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网易轻博

哈尔辛x oc。第二视角。可能想试着探讨一些复杂哀悼和丧失的问题。

很努力地复制了一些游戏对话试图还原游戏场景所以请不要有人说我抄袭（泪流满面

之前好像没有提过，女主叫索蕾拉。默认他们自我介绍过了就行。

2 

当哈尔辛找到你的时候，你正在自己的帐篷里举着一瓶伊斯班克。在这个庆祝之夜里，营地里充满欢声笑语，偶尔传来一阵歌声和琴声，立刻带起掌声和喝彩。你记得那个叫阿尔菲拉的提夫林女孩，她冲上来感谢你的时候好像差点要抱上来，并且说要为你写一首歌，流传全费伦。你只能尴尬地后退两步。有时候你希望自己知道如何应对这种东西。

“拯救了翠绿林地的英雄怎么一个人在角落里独酌？你应该去跟人说话，喝酒，跳舞，享受属于你的夜晚。” 

一个宽厚的声音打断了你的神游。你抬起头，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在你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你认出这是哈尔辛。

你耸了耸肩。“别这么叫我。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不在享受？”

“抱歉，你说的对，是我想当然了。” 哈尔辛立刻说。他脸上露出一种真挚的歉意，这让你有些惊讶。他又问：“我可以坐下吗？” 

你点了点头。男人在你身边坐下，在这个小帐篷的底下意外地并不显局促。他身上有一种让你说不出来的东西，好像他可以融入一切地方，并且完全自然自在。

你们两个无声地静静坐了一会儿，看向营地中心的火光。人群的说话声渐渐融化在一起，变成一片温暖舒适的嗡嗡声，环绕在你身边。就像你说的，你不讨厌这种感觉。

你从瓶子里又喝了一口酒。酒液的苦涩在你的舌尖上萦绕，并为你的脸颊带来一股升腾的热意。你向你的同伴举起瓶子。“来一口吗？” 

“说来惭愧，我很少喝酒。” 哈尔辛说。“我对酒精没有一点抗性。只要一口，我就可能开始当众唱歌，或者……对我看到的第一个人大声表白。” 

你不自觉地弯了一下嘴角，打算说些什么来调笑一下这位大德鲁伊。但等你转过头，你发现自己直接撞进了他的视线。他微微低着头，一双棕色的眼睛正安静地看向你，一眨不眨。你突然意识到他眼睛的颜色在火光下被映照得好像半透明的琥珀，他的睫毛温柔地垂下，在琥珀上撒下一些细碎的影子。

你突然觉得喉咙里有点发干。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问题。” 你勉强说。

德鲁伊笑了一下。他没有收回视线，但那种专注的亮度好像暂时隐退了。“那是因为你从来没听过我唱歌。” 

空气轻松了起来，但你不知为何，稍微感到一丝失望。

你收回视线，把目光投向手中的瓶子。平淡的，细颈棕色酒瓶，隐约能看到里面只剩下不到五分之一的酒液，瓶身上有些发黏。地精营地里的所有东西都发黏。你又从中喝了一口，然后轻轻转动着瓶子，感受着液体形成的小小漩涡。

“我也不常喝酒。” 你说。

哈尔辛没有说话，但你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在你的脸上。你知道他在听。在这一瞬间，你甚至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不管你说什么，他都会坐在你身边这样听。但多么奇怪啊，你认识这个人不才刚刚一天吗？你们只是将将胜过陌生人而已。他又对你知道什么呢？

“我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你最终只是说。

【撒谎。】你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冷冷地说。

“如果你真的会因为酒而失控，” 他说，“这失控在外表上一点都显露不出来呢。” 

这句话似乎随手扔出的一颗石子。一瞬间你甚至以为身体深处有什么在震荡。你抬头看了他一眼。等你重新开口时，声音里已经毫无破绽：“你听起来像是很了解我一样。可你还几乎不认识我呢。” 

“虽说我们确实刚认识，但这未免有点不公平。” 德鲁伊说，“我们已经历过生死了，不是吗？有些人会说，在战场上的一个小时，比战场下的十年更让人了解另一个人。”

你几乎想翻个白眼。一阵刻薄的讥笑在你的头脑里回响。生死？就这几个地精？就算再来十座地精营地，也不够格让你摸到生死的边缘。

你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也许吧，但我不这么认为。起码我还几乎不认识你呢。” 

哈尔辛稍微摇了摇头，似乎不认同。但他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评价，只是说：“那你想知道关于我的什么呢？” 

你随口说：“那你是怎么成为德鲁伊的？”

身旁的男人好像静了一刻。气氛变了。你意识到这好像不是你预想中的反应，好奇地看过去。

你发现他垂下脸，把它藏在了阴影中。好像有什么切实的重量压下了他的头。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年轻的时候，我遇到过一个男孩。” 他缓缓说，“他一直在森林里陪我玩，直到我发现没有其他人听说过他。我才意识到他是塞涅尔，森林之灵。你可以说，自然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我逐渐长大了，他却丝毫未变。就是在那时候，我知道，我不能只是当他的同伴。” 

他顿了顿，终于抬头看向你。他的表情变了，眼中闪着什么……炙热的东西。

“我必须当他的保护者。”  

你与这个男人对视着，一时间难以呼吸。他的眼睛直直地看入你的眼睛。而你看到……这么多，这么多你说不出来，叫不出名字，却让你屏住呼吸的东西。你贪婪地，着迷地看着他。这张平静，宽和的脸，在几句话之内，瞬间爆发出了如此深切的……悲痛？愤怒？你不知道。但与此同时，他又显得如此脆弱，你不禁想要伸出手去触碰他，却又为此胆颤。一股强大得能让他的声音为之颤抖的风暴蕴藏在其中，在他的面孔里，他的双眼里，而他专注地凝视着你，于是你仿佛站在这场风暴的中心。可你明明什么都没做，你只是扔出了一个普通的，无聊的问题而已！

你太不知所措了，以至于脑海里的声音都一时沉默，好像也搞不明白该如何评价。你不知道该怎么做。你该说些什么吗？你不明白现在在发生什么。

“我……” 你尝试说，“我很抱歉。” 

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么说。因为你不知道你有什么可抱歉的。你甚至不知道塞涅尔是什么。但有时候你听到别人会在一些场合对他们的朋友或家人这么说。现在不知怎么的，感觉好像就是这样的一个场合。

哈尔辛对你点点头。他眼睛里的琥珀仿佛被火点燃了，亮得灼人，显示出一种几乎是融化般的流动的质地。

你突然产生一种冲动，你想伸出手，覆盖在他的眼睛上。你突然觉得他看起来很久没有真正地合上眼了。你想要帮他盖住外面的一切光亮，这样他终于可以合上眼，只余黑暗。黑暗是这个世界能给出的最深沉的赐福，而你早就知道了这一点。你想要赐予他一片黑暗。

何况，他的睫毛会在你的掌心扇动，你不知为何很想要知道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触感。会不会像在手心里握住一只昆虫？一个生命。

你伸出手，犹豫着，心快要跳出胸膛。最终你只是攥起一个拳头，又收了回来。你不想……你不知道……

一个声音出现在她脑海。轻柔，却带着不可违逆的威严。

【你的犹豫比奴隶的血更让人恶心。】

“还有别的想要知道的吗？” 

身边人的声音把你从思绪中唤醒。你这才意识到哈尔辛的面孔早已从你眼前消失，刚刚才随着他的声音重新在你眼中聚焦。魔力的时刻过去了。现在你只感到疲惫。

“随便吧，” 你勉强说，“任何事情都行。” 

如果哈尔辛意识到了你的分心，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轻快地说，“嗯，我热爱自然和动物，我猜你不会感到意外吧。” 

你翻了个白眼。他随即发出了一声轻笑。“我知道，我知道，这对任何人不是什么新知识了。让我想想，我在空闲时间削木头，而且我还喜爱甜食——不过每当我说我喜欢蜂蜜，总能逗笑每一个人。” 

“你是一只喜欢蜂蜜的熊？这也太凑巧了吧。” 你摇了摇头。“你一般都刻什么？”

“装饰品，餐具……还有鸭子。” 他突然眨了眨眼睛，“我喜欢鸭子。”

“鸭子挺好的。” 你随口说，“就是我第一次看到它们潜水的时候真是惊呆了。”

这个回复反而让哈尔辛开怀大笑起来。你发现自己喜欢听他的笑声。一部分的你希望他一直这样笑下去。“所以你是城里人吗？” 他笑着说，“所以才从来没见过鸭子潜水？”

”我的家乡里没有湖，也很少有河。” 你说，“我到……三十四岁，才第一次见到鸭子。” 

“啊，” 哈尔辛说，“所以你是在幽暗地域长大的？” 

你并不意外他能意识到这一点，但他的口吻如此寻常，以至于你又有了一点迷惑。你点了点头。

“神秘莫测又强大美丽的地方。” 他评价道。他看着你的方式，让你恍惚觉得这句话还有未说出口的后半句。

这是错觉。你避开了他的视线。

“是啊。” 你说，“神秘，强大，美丽，又残酷。” 

你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

突如其来，你失去了一切交谈的欲望。夜深了。篝火已经暗淡了。人们的对话逐渐在风中越来越轻，越来越飘散。黑暗变得更深沉，安静。而现在，你只想回到它的怀抱。

你看向哈尔辛，也许他真的能读心，因为他显然完全理解了你的愿望。

“那么，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希望我没有过度打扰你。” 他自然地说，“好好休息吧。明天，我们再聊夺心魔的事情。” 

他从你身边站起身。在眼前的男人转身欲行时，一股冲动扯住你的心脏。积压在你心口一整天的话就这样冲出了口。你说：

“我以为你是想来问我为什么不杀了明萨拉。” 

在这一刻的寂静里，你看着男人的背影，期盼着。等待着。你不知道你在期盼什么。或等待什么。你只是需要……你需要……你需要什么？

而哈尔辛只是转过头，有些讶异地看着你：“这完全是你的决定，索蕾拉。其他人有什么好置喙的呢？” 

是吗？你勉强地笑了一下。多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呀。

“晚安。” 你说。

去年写的一篇李彙视角的汾淮。因为涉及争议题材一直没有发（给写手bot投过稿）。现在多少有点后悔。。早发出来的话，至少抄袭我的人不会把李彙的名字解释为“汇百川入海”。。。to be honest，这远比抄袭更让我两眼一黑。。。

全文22K，这里是前一半。私设李彙是李光弼独子。

同妻内容预警！不接受汾淮配对的不要点开！

《雉子斑》

 

父亲最后一次回家时我六岁，热衷于在河滩上玩沙子，捡石头。那年平静的河中府忽然涌进成千上万的官军，伤残疲弊，驻在黄河边，平整的沙地被他们弄得一片狼藉。我提着空空的沙桶回家，家门口停满车马，院里刚堆好的沙堡被马蹄踏得稀碎。

一个眼生的男人从厅里出来，俯下身，抚着我的肩膀，抬手试图抹净我脸上的泥。

“彙郎长大了。”

 

那是记忆里他离我最近的一次。后来我无数次回想这个场景，却怎么也看不清咫尺相对的面容。恍惚记得他穿黑袍，但又似乎只是因为母亲提到他常年穿黑。隐约瞥见他眼里的疲惫，又似乎只是因为母亲后来说，那次回家时父亲已因操劳过度病得不轻了。至于眼睛，母亲总说我继承了她漂亮的双眼皮，一点也不像父亲。

于是我的前半生里，从不知父亲的模样。

 

那天母亲和祖母紧跟在男人后面。见到她们时我便立刻福至心灵猜到了男人的身份，跪下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唤了声，大人。

大人们都流露出欣慰的神色。乳母过来抱起我，得意得像下了蛋的母鸡：“我们彙郎最懂事！”

可是没有人笑。父亲、母亲和祖母三人在厅中落座，僵硬得仿佛一堂泥神。

“这就要走吗？”

“败军之将，当然要入朝谢罪。”

“去长安待多久？”

父亲沉默。

“什么时候回来？”

沉默。

“还……回来么？”

仍是沉默。

祖母沉下脸，指着我道：“娃娃该读书了。这里没个像样的官塾。你带他母子入京。”

“不行！”父亲这回异常斩截。

“你就这一个儿子，你不上心谁上心。”

父亲垂下头，也压低了嗓音：“正因如此，只要朔方军还在河中，你们就留在这里。几时他们搬走，你们也跟着去。不要去长安。”

祖母正要开口，一直静静侍立在她背后的母亲幽幽道：“要是‘他’让我们去呢？”

父亲猛地抬头瞪了她一眼。可是终于没有出声。

尴尬的沉默里，院门外忽又一阵喧闹。须臾仆人来报：“令公的端午节礼到了。”然后七八个挑夫闯进来，箱笼摆了一地。五颜六色的扇子，衣料，佛珠，香药，琳琅满目地溢出来。

“单有一箱纸笔书帖是给小公子的。令公听说小公子今年开蒙，说，万一这里请不到教师，他从长安送几个人来挑。”

