境况倒是没半点忧愁样子,歪斜着倚在身后硌人的岩石上,还是一副没个正形、满脸笑意的样子。
“不用的,■■哥,”青年笑着拒绝了,于是受伤的缘故,他说话咬字模糊了些,“我不打紧。”
他深吸口气,语气重上几分:“你说不打紧,那就当真是没事了吗?■■不在此处,我多少粗浅地知晓一点医术,你莫不是当我残废了。若是还想要留在军中,就给我过来。”
工匠此时也不如何好受。身旁的小子肩上以及上臂交错的伤跟,他自己腿上也被敌方军士生生用半块臂甲拽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若是没有■■眼疾手快把他拽住,侧身拿自己挡了一下,那个军士右手上的刀就要砍伤上他双手了。
如果不是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家伙此行执意跟着来,他这一趟跟着商队出去找材料,大概是有去无回了。说起来■■这些年来的军功足够,为人处世也和善圆滑,他先前隐约听说元帅有看重之意。
想到这里他心下更加烦躁——这毛茸茸的少年人不该为他这一双手丢了前途。仙舟人寿命漫长,他还太年轻,余生若是都在苦痛和怀念中度过,未免太残忍了。
而白发的少年郎像小时候一样晃晃脑袋:“你这一趟也瞒不住我,我知道你是要给我打制兵器,这才外出寻找合适的锻才的。我当然要保你安全。”
这一番话听得他是既无语又无奈,偏生少年此时声音嘶哑,还有些微发抖,开个玩笑也提不起气来,一副伤重又强行忍耐着的样子,叫他如何舍得敲人脑袋。
工匠自知是个不善言辞的。■■扶着他一路跑一路指挥商队幸存的人,暂时停驻在这个荒无人烟的星球上休息,才终于能够休息片刻。他清楚仙舟人不容易死,但是■■这一身伤口得好生清创,免得和碎骨沙石长作一团了,日后更加麻烦。
他想来想去,说道:“■■,你过来。”工匠拖着一条伤可见骨的腿往他那边挪动些许,惊得少年人就差喊他别乱动,只得乖乖听话脱了甲胄上衣,团吧团吧跟个抱枕似的铺在他没事儿的那条腿上,侧身躺下,把肩背和手臂上的伤亮了出来。
工匠从自己的储物口袋里掏出些应急用的药品与造物件用的工具来,看得少年金色的眼睛瞪得溜圆,低声喃喃道,■■哥,这是能拿来清理伤口的东西吗……?
他横这小子一眼,没好气儿地说,你还有得挑吗?
少年哀嚎一声。
然而工匠并没有直接拿了这些看得人脊背发寒的东西往他伤口上戳,沉默地摆弄着药品,而后才开口问他道,■■,你可有想过要什么样的兵器?
说到这个,少年可来劲儿了,虽然身体被人制住不好动弹,那一双金瞳却眨了又眨:“我不挑的!”
工匠一阵无语,取了清洁地水来动作小心地往人伤口上倒,话倒是没停:“那就是毫无想法了。怎么的,我看你也不着急,莫非是我操了份闲心?”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可着急了,”少年将领又想晃晃脑袋,被长辈无情地按住不许动,只好委屈地光用语气表达自己的诚恳,“■■哥造得,哪儿有我挑剔的份儿。”
明晃晃的奉承,但他心情确实好上不少,笑道:“你倒是比■■那家伙识趣,知道少插手。”
■■便温和笑笑,回道:“■■哥这不是关心则乱嘛,■■哥你那阵子憔悴的样子,束发也时时有些散乱,谁看了不心疼几分。”
什么混账话,他腾不出手来教训人,也不想真让人处理伤口时痛着了,只能冷哼一声,回敬道:“哪里学来的,敢调侃我了?”
