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三乙女向】【贾充/OC】执迷不悟
Summary: 她梦见了另一条时间线的丈夫。
Notes: 真三现代paro的司马景会梦见正史贾充吗?会的。主要是老夫老妻的日常,内含一些对正史贾充(可能并不公正的)的负面评价。文中提及的歌:没那么简单-黄小琥
妻子做了噩梦,夜半醒来,被汗浸湿的丝绸睡衣紧贴在背后。他用食指和拇指拎起她背上潮湿的布料,轻轻抖一抖,像儿童乐园里的母亲摆弄玩得衣服湿透的孩子。司马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微微佝偻着背,白日里被利落妆容和垫肩西装藏起的憔悴像蓬乱的长发一样无拘束地披散。她直勾勾地盯着被子底下膝盖的模糊形状,突然低声说,我梦见你和...
Summary: 她梦见了另一条时间线的丈夫。
Notes: 真三现代paro的司马景会梦见正史贾充吗?会的。主要是老夫老妻的日常,内含一些对正史贾充(可能并不公正的)的负面评价。文中提及的歌:没那么简单-黄小琥
妻子做了噩梦,夜半醒来,被汗浸湿的丝绸睡衣紧贴在背后。他用食指和拇指拎起她背上潮湿的布料,轻轻抖一抖,像儿童乐园里的母亲摆弄玩得衣服湿透的孩子。司马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微微佝偻着背,白日里被利落妆容和垫肩西装藏起的憔悴像蓬乱的长发一样无拘束地披散。她直勾勾地盯着被子底下膝盖的模糊形状,突然低声说,我梦见你和别人结婚了,和李安国的女儿。
这样说的时候,妻子的眼睛没在看他,声音里感情寡淡。然而贾充分得清楚,她此刻并非当真心情平静无波,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说出这句话,所以习惯性地用平直冷淡来遮掩,塑造出一副淡然的假象。她还人微言轻的时候就这样,后来站得越高越是如此,不愿有片刻让人看出局势不在她掌握之中。他有些想笑;到他们这个年纪,梦见死人是常有的事,梦见配偶和死人的女儿结婚却不常有。然而直觉——无数次的吵架、冷战、互相讥嘲供养出的那种直觉——告诉他此时不能笑。有一回他笑了,从来只会把眼泪往回憋的妻子在他面前涌出了泪:你觉得我很好笑是不是?谁在你眼里都好笑,都不如你看得透彻是不是?是,我是好笑,我居然觉得你会懂。你根本不知道,我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对你说出口——
“李丰?”他从床头柜上扯了张纸巾,擦拭她额头和鬓角的汗,力道尽量放轻。“他都死透了。怎么会梦到他的女儿。”
“我不知道。”司马景仍然垂眼盯着被子,那披着一层镇定脆壳的声音细听似乎是恍惚的,像梦呓。“我还梦见你和她一起写情诗来着。”
写情诗?贾充在心里啧了一声。人的潜意识还真是什么都编得出来。年轻的时候他连一封正儿八经的情书都没给司马景写过,迄今为止拼凑过最抒情的东西是初中的国庆节广播稿。李婉倒真是他们这一辈里小有名气的才女,但他没见过她,也没兴趣见,只知道她确实出版过诗集,因为当时她爸炫耀性地抱了一大摞在办公室到处送。他拿了一本垫泡面,直到搬工位的时候弄丢了都没翻开。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是夏侯玄的案子收尾的时候,有人提了一句李丰的女儿被牵连着丢了工作,不然还能继续在洛阳师范大学教书,可惜。
有什么可惜。洛阳这几年有多少人被家人牵连着丢了命,丢了工作又算得了什么?贾充把变得湿软的纸巾揉成一团,扔进床边的垃圾桶。“我猜写得不好。”
“烂。”司马景言简意赅。“你在梦里做人也烂。为了前途和李婉离婚了,让她一个人被排挤到边区支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二婚娶了郭伯济的侄女,天天跟你闹矛盾,没事就怀疑你出轨,再要不就是和李婉藕断丝连。你们只顾着吵架,孩子也没照顾好,两个儿子都夭折了。”
“听起来像上世纪的家庭肥皂剧。”贾充无动于衷地评价。他把手从妻子后背的衣摆下探进去,摸了摸对方汗津津的背,不像能用纸巾擦干的样子。于是他翻身下床,顺便用干燥的那只手摁开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眼时间。五点四十七,尴尬的钟点。洛阳在他们紧闭的深灰色窗帘外已经苏醒,在灰白的天光中一寸寸地重启车水马龙,也重新催动生死悲喜的流转。现在起床多少有些不甘心,但继续睡又睡不了多久就要起身上班——这主要说的是司马景。从他们刚结婚那会起她就有焦虑症,无数个夜晚他因她惊醒而惊醒,听着她的呼吸掐着表记时间,慢慢地总结出来,她每次醒来至少要四十分钟才能再睡着。他的妻子从性格到病症都复杂得让人着迷且痛苦,足够他归纳出很多条规律,不是所有都像这条一样一直沿用到了今天。贾充走进浴室,从壁橱里拿了一条毛巾,拧开洗手台的水龙头。等水变热的同时,妻子的声音又从卧室里传过来,堪堪压过水声。
“后来你为了向上爬,把一个女儿嫁给桃符,又嫁了一个给安世的儿子。后面那个随她妈,也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不知道你怎么教的。”她停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语气里居然隐约有一丝残忍的快意。“你是当丈夫失败,当父亲也失败。”
“是。我的错。”贾充心平气和地回答,把毛巾在热水下彻底打湿,再拧干。他在想这高枝倒是攀得够高,把司马家的两个潜在继承人一并笼络成了女婿,真是梦里才能完成的谋划。不过,当时他要同司马景结婚的消息传出去的时候,也不止一个人说他高攀,迟早要摔下来。将近二十年过去了,他站得仍然像当年在红毯上挽着司马景时一样稳,那枚银白戒指也仍牢牢地锁在他的无名指上,而那些煞有介事的预言早已变成了蓄意讨好的巴结。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是吗?