祖母攥紧了胡床的扶手：“有劳令公惦记。回他说，不必了。”

 

自我记事起，这个未曾谋面的“令公”就从未缺席过童年记忆。哪怕是烽火连天的年月，节日生辰总有成箱的礼物按时送到。是在成年后我才察觉到那人对我的关切与熟悉：送给我的衣裳和鞋子，从来都如量身定做一般合体。

那时我甚至隐约疑心过所谓的“令公”会不会是父亲假扮的。他常年在外带兵打仗，偶尔见我时从未露出过笑容。可他寄来的点心玩物一样样都在说着，他爱我啊。

然而这猜想我从未问出口。祖母和母亲对我一向和颜悦色，查看那些礼物时却总带着一种无以言喻的怨怼与难堪，哪怕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都能察觉。

 

直到那年端午，我一直以来的幻想破灭了。礼物确乎来自一个陌生人。而他的身份，我只消扫一眼大人们的神情，便知道叫做“小孩子不要问”。

彼时的我早已对这种微妙气氛熟悉到泰然自若，甚至乳母也懒得理会，揽着我径到箱子前面检点吃食玩物，每拿起一样就发出夸张的赞叹。愉快的声调如打水漂的瓦片掠过泥潭，用尽力气，却终于没能激起半点涟漪。

而我一直坐在旁边把玩珠宝匣里的一枚羊脂玉环。通体莹润毫无雕饰，在那个热衷于从河滩上挖白石头的我眼里却美不胜收。正捧在手里细看时，母亲冷不丁发声：“你也有一件。”

“嗯？”我抬起头，才发现她在对父亲说话。

父亲又看她一眼，沉默如枯井；然后转朝祖母道：“后面传饭了。”

“扔了它。”祖母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忽然朝我板起脸。

我攥紧小小的战利品不肯让步：“为什么？……‘令公’都说了，这一箱是专门给我的。”

“放回去。”语气稍有缓和，却仍无半分通融余地。

乳母已经察觉出什么，从我手里将玉环抠出来，小心翼翼放回箱里。我满心委屈地望向父亲和母亲，而他们默契地双双将视线转开去。

祖母从胡床里起身，一语不发地踅到礼箱前，拾起白玉环看了看，倏地一扬手，照砖地上砸了个粉碎。然后转身径出了后门。

玉屑飞溅散落。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母亲反应最快，立刻追过去要搀扶祖母，却被父亲不动声色地拦在门口。

“我……要是不能回来，老太太的脾气，你们多担待。”

这次轮到母亲挺起沉默的武器，戈戟森严，拒人千里。

父亲只好悻悻说下去：“老人身体硬朗，孩子聪明知礼，都是你的功劳。辛苦了。”

沉默。

“这是我和叔伯兄弟立的字据。等老太太也不在的时候，家产都是你和彙郎的。”

沉默。

“到时候……万一有什么龃龉，只管告官。自有人替你们主持公道。”

还是沉默。

递出的文书垂在空中，许久无人接。父亲无法，只得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将麻纸硬塞进母亲手里。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母亲也要和祖母一样大发雷霆，将字据撕个粉碎，然而她没有。她只是将纸攥得稀皱，切齿道：“‘自有人’，就是‘他’吗？——你一个当家男子汉，老母妇孺都要指望他来保护，当着孩子的面，你愧不愧？”

“他是真心关照你们。”父亲面不改色地忽略了对他的指控，只道，“这么多年看在眼里，你难道还不相信。”

“你就那么笃定，他能一直这样？我们终身都要指靠他？你就那么笃定他能长命百岁，一直活到那个时候？他死了呢？忘了呢？另结新欢了呢？”

父亲猛地踏近一步，一把抓住母亲的衣襟：“不许这么说他！”

母亲一惊，下意识要挣脱身体，脚下一步踉跄，竟跌倒在地。

仆妇们蜂拥而上搀扶她。一片嘈杂中我和父亲却不约而同地朝内院的方向抬头望去。

祖母直直站在穿堂里。正午的阳光从她头顶压下来，遍身阴影。

“几年不着家，倒学会打媳妇了。”

 

那天我们都没吃上午饭。仆人搬来交椅，祖母端坐在穿堂当中看父亲挨家法。乳母一早就将我抱回后房。可是前面一五一十的板子声，我一声也没有落下。

“知错了么？”

“儿子为父不慈，为子不孝。当受大人责罚。”

“再说。”

“儿子愧为夫主，家宅不宁，让大人忧心，当受责罚……”

“再说。”

“儿子……愧为统帅，丧军辱国，有玷先人门楣，当受责罚……”

“再说！”

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后，又传来父亲嘶哑的声音：“接着打。”

母亲则一直在后房里裁衣裳，撇撇嘴，转头来柔声安慰我：“不怕。打是疼骂是爱。你阿爷每次回家，不挨两板子休想出门。”

“阿爷什么时候走？”

“明天。”

“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阿爷是大唐的将军，南征北战，哪能说回来就回来。——喏，比比裤腿，短不短？”

“令公是谁？”

母亲愣了一下，倒也没有十分意外：“也是将军。过去和阿爷一起打仗。”

“阿婆为什么不让我拿他的礼物？”

母亲停下刀尺，揉揉我的头：“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干什么。你阿爷六岁就再没疯玩过。看你。土里滚得小狗一般，偏问七问八，小脑袋瓜都想些什么。——何妈，把篦子拿来。这头发窠子里的土都能种麦了。——哎，再上厨房悄悄捎块胡饼来。”

 

那天夜里我睡得不安稳，梦里满是四溅的碎玉和狼藉的沙土。天蒙蒙亮时我无端觉得阿爷要走了，迷迷糊糊跳下床，就要出门去看。乳母拎着我的鞋，跟在后面一路喊。到门口时果然见到阿爷也在那里，穿着整齐的官服，独自一人蹲在地上堆沙子。

昨天被人马踏乱的地方，整整齐齐筑起一座沙城，谯门望楼，壕堑俨然。城门外另有一段矮些的沙墙——后来我才知道那叫羊马城——还没有完工。父亲看着蜂拥而至的仆从，微微叹口气，起身洗净双手。

“老太太起了？”

我一边被乳母按着穿鞋，一边盯着脚下的沙堡合不拢嘴，完全不记得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最后大家一起回正房里吃早饭，父亲和我一路并肩而行，没有说话，也没有牵我的手。只在快要进门前趁周围人不注意，偷偷往我手里塞了块微温的小石头。

是和昨天那枚一模一样的白玉环。

 

那年我只有六岁，对生离死别一无所知，哪里能懂这小小一件玩物所寓意的殷切与决绝。是在二十多年后我一行行细揆国史，才勉强辨认出这段对于父亲唯一清晰的记忆发生在上元二年五月，父亲兵败邙山，不得不弃守河阳、怀州，退保河中。那次他和家人团聚了整整一天十二个时辰，早饭后启程回京。三个月后因史朝义陷淮西、围睢阳，朝廷调他出镇临淮，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不在的日子，我们的小家复归于平静和睦。有时叔父自京中来，说到父亲的境况总要压低声调，仿佛那样会让坏消息变得不那么坏。从长辈们的辞色间我轻易猜到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祖母几乎日夜住在佛堂里。母亲则在后房里缝着粗麻布衣裳。她们不说。我不问。所有人都知道父亲要死了。

没想到比讣闻先到的却是“那个人”。九岁那年，也是端午前后，郭令公——那时我已从塾师那里认识了这位一品大员——亲自上门来，要接我们入京。

他明显年长于父亲。于是我立刻跪下行礼，唤了声“阿伯”，便惹得客人湿了眼圈，蹲下来紧紧抱住我：“彙郎长大了。”

一块金开元通宝不知几时滑进我袖子里。他朝我挤一下眼睛，无声暗示“别告诉她们”。

他的眼睛会笑，会说话，会像冬日暖阳一样熨帖人心。我看着那双眼睛，无端笃信他一定是个慈爱的父亲。

他一定子孙满堂，一定富贵长寿。他还会活很久。而我正当盛年的父亲要死了。

那年的我已对时局有所知觉，很快从他们交换的片言只字间读透了原委：父亲手握重兵，守护大半个帝国的财赋命脉；却并未因此受到应有的信任。人主猜嫌，青蝇交谮，病重的他无力也无心再回来看一眼家人。

郭子仪絮絮地讲着如何翻新了祖父在京中的老宅，如何安置了叔父一家，我们到京中如何与他们团聚。祖母木然盘着佛珠，没有任何反应。最后是母亲快言快语打破沉默：“圣人疑他了。要押我们到长安做人质。”

郭子仪忙做个噤声的手势：“别这样说。你信不过圣人，还信不过我么？但凡我还有一口气，绝不教人为难你们。”

母亲干笑一声：“我们有什么可害怕的。横竖等他死了，我们就自由了。——我只是替他不值。”仍旧是冷冰冰的言语，说到后面时目光却躲闪起来。

一旁的祖母忽然睁开眼：“我们得去。不然，越发落人口舌了。”

“阿爷为什么不回来？”我忍不住问道。

郭子仪待要开口，被母亲抢了先：“朝里有坏人要杀他。”

“弟妹……不是……”客人神色微窘，四下里打量周围侍立的仆从。

“先生说，君要臣死，臣不死为不忠。”

母亲不耐烦地揉揉我的头发：“哪里来的冬烘先生，都教些什么！”

郭子仪失笑，俯身平视我的眼睛：“彙郎，你觉得先生说得对么？”

沐在那双眼睛的注视里，我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只是含糊摇摇头。

“孔圣人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学到这里了么？”

祖母啪地放下佛珠：“起来收拾东西罢。明天就走。”

 

短短几个月后我便穿上了母亲缝制的斩衰。因她身份低微，甚至没有参与送葬的资格，只得临行前一遍遍交待叔父和族兄们：“好生看着彙郎，城外风大，看冻着孩子。”

我捧着沉甸甸的灵牌，茫然问：“要一路哭到城外么？有多远？”

母亲叹口气：“别真哭。会哭坏的。走一段，嚎上两声，教人听见就行了。”

我从小不爱哭。更遑论是为近乎陌生的一个人。然而那天灵车出到朱雀大街上，路边第一家是中书令的祭棚。郭子仪一见到我便哭了个天崩地裂，后来抱着我一路送到延平门外，替我完成了看上去不可能的任务。

九岁的我早已不习惯被人抱来抱去，无数次小声叫他放我下来。而那人只是将脸埋在我湿透的衣襟里，颤抖着将我环得更紧些。

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人鬓边丝丝缕缕的白发，十一月的冷风里显得分外萧瑟。父亲也有白发么？我恍惚想着。老人的呜咽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我轻声朝他道：“别真哭。会哭坏的。”

 

葬礼结束后他再次到家里看望祖母，仍旧哑得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随行的颜鲁公代他转达大旨：“太尉的碑文里，须得提及令公。望太夫人不要介意。”

“怎么说？”

颜真卿展开草稿，方方正正的楷书威重端严，字字千钧：【昔宗周之中兴也，时则有若方叔、召虎，总师干肇敏之业，南威蛮荆，东截淮浦，以左右宣王，诗人歌之，列在风雅。我皇唐之反正也，时则有若临淮、汾阳，秉文武忠义之姿，廓清河朔，保乂王室，翼戴三圣，天下之人，谓之李郭。异代同德，今古一时。……】

“是把太尉和令公比作兴周的功臣。”颜真卿小心翼翼地解释，“实没有别的意思。如今外面多少有些闲话，太夫人想必也有耳闻。碑文是盖棺论定之辞，立在神前，以为万世之表。令公是想着，日后留给子孙们看的，千万不要是憸人腐夫的诋毁之词。”

葬礼期间我已听多了这样的议论：令公纵握强兵，或方临戎敌，诏命征之，未尝不即日应召；位重恳辞，失宠无怨，故谗谤不能行，以全德始终。而太尉拥兵不朝，臣德或亏；困於口舌，不能以忠自明，至耻愧成疾而终。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甚至已有人迫不及待地贩卖起语重心长的典实：李太尉出镇临淮，田神功、董秦、尚衡畏其威名，敛手还镇；至其贰于上，部曲离心，不用其命。一代名将不克令终，为人臣者良可为诫。

母亲常说“嘴长在别人身上，管那么多干什么。”世事洞明如郭令公，却天真地想用五尺碑石镇住泱泱之口。

祖母抬起头时，早已昏翳的双眼因湿润而亮得可怕：“我儿结发从戎，不恤死生，天宝以来转战十年，通共只见过媳妇娃娃两三面。当日中兴推功第一。如今反要靠别人替他担保一个虚名。”