少年打个哈哈,囫囵把这个话题带了过去。
他和人讲话确实是抱了转移注意力的心思,但兵器一事他也确实思量许久。■■是剑首徒弟,但他又始终觉得,■■不适合用剑。
陌生荒芜的星球上只有深黑长夜,篝火噼啪作响。少年背对着篝火侧躺在他腿上,像是累得很了,快要睡过去了。
“……刀,你看如何?”许久之后他才终于轻声问道。
■■不答,大概是真的困得紧了神思涣散。
他想,大刀利于马战,乃将家之技,非步士之所宜。尽用大刀者,必有力之士,兼以快马,而手法为要,格开彼器便能近身,焉得不胜。
这个从小他看着长大的家伙看着身形不如何结实,但力气可不小。他方才一定要检查他伤处也是担心他时候使其他刀兵之时可会留下隐患。
只是戟和长柄大刀这类长兵不便回防,这小子又是跟着他师父学剑术的,就算他有心替他打了一柄长刀压阵、也算是提前贺他坐上将军之位——可是这将军之位当真是什么好东西?■■自己没有主动求这一席的意愿,他师父也不太乐意自己死前还要送小徒弟一程。
他们几个做长辈的都不会乐意。
可偏生这少年郎确有将才。
工匠长叹一口气,拿着尺寸不合的工具和药物给人简单处理好伤口之后便拿了些纱布来裹上。少年人睡得昏天黑地,他只好把自己外衫脱了下来给人盖上,自己在这暗夜无边中无声地长吁短叹。
■■散了发后活像个毛球成了精,躺他仅剩的那一条好腿上,不多时就压得他快没知觉。
而他看着这个睡得人事不知的小辈,只能无语凝噎。
救援到了后两人的伤势自然不成问题。■■大概是记得自己躺人腿上一夜,一趟一趟地往他那处跑,就怕他伤着哪儿了,惹得工匠最后挥手赶人,说你再来我面前显眼就别想要兵器了。
那时他人在工造司好像是去寻这机械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踩在金人手臂上去看面前巨大而结构复杂的机械与管道,只来得及低头瞥一眼立在地上望着他的少年。
而少年听他这话,当即一个立正,同手同脚地走了出去。
他乐不可支,手上却因为这片刻分神,指尖猛地被烫一下。
工匠迅速抽手,这灼热火焰却跟着他来,一口吞下他双手,再盘旋而上。
剧痛间他似乎正被什么缚住,跪倒在地上,呼吸都不顺畅。一双制式熟悉的靴子停在他眼前,于是他抬眼去看。
面容成熟许多的■■配合地蹲下身来,手里端着盆清水,盆沿搭着条帕子。将军沉默地拿着帕子沾了水,轻轻擦拭他脸上的尘土血污。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模糊地念出一个名字。
许许多多的问题挤满了他的胸膛,有他还记得是怎么回事的、也有没头没尾,不明所以的,念头如倾盆大雨一般浇得他找不着方向,一个问句却脱口而出。
“……刀还趁手吗?”
那把刀他思来想去,既想它攻守兼备,又不远落了气势,还得担心会不会花里胡哨反而成了■■战场之上的负累。最终样式终于成了个四不像的物什——这世上哪有刀身刀柄几乎是对半开的长刀?好在他毕生所学,允许他异想天开,只可惜这长刀他最终没见到威力如何。
年轻的将军手下动作一顿,扯扯嘴角,露出一个不太成功的笑容来。
“嗯,”他简短答道,“谢谢你的礼物,■■。”
他咧嘴想笑,却只咳出暗红血液和些许碎肉。
……只可惜他见不到这刀未来如何了。
人也是一样的。
5.
“刃。”
那声音带着沙哑笑意唤他名字。
深红火舌闪动,那人就在这花海一般的火焰中笑着念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姓名,复又称他为“刃”。
而刃走上前去,终于看清此人面容。
6.
他挥剑砍下的时候,面前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却是银白发色的人根本不躲闪。刃狠命一砍之下,面前的人这一身骨肉便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活像是被卷进了什么机关里生生绞开。
而他只是笑。
“■■,你觉得我这样改制可好?”
他一面笑着问,一面嘴里冒出血液与些许脏腑碎片来,神情却不改半分。
刃不答,只拔剑再砍。
长发、耳朵、半边脸颊、小半个肩头、半根锁骨、两根肋骨、一团大概是肺叶的东西……
残肢如同落叶一般悉数堆在两人脚边。而被虐.杀的那人笑容却不改。
“刃,”他带着仅剩的小半边身体与半边下颌与下巴,忽然问道,“你可有好受一些?”
刃下意识低下头去,却看到这个被他一剑一剑慢慢削去半边身体的人,双手仍旧是完好的。
7.