他握着热毛巾回到床边,重新在妻子身边坐下。司马景看了看他,自己解了两颗胸前的扣子,让他能把毛巾伸进睡衣里,擦她汗湿的后背。
“……再后来李婉回来了,安世牵线安排你俩见一面,把以前的事说开。”她嘴里还在絮絮地念叨那个滑稽的梦。“郭槐发脾气,不让你去,你就一辈子再没见她。”
“这有问题么?”贾充擦拭到她的肩胛骨,觉得怎么好像又瘦了,不由用被毛巾包着的手掌多摸了几下。上次复诊的时候医生说了,体重持续减轻不是好征兆。“如果去见岂不更坐实了藕断丝连。”
司马景哼了一声,显然情绪上不喜欢这个回答,但逻辑上又难以反驳。她想了想,很勉强地说:“没有。除了显得你很窝囊。”
贾充允许自己翘了一下嘴角。他把毛巾翻了个面,又伸进妻子的睡衣里,一路擦到颈根,同时向前倾身,附到她耳边。
“你知道的吧,”他对妻子轻声细语,是一种轻柔的戏谑语气。“现在也有的是人说我窝囊。”
司马景不说话了。他们当然都知道办公室里流传的那个笑话:全法务部只有贾老师真的把公司当家,因为他在家当妻管严,上班也在当妻管严,都一样。过了一会,她再开口时声音小了一些。“你自愿的。”
贾充把毛巾抽出来,预备扔到脏衣篓里去。“是,我自愿的。”
一上午过去了,司马景始终没能从后劲里爬出来,动不动就回想起那个梦。为了淮南分区的事,一圈高层核心躲在会议室开小会。她每过十几分钟就走神一次,被扯回到那部贾充和两个陌生女人领衔主演的家庭肥皂剧里去,然后坠入一阵应激般的胸闷气短。没人指出行政总监公然开小差;大多数人是不敢,少数人是不想。如果司马师还在,一定会当众点司马景的名,问她一个需要聚精会神听他讲话才能答出的问题,让她在所有人面前下不来台。从小他就用这种手段管教她,到她二三十岁还用得乐此不疲,大约已成他的一项爱好。如今司马昭继承了长兄的办公室和会议桌旁的首座,可是没继承敲打妹妹的兴趣。就算被问起,他也只会很无害似的笑着说,我不也经常发呆吗,子真偶尔一次没什么的。
言语来回之间,安排出炉:贾充去扬州分公司出差一趟,亲自看看情况。丈夫的名字落地时,像有人突然在司马景耳边用力拍了一巴掌,响亮得在空中激起钢筋弹动般的回音,让她彻底回过神来。一桌人都在看着她,等她发表意见。她下意识地张嘴就要说,让我去吧。她不想让贾充以身涉险,不管可能性是20%,40%,60%,都不想。如果淮南真要出事,诸葛公休不一定会放他全须全尾地回来。可是下一刻就想到,以她的职位和亲缘关系,要是突然就这么抛下洛阳总部的千头万绪跑去扬州打探,无异于敲锣打鼓告诉诸葛诞董事会盯上他了,到时她的处境只会比贾充更危险。打草惊蛇,而且本末倒置,这种提案她说不出口。让她要求换其他人去蹚这趟浑水,更说不出口。
长桌另一边,更加靠近桌尾的位置,贾充安静地望着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想必刚才她神游物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声不响、面无表情地注视她。司马景与那双蓝眼睛对上视线,只一眼,就明白她心里正纠结着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转印在他脑海里,她走神的原因他也心知肚明。他什么都知道,一如既往,区别只有他选择嘲笑她还是包容她。
疲惫和焦躁一同顺着呼吸漫上胸口,司马景往后靠上椅背,看着这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有一瞬间想幼稚地对它们喷吐些阴阳怪气的台词来出气。譬如: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他妈;又譬如,没问题啊,你们就把容易得罪人的事都扔给他干呗,他不就爱干这种活吗。冲动且没营养的词句在咬紧的牙齿间窜动了一圈,最终变成一声叹息。
“……找个像样点的借口。”她说,指尖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桌沿,指甲上是出自贾充之手的黑色。离年度视察还有一个季度,怕是等不及了。“就说……去年的事办得不错,总部考虑把淮南分区的重要性再往上提一提。该有的材料都给他准备好,别让他空手去。那几天他的位置就让公曾带着裴叔则顶一下,年轻人也要有点锻炼的机会。”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稀稀落落的“好”,聚集在她身上的视线散开了,且好像都松了一口气。贾充垂下眼睛,露出一个笑容。她看在眼里,心想,真是二十年如一日的欠揍。
开完会,司马景上天台抽烟散心,王元姬与她作伴。元姬比她自制,从不碰烟,但愿意忍受烟味陪她。她年轻时很讨厌烟味——其实到现在都讨厌,后来自己却不得不抽烟,仅仅是为了把日子熬下去。为了少让女伴闻点二手烟,她照例自觉站到下风处。王元姬看着她点烟,问,今天怎么了?你一早上都心不在焉的。
司马景咬着烟苦笑。这里是一个抉择:说还是不说?面子要还是不要?她吸进一口烟,两人在沉默中倚墙站着。因为怕人跳楼(这事近年来常有),天台的围墙筑得很高,只比她们矮一两寸,从边缘望出去只看得见城市景象最上端的一线,以及阳光稀薄的天空。过了一会,她略微别开脸,缓慢地吐出烟雾。
“很可笑的事。”司马景说。“我昨天晚上做梦了。梦见他和别人结婚生子,过了一辈子。那些细节,电视剧都拍不出来,跟真的一模一样……”
不需要注明,她们都知道“他”指的是谁。她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顿住了,眼前又放映起贾充带着淡淡的微笑,在书桌前揽着某个陌生女人的腰,把下巴搁在她肩上,看她用钢笔在印花的纸笺上书写诗句;贾充在亮着“手术中”的产科手术室前来回踱步,把手机按在耳边,对电话那头说“还不知道”;贾充穿黑西装,站在灵堂中离儿子的小小灵柩最近的地方,另一个女人拽着他的手臂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要跌倒在地上;贾充与女人在餐桌上相对而坐,挂着略显不耐烦的冷淡表情听她对他接连不断的指责,桌边几个女孩好像早已习惯父母如此相处,自顾自夹菜吃菜……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又涌上来,让司马景呼吸困难,心口隐隐泛疼,一刹间说不出话。只是想到他和另一个人恋爱,结婚,生儿育女,她就感到天崩地裂一般无法忍受,不管多少次都一样。即便知道只是梦,她也接受不了。她永远都接受不了。四十而不惑,她也快四十岁了,可还是如此轻而易举地被虚像迷惑,为一个梦晕头转向,惊慌失措。这四十年都活到哪里去了?