“阿娘……”郭子仪说话几乎不成声调，只得殷切地握住祖母的手，“公道自在人心，千载之下……”

祖母抽回手，淡淡打断他：“一块石头而已，随你们弄去罢。”

 

那天我作为当家男子，领着仆从送客到坊门外。郭子仪一路牵着我的手。他个子很高，不得不侧弯着腰，姿势别扭，又让我从前对于“他一定是个慈父”的论断生出疑心。

“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太尉与我一起出生入死，情同家人，我自然记挂你们。”

“你对别人也这样吗？”

他又愣了一下。这次的笑容却有几分不自然：“太尉和别人不一样。”

“阿爷是怎的？”

我们正走到十字街尽头，该到了道别的时候。他停下脚步，蹲下身，双手扳着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开口待要说点什么，泪水却先涔涔落下，瞬间哽咽到说不出一个字来。

颜真卿见状叹口气，将我拉到一旁：“彙郎啊，将来你无论听到什么，无论什么人，什么话，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一定要记得太尉受命危难，一身许国，死而后已，他是大唐的英雄。”

 

后来我与客人们行了礼，自己回家。走出很远后回头去看，仍见郭子仪蹲在坊门口失声痛哭。颜真卿手足无措地围在他身旁，如不幸摊上一个怎么也哄不好的孩子。

 

那之后的好几年里我都没有再见过郭子仪。朔方军镇守西北边境。逢年过节成箱的礼品从泾原、邠宁、河中按时送到。母亲和祖母照旧以一种不自然的态度检点它们，但又似乎与过去有什么不同。父亲离我们越来越远，一切情绪，幽怨也好愤恨也好，似乎都被他一点点带走了。

重逢是在祖母的葬礼上。那年我十六岁，他已不再需要俯身与我相见，却仍瞬间红了眼眶：“彙郎长大了。——比太尉这么大的时候还高呢。”

母亲似乎被这句话微微刺了一下，却全然没有回应。彼时她有远比这更烦心的事：我固然是父亲的独子、李氏的冢孙，然而母亲作为妾侍，甚至不能拥有寡母的身份。祖母当家时无人置喙，此刻却有几个远方叔伯站出来，说父亲死前欠了亲戚许多债，要变卖敦义坊的宅院抵偿。

除去这座位置偏远的宅院，父亲几乎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遗产。我一直不明白，却也没问过，他官居一品，身为帝国最高位的统帅，为什么竟连治丧都要仰仗皇帝赏赐。当时叔父也在病中，不识字的母亲只得紧紧攥住我的手，求救般问：“彙郎，你认认这字据？”

除去令人惊心的数字和父亲手书的签押，我也看不出许多端倪，只盯着近乎陌生的八分书不合时宜地出神：这就是父亲的笔迹么？我竟好像是第一次见到。

郭子仪正是在那个时候忽然到访，一身素服，见礼之后便挡在我和母亲前面：“久闻柳城李氏忠义传家世代英豪，总不至于做出为难孤儿寡母的事来。”

一个老者干咳一声：“他爷最是明理守信的人。总不至于做出赖账的事来。”

“他借钱是为了给部下发饷！”母亲嗓音发紧，用尽力气维持平静的声调，“那时朝里要奈何他，粮船一条条打徐州城下过，一颗一粒都不给他！他原攒下给自己发丧的钱，临了都换了麦子给将士们开伙。我们母子一个开元通宝也不曾拿……”

郭子仪早从我手里取走了借据，当场朝众人一扬：“我以为多大的事。阿叔阿伯，阿翁阿兄，这里是当朝中书令郭子仪，一年官俸二十四万贯，家里百口都在亲仁坊居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太尉与我情同手足，这笔钱尽包在我身上。明日还清时，也请诸位立个字据，日后不得再多问李太尉家事。”

族亲们面面相觑，谁也无话说。眼看就要散场时，却又有人嘀咕：“太尉只这一个独子，尚未成年，难道不该托给老辈人？这宅院，并太夫人的遗产，到他成家立业时自还是他的。”

所谓托管，是大家族里吃绝户惯用的手段。周围几人点头附和。我攥紧了母亲的手，站起来正要开口，又被郭子仪挡在前面。

“阿伯的意思我明白。是嫌我这弟妹少了通诰命，当不得家。可是诸位这些年看在眼里，弟妹上奉老母，下抚孤幼，虽无夫人之位，实有命妇之行。非但太尉，韩国太夫人也将她视同冢妇。老人家坟土未干，在天之灵万不可欺啊。”

母亲在李家多年，所有人对她的称呼都是“彙郎的娘”。众人听见“弟妹”之称，纷纷侧目，却谁也不敢再说什么，渐次无言散去。等到厅中只剩三个人的时候，母亲两眼盯着脚下，低低道了声谢。

郭子仪忙还了礼，神色却颇为踌躇：“有件事……今天说出来原本不妥，倒好像乘人之危的意思……可是我入朝也只有三五天时间，实在也等不得……”

“什么事？”

“彙郎大了。我听说弟妹已在四处替他谋份出路。原本有他阿叔在，不消外人置喙。可这次一回来才知道光进的身体也有几分靠不住。思来想去，怎么都放不下心，便斗胆想明年带他去邠州……”

“不行。”母亲一口回绝，随即又局促地避开了视线。从小她便教我“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而我们欠那人的，太多了。

郭子仪干笑一下试图缓解尴尬：“是。今天提这个实在不合适。日后慢慢再商量，再商量……”

“钱，我可以一点一点还……”

“不是！我绝没有那个意思！”

母亲依旧避着他的视线，声线颤抖却又无可动摇：“彙郎的事，不必再问。”

 

那之后没多久，叔父的病越来越重，最终万般不舍地撇下了几个半大孩子。许是接二连三的丧事触动了母亲，她越发为我的前途焦虑不已。幸而此时父亲的故吏薛兼训伸来援手，为我谋了个殿中监的闲职，又邀我到河东军中入幕历练。可惜好景不长，我刚去不到两年，薛兼训也一病不起。回来后母亲又打听过父亲的其他部将，郝庭玉已在去年亡故，论惟贞饱受权阉排挤，早已辞官多年，白琇珪倒是在禁军中跻身高位，可是母亲一听这名字便摇手：“不行。你阿爷阿叔都说他靠不住。”

“何必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我考进士去。”

“你读书的斤两我清楚。白教人笑掉了牙……”

我脸上发烧：“娘！人家都是三十岁中进士，我怎么比。这事急不得。”

“你不急我急。明日三长两短的，到地下见了你阿婆，一问彙郎还是白身，我能不急？”

我忽然想起什么：“我见好多功臣子弟从小袭官袭爵。朝廷旌表，动辄一子三品官，一子五品官。可阿爷一品大员，我怎么倒是白身？”

母亲撇撇嘴：“亏你还读圣贤书，读了一脑袋不劳而获。你那宝贝阿爷，临终遗表里没有一个字替自己辩白，单只说了一件事：【若使无功之子，嗣守素封，臣赴下泉，亦不瞑目】。便将前后累赐的官爵实封一股脑还给皇帝了。你刚生下来时，你爷正打了胜仗，你连奶都不会吃就做了校书郎。谁知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这个人也好笑：在意什么，就掏心掏肝整个人都泼给他；可要是不在意的东西，那是沾上一根毛都嫌脏。”

那似乎是我第一次听她品评父亲的为人，忍不住将这短短几句话在心里颠来倒去思量了许多遍，想要再多听两句，她却言归正传，又回到了为我谋官的话题上。

“你好歹也出去见过世面，不像为娘的没脚蟹。你在河东军两年，可认得什么门路？”

我对仕途没有一丝头绪，却忽然抬头道：“我可以去找郭令公。”

后来想想，当时我之所以敢将这种话说出口，大概是因为长这么大从没挨过打。母亲待我一向刀子嘴豆腐心，那次也不例外。手里纳的鞋底高高扬起轻轻落下，最后只叹息一声：“罢了。天下也不是只有为官做宰一条路。你想考进士，为娘的砸锅卖铁也供你。”

“为什么不许我去？”

“你为什么想去呢？”

那个人对我好。显而易见的答案却忽然变得难于启齿。似乎一个男人长到某个年龄，就再也不该有这样的渴望。

“彙郎啊，让我猜猜你这小脑袋瓜里的心思。”母亲放下手里的活计，无奈又忧伤地揉揉我的头发，“你想去朔方军，因为那里离你阿爷近；你又想去找郭令公，因为他疼你，阿爷欠你的，他都一一给补了回来。是这样么？”

我赧然低下头。十八岁的躯壳里仍住着那个拎着沙桶满脸泥污的幼童，渴望被近在咫尺的父亲抱进怀里，哪怕一次，片刻，瞬间。

又一声叹息后，她缓缓道：“想去就去吧。他倒是真心对你好，只是好心未必能办好事。你自己选的路，摔倒了，自己爬起来就是了。”

 

两个月后我孤身来到邠州的朔方军营地。那里早已给我安排下一个巡官的职位和一处毗邻节度使私邸的住所。彼时我才知道父亲的表弟李景略也已被招入朔方军。这位表叔只比我大几岁，我们很快混熟了。我的日常起居交游都是他在关照，郭子仪倒不插手。

前两年我在薛兼训幕下时，那人只是将我看成“需要照顾的故人之子”，关怀备至，却不曾交托给我一件正经差事。而如今郭子仪却真个委派我到营田使手下管理账目，手把手教我如何读写公文，筹算银钱，遇到疑难处总是笑吟吟地看着我：“李巡官怎么看？”

待我熟悉了帐房内的事务，他又依次调我去刑曹、仓曹、胄曹。那年他已年过古稀，只是因为朔方军实在找不到第二个能服众的统帅，才不得不白发苍苍留守边塞。我知道，他是想将戎马一生的经验心得都教给我。

“可惜论治军，论谋略，全朔方的将军捆起来也不及太尉。这两件事我不敢教你。你只去看他留下的《将律》、《武记》两部书罢。”

我愕然：“父亲写过书？”

他也愕然，随即又掩饰般一笑：“俗话说‘为将三代不祥’，蓟国公和太尉都是大唐名将，他们也许……更希望你做学问。——你可知道太尉小时候为了从军，挨了家里多少板子。”

关于父亲的片言只字我都一向留意，却在那天没有追问。突如其来的冷场之后是他的慌乱和殷勤：“最近衣裳够么？屋里缺什么？敢有不听话的仆人么？”

点头。然后摇头，再摇头。

“我见你不爱交际，年轻人别拘束，多出去玩玩散心，你阿娘也不会说什么的。”

点头。

“彙郎……”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我半步，“下个月是你生辰，打算给你办冠礼，可以么？”

我望着老人那种卑微讨好的神色，心里酸涩，却不知是为谁。最后只认真点点头，道了一个“好”字。

 

冠礼上他坐在主位，一脸的慈爱欣慰，像个真正的父亲。繁冗的仪式期间我百无聊赖并且异想天开，忽然开始怀疑我莫不是他的私生子？

这无稽的念头让我差点笑场。当时嘉宾正在给我的毳冕结缨，我连忙装作触痒，勉强混了过去。假如我是他的私生子……他家里三妻四妾，难道还多我母亲一个？不对。想必我的生母也另有其人。想必是见不得光的关系，结了苦果，只得将婴儿安置在中年乏嗣的同袍家里，两边各取所需。至于父亲……或许不近女色的背后是难于启齿的隐疾……

一切都好像接上了卯。祖母的积郁，母亲的嘲讽，父亲的疏离，和郭子仪过分的热情。一切都讲通了，不是么？我远远打量着自己恍然释然的样子，这个华服包裹的可怜孤儿，为了安然享用一份来路不明的父爱，这些年编出了多少天花乱坠的理由啊。

 

仪式后尚有漫长的宴席。酒过三巡，郭子仪大约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悄悄将我叫到身边：“累了么？你只管去。这里有我应酬老头子们就够了。”

那天我在城中最下等的酒肆里第一次醉酒。虽然身边长辈并没有人像祖母管教父亲那样约束我，我却从懂事起便将自己与那些功臣子弟划开界限，对斗鸡走狗从无一丝兴致。只在那个晚上我一直在想象郭子仪到处找不到我，最后摸到酒肆里来的场景。他会恼怒还是痛心疾首？还是如往常那样，开口先道：“都怪我……”？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同来给我庆生的伙伴们酒足饭饱，叫了几个胡姬来助兴，我喝到七八成，已有几分反胃，见状便悄悄唤人去取靴子。

判官张昙一把揪住我：“想溜？看你这点出息！”

那人算我半个长官。我小心抽回衣襟，赔笑道：“下官量浅，见笑了。今日大家尽欢，都记在我账上。”

几回合的推让之后那人不耐烦起来：“果真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小子也和李太尉一样能装……”

