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我提前准备了伯安的生日礼物。
原本是考虑白色的,但提案遭到了郑女士的强烈反对,说是给死人穿的,不行。
这背后竟然有如此复杂的文化差异,幸好有她的帮忙,免去了一场灾难的降临。
于是我委托郑女士给伯安定做了一套红的,顺便也给自己定了一套黑的(我真的在意很久了)。
伯安收到后特地在生日当天换上了我送的礼物,衣服很合身,白玫瑰变成红玫瑰依旧是美丽的。郑女士也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我就说红色喜庆吧,特别适合逢年过节穿!”
噢,原来日常是不能穿的吗?
但伯安先前送我生日礼物就是红色的领带,郑女士日常也爱穿红色系……嗯,真是复杂的文化差异。
无妨,他们高兴比什么都重要。
寿星在得知了我也定了一套后很惊喜,并兴奋地表...
这回我提前准备了伯安的生日礼物。
原本是考虑白色的,但提案遭到了郑女士的强烈反对,说是给死人穿的,不行。
这背后竟然有如此复杂的文化差异,幸好有她的帮忙,免去了一场灾难的降临。
于是我委托郑女士给伯安定做了一套红的,顺便也给自己定了一套黑的(我真的在意很久了)。
伯安收到后特地在生日当天换上了我送的礼物,衣服很合身,白玫瑰变成红玫瑰依旧是美丽的。郑女士也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我就说红色喜庆吧,特别适合逢年过节穿!”
噢,原来日常是不能穿的吗?
但伯安先前送我生日礼物就是红色的领带,郑女士日常也爱穿红色系……嗯,真是复杂的文化差异。
无妨,他们高兴比什么都重要。
寿星在得知了我也定了一套后很惊喜,并兴奋地表示希望我也能换上新衣服陪他一起。我本来就想试穿,自然是答应的,接过郑女士递来的成衣就去换了。
现在想起来就是后悔。
扣子太紧了很难系,上楼梯时踩到了裙摆。
1903.11.6
This time I prepared Brian's birthday present in advance.
Originally, I was considering white, but the proposal was strongly opposed by Ms Cheng, who said it was for the dead and would not do.
It was surprising that there was such a complicated cultural difference behind it. Luckily, with her help, a disaster was spared.
So I commissioned Ms Cheng to make a set of red ones for Brian, and by the way, I also ordered a set of black ones for myself (I really cared about it for a long time).
Brian received it and changed into my gift on his birthday. The clothes fit him perfectly, and the white rose turned into a red rose is still beautiful. Ms Cheng was also pleased with her masterpiece.
"我就說紅色喜慶吧,特別適合逢年過節穿!"She said.
Oh, so it can't be worn in the daily life?
But the tie Brian gave me earlier as a birthday present was red, and Ms Cheng loves to wear red colours on a daily basis......
Hmm, what a complicated cultural difference.
Well, they are happy more than anything.
The birthday person was surprised to learn that I also had a set, and excitedly expressed his desire for me to change into the new clothes and accompany him as well. I had wanted to try it on, so naturally, I agreed and took the ready made clothes handed by Ms Cheng and went to change.
When I think about it now, I just regret it.
The buttons were so tight it was hard to fasten them, and I stepped on the hem of the skirt going up the stairs.
1903.11.6
【渊旺】惜红衣
*简单折磨一下渊子
【渊旺】惜红衣
永安三十年,他从小楼窗边折下一枝含苞的梅花,以为一生都能这样自在度过。
永安三十二年,他在黑沉沉的金銮殿里说,我的尸骨,一块也不能留给他。
1.
那是诸葛渊在李火旺身边里度过的第五个冬天,闫城纷纷洒洒下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雪。他从门外跨进院落,纸伞收起抖落一捧鹅毛素雪,掸去肩上雪花,推门走到伏案苦读的李火旺身边,问道:“看到哪一篇了?”
李火旺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一激灵,听出是诸葛渊,条...
*简单折磨一下渊子
【渊旺】惜红衣
永安三十年,他从小楼窗边折下一枝含苞的梅花,以为一生都能这样自在度过。
永安三十二年,他在黑沉沉的金銮殿里说,我的尸骨,一块也不能留给他。
1.
那是诸葛渊在李火旺身边里度过的第五个冬天,闫城纷纷洒洒下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雪。他从门外跨进院落,纸伞收起抖落一捧鹅毛素雪,掸去肩上雪花,推门走到伏案苦读的李火旺身边,问道:“看到哪一篇了?”
李火旺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一激灵,听出是诸葛渊,条件反射地去掩面前的书册。
背后探过来一只白净的手,抢在他之前稳稳按住册子,把封面翻过来。
“《两朝名家词选》……”简直能想象出背后人无奈抬眉的表情,说,“李兄,你《国策》读完了没有?”
李火旺只能认错。此时已是天色欲晚,窗外灰云沉沉,滴漏标出酉时三刻,诸葛渊出去了一整个白天,而他摸鱼摸得心醉神迷,没读完薄薄五页纸的功课。
李家虽是商贾出身,小富之家,但也规矩严正。纵使老爷夫人都去了,李火旺照样也得按时刻表作息,酉时末去小楼用餐。
家里原本有一座二层戏楼,修得算不上多精致,诸葛渊来了以后,向老爷建议读圣贤书就应有读书的样子,书房清净之地,不宜起居饮食。李老爷大为肯定,把戏楼改成了膳厅。
像这样飞雪连天的日子,在楼上赏景饮食也多了几番情致。
两人先后落座,诸葛渊还是忍不住说他两句:“乡试在即,我知道李兄无意科举,但有令尊遗言在先,还是应当多上点心……”
“我知道我知道。”李火旺赶紧打断碎碎念,“只是今天这么好的雪,我心思有点飘了。”
暗云低垂,大雪纷纷如鹤羽。他从窗里探出身,折下一枝含苞的梅花,讨饶似的示意诸葛渊看那零星的花骨朵:“看,我种的梅花要开了。”
“算了。”诸葛渊稍微松口,放他一马,把那梅枝接过来插瓶,“明日补回来。”
五年间日日相对,和他摸准了李火旺什么时候会偷懒一样,李火旺也摸准了他什么时候会网开一面,当下如蒙大赦,动手吃饭,又问他雪天出行冷不冷。
诸葛渊摇摇头:“不碍事,去了趟钱庄查府里的银票,他们招待周全,没出什么漏子。”
对这听似插手李府内务的话,周围人都没什么反应,一旁婢女还贴心地给他换上热酒,说了一声有劳先生。
这在李家早就司空见惯。李老爷还在时,就无比信任诸葛渊,把培育独子成才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位年轻有为的教书先生身上;李老爷登仙后,李火旺失魂落魄,也是他出头主办丧事,并提防家财被别有用心的亲戚分走。到了现今,说他是李家的半个话事人也不为过。
“有劳你了。”李火旺半是玩笑地说,“那叠票子也只有诸葛兄年年去看,要我说,不如就直接拿一半走吧。”
他刚想推拒,李火旺又喝了一杯酒,往后仰靠在椅子上。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也许是今天氛围格外好,李火旺又谈起了自家先生一向不爱听的话题。
“你是知道的,我对考功名一向是真的没兴趣。”他偏过头一挥手,像是要驱走这些纷扰,
“爹想做官想了一辈子,他未了的心愿,我来实现。但也就这样了,等中试之后,我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过。”
诸葛渊宽容地笑,李火旺在他眼里尚且懵懂得不足以谈人生,但他还是顺着对方的话问:“那你……”
“……诸葛兄和我不一样,”李火旺冲他一笑,“虽然只是蜗居在我们这小小的闫城李府当个教书先生,但你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心里一惊,“什么不一样?”
李火旺摊手。
“我说不出来。用我的感觉来说,你将来会当大官,兢兢业业,造福一方……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感觉你一定会去做这样的事,而且也能做到。”
“我呢,打算等着你封了一品大员之后,搬到你治下的州郡去,把宅子修在你家旁边。你愿意的话让我当个闲差,不愿意也没事。等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唔,好比今日这样的雪,我就出门去猎上好的野味,等你散值回来,咱们一起烫酒吃。”
他这一番话说的顺顺当当,显然是盘算已久。诸葛渊松了一口气——看来李火旺是没有察觉异样,但心里又涌上淡淡的复杂情绪,他说:“李兄,你不能太依赖我……”
李火旺有些烦躁起来:“怎么?胸无大志又想和朋友住在一起是犯了什么死罪吗?”
诸葛渊不再说话了,他用令人看不懂的表情望着李火旺。后来,李火旺才迟来地从回想中读出一种歉疚。
李家的少爷和其他所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一样不喜欢读书。他被几年前过世的李夫人惯出了倔劲,气得李老爷满院子追着他打。
他总是能把少爷劝回书房,再平息老爷的怒火。这一家的男主人近乎盲信地尊重他,诸葛渊是货真价实进过金銮殿的士子,只是因为被舞弊案波及才遭皇帝亲手黜落。他在他面前抹眼泪,诉说自己对这个独子的殷切期望:
“李家世代从商,个中辛苦……”
少爷也在他面前生闷气,他养的鲤鱼被倒进了河沟,“爹怎么能这样,”他说,“把我朋友打发走就算了,现在连不会说话的鱼都不让养……”
他给少爷买了一缸新的鲤鱼,养在自己书房。少爷起先来找自己的鱼,之后来找他。
他讲望京的风物、说书人口中的传奇、乡野的志怪异闻;对方就告诉他自己读了一首好词,练了两个时辰的剑,看小厮在水沟钓了一下午的鱼。竹影幽静白日长,话说尽了人也不肯走,于是诸葛渊意识到,这孩子其实非常害怕孤独。
没关系,诸葛渊说,我就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你可以慢慢地说给我听。
白幡招展,纸钱无声地燃烧成灰。李火旺顶着哭红的眼睛回头,脸上带着大恸之后的麻木和倦意。
“这下老头子再也没法管着我了……”他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近似于哭的笑。留长的黑发在风里散乱飞舞。诸葛渊抱住他,他才整个人松懈下来,伏在他肩头大哭出声。
那时候的感知深刻地留在他的记忆里:浸湿肩膀的温热泪水,抽动不止的脊背,死死箍住自己的手臂。
生死剥夺了他过人的辩才,最后只能苍白地说:会过去的。
会过去的。坟冢前插上了新香,银票妥帖地存进钱庄里,想从李家家业里分一杯羹的亲戚打包好行李灰溜溜地出了家门,不敢再看那个表面上好说话的教书先生一眼。
李火旺在门口抱着手臂目送他们滚蛋,好半晌才说:你做的太多了,我该拿什么还你?
诸葛渊诚恳地说,那以后就别翘掉我布置的功课了。
他不需要李火旺的感激,也不是为了施恩而来。诸葛渊继续履行自己当先生的职责,敦促李火旺读书,押乡试考题,过目李家的账簿,替他引见当地的文人——
春去秋来,万物荣枯,一夜北风紧,寒气悄然而至。
满城银装素雪,他和李火旺并肩站在新栽下的梅树前,李火旺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笑道:“诸葛兄,要不我们赌十两银子,猜这是什么颜色的花?”
雪片落在睫毛上,诸葛渊抬手去掸,在指尖热度下化成冰冰凉凉一滴水。
李火旺坐在他对面,身披一件暗红色外袍,半眯起醉眼,隔着一桌琳琅满目的菜肴问他:“诸葛兄,可是风迷了眼睛?”
诸葛渊想说点什么,屏风外热闹的人声淹没了他的声音。酒楼今天的生意不错,诸葛渊模糊地想,对了,酒楼,李火旺邀他来这里吃饭……他何时做了这件红色的外袍,他酒量何时有这么好,闫城里原来还有这样豪奢的所在……
在他愈发混乱的思绪中,那滴融化的雪水从睫上坠下,像一滴泪。
李火旺浑然不觉,执着雕龙的玉箸对着他笑:“诸葛兄,我真的很喜欢这阙词,你听听看。”
他一手撑头,长发滑落下来,一手用筷尖敲着冰骨琉璃的碟子,望向窗外漫天的风雪,怡然自得地唱——
诸葛渊心头一震,突然要逃开,不想听见那即将出口的唱词。
玉箸落在琉璃碟上,叩出清脆一声,整个世界在这轻响中碎裂。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青眼看侯王……”
山峦崩摧,地面塌陷,诸葛渊往下坠落,而那歌声仍然清晰地传来: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他重重摔在地上,猛地睁开眼睛,从梦里惊醒。
整个东宫静得没有一丝人气,只有单调的更漏声无休止地传来。
永安二十年,真太子归位东宫,诸葛渊受封太子少傅。
2.
天下人都知道太子的名讳是李曜,却不知道东宫之位早已偷偷地换了人。
诸葛渊拿着本书在殿门外的亭子里看,有小太监斗胆靠过来,问:“先生,今天又来等啊?”
回宫一周,李火旺仍然不肯见他。
刚到那天李火旺就被召进了养心殿。
香炉上的烟雾浮浮沉沉,李火旺真正的的爹和蔼可亲地向他解释了朝中的局势:自己多年只得一子,外姓王楚王势大,为了保存唯一的龙脉,当年才出此下策把真太子换出宫去。
永安十四年,京中出了一桩震惊朝野的舞弊案,牵连了不少士子。其中有一部分人并未参与其中,反而上书谏言、痛陈制度之弊。老皇帝虽然御笔将之从金榜上划去,但也赞誉他们可为读书人之表率。
这些人没捞到功名,清誉却传遍天下,诸葛渊便是其中之一——这也是为什么李老爷对他一个落第进士尊敬有加。
“朕当年黜落了十个人,其实只是为了放走诸葛渊。诸葛家世代入仕,更难得的是只重嫡长,坚定站在太子一方,所以我才选中诸葛渊,把他留给你。”
李火旺问:“他自己知道吗?”
老皇帝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当然,离京那天他在我面前立誓会扶持太子。如今看来,年少成名,还能潜下心辅佐你五年,这份忠君之心的确天地可鉴,你大可以放心信任他。”
李火旺想得头痛。他在短时间内消化了太多的事实——自己从一个预备役秀才变成了皇帝属意的接班人,从李火旺变成了“李曜”,谁都无法轻易接受这种天堑般的改变。但他最不能接受的还是诸葛渊的来历——他是带着目的接近自己的,明明什么都清楚,还是让他不声不响地做回了这个太子。
他知道诸葛渊在门外等自己,可是一时半会不想看见他的脸。
楚王的请柬送来后,他也就这么视若无睹地从诸葛渊面前走了过去,不过终究还是在经过之后挥了挥手,让诸葛渊放心。
他是心烦,但他不蠢,只是想见见自己未来的对手是什么人而已。
随行的小太监——也是这几天中服侍李火旺的内宦,在他们之间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才忧心忡忡地操着一口闫州口音浓重的官话道:“殿下,冤家宜解不宜结呀……”
李火旺听的想笑,心情也好了一些。说不定这小太监现在才是满宫里最关心他的人呢。
会面很顺利,至少是在表面上风平浪静。李火旺毫不掩饰自己的警惕心,对楚王不假辞色,呈上来的吃食也是丁点没动,但面前的中年人却像完全不介意这点似的,始终对他表现出一种彬彬有礼的亲近。
这让李火旺心生不快,他当然知道楚王是要算计他的,可是以现在的段位还看不透对方的心思和手段,他讨厌这种只能单方面被人评估、然后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心绪烦闷到了极点,李火旺决定出门转转。
诸葛渊就在队伍最后不近不远地跟着,李火旺倒是不好意思特别赶他走了。他示意宫人停步,自己抬脚走进了竹林中的八角亭,洒扫太监慌里慌张地低头退开——
一切仿佛发生在瞬息之间。一个太监目露凶光抬起头,抖出袖间冷刃,直取李火旺面门;一击不中,又有太监持匕刺来。
斜刺里忽然亮起一道剑光,穿透他飞扑上前的身躯钉进墙里,只剩匕首脱手飞出。
诸葛渊生生受了这一刀,匕首扎进持剑的右臂,他面上表情纹丝不动,待暗卫将对方首级斩落,才松开手,回头担心地问:“李兄,你还好吗?”
遇袭、诸葛渊抢上前、两枚人头落地,不过是电光石火之间的事情。李火旺在这一声后回神,其他事情全不管了,先急急地上前扶住诸葛渊:“你的手……”
话音骤停,他心里一冷,匕首刺入之处的血肉泛起紫黑色,显而易见是淬过毒。
倒是诸葛渊比他冷静得多,条理清晰地吩咐一队人马去禀报老皇帝,一路去延请医生,又拍了拍李火旺紧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没多大事,而后闭上眼睛陷入了昏迷。
试着抬了抬手指,感受到右手活动如常,诸葛渊便放下心来:他知道这种毒可解。
他认出自己躺在东宫主殿里太子的寝榻上,而太子本人坐着个小脚蹬,趴在他身边的榻沿上睡着了,睡容透出疲惫。
回宫之后虽然没说过话,但诸葛渊一直远远地看着他,李火旺脸上始终带着压抑神色,烦闷不安,反感紧张,这些情绪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诸葛渊无声地叹了口气,想让他多睡会,到底还是把人从虚假的好梦里叫醒了。
李火旺一睁眼就问他的伤势:“医生说毒素已褪,你可还觉得哪里难受?”
诸葛渊虚握右手,给李火旺看自己行动如常,然后四处看看,问:“什么时候了?
“三更,我让下人们都休息去了,不守着你我不放心。”
诸葛渊便往里挪了挪,把半边床留出来:“李兄,上来歇息吧。”
李火旺的确也累的不轻,起身去熄了寝殿四面的灯,换过寝衣躺到床上。诸葛渊一时不困,只在他身边坐着。
寝殿黑暗而宁静,床边微弱的烛火朦胧照亮诸葛渊的表情,和平常一般自若。李火旺翻了个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早就知道今天会有刺客?”
“不是这样的,李兄,你不该一个人行动……”诸葛渊无奈,“现在满宫上下见过你的脸,知道你是真太子的人才多少?楚王要除去你,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李兄若是肯听我说一句话,我不会让你独自出门。”
“不过,如果挨这一刀,能让李兄意识到争储的险恶,也值得了。”
“李兄,你是太子,在确定皇位的继承人前,你与楚王间没有转圜的余地。”
李火旺没有理会他话中的告诫和规劝,平顺了几口气,才问:“那你呢?行,我是太子,我知道,我不得不争。诸葛兄你是为了什么?”
“大好年华,自请外放,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教书外加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家务事整整五年,现在连自己受了伤都不在乎,”他的声调逐渐激动,“你要的是什么?从龙之功吗?你知不知道被放到这张床上的时候,半边臂膀都黑了,我差点以为你撑不住了!现在你告诉我值得?诸葛渊,多大的事情让你觉得连骗我都无愧,连生死也值得?”
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是这座擅自操纵他人命运的宫殿,对自己痛下杀手的楚王,还是怀着目的接近他又为他挡刀的诸葛渊。
诸葛渊温和一笑,并没有动摇或被触怒。
“李兄,如果我说是为了绵延国祚,安定天下,你相信么?”
李火旺躺平看天花板:“……这话换了别人说,我一定揍他一顿,但你说,我好像就信。”
“楚王心性残暴,登基之后一定少不了一番腥风血雨,如今的天下已经承受不起一个这样的统治者了。李兄不同,你为人仁善,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李火旺摇头:“他在朝议政已经十年,我怎么比得过他?”
“渊虽不才,保全你却是没问题的。”
诸葛渊鼓励地看着他,表情带着气定神闲的自信。李火旺可以慢慢从普通人成长成一个王储,不需要担心来自楚王的死亡威胁,因为他有能力为他挡下暗处的刀剑。
在这气氛软化的时刻,李火旺也笑了,他说:“诸葛兄,你没说实话。还有一半原因,是因为楚王不姓李吧?”
他清楚地看出诸葛渊从容不迫的神色闪过一丝慌乱。
“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诸葛家在朝几代都是出了名的维护正统,坚定不移的太子党。”李火旺有点累了,枕着双臂闭上了眼睛,“明明是因为我身为太子才支持我,却不敢说……我们之间的交情,还不值得你说一句实话么?”
诸葛渊沉默了一下。他原本想着,李兄是太子,本就是天命所归,自己在五年相处中又与他结成了朋友,对他的人品更加信赖,这是锦上添花。
但李火旺显然更在意他们之间的情义,并且对自己有所隐瞒一事耿耿于怀。
他正在反思自己的错误,对方又开口了;
“不过嘛,诸葛兄,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会试着做好一个太子的。”
“我对权势无所贪慕,不想杀人,也不想连累身边人因我而被杀,这一点直到现在也是一样的。但我也清楚,老皇帝不可能放了我,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只能忍受这些烂事,给自己博一条命。”
“往好了想,这滩浑水里至少有一个人,是真的想为黎民尽心。”他笑,“那我受的罪,就还是有价值的。”
3.
楚王原本对皇位势在必得,未曾想,拔掉了一个李曜,那位又给他变出一个真太子来。
草民出身的绊脚石而已,不值得放在心上,在成气候前杀了便是。
谁想三个月过去,东宫安然无恙,反倒是楚王自己埋下的暗桩死得七零八落。甚至有传言道,老皇帝打算让太子临朝听政。
“一群废物。”楚王摔了邸报,“这次又是诸葛渊的主意?”
李火旺身边的内侍被杖杀了一批,他留的最后两个死士便在其列。楚王正为幕僚被弹劾之事弄得心烦意乱,现下已经没了议事的心情,斥退了随从,朝着东宫方位恨声道:“我看你能逍遥到几时!”
东宫里的氛围却并不快活。
李火旺坐在主位上,看着小太监们大气不敢出地擦洗着地上的血迹。三刻钟前有人在这里被生生打死,莫说骨头打断,连内脏都被碾压得和泥一样。为了清净,受刑前都用麻布堵了嘴,开始还能从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哼叫,后来却转变成一种古怪的呜噜声,李火旺直到刚刚才想明白,这是被打烂后往外涌的脏器碎片噎住了嗓子。
他胃里翻起一种想吐的欲望。
三个月来想害他的人前赴后继,有的在明有的在暗,处死第一个刺客后他两天粒米未进,第五次却只感到一种无穷无尽的烦躁,好像刚拍死一只食腐的苍蝇,身边还嗡嗡地飞着一大群。
他逐渐失去实感,鲜活的人命变成棋子,一粒粒地被吃掉、戳穿、从棋盘上扔下去——这大概是好事,因为不把杀人当回事以后,他适应阴谋诡计的速度也变快了。
但此时此刻,李火旺无法回避地发现,他还是感觉到恶心。
等地面被打扫得光洁如新,李火旺才慢慢起身。
这是他第一次独立拔出钉子。发现苗头,暗中调查揪出细作,然后下太子谕令杖杀,全是李火旺一个人的主意,没有经过诸葛渊之手。也是为此他才逼着自己坐在这里,看完整个行刑过程。
而刚刚,临死之人青肿发紫的脸,他们看他恨之入骨的眼神,成了压倒他连日来勉强维持的耐性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火旺一言不发,穿过战战兢兢的宫人,疲惫地扔下一句话:
“去把诸葛兄请回来,我想和他喝酒。”
阖宫上下都被他突然杖杀宫人一事吓得魂飞魄散,传信太监哪里敢耽搁,十万火急地把口谕带到。
诸葛渊暂停和对面官员的聊天,告了一声罪,离席接谕旨。
今日他明面上来赴吏部胡侍郎府上的宴席,实则行使拉拢游说之职,这也是一早和李火旺商量过的。此人虽然是楚王一派,私底下态度却摇摆不定,诸葛渊有心想把他收归己方阵营,就算不济,至少也要敲打警示他不要在接下来的计划中插手。
谈笑风生正到要处,突然被东宫派的人打断,诸葛渊听完缘由沉思片刻,道:“还请禀复太子,小生宴罢之后马上回宫,绝不耽搁。”
传信太监请不动他,急得都快哭了:“可是……可是太子殿下面色不善,万一,万一出了什么差池……”
诸葛渊理解对方怕死的心情,当下耐心安抚道:“不用担心,我熟知太子品性,殿下不会胡乱杀人。”
他考虑片刻,也知道李火旺需要人安慰,道:“这样,你替我带一份手信回去,我自会向太子说明。”
他在绢布上写了信,虽然时间紧急,还是尽力先安抚了李火旺的情绪,而后再三向他诚恳保证,办完这桩事后就回去找他,请他再等一等。
事急从权,李兄应该也能容忍。
罢宴已是月上三更,胡侍郎终于松口。诸葛渊办妥这件大事,心情轻松不少,更不想让李火旺久等,匆匆回了东宫。
宫人忐忑来禀,太子安静呆在寝殿里,晚膳也没有进过,说不定是歇下了——
诸葛渊有点凝重起来,想:回来的的确是太晚了,算是抗旨不遵,李兄该不会在生气?
方才的轻松心情一下散去大半,他伸手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殿内没有点灯,四面昏黑一片,显得重重垂下的帷幔如同鬼影一般。
他试探地唤了一声李兄,无人应答。
往前几步,掀开帘幕,月光照下来,地上扔着几个摔碎的酒壶,李火旺一动不动,背对他坐着。
原来是在喝酒。
诸葛渊松了口气,上前道:“小生回——”
“太子之位真的很重要,是么?”李火旺突兀地打断了他。
声音压抑得不正常,诸葛渊情知他恼了。
他吸了一口气,已经准备先认错为上,李火旺就像早有预料:“用不着道歉,就算的确觉得愧疚,心底照样认为自己有理。”
“当然有理。”他的语气诡异的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说动胡侍郎,是对今后设局举足轻重的一件大事,相比之下,我不过是亲手杀了两个人,心里过不去而已,难道就不知道权衡利弊,等不起这一时半刻么?”
“诸葛兄,你是这么想的吧。”
李火旺转过身,慢慢地举起缠在手上的那条绢布来。
“——而我呢,我想不通。”
诸葛渊瞳孔一缩,看见他露出的那只手掌上深深嵌进数十块碎瓷片,上面紧缠的绢布勒进肉里,被伤口流出的鲜血浸得通红。
血顺着布条末端往下滴,一滴接一滴砸在桌上。
李火旺却像完全不觉得痛:
“爹走的那天,我守了通宵的灵。我跪了多久,你就在我旁边呆了多久。”
“而如今,我当了三个月太子,躲了无数的明枪暗箭,处死了二十多个奸细,现在甚而亲手杀了两个人——却不值得你来陪我喝一壶酒?”
他眼睛望着诸葛渊,眼神却无法凝聚在他脸上,浮现出痛苦神色。
“我想不通这其中的道理,以为自己气昏了头不够清醒。”李火旺喃喃自语,“于是摔了这些酒壶,拿着碎片割自己的手……但我还是想不通。”
他缓缓握拳,攥紧了那些锋利的碎瓷片,指缝间溢出血来。
诸葛渊再也顾不得其他许多,箭步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急道:“李兄!”
李火旺像是被这一声叫回了魂,眼神突然凝聚,紧接着便挥手:“你放开!”
他愤怒道:“你当我叫你回来是一时激动?你以为我不清楚那些是非道理?”
在等待中沉淀为迷茫的怒火一点点回到他身体里,李火旺用尽力气试图挣脱对方的钳制,却无论如何甩不开,撞翻了桌椅摔倒在地。
“你情愿当成是我在无理取闹,却不肯想一想我为什么知道你在做的事有多重要,还要执意叫你回来!我从来没有像今天下午那么需要你,而你不是不明白这一点!你只是不愿明白!”
诸葛渊充耳不闻,强硬地把他压制在地上,全力按住那只伤手的手腕,让他无法收起五指。
李火旺歇斯底里地喊:
“——诸葛渊,你只不过是把争储大计看得比我这个人更重要!”
诸葛渊骑在他身上俯首看着他,李火旺也死死盯着他的脸。经历完刚才的一通挣扎和怒吼,他这才察觉自己如今动弹不得。
“你他妈的给我放开。”
诸葛渊毫无松动,道:“小生不能让你再伤害自己。”
李火旺嗤笑了一声:“你居然还说得出这种话。”
诸葛渊不答,他像想通了什么一样,忽然道:“不,你当然说得出口,因为你本来就是这种人。”
“李兄想说我是伪君子?”