那双手落到地上,滚了两圈,不动了。
刃站在这空空荡荡的火焰中央,任由火舌吞没。衣物烧焦,皮肉翻卷,心中的怒火恨意仍旧横冲直撞。痛苦如影随形,烈焰永不止熄。
他提了剑,却斩不断。
END
看到这里想来大家也看出来了关于大概率看不出来我想表达什么这件事情(什么绕口令)这文写得很不满意,也许明天醒了就删掉,也许仙舟剧情逐步公布之后再重写……总之,向观看了一篇莫名其妙的内容的各位表达我的歉意orz
闲话内容略多,发评论区吧。再次感谢每一位看到这里的朋友。
【奥裳】一川絮梦
*是风烟乱絮,惶惶心喜。
*记得看标题,别打我。
01
春月末,巴蜀通路上行人渐多起来。
入川的路险又长,杏黄衣衫的少女毫不在意,兴奋地把剑吟唱:李少侠,年十五,离家学剑十年满,功成名就把家还。
“你成什么功,就什么名了?”她师父语气平平,听来却十足讥讽,“漠北街市上说书先生知道你的名字,满街的孩子记得你给他们买糖葫芦的功劳。”
“师父,就给我留点面子吧。”李素裳扁了嘴。这么一小段话,还是她求了说书先生三天三夜才给编出来的,她背得可开心了。
师父名叫程凌霜。人如其名,穿一身素白墨边的衣,面上冷若冰霜,一副不好相与的样子。但相处了十年的李素裳知道她的脾气,用一句川中...
*是风烟乱絮,惶惶心喜。
*记得看标题,别打我。
01
春月末,巴蜀通路上行人渐多起来。
入川的路险又长,杏黄衣衫的少女毫不在意,兴奋地把剑吟唱:李少侠,年十五,离家学剑十年满,功成名就把家还。
“你成什么功,就什么名了?”她师父语气平平,听来却十足讥讽,“漠北街市上说书先生知道你的名字,满街的孩子记得你给他们买糖葫芦的功劳。”
“师父,就给我留点面子吧。”李素裳扁了嘴。这么一小段话,还是她求了说书先生三天三夜才给编出来的,她背得可开心了。
师父名叫程凌霜。人如其名,穿一身素白墨边的衣,面上冷若冰霜,一副不好相与的样子。但相处了十年的李素裳知道她的脾气,用一句川中有许多漠北没有的吃食,就轻易劝得她同行回乡了。
阔别十年,川中忆剑山庄的门头换了块新的。李素裳之所以能认出来,是因为旧的的那块缺了个边角,是她四岁练剑时不小心削去的。
李素裳抬头看匾额,低头看自己爹妈,同记忆中并无什么区别的样子。娘永远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爹却是乐呵乐呵一派祥和。
晚上用饭的时候只听见父女俩互相说道,另外两人却是默契一般安静进食。
“唉,本来我不信娘和师父是同门师姐妹的,现在一看……”李素裳和她爹李绅挤眼睛,她爹觉得好玩,也挤回去。
她母亲秦素衣看不下去,各飞了一记眼刀过去,两人才低头老实自己扒拉碗里的饭。
用过了晚饭,李素裳带她师父去房间安置,自信满满地问:“师父,怎么样,川中的点心吃食和漠北不一样吧?”
程凌霜嘴角带着饼屑,仍是面无表情:“我以前吃过。”
“啊?”李素裳想了想,“是我娘请您吃的吗?也对,你们毕竟是同门。”
程凌霜摇头:“不,是你爹。”
“哦……啊?!”李素裳满头问号,险些一头撞在自家的柱子上。
纵然十年师徒,程凌霜也无法理解世上为何有素裳这样天性跳脱的孩子,整天开开心心咋咋呼呼,什么心思都没有。
她甚至是秦素衣生的。
在漠北的十年里,李素裳没怎么收到川中寄来的书信。本以为两地相遥,路途艰险,不曾想是她爹给送来的东西除了吃食都被师父“处理”了,而那些吃食自然也没落到素裳肚子里。她师父可是能让五岁的孩子站在外头练剑,自己坐在旁边吃饼的高手。
原来那些饼……
“唉,师父,你真是……”要不是已经吃饱喝饱,李素裳现在可能会有那么一点点生气。
程凌霜不以为意:“多吃只会影响你出剑的速度,你本来就够笨了。”
其实程凌霜说错了一点,李素裳不是没心思。有那么一对舍得把五岁女儿送到大漠深处的爹妈,加上她这么一个天生不通人情的师父,李素裳从小就学会了自己体察人事,往来人情,虽然其中七八成都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学来的。
李素裳最近的心思,在一个罗刹人身上。
“罗刹人,我又来看你啦。”李素裳熟门熟路到了一处所在,探头进去。
隔着半幅布帘,只能瞧见他颌线分明的下半张脸,皮肤白得惊人,两片薄薄的嘴唇互相触碰,平静下出诊断:“回家多喝热水。”
这是什么药方?李素裳不懂,但前来求医的中年男人却连连说着“谢谢大夫”离开了。
“你……你家乡的医术,还真特别。”她疑惑,“关键是,大家为什么都相信你啊?”