李景略当场踢了那人一脚：“你倒是真醉了。满口胡唚。”

“装……装大头蒜！”张昙又干了一杯，酒气一股股喷到我脸上，“什么不近女色，什么三过家门不入，哈哈，都他娘的会装。偏偏有人就吃这套，子承父业，把个令公吃得死死的……”

话音未落，那人脸上早吃了李景略一拳，鼻梁喀嚓一声，转眼间血污狼藉。然而一群厮杀为业的汉子中间，血腥气只会激发病态的兴奋。张昙立刻反扑回去，滚在地上扭打的间隙嘴里仍闲不住：“说出去正人君子，背地里贴了一辈子的烧饼。呸！比娘们还下贱！”

我怔怔地旁观一地狼藉，太阳穴突突地跳：“你说……我阿爷？”

“别理这条疯狗！”李景略已将那人揍成一滩烂泥，劈胸拎起来就要扔出门去。

“哈哈，这娃还不知道哩！”张昙呕出一颗断牙，却精神抖擞满面红光，“就连你娘也是令公塞进你爷房里续香火的！你敢不敢去问令公？”

张昙很快被周围人拉出酒肆外。这厢里李景略仍气得直跺脚：“令公疼你，眼红的人也就多。你不要听人挑拨离间！”

“那么，令公为什么偏爱我。”

他被问愣了，半晌咬牙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令公肚里蛔虫。臭小子不知好歹，得了便宜还卖乖。太尉要像你这样，早被姑妈捶死了！”

“你说得对。”我抹一把脸上被溅的血迹，“我该去问他。”

 

那是我第一次造访朔方节度使私邸。以为会需要通报和长久的等待，谁知看门的仆从直接将我带进了郭子仪的卧室。夜已深，室内灯火未熄。老人披着黑色的旧衣裳，红肿的眼圈看上去颇为憔悴：“快坐。坐炉子边上。”

他甚至没有问我“什么事”，仿佛早有约定，已经等待多时。

书案上摊开两卷泛黄的手稿。旁边是几十卷崭新的抄本，垂着《李临淮武记》和《将律》的名签。

“这事全怪我。没有早将这两部书多抄几份出来。太尉留下的遗物，一直堆在这箱子里，我也是最近才第一次打开看。——喏，这两卷原稿是他亲笔，你拿去好好收着；要看时，只看这两卷新抄的就好了。”

我没有接书，两眼直直盯着床尾一口黑沉沉的大木箱。里面都是父亲的遗物么？

“我是太尉亲生的吗？”

他被这问题吓了一跳：“这怎么说？你是不是在外面听见什么？”

“令公只说是，还是不是。”

“当然是！你知道你名字的来历么？彙有小刺猬的意思。你一生下来头发就特别稠，又黑又密，摸着都扎手，和太尉小时候一模一样。他的头发就特别好，始终没有过白头发。”说到最后，他不自觉地将脸扭到暗处。

“他一点都不……在意我们。我，还有阿娘。”事到临头，我还是无法将那个字说出口。

“怎么会！他每次写信都提到你们，说你从小就聪明有主见。他还说……”

“他没给我们写过信。”我突然截断他的话，“从来，一封，都没有。”

这句话让他察觉到了真正的危机。郭子仪站起身，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彙郎，你是不是听见什么闲话？”

我抬起眼睛，却与他错开视线：“你和太尉，是不是有那样的事。只说是，还是不是。”

有那么一瞬他似乎下意识要缩回手，可最终忍住了。宽柔的手掌始终覆着我的手，一点点褪去的只是温度。

“是。我……我很爱他。”

“分桃断袖那样的，吗？”我再次跳过了那个字。

唐帝国官位最高的老人面对鞫审，几番试图开口解释什么，可是终于没有，短暂的僵持后低头认罪：“是。”

“他呢？”

”彙郎……”他无措地攥着我的手，乞求宽怜。

我的手也冰冷如尸体。可是拷问仍要继续。我深知错过这一晚，此生都不再会有机会。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我出生时，父亲已年过不惑。我和母亲只是他人生里微不足道的一段。

“会……像男女那样吗？”

他别开脸去。看不出是真的在点头，还是仅仅是无法控制的颤抖。

“他抱过你么？”

老人点头。

“他给你送礼物么？”

他指了指屋角木架上的全副明光铠。片片甲叶冷光粼粼，十多年里未染一痕尘埃。

“他最后……身边遗物都留给你了。”

最后一句不是问句。我和老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床上那口木箱，他已是满面泪痕。灯烛的光跌进那个角落便再无踪迹，仿佛都被带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忽然发现短短几句话的工夫，我对那口箱子里的内容已经完全失去了好奇心。

“太尉从没抱过我。除了钱，他没有给过我们什么东西。自始至终，生前死后，一件，也没有。”

这些年里我拼命为父亲的冷漠寻找一切借口。他戎马倥偬，他军务缠身，他和我们之间隔着几千里烽烟，他心里装着十万甲士百万苍生，里面再也容不下枕边的女人和她九死一生养育的孩子。

小时候我问母亲，父亲为什么从不抱我。母亲哂道：“你阿爷从小被阿翁阿婆打到大。指望他疼你，好比向饿死鬼讨粥吃。”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我为自己开解：战争将人变成鬼。父亲只是失去了爱的能力。

而如今这一切借口和粉饰都如沙子堆成的城池，一阵风过便分崩离析。

父亲与这世上一切有血有肉的生灵一样爱过。仰慕，眷恋，热望，痴缠，与爱有关的一切，都曾结结实实地充盈过他的身体与灵魂。

他只是不爱我。

正如眼前的老人，衣襟上每一滴浑浊的泪，甲叶上每一缕不染尘埃的光，都是满满的爱。只是，从来，自始至终，与我无关。

 

老人在痛哭中下意识抱住我的肩膀，以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上一次他这样抱着我痛哭时，在幼年的我眼里还高大得像山一样。彼时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他“为什么对我好”。我当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份爱不属于我，却因贪恋，而在整个少年时代选择视而不见。

十多年过去，他已身躯佝偻，老态龙钟，惟有那双眼里的爱从未改变。

“对不起……彙郎……我对不起你们母子。我们造下许多罪孽，你想要怎样赎都可以……可是彙郎啊，求求你不要因此看轻了太尉……他是……他是我见过最好，最珍贵，最值得敬爱的人……”

不知几时我也泣不成声。我们长久地相拥，互相抚着后背交换不成声调的安慰，宛如血浓于水的亲人。午夜时分我向他告辞，他已经稍微平静下来，拄着拐杖送我到门口。那几卷父亲的兵书被遗忘在书案上，我向它们扫了最后一眼，转身离开。

第二天天不亮我孤身出了邠州城大门。小小的行囊里只有两年前母亲打点的旧衣裳。这里的一切，我什么也没有带走。

TBC 

突然觉得自己很牛逼，都能写格式正确的七言排律了咔咔咔咔。

可见“不开心”确实是一切艺术的根源。

整个2025年（虽然才三个月，但感觉三年都不止了）我都在想这一个让人绝望的问题。

《常问》

少年慕艾向贤王，却道贤王不久长，
曳曳冕旒君子损，昭昭天命圣德伤。
遂分权柄于民众，乃有清明自法章。
即喜群心归宪统，又疑百姓输贤王。
法章岂望持刀剑？民众可能辨道纲？
铁刃成规人作准，纸书为令制难常。
但思但在读天地，常问常新叩远方。
未敢一言收万世，徒将寸念续微光。

焚稿者：女性写作的幻想与真实

——关于高彦颐《闺塾师：明末清初的江南才女文化》

导言

在程高本《红楼梦》的第九十七回，高鹗以“林黛玉焚稿断痴情”九个字概括了黛玉之死。时至今日，这个结局在关于《红楼梦》的研究中仍然饱受争议。例如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林黛玉的扮演者陈晓旭就曾经在她的演讲中表达过对于这一结局的看法，她认为黛玉来到世间是为了酬愿，泪已还尽了，她绝不会带着哀怨与遗憾离开这个世界，而应该带着一份觉悟与解脱。凭借小说的前八十回以及判词中留下的线索，后世的红学研究者们也为黛玉之死推测出无数种不同的结局。但是尽管高鹗的续写如此不尽如人意，“黛玉焚稿”这一情节仍然作为一种决绝的浪漫主义的符号与林黛玉本身高度捆绑，似乎在许多读者和观众的眼中，黛玉在临终之前“焚稿”几乎是一种必然，因为这一情节完美地符合了世人对于一个诗人，尤其是一个闺阁中的女性诗人的想象。

实际上，关于“焚稿”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行为，文学史中也有其他的案例。例如卡夫卡在遗嘱中告诉自己的好友马克斯·布洛德要在自己死后把他所有的手稿付之一炬，但是布洛德显然并没有遵从他的意愿，反而成为了卡夫卡手稿与遗著积极的整理者与出版人。这份“被背叛的遗嘱”被西方文学界视作是一次伟大的、善意的背叛。而在俄国小说《大师与玛格丽特》中，作者布尔加科夫更是借魔鬼沃兰德之后说出了那句著名的文学宣言：“手稿是烧不掉的。”

卡夫卡与布尔加科夫分别代表着两种不同的“焚稿者”的意愿，前者可能是出于对自身创作的怀疑，担心作品会被曲解，而后者则是出于对文化审查以及作品不为世人所容的隐忧。然而，“黛玉焚稿”似乎不属于这两种之中的任何一种。高鹗给出一个被世人认为曲解了林黛玉个人意愿的理由——断痴情。因为根据小说前八十回所搭建的人物框架以及情节线索，“焚稿断痴情”未必就符合曹雪芹为林黛玉织就的命运。尽管在中国的文学史上充满了为情而生又为情而死的女性形象，但是林黛玉在书中体现出的强大的才思以及对于女性命运的深刻理解，都让许多读者坚信，她仍然有机会跳出古代“才子佳人”话本中给定的命运，因为甚至连曹雪芹本人都在书中借贾母之口给了这些话本故事以批判。

然而，在学者高彦颐的专著《闺塾师：明末清初的江南才女文化》中，我们却看到了“黛玉焚稿”的另一种可能性。实际上，这本书中仅有一次提到了《红楼梦》，而涉及的场景也并非黛玉之死，而是黛玉葬花。但是在整个阅读的过程中，任何一个熟知《红楼梦》情节的中国读者，一定会不可避免地将这两部作品中的女性串联起来。于是我们会发现，对于作为个体的林黛玉而言，“焚稿”可能是续写者基于传统的女性叙事的浪漫想象，而在更广阔的中国古代女性创作的历史长河中，对于作为群体的“林黛玉们”而言，“焚稿”则成为了一种必然。

 

一、李清照——漫长的“焚稿”

高彦颐的《闺塾师》专注于明末清初的女性写作者们，因此并没有给予生活在两宋之间的李清照以太多笔墨。然而，通过对李清照创作经历的分析，我们将会发现，明清之际《闺塾师》中提到的诸多女性创作者的命运，早已在历史对于李清照形象缓慢的接受与修改中初露端倪。

 

美国汉学家艾朗诺在他的作品《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中写道，“李清照始终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偌大的例外。在同时代文人中，或正如众人所言，纵观整个中国历史，她是唯一的一位作品获得经典地位的女作家。”她是否可以被视为中国最优秀的女诗人这一点也许存在争议，“但她的名声至少在中国是其他任何女作家所难以俦匹的。”在文学史上的盛名意味着，比起其他的女性创作者，无论是史料还是文学作品的保存，李清照都有着更大的优势。而在主流文学的评价中，李清照作为女性创作者的接受度也是最高的。但尽管如此，李清照仍然遭受了一场穿越时间与空间的漫长的“焚稿”。

 

艾朗诺在书中花费了大量的篇幅讲述李清照私人生活在历史中广泛的争议，这一争议的核心就是她在第一任丈夫赵明诚去世之后的改嫁以及她那场著名的离婚官司。在李清照创作的早期，才女之名对于她而言并不能算作是负累。父亲李格非为她提供了绝佳的文学教育资源，也让她的创作可以被更多同期的优秀诗人阅读和品鉴。例如李格非的好友晁补之就曾夸赞过李清照的文采。而在进入婚姻之后，赵明诚也对妻子的才华表现了高度的赞誉与敬慕。艾朗诺在书中引用了文人周煇的笔记：

“顷见易安族人言，明诚在建康日（1128—1129），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明诚每苦之也。”

 

李清照与赵明诚的互动被认为是文人夫妻婚姻和睦的典范，以至于百年之后纳兰容若还在自己的词中引用了“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典故。然而，比起旁人与丈夫认同更重要的是，李清照在文学创作中显示出了高度的主体性与自觉性。与其他在闺阁中写诗甚至羞于外露的女性创作者相比，李清照对自己的创作表现出强大的自信。她在诗中写，“学语三十年，缄口不求知。谁遣好奇士，相逢说项斯？”李清照对于自身创作才华的深刻认知让她不再满足于将自己定位为一个“闺阁内的诗人”，她希望自己能以文闻名，在那个被认为不属于女性的领域里与其他的男性一较高低。