“……梦里我就像个孤魂野鬼,只能旁观,什么都做不了。想来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我这个人。”
她到底把种种细节都咽了下去,草草地收了尾。那些东西,她无法也不想再开口复述。王元姬看着她,素来沉静的神色略有动容,她知道那不是嘲笑,只是温柔的怜悯。这是王元姬的天性,也是司马景愿意对她说实话的理由。“你一定很难过。”
司马景皱着眉笑了,是个啼笑皆非的无奈表情。“做梦的时候最难过,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还觉得我男人怎么变成这么个窝囊的混账。醒了之后就变成了后怕。”和丢脸。
“怕什么呢?”
“怕梦成真吧。挺可笑的,我知道。”她又抽了口烟。都一起过了半辈子了,李婉、郭槐也早已各自成了家,怎么可能成真?明知不可能,但还是怕。或许该怪梦里的一切都太清晰,清晰得恐怖,好像他选择了别人的可能性不过是和她擦肩而过。就差那么一点,她就要一生都与他失之交臂了。
“没什么可笑的。”王元姬坚定地说。“你是在意他。”
“这就是问题所在。”司马景笑着摇摇头,星点烟灰落在鞋尖旁的水泥地上。“我不该这么在意他的。”
“你还记得吧,我刚喜欢上他的时候就过分在意他,总是患得患失。老觉得我留不住他,我不如别人有魅力,他只把我当合作对象,他不是真喜欢我,只是喜欢和我结婚带来的好处,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这么久过去了,都快不惑之年了,还是看不开,一样的患得患失。这不可笑吗?”
王元姬有一会没有说话。天台风大,吹得她的金发飞舞。她伸手理了理,把碎发别到耳后。
“看开了,就好么?”她总是半垂的浅金眼睛此时抬起来,直直地望向她。“不在意了,就好么?夫妻原本都是萍水相逢,如果不执着于彼此,为什么还会继续在一起?只是因为多年以来的习惯?你想要的是这样吗?”
司马景愣住了。
司马昭推开通向天台的防火门,光线一霎涌进昏暗的楼道,晃了一下跟在他身后的贾充的眼睛。他们走向熟悉的角落,上星期的烟头还散落在地上,估计保洁又偷了懒。最近王元姬在催司马昭戒烟,故而司马昭找他抽烟的次数变少了;就算来找,也少不得感慨一两句,说待会回去又要挨批评。其实他们都知道,此时此刻,王元姬很可能就站在天台的另一个角落,正在陪司马景抽烟。贾充高度怀疑她们其实也知道,自己的丈夫也常常像她们二人一样并肩站在天台的另一侧,在同样的烟雾缭绕中交换某些难以向伴侣倾诉的秘密。四个人,分享同一个天台,也分享同一份默契,从不去寻找配偶占据的角落,从不追问,从不制造偶遇,各自从不同的路上楼和返回。于是至今为止,一次也没有撞上过。
站到背对风口的位置,司马昭从烟盒里嗑出一根,递给贾充。贾充没拒绝,把烟咬在嘴里,从西装裤口袋翻出打火机,给司马昭和自己都点上烟。他和司马景之间也闹过戒烟风波,谁都觉得抽烟有害健康,谁都想让对方戒,谁都不肯自己先作表率。他说你都查出乳腺结节了,还不戒烟?她说那是抽烟抽出来的吗,那是被你气出来的!要戒也是你先戒。他说可以,但是我戒了你就会戒吗?你真下定决心了吗?——毫不收敛的咄咄逼人之态。妻子被他逼问得移开视线,像每一个不敢直视他眼睛的审问对象。她把脸埋进手掌里,钻戒在无名指上倏地反射片刻亮光。过了很久,才轻轻地说,不抽烟,我撑不住。他蓦地心软了,即便知道自己最不该此时心软。
壁钟在两个人的沉默中滴答作响,长针走了一圈又一圈。他终于说,那再等一阵吧。等什么呢?等底下的年轻人培养起来,还是等安世接班,等退休?他根本没去想。这种事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他心软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做不成了。
“你和子真又吵架啦?”司马昭咬着烟,声音含糊不清。“她今早好像情绪不对。”
“没有。”
“那是怎么了?生病了?”
“没有。”贾充收起打火机,确信司马景不会喜欢他就这么把她的梦讲给司马昭听。就算要讲,也只能由她自己去讲。他想了想,避重就轻:“做噩梦了,五点多醒了,再没睡着。”
“噢。”司马昭一副了然状。他们都知道,司马景没睡好的时候脾气会比平时更加暴躁,这似乎就足够解释一切。有些事情多问不如装糊涂,这个道理司马昭很早就懂。小时候别人家孩子的特长是琴棋书画,他的特长是装糊涂;人到中年,这项曾被父母百般诟病的特长摇身一变,成了“难得糊涂”,仿佛一下子就有了不同的档次,成了一种玄妙的开悟。“那你……多担待一点。”
贾充应了一声“知道”。这样的对话在过去已经发生了无数遍,往后还会发生无数遍。这不是半辈子都已经担待过来了么?他把烟夹在手指间,毫无预兆地突然发问:“情书怎么写?”
司马昭把烟送到嘴边的动作停在半途。像第一次认识他这个人似的,他上上下下打量他,面露震惊。“写情书?你?给子真?”言下之意溢于言表:你这个多少年来只写过报告、合同和起诉状的家伙,在场的时候下属都不敢大声讲话的家伙,曾经因为表情太恐怖把实习生吓哭过的家伙,要给你已经结婚快二十年的老婆写情书?