“你的所作所为都无愧于心,谁能说你是伪君子?”李火旺道,“我只是说,你从来把道理看得比感情更重而已。”
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诸葛渊轻声说:“……对不起。”
月光落下来照着他的脸,诸葛渊眼里现出悲伤神色。
“李兄,你说的,全部都是对的。”
方才虽在争执,他却把李火旺的话听得很清楚,而后心乱如麻。
因为他无法不承认,每一句指控都是对的。
他的确是在公务和李火旺之间选择了前者。如果愿意多想一想,自然清楚李火旺不惜打断议事也要来请他,必定说明他独自一人已经无法承担精神上的重压。
但他不愿那么想,而是怀抱一丝侥幸,轻轻地把这个可能性掐灭在了潜意识里。
诸葛渊自问志向坚定,落子无悔,不论是多年前自请外放去陪伴未来的皇储,还是今天选择推迟邀约,都是审慎思考之后的结果,他这样一路走来许多年,也打算这么一路走下去。
可是这些经天纬地,这些算无遗策,大义、理智、不悔……突然显得苍白而毫无价值。
李火旺在他面前像着魔一样自残,痛骂他,无所顾忌地宣泄自己的痛苦和愤怒。
而李兄曾经把自己视为唯一的挚友,无忧无虑地计划着未来,说要把宅子修在自己家旁边,在新雪时打来野味一起吃酒。
一阵无力感吞没了诸葛渊。
他说:“对不起,小生是这样的人。”
李火旺的脸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他忘记自己现在动不了,急切地想抓住诸葛渊的衣领:“我不需要你剖析自己!我只要一个承诺,你告诉我,说你不会再——”
他紧盯着诸葛渊的双眼里流露出一丝祈求,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小生已负你良多,更怕未来只能做一个让你失望的朋友。”
可悲的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诸葛渊发现自己还是无法改变。
最后,他只能说:
“李兄若是恨我,事成之后,可以取走我的性命。”
李火旺慢慢睁大了眼睛,似乎是难以置信,又觉得荒谬至极:“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你宁愿去死,也不愿答应我?”
在长长的沉默以后,诸葛渊点头:“小生做不到。”
他眼看那双眼中浮现出一片茫然和悲哀,松开手,却没有迎来什么激烈的反应——本以为对方听完这句话会当场把自己掐死。
李火旺扶着倾倒的桌子站起来,用完好的那只手抽出佩剑,抵在他颈边。
诸葛渊静静地看着他,李火旺的手逐渐开始颤抖,竟无论怎样都没法让剑锋划开那段脆弱的脖颈。
长剑脱手,当啷一声落地。
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眼眶发红,心痛如绞:
“你又何必如此正直……”
如果你愿意骗我,我何至于这样愤怒。如果你是个伪君子,我至少也能落下那一剑。
可你偏偏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
4.
如今的东宫宫人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如履薄冰。回宫半年的太子早就失去了最开始的平易近人与耐心,他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举止间总是流露着不耐。
更不消说他看人的眼神,充满猜忌和怀疑。皇宫这么人命如草芥的地方,内侍们哪个不渴望主子的肯定,毕竟一点轻飘飘的信任有时就能保住一条人命。而李火旺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写着他不相信任何人,他看着你的时候每一秒都在猜度你有何图谋,无时无刻不在防备着你可能放出的冷箭。
这种感觉比明面上的暴戾更令人如芒在背,东宫人人自危,已经有好几个宫女私下用银子买通了掌事的大姑姑,宁肯去伺候更不起眼的主子也要跑了。
就连从前唯一能让太子脸色阴转晴的少傅大人,也没再能从他那里得一个好脸。
他们议事的习惯还是和从前一样,在水榭边商谈扳倒楚王的各种事宜。只是李火旺不再跟他寒暄,定下行动细节之后就端茶送客,多一句话都欠奉。
诸葛渊看他如此,每每感觉胸口似被一团棉花堵住,窒闷得很。
李火旺的手还留着狰狞恐怖的疤痕,太医说伤到了手筋。有时在议事中记录些什么,他得花好大力气才能以古怪姿势握住一支笔,诸葛渊劝让自己替他来写,他劈手就砸了桌边的一方砚台。
瞧着那一瞬间诸葛渊脸上流露的惊愕痛悔之色,李火旺却没有多少快意,他只希望对方别再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在自己面前。
东宫内太子与少傅不和,宫外太子党却是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有老皇帝的暗中助推和诸葛渊的居中调度,他们一点点打掉了楚王的羽翼,架空其兵权,终于在楚王府陷入孤立无援之时,打出了谋反这张最后的绝杀。
烈焰熊熊,火光冲天,昔日上京最豪奢阔气的宅邸,化作人间地狱。
李火旺不睬那些叫唤着殿下千钧之躯怎能以身涉险的侍卫,拨开抄家的兵士,一脚踹向捆得像个粽子的楚王,让他滚到地上。
“想要我的命?连我一个毛头小子都斗不过,你日子过到狗身上去了?”
话毕提着剑刺下去,把楚王的右臂捅了个对穿,正是诸葛渊最初为了保护他受伤的位置。
楚王被他踩在脚底下,吃痛冒出满头冷汗,却还勉励维持着中年人那副和蔼的仪态,笑道:“我的好侄儿,你不会以为杀了本王,你的皇位就能高枕无忧了吧?”
李火旺的目光还在他身上逡巡,楚王他肯定是不会直接杀了的,老皇帝还有事要讯问,他只是想着该在哪里再给他添个三刀六洞,先让这人受一遍自己受过的苦再说。至于那些话,他全当临死的狗在乱叫。
他又用剑尖点向了楚王的大腿,对方的下一句话却把他逼停下来:
“诸葛渊去见过李曜了。”
“什么?!”李火旺猛然抬头,死死地看向了楚王颇为自得的脸。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饶是李火旺头脑清醒,也花了一会儿才消化过来。
那个被他替换掉的“李曜”还活着?
诸葛渊去见过他?
诸葛渊没有告诉自己?
楚王把他表情变化收入眼底,别有深意地道:“对,李曜还活着,诸葛渊去见他以后,他仍然好端端地活着。本王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诸葛渊与李曜在牢里说了些什么,侄儿,你可想听?”
剑光移到他喉头,李火旺浑身上下散发出煞气:“快说!”
“诸葛渊只问了他三件事——冀州水患何解?幽州兵变何解?赵家贪腐一案何解?”
“你若不信,大可去找李曜对质,他如今就在天牢。”
“不,不对,你说的是谎话,你在骗我……”
李火旺口中喃喃,不断摇头,面色却变得越来越难看,最后冲出人群,翻身上马,不顾一切地向着皇宫方向奔去。
诸葛渊近日察觉李火旺很奇怪。
他在稍间写信,过了半个时辰放下笔,回头就看见李火旺一个人站在门口盯着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还未待自己发问就走了。
议事完,不端茶杯,也不请他走,收好字纸之后就望着湖面,风吹过水榭,湖上几支残荷,一派冷冷清清的深秋景象,倒映在他一动不动的眼里。
从上次吵架之后,诸葛渊就有一种感觉,李火旺开始变得很遥远。当他神经质地猜忌着所有人的时候还好,只是把真正的自己蜷缩在那具名为李火旺的躯壳里,这样至少人还在他面前。但现在的李火旺,看着诸般事物,瞳仁背后只有一片令人心惊的疏远,就好像他的魂魄被什么蛮力生生从身体里扯出去,流落到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李火旺其实什么也没注意,他只是感觉自己还没从那间天牢里走出来。
穿着囚服的李曜席地而坐,身上衣料已经污浊到看不出白色,却还是被打理得很整齐。李曜在太阳落下来的地方清出了干净地面,盘腿享受着一小片暖光,对他的造访毫不意外:“你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看来楚王比我想的更无能。”
他痛痛快快地承认了诸葛渊问他的三件事,甚至把自己的应对之策也讲给李火旺听。末了,注意到李火旺一直盯着他的脸看,摸了摸自己和对方五六成肖似的脸,了然地笑起来。
“有什么可惊讶的?要互为傀儡,用长相相似的两个皇子岂不最好。你比我早三个时辰落地,论理我还得唤你一声皇兄,何况你生母是正经妾妃,我生母只是个没名姓的宫女罢了。”
“……你早就和诸葛渊串通好了?”
“那倒没有。”李曜一摊手,“只知道京城有这么个人。”
他在阳光里冲着李火旺笑,连嘴角勾起的弧度都得体得无可挑剔:“从陛下将我锁进天牢却不处死我开始,我就一直在等有人来找我,你看,现在不是等到了吗?”
李火旺沉默地站在天牢门外,感觉到血液一点一点变凉。
真正的李曜还活着,坐在那里毫发无损、侃侃而谈,全身上下自然散发着十余年作为皇位继承人培养出的涵养和气度。
而诸葛渊没有让他知道。
他分不清自己有没有从天牢里出来,只要稍一晃神,他就会回到那铺着枯草的泥地上,面对另一张与自己如出一辙又笑得胜券在握的脸。
收拾楚王残党的行动进行到收尾,李火旺的一部分大脑还在运转,处理每天送到他案头的各种要事,另一部分毫无意义地停滞着,只觉稍一动脑就好像有砂纸在摩擦,滞闷地痛。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经常会忘记自己半刻钟前做了什么,出现最多的情况便是猛一回神,发觉自己正看着忙碌于什么事的诸葛渊。
诸葛渊在写信,诸葛渊在吩咐内侍,诸葛渊扶起一枝被风吹断的花……然后注意到他的存在,用担心的表情看向他,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问:“李兄,出了什么事吗?”
如果这个人要舍弃他——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绝望就像没顶的洪水一样淹过他,令他产生濒死的窒息感。
但心底仍旧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倘若诸葛兄并不这么想呢?倘若他已经愿意让步,只要再试一次,再试一次……
李火旺深深吸进一口气,用自己最正常的声音说:“诸葛兄,我有一件大事想同你商量。”
夜晚的水榭比白日更凉,李火旺屏退所有下人,才对着诸葛渊叹了口气。
“前阵子我时常走神,一是因为总会突然心悸头晕,二也是因为心里装着一件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紧张和期盼:“我是不是可以不当皇帝了?”
诸葛渊目露惊愕,接着猜中他的来意,表情变得严肃:“你是说?”
“对,我也去见过李曜了。”
“诸葛兄,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再待在这劳什子皇宫里了。”李火旺语调热切,仿佛真将这次机会当做救命稻草一般,“既然李曜还活着,能不能把这个烂摊子扔给他?你没对他下手,不是正好也说明他是当皇帝的料子?”
诸葛渊没有多想,点点头把自己的考虑全盘托出。
“李曜是正统龙裔,而且确实有潜质,若是抹去面貌身世,未尝不是可用之才。小生正是为了这一点,才没有杀他。”
他沉吟道:“而李兄的提议,实行起来也有诸般困难,尤其是来自陛下的阻力……东宫换血,本来就是极为危险的一件事,若要瞒过陛下这样做,更是难上加难。”
“但是,”他话锋一转,“如果李兄需要小生去做,小生自当从命。”
李火旺逐渐露出的笑意冻结,诸葛渊突然离席起身,对他深施一礼。
“在东宫这大半年,李兄对这皇宫的厌恶和抗拒,小生全都看在眼中。而且李兄受过的苦,其中还有泰半是因小生而起,小生愧悔难当,日日煎熬。”
“倘若小生还能实现李兄的一个愿望,便是冒再大的险,也会去做。”
李火旺凝视他片刻:“这么说,你愿意为了我去扶持李曜了?”
诸葛渊肃容点头:“是,这是小生的承诺。”
他们相对默然,李火旺就像被狂喜冲昏了头脑,片刻后突然大笑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李火旺捂住脸,“我就知道你会愿意帮我!”
他笑得那么厉害,弯着腰把脸埋进手里,肩膀耸动,好一阵才堪堪止住,又似哭似笑地说了一句:“我就知道你会愿意帮我。”
伴随着这句话,他慢慢地坐起身,拿开双手,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
诸葛渊从来没有在李火旺脸上看到过这样万念俱灰的神色。
他一片死寂的目光在看向自己之后动了动,凝聚成一种陌生的情绪——诸葛渊竟然无法分辨,只觉得锥心刺骨。
“李曜会当个比我更好的皇帝,对吧?”
李火旺轻轻地摸上他的脸,语调轻柔,令人遍体生寒。
“一个野心勃勃、从小被当做接班人培养的皇子,和一个满心不情愿却被赶鸭子上架的平民,为国祚着想,诸葛兄当然知道该选谁。”
“何况还有个这么好的理由,就递到了你的手边。”
他靠得太近,姿势已算得上亲密,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
“只不过,倘若我当上了皇帝,一定不容许自己的傀儡还活在世间,你说李曜会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呢?”
“诸葛兄高义,说不准还愿意跟着逃出宫的傀儡一起去死。就是不知道,在天家派来的追兵面前,你自己的一条命,够保得住我几回?”
“或者说,你既为我丧命,成全了你心中的大义,那我出路如何,也就无所谓了。”
李火旺遗憾地摇头叹气:“是我痴心妄想,其实这些事,你早在按下李曜不动的时候,就全部想好了。”
他伸手掐灭了两个人之间的灯火,让最后的话语轻飘飘地消散在黑暗中。
“诸葛兄,我真希望,你哪怕有那么一次选择了我。”
5.
此后发生的事,诸葛渊一概不知。李火旺前脚走,后脚就派人将他软禁起来。诸葛渊幽居东宫,只能从送饭的宦官口中打听太子大致的动向。
如此持续到登基大典前一天,李火旺终于叫人递话来,说要在登基当日清晨和他说几句话。
已是入冬时节,清晨雾蒙蒙的一层寒气,小太监连夜扫净的地面上蒙着一层白霜。诸葛渊敛整衣襟,跟在宫人身后去了偏殿。
李兄如今是皇帝了,诸葛渊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本是他一手推动的局面,心里此时却空空空如也——如果李兄直接将他放逐或是赐死,他毫无怨言,可偏偏在那次近似诀别的对谈后,还召他来说话。
等下见了面,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诸葛渊闭了闭眼,无法可想,感到一阵苦涩。
殿外人声渐近,该是新皇帝祭拜完太庙回来了。他心头不由自主跳得越来越快,脚步声到了门边,诸葛渊已经依臣子之礼拜伏下去,口称万岁——
“免礼平身。”一道陌生的声音淡淡地说。
诸葛渊瞳孔骤缩,猛然抬头,失声叫道:“怎么会是你!”
天子冠冕上垂下的十二道旒珠分毫不动,李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身朱红衮服还沾着方才太庙祭祖的香火气息。
这一瞬间诸葛渊心念电转,将他们一年来的布局都在脑子里飞快盘算了一遍,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为什么登上皇位的会是李曜?!
新帝用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索:
“罪人在天牢里吊着一口气等你,你若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同他说上最后一句话。”
李火旺靠在稻草垛上,把玩着一个酒壶。
新伤叠旧伤,李曜很舍得下手,抓捕的时候打断了他好几根骨头——但李火旺无所谓,没记错的话他当时好像在笑,反而令李曜看他的眼神染上了一层畏惧。
他从未这么轻松过,好像在做出决定的一瞬间,一直拉扯着神经的那根弦“啪”一下绷断了,人世间的十情八苦飘然离他而去。
血还在流,雪白的囚衣早浸透成了深红色。
诸葛渊终于来了,牢门离得太远,李火旺懒得听他在说什么,也没有授意狱卒放他进来。
李曜也来了,背手站在入口处,指了指诸葛渊,对他说:“成交?”
李火旺举起酒壶:“成交,别忘了另外两件事。”而后几口饮尽了壶中鸩酒。
这下诸葛渊的声音由不得他不去听。
“……那是毒酒,别喝,李兄……李火旺!”
穿着血衣的人将酒壶随手一扔,起身摇摇晃晃地对他走了过来。
“我要是不说清楚,你恐怕还得想法子为我复仇。”李火旺轻叹一声,“别费事了,你的计划很好,是我待到局势稳固、太子继位之事板上钉钉以后,把身份白送给了他。”
诸葛渊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突然流下泪来:“李兄就算再怨小生,也不该喝……你为何要……为何要甘心就死啊!”
一面说,一面隔着牢门抓住李火旺的手。
毒性发作又快又猛,李火旺眼前的画面变得昏黑,声音也在耳边迅速远去,唯一清晰的是诸葛渊手上传来的触感,鲜明的活人的温度与自己掌心相贴,抓得那样用力,可是没用,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不断流失,体温缓慢而无法挽回地下降……
“别哭啊,诸葛渊,你的愿望,我不是都替你实现了么。”他的声音低得像一丝叹息。“李曜朝中会有你的一席之地,我祝你治下的江山长治久安,百姓安乐,如你所愿。”
诸葛渊近乎崩溃,手上力气大到像要捏碎他的骨头,可这也无法阻止交握的手逐渐变得冰凉。
已经没有时间了。
好似将死之人终于有了一丝触动和心软,李火旺终于不再避开他的视线,望着他的眼睛露出一个微笑,表情几乎是怜悯的。
“若是想让我原谅你,就回闫州家里折一支红梅,插在我的坟前吧。”
新帝登基,改国号为延宁,重整内阁,大赦天下。
朝中人事变更,好在太子党准备周密,没有闹出什么大的风波。等这一阵子小小的动荡过去,便有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了至今虚悬的内阁首辅之位。
奏章雪片一样地飞上来,新帝只是翻开看了看就压下去,笑道:“急什么,等下过了雪,朕的首辅就回来了。”
他身边最红的大太监见主子今日心情甚好,斗胆上前凑趣,请皇帝去御花园游览,新帝也就应了。
李曜走在小径上,漫不经心地观赏奇花异草,内心想着李火旺对自己说过的话。
那时登基大典在即,这位准皇帝倚在窗边,冷冷地威胁他:“皇位不是白送给你,你必须替我做三件事。我人虽死了,后招还在,若是失信,你的龙椅也别想保住。”
李曜作洗耳恭听状。
“第一,登基那天带诸葛渊来见我。”
“第二,我的尸骨,一块也不要留给他。”
新帝用手指碰了碰温室里养出来的牡丹,心想这件事也做完了。他已命人将李火旺的尸体乱刀砍碎,弃尸于乱葬岗,一天之内就被秃鹫豺狗分食。
据说诸葛渊想去替他收敛,却遍寻不见,用两只手挖遍了乱葬岗的泥土,最后只能捧着李火旺死去时穿的那身血衣离开。
“第三……在我死后,我要诸葛渊继续独掌内阁二十年。”
这一点李曜稍微犹豫之后也接受了,毕竟诸葛渊的才学的确天下无双,两人就此签下契约。
只是在天牢听完他们临死的谈话之后,再度回想最后这个条件,李曜越想越觉得有趣,不由得笑出声来,惊飞了一旁梅树上栖息的金雀。
侍弄花草的太监不知何事讨了他的欢心,笑道:“陛下您瞧,这是景州上供的白梅,再过三天,等雪降下来就能开花。”
李曜边笑边点头道:“朕知道,景州向来产上好的白梅树。朕有个已故的朋友也提到过,他家里种着景州采买的白梅树苗,想必今年也该开花了。”
延宁二年,诸葛渊回京赴任内阁首辅。
他进宫面圣的当天,新帝又把那话提了一遍:“李火旺对我说过,他在家中栽了一片白梅,爱卿此番回去赏花,看清楚了不曾?”
“……都看清楚了。”
他在雪里等了两天两夜,等到所有的花苞都绽开,每一朵都洁白如雪,不见一点红色。
那一刻犹如万箭穿心。
李火旺对他微笑,说:带一支家中的红梅插在我的坟前,我就原谅你。
原来是在说:我绝不原谅。
尾声
诸葛渊在内阁二十年,天下安定。
皇帝对这位重臣给予了超乎寻常的支持,延宁八年与延宁十五年两起大案,都未曾动摇诸葛渊在朝的地位,百姓亦对这位清廉正直、仁善亲和的首辅爱戴有加。
是以延宁二十一年,诸葛渊上表请辞被准之后,朝野上下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风波中心的乾清宫,李曜在喝茶,眼皮微抬,宫人全都知情识趣地退下去。
二十年为帝的经历令他看淡了许多事,面对诸葛渊的态度也更加平和。不论如何,诸葛渊的确是与他共治天下的老臣了。
于是他看向对面人,心里生出几分仁慈,道:“二十年之约到此为止。你若是想走,朕可以送你一程。”
诸葛渊在对面品茶,闻言笑道:“不必了,李兄还没有原谅我。”
这个人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死了——但在决意自尽的最后时分,一纸约书送到他面前,上面是李火旺死前与新帝立下的约定。
他闭门一夜,而后接旨回京,开始着手处理内阁的各项事务。
乾清宫外雪落下来,树枝随风摇动。皇帝传下话来要请首辅进宫,宫人便讨好地在窗外布置了许多盆栽的梅树——首辅大人的雅致与清名一样为世人所知,对酒色财气处之淡然,唯独每年新雪时节闭门谢客,在自家府上梅林赏花,等梅花开过才回朝。
这事没少惹来弹劾,首辅不过一笑置之,并不解释。
皇帝看他态度坚持,也不再劝说,待诸葛渊离去良久,才摇头叹道:“一个疯癫,一个自苦,真不如死了干净。”
诸葛渊离开朝野,生命中便没有其他事可做,年复一年专心地等雪来。
庭院里的梅林已长得很好,比从闫州运来那时又茂盛了许多。没有公事打扰,诸葛渊在树下读书,有时睡去,梦里想起许多事,缸里的鲤鱼,沟渠边的竹影,闫州那一年的雪。
梦里他的学生躲懒不肯用功,趴在书卷上睡着了,他想要去唤,少年似乎惊醒,吓了一跳转过头来,本应是五官的地方一片虚无——
他从枕上惊醒,冷汗淋漓,心如刀割。
如此重复多少年,还是不敢想起他的脸,怕那双眼睛里有水榭临别时一模一样对自己的恨。
又是一年雪落,诸葛渊不顾自己尚在病中,遣散了府里所有下人。
子时之后风声呼啸,他在树丛间漫步等待,直到最后一朵白梅绽开,在那棵树前驻足良久,伸手将它折下,背靠树干席地而坐。
他很累了,高热正在侵蚀他的神智,但诸葛渊仍然一丝不苟地整理了自己全身的冠服,检查确定并无不妥之处。
而后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刀,划开掌心,令血滴落在白色的梅花上。
看着花瓣染红,诸葛渊不安地心想:如此作弊,可会惹得李兄更加生气?
又自嘲地想:也罢,李兄已经恨我至深,多一样添头又算什么。
李火旺要他活着受苦二十年,诸葛渊却还在等白梅树上开出红梅,等到自己时日无多的这一天。
他将手中的梅花插进身畔泥土里,安然闭上了眼睛。
延宁二十七年冬,诸葛渊死在梅花开尽的那一夜。
完
写这篇的思路be like:
渊子,世界上许多恩怨情仇不是你一死了之那么轻松的,我不知道火子会不会放过你,但同人女不会放过你
【幻花】飞越筒子楼
-很喜欢这个老师写的文,这篇文在我记忆永存。
-搬运
-感谢妈咪带来的粮
起:大家人海无名里
早上七点他会从屋子里出来。睡衣,鸡窝头,趿拉着拖鞋,冬天的早晨永远不亮,低温从空气向骨骼里渗透,但他仍然单薄。
我得说他那副毫不在乎的单薄的样子是他最吸引人的时刻。真的能这样比喻吗——他真的像朵脆生生的干花那样,冻住了,被做成书签,给我的年月烙印注脚。
他单薄的骨架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睡衣,走到单元口的牛奶箱旁边,从里面拿走报纸、信箱和两袋牛奶,然后上楼。
筒子楼的住户大多这时候已经醒...
-很喜欢这个老师写的文,这篇文在我记忆永存。
-搬运
-感谢妈咪带来的粮
起:大家人海无名里
早上七点他会从屋子里出来。睡衣,鸡窝头,趿拉着拖鞋,冬天的早晨永远不亮,低温从空气向骨骼里渗透,但他仍然单薄。
我得说他那副毫不在乎的单薄的样子是他最吸引人的时刻。真的能这样比喻吗——他真的像朵脆生生的干花那样,冻住了,被做成书签,给我的年月烙印注脚。
他单薄的骨架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睡衣,走到单元口的牛奶箱旁边,从里面拿走报纸、信箱和两袋牛奶,然后上楼。
筒子楼的住户大多这时候已经醒来要去上八点的早班。他走着,背景是密密麻麻晒着的女人的胸罩、婴儿的围嘴和男人的工服,空气里有腐烂菜叶和拖把水的味道,背景音是伴随着晨光嘈杂起来的水声、呵斥声和开门关门声。
如果我是导演我会给楼梯上的他一个正面特写,背后是阴暗、潮湿、吵闹的筒子楼,慢慢虚化模糊了,背景音乐变得急促,他抬眼看楼层的眼神都像枪口下轻蔑的情人,背景里浮动的人头都只配做下水道的垃圾。
但我什么都不是。我只能看着他一边浏览报纸一边上楼,然后回屋关门,每一天关门的声音都一样,震动着我家的门框。
中午一点他会下楼扔垃圾。已经穿戴齐整,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但他穿得很普通。我会在那个时候也下楼扔个本可以不扔的垃圾,当然是为了光明正大地看一眼他,上下楼交汇的、或者是垃圾堆前的那一眼。
我觉得他应该是有女朋友的人,因为他衣品倏忽不定,有时相当好的应该是他女朋友的手笔,有时又很烂俗,甚至是土。他也会被女人敲着脑壳逼着用洗面奶吗?筒子楼里的大部分人不知道什么是洗面奶。我猜他会用。
我也只是猜猜。丢完垃圾我会看一眼他,希望他永远不要发现有个男人总和他同时下楼扔垃圾,哪怕只是几个易拉罐和快餐盒。很多时候甚至来不及看清就得往回走,好像我期待的不是能看他一眼,而是怕被发现的这个心跳加速的瞬间。
他好像时时刻刻都很困;我看不出他年纪——可能十八十九,大我两三岁也未可知。再好看的人在垃圾堆前面也只能是在丢垃圾,拍不出什么,他也一样,但我想我可能会去特写那袋被他扔出去的垃圾,划出弧线后消失得远远的,可即便如此,也算曾在手里与他共处过。
晚上七八点的时候我会听到隔壁有声音,他在给人开门,可能是他的女朋友回来了。他会问一句:“回来啦?”——三个字,太简短,完全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也听不出来是什么感情,但是他的声音自带一种听起来很委屈的加成,尾音拖得很黏,像冬天街边摆摊卖的热腾腾的浇糖。
让我奇怪的是他女朋友似乎从不穿高跟鞋,那种属于女人的笃笃笃我从没听到过,可能也是一个朴素的女孩子。然后是关门。隔音很差,我偶尔能听见他在说话,或者在笑。
我的他,我一天只能听见一句“回来啦”——甚至还不是对我说的——的,我的他,生活在和我一墙之隔的另一个风生水起的世界里。
在我的视野里僵硬而黯淡的、只有下楼、扔垃圾这两个动作的他,却竟然可以在那个世界里鲜活地恋爱和生长着,可能就像他是我的精神毒品一样,她也是他的乌托邦。拍不了他了,画面可能是黑屏,然后从墙壁上的坑坑洼洼移到我因为他关门的声音、因为他的“回来啦”而颤动着的,我的手指。
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是暗恋让人变得盲目,他几乎不出门,在那个灰色的冬天里无辜地成了他心怀不轨的邻居独享的秘密。
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见过大海。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说我来自一个内陆城市;我的家乡就在北方的海边,有巨大的轮船和港口,旅游产业也很发达。我的意思是说,我六岁就和家人离开了家乡,而在六岁之前我一直是个没有视力的盲童,世界对我而言只是一道若有若无的亮光。
在你知道那种水一样的虚无原来被命名为“黑暗”之前,你就比世界上所有的正常小朋友都要提前学习世界上的一种色彩。是色彩吗?或许算不上。
连“黑色”都算不上,是所有颜色被剥离之后的万物初始,与其说是“黑”,不如说是“混沌”。我做好了一辈子和这混沌相依为命的准备,我妈妈却不——于是我从混沌里被叫醒了,却是以凿开七窍的方式。
我妈妈告诉我接下来不知道多长的时间,我们都会一直在坐火车,我只是很高兴不用上幼儿园了。
离开家乡的前一天晚上我妈妈带我去了我去过无数次的海边,说,为了去大城市治眼睛,可能以后都不再回来了,带你最后来看看大海,一栋。
我?我能看什么大海,我当然什么都看不见,我能做的只有木讷地站在那里,我妈妈牵着我的手。夜晚的海边,很冷,非常冷,那时候已经是深秋,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我的小腿肚是怎么打颤的,大裤衩灌满咸咸的海风。我妈妈说,记住了吗?记住这里了吗?这是海,可能以后就看不到大海了。
记住了吗?记住了吗?我妈妈好搞笑,我能记住什么呢?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并不觉得“大海”是什么值得我铭记的东西,它像空气、像风、像我眼前的黑色一样是随处可得的,“大海”不是一样事物,而是一种氛围。
可是我妈妈的拳头也不是吃素的,我总不可能直接跟她说我记不住。于是我只好点点头,装作很沉醉的样子,海浪的声音像大海酣睡的呼吸,我站在那里听。
远方的轮船在轰鸣,就在这个时候,我妈妈从未如此温柔、甚至是有点做作地俯下身来,我现在很怀疑她是不是看了什么育儿宝典以使自己尽量靠近一个“贤良母亲”的标准,在我耳边轻轻地问:要记住大海,一栋,永远不能忘记。记住了吗?