 

这种视文学为志业的使命感也赋予了李清照对待文学创作的严肃性，严肃意味着，李清照可以脱离当时社会对于女性的性别规训与身份要求，仅仅作为一个文学创作者和评论家去看待自己与他人的创作。于是在《词论》中，李清照展现了作为一个专业的文学批评家的精确与客观，她不畏惧于批评任何一个当下或是过去的写作者，不会被他们庞大的影子与卓越的名声吓倒，从前朝的李煜、冯延巳，到本朝的柳永、张先、宋祁，乃至于文名与官声皆著的欧阳修、王安石、曾巩与苏轼，李清照的笔都从未退缩。在对人与对文学的敬畏之间，李清照坚定地选择了后者。

 

因此，她既不会虚张声势地为“词”这一文体扯一份体面的大旗来宣扬它的高贵，也不会因为世人“诗庄词媚”的传统观念而将“填词”视作是一份无关紧要的游戏。她对于“词”的专注让她比起其他同时代的创作者能更清晰准确地阐明“词”本身的特质，并从音律与内容等不同的角度对其他人的创作进行专业的点评。随着“词学”本身的发展，李清照的《词论》在当下的读者看来未必全然正确，那些被她批评的词人，几乎也都以其卓越的才华在文学史上开宗立派，留下了光彩的一页。但这些都不会影响李清照的《词论》成为一部杰出的文学理论与批评的著作，因为它体现了李清照作为一个极具有自觉性的创作者对于文学体裁深度的探索与发掘。

 

而在文学创作的内容方面，李清照也没有将创作素材局限于闺阁内的女性情思，相反，无论是诗词中涉及的意象与典故还是作品本身的主题，都体现了李清照对于她当时被局限的女性身份的巨大超越。在她的作品中，既有“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的豪迈，也有“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的独到的历史思考。在她后期的作品，例如《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以及《打马图经序》中，她更是展现了自己对于时局的敏锐洞察以及政治讽喻的恰当把握。

 

可以说无论是题材还是内容，李清照都完全脱离了时代对女性的桎梏。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李清照，即使她在生前就已经以才学闻名于世，也仍然无法避免被“焚稿”的命运。

 

针对李清照的“焚稿”使用的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火”，而是通过道德审判与性别想象，对李清照的作品以及个人形象进行的一次大修改。艾朗诺在书提到了与李清照同时代的王灼与胡仔对于她的评价，由于李清照的才学在当时早已广受认同，因此二人在笔记中都不得不先承认易安的诗名。但是紧接着，评价就朝向了另一个与诗歌全然无关的方向。胡仔在评论的末尾提到李清照诉状离婚的轶事，并不怀好意地说起“传者无不笑之”这样的社会评论。王灼更是直接评价李清照“晚节流荡无归”。更有趣的是，王灼在对没有功名在身的柳永、身为女性的李清照以及名声卓著的欧阳修的评价中展现出了两幅截然不同的面孔，“他指责柳永‘浅近卑俗’，李清照‘无所羞畏’，却拒不承认欧阳修写有艳情词”。

 

宋代女子离婚原本并不触犯法律，宋真宗的第三任皇后刘娥就是再嫁。但即便如此，李清照的合法行为仍然被视为不节。在此基础上，更加引发争议的是李清照状告她的第二任丈夫张汝舟，尽管她的诉讼非常合理，但以妻告夫也仍然让她面临两年的牢狱之灾。虽然李清照经由朋友的搭救最终仅被关押的九天，但她在写信求援时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最终会被怎样定罪。因此，李清照是在明知可能会被判罪两年的情况下仍然坚定地选择打这场官司。她在给朋友的信中对张汝舟的恶行有非常详细的描述，包括他如何觊觎自己的财产与藏品以及婚后对她的侵害与家暴，那场官司最终也以张汝舟被定罪而收尾。

 

然而，就是在这样一场是非黑白都如此鲜明的斗争中，李清照仍然成为了“不道德”的一方。司马光、程颐、朱熹等名家都坚定地反对女性再嫁。而随着明清时期对于女性道德要求的进一步收紧，李清照的再嫁受到的道德批判就更加猛烈。但又由于李清照作品在文学史上绝对的重要性，这种莫须有的私德问题显然不足以将她的作品逐出文学史。于是，不能容忍才女改嫁的学者们就她的“再嫁事件”进行了一场漫长的辩论，企图通过推翻和抹去这个事件来让李清照在道德上显得清白无污。这场针对于李清照私人生活的争论竟然一直持续到二十世纪下半叶，直到现在人们才广泛接受了李清照再嫁的基本的历史判断。这场争论的荒谬在于，李清照本人始终是她第二场婚姻精神、物质以及身体上的受害者，但是争论者们却专注于一些对史料的删改和涂抹去重塑一种合乎他们眼光的“道德”。

 

实际上，“再嫁事件”完全可以作为李清照强大的女性力量的显现。她对于这场错误的婚姻的及时觉醒以及面对潜在的牢狱之灾时的坚定与果决，都显现出她在乱世之中生存的魄力与胆识。在这一事件的基础上，我们才更能理解李清照作品中呈现出的英雄主义的底色以及她从过往历史以及当下时局中习得并最终赋予其作品的深度与广度。

 

而对李清照作品的另一重“焚稿”则体现在读者与文学批评者对于她的性别想象之中。艾朗诺提到，在对于女性作者的作品分析中，人们往往会采用“自传式”的解读策略，即将李清照的诗词作品与史料中关于她的零星记载相互印证，将她的诗文当作她日常生活的另一种记录。这种阅读模式极大地限制了对于李清照作品的解读空间。它意味着，李清照诗词中的意象、地点与事件都只能作为一种第一人称视角的叙述，它否定了李清照可能也作为历史与世界的观察者与记录者，为他人立言的可能性，而这一点在以男性为主导的文学创作中却是如此的普遍。另一方面，这种基于对李清照的性别想象也让对其作品的收集与整理变得更加困难，许多假借李清照之名而创作的作品仍然被在不同版本的合集中被收录。这些伪作的加入看似让李清照的文本变得更加丰盈，但这种收录与整理，本身就是后世的批评家与文学爱好者们基于自身对李清照的想象而进行的一次筛选与重塑。我们无从得知在这一次又一次的筛选与排除中，究竟有多少李清照的真迹由于不符合读者的想象而被剔除，又有多少伪作因为符合这种想象而被收录。

 

通过这种筛选，李清照文学形象或许可以更加纤细、轻盈、清洁，符合公众对于一个女性柔弱的身体想象以及高尚的道德想象，而一个更加真实、鲜活、有着锐利棱角与强大生命力的李清照却悄然消失了。

 

二、吴山三妇与小青——《牡丹亭》的入口与出口

在了解了李清照的境遇之后，我们重新回到《闺塾师》关于明清时期才女的论述中，会发现对李清照的两种“焚稿”仍然以不同的形式持续着。在《闺塾师》全书中，除了柳如是，大多数的女性创作者都没能拥有像李清照一样卓著的才名。她们或许被大部分文学、历史、女性主义的研究者与读者们所熟知，但却再没能像李清照一样进入文学经典的序列之中。我在这里探讨的重点并不是文学史的评价是否公正或是这些女性的作品到底孰优孰劣，而是想要关注这两段不同的历史时期里女性创作成果与女性创作处境之间的悖论。

 

艾朗诺曾经在书中谈起过李清照的文学创作在当时由男作家主导的文本世界中所遭遇的困境，她所在的年代“尚不存在女性文人团体，其创作的孤立情境更迫使这名女子对自己的离经叛道的想法加以掩饰。”

 

而到了高彦颐所讲述的明清时期，女性的文人团体却骤然增多，一时之间，在江南地区，来自于不同家族与群体的“才女”在闺阁内外相遇，她们共同交流、写作、出游，构建了一种崭新的女性文学群像。这种现象首先源于阅读在女性群体中的迅速普及。16世纪白银的大量流入让中国江南地区的经济迅速完成了货币化转型，传统的社会等级秩序、性别以及阶层的分野也因此松动。货币加速了人口在不同地区和不同阶层间的流动，破坏了原本基于血缘与地缘的社群关系，也让那些“民间自发性集团”，例如女性创作者间的联谊网络逐渐成型。

 

而另一方面，出版业的繁荣也让一个更加活跃的阅读生态成为可能。在万历年间，大规模的印刷开始出现。“坊刻”与“私刻”的盛行极大地降低了印刷成本与图书价格，这让阅读这件原本专属于士大夫和上流阶层的活动逐渐为更多人所接受。除此之外，更频繁的社会流动也让公众对于多元的、实际的知识需求更加迫切，例如对游走于不同地区的商贩而言，各地的地理与文化知识的普及就尤为重要。这种对图书的新需求在江南地区打开了图书印刷的新的市场，并破除了由传统经学以及科举应试对印刷题材的垄断。也就是说，阅读不再仅仅服务于有科举意愿的士大夫。雕版印刷技术的流行以及书籍的商品化促成了一大批非精英读者的出现。而相应的，书籍也就因此出现了更多的功能，除了前面提到的实用性之外，娱乐性也成为公众阅读的重要需求。

 

过去，被要求为必读书目的经史子集远高于读书人，因此对于强功利性的科举考试而言，经史子集没有读者，只有学生。 而更广阔的印刷内容与图书市场的出现，让更多的读者以更加平等的姿态开始了阅读。书籍满足了他们的对知识的欲求，而非他们依靠费尽心力的苦思去满足书籍。经史子集的功能性指向科考与治世，指向一种抽象的自我实现或是一种更广阔的集体性的对于社会大同的期待。而私人化的、娱乐化的阅读则指向对于私人的阅读趣味的满足。一种以享受而非献祭的阅读开始慢慢普及开来。于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牡丹亭》诞生了。

 

在当时的江南地区，《牡丹亭》成为了最受女性读者欢迎的书目之一。尽管已有更多的女性加入到阅读的团体中来，但是对于受教育较为有限的古代女性来说，这些女性读者大多仍然属于拥有大量财富与藏书的上流阶层。于是我们发现，同样作为官宦小姐的杜丽娘与她的读者在身份背景上惊人得相似。她们在经济水平、社会阶层以及日常的生活模式上高度相同，于是《牡丹亭》的情感叙事对于处于闺阁中、与杜丽娘一样同样出于情感闭锁中的女儿们来说提供了一种捷径式的想象，杜丽娘足不出户，在自家的园子里瞥见了春光，又在梦中经历了与柳梦梅的爱情，因爱而死。在整个过程中，除了最后死而复生的环节，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的发生几乎都没有离开这个园子，而杜柳二人也几乎没有实体性的交互。比起《西厢记》，普救寺作为地点的“实”、张生与崔莺莺在爱与情欲上的“实”都能与《牡丹亭》中的“虚”构成对比。《牡丹亭》更轻盈，本身就具有梦一样水浣柔纱的质地。而这种轻盈也意味着，人物并没有被刻意赋予更加具象的脸谱，任何一位待字闺中的少女都可以在春日里自家的庭院中进入杜丽娘的梦境，而杜柳之爱也成为了少女们最容易进入、最方便想象、最能够共情的情感模式。

 

在有了大量女性读者的基础上，女性的文学批评也随之诞生。高彦颐在书中写到了关于《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的故事。在清朝康熙年间，文人吴仪一（号吴山）的未婚妻陈同在在少女时期迷上了《牡丹亭》，她不仅积极收录不同的版本，还精心为《牡丹亭》撰写了大量的批注。细腻的才思与情感让陈同为《牡丹亭》评论提供了全然不同于男性的文学批评。而陈同未嫁而早亡，她所留下的批注也被未婚夫吴山收藏。而后来，这本由陈同撰写的批注被吴山后来的发妻，另一位江南才女谈则读到，她惊喜地视这位已故的姐妹为知己，不仅可以几乎一字不落地背诵陈同的点评，还模仿陈同的思路与手法将这份点评续写下去，通过对文本的深入挖掘，与陈同展开了一场跨越生死的精神对话。而成婚三年之后，谈则却因为难产而亡故，直到十三年之后，吴山才娶了续弦钱宜。这位来自浙江古荡的姑娘并非出生于书香门第，不通文墨，却在嫁入后短短三年时间里跟随吴山的宗妹李淑学习了《文选》、《唐诗品汇》等重要的文学书籍，进步神速。在偶然读到了陈同与谈则点评的《牡丹亭》之后，钱宜更是爱不释手，并进一步对两人的点评进行了第三次评点与整理。为了不让两位已故姐妹点评被埋没于故纸堆，钱宜决定典当自己的首饰自费出版这些文字，吴山与吴山的儿子也积极助力了出版与校对的工作。这场跨越二十年的女性神交最终促成了《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的出版。