已近傍晚,后头没人排队,李素裳就自个坐下来看罗刹人收拾东西。啊呀,他就连这么普通的动作,都如此好看。手掌薄,手指又细长,多么适合给戴上金银玉器来观赏。可惜她没有这些玩意,不然高低要送他一个的。
罗刹人投来一眼,李素裳睁着那双纯净水瞳,一脸无辜。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不都全拜你所赐么。”他善意地提醒道。
02
要说起这位罗刹人,放眼整个城里,没有第二个人能和他一样好看。而要问起他在这行医的原因,又不得不提起我们的李少侠。
那日在杏子林里和师父练功岔了真气,李素裳以为只是往常那样休息一下就好了,强忍着没说。她师父也没注意,练完功就飘然而去了,留下李素裳差点痛死在林子里。痛得昏天黑地正想着要不要写一封遗书,又想起自己不通文墨。李素裳又悔又恨,眼冒金星胡言乱语“下辈子我一定好好读书”。
突然眼前一亮,以为上天听从了她的忏悔,派下天人来拯救于她。
“别动。”天人说,李素裳神奇地安静下来。
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法,李素裳体内真气很快恢复顺畅,甚至还有点饿。
“你、你……”李素裳当然不认得他,拥有如此美丽的一张脸,就连那长如绸缎的金发都是人生仅见,她下了判定,“你就是神仙!”
“我不是仙人。”他说。
“那就是神医吧。”李素裳换了个说法。
“神医”面色冷淡,碧珀一样的眼珠不带情绪流转,只朝着自己的目的地走。路过这里,救助她,好像只是一件分花拂叶的小事罢了,并不值得放在心上。
“神医,你从哪里来?”
“看你生得这般模样,不是神州人吧?倒像是我在漠北见过的那些罗刹人……唔,大家都说罗刹人很坏来着。”
“……”男人扫过来一眼。
李素裳马上接着道:“但你救了我,你是好罗刹人。”
他不怒不言,只是走着。他步子大,她步子快,倒也始终没落下。
李素裳倒不是故意跟踪他,但世事就是如此无巧不成书。他们的方向是如此一致,甚至一路到了李素裳自家门前。
这时候他才愿意搭理她一下,道明自己的目的。
“哦,你要找仙人?”
“是,我听说她在此地。”
李素裳摸摸脑袋,不是很想让救命恩人失望,但寻思半天,还是只能据实已告。
“如果你是说赤鸢仙人的话,她已经走啦。”
这位仙人算是李素裳的师祖,很久没有出现在神州过了,上一次据说是入川见了一回她娘,然后又很快离开继续云游四方了。
“虽然我也很想见她一面,不过也不知道她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这人一路上都没什么表情,听到这里才露出一丝明显的失望。
虽然只认识了这么小半个时辰,李素裳却因为他的失望而小小地揪心了一下。
她无意识地抓起他的手腕,信心满满道:“我带你去找我娘和师父帮忙吧。”
对于李素裳清早出门下午带回来一个男人这件事,秦素衣和程凌霜保持缄默,只有她爹李绅如遭雷击,喃喃自语:“原来我家素裳已经到这年纪了。”
李素裳察觉到她娘和师父都不大想在外人面前提起那位仙人,大约是为其保守秘密,免得受人打扰。但这位罗刹人救过李素裳的命,因而她们没赶客,只给了个模糊的说辞。
如果仙人还会回到神州,那么应该还会到忆剑山庄。因为她在这里寄放了一样东西。
罗刹人决定等一等,他有一些时间。
他落脚在城南一处沿街小院,李素裳常去找他。起初周围的人害怕他的异族样貌,不敢靠近,李素裳便同他们说这罗刹人是个神医,亲自救过她一条小命。渐渐这名声传开去,也有人大着胆子来问。罗刹人抿嘴片刻,终还是坐下来给人看上一看。
这么一看,他就成了城南这片的“罗大夫”。只有李素裳每每来,还叫他罗刹人。
“今天过得好吗?早上吃了什么?明天要去放河灯吗?”