——
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个瞬间。我觉得我身体里运转的某个齿轮突然和世界精准地咬合,发出“咔哒”一声响。好像我全身上下所有的感官在那瞬间突然集体苏醒,我来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海边突然让我在一瞬间成为了一个大人。
我从未如此清晰而强烈地感受到海风、海浪、汽笛甚至我看不见的灯塔,它们像流水一样从我身体里贯穿,我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把“大海的气息”刻进了我的DNA密码里。
我没有复明,可是我的世界却在那一刻被大海点亮了——我比其他小孩更晚、却也更深刻地懂得了“感受”这个词——海风穿过了我的身体,我被四面八方的海浪拥抱着,轮船的汽笛和远方的天空一起长鸣,合起来给了我混沌的人生当头一棒——六岁的我还不懂得什么叫“刻骨铭心”。
我无法承担的感动让我觉得天旋地转,我只是努力憋着不知道何时涌上来的眼泪,尽自己所能地立正站直,用力地握紧我妈妈的手,说:“好,我记住了。”
那个晚上我和父母永远地离开了那个海边的北方城市,奔波在各个靠海的不靠海的大都市治我的眼睛。
我在即将离开青岛的那一刻才终于感受到只属于青岛的大海,这样的嘲讽让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什么叫“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术后恢复的绷带一层一层落下,我认识这个世界太晚了,晚了整整六年;但是起码,我拥有六岁那个夜晚的大海。
再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希望能有朝一日能自己重塑出那个画面。可是无论去过有海还是没有海的城市,我始终都无法回到六岁的夜晚。
于是我希望将来可以把这个画面、这个情景自己建造出来——我问我妈妈:“那些电影、电视剧,是怎么拍出来的?”
我妈妈告诉我,“是导演拍出来的。”
“好,”我攥紧了拳头,“那我以后不当救生员了,妈妈,我要做个导演。”
我和他也并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我搬进筒子楼的第一天,因为人生地不熟,手忙脚乱地搬行李,最后累得昏了头,居然拿钥匙去开他家的门。
筒子楼每一户的门都长得一模一样,这里已经被文化抛弃,堕落的程度可以称得上荒芜,连贴春联和福字的人家都没有,生活的需求被简化再简化;唯一不同的就是门口的鞋。
他家门口摆着一双和我一模一样的鞋,我理所当然地认错,正在满头大汗地旋转钥匙的时候,门却突然打开了。我吓得倒退一步,一句“我的ma呀”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他从里面走出来。
“新搬来的?”
他指了指隔壁,面无表情,黑发,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灰色T恤,很瘦,眼睛细长——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我早就把这一幕在脑子里回味了无数遍——
“你家在那里,你找错了。”
——六岁的那片海仿佛赋予了我一个能力,一个可能只属于“导演”的能力,那就是我能迅速地在脑子里构想出面前景象应该怎么拍才能使得它“电影化”,分镜、灯光、音乐在我脑子里奇妙地飞速组合,我好像从此不再活在真实的人生。
那个晚上我看着他从乱糟糟的屋子里走出来,他的那扇门和任何一扇门也没有什么特别,他的T恤、短裤和拖鞋也丝毫没有半点和“美”沾边的迹象,我却知道该用什么镜头拍他——昏黄的灯光应该像火舌一样舔舐着他的脸,他漠不关心的、没有表情的、冰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应该和暧昧而肮脏的灯光形成最鲜明的对比。
背景要越乱越好,越狼藉越好,越废墟越好,不是慌乱的乱,而是嚣张的,不屑一顾、天翻地覆的乱。一切在我脑海里组成的速度让我自己都瞠目结舌,我甚至来不及惊讶我怎么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有这种想法,就已经被他嘭地甩上了门。
他的脾气真臭,我暗自嘀咕,一句“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说给了谁听。
暗恋开始于某个未名的时间。他好惨,我这么想,他在和她的世界里明明怡然自得,活得幸福又快乐,居然不由分说地就成了他只说过一句话的邻居朝思暮想的暗恋对象,在梦里几乎成为床伴。
我当然谈过女朋友,高中和大学都有过,时间有长有短,最后也都好聚好散——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见他的第一面,突然觉得以前过过的人生都不是真正的人生。
没有比筒子楼更适合藏污纳垢的地方。如果我来拍,我会用一个一镜到底的长镜头——从在水房洗菜的女人开始,穿过无数的尿布、内裤、床单和油烟,一直追着打闹的小孩拍到楼下,最后再在楼底下来一个360°旋转的仰拍镜头,把城里这口奄奄一息的枯井拍成危机四伏的矿洞。
每家每户都没有隐私,女人和男人都有自己的阵地,除非你半步不出门,否则必定成为话柄之一——这甚至一点都不值得羞耻,兄弟们,这里的住户甚至以成为话题为荣。
这里的人际关系足以形成一个小社会,七拐八拐的谁都能沾亲带故——谁家的男人欠债逃跑了,谁家的女人产后抑郁跳楼了,谁的小孩没学上,谁的儿子蹲监狱,每家住户都一清二楚,背地里议论纷纷,明面上还是友善邻里。
他们也能维持着某种奇妙的表面和谐,这主要的纽带是他们的小孩——相同年龄的孩子会被他们视作“同一批”,互相交流着这一批谁成绩最好、谁最可能考出去、谁以后就是当小混混的料,言语中不乏真情实感,仿佛每个人都是这群孩子的父母,他们是划船的艄公,负责一拨一拨地来回渡。
除了他。我连名字都不知道,却热烈地暗恋着的我的男邻居。无论是我抱着衣服去水房洗衣服,或者在楼下帮忙搬煤气罐,我从未听过他们谈论他。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问了一个大妈某楼某户住的谁,怎么一次都没见过?她摇摇头:“住了两个人,知道是知道,没见过几次。怕不是死了都没人收尸。”可是我分明见过他。
我热烈的暗恋无处可去,除了每天死守着他下楼、丢垃圾、晚上听他那句相同语气的“回来啦”。最近他下楼去的次数多了些,可能是出去买东西。
我不敢错过,看着他看得眼睛发疼,每天在脑海里构思着无数个为他设计的镜头和剧本,几乎能把他的脸画下来——他的神态、走路的姿势、一边浏览报纸一边上楼梯、偶尔有细微语气差别的“回来啦”,他成了盘绕着我的梦魇的恶魔,吸食我的思想和热情。
这是爱吗?我人生头次爱上了个大男人也就算了,难道我他妈的还是个对着人家背影打手枪的孬种?一个下楼的背影都他妈够我回味半天,我简直就像个死变态。
我痴迷于观察他的动向,这份痴迷几乎把我逼疯,因为我不敢和他搭话——难不成要在丢垃圾的时候吗?我有病吗?
那天门被敲响的时候,我甚至以为是前女友找上门来算账也没有想到是谁。叼着牙刷开门,看到的是他直愣愣地嵌在门框里。
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穿着黑色的T恤,明明和我差不多高但是非常瘦,瘦得让人担心他健康的瘦,瘦得很贫瘠,很易碎,可是他在笑,对着我,笑。
只对着我一个人的笑。背景仍然是井一样的筒子楼,他成为那束照进井里来的阳光。
“呃,那个,嗨,”他也很尴尬,看上去是走投无路迫不得已才来找他的邻居,一副怕我麻烦的样子,全身上下比我还局促,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我是你邻居你知道吧,呃,那个,来打个招呼,能帮我个忙吗?”
你不是我邻居。
我想那一整天我可能整个人傻了,星星全部砸到我头上也不及我那时的眼晕,我像个纯情男高中生一样血脉贲张心跳过速。
你不是我邻居。你是我在梦里压在身子底下干过几百遍的高岭之花,是我他妈在这个筒子楼里遇到的缪斯,是上天派来提醒我我还有理想的神谕,是我的梦中情人,伊甸园里引诱夏娃的苹果。
我人傻了,站在原地听见“沙沙”的倒带声,突然想起来那样我一直要找的东西——我忘记太久,今天才想起来。
不出所料,你可能猜错了,我到最后也没能成为一个导演。世界就是这样,一无所有的小人物一路奋斗拼搏最终功成名就只存在于热血漫里,真正的人生就只是平静地讲述了生活的一切,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发生奇迹。
上天只给了我“导演”这样一个技能点,但是并没有点燃我对读书的热情,而显然“导演”并不是一项会通过成绩表现出来的天赋,我的学生时代和任何一个不上不下的平凡二流子没什么两样——聊天打屁,偶尔装模作样地读一会儿书,间歇性谈几段恋爱,除了偶尔叹惜一下我的导演梦以外,并没有真的把读书考试当成一回事。
高中三年我几乎丧失了对世界的敏感感官,高考的前一天晚上,7月6日的深夜,我又梦见了六岁的大海。梦里的我仍然失明,很奇怪,我明明已经复明很久了,但是黑暗和虚无的感觉我仍然记得一清二楚。
我只是回到了那里而已,并没有当初醍醐灌顶的冲击感,我在梦里一边叹惜,一边木然地吹着海风。
醒来之后我猛拍大腿,心想这怕不是老天给我的吉兆,预示着我高考会超常发挥?遂在考场上信心满满地答题,快乐的情绪一直延续了十几天,那十几天里我每天都笃信那种“乾坤未定你我都是黑马”的小概率事件。
奇迹当然没有发生,老天没有眷顾我什么,成绩出来照样是不咸不淡的垃圾。于是我抱着我的录取通知书、一堆行李和满脑子未完成的分镜脚本前往一个南方城市的三本大学。毕业后没有考研,也没有打算深造,兄弟们,我真不是做学术的那块料,我只喜欢玩。
所以还当什么导演呢?我这么安慰自己:反正我当导演的目标也不过是为了那个海边的一个画面而已,大不了以后回一趟青岛再去看一次不就得了,何苦把自己整得那么偏执。
我的大学和任何一个荷尔蒙过剩的游戏人间的二十代也没什么两样,打打游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读会儿书,谈恋爱,也很少看电影。毕业后摆在我面前的是分了手的女朋友、早就荒废的课本和积了灰的篮球,唯一坚持下来没有变的爱好居然是打游戏。
大学那段时间正是视频网站兴起的年代,一些游戏自带导演模式的MOD,可供玩家自己创造故事。我在那些游戏里可以短暂地过一把导演的瘾,不过这好像更反衬出我现实的寒酸。
我到最后也没能成为一个导演。大学毕业后我和任何一个焦头烂额的二十代一样找工作四处碰壁,拎着少得可怜的那点家当像只燕子一样到处搬家,在失恋和失业之间反复横跳,在谄笑几乎和我脸上的皮肉融为一体的时候终于有了着落,挤去一家游戏公司做一个小策划。
我到最后也没能成为一个导演。
“算是谢谢你上次帮我把煤气罐扛上来,”他敲响了门,手上是一袋五光十色的各类零食,“不介意吧?”
距他第一次尴尬地敲响我家的门过去了一周,那天我脑子里明明还在珍珠港爆炸,拿钥匙的手都在抖,嘴上还不忘保持理智地调侃:“连个煤气罐都扛不上来吗?牛的,兄弟,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
他的笑声很好听,虽然很尴尬,甚至听起来有点傻,和我记忆里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出入有点大。“还有件事麻烦你一下,”当然可以,你说吧,能让我在你面前多停留一秒钟我都很乐意,“就是,呃,我看不懂英文你知道吧。你能帮我看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不好意思,好像太麻烦你了。”
我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比喻去形容那片海。它让我想起了自行车,只要一旦学会就不会忘记,哪怕你多久没去骑,它都一直保存着。
我追求的好像不是回到海边,换做以前的我顶多觉得这可能是当时大自然带给幼小的我的深深的震撼,现在发现记忆更深的是那个觉得自己被世界接纳的瞬间。但是那之后的二十年,无论我有心或者无心地去寻找那个瞬间,却始终像被挡在门外。
作为一个多多少少算被上天点了个金手指的人,我到底没有像那些性功能有障碍的文艺青年一样每天和“艺术”争斗什么的;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你以为谁都有资格过《月亮与六便士》里的生活吗?
那毕竟只是小说,兄弟们,我没有傻到那个地步。我早就认清我的人生只配在筒子楼这种地方度过,比颓废更惨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是你明明知道自己很颓废,但这也无法使你变得强大。
他家和我家一样小,但是收拾得很整齐。我的内心还在为我居然和他说了这么多话、甚至进了他家而振奋不已,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我预料的那么激动。可能是因为关注了他太久,生活习性和长相都被我摸得一清二楚,所以在心理上造成了已经很熟的错觉。
真就把性幻想对象当战友了呗。他的一架年代久远的台式电脑一直蓝屏,他看不懂那些英文是什么意思。去妹子家修电脑不能一次修好,这样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这个道理我当然知道,但我还是乖乖给他重装了系统。
“谢谢你啊,”他连谢谢都说得很尴尬,事实上刚刚我摆弄电脑的全过程他居然就只是紧张地站在旁边看着,原来“尴尬”具象化之后真的是如芒在背的东西,“那个,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
我张了张嘴,没有说真名,说了一个之前混迹电影BBS的时候注册的ID。他好像更尴尬了,可能是以为我是对他有所提防才不说真名,“好像是我太突兀了,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于是作为交换,我开玩笑地对他说:“那你也不要告诉我真名,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他居然傻乎乎地答应了,就像真的觉得这是个好建议那样,眼睛亮闪闪的,“好。那你叫我花少北吧,这是我以前打游戏的名字。”他说完就嘿嘿地傻笑起来,揪着头发说“好尬啊”。我没有告诉他他尴尬的样子也很可爱,不过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打游戏。
窗台上摆着一盆小小的芦荟和小小的仙人掌。他跌跌撞撞地绕过那张占据了很大地方的床,说去给我倒杯水。我如坐针毡,为了缓解尴尬随口提了一句:“你女朋友还种盆栽,挺会收拾的啊。”
彼时的他正端着一杯水朝我走过来,听到这话明显愣住了。“什么女朋友?”
“你每天晚上不是都给你女朋友开门吗,”如果是在日本漫画里我估计我的脑袋上正悬着一颗硕大的汗珠,脸都快笑僵了,“这不赖我听到。隔音太差了。”
他站在原地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然后笑了。
“啥啊,那不是我女朋友,某幻。”他把那杯水递到我手上,很劣质很廉价的那种最普通的一次性塑料杯,被我一口喝干了也在手里捏得嘎吱作响。他的笑突然就流淌出来,像夕阳,是自内而外的、眼睛也在发亮的笑。
他说,“那是我老公。你别以为我是变态啊,我有点怕的。”
——
你不是变态。我才是。每天如饥似渴地追随你下楼的背影、在梦里对你无所不为的,你的邻居,我才是。我下意识地为他辩解着,与此同时我知道,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他妈的,老子捧在心尖上的小雏菊成了别的男人养在家里逗乐的金丝雀,妈的,操了,真他妈的。我甚至听得到空气里我的心碎成一片一片的声音,一边打着哈哈一边低头恶狠狠地捏那只无辜的塑料杯,心想:怪不得从没听过女人高跟鞋的声音,怪不得他一直不出门工作,怪不得偶尔从隔壁传来的那种、那种叫声怎么听也不像是女人发出来的。
操了,我真是操了,一切都说得通了,我他妈的怎么就没想到这个?真的是百密一疏,这个成语是不是这样用的。他还在笑着,但似乎不是对着我,是对着那两盆相互依偎的芦荟和仙人掌。
承:张牙舞爪的烟花
找工作的那段日子把我摁在地上摔打吃屎之后充分地告诉我:自尊心是人类最累赘的特质。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当你习惯了一边痛斥那些屁事不干就能跟着老爹在上市公司作威作福的高管同学、一边再像一条狗一样在人才市场里摸爬滚打,每天打着领带穿着衬衫人模狗样儿地到处卖笑然后听到一模一样的答复,搬着那点可怜兮兮的家当从一个二十平米的一居室搬到另一个更小的一居室,你就会知道自尊心这东西没有被漫长的文明进化掉真是人类的疏忽,你甩掉它就是甩掉许多不必要的烦恼。我还记得第一天从那个屁点大的游戏公司下班的回家路上。
按理说这应该是一个“感到自己的人生价值被实现”的时刻,我什么都感受不到。天色一点也不暗,甚至很明亮,这个城市天黑得很晚,那时还是夏天。夕阳还精神焕发,我就在这亮晃晃的夕阳里被一群移动的人流挤上了公交车。
这车上有买完菜的大妈、一边大声讲电话一边翻白眼的office lady、白衬衫被汗浸透的背着双肩包的胖子职员、手上拿着英语课本的高中生和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还有我。我把脑袋靠在抓着扶手的胳膊上,一米八二的身高俯视着这群人——这群面部线条模糊、只有嘴在不停地一张一合的人,看得眼睛都失焦了。
移动的公交车上一股从未有过的宿命感裹挟住我,那种感觉和被泼了一盆冷水差不多:我和这群人有半点不同吗?我和街上乞讨的乞丐、和每天跟媳妇拌嘴的恶婆婆、和每天都要应付周考月考的学生、和在上司面前点头哈腰当男妓的下属,有半点不同吗?我突然懂了点什么,人生就他妈的像今天这趟公交车。
你稀里糊涂地就和大股人潮一样被挤上来,无论你死皮赖脸地在车上赖多久,一路上是抢到了座位还是被踩了脚,到了终点站还是得被赶下去,你除了你自己什么都带不走,而公交车还会原路返回,又载上另一批和你一样命运的乘客。
我望着在闷热的黄昏吵闹着的人群,卓越的身高也没能让我拥有真正的上帝视角,突然发现面前的这幅景象我居然一点、一点也没有把它拍得“电影化”的欲望,我连“导演”的本能都消失了。
我当然没有赖到终点站,理智让我还记得在半路下车回家。恍恍惚惚地走到站牌底下的时候,我望着这个城市并不繁华的高楼大厦和并不车水马龙的道路,莫名地就开始掉眼泪,一点儿不像一个99.97%纯种北方男人:操他妈的,这就是我的人生,一眼就望到头了。
得了吧,醒醒,你早就该知足,因为这一切都是你活该——如果十年前你就坚定地为了导演梦而发奋读书、或者十年前你就坚定地打游戏,然后近几年跟着视频网站上那些频道做游戏视频,任何一件事坚持到现在你都不会是这副高不成低不就的鸟样。
同龄人都多多少少有证明自己价值的方式,除了你,你是附着在工作上的附属品,你是“被活着”的。没了这份工作你什么都不是,但是有了这份工作你也成为不了什么。不是谁都有自恃清高的权利,高一栋,你就是一给别人臭打工的,有必要用这种愤世嫉俗怀才不遇的眼光批判你现在的生活吗?
没必要,兄弟,真的没必要,那种眼光只属于那些正在回忆心酸过去的成功人士,你的滥用只会让这种沉甸甸的词语成为废物们自欺欺人的挡箭牌。
你的愤世嫉俗怀才不遇只不过是因为你清楚地知道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卖,你再愤怒再不甘也只是给自己以前虚度光阴立的亡羊补牢的牌坊、树立一个良知未泯的伟岸形象罢了,如果时光真的倒流回十年前,我倒要看看你是会痛定思痛努力读书,还是仍然满不在乎地当个吊车尾?
嘴上一边抱怨着人生不值得,一边也没有付出任何改变人生的举动,“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亏你还好意思说你六岁就懂这个道理,我看你他妈的才是真正的无耻之徒,你最应该给你自己拍部电影,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表里不一某幻君》。
……
但是——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哭得更厉害了,人行道上的行人都在对一个边走边抹眼泪的一米八二壮汉侧目而视——起码也允许我拥有做梦的权利吧。
哪怕已经清楚自己做什么都很失败、哪怕回到过去也什么都做不了,也请允许我拥有做梦的权利吧。
我不够正直也不够邪恶,不够惨淡也不够滋润,不够自私也不够无私;可是上天为什么要让我记住六岁的那片海呢——我很小就相信这个世界没有童话也没有神迹,可是我该相信那个刻骨铭心的、觉得自己是在和世界对视的晚上只是一场幻觉吗?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高不成低不就地活着,只有你高一栋不行呢?
在那个游戏公司当了一段时间的小策划之后,我辞职了,带着积蓄和行李来到这个陌生城市的筒子楼。
我不知道我能在这里苟活多久,也不知道我做的这一切和那片海、和导演、和打游戏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在某个深夜突然惊醒,像悔恨当初没有认真读书一样悔恨自己为什么放弃那样的生活;我更不知道,我居然会在这里遇上花少北,而且他的出现居然改变了我的人生。
那是我老公。你别以为我是变态啊,我有点怕的。
我数了一下,不包括标点符号,十九个字,现在立在我面前就像一道十字路口的指示牌——我是要往变态的路上一去不复返呢,还是及时收手把他当一辈子的白月光?
我对我能喜欢他多久不甚怀疑,尽管前面几任女朋友最长的也不超过一年,但是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他的生活半点没有因为我这个帮忙修了电脑的邻居产生半点变化,但是我想我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去冷静地思考一下他现在对我是什么——我不得不说我没有办法再用以前的那种纯粹的眼神看他了。
他七点起床下楼,是不是刚和他男朋友接过早安吻、从他们俩的被窝里不情不愿地爬出来;下午一点去扔垃圾,或许是他和他刚一起吃完午饭;至于晚上,还用得着我说吗?
我简直是比以前更不受控制地肖想他的生活,而快感和痛苦都比以前更深。我现在都不敢看他一眼,简直是在有意识地阻止自己去看他,我已经很久没有在窗边守着他下楼的背影了。
我甚至清醒地知道自己并没有在嫉妒什么——我只是不敢看他。他的每一次出现都在逼我审视自己,而这种被自己按着头审视的感觉我当小策划的时候就已经受够了,我就是因为受不了这个感觉才逃离那种生活。
——但是这他妈的阻止不了我仍然像那些把女明星海报藏在枕头底下的小男孩一样爱他,你知道吗。
我想既然这样那就给自己一段冷静的时间吧,看看时间能把这份没头没脑的爱带到哪里去,我的心理素质一向很好,可能心态失衡只是一时的问题。但是就在我下定决心要让自己冷却一会儿之后没几天,我就已经开始慢慢意识到: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我对他的爱的热度让我自己都吃惊,仿佛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告诉我——去抓紧他吧,不然就没有机会了。
尽管这份爱已经因为他的“被占有”而变了味,它的肮脏反而使滚烫更加滚烫;我宁愿相信他是纯洁的,只是我的爱是僭越的。
当我意识到哪怕“逼自己不去看他”这个动作也是因为欲盖弥彰的“爱”,当我意识到“我没有在嫉妒什么”这个想法本身就不成立、因为嫉妒和爱根本上其实是一种东西,当我意识到那两条十字路口的岔路通往的是一个地方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他家门前了。
我伸出去敲门的手滞留在空中,犹豫着要不要敲下去。我终于明白我人生前二十几年一直攒着没用的孤注一掷的勇气为什么没派上用场,因为还没有遇上他而已。
正在我犹豫着要不要敲下去的时候,那扇门却突然打开了。他站在门里,粉嫩嫩的卫衣,下半身却是短裤和拖鞋,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除了表情。
“某幻?我刚要去找你。”他笑得很开心,眼睛都眯起来,很像——像什么,像猫。那种生气了会嗷呜嗷呜地炸毛、你挠挠它下巴又会黏糊糊地过来蹭你的猫。“不是电脑,我现在懒得管它了。
你要吃这个吗,我切一块儿给你,我买得太多了——”
行吧。我沉默地看着他喜滋滋地走回房里去拿的背影,发现离我“下定决心不看他”也只过去了一周不到而已。
原来我是一个赌徒,血液里激荡着“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回响,正选了最坏的方向一路狂奔,感觉还不赖。
他的男朋友基本上早出晚归,在家的时间不多,我只见过那个男人一次,看到的是个下楼的背影,很高大。
我和花少北作为友爱邻居的关系维持得还不错,他一直以为我是个直男——或许我仍然是没错——也时常拿些无聊的笑话来揶揄我。
我自从知道他有男朋友这件事之后潜意识里就已经不抱什么希望,有点自暴自弃了,毕竟能看得出来这一对感情甚笃,心想走一步算一步吧。真就和高中生谈恋爱差不了多少。
我算是知道我的勇气用到哪儿去了,遇见他的时候透支完了,现在早没了,负资产。行啊你,高一栋,我在心里苦笑,怕不是狗改不了吃屎,孬种得从一而终。他最近在重新学英语,说是打游戏看不懂很麻烦,他男朋友的英语水平和他不相上下,问我会不会。
我没考研但起码也是大学时候死磕过四六级的人,虽然忘了大半,多多少少能帮他一些,于是每天都特别良民地去他家串门,特别良民地监督他抠单词,像尊乐善好施的活菩萨,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他很认真,但是很容易丧气,会很沮丧地爆几句粗,“他妈的,我怎么这么笨啊。”
他比我还大两岁。我知道的时候很吃惊,“可是你看起来和大学生一样。”
他摆摆手,“没有。某幻你居然比我小,我一直以为你比我老来着,瞧你那么沧桑。”
“滚你妈的。我那是海风吹的。不对,我也好久没回去了。”
他是河北人。我知道的时候也很吃惊,他全身上下估计只有嗓门符合北方汉子的特质。
“我家那个地方,你知道吧,”他欲言又止了好几次,“你知道我小学初中的时候,对我家那块儿最深的记忆是什么吗,”眯起眼睛,手在比划着,很努力地描述着
“就是,街道上很多飞扬的工地的粉尘,平常没什么人,死气沉沉的。但是只要一有什么动静,马上就会有一群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从桌球厅里涌出来看热闹,我不太会说,就是那种——被时代落下的感觉,你知道吧。”他描述得很笨拙,但我能懂。
“那个地方也不算经济差,经济,也就那样吧。古时候是皇帝爱去的地方你知道吗,我家旁边还有个滑雪场——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所以每年沙尘暴来的时候,我都在想:我以后工作了,一定要去一个看得到春天的地方。”
他的描述很朴素,但有点儿感动到我。我安静地笑笑,“可惜这个地方估计也看不到春天。”
“你喝汽水吗?”他像是想转移话题,站起来往冰箱走去,但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你是不是也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啊。”
“我?我从海里来的。大虾很多,三十八一只的那种。”
“滚。”他盯着冰箱里,盯了一会儿,说,“某幻你过来看一下,我怎么觉得这个瓶子不大对劲。”
“什么情况?”我走到他旁边,里面的一瓶汽水很显然在膨胀,“小心!”潜意识让我把他一把拉了过来,胳膊护住他的那一刻冰箱里传出玻璃爆裂的声音,他在我怀里震了一下。
他吓了一跳,“搞什么啊,怎么回事!”然后抓着我的手臂看了看,“你没受伤吧?”
“没有,”流了满地的汽水,我避开冰箱里的碎玻璃碴子小心翼翼地把另一瓶取了出来,“你家冰箱估计制冷出了点问题,下次装得这么满的玻璃瓶不要放冰箱里。”
“气死我了,冰箱肯定坏了,这得花多少钱修啊。”他抓狂,很委屈地说,“他回来估计又要说我。”
我愣了愣,还是说:“没事,人没受伤就好。幸好不是在你开冰箱的时候炸的。”他居然想用手去捡玻璃碎片,我吓得赶紧去拍他,“你傻了吧,不怕划到手啊?”