 

如果说《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的故事让我们看到了女性之间的互助与宝贵的精神链接，那另一个以《牡丹亭》而闻名的女性故事将向我们展示女性间情感关系的另一面。小青，这位或许是《牡丹亭》的阅读史中最负盛名的一位读者，凭借“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于我，不独伤心是小青。”一诗，小青的命运与杜丽娘的命运完成了读者与角色的互文。作为侍妾且不为正妻所容的小青被无能的丈夫送走，最终因病亡故。在没有鬼神介入的现实世界里，小青没能像杜丽娘一样遇到了痴情的柳梦梅，也没有遇到一份“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深情。

 

然而，小青的故事却在文人群体中广为传播，甚至衍生出不同的戏文话本。于是，在这个不断被重构的“小青”的故事中，我们看到了对于女性的另一种“焚稿”。作为侍妾，为正妻所妒且被丈夫送走的小青，成为了一些士大夫文人自我投射的女性镜像，因为它全然符合屈原在《离骚》中塑造的因“众女”嫉“蛾眉”而被谣言中伤，为人所驱的香草美人形象。于是，小青的故事不得不成为了那些士大夫们投射自身仕途坎坷、怀才不遇的叙事容器。

 

对于女性经历的政治化意味着，一种基于男性视角看似更为宏大的叙事，遮蔽了女性自身境遇的悲苦。对于驱逐小青的妻子“妒妇”形象的不断深化，更是成为了男性规训妻子的一种文化策略。而另一方面，小青则被男性视为了“贞洁”的象征。在这种新型的对于“贞洁”的定义中，爱情话本以及其中的角色成为了男性满足浪漫想象的工具，即一个为自己一往情深的女子殉情而死。殉情因此成为了另一种殉节，不仅仅是为了名声与清白，更是为了情感上对于男性的从一而终。

情迷将女性智慧导向了以性缘为基础的浪漫叙事，私人性的情感生活再一次将女性隔绝在公共生活之外，哪怕她们是受教育且拥有才华与智识的女性。在这个过程中，女性抗争的悲剧也被迫成为了男性对于自身政治困境的投射，小青与杜丽娘之间的镜像关系，在展示了女性在现实中遭受的情感与伦理压迫之外，再一次沦为了一种具体的政治性“闺怨”。于是，小青成为了女性化的屈原，她的诗歌也成为了世俗化的“离骚”。在一场由构建新的政治隐喻为目的的故事改造中，小青被迫被分离为不同的变体，一方面，以小青为代表的女性创作者们的作品成为一部分男性反抗现有创作模式的旗帜，他们赞赏了女性创作中“性灵”的部分，并将其归因于女性与科举制度的脱离。另一方面，小青又成为男性在妻妾制度中将男性与女性的社会矛盾转移成妻与妾的家庭矛盾的叙事焦点。最终，无论是作为创作者、妻妾制度的受害者还是爱情悲剧中被抛弃者的小青，都已经失去了自己最初的样貌。 

 

类似解读模式也可能被套用在对其他女性创作的作品解读中。例如李清照的许多诗作，无论诗人本身的情感如何，都会被强行与她对丈夫的思念挂钩。而在田晓菲的作品《萨福：一个欧美文学传统的生成》中也提到，这位作为一个未婚女性和女同性恋的古希腊女诗人在自己死后的八百年中如何被不断建构。一些学者试图给萨福强加一位丈夫，而另有一些学者则试图将萨福塑造成一个贞洁的女老师，喜剧家米南德甚至编纂出她为男性跳崖自杀的传说，而“系于奥维德名下的《列女尺牍》更是以萨福的口气把她对法翁的爱情描写的淋漓尽致”。这种想象甚至影响到了他们对萨福诗歌的解读，例如在关于《萨福致法翁》一诗的解读中，奥维德将萨福写成了一个弃妇，在他的笔下，这位拥有顶级文学天赋的女同性恋倾向被一个男人“治愈”了，甚至被“矫正到连写作的能力也同时丧失了”的程度。而萨福被法翁抛弃这一版本的故事，也被视为萨福“写诗”和“同性恋”的惩罚。“燃烧的萨福被冰冷的法翁‘熄灭’了。她的死成为一种象征：萨福，女同性恋者，曾经独立于‘人类的另一半’，她对男性世界的忽视终于得到了报应。”“萨福被描写为热情奔放不能自已的女子。最后投海而死：感情压倒了理智。”

 

在我看来，这种对于女性的情感与才思必须寄情于男性的想象极大地限制了对于女性作品的解读空间。就像对李清照诗文的解读一样，读者们总是希望将诗词看作女性创作者的生活纪实，他们不愿相信女性作品的隐喻性，不愿相信女作家们可以拥有多种看待、记录和表达自己的视角。而如果我们脱离这种刻板想象的限制或许就会理解，法翁不是具体的人，而是爱本身，是萨福满溢的爱的客体，只有为了这样极致的爱，萨福才能放下竖琴。因为当诗歌吟唱到极致，就只能是爱与美，是阿弗洛狄特一次具象的神迹。

遗憾的是，在过去两千多年的历史当中，这种以道德与情感为名的改写从未停止，女性创作者们始终活在这种对于私人情感生活窥伺的目光里，而这种窥伺又不断左右着后世对她们作品的解读、补充与筛选。于是从将思绪与情感付诸笔尖的那一日开始，女性的文学作品就在经历一场又一场的精神焚烧。但尽管如此，闺阁之内的女性创作仍然代表了一些受教育女性对于以男性为创作主体的古代社会文化的突围。无论是出于父亲、丈夫、商人或士大夫的何种家庭与社会目的，女性仍然在这样社会流动的空隙中找到了自我表达的出口，并将其发展成对于自身才华、见底、情感与勇气的有力证明。

TBC

比较长，所以还是分成两篇来发吧。

这其实是早八百年的东西了。我记忆中是应该在LOFTER发过的，居然找不到了，好奇怪2333。不管了，再放一遍补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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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拉米尔和伊欧雯成婚的那天晚上，伊欧墨格外反常地多喝了好几杯酒。

“你仿佛是想要激得我也多喝几杯，”法拉米尔笑着朝他举起酒杯，“好了，我亲爱的兄弟，你明明可以上前来给我敬酒，我可不会拒绝。”

“哈！”伊欧墨与新妹婿碰了碰杯，“你可别给我喝醉，浪费了我妹妹的新婚夜。现在滚出我的视线范围；你的幸福看在我们这群孤独的灵魂眼里却也太惹人讨厌。”

见伊欧墨像灌啤酒那样一口喝干了来自精灵家园的美酒，法拉米尔又是笑了起来，摇头说道，“你如果别这么故作孤苦伶仃地给自己灌酒，去和我可爱的小表妹多说几句，或许你那孤独的灵魂还有得救。”

伊欧墨摔给了他一个半真半假的怒视，说，“呸！滚吧，爱炫耀的小鬼。你可真是一个没用的媒人。”

又喝了一轮之后，伊欧雯走到他身边，像小时候那样用力拧了他的手臂一把。她带着一分担忧与警告，玩笑说道，“你就是把自己喝死我却也不会留下收拾残局的，哥哥。我和丈夫马上就该走了。”

伊欧墨竟觉得喉中哽咽。庆祝幼妹的新婚已经让他格外容易动容，而这些美酒无疑火上浇油。他拉过妹妹的手紧紧攥着，好半天才说道，“去吧，去找你的幸福！”

待到新婚夫妇离开，庆祝的人群很快就散得差不多了。但伊欧墨仍然坐在他的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多半已经醉了，至少有一点醉，但仍然足够清醒，还能不动声色地在欢庆的大厅里寻找萦绕心上之人。就在这个时候他在找的人从模糊的背景中脱颖而出，一步一步向他走来。阿拉贡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了，四肢舒展时尽显优雅从容，似乎一点也没被疯狂的洛汗式庆祝影响。他掂起手中的水壶，倒上一杯热气蒸腾的茶水递到伊欧墨手中。

“来，喝点茶，”他的语气仿佛在劝导一个孩子，“利文戴尔的陈年美酒很有误导性，我想你都没意识到自己喝得多了些。”

伊欧墨差一点就几口吞尽滚烫的茶水，幸好阿拉贡及时抢走了杯子。

“自虐可不是表达伤感的好方法，我的朋友，”阿拉贡轻声劝慰道，“别让自己被担忧恐惧所扰。她会十分幸福的，伊欧墨，我向你保证。”

“是的，我相信法拉米尔会让她幸福。但我还是伤感，或者说，我甚至有些嫉妒。”

“哦？”阿拉贡笑了，“不用嫉妒！你那么年轻英俊，是一个高贵的族裔的王；女士们会像被玫瑰花吸引的蝴蝶那样纷纷围到你身边，到那时候你可就应该后悔你今天的想法啦。爱会找到你的，我的朋友，如果你想要一点帮忙的话，也一定要开口。那个时候——也只有那个时候——我会当个好媒人的。”

阿拉贡很少笑；就是在纪元终焉的胜利之后他仍然显得保守，哪怕他终于不再显得阴沉。他就像一口宝剑，伊欧墨想，像安都瑞尔那样，藏于剑鞘中时美丽而冰冷，释放出世的时候激动人心却也一样使人恐惧。但阿拉贡会对亲密的友人笑。他的笑容会让西方的火焰化作复苏之光，不止美丽，更包含着生命的希望与光辉。阿拉贡的笑容是一个只属于寥寥数人的私密珍宝，让他变得亲近，温暖，甚至使人肖想。当那寥寥数人之一可真是件折磨的事情！伊欧墨只觉心情愈发低落，再次伸手去拿酒瓶。

阿拉贡将一只手放在他的小臂上，另一只手端起了茶杯。他说，“你至少先再喝几口茶水。”

伊欧墨接过杯子，却无法自拔地看着阿拉贡的手。阿拉贡的手指细长，被细碎伤痕割得支离破碎的苍白皮肤下筋骨血脉清晰可见。就这样一只钢铁磨炼的手掌，盖在他臂膀上的时候却是如此柔软而多情。

“你是如此美丽，”伊欧墨脱口而出道。

阿拉贡又是笑了，说，“我想我应该谢谢你，无论一个醉鬼的称赞多么不可靠。”

“我还有更多，许多许多个醉鬼的称赞，”沉思片刻后伊欧墨添道，“有许多事情我想告诉你……我想了很久。现在我终于喝了够多的酒，能把这些都说给你听。如果你可以给我一分钟。或者两分钟。或者整个今夜。我只是问问，你不用一定答应。”

“当然。过来，坐到火边来，我把茶水暖着，”阿拉贡说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可以给你一分钟。或者两分钟。或者整个夜晚。”

阿拉贡将椅子挪了几尺，放松地歪在火坑边，长腿撩在一张矮凳上。火光掠过他苍白的面孔，他掺着银色的乌发，还有星光般的眼睛，就好像晌午的日光抚过米亚拉斯宝马的皮毛。伊欧墨一点也不想喝茶，他只想再给自己倒杯酒。他安静了许久，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阿拉贡也没有催促他，只安安静静地啜着茶水，就好像很乐意离开他那美丽的妻子，在这大厅火坑边的一张椅子上和年轻的洛汗王共度良宵一般。

“我得再来一杯，”伊欧墨喃喃道，“就一杯。”

阿拉贡摇了摇头，但这一次并没有阻止他。

就着精灵酿的美酒，伊欧墨说，“伊欧雯给我说过许多关于你的故事，就是她对你的感情还有类似的。她说你从一开始就看穿了她，于是你很小心地保持距离，除了彻底放弃礼貌之外，你几乎竭尽所能劝她转移视线。她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被初恋迷昏了心窍，完全浪费了你的好意。”

阿拉贡惊讶地挑起眉毛，若有所思地说，“你们兄妹两果然非常亲密，她居然能告诉你这些事情。”

“当她爱上法拉米尔之后，难免想找人一起笑话一下曾经的自己。除了我她还能找谁？”

阿拉贡点了点头，无比真诚地说，“我无法用语言形容，伊欧墨，我多么为她的爱情和幸福感到高兴。”

“你对她太好了，她告诉过我的。当然我都不需要她告诉我，我很清楚。她一个字也没说，你却看清了她的心，比她自己看得更清。你如此为她担忧。不过，”伊欧墨叹了口气，“我难道不曾几次告诉你我有多么爱你？你为什么从来不为我的心而担忧？”