李素裳每日练剑四个时辰,这之外的时间,她都用来关心罗刹人。她有几百个不重样的问题好问他,他只会问一个问题:仙人什么时候回来。
李素裳叹气,趴在桌板上。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她不说话,这里头就静悄悄的。过了一会,罗刹人说:“我不爱吃辣。”
有许多他想要离开的理由,这一条是李素裳能够理解并接受的。
“嗨呀,那我带你去吃糖油果子嘛。”李素裳又高兴起来。
罗刹人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我也不爱吃甜。”
李素裳撑着脑袋看他,知道他话还没说完。
“我今天过得不错,早上没有吃。”罗刹人一条一条答复,“还有,我不去放河灯。”
这里的一切与他并无什么关系。他穿着自己带来的衣裳,也没再与除了李素裳之外的人结交。那河灯所代表的意义,他原本就无心打听。
她的小脸盖上乌云,但还不到下雨的地步。她心思太浅,连这不掩饰的失落,也只是像个没吃到糖也不会伸手要的孩子。
“噢,好吧。”她自己给他找补,“你是不是不会泅水,有点害怕?”
罗刹人没说话。
“其实我也不会。”她自己接着说。五岁就到了大漠里,连看见过的溪流都一只手数得过来,她看到那江河湖泊时,甚至有点晕眩之感。但那些河灯实在做得精巧非常,李素裳想看,又害怕靠得太近不防落了水去。
少女的眼睛原本是琥珀糖仁的颜色,可她一旦不大高兴,那眼中便染上了两份忧愁的凝紫,教她看起来浑不似平日没心没肺的模样。
罗刹人将最后一样东西理好,回头,桌边的李素裳发呆看着外面。她要想的心事太少,因而那份天真的失落仍挂在脸上。
要不就去一次吧。也不定是陪她,有要买的东西。稀奇的玩意儿不都喜欢在闹市卖么,用来做实验打发时间也不错。
“素裳,我——”
他这里将要开口,就看见李素裳眼睛一下亮起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外头一道清丽身影不疾不徐走过,李素裳高兴地招呼:“师父!”
程凌霜出来买豆腐花吃,一碗咸的,一碗甜的。这在川中倒也没什么,但她独树一帜,要把两碗混在一起吃,老板看了沉默,旁边的食客要同她争论。她不爱争辩,只是用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神看别人,给人看得心里毛毛的,她又买了两碗混在一起带走。
这会她心情不好,看见李素裳,站在门口就说:“你怎么又在这。”
她看过李素裳,又走进来看罗刹人。她目光太直,罗刹人却并不回避。程凌霜也不和他说话,转而又向李素裳:“他还不如你爹。”
“啊?”李素裳听不明白。罗刹人大概懂得,但他无法向李素裳说明。
李素裳不管这些,邀请她师父一道去放河灯。她又露出那种期待的目光,眼睛亮亮的,令人拒绝不了。
噢,原来她对人都是这样。罗刹人慢慢地想。
程凌霜不关心河灯,但是她需要一个证明。那碗又咸又甜的豆花进了李素裳嘴里,她的表情难以形容。
“好吃吗?”程凌霜问。
“呜……好、好……”李素裳苦着脸试图扭曲自己的口味,视线和罗刹人交汇,看见他像是同情的目光。
她还是不能愧对川中百姓,老实道:“好难吃啊!!”
程凌霜摇摇头,认为她没有悟性。李素裳又去看罗刹人,却惊讶地发现他在笑。
月余来,李素裳头一次见他笑起来的模样。不为着他从未说出口的来意,也并非讥讽嘲弄的口吻,只是因为眼前这桩小事,只是因为李素裳。
口中复杂难言的味道瞬间散淡不少,李素裳心情又好起来了。
怕程凌霜还要去买豆花,李素裳借口自己要回家练剑了,把她师父一道带走。逆着夕阳,罗刹人站在门口,当做一场目送。
那少女背影似永不知疲倦,对着她师父手舞足蹈说些什么。
此地非他故土,人与物都难以勾起他的情绪,放眼望去,处处风景,也仅仅是风景。可那女孩子忽然间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他便也入画了。
李素裳最后也没去放河灯。
她远远地站在桥上,看着岸头的人们热热闹闹挤来挤去,将一盏盏色彩各异的河灯轻轻推出水面。那些河灯颤颤悠悠,或独行一路,或三五抱团,乘着涟漪水波,流淌向愿望实现的地方。
“咦。”李素裳突然想开了,“我又没有愿望,为什么要放河灯?”