今年过年我得回青岛。我对青岛的记忆还停留在六岁。我妈妈今年非得要逼我回去,盛情难却的原因是我目前还没敢告诉她我现在是个标准的无业游民。
她一直以为我是在边工作边准备考研——如果和她说实话,我的下场应该会很惨。虽然大致能猜到这趟回去的目的估计是要让我相亲,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去了,我不是那种很热衷于反抗的人。
拖着行李箱出门的时候发现花少北家门口还有一袋没扔的垃圾。于是发了条短信问他:“过年不回家啊?”
回复很晚才过来,不知道是没看到还是不想回:“很多年没回去了。”
我讪讪地回道:“那你和你男朋友注意安全,大年三十的人少。”
这次倒是回得很快,“你搞不搞笑,两个大男人注意什么安全。”
又一条进来了,“如果你说的是床上的安全的话,我会让他注意的,哈哈哈哈”。
我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心想早知道不如不问,愤怒地按着键盘回了一句“滚你妈的”。
我曾经大言不惭地说大海的气息都被我刻进了DNA里,我错了。无论是谁,无论是在哪部电影,做一个二十几年都没有故乡的人会有一个共同的特质,就是不屑。
“故乡”属于那些需要一个落叶归根的时刻的懦夫;而我虽然是懦夫,但不需要归属。这种不屑从某种程度上显得我很洒脱,比如颠沛流离地念小学的时候,老师让小朋友们“描述一下自己的家乡”,在大家天花乱坠地夸赞着内蒙古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贵州美丽而易碎的喀斯特地貌、南京秦淮河畔的吴侬软语、福州古色古香的三坊七巷的时候,我的作业本永远只有无比生涩的一句:我来自山东青岛。
我有错吗?我当然没有,只需要我妈妈和老师略带歉意地解释一下我小时候看不见,可能比起青岛、不断前行颠簸的火车才更像我的“故乡”
不消说,老师马上就会对我投来悲悯而宽恕的眼神:没事没事,我们知道一栋比较特殊。我就用这句“我来自山东青岛”获得了小朋友们的敬而远之:高一栋,你好酷啊!可能在他们眼里我就像一个四海为家的游侠,哪里都不值得我停留。
高中的时候当然更恐怖,我觉得连地理课本对青岛的了解都比我深刻,更不要说班上那些对青岛的产业结构、气候地形、历史背景了如指掌的尖子生;哪怕一直到我工作,在同事们此起彼伏地怀念着家乡的美食美景、挂念着家乡的老爹老妈的时刻,我总是觉得很庆幸:我居然是个没有软肋的人。因为说是“青岛”,我真正有记忆的也只不过是一片海。
拖着行李从火车站出来的时候,一切对我都很陌生。我想这陌生也很好,起码我每次打量它的时候,不会像那些怀念故乡信手拈来的臭文人一样张口就是“养育了我的母亲!”
故乡对他们来说是一块嚼得没味道了的口香糖,太恶心太傻逼了,我是说,这种永远不嫌感情过于充沛的热爱。
都说临海的城市都是温柔,估计这些人是没见过北方汹涌磅礴、一怒滔天的海——还“温柔的临海城市”,得了吧,我看这个形容应该比较适合厦门、杭州或者泉州之类和大海相依为命、和谐共存的地方——在青岛,人和大海是彼此制服。
反正我没法这么形容它,我宁愿翻出地理课本说:呃,能代表山东的应该是丘陵、啤酒和大葱。
我当然没有和我妈妈一样吃完年夜饭就去各处串门,你猜到了吧,我还是回到了海边去。
虽然不知道六岁的我究竟是站在哪个地方、吹着哪个方向的海风才获得了上帝不经意间的一指,但是我还是去了。印象里我似乎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看一看这片海,我连图片也没有搜过,但是我还是去了。
我得说我还是抱有一点点期望的:万一那个醍醐灌顶的时刻就又回来了呢?万一那片海又告诉了我一些什么,我多多少少又能离“导演”这个词更近一些了呢?所以即便我妈妈当着一众亲戚的面明里暗里告诉我等会儿不准走、会有某家的某个女孩子来串门,我还是偷偷溜了。
对不起妈妈,我总得为我自己争取点什么。
——但是我失望了。
我满心欢喜地迎接可能会到来的又一个神谕般的夜晚,但事实是我只是像7月6日的梦里那样,木然地站在那里看着那片我魂牵梦萦、以为能拯救我的海: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适的垃圾堆的臭味、远远近近的都是烧烤摊的人在嘶吼着唱K的声音、沙滩上时不时有碎掉的啤酒瓶,大海本身像迟暮的老人一样有气无力地翻涌,与其说是大海,不如说更像风刮得大了点儿的钱塘江。
海风仍然是咸的,仍然是冷冽的,我像根柱子一样杵在原地,满脑子除了好他妈冷以外什么都没感觉到。
别说被感化到什么了,我都开始怀疑我的记忆是不是出了问题,我怕不是做了个梦,当初真的有那么一个晚上吗?我真的就因为那一个晚上就莫名其妙地改变了人生理想吗?
我是真不敢相信这片海居然变成了这样,又或许它一直是这样,在不经意间成为摧毁我人生的诈骗犯。
太讽刺了,我还真以为那个海边的“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能拯救我什么,到现在,承认吧,你又把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当成逃避现实的幌子了?
六岁的点醒了我的瞬间永远地消逝了,现在我面前的就是一片失落的海而已。
他妈的,我算是知道为什么那些去朝圣的信徒会抚摸着耶路撒冷的墙哭了,依我看就是突然良心发现,原来自己奉为神明的居然是这么个东西,为自己的一厢情愿哭的。
算了,我或许不该拿宗教开玩笑。
我的脑子告诉我此时应该悲伤,但是说实话,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也没有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用我迟来了二十年的眼睛敬佩地景仰这片点亮了我的大海,也没有为自己过去看似清高实则懦弱的追求而悔恨。
六岁的海让我以为自己突然被世界接纳,现在二十六岁的海让我懂得三个字:你也配?我只是像根柱子那样立在那里,人生第一次考虑起这个令我全身发冷的问题:我活到现在是为了追求什么?
我突然觉得不是我在过我的生活,是我躺在生活的河底被波澜不惊地过。电话在这个时候很不合时宜地响了,我把它从兜里拿出来,花少北的名字在屏幕上一闪一闪。
“某幻!”他的嗓门依旧很大,说完就开始傻笑,“你吃饭了没?我今天喝了三瓶酒,不过三瓶对我就跟没喝一样……”
我正要张口回答他,海滩上突然一阵愉悦的骚动:“放烟花啦!”低头一看表,时针正好指到十二点整——红红绿绿的烟花在夜空炸开,照亮了整片海域。铺天盖地都是一惊一乍的烟花爆竹的声音,那个时候城里还没有禁燃,许多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人叽叽喳喳地看烟花,场面很喧闹,我几乎听不见电话那头的花少北在说什么。
好不容易等烟花稍停了一会儿,趁着还不吵的空隙,我赶紧朝手机喊道:“我这里太吵了,你说什么?”
世界好像突然安静了——
“新年快乐!”
他的声音在那个突然万籁无声的时刻灌进我耳朵里来。
“我说,某幻,”他总是拖着尾音说话,笑得很开心,“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又一波烟花又炸了,周围的人都在拍手,我把手插在口袋里抬头去看,突然想起了以前去日本旅游看的烟火大会。
小鬼子弄的东西,精致是很精致,像樱花,只是那种精致总是太工巧,跟工艺品一样,很没意思。我应该让他们来看看这种烟花,恍如白昼的亮,甚至是亮得很恐怖刺眼的,好看也不见得有多好看,就是一炮接着一炮,来来去去只有红和绿两种颜色,很粗糙也很潦草,但嘈杂得生机勃勃,噼里啪啦地炸的都是股野劲儿。
我又想起来小学的语文作业,给“烟花”前面加形容词,怎么怎么样的烟花。大家写的都是“缤纷炫丽的烟花”、“光彩夺目的烟花”、“五光十色的烟花”;而来自山东青岛的高一栋同学沉思良久,从自己为数不多的记忆里选择了这个词:“张牙舞爪的烟花”。
挺好,挺好,原来我以前也有这么不随波逐流的时刻,高一栋,你好样的。
我拿着手机,身边都是在互相祝贺“新年好”的人们和欢呼着奔跑的小孩,鞭炮的一闪一闪像渔火,是最属于喜气洋洋的新年的气氛,未来光明可期。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花少北居然是唯一一个对我说“新年快乐”的人。
我在这群人中间站着,烧烤摊仍然有k歌的声音传来,空气里仍然有油烟味和垃圾堆味,但我低下头笑了笑,心想,认输吧。
就算六岁那片遗世独立的海永远消失了,现在这么平凡的海也挺好。每个人都要经历的这个过程,接受就好了。
心情突然变得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人这通没头没脑的电话的缘故,于是我对着电话那头,郑重其事地对我的暗恋对象说:“花少北,新年快乐。”
电话里有个男声刺进来,“你在跟谁打电话?”估计是他男朋友,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我把手机放回兜里,烟花还在放,燃烧的流星掉进海里。
春天来得很快,花少北如愿没有见到沙尘暴,但也确实没有看到真正的春天。
众所周知筒子楼里没有四季,只有温度变化,一点也没有万物生长的气氛的春天就这么在没人留意的时刻到来了,一切仍然嘈杂和潮湿。花少北仍然和以前一样七点下楼,仍然和以前一样很少出门——我偶尔会在想,他也会因为自己好不容易挨到了小时候期盼着的春天、却始终没有出过门而感到遗憾吗?
过了个年,他的脸圆了一些,显得眼睛细了一点,但是四肢反而更瘦了,原先只是贫瘠,现在瘦得触目惊心,我时常觉得以我的手劲我能把他的腿掰断。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直觉,我总觉得过年那几天一定发生过什么事,花少北的状态始终不大对劲,情绪也是恹恹的,更不用说他这么能吃的人居然能在逢年过节瘦这么多——我和他身高差不多,但每次我和他站在一起,我都觉得我比他壮很多,显得我像座塔——但与其说他情绪不好,似乎更像是他变得很分裂。
高兴的时候仍然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的兴高采烈,但更多时候是沉默的,死气沉沉的安静,而且看上去总在走神,没法聚焦在我说的话。后来才发现是因为他吃得越来越少,问他原因他总是说太懒了只想睡觉。
“你男朋友怕不是逼你嗑什么精神病的药吧?”我总归很担心,但我知道这话问得很出格了。
“滚啊,妈的,瞎说。我又不是脑残。”他打我倒是反应很积极。
那天我买了点吃的,居然发现他家房门是虚掩着。我推门进去,看到他歪在床上睡着了,像个小孩子一样双手握在一起,地上掉了本书。我把他推醒,他迷迷糊糊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等我再去叫他的时候,看见他又倒下了,在床上缩成一个小小的糯米团子。
“起来吃饭了,”我去揉他的头发,“你是不是要感冒了,这么睡?”
“可能吧。”他坐在那里,满脸都是台风过境之后、被狂乱剩下的不知所措的表情,我一看就能知道昨天晚上发生过什么的表情。他问,“什么吃的?”
“烧麦,我买多了一些。”如今的我已经锻炼出了一颗强大的心脏,有些事情你习惯不了也得习惯。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其实不是多的,给你了。”
他没有伸手来接,只是侧过头来就着我的手咬了一口。我看着他乖顺的、毛茸茸的脑袋顶上的发旋,说:“你自己拿着。”他估计只有刚醒的时刻是这样的。他伸手过来拿,他的拳头很小,和我对比像个女生,手腕很细。
他仍然穿着一件宽大的粉色卫衣,长长的袖子罩住他大半个手掌,只露出一截手指,让我想起某种植物。想起来了,干花标本。
他只咬了几口就说胃里酸得不行,放在一旁了。我和他打了几盘游戏,他兴致不高,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他多了个咬手指甲的坏毛病,总是很紧张地把小指放到牙齿上磨。
我忍不住问了他一句:“北子哥,你过年那几天有没有出什么事?”
咬手的小习惯足够明显地告诉我出事了,他以前从不这样,因为他有点洁癖。他皱了皱眉头,“真没有,你别瞎担心。怎么了?我就这几天有点失眠。”
“没有就好。”我心下一沉,“北子哥我这几天要出趟远门,之前的社保关系什么的还在原来公司没办好。大概走个三四五六天吧,明天就出发,你可别又搬不动煤气罐了,找你家那位去。”
“行,”他点了点头,拍拍我肩膀说,“注意、注意安全。”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记得吃饭。”
“好。”
“记得吃饭。”
“我知道了。”这次他没有提到他男朋友。
我当然没有出什么远门,花少北向来很好骗。我囤了足够一周吃的方便面,整整六天闭门不出——呃,还是要出的,在深更半夜而已,特地晚上早早关灯睡觉造成我不在家的假象,留意隔壁的动静。他妈的,暗恋他以来老子就像个特工。
六天以后我像说过的那样回来了,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他。花少北很意外:“你居然这么久才回来啊,说三四五六天真就六天。”
“对啊。那边有点麻烦。”我努力让语气轻松一些,“你有吃的没有?我这几天吃得跟乞丐一样,钱都不敢多花。”
“有。”他转身去翻箱倒柜,趁他背对着我,我抓紧时间迅速环视周围,最终锁定在他床头摆的那些瓶瓶罐罐。“北子哥,你怎么还用化妆品啊你。”
他出现在我背后,声音很迟疑地才响起来,“偶尔。”
“我前女友也天天把这些东西放她床头。”我拿起几瓶看了看,“我也想给我妈寄点回去。不介意我看看吧,北子哥?”
他的声音消失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翻吧。记得放回去。”
“不过我妈可能看不上我送给她的东西。”顾不上什么了,每瓶我都拿起来问一句,“这是你自己买的?”
他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你用洗面奶什么的,就算了,”终于,我拿起其中的一瓶,转过身去面对他,“但是你用雪花膏,也太过分了吧。”
他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看着我。那种已经放弃再隐瞒什么的表情。
“花少北,告诉我。”我说这句话已经用了我全身积攒的所有力气,脑子里回响着这六天五夜我听到的隔壁的所有噩梦,死死地盯住他眼眶周围、明显是被砌墙似的拿雪花膏盖住了的白得过分的一块:
“他打你。对不对?”
他右手把一袋零食抱在怀里,像抱一只猫那样。而我仔细看他的时候才发现,他脸上雪花膏的痕迹不止那一处。
然后,他慢慢地、有气无力地朝我笑了一下,我看到一只在慢慢漏气的气球;他举起左手,手背狠狠地擦着左眼眶周围,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痛——一块乌青在他脸上匍匐着,我在那一瞬间有种错觉,以为他在那里纹了一朵花。
转:暴风雨和诺亚方舟
春节假期早就过去,大街上恢复热闹和拥挤。街上还有鞭炮燃放剩下的一地纸屑,看来他的年过得起码还算喜庆。我们沉默地并肩走着,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并肩走着。他似乎也并不想打破这沉默。路过一家刚开不久的水吧,我侧过头问了他一句:“要喝点什么吗?”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关心吓了一跳,眼神猝不及防地对上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转换表情,我被戳得一痛。他点点头说:“可以啊。”
于是我给我们俩一人买一杯美式咖啡。我很喜欢喝美式,但我没料到他不喜欢:“这啥啊。又酸又苦的。”
我看了他一会儿,说:“那我给你换一杯吧。”
“不用了。”他摇摇头继续喝,但喝得很慢。我本来是想在店里和他坐下来好好谈谈的,但是他很抗拒:“还是边走边说吧。我不太习惯这么跟人说话的。”于是我们捧着咖啡继续在路上走着。
半个小时之前在他家,我和他相对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互相什么都没有问。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去给你买点药吧。”于是有了这段同行的路程。
街上的嘈杂恰到好处,能让我们刚好听见彼此说的话。我们又沉默着走了一段,最终还是我先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没有回答我,我也没一直逼问。喝了好几口之后,他才说:“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我几乎要被他气笑,“花少北你不要怕被我骂,你就是个崽种。什么叫‘记不清了’?你被他打都悠久成历史了?”
“你没懂我的意思,某幻。”他变得很安静,“有些事情是说不出来一个确切的分界点的。温水煮青蛙,听说过吗?”
“你挺行啊花绕北,”我的恶意马上就要喷涌而出;这不怪我,愤怒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再深的爱也得给它绕道,“你还知道自己是青蛙?你还知道自己被煮了?合着你平常他妈的那么会怼人是只冲着我是吧?
我他妈的,你就是个傻批,鞭炮都炸不醒的那种,我骂你都是轻的,你清醒一点行不行?”
他没有像平常那样迅速地回击我,骂我“脑子被炮炸了”之类的,只是很平静地停下来,看着我。我被他一览无余,突然觉得自己无能狂怒的样子才是真的傻批。“对不起,”我给他道歉,“不该冲着你。我太着急了。”
于是我们之间又沉默下去,能做的只有一起走。他又开始走神了,吸管咬在嘴里半天也没有动静。我之前从未觉得他瘦得如此可怕,初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显得他整个人十分惨白,像马上就要被带走。
我为什么会今天才发现呢?为什么今天才觉得不对劲呢?他开口了。“我是真的记不清了。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觉得他是在打我,我一直都觉得是我们在互殴,我打不过他而已。”
“你打不过他,然后你就忍着不反抗,然后你还爱他。”我捏着手中的杯子,又一次,听见空气中我的心碎成一片一片的声音,“你——你这就叫——斯德哥尔摩,算不算。”
“拜托。”他朝我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反抗过。年轻的时候确实就是我和他打架互殴,有次差点扭去警察局的那种。后来不是了而已。”
“你应该告诉我。”
“到后来我就累了。他没有累。我觉得打架也很累,反抗也很累,听他骂人也很累,原谅也很累,什么都很累很麻烦,他每次道歉的时候,也说得很真挚。
我也没有真的傻到信你知道吧,我只是觉得,好累,答应了就会少一点麻烦吧,就都能好受一点吧。挨他一顿换我安静一阵子,我觉得划得来,我不是那种很爱惜尊严的人。
没有用,你知道吧,没有用。人就是得生活。”他还穿着那件粉红色的卫衣,系了一条围巾,捧着咖啡的手指缩在袖子里。
我总觉得他说的话我好像很久以前也说过,但不知道为什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和我说的感觉不一样。“告诉你吗?你要我怎么告诉你呢?”
“从什么时候说起呢?是从我和他恋爱的时候他就热衷看那种特别暴力特别恐怖的电影开始吗?还是他会没来由地摔门,摔完门又来和我道歉?
还是他会一声不吭地检查柜子里的避孕套、冰箱里的啤酒少了没有,还以为我没有发现?还是我每次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他都要在旁边问我打给谁?还是每次在床上,我快()的时候他都会死死掐我的脖子?”
我简直为他这一番语出惊人目瞪口呆了,“我真的服了,你这什么心理?你明明自己都看得这么清楚……”
像被闪电击中,我脑海里突然回想起花少北那句“如果你说的是床上的安全的话,我会让他注意的”,或许不是一句玩笑话。
他又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不知道。这种感觉,很奇妙。”
我在脑子里紧急复盘之前察觉过的关于他和他男朋友之间的痕迹,突然发现花少北其实很少在我面前正面提到他,除了第一次到他家里时他说的那句“那是我老公”。
之前所谓“看得出来这一对感情甚笃”好像都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只因为那两盆相互依偎的芦荟和仙人掌。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脑子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响噩梦,那六天我确实像个监听的特工,心脏没有一天从嗓子眼放下过——我以为我的心脏掉出了体外,正被人随心所欲地揉圆搓扁。
我设想过无数次我该怎么说服他脱身,可是真正到了站在他身边的这个时候,我望着深渊,居然只能重复这一句,“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有的时候爱和疲惫是两个可以并行的东西你知道吧。就,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觉得我和他现在已经不止是爱情了。
像‘亲情’,你理解我意思吗?不是说我和他真的像夫妻、亲如一家人那样了,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因为什么都太习惯了,什么都觉得很累,有些本来依靠‘爱’才能维系的东西突然就变质了,变成靠‘在一起’的惯性就足够了。
‘亲情’不就是这种东西吗,就像冰块化成水之后就不再是冰块了。”他的样子就像已经憋了这番话很久,我不知道他会这么说是究竟是因为我是我,还是因为只是我恰好此时此刻陪在他身边,换成别人也没差。
“你让我告诉你,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我自己都说不明白的东西,告诉你又能怎样呢。”
我被他问愣住了。告诉我又能怎样呢?是了,我早该想到他会这么问我。面前正好是红绿灯,我觉得此时应该转换话题,于是在这个停下的一分多钟里绞尽脑汁地逼自己思考要说些什么。
结果绿灯亮了,他走得比我快,我只好加快脚步跟上去。我和他一起淹没在斑马线上的人流里的时候他突然抬头看了看天,对我说:“我怎么在这里也看不见春天啊,某幻。”
我怎么在这里也看不见春天啊。我突然想到当初那个以为辞职就可以开启新生活的自己,原本以为遇见花少北就会改变了人生的自己。
斑马线上照样人来人往,刚刚过完年,很多带着全家来逛商场的人,小孩子牵着气球风车和父母,带着老人的青年,成双成对的情侣。在这么多来来往往的家庭里,我和他算什么呢?我跟着花少北穿梭在人流中,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第一天下班的公交车上,夕阳刺眼,空气闷热。
我果然和那群被我俯视的人没有什么不同。我怎么到现在也没有改变人生啊。
我本来要帮他把药钱付了,他死活不肯。回去的路上比来的时候更沉默,我满脑子都在打转怎样才能说服他。
花少北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越走越快。眼看着这段路程很快就要走到头,我这才惊觉我这一趟陪他出来的意义居然真的只是给他买了药而已。
我既没有帮到他什么也没有让他醒悟过来什么,甚至像是沉默地袖手旁观着一样;而他买完药之后又会回到原先的生活,我也一样。我以为自己探测到了真相就可以力挽狂澜,殊不知我又犯了二十年前一样的错误——我太看得起自己了。
离筒子楼还剩一个路口的时候花少北终于说话了,他停下。正要问他怎么了的时候,他突然动手把他那条围巾解下来。
“这么久以来好像一直没谢过你什么,送你个礼物。然后,那个,以后我的事你就不要关心了。”
我怔在原地,第一反应当然是:“我不要。”
我终于知道我自以为能拯救他而做的那一切有什么意义了:意义就是越过雷池、短暂地迈进他的生活一下,然后被他永远拒绝入境。
如果一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还能和平共处下去,如果不由分说直接带他走也没有问题——可是我能做到的只有明确地表现出我进入他生活的意图,我就在一夜之间从他的好兄弟好邻居成为他生活里潜伏的危险分子。
他硬要把那条围巾塞给我,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收下了就真完蛋了,这辈子就都没有机会了,两个一米八以上的大男人在街上死去活来地争执了一番,很引人注目。
到最后他突然很大声地冲我吼道;“你他妈拿着能怎么样!算我求你的好吧,我给你钱行吗,某幻,我给你钱!你他妈的拿着能怎样?”
他从未如此真情实感地愤怒着跟我讲话,我愣住了。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把围巾围到了我的脖子上:“行了。”他又一瞬间回到了本来恍恍惚惚的病态,好像一次愤怒能耗费他所有的力气。
我说过他那副毫不在乎的单薄的样子是他最吸引人的时刻,但他现在不是,他现在像灵魂被人挖了一个洞。
我终于在那一瞬间看清了什么了。花少北,即便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爱上的男人,他也仍然是“别人”——是和游戏公司的同事、青岛的海边看烟花的人、公交车上的乘客、筒子楼里任何一家住户一样,是无数个微不足道的“别人”之一。
“爱”应当是一样要把“别人”同化成“自己”的东西,但是他从始至终都生活在“别人”的生活里。就像什么呢——就像我能做的只有陪他走完这段往返于药店的路而已,起点和终点只能由他自己选。
从药店回来他对我仍然是属于另一个“别人”的“别人”,我对他也仅仅只是“某幻”,一个可能热心得过分了的邻居。这段路程结束,筒子楼还是会吞噬掉一切的。
我对他而言算什么呢?正午的太阳已经很烈,不再是冬天苟延残喘的晴朗。离筒子楼还有一段距离,他转过身来朝我摆了摆手,阳光扎在他苍白的锁骨上,他说:“那咱们这就再见了。”
他的围巾还围在我的脖子上,我似乎明明是有资格拉住他的,但我只是看着他慢慢走远。他那件粉嫩嫩的卫衣比他还虚弱,像一滴水那样闪光了一下,很快被蒸发在烈日和人潮里。
春天和一场不亚于冰雹的暴雨一起袭来。从早上一直到晚上都刮着狂风,晚上开始下暴雨,我觉得有人在踹我的窗。筒子楼底楼开始发水灾,整栋楼又到处都是很恶心的臭味。
我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见过花少北。他再没有早上七点下楼拿报纸、中午一点也不再出门,甚至“回来啦”都消失,如果不是看到隔壁亮着灯,我几乎要以为他们已经搬走了,因为死寂得可怕。
这二十几天里我每天都尝试着告诉自己:没有他我的生活也没什么两样。确实没什么两样,可是这种“没什么两样”仍让我觉得后怕——曾经我以为能改变人生的人,到头来也是这个下场。
或许保持这样也很好,起码我能麻痹自己说:爱他就像在和我自己打仗,很累,很你死我活,现在这样比想方设法地接近他要快乐多了。如果时光倒流,我宁愿当初刚搬来的时候没有找错门。
我宁愿当初他没有来找我帮忙,我宁愿我根本没有来过筒子楼、现在还在曾经痛恨的生活里当一个仰人鼻息的小策划,或者再远一点,我宁愿小的时候我能鼓起勇气告诉妈妈:我的眼睛就不要治了,我没觉得有什么——我发誓我以前真的这么想过。
我的麻痹奏效了吗?不知道。暴雨还在下着,外面的世界电闪雷鸣像个还未打烊的游乐场,窗户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时候,我妈妈给我打电话。
我的屋子被雨声笼罩着,看着窗外被闪电和雨撕扯得不成形状的树木,突然鬼使神差地告诉她,其实我早就辞职了,说是在边工作边考研都是骗她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告诉她这个,曾经我在饭桌上、在回家的火车上酝酿了半天也没敢说,只是在这个木然地盯着窗外的时候,张了张嘴,就那样告诉她了。
她最开始以为我在骗她,直到我的沉默告诉她我不是在开玩笑。
她在电话那头当然难以置信,当然暴跳如雷,当然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当然也说了很多十年前的我听了会自尊心碎一地的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左手一直举着手机,一言不发地沉默着听完了,像根柱子。
偶尔走神,偶尔低下头抠抠桌子上翘起来的漆。青岛今晚有下暴雨吗?大海会涨潮吗?我妈妈还在电话那头爆裂输出,我只是望着大雨。风刮得更猛,像野兽在咆哮,呜呜,呜呜。我突然想,下个雨都这么末世感,如果突然地震会怎么样,突然刮起台风会怎么样。
我妈终于骂累了,她先挂的电话,其实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二十几年来都是,都会背了。她最后还是说了一句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会说的话:“实在不行的话,回家吧。”
我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挂了电话后我的手机很识相地自动没电关了机。
我不想再找充电器了,尽管我知道我爸爸可能还会再打电话过来,但我不想为了接一个电话而已就给它充电。
雨没有变小的意思,我能听到楼下有人在用方言大声骂,可能是在骂晒不干的衣服和楼道里的积水,我听不懂。
我还在望着窗外,觉得单纯地站着也在消耗体力,改变姿势也在消耗体力,听雨声也在消耗体力,眼神都要涣散了。第一次,终于开始后悔:当初不应该放弃那样的生活。
我当然知道后悔的这一天会到来,在我搬进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将来有一天我一定会后悔、一定会嘲讽当初不自量力的自己,但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我终于还是后悔了,我又开始思考“如果当初……的话”这种问题,明明当初辞职的时候我比谁都坚信这将会是我人生最正确的选择。
如果我还在那种人生里活着,起码这个时候我能在员工宿舍里伴着炸雷和女朋友的晚安酣然入梦,而不是在这个荒芜腐烂自暴自弃的筒子楼里,除了站着看雨,连给手机充电都没有力气。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特别希望要是我真的活在游戏里就好了。一遍遍地返回故事线反复读档,看选哪个选项才能成功,游戏能一直重启,人生也能一直重开,我能活不同的人生,把全部的选项全选一遍,以前我也这样。想到这里我突然笑出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估计我是一路都选了最烂的选项才会沦落到“苟活着的边缘人”这个绝对的Bad Ending,玩我这盘游戏的上帝估计都要被我气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最佳选项,你居然全都完美闪避了!