“对。我。给子真。”贾充平静地逐句回答,靠在墙角的阴影里,没有半点忸怩。他抬起头,活动了一下因一上午的工作而有些僵硬的肩颈,吐出的烟雾从围墙的影子中缓缓飘出去,模糊了苍白的太阳。
司马昭一时语塞。真计较起来,他也没有任何论据可以证明一个平时只写实用文本的、冷冰冰的人不能写情书。他想了一圈,只能说:“都快四十了,还写情书啊?”
贾充抬起手臂,在围墙边沿上弹了弹烟灰。“总比再过四十年,躺在医院里后悔这辈子都没给她写过要好。”
下班回家,照例是贾充开车。公司其实早就给他们配了司机,但贾充讨厌自己和司马景的生活里有第三人参与,宁可自己每天开车。如果不是实在没有时间料理家务,他连家政都不愿意放进门。两人也为此争吵过,围绕安全与精力分配展开辩论,最后不了了之。司马景坐在副驾,原本在发呆,突然一拍大腿。贾充边打方向盘超车边问:“怎么了?”
“想不起来中午的药吃了没有了。”
她总是忘。贾充与她说了多少回,每次吃完药之后就在备忘录里打一个勾,她嫌麻烦,结果就是继续忘。贾充叹了口气,说,你吃了,我看着你吃的。这一声叹息好像打火石上“嚓”地擦出的火星,点着了司马景的神经,让她脱口而出:你叹什么气?你又嫌我烦了是不是?
贾充不说话,眼睛盯着前面的车。气话出了口,司马景稍微冷静下来,自知是焦躁发作,不免后悔。即便看到丈夫娴熟地装没听见的样子又有点冒火,也不再说话,扭头看着窗外。车载音乐切到了下一首歌;歌单是司马景挑的,理由是既然你非要自降身段当司机,那车里放什么歌你就管不着了。贾充失笑,说:随你。
……
没那么简单
就能找到 聊得来的伴
尤其是在 看过了那么多的背叛
总是不安 只好强悍
谁谋杀了我的浪漫
没那么简单
就能去爱 别的全不看
变得实际 也许好也许坏各一半
……
车上了高架,正是晚高峰,车流行进得越来越慢,最后停住了。导航的合成音说:“当前路段拥堵,通过还需三分钟。”骗子。这条路每次堵十分钟起步。车完全开不动了,贾充转过头,冷不丁来了一句:“你还在想那个梦?”
司马景猝不及防,犹如在内衣店试穿胸衣时被人一把拉开了换衣间的帘子。精神上的赤裸比身体上的更难堪,她不自知地收紧肩膀,把手臂抱在胸前,像真毫无遮蔽地站在陌生的目光中一般。可是面对这个人,不管是恼羞成怒还是撒谎都当不了遮羞布。她还能说什么呢?司马景也长叹了一口气。
“梦都是假的。”贾充用一种平淡得无聊的口气说了一句正确的废话。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有漂亮的骨节凸起,指甲常年涂成黑色,和司马景手上的是同一种。她也曾指挥过他为她涂上过其他颜色,最后疲于在各种花色间选择时总会回到和他一模一样的黑色。最熟悉,最信任,最保险。丈夫转过头,眼睛盯着她的脸,那种过于有穿透性的目光像能刺穿皮囊直抵思想;然后,根据拔出来的长针上血的颜色,给你的病症下一个权威的诊断。“那个人不是我。但你还是把他当成了我,是吗?”
这千真万确是审问了。司马景无力地辩解:“你们长得一模一样啊。”话音未落,她已经在心里预备好了将会听到的答案——就算我也梦见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也认得出你。
“就算我也梦见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也认得出你。”贾充说,附赠喉咙里一声闷笑。
“是,是。等你梦见了再说吧。”她敷衍道,移开视线,去看自己的指甲。黑色的边缘已经有些剥落,不再是最完美的状态。只要和贾充说,他会愿意帮她补的。其实这个话题到这里已经可以体面地结束了,不知道是什么催动着她,说出一句比她在会议室里咽下的抱怨更幼稚的问话:“你是不是在心里笑我?”
贾充放在驾驶台支架里的手机响了一声,导航地图上方跳出来消息提示,是法务部的工作群。他一边伸手点开窗口,往下划了几下之后退出,一边漫不经心地用问题回答问题:“笑你什么?”
司马景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毫无理由地,她突然想在座椅上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把头埋进两膝之间,像一个躲在角落里哭的小孩。但胸前的安全带阻止她这样做,当小孩的日子也已经离她太远,只能靠退行触及。在时间轴上回头向现在迈步,她毕业了,工作了,结婚了,坐在了一个要为许多人命负责的位置上——为人命负责这个词组的含义有两种解读,两种都被她多次工整地写在答卷上。阅卷人有无数个,分数和批语在不同人笔下也天差地别:有的批“做得不错,和你大哥当年一样优秀”,有的批“女人早晚是要回归家庭的,这么拼命做什么”,有的批“狼心狗肺的玩意,就知道你和你爹你哥是一路货色”,有的批“为了维护公司的利益和声誉,她尽职尽责、全力以赴,现在有请优秀员工司马景上台领奖”,有的批“狗■的■■,你他■的早晚要遭报应”……一条又一条红笔批语,晃花了她的眼睛。仿佛真的感到疼痛,她抬起手按揉自己的眼窝,不再在意会不会蹭掉眼影。
“笑我都这个岁数了,还是看不开,还在怕你选择别人。”她说着在天台上说过一遍的话,意识到自己正在把那支红笔递到身边人的手上。不想这么做,不想让他也来批改她的人生,可是她的舌头、牙齿与喉咙还是在持续运作,吐出等待分数的学生般忐忑的声音。“道理我都懂,但还是……”
他没有接过那支红笔。
“不要看开。”贾充说。
“什么?”司马景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要看开。”贾充重复了一遍,仍旧是叙述既定事实般的语气。车流又开始以极慢的速度向前,他踩下油门,视线也回到了前方。“看不开,你才会一直看着我。”
司马景的心似乎比她本人先听懂,猛地一颤。行人被夏季突如其来的暴雨当头浇下那一刻,身体本能地一抖,便是这样的震动。为什么?不论原因,心既然动了,那就算是心动。她站在白茫茫的大雨中,捧着这颗擅自被打动的心脏思索,那是一句有些拙劣的调情,还是一个同样不甚高明的玩笑?贾充显然无意进一步解释。到这时候,这人脸上的笑意倒消失了,让她无从判断。夜色中无数车灯汇成一条璀璨的闪烁光带,都市中唯一的银河,映照出丈夫平静的侧脸。
不知是否是光线昏暗的缘故,这张脸竟完全看不出衰老的痕迹,和当年对她说出“我会留在你身边,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天”时并无差别。她依然会在看着他的时候心底微微一动,不假思索地生发出柔软的感叹:这男人真不该长这么好看。司马景想,难道最可笑的部分其实在这里?时至今日,因为他的容貌,他的一句意味不明的、甚至从某些视角看可以说是滑稽的回答,她仍然会为他感到暴雨骤降般的心动。怀揣着这份似乎早已与自己年龄不符的心动,她仿佛怀中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亮粉色玩偶,不得不抱着它站在马路中央,窘迫地接受人来车往的审视。那个年轻的、还会在鬼屋里趁同伴不注意偷偷去牵贾充的手的司马景站在她身旁,问,为什么觉得羞窘?这样不好吗?夫妻不再为彼此动心,仅仅因为习惯继续在一起,毫无波澜地度过每一天,难道这才是你想要的吗?