“这样看就挺好了嘛……到时间回去练剑咯。”星晴夜幕下,少女下得桥去,买了三两包子,一路蹦蹦跳跳回家去了。
那桥上没了她的身影,另一边桥头老柳下的人才动了一动,往城南小宅去了。
03
“素裳,你没有别的事要做吗?”某一日,罗刹人真心诚意地发问。
他在这里住了小半年了,对李素裳的称呼也有所改变。
尽管有救命之恩,罗刹人一开始也并不愿意扯上太多人际关系,便只用“你”来代称。后来落脚在此,觉得应该讲究些当地礼数,就叫做“李姑娘”。李素裳拉着他从街头指到巷尾,有五个都是李姑娘,便又改叫做“素裳姑娘”。李素裳还是不满意,说他一个外乡人,每次光称呼就要说四个字,自己不嫌累吗?一拍板,就叫“素裳”。
李素裳坐在小桌旁喝茶。罗刹人泡茶手艺一般,好在她也品不出区别。她在这有一张特别的小凳,是她有一回自己带过来没拿走的,罗刹人也没让别的病人坐。
她坐在那小小一团,听见他问,她就答:“别的事?噢,我今天练了剑,给路口的大叔推了一会他的豆花车,帮小宝他们摘了挂在树上的风筝……你是有什么要我帮忙吗?”
他没有要她帮忙的事,也并不需要她每日点卯似的关心。
寻常人听到这里大多应该明白话里的意思了,但李素裳不明白,她甚至不是装的。
“我是说,你不用每日特地来看我。”罗刹人试图继续委婉。
李素裳眨了眨眼睛:“我没有特地来看你啊。”
这城镇一共就这么大。需要纠正的是,李少侠每天要早起练剑,然后一路从城西游荡到城东,再从城北回转城南,日行好几善。她只不过是回家必经过他门前,一双脚到了这里就自动拐进来了而已。
罗刹人有点苦恼。
李素裳隐隐约约有点明白了,嘴里的茶变得微微泛苦。
“你觉得我很麻烦吗?”女孩子低着头问。
她喜欢坐在靠门口处,一边望着外面人流往来,一边同他搭话。帘外日光偏爱她,将她轻柔笼罩。但因为他这一句话,她周遭好似都黯淡下来。
“不是麻烦。”罗刹人摇头,“素裳,我不是神州人。”
“我知道啊。”李素裳疑惑,“你是罗刹人嘛。”
“你不应该对我……”他斟酌用词,“我是说,你应该有更多别的朋友。”
李素裳一愣,直白道:“可是我最喜欢你呀。”
她笑起来,弯弯的眉,弯弯的眼,咧开的嘴唇里白白的牙,满满都是无邪的清澈。要是给她发上系两个银铛,应当还能听见清脆玲玎的声音,像春夏屋檐上一串风铃。
她明明都还不懂,也还没见过许多人,却认定了他是“最喜欢”。
罗刹人没说话,站在阴影里,像一尊陈旧的雕像。
李素裳觉得他不大高兴。原来有人不喜欢别人的偏爱么。与人相交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她自打认得罗刹人,每天都过得很快活,完全没想过人家不这么觉得。
少女十五年来的莫名自信受了沉重一击。
“我回家了。”她喝完了茶,连茶叶也嚼碎咽下,舌根苦得发颤。
她有礼貌地道别,罗刹人注意到,她没有像前日一样说明天再会。
04
有好几日,李素裳都没来。看诊的人却多了起来,罗刹人白日变得忙碌起来。
他以为李素裳有别的事忙,或者她真的是去找别的朋友了。
偶然那么一次,教他发现了真相。那姑娘左顾右盼,借着排队看诊的人群遮遮掩掩从他门前经过,做贼似的小心翼翼。
但她到底没做过贼,连说谎都不会,她分明已走过去,偏还要回头望一望,给他望得双双愣住。
这一眼积累了几日的气愤,李素裳恐怕自己赌咒发誓不再来找他了,但到了这一刻,皱巴巴的眉和扁扁的嘴都只代表了少女的委屈不甘,令他心中升起愧疚的情绪,差点忘了要给病人答复。
李素裳从来不会打扰他给人看病,也没像从前那样等着人走了再进来找他说话。她站了片刻,就转头回家去了。
“罗大夫,我的病很重吗?”面前的老人忧心忡忡。
“没有,为什么这样问?”