不过我估计我连重开的力气都没了。
“活着”现在对我来说是一件很麻木的事情,我现在的“活着”全都是因为六岁那年的惯性过大,我的灵魂倏然停车,直到现在我还活在长达二十年的刹车的距离里。
“活着的意义”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东西。困意逐渐上涌,我还是决定去睡觉。
暴雨的声音铺天盖地,噼里啪啦,我在闪电里辗转反侧。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隔壁传来动静。
我本来以为我出现了幻听,毕竟外面雨声大得实在吓人。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我的耳朵像在雨里穿行那样,终于艰难地在庞大的雨声里辨别出来来自隔壁的声音——
耳朵几乎贴到了墙壁上——
被雨声掩盖住的,花少北的声音。东西翻倒的声音。东西碎裂的声音。有规律、有节奏的撞击的声音。
——这二十几天以来我从未听过隔壁有过动静。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如果不是有这场大雨作掩护,他可能也不会发出声音。
我从床上蹿起来,困意被惊起的剧痛一扫而空,直冲着墙边去。
耳朵死死贴在墙壁上,心脏和呼吸几乎停摆,指甲快嵌进手掌里。是他的声音。是他的声音。
混杂在雨声里的,骂声,哭声,惨叫声,求饶声。他在说话,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很模糊地,能听见支离破碎的几个字。
但是我没有心思去分辨了。理智告诉我现在应该立马回到床上去,被子蒙住头,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
但是我死死闭着眼睛,很用力很用力地逼自己去听,好像回到了高考的英语考场上,试图通过减少感官的方式放大我的听觉——我成了里奄奄一息的残烛,他的声音是左右着我生命的风,我是木偶,他是提着我的线,我的心脏被他的声音吊起来,吊起来。
监听隔壁的那六天我当然听到过类似的声音,但没有这么凄厉过。他是现在才敢发出声音吗?
我一直以为“心痛”是一个形容词,从未想过它居然是一种真实的生理痛觉。
心脏像被手捏住了,痛从肋骨、从肺、从胸腔涌上来。不是心痛,左边的胸腔全都在颤抖一样,痛到没有知觉,痛到我蹲下去才能呼吸。
隔壁的声音离得近了些,我能听到破碎的词语,都是他的声音,我不敢去分辨,下意识地,想要关闭我的语言系统,但还是能听到:痛。不要。好痛。
一墙之隔,我会比他还痛吗?他似乎是抵着墙壁,我听得格外清晰。脑子里有个声音一直告诉我,现在,立刻,马上回去睡觉,被子蒙住头,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不要管,因为就算听到了也什么都做不了。
但我像被钉在地上。他的声音在持续,他在哭,在骂人,在求饶,但是有规律、有节奏的撞击的声音没有停。
我说过他很像猫,他的声音也很像,带血的利爪,挠烂了还在地上磨。嘴里一股血腥味,伸手抹了一下,这才发现我居然把舌头咬破了。
我恶狠狠地告诉我自己,你他妈得永远记住这一天,你就算知道了一切也什么都做不了的这一天。
我以为我会贴着墙壁抱着我皱缩的心脏坐一个晚上的时候,隔壁突然非常尖锐、非常清晰地传来一声尖叫:啊!
我猛地睁开眼睛,不知道哪里来的直觉指使我冲出门去。来势汹汹的雨声瞬间包围住我,争先恐后地涌到我耳朵里来。
整个世界像末日来临,雨中的筒子楼是首当其冲被毁灭的对象,正处在风暴的中心。巨大的雷声,远方的交响乐,轰鸣着。他家的门居然没有关,我双腿打颤站在过道里,望进去——我看到他了。
他的男朋友背对着我,抓着他的头发,从墙那边拖到墙这边,像扔一块破旧抹布那样扔到地上,嘭的一声响。
我看不清他,屋子里漆黑一片,而过道比屋子里更暗。我被钉在原地,像个机器人,在被迫输入眼前的场景。
他一直在地上蜷缩着,真的就像一块抹布那样没有动弹,直到我听到很清脆、很利落的耳光的声音。
像某种程序,恐怖的连续性,啪,啪,啪,炸在我耳边。我的腿抖得很厉害,不是被冷的,是因为恐惧:我觉得他会死。
恐惧把我灭顶:我要报警吗?我要冲进去救他吗?我该怎么办,就这么看着吗?耳光的声音停止了,我看到他的男朋友朝地板上的他伏了下去,他的身影很轻巧地就被盖住了。
我握着的拳头在发抖,我能看到他的腿在黑暗里的形状。我走不动,喉咙被锁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嘴里又一股血腥味,眼泪流到我嘴里,刺痛,非常非常痛。
我想我能承担得了他万分之一的痛吗?暴雨一刻也没有停过,钢筋水泥被诡异地折叠,筒子楼成了2012的诺亚方舟,正漂流在海上,载着惨剧逃亡。
空气里全是那种很恶心的潮湿的味道,跟拖把水一个味道,我却联想到血。他男朋友没有说话,他也没有,我心里无数次发誓,只要他再叫一声,我就立马冲进去,哪怕我肯定打不过那个男的。
但是我在暴雨声里站了很久,他也一直没有发出声音。我清晰地听到我的心在滴血的声音的时候,一道闪电突然炸开,点亮了整个世界——
我不能呼吸了——我和他在那道闪电里对视。
我敢肯定他看到了我,站在他家门外的,走道上的我。我不知道我来不来得及转换我的眼神,就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他的。
他被他男朋友压在身子底下,左腿被架高,头靠在墙壁上,在和我对视,和目睹了这一场惨剧、却站在走道上无动于衷的我对视——哪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一直在心里发誓一定会救他。
又是一道闪电,这次我看清他了,衣服被扯得很乱挂在身上,头发也很乱,脸上有血。他的眼神对上我的那一刻我像被狠狠打了一下:没有感情的麻木的眼神,很纯粹,很死寂,像无机质,像死人。
过道上的我和屋子里的他在一种可怕的沉默里对视着,我比单纯路过的路人还无力。
他像一具正在被顶/弄的尸体,一抖一抖,但是他一直看着我。我以为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旁边一部手机亮起来,把他照亮了。
他的男朋友正伏在他的锁骨上没有看到,他居然对着我,笑了一下。
我以为我被雷打中了,在他的笑里居然觉得自己像个被原谅的逃兵。你为什么要对我笑呢?
手机的光一闪一闪,他的脸时明时暗,但我们一直对视着,在一种奇异的寂静里,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活人。
终于窥探到他世界的万分之一了,预料中的和风细雨却是淤泥、血腥、精液和尼古丁,我站在入口吓得牙齿打架,终于知道我本不该被他允许入境的——求求了,就让我相信我曾经是你在万劫不复的人生里给自己放的一个假吧,就让我相信我对你不仅仅是一个好邻居那么简单吧。
我值得把你当成我的梦中情人吗?我,你的“某幻”,其他人的“高一栋”,在你的悲剧面前居然只是沉默地无动于衷,我值得去爱你吗?尽管我知道我的请求也只是为了找到自己原谅自己的理由,但站在铺天盖地的暴雨声、空洞的走廊里、噩梦的门前,我只剩下了本能。
你为什么要对我笑呢?你是在羞辱我吗,还是原谅我了呢,我救不了你,我什么都做不到,从我妈妈执意要治我眼睛的时候起我就什么都改变不了,我早该在我第一次认识你的时候就告诉你,高一栋从小到大都是个懦夫啊。你为什么要对我笑?
又一道闪电,我看到他了,我的他。他整个人都像一个被剪刀划破露出棉花的破布娃娃。腿抖得不行,实在站不住了,在他的审视里我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我最终也没有像从天而降的英雄一样冲进去。关上房间门之后我连滚带爬地回到床上,被子蒙头,祈祷自己接下来什么也听不见,真心实意地渴望一觉醒来就是十年以后。
我以为这二十天以来我已经足够麻痹、足够毫无波澜了、足够对什么都不在意了,麻痹到我居然能对我妈坦白我现在就是个无业游民,麻痹到我居然相信了没有你我的人生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全他妈是放屁,全他妈是鬼话。我在被窝里像劫后余生一样喘着粗气,听到有人哭得很难听,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是我在哭。
站在那个过道里的时候我的腿被冷风吹得发抖,很绝望地想起六岁的海边,我被巨大的感动也是震撼得腿打颤。
那时候是因为什么,现在又是因为什么?我既没有办法相信你真的对我无足轻重,更没有办法相信我本来信誓旦旦的爱居然也是假的,假到甚至不足以让我救他。
天。天啊。你给六岁的我那个启示的夜晚之后,有没有预料到二十年后我居然会他妈是这副鸟样?
我不想找它了,我认输,让它腐烂吧,让我为了找到那个夜晚而做过的一切努力全部腐烂吧。隔壁好像真的没有声音了,他现在怎么样了,还缩在地上吗。你恨我吗,恨我没有救你吗,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我值得你的恨吗。
我突然感到彻头彻尾的悲伤:当年我为什么要和我妈妈去看大海?为什么要自以为是地把一个普通的夜晚当做神谕?
为什么要因为这所谓的神谕莫名其妙地相信自己是个值得世界信任的好人?
为什么要自以为清高地放弃工作来这个狗屎地方活受罪,为什么要遇见他?
一步错步步错,我的Bad Ending就是眼睁睁地看着我爱的人像当初的我一样被命运摁在地上摔打。
行了,认输吧,一个六岁以前没有光明的人是当不了好人的。当我意识到我在为这个而悲伤的时候又觉得讽刺:我的悲伤永远只来源于自己,我对谁的爱原来都是假的。
雨渐渐小了,隔壁又恢复了安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和他的对视就像做了一场梦。
我觉得我要疯了,天亮吧,快点天亮吧,天亮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他妈真的受不了了,什么都受不了了,高一栋,我去你妈的!
恍惚之间我好像在我枕头旁边摸到了什么东西,抓过来一看,是花少北的那条围巾。
我把它捂在脸上,像重症病人呼吸氧气那样狠狠地呼吸他的味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眼泪深深浅浅地流下来,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二十几年来没有哭得这么惨过,我呼吸着他的味道,假装他原谅过我。
他的味道近在咫尺,就像在我怀里一样。
半梦半醒的时候我感觉我看到了花少北:乖顺的头发遮着眼睛,宽大的袖子里白里透红的指尖,纤细的脖子,我一把就能握住的手腕和腿,无意识拖着的勾人的尾音,我圈住他,头埋在他胸膛。
他像个大姐姐那样抱住我的脑袋,他的味道环绕着我,是让人心痒痒的味道,他的发梢、沐浴露、雪花膏、欲望的味道,花少北的味道。
我呼吸着他,想象他现在就在我怀里,终于忍不住手伸进被子——行了,我是彻底地堕落了,从今以后什么事情我干不出来呢。最后我如释重负,探出被窝去拿纸巾,发现雨停了,天也亮了。
结:大海,大海
经过和父母的拉锯战之后我终于还是答应他们回青岛,我曾经不以为意的故乡。
回去之后可能很快就会相亲结婚,然后找一份比小策划还安稳的工作,到最后我也会坐在那些除夕夜坐在海滩边吃烧烤看烟花的人中间。
我已经说服自己相信这挺好,起码比在筒子楼听隔壁家暴现场好,起码不会让我后悔。
已经入春了,阳光越来越多,空气开始变得潮湿,但是这个城市的春天其实很短,所以应该很快就要入夏了。
和父母商量应该再过一周就会坐飞机回去,剩下的积蓄也不多,等我回去应该能正好赶上青岛的夏天。
我留在筒子楼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自从上次之后我就很抗拒在那里过夜,宁愿在外面待着也不想回去,如果真要形容,我宁愿说是“厌恶”。
我敢肯定我现在就是在楼道里撞见花少北我都能视而不见地掠过,因为爱到这种程度我已经觉得烦了,和吃太多东西恶心想吐的感觉有点像。
没意思。某个又是夜不归宿的深夜我百无聊赖地坐在烧烤摊喝啤酒,百无聊赖地计算离回青岛还有几天。
没有想到我最后居然还是回去了,那个除夕的夜晚我告诉自己说“每个人都要经历的这个过程,接受就好了”,其实现在再问问自己,好像到头来也没有真的接受。
操,我懂了,人生的真谛不是“接受”,不是“战胜”,而是“共存”。
抱着永远实现不了的缺憾修行,心如死灰也是圆满,如果能以这样的心态生活下去,一辈子也不算很长。喝到第三瓶的时候我看见我小小的手机屏幕亮起来,一闪一闪的,我大着舌头接起来一听:“喂?”
“你要回青岛了?”我的天,这声音居然是,“行啊,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去找你吃饭好吧。”
我的一位朋友。还记得小学的作文吗?来自内蒙的那位,名校高材生,现在在上海。
“用不着。”我说,“不麻烦你从上海特地飞到青岛来了。”
“我叫上王瀚哲他们,聚一聚总行吧。我也没去过青岛,就当旅游了。”他说,“你不是说你在准备考研吗?”
我苦笑:“我骗我妈的,兄弟。”
过去几年我很少联系他,潜意识里总觉得他太光芒万丈,言语间多多少少流露出些居高临下感。
他本人很谦逊,自己当然没那个意思,但差距总是从无所不在的地方显现出来——聊天的时候他无意间说的专业名词也好,打游戏总选英文模式也好,一起熬夜的时候总是因为第二天有课早早下线也好。
从前一直觉得不想被比较所以不想交流,破罐破摔之后反而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躺平任嘲么,谁不会呢,我是烂人!草草约定了时间我就把电话挂了,他倒是很兴奋,我其实没什么感觉,但是他似乎很珍惜这次见面,我也不好意思表现得很冷漠。
但是有人陪着总归是不坏的一件事情。挂了电话以后我不经意间抬头一看,没想到这个城市里居然看得到星空,空气清新得不可思议,是属于午夜的冷冽的味道,我以为我在某个高海拔城市,可能从哪里会飘来不知名的花香。
太好了,我在心里叹气,终于一切都好了。
回青岛的飞机票已经买好,我妈妈也开始盘算着相亲的事情,很快就能回去,回到还算熟悉的地方,和兄弟们团聚,每天朝九晚五地工作着,可能很快就会结婚然后有自己的小孩。
导演梦也好,花少北也好,筒子楼的噩梦也好,永永远远成为用来怀念的。我终于可以逃离污秽前往光明,我的人生一眼就望到头了,一点点曲折都没有,可能我人生前面这二十几年都是误入歧途,如今终于有了悔过自新的机会——我仿佛听到上帝在我耳边说:这是唯一的最佳选项了,再不选就真是彻彻底底的Bad Ending,付费重来都救不了你了。
真好!我把啤酒瓶子砸在桌上,真好!真好!不是每个人都有和过去说再见的机会,你要珍惜。
现在,是时候了,渴望了那么久,和筒子楼里的一切告别吧,马上就要有新的人生等着你,活到这份儿上,已经没资格谈“甘心不甘心”这种话题了。
迷迷糊糊中我觉得我应该是喝醉了:这么久以来,隔着时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六岁的、还是个盲童的小高一栋,在虚空里正对着我。
要对他说什么呢,我想了想决定告诉他,跟你妈妈说你肚子疼,不去看大海了吧——不论有没有眼睛,总之,不要成为我啊。
我抬头望着这座城市少见的星空,使劲憋着眼泪。也不知道这份麻痹会什么时候才失效,可能我又会在某个青岛的深夜怀念起筒子楼里经历的一切——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又该对此时此刻的高一栋说些什么呢。
终于到了要给这个故事结局的时候。最后一次,我从外面回到筒子楼准备开始收拾行李,上楼的时候正要回家,发现隔壁的门居然开着。
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要不要进去告诉他我马上要搬走了。自从那个暴雨的恐怖夜晚之后我和他没有任何交集,一切就像回到了我刚搬来的时候。
尘归尘土归土,我什么都带不走,什么都留不下。踌躇了很长时间,我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起码告诉他一句我的去向吧。我出门,走到他家门前。门大开着,满地散落的衣服和行李箱,他正蹲在地上收拾着什么。
我插着口袋倚着门框,等他发现我,一句话也没有。
他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站起来了,转过身,看到了我。
“某幻。”他的笑已经和第一次来找我帮忙的时候截然不同,我形容不出。他又瘦了,比我们一起去药店的时候更瘦,像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树。
“好久不见。”就像那个夜晚真的只是我做的一场梦,他不动声色地和我一起选择性遗忘了。
我没有回答他。他转过去继续收拾,我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整理着似乎永远整理不完的行李。
奇妙的沉默横亘着,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有什么话可说。
“那个。”最终还是我清了清嗓子。“我要搬走了,回青岛。”
“回青岛?”他仍然背对着我,手上还在收拾,“那挺好啊。某幻你过来帮我把这个袋子牵一下。”
我走过去,帮他把袋子牵好,他把一摞衣服放进去。我退后,站在他身后,看他继续忙。
我问:“你们也要搬走了?”
“对。”他回答,“明天的飞机。”
“这么巧,”我笑了,“我,我也是明天回青岛。”
连分别都正好在同一天。
我们的人生果然只短暂地在筒子楼这个点交错了一下,我连他人生的“参与者”都算不上。
他果然和茫茫人海里任何一个“别人”没有区别,遇见他的几率是几百万分之一,今后再遇到的希望估计是零。
挺好,我对自己说,起码我们最好都离开了筒子楼,尽管是以不同的方式。
他始终没有再提起我和他对视的晚上,尽管他的黑眼圈、他的消瘦、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声嘶力竭地告诉我,他放弃了。
他仍背对着我,我看着他手上仍然在整理桌子,把一摞书弄乱了又码整齐,弄乱了又码整齐,一辈子都整理不完。
“我昨天打过你电话,停机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像剪纸。
他没有回头,手上也没有停:“去营业厅办的停机。”
我点点头,“好。”
就这样就好了,我没有问他的去向,他也没有问我的新手机号码。
就把他永远当成夜深人静里一尘不染被封存的回忆吧,永远像干花标本那样承担着今后被生活繁琐的重压凌虐得喘不过气的高一栋永远新鲜热切的思念,永远成为我今后和别人吹嘘“年少轻狂”的资本,永远生活在与我不相关的平行时空,永远和“某幻”这个因为你才有意义的名字埋葬吧。
作为临别赠言我似乎应该关心地问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或者祝他一路顺风之类的,但我突然觉得沉默着也好,丝毫没有发觉我这是在心虚。现在,我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来,把最后一次见他的样子记住吧。
明天起你将永远和他成为后会无期的陌生人,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辽阔土地不会提供给你们再次相遇的机会的:花少北,我人生里头一次爱上的男人,人生里头一次爱上的噩梦。一半绿一半白的衬衫,破洞裤,正背对着我收拾永远收拾不完的桌子。
我紧急开始回忆关于他的一切以试图美化这分别,突然发现我甚至不了解他的兴趣爱好,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
太可笑了,我和爱上一个陌生人有什么区别?这个陌生人说不定到现在还以为我是个直男。在我回忆的时候这个陌生人说话了。“我以为,你会跟我说点什么的。”
我愣住。刚刚苦心经营的自我麻痹在他开口的那个瞬间被抛到脑后。不受控制地,心脏狂跳起来,“……什么?”
“他昨天又跟我道歉了。”他的肩膀很平静,像一片躺在地上的枯叶那样。
“又。我和你说过我累了吧,和你说过我连原谅他都没力气了吧。但他还是道歉了。他好像只是在乎他有没有道歉这个事实而已,原不原谅是我的事。然后他向我问起你,他问我们是什么关系,很随意地问的。于是我那个时候才发现,我一直不知道我们算什么关系。如果是朋友的话,或许不至于这个时候也没有话可说。”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一次也没有回头,语气四平八稳,只是手在抖。“花少北。”我的手抓紧了裤子,不是我的脑子在说话,是我的血液在喧响,我的嘴只是喧响的出口,“你现在跟我说这个,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我吗,我也不清楚。”先是他的声音传来,然后他转过来,面对着我。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要看他,这么久以来好不容易筑牢的坚定已经风雨飘摇了,再看他一眼我怕我会原地投降。
但我还是看他了,我的潜意识里警报开始蜂鸣。我们在满地狼藉如同台风过境的筒子楼里又一次世纪地对视,似乎本该是故事的开始的,但是筒子楼这个混乱又腐烂的氛围实在不太适合发生什么。
视线在凝固的空气里安静地交汇的时候明明毫无杀伤力,我心却脏像被电击。他对我笑了一下,说:“我早就看出来你早晚会去更大的地方的。”
“我没有。”我笑得用劲,手在背后抓紧了桌沿,觉得自己站在深渊边上,往下看见我的未来,“回去就是很快找工作结婚了,没什么好说的。你什么时候的飞机?”
“我收拾完东西就要走了,他等下就回来接我。”
他转过身去了,肩膀还是像枯叶一样平静。然后他说:“那咱们这就再见了,某幻。”
那咱们这就再见了。新搬来的?你家在那里,你找错了。我是你邻居你知道吧,呃,能帮我个忙吗?那你叫我花少北吧,这是我以前打游戏的名字。那是我老公。你是不是也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啊。
我的大脑当机了,全身上下支配我的只剩下了本能。等我发现我冲过去抱住他的时候他已经在我怀里安静地待了好久了,一点都没有反抗。我终于抱住他了,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就像我在即将离开青岛的那一刻才终于感受到只属于青岛的大海,我居然在故事的结局才挽留他。
人为什么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三次?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在被窝里闭目塞听的晚上,明明觉得自己经灾历劫,却不知道到底经历过什么生死攸关。
满脑子都是晕头转向,我闭紧眼睛狠狠喘着粗气,觉得自己真的可以把他揉碎。
什么都不用解释了吧,我现在的清醒程度不足以让我和你清晰地说明你古道热肠的直男好邻居其实早就爱上你了,过程说不上卑微,但总是煎熬。
我的头埋在他颈窝,他的细若游丝的声音从我耳边颤抖着传过来,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从巨大的湮灭里劫后余生?
可是我没想到他居然说的是:“你知道吗……那个晚上,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冲进来,我立马跟你走。”操,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我死死闭着眼睛,好像不睁开就可以永远不看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个杀人诛心的现实,在久违的、仿佛失明的黑暗里贪婪地想象着我和他的骨血能融为一体。我有多久没感受到这种黑暗了?
天啊,我无比希望我从没有去治过我的眼睛。如果你的某幻是个瞎子你会对他倾注更多的爱吗?
他在我怀里,抖得像我的心脏,很久很久没有推开我。求求了,不要推开我,该被你治愈的是我,该被你救赎的也是我,可是、可是起码请让我相信你也曾把我当成世界里的光吧,起码请让我相信此时此刻你不是“施舍”而是“爱”吧。
他的味道终于如愿以偿地环绕着我,却是以限时馈赠的方式,末日降临的方式,我以为我会闻到发梢、沐浴露、雪花膏的味道,可是迎接我的只有眼泪——那个暴雨的晚上的缺憾终于被我弥补了,我们的眼泪总算可以为彼此而流。我抱着他,终于认识到这件事:
我的爱拯救不了我爱的人。但是这不能成为我对你发散恶意的理由——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该那么理中客那么轻描淡写地就把你的痛苦概括成充满恶意的“家暴现场”几个字,不该自以为厌恶得很洒脱其实是逃避,不该现在才抓住你。我不该那么说你,原谅我吧,我是在报复那个懦夫的自己罢了。我值得你的恨吗?就在我想完这句话的那一刻,他在我怀里,转过来,伸手抱住了我。
他紧紧地贴着我,和我抱他一样紧。
我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叹气,不知道该感谢谁或者恨谁,让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你经历过什么呢。这艰难的、心如刀割的拥抱里我不敢想象,你为了这一刻又经历过什么呢?
你也会像我一样自我否定自我怀疑吗,你也为了这一刻像我一样把自己分裂成两半、一半属于我一半属于你黑暗的世界才得以活下来吗?
你经历的一定比我更痛苦吧,遇见你之后我湮灭的只是“过去的自己”,而你是因为我的出现才说服自己把“现在的自己”生生打碎。
我突然觉得害怕,如果我刚刚没有抓紧他,我们是不是真的就从此天各一方了?和那个晚上如出一辙的恐惧在一瞬间吞没了我,仅存的理智让我在这恐惧里捧住他的脸,吻|他。
曾经的幻想里那么多香/艳的场面到底没有发生,筒子楼的废墟里我们像两个筋疲力竭的逃兵一样,狼狈得像攫取氧气;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懂得“相濡以沫”的意义,可是懂得太晚了。
他被我放开,湿漉漉的眼睛望进我的,眼泪和笑容一起真情实感地绽放。电光火石的那一刻我的脑子里闪过买好的青岛的机票、朋友已经订好的聚会、父母的电话、还有我原本铺好了鲜花安稳幸福唾手可得的未来——就在十分钟以前,我以为我的人生应该那样按部就班地获得的一切。
我以为只能在梦里才有机会对他说的那句话终于可以说出口了——原来痛苦会使人重生,自以为脱胎换骨的我不假思索地表白:“我想了想,他们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咱们俩一定要在一起。”
他只是包容地微笑着看着我,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里我渐渐全身发冷,反而堂皇起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那句话,我真的是那样相信着的吗?
咱们俩一定要在一起,我真的是那样相信着的吗?为了不让他看出我的堂皇我又吻|他,趁我的热度还没褪去、但一切已经是大厦将倾的结局。
震荡的眼泪里我闭上眼睛,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比如手攀住一块凸石,脚下是深渊,明知怕不上去,手又痛得流血,不知道该不该放。
”筒子楼里的我们俩逐渐变小变小,成为狼藉里的两个点,外面的世界仍然是女人的胸罩、婴儿的围嘴和男人的工服,空气里有腐烂菜叶和拖把水的味道,背景音是伴随着晨光嘈杂起来的水声、呵斥声和开门关门声。当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脑子里在想什么的时候,突然惊觉:久违的“导演”本能,久违的镜头组合,久违的我以为消失了的对世界的敏感感官——它居然,在这个时刻,回到了我身上。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楼道里那个男人的脚步声,我想花少北也听到了,因为他突然用力地回应我。
好了,久违了的本能,是你该展现的时候了,我从未觉得“黑暗”是如此让我觉得身心轻盈的美好事物——像你曾经最擅长的那样,高一栋,好好想想吧,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拍这个画面呢?
好的,那么。如果我是导演,我会特写他威压的脚步,背后是阴暗、潮湿、吵闹的筒子楼,慢慢虚化模糊了,背景里浮动的人头像一个个滚来滚去的茧。然后跟着那双脚,明明步子很慢很沉重,音乐却变急促。
房间里和过道上的镜头即将拍摄到同一个画面的时候,花少北如释重负地抱紧了我。就在那个拥抱里,我听到我们俩灵魂的洞被彼此这块拼图拼上的声音——我觉得我身体里运转的某个齿轮突然和世界精准地咬合,发出“咔哒”一声响,好像我全身上下所有的感官在那瞬间突然集体苏醒——
我全身突然像被过了电流,在万籁俱寂里,终于听见恍如隔世的、海浪拍打的喧响。
——那片大海。六岁那个夜晚的海风、海浪、汽笛的轰鸣、感官的苏醒、天空的默示、上帝的包容、世界的接纳;我寻找了二十年、即使重回青岛的海边都无果的东西,我的煎熬痛苦纠缠的终点,我曾引以为傲的和世界的对视,我为之弄丢了未来和人生的那一刻,为之和另一个自己干戈相向到现在也无法和平共处的那一刻,以为这辈子只能怀念、只能当做自我谴责的工具的那一刻。
终于。我在脑子里急促到尖锐的背景音乐里幸福地叹气,二十年过去,我终于找到了——在花少北这里。
==
End
*语出《三重门》
部分意象与灵感来自笛安。故事架构以及想传达的中心思想来自某一天我和好朋友的对话
【响欣】又是差点做寡夫的一天
安欣下厨日记 全员存活 温馨欢乐向
时间线打乱 私设归我
有请京海第一rapper出场
持续迫害张彪
『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
曹闯退休后的第一年生日,李响寻思着师父好容易闲下来有时间,他们最近也手头也没有什么案子,就私下里和安欣商量要不要把师傅接过来,晚上叫上张彪小五陆寒他们一起去街对面李青工作那家小饭馆热闹热闹。
小饭馆的老板是对老夫妇,平日里见他们来吃饭都是热情到恨不得隔着条街就过来迎,一来小店开到公安局对面,明里暗里的被护着不少,二来他们岁数大了,就乐意看这帮小年轻在自家店里狼吞虎咽,就跟看着自家远行的儿子坐在自己面前唠家常一样...