她回答不出来。她有太多问题回答不出来。不惑之年将近,她的困惑只是越来越多。音响里醇厚的女声还在歌唱,填补了车厢内的沉默:
……
相爱没有那么容易
每个人有他的脾气
过了爱做梦的年纪
轰轰烈烈不如平静
幸福没有那么容易
才会特别让人着迷
曾经最掏心
所以最开心
曾经
……
贾充把放在办公室的钢笔带回了家。黑色的,镶银边,是某一年司马昭送他的生日礼物,一看就知道是王元姬挑的。现在倡导无纸化办公,这支笔已经只有签字时才会被用到了,眼下却要肩负起书写情书的重要任务。信纸还没有找到,手头只有压在办公室抽屉底下的公司抬头信纸,当然不行。他想也许去一趟文具店,也许上网去买,要花里胡哨一些的,最好印了司马景喜欢的山茶。噩梦里的他与别人写情诗(哈!),让她伤心了,那么他就制造一段记忆来覆写另一段记忆;情诗他写不出来,情书勉强可以一试。既然是一场作弊的仪式,没有什么比仪式感更重要了。
临睡前,妻子在卫生间洗漱,贾充坐在床头,把工作用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用铅笔在上面打草稿。他写,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希望你不要看开,不要放下,不要释然。看不开,你就会一直看着我。放不下,你就会一直需要我。无法释然,你就会一直执着于我。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写完这段,贾充自己默读一遍,暗自好笑:原来百分之百的真话可以听起来比假话更肉麻。但他知道,这是司马景会爱听的话。怎么写情书?搜索引擎告诉他,要有真诚的赞美,对过往的回忆,对未来的承诺……于他们而言,这就是赞美,这就是认可回忆,这就是承诺未来。他们是一样的人,都自私地希望配偶对自己执迷不悟,离开自己就活不下去,因为他们都无法忍受相反的结局。
“在写什么?”妻子回来了,掀开被子的另一边,接着他身边的床铺熟悉地向下凹陷。“别把橡皮渣弄到床上了。”
“明天法务部开会的事。”贾充合上笔记本,不眨眼地撒谎。反正里面真有一页写了明天开会的议题,不怕司马景突击抽查。他将笔记本放到床头柜上,她在他身旁躺下,整理压在头和脖颈下的头发。也许她今晚还会惊醒,那么他也依然会跟着惊醒。积年累月,他的睡眠已经因她变得很浅,只需身边一点动静就会醒来。太多次,他在半睡半醒间睁眼,发现身旁空空荡荡,顿时猛地坐起来,睡意全无。直到确认妻子只是去倒水或上厕所,不是去吞药、割腕、跳楼,也不是打算趁夜色拉着行李箱离开他,绷紧的脊背才放松下来,随即感到一阵肾上腺素退去后的疲惫。他在心里对她说,你看,抱着可笑的恐惧的人,不止你一个。但他实际说出的却是:你想让我从扬州给你带什么回来?
司马景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声音带上了模糊的睡意:带什么?现在有什么是不能网购的,还犯得着让你千里迢迢人力背回来吗?倒是你该给诸葛公休带点东西,毕竟是打着公司嘉奖的旗号过去的,两手空空不好看。随便买点东西做做样子,到时候找元姬报销就行。贾充闻言冷笑一声:我给他送礼?言下之意:他也配?司马景没搭理他,安静了一会,又喃喃地说,真要说起来,我想吃他们那边的蟹黄汤包好久了。那种个头很大的、皮很薄的、要用吸管吸里面的汤的……总说要去吃,可是每次去扬州都兵荒马乱的,总是没心情去吃。那种东西带不回来吧?
“带得回来。”贾充简短地说,然后熄灭了床头柜上的台灯。
彩蛋:贾充用保温盒把蟹黄汤包带回来了,小心翼翼,没让皮破。高铁四个小时,够它丧失一部分风味,不够它坏掉。回家热一热,还是可以让妻子如愿以偿地用吸管喝汤。司马景显然是高兴的,又有点难为情:“弄得好像我非吃不可似的!”话是这样说,还是开开心心吃完了。盘子干净了,才想起来没有礼节性地问一句贾充吃不吃,不免有些尴尬。贾充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妻子进食,这时并没有像她最害怕的那样嘲笑她,只是笑了笑,从桌边站起来,把盘子拿到厨房去了。
【刺客信条:梦华录】壹佰·并肩履火
——求生门景弘命换命,破死局兄弟心连心——
与此同时,汴河河畔。
清晨少人,至群柳隐蔽处,张景弘驻足,负手向河而立。
俄而身后亦有一窈窕女子停步,自身后道:“张景弘,许久不见,你可真能坐得住。”
那银铃般的嗓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恼怒。
张景弘转过身来,向来人俯首作揖。
......