老人稍放下心,道:“你一直在叹气啊。”
“……”
罗刹人欲语还休,最后仍是叹息。
李素裳不来,这里就变得全然安静了。他泡了一壶不好喝也不难喝的茶,一共也只有两个杯盏,他自己用其中固定的一个。另一个并不属于谁,但自从李素裳不来,也没再使用过。
她确实有许多事可以做,她来看他,是因为想来。不来了,对她的生活也没什么改变,反而是罗刹人自己发呆的时间变多了。
李素裳的小板凳在角落积了一层薄灰,罗刹人看着它,没去清理,也不想挪动它。
外头路过提着豆腐花的程凌霜,罗刹人鬼使神差喊了一句:“前辈。”
程凌霜站在那,有些许不耐烦:“谁是你前辈?”
“……”李素裳那个性格到底是像谁,又是被谁带出来的?
他问起少女的事,程凌霜答:“她在闭关练剑,过几日要动身了。”
罗刹人惊讶:“你们要走了?”
李素裳爱向他听故事,自然也说完了自己的一辈子与他交换。他知道他们相遇那时,她也刚从漠北回来。他只是没想过,先离开的人会是李素裳。
程凌霜不喜欢他的说辞:“谁是我们?她自己要走。”
神州广大,剑术有成的少女心中跃跃,要去一试锋芒。
这一晚罗刹人睡得不好,闭上眼睛,眼前都是李素裳的剑。
她十分爱惜它,走到哪里都带着,只是从不在他面前出剑。
可他的梦里却有她动武的样子。她爹娘从小送她去学剑,她师父教了她十年如何练剑,他们都没告诉他那江湖多么凶险,不是有一手精湛剑术就能来去自如的。
梦里那杏黄衣衫的少女身形灵动,垂燕十三式融会贯通,剑势随心变幻,只是输了一成老辣心机。
他怎么会用这样的角度看着呢,李素裳明明是很爱笑的姑娘,前一刻还探头进来说“我又来看你啦”,后一秒就铆足了与人同归于尽的气力,染了一身血,躺在地上。
她已经无力动弹,却好像知道他在这里。她看过来,星星没照亮她的眼睛,那里面是不高兴的紫色。
你为什么不救我。她的眼睛好像这样说。
“铛——”
静谧巷子里响起了第一声打梆,他醒过来,满头是汗。
模糊月影挂在西边,透明得像是幻觉。罗刹人若有所感,一路向外,开了院门。
黄衣少女背着她的剑和简单行囊,正路过他门前。
“啊——”李素裳吓了一跳,看见是他,长舒一口气,“还以为见鬼了。”
他不说话,她才又想起来他俩是“闹掰”的关系,低下头去不看他。
他问:“素裳,你要去哪里?”
李素裳想不理他,这将明未明的天色正如她连日来辗转的心事,总是无从排遣。
“我不是来找你。”她答非所问。
“嗯,你不是。”他顺从接话。
李素裳又说:“我也没找别的朋友。”
罗刹人默了片刻,道:“对不起。”
李素裳抬头看他,想说什么,又大概觉得没意思,于是就想告辞。
“我要走了。”
“去放河灯吗?”
“啊?”两道声音重叠,李素裳怀疑自己听错了。
清晨帘幕半卷,罗刹人半靠门扉,用眼神告诉她,她没听错。
“今天就去,如何?”他甚至定下了时间。
“可是我……”李素裳瞧瞧自己,任谁看了都是要出远门的打扮。但他是罗刹人,又不懂神州规矩……呃,应该是不懂的吧。
好吧,原谅他一次。毕竟是她最喜欢的罗刹人嘛。行李可以再收拾,晚一天出发也没什么。
05
老柳迎风垂落江岸,异乡青年等着了一位神州姑娘。
李素裳换了一身衣裳,正是时下城中少女们中流行的襦裙款式。这副打扮,看起来文静许多,只是一开口就全然暴露:“罗刹人,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神州天地要迟一些才能见识到李大侠的风采了。”
他又笑起来。江风习习,朗月入怀,李素裳都看不见,只说:“我真喜欢看你笑。”
罗刹人不习惯这样的坦白,看天看地,看江看月,最后指向一处:“去买灯吧。”
五色纷繁,素裳选来选去,选中了一盏明黄颜色。
“像你。”她指指他的长发,极为自然地薅过来一缕,与已经点燃烛火的河灯对比。
少顷,空气中传来烧焦的味道。他的头发太长,她靠得太近,风吹歪了火星子,一下就点燃了。
“……”在惊讶出声之前,李素裳徒手握上,熄灭了火星,“对不住啊,你的头发。”
都这时候了……重要的是头发吗?