“我也爱你，我的兄弟。其实认真说，我也一直爱着伊欧雯，只不过不是像她这样一个年轻又向往着浪漫与传奇的姑娘所想象的爱。她想在我身上找到一个可以使她完整的灵魂，她想要结合与家庭。我无法给她这些，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也无法将一个兄长与父亲的爱意说出口来。当然现在这一切都改变了；我可以告诉她我爱着她，而她也不再会误解，不会期盼着我无法给与的东西，”阿拉贡轻声笑了起来，他的声音里满是温暖与无心的自信，比最锋利的刀剑更伤人，“至于你的心，我有什么好担忧的？无论你给与什么爱，我都会一一回报。你是这样一个正直有为的领袖，像年轻骏马一样勇敢，百炼钢铁一般强大，是我最忠诚的战友之一。我难道还会吝啬将爱奉于你身前？”

“无论我给与什么爱，你都会一一回报？当真？”伊欧墨突然无法抑制地大笑起来，“你想过没有，我给与的又是些什么呢？都是你可以回报的！伊欧雯难道给过你什么不该给的东西么？她不过是想随你出征，哪怕是踏入亡灵之路。她想要在你身边作为战友死去啊！她只敢问你要这么多，只敢想象这么多。”

阿拉贡越发吃惊了，“你这是怎么了？今晚是伊欧雯新婚之夜，你难道还在气愤她一时没有回应的迷恋？这不合情理。是不是我在不经意之间冒犯了你？”

“我没有被冒犯，”伊欧墨顿了片刻，却是改口道，“好吧，你确实冒犯了我。你给了我一切，除了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你甚至无法安慰我真正的伤痛。你从未看错过别人的爱，却总是看错我的，这实在很糟糕。你既然能看穿伊欧雯无声的少女幻想，为什么却看不穿我的心？”

阿拉贡望着面前年轻的金发洛汗王，神色渐渐沉凝，银灰色的眼眸却仍然温柔。最后他说，“我曾担心真相会冒犯你，如今看来伪装才是真正的冒犯。不错，伊欧墨，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少年的英雄崇拜；我是一个见过无数士卒的将领，我知道那个眼神。但我并没有为你担忧。这种信仰在战时无疑会很管用，在战后也能很快平复。我本来想，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与共处，你自然就会发现我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人，是你的朋友与兄弟，不是一尊高处的雕塑。”

“英雄崇拜？也许吧。但不，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伊欧墨甩了甩头，仿佛想让自己清醒些，但他却又抿了一口酒，“告诉我，伊力萨王，爱究竟是什么？你当初是怎么知道自己爱着精灵们的长庚星？”

阿拉贡眨了眨眼睛，已经快要完全跟不上对方的思路。“你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我曾经好奇过，就那么一点点好奇，你为什么爱她，”伊欧墨说，“安多米尔王后如此美丽，是这个世界上我见过最美丽的东西，除了她那位拥有十六岁少女脸庞的外祖母。哈，我对金雳说安多米尔王后更美，但这不过是和我们勇敢的矮人朋友闹着玩罢了。其实两位精灵女士一样绝色；美丽若到达那样一个无法想象的程度，也没有高下一说了。但我不爱她们。她们是世界上第一次日出，或者暮色下的无尽森林，又或者是雪花落在云海之上的山巅，她们就好像大地上所有的壮观那样，只是纯粹的美而已，远在凡人理解之上，神奇但更加可怕。其实啊，我并没有改观；金色森林的女王看上去就像我们洛汗故事里说的那样，是一个编织妖术的女巫——不过你可别告诉金雳我说过这话！”

阿拉贡又是笑了，“好吧，诚实地说，盖拉德丽尔女士一样让我感到恐惧。她毕竟比日月更古老，眼中有四个纪元的一万多年，哪怕只是很小的一片已足以让凡人的心颤抖。不错，美丽并不总会激发出爱，而人心总是莫测。让金雳献上如此深沉的爱的却也不只是盖拉德丽尔的美啊！”

“是啊，金雳的爱……”伊欧墨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困难之事，半晌他摇头道，“好吧，我看不懂我们矮人朋友的心思，当然我本来也不擅长看破人心。不过是很奇怪，当我第一次看到你那美丽的妻子还有她容光四射的祖母时，我什么也没感觉到。我的心跳没有加速，呼吸没有停滞，也没有什么欲望占据我的心胸，短暂的一秒钟也没有。美丽不一定会激发出爱，甚至也不一定会激发出肉欲。”

阿拉贡惊讶地扬起眉毛，但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取笑道，“那很好。如果我们的深夜畅聊必然转向大兵们的营房话题，那我很感激可以将我的妻子还有她的祖母留在话题之外。尤其是祖母大人。”

伊欧墨从鼻子里呼了一口气，问，“重联王国的至高王是不屑于营房话题吧？”

阿拉贡好脾气地捏了捏伊欧墨的肩膀，答道，“不是，至少和你便没有什么不屑的话题。在公主的婚礼上我还专门来给新娘的单身醉鬼哥哥送茶水，答应给他一分钟，或者两分钟，不是么？”

这个时候伊欧墨感到他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的呼吸越来越短，几乎堵在喉咙里。他知道阿拉贡并没有别的意思，于是他反而愈发不忿。为什么这样一个目光锐利，智慧过人的王偏偏可以在某些事情上如此短视？还是说他的爱竟是如此差错，连阿拉贡这样的人都不曾想到过？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哼了一声道，“我想和你谈营房话题一定很无聊，尤其是你还在营房的时候。毕竟你整整八十七年没有碰过女人。或者男人。”

阿拉贡被一口茶水呛住，差点没把肺都咳了出来。

伊欧墨面无表情地续道，“你年纪轻轻地时候爱上了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存在，像星光河水原野森林一样永恒而美丽的东西，你从远方像朝圣者爱着伊如神那样爱了她六十七年，那是比许多人寿命都长的时间。天，我才不会想跟你聊营房话题，一定极其无趣。营房话题应该是讲一些狂野，冒险，征服的故事，编一些能带来刺激的假象。”

“说得真好，你无疑很有经验，我那少年老成的朋友！”阿拉贡取笑他道。

伊欧墨没理他，几乎是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你到底有没有感受过肉体的欲望？”

“我现在可是结了婚的人，你这匹小野马。妹妹出嫁真让你这么孤独伤感么？”阿拉贡似乎犹豫了片刻，但他摇了摇头，用更严肃的语气说道，“杜登丹人追随精灵的旧习：双方自愿的结合等同婚姻，不是可以随便抛弃的东西。走南闯北的这些年里，这个话题偶尔提起，我不止一次听外人对我们这个习俗表示震惊甚至强烈反对。我知道洛汗人就对身体的结合看得不那么重。我想每个习俗说法都含有一定的真实。但无论怎么说，你无须为了欲望而苛责自己。想说给我听听么？或许会让你的负担变得轻些。”

伊欧墨呆了片刻。阿拉贡的话听上去似乎渐渐接近真相，但伊欧墨很清楚他猜得越来越错。还是说清楚好些。

他说，“不错，我们伊奥尓王的子孙常常笑话贡铎人作茧自缚的礼仪。如果只是什么人点燃了我的欲火，那算得上什么事情？只要对方愿意，也能感受到快乐，那自当好好享受！不然也可以扑灭欲望，忘了它，有的是办法。可是当你望向一个人，你的眼睛看到了美丽，你的理智感受到了志同道合，你的心开始因为甜蜜与希望鼓动，还有欲火焚烧全身，那要怎么办？毕竟这就是爱，是最真实，最独一无二的爱，不是么？当身体和灵魂的每一寸都能感受到这种躁动将要冲破皮肤，我该怎么扑灭或者忘记它，该怎么告诉自己那只是小男孩的迷恋，或者新兵的英雄崇拜？我想连伊欧雯当初都没有感受过这种心情，所以你可以坚定地告诉她那不是真正的爱。”

阿拉贡陷入了沉默；他终于开始看见一直以来被他彻底忽视的东西。

于是伊欧墨变得愈发无畏，他的眼睛像火炬一般闪耀着。他说，“不用担忧，伊力萨王，尽管我的爱无法熄灭也无法忘却，但我只献给你那些你能回报的。让我亲吻你的戒指——”他托起阿拉贡的手，在戴在中指上重联王国的象征上印下深深一吻，“让我亲吻你的手——”他将修长微凉的手指贴到唇边。

“但我不会亲吻你的唇，不会这么请求，尽管我的心向往着。于是从我这里拿走你能拿走的一切的吧！剩下的也不会随风扬起，被世界窥探，在酒醒的未来我会好好守护剩下的那些，我向你发誓。”

将一切真情都付诸言语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情，就好像最后一次冲击敌人的阵线。伊欧墨也不知道该期待怎样的反应，但如果有任何反应，他更想面对愤慨，而不是怜悯。虽然怜悯是一份宽宏的礼物，但他的心太累了，无法应对怜悯。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拉贡低声说道，“我多么希望我能告诉你，你爱的不过是一个影子与假象，或者可以告诉你这只是少年时的激情，没几天就会过去。但我不知道真相是否如此。”

“你不用告诉我任何事情。”

阿拉贡续道，“我很欣慰你把一切的真实都说了出来。这些话对你应该有些好处。你不能一直将所有心思都锁死了，太久不见天日，或许这些心思会腐化成能伤害到你的东西。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能与我分享这些真相，哪怕是在酒后。我只希望，在酒醒的未来，还能有人可以分担你的包袱。我还能给你些什么，伊欧墨？”

“什么也不用。只是不要让这些醉醺醺的话语将我们分隔；让我在你身边战斗吧，现在，永远。”

“你永远是我的手足，直到你生命的终结，直到我生命的终结，”阿拉贡的声音无比柔和，“但是我想现在距离和时间对你更好。”

伊欧墨张开嘴，却半晌说不出一个词来。阿拉贡当然是对的。年轻的洛汗之王无助地笑了起来。他端起酒杯，将剩下的大半杯一口饮尽，仿佛沙漠里的久旱之人。这酒多么香甜，他简直可以再喝干一整瓶！哪怕明天他会后悔今夜的选择。阿拉贡安静地望着他，并没有什么动作。当他又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酒之后，阿拉贡提起一旁的茶壶，满上一杯温热的茶水，放在伊欧墨身前的地上。

“茶还是温的，”西方之王柔声说道，“我一直会为你备着热茶。这也许是，也许不是你想要的，或者只是你需要的，但你需要自己裁决——自己选择。”

伊欧墨瞪着面前的茶杯，仿佛那是什么重如群山的东西，但他没有伸手去拿。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像一只日光下的猫头鹰一般眨着眼睛。

阿拉贡握住好友的手，凑到唇边轻轻一吻。

“你知道的，我会永远爱你。晚安，伊欧墨，再会。”

说着他站起身来，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嗷嗷嗷感谢repo！图片都拍得很好看！看到大家喜欢太高兴了🥰🥰🥰

请收到的朋友给我反馈啦！我会超级开心的🥰🥰🥰

飝子:

   

   

   

   

   

   

   

   

今天收到书了！书和周边都太精致了😢此刻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周边都特别好看，很喜欢p3明信片，十年前的爱恋就如昙花一现，恋人的印象如泡沫一般消散，老师和画手太太都超厉害（原文看到小觉的一切都被抹去的那段描写真的很像放电影，心痛）

   

一收到就迫不及待先看了朝露，太喜欢校园恋爱日常了🥺虽然描写的日常恋爱不多，但是太可爱了！dk悟真的好会谈恋爱！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找男友要抱抱，牵着手去排2次队🥺有dk悟做男朋友半夜做梦都要笑醒（老师也很好。但是dk真的超级超级可爱啊）

   

看到最后那个插图又扎心了😢关于小觉的一切都被抹去了啊

   

再看冷夜，感觉老师更可怜了……（其实朝露和冷夜算是同一个时间发生的事呢。更加显得守寡的老师好惨啊……一边心疼老师但又舍不得dk🙏🏻）

   

最后看了平行世界番外！也是超可爱的故事！小觉直来直去的耿直性格真的很可爱🤣悠仁还在那里附和，笑死。咒回版《傲慢与偏见》，不过其实还是久别重逢啦。超喜欢以为是初见其实是久别重逢的设定。最后的乌龙也很可爱。

   

等有时间了就从头再看一遍全文✌🏻（其实已经反复阅读过n遍

   

超感谢柠檬老师创造了这个故事🥺辛苦了。首先永远是我心里最好的小悟同人文。小5请在那个世界线里幸福的生活下去吧

   

我们住在花园街拐角平房里的时候，周末常常在团结浴池洗澡。现在的大众澡堂和从前一样，蒸气房里用冷水浇热石头产生大量热气。通常认为搓澡前要把人由内而外地烘软，特别是下雪天，大家在蒸气房呆上半小时，呼吸着由于寒冷而显得格外珍贵的水汽。我们上初中将学到的化学反应，把人们从一块块僵硬、下垂的肉吹成热气腾腾、柔软强韧的身体。