——求生门景弘命换命,破死局兄弟心连心——
与此同时,汴河河畔。
清晨少人,至群柳隐蔽处,张景弘驻足,负手向河而立。
俄而身后亦有一窈窕女子停步,自身后道:“张景弘,许久不见,你可真能坐得住。”
那银铃般的嗓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恼怒。
张景弘转过身来,向来人俯首作揖。
来人正是张邦昌贴身影卫,唐妤。
唐妤扶柳而立,景弘知她被郑柘所伤,便将她粗粗一扫,却看不出哪里异样,只一足足尖虚点,不曾发力,便猜了个大概,因低眉顺眼道:“某不才,还请影卫责罚。”
“少和我来这套,”唐妤发难,“你的人,差点害了大统领!”
景弘恭谨道:“此事某实不知情。原以为郑氏是条能用的好狗,不曾想是畜生便是会咬人的。只是某在回京途中,鞭长莫及,又接连遇乡民起事,未能周全,实在是某失职。”
唐妤冷哼一声:“你这一句‘失职’,可是在开封烧出了好大一把火!”
“某愿以人头赔罪,平开封之火。”
“哦?你的人头又值几个钱?”
景弘忽笑。
见他一笑,唐妤非但不恼,反而起了兴趣:“在笑什么?”
景弘向二人身前做了个请的手势,接着同唐妤在河边缓行起来。
“某笑某这好头颅,有朝竟也能待价而沽。”
“那你说说看,你这颗好头颅,能在我这里换来黄金几两?”
“既说这话,想来影卫今日便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了。”景弘仍旧只是淡笑,“还请见教,影卫想以某之头颅做什么交易、价值几何?”
唐妤却并不回答,只道:“你这条命价值几何,今日这交易就价值几何。”
景弘站定,正视唐妤:“某虽贱命,却敢承千金之诺。”
“很好,我喜欢聪明人。”影卫的眼中终于露出欣赏的神色,“张景弘,有你这句话,你这条命我便保下了。”
景弘略一欠身,鬓边鬈发被河风吹拂而起。
“影卫今日邀约,可是来代大统领劝说北行之事?”
唐妤摇头道:“此事由大统领定夺,我无须劝,想来你也自有自知之明。但北行使辽,若你以戴罪之身前往,岂不失了朝廷与禁卫军的脸面?”
“某既待刑部调查,自然对此无异议。”
“刑部调着你的卷宗,无非是要查郑柘与你的干系。郑柘火烧牡丹楼行刺群臣乃是弥天大罪,你说,要是他们调来金明池地牢的卷宗一看,看到此人确是你力排众议留用的……啧啧,张景弘,即便是死罪能免,活罪也难逃呀。”
“某知道。”
“昔日堂堂小统领,如今快要沦为阶下囚,”唐妤朝城东张府的方向精准一指,“你知道,他们也知道吗?”
张景弘不答。
“别想什么脱罪的法子了。要恨,就恨你当初为何无缘无故非要留下那条狗,又在此间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私心吧。”
“某不曾有私心。”
唐妤挑眉:“口说无凭,也得先骗得过自己。”
汴河上风起,热风拂过二人身侧,张景弘的衣摆随风翻飞,裹挟着一块早被磨得看不清纹路的禁卫军统领腰牌,时隐时现。
这腰牌离开那身红袍,便是错金镶嵌也显得黯淡许多。如今停职待查,这牌子原本是不该佩的,可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块陪伴自己出入宦海多年、见证无数险境的腰牌,竟比那身红袍更教他感到安心。
唐妤见面前此人良久不语,便也将他又打量一番。脱去红袍,摘下官帽,一身针脚细密的素白简袍,若不是面庞上还嵌着那双鹰般的眼睛,真是谁也瞧不出这男子便是从前威风凛凛的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再想及若是哪日被人查处下了大狱,竟由此生出一分薄薄怜爱之心,复又觉得有意思得紧:原来轻轻勾勾指头便能置人于万念俱灰、动动嘴皮便能救人于水深火热的滋味竟是这样有趣,难怪大统领从前会屡次救他脱困,如今这英雄相惜的戏码也终于能教她演上一演,实在是妙趣无穷。
因打破沉默道:“怎么样,以千金一命换我说一句话,这交易,做不做?”
景弘再次作揖:“某愚笨,请影卫指教。”
“呵呵……”见此人毕恭毕敬,锋芒尽收,丝毫不敢逾矩,唐妤只觉得心中舒畅极了,便发了慈悲,悠悠道,“郑柘一案,在场的、不在场的统共就三人,刑部只捡着你与黄吴生查,死了的那位,便不必追查了么?”
景弘一愣:“吕仲圣?”
旋即寻思:“但他当夜便从楼上高坠而死,面目全非,尸骨也早已收敛,又从何查起?”
“是呀,这怎么查?除非死人张嘴。”唐妤心情大好,又忍不住同他绕起了弯子,惋惜般摇起了头,“可惜哟可惜,要是他活着,说不定还能问点儿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可这人都死透了……”
景弘忽然插声打断:“那么这张能替某说话的嘴,岂不是全凭唐影卫做主了?”
唐妤讶异,盯上那双敏锐的眼睛,忽而抚掌大笑,尖锐的笑声从白面红唇中迸发而出,脆生生飞击着景弘的双耳:“好,好!我真喜欢同聪明人说话!”接着笑声戛然而止,那女子一步上前逼近景弘,一字一顿道,“听着,张景弘。你只管庆幸吕夫子曾背着你与郑柘和田信勾结,如今三人都不明不白地死了,除了我,他们的事情便再无第二人知晓。至于你在里面做没做过手脚,我还没功夫追究。只要办成我的事,刑部自然会知道‘真相’。明白我的意思吗?”
望着喜怒无常的唐妤,景弘反复按捺住心中的焦灼,面上却波澜不惊。
吕仲圣与田信如何勾结,都不要紧,二人联手多时都没能在山东将他除去,可见不成气候。但没想到郑柘也曾与吕仲圣纠缠,想来这汉子横生此案,恐怕也与老吕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只是唯一见证三人间的勾当的,看来只有眼前这唐门影卫了。而她究竟会在大统领面前说起郑柘与吕仲圣,还是郑柘与张景弘甚至张景年……
“——需要某做什么?”