安欣下厨日记 全员存活 温馨欢乐向
时间线打乱 私设归我
有请京海第一rapper出场
持续迫害张彪
『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
曹闯退休后的第一年生日,李响寻思着师父好容易闲下来有时间,他们最近也手头也没有什么案子,就私下里和安欣商量要不要把师傅接过来,晚上叫上张彪小五陆寒他们一起去街对面李青工作那家小饭馆热闹热闹。
小饭馆的老板是对老夫妇,平日里见他们来吃饭都是热情到恨不得隔着条街就过来迎,一来小店开到公安局对面,明里暗里的被护着不少,二来他们岁数大了,就乐意看这帮小年轻在自家店里狼吞虎咽,就跟看着自家远行的儿子坐在自己面前唠家常一样亲切。
之前都是左推右拒地不要钱,安欣解释了半天,老两口也明事理,知道这行为使不得违反规定,后来只要见着穿着警服的人走进店里,一律是一盘菜装两份的量,大米饭盛到在并不小的碗里冒起一座小山。
再客套就显得矫情,但安欣苦于自己的饭量并没有老两口想象的那么大,又不好拂了二人的心意,只好在每次馋这口时生拉硬拽地把李响带来,然后把自己面前的饭拨给撑得直捶胸口的李响一半。
一开始还挺客气“响,你好不好帮我吃点儿。”面前双手捧着饭碗满脸苦闷的人像极了烦心的小猫,李响叹了口气,认命地从猫爪手里接过那碗饭,然后往自己的碗里拨了一半。
安欣逐渐被惯得成了习惯,往后每每来吃饭,总是在饭上来的第一刻背着老两口毫不客气的拽过李响的饭碗,一边说着李响个子高就该多吃,一边在李响眼皮子底下把一大坨白米饭平移。
结果就是俩人回回趁着老两口进厨房忙活把头凑在一起用气声说小话。
“你吃不了这么多就直说呗。”
“人家还以为我是故意跟他们客气了...你干活儿累你多吃点儿行!”
李青被陆寒介绍过来做饭后警局的人就更常来这家店吃饭,老两口退居二线后大手一挥,但凡他们来吃饭,一律给打八折。
说回曹闯过生日的事儿,那天刚好赶上安长林来京海出差,办完事想着来市局看看安欣,这小子如今可不得了,搬倒高启强后官职跟坐火箭似的往上窜,见了安欣后还打趣地拍着他的后背叫了声“安局”。
安欣倒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和这个从小把他带大的人说官大官小的无所谓,能给老百姓办实事就行。
“您说的嘛,权利无好坏,关键看怎么用。”
安长林不急着走,安欣左手拉着他右手拽出手机给孟德海打电话“喂,啊孟叔,我安欣,您晚上有时间没,有啊,那太好了,我下班去接您,咱们一起给我师父过个生日!”
一看时间离下班也就不到俩小时,安长林索性和安欣一起回办公室等大家下班,众人一看老领导回来都很激动,尤其是张彪,愣是在倒水的时候干碎了一个他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用的杯子。
说实在的,也没人和他抢。
这下惹得安长林也止不住乐,碍着自己年纪一大把才硬把翘起的嘴角压下来。
“你又不归我管了你紧张什么。”
张彪的嘴一向比脑子快,想着对面是安长林可不能瞎说,结果一撇嘴余光看见安欣靠着桌子看热闹后脑子一劈叉就变成了“您是不管我了,这不来了个祖宗管我吗,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被哎呦!”
陆寒在旁边扒拉半天终于赶在最后关头狠下心来拧了一把罪魁祸首的腰眼,小五在旁边一拍脑门子,心里由衷的感叹多亏了自己说话慢,有时候慢也是个好事儿。
徐江要是在场高低得来一句“你他妈就该从幼儿园开始重新学说话,下次吃饭和白江波坐小孩那桌。”
本来商量的是安欣接孟德海,李响负责把师父带来,结果一个两个都挺念旧,离下班还有半个钟头的时候,正收拾桌上文件的安欣听着走廊逐渐清晰的笑声想,齐活了,这下谁也不用接了。
一行人到了饭店,刚想着先找李青出来见个面,结果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安警官!安警官!安警官来啦!”
张彪一个白眼翻到天上,眼看着李青拎着擀面杖跑出来带着满身面粉往安欣身上扑。
“还是安子招人喜欢哈。”
李响凑到张彪身边添了把火,毕竟那个是安局这个是响队,谁也得罪不起,张彪口水噎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在心里盘算自己到底还有多少年才能退休。
李青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不少,甚至比在莽村时还胖了一点,整个人比原来白了不少,一看老两口对他就很不错。
“青啊总跟我们提起安警官,说安警官是大好人。”
婆婆笑眯眯地从后厨走出来迎大家,说今天的菜都是安欣打完电话后自己亲自去菜场挑的,个顶个的新鲜。
饭店不大,婆婆给众人留了二楼最大的一个包间,带他们过去后便说他们来吃饭自己最放心,今天他们随便闹,吃到几点都行,唯独有一点,她和老头今儿本来有点事不营业,等到他们来就可以关门了,钥匙李青有,今天也没别的客人,就让他好好招待大家。
安欣起身握着婆婆的手把她送到楼下,婆婆临走前安欣还问她去哪里需不需要自己送,婆婆笑着看自家先生蹲下给她系鞋带,拍了拍安欣的手说你们好好吃,我俩啊,有自己的事儿做。
安欣点点头,看老夫妇走远才紧了紧衣服转身往楼上走。
李青在厨房忙的不亦乐乎,一道菜接一道菜,曹闯从一开始客客气气的“够了啊青”演变为后来扯着嗓子朝一脑袋扎进厨房的李青吼“青啊!叔求你了!别做了!够二十个人吃了!”
李响直到李青的脾气有多倔,但劝不住也不能任由他一道接一道地上,于是他在桌子底下捅咕了一下张彪,张彪虽然嘴损但这些年的默契还是有的,眼珠子一转想了个招,安欣一听他客客气气地叫安局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恨不能把耳朵堵上不听他接下来的胡诌八扯。
张彪的要求也不过分,就是说趁着这个好机会,让安欣给大家伙露一手。
为啥有这个要求呢,是因为陆寒说他和安欣去莽村调查线索的时候他俩联手给李青做了顿饭,做得咋样他没说,就说他师父的手艺还是不容置疑的。
话一出口给李响整的一愣,他偏着头看安欣,想着他从来没听说这小子会做饭啊。
按说安欣不是会被激的人,但今天大家欢聚一堂,安叔孟叔和师傅都凑在一起,加上张彪一直在旁边絮絮叨叨听得他耳根子痒,于是起身潇洒把外套一脱,解开衣袖上的口子就说好几年过去了自己肯定有进步,一会儿你们就等着瞧吧。
张彪“奸计得逞”,本想扭头跟陆寒击掌庆祝,谁料小伙子跟吃了黄连一样皱着眉头看他,满脸都写着“你会后悔的”。
在坐这些人里,只有陆寒吃过安欣做的饭,他当初和张彪随口一提没想到这人能记到现在,他可没有信口雌黄,他师父的手艺,不仅不容置疑,而且绝无仅有。
但陆寒属实担心,自家师父人真的不错,还刚提了副局长,别一不小心给自己造成生命危险,于是起身借口去厨房帮忙想去看看他师父折腾成了啥样。
李响按住他,“我去就行。”
刚走到厨房门口,还没等李响掀帘就有一个冒着黑烟的“东西”飞奔出来一下撞到他的胸口。
“青,你怎么......”
“咣!”
一声巨响给李青吓了哆嗦,隔着帘子就能看到厨房里边火光四起,李响也顾不上李青,囫囵看了他没受伤就低着头往厨房里边冲。
“卧槽。”
李响不想说脏话,但情不自禁,身不由己。
面前的油锅还在喷火,身前的安欣张嘴就冒黑烟,李响一把将锅盖盖在了起火的油锅上,叉着腰站在原地看了五分钟,然后诧异的回身问白衬衫上全是油烟的人“安欣你把手榴弹扔锅里了?!”
“小油菜洗完没沥水吧,滴着水就往油锅里扔,不蹦你蹦谁。”
“菜也不切一下哈,就整根吃?你也太信得过师父的牙口了。”
李青听里边没声了也着急忙慌地举着锅铲冲进来,眼前黑漆麻糊的一片给小伙子都看呆了。
“出去!出去!糟蹋东西......”
这属于是挑战厨师的尊严了,安欣软下声音,拍着把他往外拽的李青的后背劝,“我再做条鱼!最后再做条鱼我就走!”
好说歹说让李青出去等,李响都觉得很惊讶,那小子谁的话也不听,偏偏就很上安欣的道,大概真诚真的是必杀技,亮晶晶地小狗眼谁也拒绝不了。
李青走了李响就得打下手,一条鱼被安欣翻来覆去的煎,眼看着就要变成一堆碎渣。
“可以了可以了,熟了,安欣,真的熟了。”
安欣最后往锅里撒了半瓶子白色粉末,李响已经不想管他了,偏偏安欣撒完之后才突然惊醒般从罐子里掏了一把让李响尝。
“响啊,我刚才撒的...是盐还是糖来着。”
李响的眼睛已经没光了,舌头舔了一下安欣手掌上的粉末然后告诉他,这是糖,不过没关系,就当提鲜了。
这话要让张彪听见高低得夸一句他们响队,活该他有老婆。
“终于知道你在家为啥不做饭了,你是怕咱俩有一个当寡夫吧。”
李响这人实诚,说话没有空穴来风的时候,这鱼被费力的盛到盘子里之后看起来更加不忍直视,腥味还直往众人的鼻子里争先恐后地钻。
“这...鱼香鸡蛋做得不错哈...”曹闯还是给徒弟面子,CPU都要干烧了才拧着眉头夸出这一句话。
鱼香鸡蛋?哪里有鱼香鸡蛋?
“师傅,这俩菜里一点鸡蛋也没有,这个是清炒油菜,这个是酱焖黄花鱼...是碎了点儿哈。”
安欣还骄傲地说他勾了个芡,黏黏糊糊地看着有食欲。
曹闯看了一眼旁边要憋出内伤的安长林和孟德海,哆嗦着嘴角还得附和安欣说新手下厨做成这样很不错了。
他就是没好意思说,这盘菜啊,他没说是“鱼香”大饼都算给他这个徒弟面子。
“呦呵安欣,瞅瞅这鱼,粉身碎骨我也能找着它的眼睛,死不瞑目了这是。”
这是张彪。
“介菜做的,不如我给你们做套煎饼果儿。”
这是执着于煎饼果子不放肠的天津同事。
安欣不稀罕和他们计较,拽着门口脸比锅底还黑的李青坐在自己身边。
“小陆你不厚道,你就跟我说你师傅给李青做过菜,你也没说他能把菜做成这妈样啊!”
陆寒有苦说不出,“彪哥,我师父要是做得好吃,那次李青就不会动手了......”
张彪追着李青问安警官上次做菜做得怎么样啊,李青甚至不乐意给安欣一个眼神,斜着眼睛看桌子上那盘鱼。
“糟蹋粮食。”
张彪一个大拇指比过去“还是青会说话,一语双关。”
菜上齐了主人公得先起筷,曹闯看了看摆在自己面前的鱼,筷子不由自主的伸向旁边的红焖羊肉。
第一杯酒曹闯敬大家,也没说什么其他的,就说感谢大家百忙之中还记得给自己过生日,他这些年也算没白干。
酒不能一杯接一杯的连着喝,敬酒的间隙孟德海隔着桌子和大家闲聊,左右是下班时间,他也想和大家拉近距离。
“李响啊,这你俩在家都谁做饭啊。”
李响想了想说“反正他是从来没进过厨房。”
“惯着,就惯着。”
“我有人惯,管着吗你!”
安长林笑着在安欣和张彪的吵吵闹闹中打圆场,说就安欣这水平不下厨是好的,否则哪天把厨房炸了还得麻烦119过来帮忙,都不够丢人的。
下一轮敬酒是安长林和孟德海,他俩一人一杯敬这一路也算是眼看着走过来的“战友”。
张彪的敬酒词和本人一样彪,祝曹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不说,最后扔出来一句“祝您长命两百岁。”
曹闯都乐到不行了,心说这祝福真实在,要是能活到两百岁就好了,他也能多和大家伙聚聚。
下边儿就该轮到安欣和李响,谁料李青突然抢在前边腾一下站了起来,椅子被他撞得嘎吱一声,还是安欣不动声色地伸手挡了下才避免砸到地上。
“我...我也祝曹叔生日...生日快乐。”
李青没什么亲人在身边,安欣第一次给他介绍曹闯的时候就和他说,这是我师父,你叫他“曹叔”就行,然后这些年过去,李青就一直曹叔曹叔的叫了下来。
曹闯欣慰地喝了一杯,李青没坐下,给自己重新倒了满满一杯,然后转身面向身边的安欣。
“我还要敬...安警官一杯。”
已经很久没人叫安欣安警官了,仿佛安警官这个称呼,已经随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子消逝在了岁月的长河里。
而李青一直记得,一杠一星的小警官来家里给自己做了一顿不能吃的饭,给自己讲了好多从前未知的世界,然后告诉他,李青,你是可以有很好的未来的。
那时候,他就叫他安警官。
“安警官是...很好很好的人...我爹死了之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满桌人看着他俩,而安欣端着酒看身边的李青,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什么也不求,付出了再多也只当是职责使然,然而看着李青稳稳当当的站在自己面前说谢谢安警官,眼泪就止不住的往外涌。
他不是早些年被人打趣地小哭包了,可是啊,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是要留给过去的人和事的。
过尽千帆后大家都在,是多么值得热泪盈眶的一件事啊。
“安警官,我敬你,因为有你,才有了今天活得像个人的李青。”
安欣还是那样拍着李青的肩膀,在座的众人,包括张彪都红了眼眶,李响起身把手搭在安欣的肩膀上轻轻按了按,身前的人闭了闭眼睛,像当初第一次见李青时那样笑着看他。
“李青,安警官祝你健健康康,万事胜意。”
安欣用安警官的称呼回应了李青的致谢,也是在那一瞬间他突然便放下心来,无论职位高低,他永远是安警官。
安警官不能留在过去,他也要是未来安欣的归处。
孟德海和安长林看着这一幕和曹闯说,安欣是咱们这些人里边儿,最配得上这身警服的人,笔挺的像边塞的白杨,顽强的像破岩中的竹。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安欣转了话头“借这杯酒,我敬师父,您也知道我这个人......”
话突然被梗在了喉头,对于他这个师父,安欣想说的太多太多,想说感谢,想说抱歉,想说辛苦您了,想说您守了大半辈子的京海,如今该还我们守着了。
直到眼泪振聋发聩地砸在桌子上的那一刻,安欣也只说出来一句“我给您惹了不少麻烦。”
李响端着满满的酒盅跟着起身,他和安欣并肩而立,替安欣说他没说完的话。
“师父,我和安子都要多谢您,是您让我们知道了什么才叫称职的好警察,让我们明白了守好一座城市的重要性。”
一个李响,一个安欣,曹闯时至今日都要感叹,这两个人啊,像是上天安排好的一样。
现如今都说安欣和李响是京海市公安局的双子星,但对于曹闯而言,他的愿望就和他说出口的一样,他希望他这两个徒弟啊,都能踏踏实实,稳稳当当的,走到了一起就好好过日子,平平安安的相互陪着走到老。
刚开始把他俩分到一组的时候也不是很和谐,后来经历了太多,安欣带着李响走在理想的道路上,李响就缓他半步,让身前人安安心心地把后辈交给他。
曹闯夸安欣的小徒弟也不错,和他师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陆寒听罢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一杯酒闷下去辣得呲牙咧嘴还不忘说一句“我比我师父差远了。”
孟德海看着这个年轻人,看着看着便出了神,什么是京海的未来啊,他时常在想这个问题。
“擎旗应有后来人,小陆,好好干。”
这话说给陆寒,也说给所有人。
虽说老板嘱咐随便玩,但顾及着第二天还要早起上班,一行人也没吃到太晚,大家商量着离家不远就走着回去顺便醒醒酒,时间还早一伙人吵吵闹闹的也不用担心打扰附近居民休息。
陆寒和曹闯走在中间,估摸着曹闯也是第一次遇见这么能说的,明明之前不甚熟悉的俩人聊得倒是异常热络,远处看和两父子没两样。
小五和几个女同伴走在他们前边,叽叽喳喳地讨论这几位男同志的着装问题。
安欣和李响勾肩搭背地走在最前边,喝了两缸白酒就上头的张彪时不时地左戳一下右碰一下的去俩人身旁捣乱。
孟德海和安长林走在最后,看着面前吵着闹着聊着的或年轻或年长的一群人,路灯把大家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
“老孟啊,有他们在,京海的未来,会好的。”
彩蛋是李响教安欣做饭的小段子😎
下一篇写假如安欣重生回李响坠楼的前三分钟怎么样。
《当ABO病毒入侵京海市》all欣
响欣、强欣、彪欣、盛欣、婷钰,cp大乱炖,欢喜冤家。
———
41,
“痊愈了?”
“谁痊愈了?”
“能痊愈了!?”
……
事实胜于狡辩,安欣身上的伤都是实打实的,安警官铁面无私,李宏伟被拘了。
但现在大家讨论的问题是,痊愈。
李响烧了整整七天,安欣无论多忙,每天都会抽出一点时间,哪怕是十分钟,去看看他。
在此期间,病毒的变异导致京海陆续出现“性别变态反应”,女性长出男性器官,男性的直肠内大约腹腔位置生长了一个疑似子宫的东西,处于闭合状态,并有完整的运输营养结缔组织。
似乎…能下崽崽呢。
每天都有接受不了身体的变化,跳楼的...
响欣、强欣、彪欣、盛欣、婷钰,cp大乱炖,欢喜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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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痊愈了?”
“谁痊愈了?”
“能痊愈了!?”
……
事实胜于狡辩,安欣身上的伤都是实打实的,安警官铁面无私,李宏伟被拘了。
但现在大家讨论的问题是,痊愈。
李响烧了整整七天,安欣无论多忙,每天都会抽出一点时间,哪怕是十分钟,去看看他。
在此期间,病毒的变异导致京海陆续出现“性别变态反应”,女性长出男性器官,男性的直肠内大约腹腔位置生长了一个疑似子宫的东西,处于闭合状态,并有完整的运输营养结缔组织。
似乎…能下崽崽呢。
每天都有接受不了身体的变化,跳楼的、发疯的、烧香拜佛的。
京海被一种灰色恐怖笼罩。
李响的后遗症是Alpha,不用担心大队长上网搜索“男人来大姨妈怎么办”了,安欣来医院接他出院这一天,遇到了那个痊愈病例。
这名男性Omega紊乱的激素(尤其是雄性激素)跌到一定值后开始回升,原本已经长出的结缔组织凋零,然后,伴随着一次疑似月经般的排血,痊愈了。
他痊愈后的身体状况经过多次检查,得出结论——男性Bata型后遗症。
42,
这个消息宛如漆黑夜空中的一盏灯火,点亮了所有人的希望。
专家研究表示:只要AO后遗症者在长出第二性征之前,多吃砂糖橘和小葵花妈妈牌口服液,就能增加变成Beta的可能性。
一时间,小葵花妈妈、葵花爸爸、葵花奶奶、葵花太爷,都被抢购一空。京海市砂糖橘的价格飙升到165元/斤,全部售罄。
正常的一次出警,Alpha后遗症们持械斗殴,斗殴原因——
你瞅啥?
瞅你咋的?
是两个小区的人为了路中间那个砂糖橘铺子打起来了,这天还恰巧下着小雨。
鲜血是橘子味的。
这场闹剧在警察赶到后足足半个小时才彻底平息。
安欣做警察这么久第一次遇到普通平民百姓打的这么狠。他坐在马路牙子边,右臂不住的抖,救伤被一个杀红了眼的胖子用铁锹拍了,要不是李响反应快,将胖子给制服了,下一铁锹都敢往警察脑袋上拍。
43,
回警局的路上,安欣看着窗外噼里啪啦的小雨点发呆。
“你…这几天没事吧。”
李响频频瞥他。
“我能有什么事…”说着,安欣从李响随身携带的小包里翻出小面包和糖,拆开来递给他。
趁着红绿灯,李响三两口解决掉。Alpha后遗症让人类身体代谢变为原本的三倍,他还不习惯消耗这么大能量,差点低血糖。
“响,你说…这个病这样发展下去,如果找不到特效药,那警察这个职业,是不是只有Alpha能做了?”
李响嚼东西的腮帮子一僵。
整个警局所有人都病一遍了,大多数都是Alpha,作为Omega的小五和其他几名警察已经被调去了宣传科或后勤保障。
唯独安欣…病毒都变异好几茬了,他还没被感染过。
“不会,今天通知说又有两个女A一个男O转B了。这是好事。”虽然还有很多没转的,还长出了子宫或…。
“你说咱俩天天在一起混,怎么就没传染我呢。”安欣嘀咕。
这种滋味,就像期末考试所有人都拿到成绩消化了结局,找到了新的方向,只有他的刀还悬在脖子上,不知道会不会落,不知道什么时候落。
“害…不感染是好事,那几天发烧没烧死我,都看见我太奶了。”李响随性一摆手,迅速跳过这个话题:“一会儿回警局,你一号询问室,我二号,二十分钟后换。”
安欣点了点头。
44,
审讯过程,安警官作为“未进化”人群,被嫌疑人歧视了。
“那种Alpha被挑衅时的心理感觉,我跟你说不明白,这样,警官,你换个Alpha进来。”男人两个鼻孔都塞着纸团堵鼻血,一脸的愤愤不平。
安欣十指交叠扣在桌面,动了动脖子,慢条斯理地说:“哦,这现在是都变异了,都了不得了,都忘了我们的法律是制定给人的——来,你看看我。看看一个正常人类该有的行为标准。我认为,拿后遗症说事儿就像把喝醉当借口的强奸犯,都是在放屁。”
负责记录的陆寒停了一下。
安欣重复道:“放——屁。”
陆寒埋头,一字不改的记下来。
师父好像有点不高兴呢,淋了雨湿漉漉的,脑袋的短毛刺刺的,好像随时能伸出爪子挠人。
男人还是不配合,他的激素——哦,信息素。
上周专家解剖了一具Alpha尸体,在他们的后颈骨间发现了新生的腺体,类似的腺体Omega也有,可以传递出不同的信息:攻击、压迫、服从、勾引…
这些被释放的信息只有其他拥有腺体的人能接收到,被命名为信息素。
男人的信息素乱飙,作为beta的陆寒也会受到影响,不过比较能忍耐,安欣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因为无法跟他沟通而感到烦躁。
45,
“不配合是吗。”
就在此时,李响推门进来了。
伴随着话音,Alpha的信息素料峭如风,清爽间有股锋利的气势,以压倒性优势铺满整个空间。
坐在凳子上的男人明显僵硬了一下,然后局促地说:“…长官好。”
“是警官。”李响说。
“警官好…”
二十分钟到了,2号房的Alpha已经被收拾服了,李队长所谓的“交换”就是把捏软的柿子送给安欣吃,自己再去啃硬骨头。
“好好配合安警官。”李响说完这句,站在安欣背后,没再多言。
安欣来回看看,也不说话了。
屋内尴尬地安静了一会儿,安欣合上了文件起身。
“还是你审吧。”
43度烧了七天没烧死的男人,必然是究极进化了。
安欣垂头丧气第走出讯问室,李响很快跟了出来。
“怎么了,审讯不积极,不像你啊。”
“审了有用吗。”安欣面向阳台,浑身缭绕着黯淡:“李宏伟没入刑。”
明明在审讯室大放厥词,怎么递到上面就成了主动交代,表现良好,程度较轻,给予民事处罚,按打架斗殴算。
而且,莽村又开始动工了。
46,
李响捏了捏他后颈,刚想安慰几句,手机响了。
安欣瞥他一眼,他下意识倾斜手机。
嗡嗡、嗡嗡、嗡嗡。
李响把电话挂了。
“谁啊,怎么不接。”
“没谁,骚扰电话。”李响说。
后颈停止捏搓的几根手指在挂下电话后重新启动,而且捏的有点重。
“毛病…”安欣后颈都被掐红了。像长刺儿了似的扭着躲开,到窗台另一边趴着。
李响无奈道:“这是跟我不高兴呢?”
“也不是。”安欣并不矫情,实话实说:“昨天做梦,我梦见自己成了Omega了…”
他伸手抓了抓破云的微光,长出了口气:“神经敏感,体能为0,遇到Alpha罪犯就发抖的…Omega。”
Omega。
李响呼吸停了一瞬。
他的手肘撑到窗台上,还是那副严肃之中带着点温和的口吻:“…你不用害怕。警局的人几乎都是Alpha,这东西与性格和体能有很大的关系,我对你很有信心。”
小犟种安欣警官,一定会成为Alpha吧。
“再说了…”李响抬手在他眼眉附近刮了一下:“哪有你这么黑糙黑糙的Omega。人家变成O的大多数是小姑娘。轮不到你的,放心吧。”
“什么叫黑糙黑糙的…”安欣又一歪脑袋躲开,“你快、快进去审吧,我喘口气。”
47,
即便安欣不想承认,但最近面对Alpha罪犯,他有些力不从心了。
他上网查了,有一种说法是,感染源有三种,不同体质的人会吸引不同的病毒。
如果一个人原本要感染的是Alpha病毒,但他整天泡在Omega堆里,就比较难被感染。但这也不绝对,把本该感染Alpha病毒的人周围放满Omega患者,等他身体最后受不了了,就会勉为其难地接受Omega病毒。
反言之,他跟一群A厮混至今未被感染的最大原因可能是——他并不是Alpha病毒的受体,他的身体在等Beta或者Omega型病毒。
48,
这个搜索结果让安欣有些紧张,连着几天胃口下降。
中午大家一起在调查现场附近的拌面馆吃饭,安欣抱着自己的炒面,不停的瞟陆寒的那一盘。
“你这是什么?”
“拌面,师父。酸甜咸辣味。”
安欣将眉毛挑的不一样高,心说这什么变态口味。
“哦…我尝尝。”他说。
陆寒当然乐意分享,安欣便专挑小徒弟的筷子插过的面条往自己这儿扒拉,还用陆寒的筷子扒拉。
唾液传染、唾液传染、唾液传染。
安欣在心里默念。
Beta好啊,不受影响还格外坚强,Beta好,Beta最好了…最好是Beta。
李响停了筷子目睹安欣抢走了陆寒半盘面。
“安欣…”
“嗯?”
担心病毒载量不够的安欣又盯上了陆寒的矿泉水,那眼神太过灼热,像只阳光下没睡醒的拽脸狸花猫,盯的陆寒不舒服,默默推给他。
安欣拧开瓶盖就要对嘴来上一口。
李响一把按住他:“…渴死的?等我给你拿瓶新的。”
冰箱就在三步远外,李响一转身的功夫,安欣已经吨吨了小徒弟半瓶矿泉水。
李响回过头,安欣鼓起的腮帮子咽下最后一口,诚恳地看着李响:“不用了,饱了。”
李响:……
陆寒:……
49,
“我尝尝呗。”
这是安欣最近几天的口头禅。
陆寒后面买什么都不问,直接先给他吃。师父这时候就会三分腼腆三分含蓄:“我不吃。”
只要陆寒咬上一口后,安欣就准时开腔。
“我尝尝呗。”
“我尝尝呗。”
陆寒跟他一起开口,语气都一模一样。
安欣尴尬地抿了抿嘴唇:“哎算了,张队——彪哥,彪子。”
安欣屁股坐着滑椅两腿快递刨地出现在张彪面前,诡异的称呼让张彪停止了吞咽和咀嚼。
警局太忙,几乎所有人都没空正经吃饭,Alpha可怕的饭量让每个人桌上都堆着面包、巧克力、糖果之类食物。
安欣还没说话,张彪就逗道:“你尝尝呗?”