他是没想到放个河灯也要行一回大夫职责的。翻过李素裳手掌,拇指食指并着掌心都泛起了红痕。
他不是跌打师傅,也没有随身携带药材的习惯。
“没事啦。”李素裳生活经验丰富,小小烫伤,她蹲下身,要把手伸到江水里降温处理。
蹲下去才想起自己是个怕水的,水面涟涟,晕晕点点,犹如黑洞一般。她眼前一花,差点一头栽下去。
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了她。
“呼……”半只衣袖和下摆都沾湿了,李素裳却并不在意,“你又救了我一次。”
但提出要和她放河灯的人,就是他啊。李素裳,你这个样子,别到外面被别人骗去了。
他在心里默默想,没有说出口。
李素裳到摊上重新点了烛,回来时站在岸边犹豫。
她的头发很长,并着腰间绦带在风中舞动。蜜琥珀的瞳光看过来,犹豫踌躇。
有一些话就算是李少侠也说不出口,却都在她眼睛里放着。那些小小的期待,犹如晴夜里满天的星子。他不是爱仰望星空的人,却不忍让它们失却光芒。
他走过去,像刚才那样牵住她空着的那只手。
李素裳带着他走到岸沿,小心翼翼蹲下去。明明很害怕,却还是愿意把自身安危都交给了他,她手抓得很紧,他反握回去。
“素裳,你许了什么愿望?”他随口问起,想分散一些她的注意力。
李素裳正努力将明黄河灯平平稳稳送入水中,闻言侧头回望,笑说:“当然是希望你的愿望早日实现呀。”
他又是在何时向她说过他的愿望?
罗刹人怔怔,江心月影憧憧,他忽然入魅一般,望天自问,今夕是何年?
“素裳,你自己的愿望呢?”
他想要多买一盏河灯,为着身边这个少女。
李素裳站起身来,不知是忘了还是没注意,她没松手,仍是紧握着他的。
“我的愿望不用放河灯呀。”她说。
他不理解,她于是解释:“你想要见仙人的愿望,我没法帮你实现,只能为你许愿了。但我的愿望,你可以帮我实现啊。”
她的刘海被吹乱去,大概是有点痒,她眯起眼睛笑,他因而看不见她的瞳色如何,也分辨不出她是高兴还是难过。
“罗刹人,你好不好不要走?”她许愿,并不是一定要实现,将选择交到他手中。
他没说话,呼吸湮没在江风夜月里。
“好不好留在这里?”她又说,“和我一起。”
今晨要悄悄离开,甚至不及道别的人,不是李素裳自己吗?哪有要人留在这里,自己却离开赴险的。
“好不好啊?”她摇晃着相牵的手。
那晃动的力道顺着左臂波及心脏,他看见江水倒影自己张了张嘴。
“滴答。”
天幕落下一滴,撞进平静水面,散碎月色,模糊了并肩牵手的画面。
他没听见自己的回答。
因为李素裳其实没有问过他。
他睁开眼睛,原来是窗外落雨了。
他只是漫不经心看一眼外头,又转过来看李素裳。
她安静地睡在这里,不管外头五百年世事如何变迁。她有没有梦见呢,有没有得到答案?
他也想知道,在那个梦里,自己最后会说什么。
但他们都不会有时间再一起做梦了。
“素裳,你该醒了。”
他将手覆在透明的玻璃器皿上,下方是李素裳的手掌。她在握着什么呢,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
“让神州天地看看你的风采吧,李大侠。”
———分隔线———
我承认,我有罪(滑跪)
我有一种写到奥裳就会不受控制emo到自己的病TUT
本来是想写个沙雕欢乐故事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知玄玄你真该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