“替我做件事,彻查一都三京内唐门势力。凡是与名叫‘唐靖’之人有关的……”那影卫和缓下来,状似漫不经心道,“处理干净,一个不留。”
张景弘略一思索,便答道:“好。”
唐妤满意道:“你还真是少有的不会讨价还价的主儿。”
“某虽贱命,一诺千金。北行之前,一都三京唐门势力的分布情况,某将亲自交到影卫手中。”
“成交。”见交易既成,周遭行人陆续多起来,唐妤便要撤去。那只虚虚点地的脚灵巧地藏着力气,倒不曾影响轻功发力。飞身影遁之际,她又忽然回过头来,朝一身白袍的景弘狡黠一笑,“‘小张大人’,还是红衣更适合你呢。”
二个时辰后,张府。
城南陈记脚店的厮波将两提食盒送入府内,讨了把赏钱,欢天喜地地路过才迈入大门的张家二公子,回了南边赚闲钱去。那二公子打眼一见屋里坐着的,当即便嚷:
“好个哥哥,真是叫我好找!”
说着,脱了外衫、摘了额头巾子便一屁股坐在大哥旁边,又一把拿过裴蘅手里摇着玩的扇子,呼哧呼哧扇着热汗。
张景弘看也不看他,只挽着半边袖子从食盒里向外端着陈记招牌菊花鲤鱼,一面笑道:“你做什么去了?我还不曾问你跑哪儿去,拜访个百鹤堂还能午时才回来。”
“还说呢,不是你同我说要去城西一趟,我打发了小蘅回来便出去找你,谁知快把城西城东两头掘地三尺,热得我一身臭汗,你竟早在家里凉快起来!”景年摇得臂膊累了,又换另一半摇,不住地喝着桌上的凉茶水,也不知那一身冒的是汗还是气,热腾腾蒸得旁人一起闷燥,叫裴蘅躲得远远的不愿近身。
“自找苦吃。你找我做什么?”景弘知道这厮定是有话要说,便随手叫裴蘅去请父母入座,这才也坐下来,端了杯茶,闲闲问那没个正形的。
“哼,找你自然是有正事。”景年嘀咕一句,凑近过来,佯怒道,“好哥哥,你要做生辰使这事,怎么同我说都不说?”
闻言,景弘手指微不可见地一颤,随即恢复平静。他从那茶杯上挑眼看他:“……阿湛都和你说了?”
“卢大夫心系张家安危,如此大事怎能不说?”景年不满,“倒是你这做兄弟的却还想瞒着我与爹娘,怎么,难道今日能瞒着我们一时,万一明日走了,还能编个由头继续瞒着?”
“说你想说的。”景弘简短地为弟弟的聒噪打了个结语,却将手头忙活起收拾的活儿来,侧耳听着,并不看他。
景年急促道:“好哥哥,我与卢大夫商量了此事,你不能去。”
“然后呢?”
“还有什么鸟然后,卢大夫清楚黄吴生的底细,眼下张邦昌对你起了疑心,要是真叫他把你再弄出东京,谁敢说他不会趁虚而入,盯上咱们一家?”
“说完了?”
景年满腹的话被这厮不咸不淡的调子一噎,一时竟说不出话了。便在座上干瞪眼起来。
“你想说的说完了,想不想听听我想说的?”景弘问他。
景年以哼声应答。
景弘便搁下备给父母的碗碟,双手一撑,按在桌面上,望着景年的眼睛:“你们为我顾虑,这我知道。只是我如今虽被停职,可终究是禁卫军的人,身为大宋的兵卒,我即使有千般委屈,万般不舍,也只有服从调遣这一条路可以走。”
景年没有出声。
“所以,北行使辽,这不是大统领给我的选择,而是命令。”他撑着桌子,身躯的轮廓遮住门外的光影,“为了阿妈和阿爸,为了保住你的活路,我必须服从这道命令。”他抬起头,“呼格勒,你能明白吗?”
“我……”景年一时语塞,“即便如此,你我都明知郑柘此案与你没有任何关系,难道你清清白白也要任由旁人构陷,就算被人趁机踩上一脚,也不愿为自己争辩吗?”
“争辩,你且告诉我如何争辩?”景弘起身,“不论我身在何处,哪怕牡丹楼起火之夜我身在天涯海角,只要烧起这把火的人与我有一分一毫的关系,我就无法洗清身上的嫌疑。呼格勒,此时要争这三分辩白,并不能熄灭早已暗中燃向我的火,只会让这把火烧得更旺,让这场风波将我卷得更深。”
他习惯性地负手而立,偏头看向一侧,罕见地长叹一声。
“阿湛会让你来劝我,我也早猜到了。我甚至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伪造金明池死囚收治记录、伪造那颗人头的身份……尽一切力告诉世人郑柘与我无关,人头与我的兄弟无关,他能做到,我相信。但我不愿再让更多人牵连进来了,这一生本就是刀尖履火,我既然能捱得住这把火,便不会让它烧向我身后。”
景年咬住嘴唇,半晌才低声道:“要我再一次眼睁睁看着兄弟被火烧得什么也不剩,我做不到。”
“呼格勒,你是我的兄弟,要相信我。”景弘注视着那神色低沉的,心里却打着什么盘算,“开封的火已经烧起来了,此时北行,恰好能避开这阵风头,若是能将功折罪,便可全身而退。”
“可若是黄吴生……”
“放心。”景弘眯起眼睛,“我与黄吴生共事多年,他的心计与手段,我不是不知道。对付他,还不需要你这般如临大敌。”
景年一听这话便有些恼:“你只管说放心,我们又能如何放心?”