全员进化Alpha,未感染人员安欣成了稀有品种,饭量小、脾气好、犯倔也就是自己在角落坐着,忒有意思了。
安欣的上嘴唇压住下嘴唇,那是一个不高兴的表情。
张彪顿觉心旷神怡,举起要过一口的面包:“尝尝呗?尝尝。”
他队里的人都在笑,倒不是恶意,真都觉得有意思——安欣想分化成Alpha,所以在悄悄努力的样子,特别逗。
“闹什么呢。”李响拎着公文包从外回来。
张彪收起嬉闹神态:“没,正要出警。”
“要出快出,别跟这儿闹腾。”李响推开独立办公区的玻璃门:“安欣,进来。”
安欣哦了声,跟进去关上门。
百叶窗刷的整整齐齐闭上了。
50,
李响坐着,安欣站着。
“坐。”李响说。
“有什么赶紧说…你现在是队长,老这么私下见我,别人该嚼舌根了。”安欣低头,盯着鞋尖。
“我不私下见你,他们就不嚼舌根了?”李响把一个东西放在桌上:“抬头。”
安欣抬头,看见了他的保温杯。
“喝吧。”李响说。
“我不渴……”
李响拧开杯盖,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再把杯子推给他:“现在喝吧,趁热传染。”
安欣顿时有种被扒了的耻辱感,急了:“我没有!我…我就……”
“就就就,就什么就。谁又不笑话你。”李响翻着文件头也不抬:“男人怕变成Omega,人之常情。”
安欣哑口无言,“不是,我…我…”
“传染途径多的是。”李响也不看他,一边乱忙乱翻一边训道:“害怕可以跟我说,我会不帮你么?跟别人屁股后面要吃要喝的……像什么样子。”
他不赞同地给了安欣一眼。
安欣被戳破了心思,尴尬的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保温杯慢慢冒着热气,李响喝过的那边还没有凝露。
当当当。
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来敲玻璃,解救了这尴尬的氛围。
“说。”李响抬头。
“有警情。”陆寒隔着窗对正在进行批斗的二人说到:“高启强家车库里发现一具男性Alpha尸体。”
———
《李警官成Alpha后为何总对战友动手动脚》
强哥:想被传染成A啊,欣欣来我家啊,4A级景区,肯定可以哦~
彪:我承认以前对他声音大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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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可解锁:
【京海日报】《女性Alpha后遗症专访》编辑:孟钰(677字)。
【强欣剂】饺子
一点脑洞:如果平行时空的高启强,一直在市场卖鱼。
————
安欣不会包饺子,高启强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外人。
1
年三十在家门口捡到个警察这种事并不常见,高启强在和安欣对视了两秒之后,终于借着掏钥匙的动作,努力想出个体面的打招呼方式:
“弟弟妹妹还没回来,安警官要不要进来帮我包饺子?”
安欣仍旧靠在墙边,一脸纯良的笑:
“可我不会包饺子呀。”
高启强点头,循着肌肉记忆打开门,转头想招呼人时,又发现身侧只剩一片空荡荡。
“不过,吃还是可以吃一点的。”
安欣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说话间正毫不见外地把外套挂上衣架。
高启强也跟着...
一点脑洞:如果平行时空的高启强,一直在市场卖鱼。
————
安欣不会包饺子,高启强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外人。
1
年三十在家门口捡到个警察这种事并不常见,高启强在和安欣对视了两秒之后,终于借着掏钥匙的动作,努力想出个体面的打招呼方式:
“弟弟妹妹还没回来,安警官要不要进来帮我包饺子?”
安欣仍旧靠在墙边,一脸纯良的笑:
“可我不会包饺子呀。”
高启强点头,循着肌肉记忆打开门,转头想招呼人时,又发现身侧只剩一片空荡荡。
“不过,吃还是可以吃一点的。”
安欣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说话间正毫不见外地把外套挂上衣架。
高启强也跟着迈进屋,微笑着看他忙完,将手中的塑料袋甩成抛物线丢进他怀里:
“我这里不养闲人,去洗菜。”
2
高启强埋头在屋里揉面,隔着面板把桌子压得嘎吱嘎吱响。
安欣的声音像是踩了同样的节奏,在厨房里一声声地冒。
生抽放多少,老抽放多少,蚝油在哪里呀,你家这些瓶子怎么全都长得一个样。
高启强只觉得包饺子从没这么难过,抬手在围裙上拍掉面粉,走过去对他念叨:
“安欣你这辈子就都靠食堂吃饭吗?”
安欣这会正从调料罐里捏出白色粉末沾进嘴里,微微皱眉后又喜笑颜开:
“食堂吃腻了,这不是还有高老板你会养我——这里面是盐,你看我一下就找到了。”
高启强在那一刻仿佛看到了年少时,回到家看到阿盛和小兰玩的满头满脸都是泥的场面。
如当年一般,他高高扬起巴掌——
轻轻落在安欣的颈侧,叹息般地呢喃一声:
“你啊……”
3
高启盛和高启兰进门时,对家里还没开饭这件事表达了充分的惊讶。
往年家里只有高启强一个人忙活,到他们下班回家,便也做好一桌年夜饭。
今年多了个安欣,饺子反而刚刚开始包。
高启盛在两人身边转了一圈,欲言又止了一会,借着要洗澡的由头钻进了浴室。
高启兰不见外,捧着高启强切好的果盘坐下,用牙签戳着一块块丢进嘴里,像看电视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安欣。
高启强没管她,拿起一块饺子皮,对着安欣指导:
“像这样,一点一点捏过来,一个饺子就包好了,很简单的。”
安欣也捧起饺子皮,抖着手放一勺馅,刚摆了个架势就想放弃,抬眼回望高启兰,话却是问给高启强: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家里还有别人可以包饺子?”
“三十这天我不让他们做饭。”
高启强顺口回答着,将又一个擀好的饺子皮放好,才看向他的侧脸:
“在我们家,不吉利。”
4
安欣想起他们初遇的场景,没再说话,沉默地将手上的饺子皮对折起来。
几番折腾,饺子勉强成型,一半馅料落在指尖。
看个满眼的高启兰失控地笑出声,引得高启强也注意到他手上这超前的艺术作品。
“咳,那个,皮还没有破,挺好的。”
高启强笑得像是被人胁迫了一样,艰难地说完这句话,才对高启兰一招手:
“小兰,拿张纸过来,给安警官擦擦手。”
高启兰闻声迅速地揪了张抽纸,递过来时目光又是一滞:
“安警官,你有白头发了啊?”
安欣明显也是一愣,原地转了个圈没找到镜子,只好口头疑惑:
“真的吗?不应该吧?”
“真的有,哥,你看。”
高启兰隔着桌子够不到他的头顶,便伸手指出大致方向,招呼高启强去看。
“你别说,还真有。”
高启强就着安欣手里的纸巾擦一擦手,乐呵呵地从他脑袋上扒拉出一根白发:
“看来啊,以后是得叫你老安了。”
安欣径直一个白眼:“没事照照镜子吧,老高。”
5
高启盛从浴室走出来,迎面看到中年组拔白发场景,乐颠颠地跑过来对高启兰低语:
“你记不记得上礼拜咱俩去动物园,看见的俩猴抓虱子?”
高启兰也乐:“我说怎么一直看他俩这动作眼熟呢。”
“我们家可没有过年不打孩子的规矩啊。”
高启强闻声抬手,作势要打人。
结果对面的两位没反应,反倒是安欣一声哀嚎:
“老高你还揪着我头发呀!”
高启强这才回神,对着指尖一根白发讪笑:
“一时激动,抱歉抱歉,我再给你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地方长了白头发。”
安欣顺势坐下来,气鼓鼓地嘱咐他:“找到先告诉我一声,给我个心理准备再拔。”
高启强连连称是,在他发顶拨弄几下,忽而又顿住动作。
“怎么,你是找到一整簇吗?”安欣语气中带着恐慌。
高启强轻轻摇头,隔一会才迟缓地开口:
“我只是突然想起,好像曾经梦到过,你正当年华,却一夜白头。”
6
新年的气氛会麻痹人们的神经,高启强在那一刻的感慨,也只被当做笑谈,轻描淡写地略过。
年夜饭比往常晚了一些,却也伴着春晚的开场曲如约开席。
阿盛和小兰抢着吃饺子,都想要找到包了硬币的那一颗,为来年讨个好彩头。
安欣不信这些,兀自看着他们抢完,才不紧不慢地夹起一颗饺子,一口咬下,牙齿磕出一声轻响。
“承让了哈,看来被我捡了个漏。”
用牙齿咬出硬币,他笑着向另外三人展示。
阿盛和小兰露出同样羡慕的眼神,只有高启强迎面举起酒杯:
“挺好,挺好,看来咱们安警官明年要升大官,发大财。”
安欣忙也端杯,在他的杯沿下轻碰一下,端回到嘴边,却又忘记喝下。
“怎么,安警官还没发财,就瞧不上我家里的酒了?”
高启强一杯饮尽,见他还愣着,便开口揶揄。
安欣回过神,亦仰头喝完杯中酒,一边对他展示杯底,一边开口:
“我刚刚想起,我也做过一个梦。”
高启强挑眉:“说说?”
“我梦到你啊,成了京海市最大的老板,权势滔天。”
7
饭桌上迎来短暂的沉默,高启强和安欣安静地对视,一言未发,却又仿佛说过千言万语。
然后高启强先笑起来,起身为安欣斟酒:
“不是吧安警官,喝了一杯就开始说醉话?我一个卖鱼的要是能做大老板,你岂不是要登上那什么,乔布斯排行榜了?”
安欣也跟着笑,顺势拍一拍他的肩膀:
“是谁先喝多了啊,人家那是福布斯排行榜。”
高启强不在意地摆摆手,端着酒杯和每个人都碰一下:
“意思差不多嘛,总之祝我们,明年都上榜!”
8
高家人吃了耗时最长的一顿年夜饭,结束时已经临近午夜。
高启兰拉着高启盛去看烟花,屋里只剩两个满身酒气的中年人,对着电视里的小品傻笑。
安欣喝多了就像考拉,身边有什么就抱什么,抱舒服了就睡。
高启强这会故意不让他抱自己的胳膊,只让他靠着自己的肩,像喂鸟一样,一颗颗地剥坚果给他吃。
安欣咯嘣咯嘣地嚼得脑子疼,不一会就坐直身子拍他:
“老高,你没吃饱就喂自己行不行?”
高启强也不瞒他:
“快到12点了,给你找点事做就不那么困了。新年要守岁,保佑来年平平安安。”
安欣看起来脑子已经不在线了,听了话便只会反问:
“平安啊……那你也会平安吗?”
高启强手里的巴旦木外壳错了位,在拇指一侧留下一道浅淡的划痕。
垂眸注视那一抹粉红,他轻声开口:
“会平安的,以后都平安。”
9
电视里主持人们站成一排,语气激昂地进行新年倒计时。
安欣看起来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却还是本能地跟着声音一起倒数。
高启强偏过头注视他,直到“新年快乐”的声音响彻耳际,才轻俯下身,在他耳畔低语:
“安欣,新年快乐。”
“很开心能认识你,也很抱歉,让你认识了我。”
“从今以后,只剩安心。”
10
安欣觉得自己也该回上一句新年快乐,顺便问他在说什么胡话。
但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将他从睡梦中唤醒,让他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办公室里,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并不陌生的名字,按下接听键,男孩清朗的声音便立刻传来。
“师兄,高启强,结束了。”
安欣又怔楞一会,迟缓地“嗯”了一声,隔一会又补了句“谢谢”。
11
安欣确信自己今天没有喝酒,却又觉得大脑异常的迟钝。
他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想清楚,自己在电话里谢的是什么。
努力回想着自己在最后一次和高启强见面后,找到在监狱工作的师弟,恳求他在行刑后告知自己的场景。
明明所有的新闻都会报道这件事,他又为何要在此时得知?
他花了一些时间思考,最后终于明白。
他们纠缠了这么多年,这是他离他最近的一次。
他要清醒地为他送别。
12
警局门口的警容镜还在原处迎来送往,安欣伫立镜前,对眼前那个满头白发的人,感到陌生又熟悉。
良久,他终于勾起唇角,淡然低语:
“高启强,你还欠我好多白头发没有拔完呢。”
————
正文设定是高启强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入梦来,陪安欣过一段普通人家的生活。
隐藏结局是真正属于平行时空的he故事,衔接梦醒前的剧情,欢迎观看~
【强欣剂】剔骨
SUMMARY:“既然我能把你从垃圾堆捡回来好好养着,也能给你重新扔回去”
养父子paro,原剧向,剧情取样26集以前,两者年龄差15岁
全文2w5,单纯想看强哥装逼,没有任何背德情感元素
娱乐产物,请误当真,请勿上升演员
OOC预警!流水账记事。如有踩雷请自行避让
(一)
2000年-2003年
1
高启强带回一个孩子。
没人知道原因,只是知道高启强去旧厂街闲逛,傍晚回来便领着一个孩子。
手下替他收了伞,大衣还是湿透了。高启强拒绝了佣人替他更衣的请求,伸手将孩子拎前去,吩咐先给他洗个热水澡。
“...
SUMMARY:“既然我能把你从垃圾堆捡回来好好养着,也能给你重新扔回去”
养父子paro,原剧向,剧情取样26集以前,两者年龄差15岁
全文2w5,单纯想看强哥装逼,没有任何背德情感元素
娱乐产物,请误当真,请勿上升演员
OOC预警!流水账记事。如有踩雷请自行避让
(一)
2000年-2003年
1
高启强带回一个孩子。
没人知道原因,只是知道高启强去旧厂街闲逛,傍晚回来便领着一个孩子。
手下替他收了伞,大衣还是湿透了。高启强拒绝了佣人替他更衣的请求,伸手将孩子拎前去,吩咐先给他洗个热水澡。
“晓晨之前在这里留了一套衣服,先给他穿那个,我已经叫人去买了。”
唐小龙从客厅探出头,见状捉摸不透。他将目光投向唐小虎,他这个弟弟正低头听自家老板的交代,也不知耳语了什么,听完后便迅速带着一伙人离开。
高启强回头,对上唐小龙的眼睛。
唐小龙自觉上前,一边接过高启强的大衣,一边按捺不住好奇心。他问着这孩子的来历,以为是哪家权势或者用作计划的棋子,谁知男人坐定泡茶,一通热水过壶,氤氲模糊他身上的凌厉,茶香里完全褪去白日杀伐果断的架势。
“这孩子是在旧厂街遇上的,我觉得挺有缘,就带他回来了。”
轻描淡写一句话,唐小龙不明其意,心说只是一个小孩容得高启强突发善心?谁知半信半疑间,高启强抬眼看过来,给他倒了一杯茶。唐小龙讪讪接过,自觉闭上追问的嘴。
聊天间,先前被吩咐的佣人上来回话。她身后站着那个孩子,此刻穿着不合身的卫衣,领口松松垮垮露出胸膛一大片,高启强见状连忙扯过来,替他拉紧领口。
“看来晓晨的衣服还是太大了。”他说,温热的大手摸了摸孩子的脖颈,再顺着抚上脸。“没事,待会儿他们就把衣服买回来,你先坐一会儿。”
这孩子被高启强突然的嘘寒问暖吓到,僵住身子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他想避开男人的抚摸,却发现搭在他肩上的力量大的出奇,挣脱不开。
高启强发现小孩抗拒的动作,手里按下的肩膀,瘦削僵硬,轻微地抖着。他便放下,只是笑着摸摸他的头。
“别害怕。”他说话向来不急不徐,在这孩子面前更是放软声调,像是在哄。“来,介绍一下,这是你小龙叔叔。”
唐小龙见这两人互动,这怪异的氛围惹得他坐立不安。他知道高启强擅长对付小孩,但从未见他这样亲近过谁。脑子里疯狂揣测来历,突然想到私生子的说法。唐小龙被自己的念头吓一跳,赶紧端起杯子喝茶掩饰不安。结果下一秒就听见自己的名字,他险些一口水呛进嗓子里。
那孩子被高启强圈在怀里,顺着话看向唐小龙。倒不怯场,等唐小龙收拾完漏出的茶水,便小声打了招呼。
唐小龙越看越心虚,他连连点头,觉得不妥,勉强咧起嘴角,不管笑得如何,也算是表达了友善。
“小龙,这是安欣,以后就是我高启强的养子了。”
唐小龙还在想到底是哪个安哪个欣,突然接收到后半句话,他愣了半晌。
这下名字是什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高启强领了个儿子回来。
唐小龙头一次觉得有些离谱。先前他们从一介菜市场混子之流爬上现在的位置,他只是觉得高启强手段高明,并不感到迷幻。但现如今这人突然带了个十岁小孩回来,平心静气介绍这是他的养子。他重重咳了两声,似要把黏在喉咙里的茶叶吐出来,顺带还有他脑子里的糨糊。
“你、你没开玩笑吧,强哥?”
唐小龙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这是他为数不多说话结巴的时刻。
“我像是在和你开玩笑吗?”高启强说,他把安欣拉近了些。“我说了,这孩子以后就是我的儿子,明天就会派人去办手续。”
这下唐小龙真的有在相信私生子说法的真实性了。
2
高启强是在旧厂街捡到的安欣。
难得有闲暇,他回菜市场看鱼摊的生意。下午没什么人气,便四处闲逛,打量市场新加的摊位门面。路过平日置放垃圾的角落,他听到些不小的响动。
远远望去,是几个人围着垃圾在踢打什么,旁边停着辆面包车。
他们打了几分钟便没了兴致,委身拖起垃圾堆里的人就要往车上走。高启强视力不差,烂菜叶脏水里,混了个瘦瘦小小的孩子。
他不是个什么正义勇为的人,同情心有限,光是关照自己就够呛。
但此时此刻,他恍惚在那个孩子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未等权衡利弊,他便领着人上去,拦住他们的去路。
旧厂街没人不知高启强的名声,他参与的事,就没有让给别人的道理。
这些人理亏,听着高启强报警的说法想笑,手里抓着小孩不放。但看见高启强带来的人,又没有胆子违抗。只好一把把人扔在地上,啐了口,说没爹妈的小杂种运气不错。阴阳怪气指桑骂槐,高启强不是傻子,他也没必要忍这口气。
那孩子哆嗦着爬起来,被这句话激怒,欲要扑上去,高启强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和气生财嘛,大家都冷静一些。”
他好声好气,听起来大度无比。但手底下那些黑西装早就一脚踹上去,拽起那人的领子,狠狠抽了两巴掌,打得鼻血横流,大着舌头嘶嘶求饶。
“积点口德,大家以后都有生意做啊。”
高启强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任人宰割的卖鱼佬,放狠话也不会干巴巴地说你给我等着。能用表面功夫抚平面子他绝对不动手,故而道上称高老板仁厚。若是被打,那都是自己先不要脸皮,那高启强也只好成人之美。
他领着孩子去了鱼摊,今日老默有事,店里没人。他打开电灯,蹲下身看了看小孩身上的伤。打开水龙头,先简单用水去冲。
鱼摊的水冰,小孩缩着手直想退。高启强扯着他,愣是不让半分。
“你先忍一下,伤口清洗不干净是会化脓的。”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小孩看着高启强这副温和的样子,一时不知是否需要防备。他挣不开,又不明白这个男人莫名其妙的好心,碍着他看起来不一般的身份,只好闷声就范。
“你叫什么名字?”
高启强让人拿来药箱,棉签沾上紫药水,一点点往伤口上沾。为了分散小孩的注意力,他特地找话题聊天。
“……安欣。”
“安欣?这还真是个好名字。”
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身上没有多少能看的地方。破皮流血的不说,青一块紫一块,高启强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心说到底是可怜,不知挨了多少打。
话是这么说,安欣却忍得住:被打时没叫,上药时也没喊痛。眼睛里干干净净,愣是没有一滴眼泪。抿着嘴,腮帮子咬得紧,高启强手上的棉签头碰在什么地方,哪里的肌肉就绷得死。
高启强这才觉得这孩子有一股不错的倔脾气,他很欣赏。
“你爸妈在什么地方?怎么会被他们抓着?”
“……他们都去世了。”
高启强沾药的手一顿。
“那你还有别的家人吗?你的家在哪里?”
“……”
安欣将头别向一边,他这才注意到眼睛噙着泪,在电灯照映下,闪闪亮亮的,硬是框在眼睛里,没掉一滴下来。
高启强没再问,他已经得到答案。低头处理完剩下的伤口,他想扶安欣起来。这孩子瘪着嘴,想抬手抹眼睛,被高启强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诶,你这手上有药水,别擦进眼睛里了。”
他接过手下递上来的纸巾,原想自己动手,但看着安欣这副样子,便把纸放在他手上,示意自己去擦。
安欣小声说了谢,声音听起来软软的,和性格比起来天差地别。高启强听着有趣,这让他想到先前在老爹院子里看见的小狼狗,哆嗦着腿还不习惯走路,嘴已经喊出生人勿近的凶悍,只不过没有成年狗那么雄浑有力,但依旧能在幼声中听出其中的锐气。
安欣随意糊了两把眼睛,力气之大,擦得眼角红红的。他坐在凳子边缘,害怕自己被垃圾滚了的身子弄脏坐垫,也正因为坐得不稳,起身时险些往前栽,好在高启强的手就一直没从他胳膊上离开过。
“饿了没?”高启强问。他伸手去擦他脸上的污渍,安欣这回没躲。
他带他去吃了碗猪脚面。
出菜市场发现淅淅沥沥下起雨,他拿过雨伞,漆黑的伞面撑开,牢牢遮去淋在安欣身上的雨。身高原因,高启强始终倾向安欣,顾不上自己有半边在外面。手下想再撑把伞凑过来,被他推开了。
店面装饰和往常无异,高启强和老徐打了招呼,很快两碗热腾腾的猪脚面端上桌。
安欣饿坏了,抓起筷子比便闷头大口往嘴里送。高启强试图给安欣加辣椒的手硬生生停住,转头叫老徐上了杯水。
“你慢点吃,不够还有,老徐的猪脚面很好吃的,别烫着了。”
小孩身上垃圾的腐臭味散不去,混着面汤的香味,格外难闻。高启强没嫌弃,他一个劲地给安欣添肉夹面,招呼老徐又端了碗上来。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和我回家?”
很突兀,却又在情理之中。安欣听到这句话后,咬断了嘴里的面条。他低着头,包着嘴细细咀嚼。高启强很有耐心,端起自己碗,吹开浮渣,喝了两口面汤。
“……我、我爸妈都去世了,他们说我是孤儿,没有人会来照顾我。”
安欣还是低头,他不敢看对面高启强的反应,盯着手臂上的伤口,多余的碘伏在他胳膊上淌出一条很长的印记,他顺着看向水印的尽头,又从尽头看回伤口。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高启强放下碗,他抬手,温热粗糙的手掌,就这样放在那被脏污沾染的头发上。使劲揉了揉,似要将头顶阴冷的潮湿驱开。
“那就和我回家吧。”
3
所有人都知道高启强凭空多了个养子。
高启盛得知消息,已经是捡回来的第二天,他顶着宿醉的头闯进别墅。刚好碰见一大一小正吃早饭,他一脸不可思议,没看路,差点被茶几绊一跤。
“这是怎么回事?”
高启盛头发凌乱,他扶正眼镜,试图看出端倪来。高启强见怪不怪,他让保姆多端一个碗,招呼弟弟过来吃饭。
“这是怎么回事?”
大学生此刻化身成复读机,大脑搅成一团,反反复复只能蹦出这句话。他看了眼在啃面包的安欣,又看了眼给安欣剥鸡蛋的高启强,想要在两人中间找出点什么相似点,好验证唐小龙给他传的所谓私生子的鬼话。
“安欣,来。”高启强将鸡蛋放在安欣碗里。“这是你小盛叔叔。”
小孩叫了声,比昨天喊唐小龙的声音大。
陈书婷知道后反应倒是不大,晓晨和安欣在一边拼积木。她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朝高启强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倒是厉害,老爹前几天还想撮合你和市委的侄女,昨天就领个儿子回来。”
高启强专心泡茶,听出陈书婷的话外之音,笑了。
“这可没有什么关系,安欣只是我刚好捡到的。缘分这种东西说不准,先前老爹还想劝我们,这不是被你拒绝了吗?”
“现在外面都在传这是你高启强的私生子,版本传了好几个,搞得我都差点信了。”
高启强抬头瞥了眼玩得入神的安欣,语气皆是漫不经心。
“那就让他们传好了,我高启强单身这么多年能有些风流事,也算是看得起我。”
安欣的父母都是警察,死于一场所谓的意外。被高启强撞见的那天刚好仇家上门,把安欣从孤儿院骗出来,准备收拾一顿然后卖给人贩子。
“市警察局那个,安长林,和他什么关系?”
“我问了,好像没有。”
高启强将唐小虎交来的身份资料放在一边,保姆端上新做好的饼干,他叫人去楼上给安欣送了份。
唐小虎看不懂高启强在想什么,老实说他还真考虑过流言的真实性,奈何私下刚说出口就被唐小龙在脑袋上糊了一巴掌,说你他妈的没长眼睛,没看见就长得不一样吗。
高家上下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这一事实,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被明令禁止在安欣面前流传。外面多荒谬管不上,反正高家一众是没人敢再揣测,见着安欣都恭恭敬敬喊少爷。
高启强以前照看过弟弟妹妹,知道怎么养小孩。当初是没有条件,现在高启强学起陈书婷的做法,也想着给安欣报点什么兴趣班,培养点特长爱好啥的。他瞅着老爷子每次见着晓晨都让上去弹一曲,琢磨要不要也让安欣接触些高雅艺术,没事给他弄点古典音乐听。
谁知试了几次,安欣对高雅艺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乐器绘画试了一通,高启强还想整个马场让安欣骑马玩。折腾来折腾去,高启强看着对枪械玩具爱不释手的安欣,才发觉这小子还真适合高家的风气,毕竟谈判不能拎着小提琴,但可以以暴制暴。
于是他给安欣报了搏斗课,天天看小孩在院子锤沙袋。时间长了,胳膊和腿上肌肉轮廓清晰可见,打得有模有样的,他欣慰地给高启盛说不愧是咱们高家的孩子。
高启盛不以为意地哼了声。
4
高启盛在建工站稳脚跟不久,虽说有了名声,但免不了被一些眼红的人针对。当年陈泰凭空认下这个干儿子,人尽皆知是狠狠打了徐江的脸。徐江忍不了这口气,对外放话是水火不容,高启强为此吃了不少亏。徐江每每指着鼻子骂,他都只是笑着沏杯茶,让徐江多败火,免得人到中年就高血压偏瘫。
中秋泰叔张罗聚餐,高启强第一次带安欣去。临桌发现少了把椅子,他发现徐雷占着两个人的空间,一瓶明晃晃的AD钙便是证明。
高启强还是笑眯眯的,他也不生气。让安欣坐在他的软座上,自己扯了把凳子搁在旁边,硬生生给挤开,横在徐雷和安欣中间。
徐雷没来,徐江也不在,他知道这父子俩就是找机会挤兑他。高启强不客气,他坐在临时搬来的塑料凳上,帮安欣拆开碗筷,低头问要不要喝点东西。
安欣没来得及回答。他意识到场面的不寻常,凭着高启强的身份断然不会少了他的位子。但养父的态度让他犹豫不定,正想着,手里多了瓶戳上吸管的AD钙奶。
“先喝这个吧。”
他抱着饮料,知道这是隔壁座上的东西。高启强示意他喝,他没觉得一瓶奶有多金贵,便含着吸管嘬了两口。
陈书婷这会儿带着晓晨落座,晓晨瞧见安欣手上的AD钙便嚷嚷着要喝,陈书婷朝他背后轻轻拍了一掌,说这玩意不好喝,妈妈让人给你上瓶椰汁。
说罢看向高启强,男人回敬一个看似纯良的笑容。全场就数他的座位最寒酸,旁边是坐在梨花椅的安欣,她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最好收敛着点。”她说。“今天过节,老爹可不希望看人吵架。”
“怎么会,”高启强一脸无辜,他摸着安欣的头,柔软细腻的发丝让他爱不释手。“你看我是那种不懂事的人?”