零五年团结浴池门左边修起几根巨大的黑色铁制管道，模型浇铸的表面凹凸不平。这些暖气管无时无刻不发出闷闭的震响，像太行山沙场的大货车轰隆隆轮流开过管道内部。每辆车都因为不堪重负发出精疲力竭的轮胎蹭地、排气管颤抖声。我一直坚信这些管道有一天会爆炸。当我提着澡篮走进走出团结浴池，这种恐惧紧紧攥握着我，巨大而持续的震动输向某个地方，管道终于会承受不住鞭打而崩裂。那时滚烫的热水会把澡堂周围所有人烫死。现在我知道我恐惧的其实是无止境。那些管道呈现在我面前的只是一段路程，一个经过，由于窥探不到终点我时时揣测它是否能容纳如此巨量、狂暴的热气。最好的结果是，我想着，这些管道蔓延过城市，慢慢爬过公路，延伸到太行山更北的平原上。管道不是最终输入某一个或几个地方，而是输向平原，这意味它们在最后只需要一个断面，不再接续的切口。白艳艳的热气只有立刻被原野消化才让我感到安全。

我是不是恐惧所有看不到终点的过程呢，那么最令我惊恐的其实是人生。正因为命运彼端是绝无意外的死，我才更觉生命多么漫无目的。我总忍不住幻想经过我的每个段落，窥测至少是一小时的终点。有人坐在我们的小桌上吃饭时，我观察他们吃饭的神态、谈话、姿势，从人吃最简单粗糙的食物中能看出许多前因后果。那个骑二八自行车，把孩子放在后轮焊上去的座筐里的苍白女人，她下车的姿态像一朵迷失的百合。她侧身时脖子伸得高高的，无意识地轻微摆动，青白的血管毫无生气。她要买两块五的饼，我掀开白布，用铝夹往电子称盘上夹饼。那么这是她和那个同样茫然沉默的孩子的晚饭，合上袋子前我往角落夹了两把咸菜。她身体上飘着可衡量的因果，魔咒一样无法摆脱。大部分人，当然不能期待我们的客人能展现出惊人的美德，都在吃饭时别过拇指挠挠后背，用力嗦一次性筷子的末端，掏出油腻腻的钱。这些动作适配于我的青春，他们的中年，和一些飘落的晚年。坐在我们被无数屁股磨得圆润的矮木凳上时，我不知道我其实早就窥探了世界的本质，这些动作是人最后的界限。事实上你看，它们并没有那么糟。它当然有更体面、威严、合理得多的形式，但我们也这样渡过它，活过来了，不是吗。

在我最早被世界带领进入它的内部时，我不知道这里到处都是界线。很多场景再跨过去一步，人就不再被称作为人，至少是成了社会的幽灵。我们在线上浮浮沉沉。被汗水、眼泪、口水洗刷到透明，松散，渐渐就看不清楚了。不是我们看不到线，而是线再也看不到我们了。它无法再打捞，溺毙，审问我们。你把腿放上来，他的手烂在下面，你把她的眼睛抬起来，她的嘴停在过去。我们这样溃烂着，没有人想给我们抹上药膏。如果确实有什么人想使我们变得看起来整洁文明，喷在我们身上的是杀虫剂。

零八年夏天，晚上收了摊父亲带我们在柳树下等公交回家。母亲给我买一根绿皮红豆沙冰糕，正在我啃它的表皮时，远处开来一辆摇晃的空旷公交，昏暗中看到父亲准备上车的动作，司机在距离我们三步的地方朝父亲快速摆了一下手，意思是他已经收车，接着快速从我们身边开走。往常一定会上升到咒骂的没坐上车，由于司机挥了一下手，他使我母亲和父亲久违地感受到亲切尊重，他们惊喜地重复着，赞叹着司机的动作。事实上是司机在界限内认出了他们，于是向他们挥手，就像他们是三个正襟危坐，富丽堂皇的人。

由于父亲母亲在背井离乡的此地有一些称得上体面的朋友，我常常被那些毫无遮挡的亮光照得萎缩，照得瞠目结舌，满腹疑惑，恍入梦境。在很少一些时候，我们也能扮演那些游刃有余的光景。我把这些过量的灯光遗忘在心里。就像零九年除夕夜里母亲忧郁地坐在昏暗的房间织毛衣，父亲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急匆匆打发我和朋友出去捡炮筒。我和朋友溜进小区，在每栋楼下垃圾桶旁寻找炮筒时，我假装忘了其中一栋楼上住着他们明亮灼人的朋友。

那些人，和我共用一个垃圾堆的人们，也被我扔在身后了。垃圾堆边的公厕多么肮脏，我们也都熟视无睹地进去。母亲厌弃，看不起，也许还有点嫉妒总是半夜来我们家买凉菜的美丽年轻女孩，她多多少少向我们暗示过穿成她那样的女人都是卖身体的。她常穿一条黑色短裙，裙摆大而蓬松，镶了几排亮晶晶的水钻。有天吃饭时，母亲从公厕回来，带着一点兴奋说，我刚刚在厕所遇着那个女的。我故意尿得很使劲儿，估计溅到她身上了。

好了，好了。说出这句话，我对这个社会没什么可解释的。

十月中旬，凌晨两点南京开始下雨。雅歌要给集成电路博士煮方便面，从酒架后面掏出一口小锅。吧台干净温暖，最后一批客人一小时前已经离开。博士坐在高脚凳上，向我们分析过去的情感经验，被婉言相拒的次数太多，这是因为我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太低了，他说，我们应该警惕资本主义。

下飞机时刚过九点，临时起意，买好机票背两件衣服出门时，我无甚期许，连酒店也没有订。南京地铁开过毛毛雨中的荒草野，树叶上秋天踩过或轻或重的脚印。城市地铁有氛围的差异，除了没有人穿拖鞋，南京地铁也比深市高许多。挺拔而不笔直，到了穿薄毛衣的季节，有股煮沸的老旧白开水味。南京人说我们不是旅游城市，是六朝古都，也体现在街道积尘，高墙幽绿，老而不哀上。

漫无目的，于是在翠屏山站下地铁，因为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山。其实没有山，索性骑车行过巨硕梧桐默立的宽阔街道。北地故乡的梧桐远比不上这些粗厚。随风而逝里，工程师开进伊朗明媚的高原坡地，电话里的人说村子在一棵巨大的树下。能有多大？山坡上到处都是大树。车子拐过两个山脚，噢，大家望着窗外的山顶说，确实是棵很大的树。

这样时空跌落的景别多令人沉醉。手臂一伸，抓起的是连骨带皮的命运。一百年足以用一棵树言说，掉落的梧桐叶的脉络连起来是历史的纹理。

骑到爬山虎密生的立交桥下的公厕，看到左边围墙空地深处有一道斜坡。空地里边是公交总站，斜坡上去有座雪白圆门小庙，叫建初寺。寺里飘着零星人影，跪在偏殿棉垫上久久发愿，泥塑天王像从脚到冠崩裂无数。宝殿两侧立着两个一米高的莲花石台，石面钻出一个小孔，各斜插着一支香。香倒向佛殿，斜斜劈过朱红木柱，烟断线般朝房梁逸散。这庙有过香火旺的时候，殿外窗户边两个木架上挂满许愿牌。但红线勾丝廉价，粘稠的词语层层褪色。

鸡鸣寺昏黄的墙壁前，燃出的香几乎是迷雾，人四方做拜，煞有介事，像跳舞似的。奥尼尔说，雾可以把你跟全世界彼此隔绝，雾里什么都是真真假假的，没有人能找得到你，碰得到你。全世界的人可以从我门前走过，我也不会知道，我希望永远就这样。

我许久不拜佛。从前在寺里闲坐到傍晚，听唱经声出神的日子也长久不过了。朋友把寺里一块度一切苦厄的匾做背景图，大愿当头，却是颓靡。

我用雅歌的相机给她拍照，相机昂贵复杂，我只会放大缩小。趁她煮面的时候，拍她逆光下的剪影。最后的成片里，雅歌和我喜欢的照片全是两样。我最喜欢她闭着眼睛，右手悬在半空向上，手指像花朵，我指给她看，你手心好像有螺旋向上的精神。这张照片里她黑色的轮廓贴近镜头，昏黄的酒架自身体向后延伸。她喜欢我开闪光灯拍她洗酒杯，强光让她的头发、侧影和脊背显得遥远，纤细的玻璃山颓废地堆叠着。这张看上去我很温柔，脸小，发质也很柔顺。她说完，我们四个大笑起来。雅歌是漂过的金色发，我喜欢的那些暗光轮廓里，发色、肤质、胖瘦并不可见。我认出的只有她，所以我说，这张很美，不是吗？照片里有的只是你。

有关影片，我今年多出许多心得。有天把去年的照片调出两个色调，一张放在屏幕，一张在背景。朋友见了幽幽地说，你知道为什么是这个顺序吗？我说这是出于无心，朋友摇摇头。她说第一张像水淋洗过，斑驳凋零，你站在那里，好像一擦就会掉。虽然主体分明，但被一层很薄的雾气涂在周围。它看似没有背景，是空的，但因为你的主体在，所以它有了背景。竖纹像旧空间，水洗像灰尘，也像灰蓝色的雾。第二张是你走到锈红的铁门前，你是分离的。我张口无言，来回想那些她做的关于我的梦。

在南京朋友和我坐轮渡。起先我们去莫愁湖，和玄武湖西湖都无甚区别。水面银白，荡着几小只野鸭，大有蒹葭萋萋的迷离味。我们坐着，说起光滑、洁白，出离的人。朋友看透我试图衡量人性尺度的终极是独裁暴君。我说也好，我独裁着自己。从公园出来吃过晚饭，我带朋友到雅歌的酒吧。雅歌雅歌，我叫得这样亲密熟悉，其实我在到南京那天傍晚才认识她。雅歌也或许不是她的名字，只是她信仰的教义中一个词语。我骑车在街道上打转，想到一家评价不错的酒吧，转了几圈找不到，拐弯到另一条路上。那时候正是黄昏，我看到一面开四分之三空窗的墙，左侧是玻璃门，里面有暖黄的酒架。我走进去的时候雅歌坐在吧台椅上喝咖啡，我以为她是客人，她站起来说，坐，想喝什么？

雅歌的酒吧白天是咖啡馆，咖啡师见我四个夜晚坐在这里大聊，最后一晚送给我两袋咖啡豆。他在袋子角落上写：花香、荔枝、蜜瓜、草莓。我和朋友们挨在一起讲话，凌晨三点大家圆坐在空地，新人旧人影影绰绰。两点的光景有个长发眼镜说，你长得好像韩国人。他向旁边两个准备结帐离开的客人求证，她们纷纷点头，最终三个人找出三张完全不一样的韩国人照片给我看。客人说她家开了饭店，欢迎我们去吃，大家笑着告别。

今年和许多朋友在许多地方讲起自我构建，它不必华美崭新，也不必完整充盈，无所谓体面周全。我只是想明白你，所以它不是答案和结局。

这是我生命的基本逻辑，如果自我崩塌，对我就是万劫不复。于是在此地或远方听人的声音、气味和轮廓，构想大家的生活逻辑，以此探索自己。游刃有余，从容不迫，多么美妙的两个词，我和朋友说，人们不知道我要花多长时间才摸得到它一点影子。

最后一晚南京下大雨，九点我撑伞先送学生朋友到地铁站，一路上水流汩汩。在门口拥抱时，我们说一句蹩脚的法语祝福语。我们像两个真正的法国人，朋友和我笑起来。

我记得澡堂里的很多身体。第一个是零六年读高中的女生。她非常漂亮。当时团结澡堂只有几个人，我蹲在红色塑料水盆边，呆呆地看着她。她头发还没解开，梳着高高的马尾，左手撑着腰，稍稍驼背站在一半水流里。她正望着墙壁上一个地方发呆，所以没注意到我大睁眼睛，凝视她纤细雪白的四肢。她弯着腰，好像随时要起跳飞奔而去。另一个是棉花澡堂的新搓背师傅。她至少有一米七三，皮肤是健康光泽的铜色，年龄不过二十八岁。用母亲的话说，是个年轻能干的媳妇儿。她显然对帮别人搓澡这件事很不熟练，带着一点害羞、迟疑，请人躺到皲裂的海绵床上。她怕伤到客人，所以动作轻柔，这招致了大家柔和的嘲笑。她们问她，谁都像你一样皮娇肉贵的？搓澡不使劲儿，钱不是白花了！还有许多发胖，干瘪，矮小，残缺的身体。每当我踩着不分左右的硌脚红色拖鞋跟在母亲身后走进澡堂，目光里除了她扁平宽阔，有小红斑点的屁股外，依次而过的是陈列在界限上的一扇扇人。

从澡堂出来的每个人，身上指尖都打起泛白的褶皱。这些新鲜美好的，状如花朵的褶皱，预示着我们每周一次地，再度变成干净轻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