“我可对你说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焉知我是守城之将而非奇袭之兵?水来土掩,焉知我是厚淤之土而非洪泛之水?”景弘从鼻孔中发出一声轻笑,“火已燃起,想作壁上观,还没这么容易。”
交谈间,裴蘅的声音由远及近,父亲与母亲前后来了,兄弟二人便待双亲入席,也分别就坐。
然而方才二人只顾着说话,席间却差了几只碟子,在外头的景弘抬脚便要去取,经过景年时,他听到他低声道:
“你说过,能保护大家的不是‘我’,是‘我们’。我的兄弟阿勒青·巴克图礼,我不愿再站在任何人的身后了。”
这是他的兄弟分离十二年来,再一次用母族的语言呼唤他的名字。
于是他回答:
“我的兄弟呼格勒,我们并肩而战。”
至夜,东京城外,禁卫军枪兵训练营。
听闻张家来人求见,枪兵营指挥使卫林才卸甲,顶着夜风便匆匆到守卫处迎人,见来人并不是张家管家田信,倒是个高个子的哥儿,心下有些奇怪,却也没多想,查验了来人手牌,便带了进去。
至休息处,来人解了披风,顾不上寒暄,便向卫林递上一封蜡封书信。卫林见信封上是张景弘手书,便接了信,试探道:“既是统领来信,敢问足下是——”
“我是他的兄弟。”景年回答,继而双手作揖,拜见卫林,“前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张景弘之弟张景年,事急叨扰,还请卫指挥使万勿见怪。”
一听是张景弘的兄弟,卫林登时就急急请人落座小憩,接着也坐在景年对面,慌慌忙忙问道:“小兄弟!你是统领的弟弟,那就是咱们自家兄弟,只管喊我卫林哥就是了。对了,统领……统领近日可还好?他怎么样了?”
“兄长一切都好,只是碍于暂无官职,不便前来相见,便托我这做弟弟的闲人跑腿来了。”
“哎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卫林松了口气,接着愤愤一拍大腿,“小兄弟,统领出了这事,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兄弟们可气坏了,却没奈何,谁知咱们统领好好的从东昌府一路平了刺客之乱、梁山之乱,千里迢迢回到东京,便被人革了职务不许出城,说什么与乱党勾结……这真是荒唐,太荒唐了!”
景年刚要示意他小声,便被那义愤填膺的出声打断:“这话憋在心里许久,旁人说统领如何,我们都是不信的。他和乱党勾结?我看是乱党勾结起来要害他……小兄弟,统领在东昌府时曾遭人刺杀,所幸保住了性命,是我卫林按统领的吩咐亲手放了刺客逃跑,一路追踪过去,眼睁睁望着那小贼摸上了往东京运粮的马车——”
“卫林哥,小声些,当心隔墙有耳。”
景年抓住时机提醒他放低声音,卫林这才惊觉自己太过气恼,竟不知不觉骂了起来,便赶紧捂住嘴,又恨恨地唉了一声,复而小声道:“小兄弟,那刺客埋伏在我们的队伍里许多时日,那支队伍,却是前阵子代行统领职务的一位姓吕的选派的。兄弟们事后越想越不对,怎么想都像是那姓吕的要对统领下黑手。可是我们与统领说,统领却浑不在意,与大统领说,大统领又只说是什么兄弟会残党。唉!”他又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年轻的面庞上交织着惋惜与愤恨,又被崇拜取代,“后来我们回了东京城,当天夜里便听说头一天牡丹楼起了好大的火。你猜怎么着,那姓吕的居然掉下楼摔断了腿,活活给烧死了……兄弟们才知道,别看统领面儿上不言不语的,可从不肯放过那些别有用心之人!”
“等等,此话怎讲?”
景年阻止住滔滔不绝的卫林。
“什么?啊——你是说牡丹楼这事?”卫林带着江宁府的口音眉飞色舞,眼中神采奕奕,仿佛空气中站着个张景弘似的,“统领嫉恶如仇,又广思熟虑,想一步能顶我想十步,要是我哪日遭了暗算,只道是能活命便是福大命大,哪里还有清算小人的本事?”
“……你也觉得牡丹楼一案与他有关?”
听景年如此一问,卫林的话匣子终于收住,见统领的兄弟异常严肃,方才激动的劲头也冷静下来,回想起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话,不禁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便气恼起自己见人失言,赶忙道:
“我却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素来敬爱统领,又听了几日流言蜚语,只恨自己不能为统领分忧……唉!卫林跟随统领也有五六年了,统领待我如亲兄弟一般,今日不慎失言,请小兄弟千万千万莫怪……”
“不,我没有在怪你,只是想问一问关于大哥的事情罢了。”景年摆摆手,又叮嘱道,“大哥与我交待过,卫林哥是性情中人,亦是值得托付之人,今夜所有闲话,景年听了便忘了,也请卫林哥代我兄弟二人留意军中流言,莫叫这等说法传开去。”
那从前的副将满心感慨,化作一抱拳:“卫林定不辜负统领信任,有我们这帮兄弟们在,什么流言飞语都传不出去。也请小兄弟转告统领,兄弟们也一切都好,大伙都在盼着统领回来!”
景年点点头:“我自原样转达。卫林哥,时候不早,日后自有寒暄之时。今夜大哥秘密传书与你,我虽不知信中是何事项,但猜测应是与他复位之事有关。因此请避开旁人耳目,阅后即焚,以免走漏风声。——他还托我告知你,若能做,便不必回信了。”
卫林看了看手里的信封,点点头,郑重道:“只要能帮上统领,兄弟们义不容辞。”
那统领的兄弟便再三谢过,拜别军营。
待人走后,卫林重回自己营房,拆信一读,眉头愈紧。
“哎?这,这分明只字未提如何复位……唐门?……唐靖又是谁?”
(未完待续,第101章近期更新)
*厮波:北宋时期没有正经工作,盘桓在脚店、酒楼、各类铺子里干些闲散杂活的闲人,有时也会被脚店雇佣,帮忙奉送菜品至客人府上,赚取赏钱与跑腿费。
2020.10.31开坑
到第100章的时候是2025.3.20
没想到兜兜转转写了五年啊五年🥺
纪念一下!!特别特别感谢一路支持过来的几位老朋友!有机会想准备做一点梦华录的小周边送给一直陪伴到现在的老师们😭(待俺不忙了多摸点鱼就做!)到时候请大家留意私信!
故事未完待续(不是完结不是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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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未完待续(不是完结不是完结🤤)
有时候他想,你就是如此相得益彰的两件事,像他早晨醒来时听见的第一声鸟鸣,拉开行军帐篷触碰到的第一滴露珠,一个如此柔软湿润的清晨。
所以别担心,他永远能够找到你,永远能够陪着你,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以哪种形式。就像鸟儿在千万场雨后也能找到回家的路,露珠也矢志不渝的存在于任何没有目光停留的树丛。
我的生日礼物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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