陈书婷冷笑一声,算是回应。
果不其然,徐雷先回来,见着自己的位置被挤了不说,桌子上的AD钙还落到别人手里。他要发作,就看见高启强那副滥好人的窝囊笑脸,更是火大。
徐雷当着高启强的面一脚踹开他的梨花凳,说我不和野种坐一种凳子,要么给我换一个,要么就把这小杂种从凳子上给我赶下来。
安欣不是个受气的主,他平日最恼别人说他身世。他父母都是警察,他的养父也对他很好,容得别人对他的家人说三道四?原本要还嘴,却发觉高启强放在他头上的手正暗自使劲,示意不要起身。
摁下火气,突然发觉徐雷的目光扎在他手里的AD钙奶上,安欣几下嗦完饮料,冲他摇了摇空瓶。
“徐哥谨言慎行啊,”他说,虽说在高家他被高启强护得很好,但他不是什么天真烂漫的人。眼下什么场景,什么局势,和徐家什么恩怨,他都在高启盛那里打听得一清二楚。“你骂人不要紧,这家店是爷爷亲自选的,你这么说岂不是伤了和气?”
“他妈的轮得到你来,老子就他妈的骂你,野种也敢坐上桌,还碰我的东西,我非要卸了你一只手不可……”
徐雷张口指着骂,高启强身后的人上来拦在他面前。好巧不巧徐江搀着陈泰进来,迎面就撞见这句脏。
陈泰好面子,老人家自然不喜欢上了台面还骂爹骂娘的,他不动神色地甩开徐江搀扶的手,自己坐到主位上。
“徐江。”
这一声喊让徐江一个哆嗦,他自是知道点名的含义,拉开徐雷,高启强摆手撤走人。
“大家都是一家人,多大点事,”陈书婷先行充当好人,搞坏气氛对谁都没有好处,她说完这句便转向泰叔,“老爹,你看这,手底下人马虎,少了个位置。也不知道小雷和安欣关系不好,这不孩子之间就有些矛盾嘛。”
“安欣口渴,我不知道这是小雷的东西,就把这瓶AD钙拿给安欣喝了。”
高启强顺势说道,他演技好,一脸无辜信手拈来。完了还没停,转过脸对着徐家父子:“孩子之间有矛盾我理解,但不至于骂得这么难听吧。安欣虽不是我亲生的,但多少也是老爹认下的。一口一个野种,多少伤感情了啊徐老板。”
徐江最近不知倒了什么大霉,白金汉抄出贩|毒链,子公司被人举报涉嫌洗钱,警察盯得紧。生意顺其自然落到高启强手里。徐江有气没地发,每每逮着机会骂高启强,这臭鱼贩子就装傻充愣,说没有证据的事可千万不要胡说。
“徐老板,我知道咱们之间有些误会,但生意都是老爹做决定,我这个新来的,怎么会随便动歪心思。”
要不是碍着高启强在泰叔面前说得上话,徐江早就一棒子敲过去。
当然这些暗流汹涌,他们这位老爹心知肚明,只是未闹大,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认养子不是慈善心,哪个好掌控哪个听话哪个机灵,优胜劣汰,筛下来的是什么后果他一概管不着。
这场饭局好说歹说没闹大,徐江死命拽着他家小子的胳膊示意事后解决,徐雷怵泰叔,又心虚自己刚才说的那一通气话。陈书婷和高启强一唱一和,垒足了台阶让他俩下。高启强站起身,搓着手,一脸歉意:
“我是真不知道小雷这么喜欢,要不这样,待会儿我叫人赔十箱AD钙到你家去……以后小雷的AD钙我全包了怎么样?”
话是诚意到无可挑剔,但不知为何,一口一个“AD钙”听起来着实有些好笑,衬着徐家小子为了个饮料大发雷霆,真真上不了台面。
徐雷听不出来,他现在火气下去,只觉得徐江揪着他胳膊疼得难受,面色难看,见高启强都这么说,勉强点头。但徐江品出味儿来,又臊又恼,横肉挤在一起,脸上五颜六色好不热闹。
安欣在一旁看着,他听出话外之音,不敢笑,死命盯着面前的青花瓷盘,用眼睛一遍一遍描摹上面的图案,好分散注意力。
陈泰看腻了,他别过头,让手下招呼着上菜。这场风波才堪堪停息。
高启强还是坐着那塑料凳,也不想换。梨花椅式制隔得太开,坐起来邻近挨不着。塑料凳没这么多毛病,他刚好坐在安欣身边,夹菜吃饭顺手得很。高老板此刻心情大好,有心思给安欣剥了一大盘白灼虾,专挑蒸鱼最嫩的肉放碗里,偏溺之心昭然若示。
高启强信守承诺,说给徐家送奶,还真就运了几大箱过去。
可惜徐雷无福消受
因为过了没多久,他就死了。
据说是去郊区的野塘子电鱼,电机漏电淹在水里,泡了足足几天。警察找到的时候胀得和气球一样,死相惨烈。
消息传到高家,高启强正和安欣吃中饭。唐小龙急匆匆过来俯在高启强耳边说了几句,安欣看着他面色如常,以为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饭后高启强才告诉他,徐雷被电死了。
小孩没经历过这般事,还捧着高启强放在家里的AD钙喝着玩。听完手一抖,差点把奶洒在身上。高启强见状摸脸安抚,温热粗糙的手掌下是安欣微凉的肌肤。他笑了笑,说早知道就不告诉你这个事了,待会儿我会让人过来给你量尺寸,最近你长个子了,以前的西装穿不得,要换身新的去葬礼才行。
安欣看着依旧慈眉善目的高启强,头一次觉得这酸奶是如此让人恶心。抑制不住这股冲动,他干呕几声,险些将刚吃下去的午饭给吐出来。
高启强吓一跳,连忙给安欣拍背顺气,抬手将他手里的AD钙丢出去,招呼保姆端杯热水上来。
安欣好不容易喘上气,热水在他嘴里发涩。高启强见没事,让小孩去房间休息,自己则穿了外套准备出门。
临走前,安欣清楚地听见,高启强安排他的下属,说再送几箱AD钙去徐家。
安欣再也忍不住,吐了个干干净净。
5
徐雷出事,徐江怒不可遏。他执意将这场意外归结于高启强作祟,抄着家伙去砸了几处场子。事情闹大,都传高家和徐家是非有一场仗要打不可。
最近安欣身边的人也多了些,报的兴趣班都停了,高启强让他尽量待在家里。担心无聊,专门买了台电脑回来。安欣没事学着在网上看论坛,京海板块铺天盖地全是徐家这档子事。众说纷纭,有关徐雷的死因是一个比一个说得离谱。
安欣一边浏览一边皱起眉,他看着网上传高启强涉黑的消息,列举高家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命案。传得最广的,便是说这高启强当年从一个卖鱼的摇身为建工集团董事长干儿子,身份连跳至此,不沾些人命作投名状,恐怕没人会信服。
安欣读着这些他从未见过的言论,后脊发凉。被高启强领回来已经三年多,他知道家里的生意,却从不清楚还有这等传闻。他这个养父基本不带他去那些应酬场,小龙小虎虽看起来凶神恶煞,也都不怎么在他面前和高启强商量事。偶尔遇上些点头哈腰的客人,高启强都哄他说是对方有求于人,他清晰看见对方脸上的青淤,高启强却从来不给他询问的机会。
安欣又想发吐,自从知道徐雷死后他就一直忘不了那股AD钙的味道,粘稠酸涩,却使他联想到昨日在院中池塘看见的那条死烂的金鱼。
天气炎热,鱼在池水中胀泡多日,保姆捞在地上,他凑上去看了眼。白浊肿胀的鱼眼就这样雾蒙蒙地朝着他的方向,糜烂的鱼鳃往外淌着些浑白的黏液,不知是什么,腥臭味惹得他眼泪直流。他踉踉跄跄朝后退,刚好撞上过来的高启强。他的这位养父是识鱼的好手,看着安欣失措的模样,伸手扶住肩膀,委身凑在他身边,轻声细语地给他科普鱼死亡的过程。
他知道这毫无恶意,但男人仔仔细细的阐述,配合着状相恐怖的死鱼,安欣只觉得头皮发麻。仿佛面前捞上来的不是条鱼,而是一个被淹死的人类,高启强说的不是鱼的死亡过程,而是一个人是如何溺死,再如何肿胀发泡,浑身溃烂。
他不愿再回味,扼住喉咙防止反呕,赶紧跑到楼下去倒杯热水喝。
路过玄关,他听见门外似有交谈的声音。好奇探上去,推开房门,发现竟是两个警察正和保安交涉。
保安态度坚决,说是自家老板不在。但警察这里举着证件,说今日必须要找上高启强进行问询。
安欣天生对警察有好感,不愿见他们吃闭门羹。索性便说:
“让他们进来吧。高启强跟我说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等一下也是没关系。”
不等保安反驳,他打开房门,放这两人进去了。
虽说是养父子关系,但安欣从未叫高启强一声爸。他膈应这个,高启强也不在意,说你爱叫什么叫什么。安欣想了半天,说你经常叫我全名,那我也叫你名字,比较顺口。
故而高启盛总抱怨这是什么父子关系,名字叫来叫去,听起来和兄弟一样,甚至比兄弟间还要不客气。高启强听罢眼睛笑成一条缝,说他就喜欢安欣叫他名字,不客气那也是他们爷俩关系好。
高启强混到这个程度,道上没人敢当着面随便叫他全名。也就只有安欣,还有那个脾气极坏的徐江。前者他乐意,后者高启强也不介意。他品着送来的名品陈皮,和和气气说这老混蛋以后也没多少机会叫了。
这话没让安欣听见,高老板睚眦必报的坏毛病,现目前还不想让自家宝贝儿子知晓。
安欣招待两位警官在沙发坐下,自己倒了两杯茶递上去。其中一个警察说了声谢,却并没有接过茶杯。安欣见他身躯凛凛,剑眉星目,很是正气,心下赞叹不已,想着以后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请问你是高启强的……”
“我是他养子,叫安欣。”
那人笑了笑,虽说看起来凛然不可近,但在安欣面前却是和善可亲:“我叫李响,是市刑侦支队的。今天来找你父亲有些事。”
“关于徐雷?”安欣想都不用想,知道最近和风风雨雨中心就是这个被糊涂电死的徐家独子。
李响一愣,很快露了个笑容:“是。”
安欣围着李响看了个遍,对警察的装束好奇又不敢随意触摸。李响见状觉得有趣,便问你是不是想找什么东西。
“我以后也想当一个警察。”安欣小心凑上去看李响肩上的警徽,掩盖不住眼里的新奇。
在高家能听出这般志向,不知道是真话还是奉承。李响不愿将这样世故的判断放在安欣这个十四岁的孩子身上,况且看他的样子,是真心喜欢这个职业。李响微微附身,好让安欣看得更仔细些。
“为什么想当警察?”
“因为警察是正义的英雄,惩奸除恶。我爸妈以前也告诉我,有问题可以去找警察叔叔,他们会为我主持公道。”
李响听着,不觉眼角有些发涩:“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当然。”
他早就褪去初入警局时的青涩与天真,曾几何时也想真正如安欣的话而言,坚守正义。但万万没想到,京海的水是如此之深,它能轻易地让人裹上一身铜臭,也能逼着人跪在地上阿谀奉承。
好多不明不白的案子被压下去,李响想追查,却被一次一次摁下去。曹闯拦着他,说这到底不是你能对抗的事。
你毫无背景,还记得先前跟你说失踪的前刑侦副队长,他就是和你一般身份,却也还是稀里糊涂地死在家里。我们没办法对无凭无据的事作出控诉。
难道我们只能这样吗?
如果你愿意打一场持久战,那么就需要做好一次次失败窝囊的准备。
想到此,李响摸了摸安欣的头。他第一次在这片深渊中看见了一道纯粹的亮。
“那你可一定要坚持下去,说不定以后我们就是战友了。”
“好,我答应你。”
6
高启强听着消息赶回来,一进门便看见安欣和李响他们交谈甚欢。
按下心中烦躁,他挂上和善的笑脸,上去与李响寒暄。
得知来由他并不意外,相反早就做好应对的准备。高启强连连点头说支持工作,一边招呼人过来将安欣带回楼上房间。
“我不大想让安欣知道这种事情,自从听说徐雷死后,他就一直不舒服。”
安欣被高启强牵起一只胳膊,他刚想反驳,却挣脱不开施加在身上的力。便是一把被拉到一边,唐小虎接过他,推搡着上了楼,速度之快。
听到房门关闭的声音,高启强转过身,对着李响他们:
“我一定知无不言。”
李响见高启强对安欣急切的回避态度,觉得奇怪。转念一想,兴许只是高启强不愿意让孩子接触这类事件,也算是保护,便放下疑心。
他们在调查电机时发现徐雷的购买渠道有些问题,其中一环经手了高启强手里的人。电机表面看是设备问题漏了电,但李响总觉得徐雷不会这么轻易地搞个西贝货就去电鱼。加上高徐两家本就有恩怨,便决定来高启强这里调查情况。
高启强装傻充愣有一手,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这我可不敢啊李警官,虽然我们两家是有些不和,但终究不会把气撒到孩子身上,我也是个有孩子的父亲。更何况这电鱼本就是违法的,我也不知道徐雷是在哪里搞到的电机,这京海市这么多人,随便拉一个出来说是我的,我高启强也不会随便认啊。”
高启强这一套解释天衣无缝,李响找不到错处,只得无获而归。
目送两人出去,关门后高启强收回笑容。扯了扯嘴角,方才笑得太多,搞得脸有些僵硬。唐小虎在他身边,看着自家老板阴晴不定的脸,小声问接下来要怎么办。
“怎么办?”高启强冷笑,“有这姓徐的一天,我在京海的日子就不舒坦一天。我给了这老东西充足的面子,现如今到了该拿回报的时候了。”
他转身往客厅,走几步突然又停下来。
“对了,”他对小虎说,“问问他们安欣的衣服什么时候做好。”
7
安欣没等到穿新衣服去徐雷葬礼的那天,
徐江出事了。
有匿名线索发到李响的邮箱,检举一系列徐江做的非法生意,警方顺藤摸瓜,竟然发现今年的游轮杀人案竟也和徐江有关。
一时外界纷纷扰扰,不少人上赶着和徐江划清界限。
这还不是戏幕的高潮。
这日早晨安欣被楼下的嘈杂吵醒,有很多人七嘴八舌的,他下了楼,隔着落地窗看见外面站着陈书婷还有高启强,地上跪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人。
很吵,但他听不清这些人在说什么。只看见高启强忿忿踹了地上那人一脚。陈书婷脸色很不好看,双手抱在胸前,一语不发。
又过了没多久,他看见李响从人群中挤出来,拷着那人上了警车。
人群散开,重新回归平静。
安欣听见玄关有动静,他忙不迭躲到楼梯上,准备窜回房间,听见下面传来陈书婷的声音。
“你早就知道这些,对吧。”
“什么?”
“别给我装傻,”陈书婷的声音难得有了怒意,“你早就知道是徐江杀了老白,你把郭振扣到现在,就是为了对付徐江是吧。”
“是。”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必须搜集到足够的把柄才能一举端下徐江,光是一个郭振是不够的。”
“我不管你和徐江什么恩怨,我管不着!”陈书婷提高音量,尖锐地控诉高启强,“别以为我不知道,老白的死你也脱不了干系,你明明可以救他,偏偏要让他死去做徐江的文章,你当我是傻子吗?”
“……”
“高启强啊高启强,我承认你是个狠人,徐江出事我也很高兴。但是你这种冷血的做法,怎么让人愿意亲近你……”陈书婷怒极反笑,“装模作样,你以为安欣永远不知道你做的那些龌龊事吗?”
“你给我闭嘴!”高启强极力压制声音,声线因愤怒而颤抖着,“我说过,不准打安欣的主意。”
两人沉默许久,安欣还在费劲消化完他的偷听内容。震惊之余,楼下传来一阵高跟鞋的踩踏声,随即房门重重关闭。
安欣撑起发麻的身子,偷偷摸摸爬回房间。
唐小虎在门外目睹陈书婷气冲冲地上车,他想了想,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推开房门。
眼帘里高启强正盯着楼梯的方向不放,眼神锐利一瞬,转而又恢复原样。
“小虎,听我说,”
高启强声音低沉,听起来像是缓缓拉弦的大提琴。他向来说话如此,故而命令的语气听起来像商量,但所有人都清楚这深沉和气中掩了多少戾气。
“让底下人拉紧嘴巴,不准在安欣面前多说半句废话,否则我撕了他们的嘴。”
8
徐江死了。
泰叔领了徐江当干儿子这么多年的人情,有意放一条生路。但高启强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他一面笑眯眯地和老爹说能不能逃走就看本事,一面挥手让人去废弃工厂一枪崩了他。
回家便吩咐保姆拿新送来的鱼熬了锅鱼汤,安欣搅着碗里鲜白的汤水,恍惚觉得这就是AD钙的颜色。
当然也是那条死鱼身上淌出来的尸液。
“为什么不让警察抓住他?”
“有人跟他有仇,所以想私下解决吧。”
“伏法不就可以报仇了吗?”安欣不解。
“你不明白,安欣,”见安欣碗里空了大半,他起身又给添了一条。
“对于有些人而言,死人才是最可靠的,毕竟人死了就不会乱说话了。”
安欣抬头,对上高启强的眼睛。他一直觉得男人的眼睛里装着一汪深潭,平静无波,却又看得让人无端生出恐惧。
年龄越大,他便越不喜欢这个眼神。
“他应该伏法,应该被警察抓住,”安欣强调。他很少在高启强面前阐述自己的观点,但他憋着口气,从知道徐雷死后就一直郁在心里。他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旁人都夸高家养子懂事听话,其实只是安欣的倔脾气没显在外人眼里。“有私仇也不应该这样解决,这是犯法的,他应该接受法律的制裁,这样才能帮到更多的受害人。”
高启强一愣,他没想到安欣会突然反驳他。
奈何少年牙关咬得紧,两眼锐利坚定,执拗得和当年高启强捡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不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解决问题,徐江徐雷本可以不用死对吗?”
高启强笑了,像是在看一只汪汪嚎叫的小狗,调侃的意味让安欣更为火大。
“这我可不知道。”
“你明明就知道!”
“安欣,有一句话你要清楚,”他知道安欣意有所指,但别忘了他是糊弄的好手。他扯过一张纸巾,俯身摁住安欣的肩,细细替他擦净嘴角。安欣欲图错开,却挣不开高启强的力气,只能干瞪着眼抗议。
“没有证据的事是不能乱说的。”
9
徐家一倒,资源统统归到高启强手里。高家如日中天,早就做到一家独大的局面。
泰叔将徐江的白金汉买下来送给高家,算是一种默许。
安欣这日放学,发现竟是高启盛在接他。
“怎么是你?”
高启盛平日虽然不喜欢安欣,但碍于兄长的颜面还是客客气气的。他对高启强保护式的教育方式嗤之以鼻,觉得安欣就是个温室里长大的花,除了讨高启强欢心便没有别的用处。
“我哥有事,让我来接你,”他让安欣上了车,“走,带你去个好地方玩玩。”
车一路驶向白金汉,安欣认得这地方。疑虑之时,已经被高启盛拽下来,朝里面闯了。
装饰就同名字一般,金碧辉煌,透着股暴发户的俗气。也不知里面洒的什么香水,好的劣的混在一起,熏得安欣头疼。兜兜转转到了一处包间,安欣瞅着里面灯红酒绿好不热闹,脚不自觉地刹在门口,不是很想进去。
“怎么了?”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高启盛着急进去狂欢,见安欣一脸抗拒觉得扫兴。没多解释,就一把扯了进去。安欣没站稳,险些一头栽在玻璃茶几上,好在有人扶住他。安欣刚想说声谢,谁知当面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公主,他吓得推开对方,跌坐在沙发的角落里。
高启盛没理他,接过话筒就开始点歌干嚎。安欣想出去,但白金汉人生地不熟,他实在不知往哪里走。包厢里除他还有很多小姐,她们贴着高启盛,还有沙发上那些他不认识的生面孔,小龙小虎都不在,他实在不知高启盛带他来的意义是什么。
“我高家盯上的东西,早晚有一天都是我们的!”
高启盛喝高了,话筒喊得震天响,安欣听着耳鸣。这句狂言他听高启盛说过好几次,昔日徐江的地盘,现今人人阿谀逢迎,腆着笑脸恨不得跪下磕两个头。他很讨厌这种卑躬屈膝的场面,这让他觉得高家不是只做普通生意,那些他听来的谣言,似乎都像是真的。
捱了一会儿,安欣实在是坐不住。他推开门往外走,没人拦他,都在忙着讨好高启盛。他顺着走廊找路,奈何这地方实在是和迷宫一样,兜兜转转,愣是找不到一个出口。
安欣失了脾气,白金汉傍晚不是做生意的时候,来往几乎没人。正在岔路口琢磨是往左走还是右走,他听见旁边包厢传来响动。
安欣从小到大最不缺的就是好奇。他见门没关,凑在间隙望进去。里面光线很暗,没有高启盛的包厢那么热闹,上下总共三个人,其中一个窝在地上,任凭另外两个踢打。地上碎了一片玻璃渣,安欣隐约看见还有破半边的啤酒瓶。
包厢的音乐很吵,周杰伦的歌却全然进不了他的耳朵。安欣下意识捂住嘴,心如鼓擂,张皇间想到兜里揣着手机,谁知摸了个空。
里面单方面殴打还在继续,甚至愈演愈烈。安欣见着地上的人失了挣扎,同一滩烂泥任人宰割。那两人见人昏过去,便停下来抽了根烟。
“去,把他拖出去,要么让他家里人过来给钱,要么就让他们等着给他收尸。”
安欣听着声音有些耳熟,说话那人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门外。安欣没躲过,一时两人四目相对。
“安欣?”
是唐小虎。
居然是唐小虎。
安欣倒退几步,被当场捉到的感觉驱使他想逃走。唐小虎看了眼他,又迅速低头扫了眼地上的人,意识到什么,快步走向门外的安欣。
“安欣,你怎么会在这里?”
安欣撞到陈设用的花瓶,倒在地上,地毯的缓冲没碎,发出一声沉又响的撞击。
“你们在干什么?”
安欣没有忘记他方才目睹的一切,联系到唐小虎身上,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意料之中。
唐小虎在裤腿用力擦了把手心的汗,他拼命挡在安欣面前,试图用这种方式掩盖他在包厢做的一切。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安欣的问题,也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白金汉。高启强对安欣保护得很好,放了话说绝不能带他来这种地方。现下他嘴唇哆嗦,说不出东西,满脑子想的不是被人撞见行径,而是高启强要是知道这件事,他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安欣……我们这是闹着玩呢,”唐小虎避不开安欣的目光,这股锐利刺得他浑身不自在,“话说、话说你怎么在这里,是谁带你来的?”
“闹着玩就把人弄在地上打?”
安欣不管不顾,他瞪着唐小虎,语气陌生得不是在对他的小虎叔叔说,而是一个罪犯。
周围闻声来了人,有白金汉的服务员,也有那些沉默寡言的黑西装。他们被唐小虎的摆手伫在原地,不知情的一头雾水,看着一小孩对高家亲信咄咄逼问;知情地早已惊出一身冷汗,握着手机的手抖了半天,愣是不敢给自家老板打电话。
安欣瞧着唐小虎的反应就是一肚子气,打人者此刻惊慌失措,那刚才下狠手的劲可不见得他是为被发现而心虚。他念着地上昏过去的人,便一把推开唐小虎,没人敢挡安欣。他闯进包厢,看见那人还是倒在地上,头上甚至渗出了血。
安欣照着他在书上学来的急救知识,伸手朝那人的脖子探了探,确认心跳后,扯过沙发上的外套摁住头部流血的伤口。见走廊上乌泱泱的没一人愿意上来搭把手,安欣火气更大了:
“你们都是傻了吗?赶紧报警啊!”
那些人踌躇着,他们看向唐小虎征求意见。唐小虎抹了把头顶耷下的碎发,憋闷了一肚子火,见着这帮蠢货都望着他,一脚把地上的花瓶踢了个粉碎。
“没听见少爷说话吗?打啊!”
高家的人知道分寸,自然不会给警察打电话。高启强原准备晚上招待合作方,接到电话后便推了场,忙不迭地赶到白金汉。
保镖们给他让出一条路,高启强一眼看见在门口低眉耷眼的唐小虎。他没工夫收拾他,径直走进包厢。白金汉临时找来会包扎的处理好局面,安欣坐在一边,低头看地上的玻璃碎片发怔。
“安欣。”高启强喊他。安欣抬头,说的第一句话,是问警察呢。
“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也不用惊动警察,来,跟我回去。”
他伸手去牵安欣的手,却被一把甩开。
“人都被打成这样了,你说不用惊动警察?”
高启强收回手,他深吸一口气,觉得领口实在扣得紧,上手欲图松开领带,却发现今天戴的是领巾。
他瞥了眼门外,人识相地纷纷退下,只留着唐小虎站在外面。高启强见场地空得差不多,便蹲下身去,再一次去拉安欣的手。
“安欣,这人是建工集团的员工,偷了公款不还,所以才被收拾。”
“欠债还钱,你们可以走法律手段。”
“是,是,”高启强放缓声调,“主要是你小虎哥性子太烈,没注意就弄成这样了。待会儿我就叫人报警处理,咱们先回去行吗?”
低声下气至此,能让高老板甘愿如此的,恐怕也就只有安欣一个。
安欣不信,他不吃这套。他知道高启强这人每次糊弄他都是这副态度,他执意要求等警察来了才走,稳在沙发上岿然不动。
高启强拗不过,也就跟着坐在安欣身边,招呼唐小虎去报警。等待的过程中那人醒了过来,一眼看见面前坐着高启强,原本直起来膝盖重新弯了下去。
“哎哟,高、高老板,我……”
高启强摆手,止住对方的求饶,他皮笑肉不笑:“你来给我儿子说说你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听罢,看了眼安欣,转而又看向高启强。对方话问到这个地步,他自然知道要如何解释。趴在地上磕磕巴巴解释,安欣皱着眉听,竟和高启强的解释没有差异。
“没事,你先留点精力,待会警察还要找你做笔录。”
那人赶紧摇头,他怎么可能会寄希望在警察身上:“不不不,不用叫警察,就私了,我会尽快还钱,还请高老板高抬贵手,不要报警……”
高启强听罢很满意,他拍了拍安欣的肩。
“你看,事情就这么简单。你还没吃饭,咱们先回去吧。”
安欣被拉起来,他觉得那人的状态不对,还想追问,却已经被拽到门外。
唐小虎在门口安静得同鹌鹑,高启强出来给他使了个眼色,如临大赦,赶紧进去收拾烂摊子。
安欣不死心地回头看,谁知高启强步子迈得快,几步越过去,他身边的保安在后面遮得严严实实,愣是没给安欣机会。
快要出门,安欣突然想起来:
“我手机好像掉在高启盛那个房间了。”
高启强步子一顿:“我待会儿叫人去找。”
说罢七拐八拐,径直走出门上车。安欣坐在车上,觉得手腕有些痛。
“你似乎从来不想让我接触你的那些朋友。”
在车上,安欣侧目扫着外面掠过的风景,身上的酒味香水味还为彻底散去。
“他们看起来都不像是什么好人。”
高启强也累了,撑着头揉捏眉间穴位:“这些都不是需要你操心的事,安欣。”
“我听说,白金汉卖|淫,又涉嫌贩|毒,你还把它接过来作为自己的东西。”
“……你从谁那里听来的?”
“不用你管。”
高启强觉得安欣是越来越叛逆,他知道这是到了青春期,但终究是没及时适应这种落差。
“这都是徐江做的事,我肯定不会让白金汉变成那个样子的。”
安欣很想说你最好是,但回想起高启盛在包厢说的话,还有先日在家中听到的、在李响那里得知的东西。
嗫嚅了番,手腕隐隐作痛,安欣注意到高启强正通过后视镜观察自己。
“那就好。”
他只能这么说。
(二)
2006年
1
又过了几年,安欣十七岁。
高家生意稳步推进,高启强坐上总经理的位置,替公司拿了不少项目工程。
道上都传安欣是高家接班人,但高启强严格秉持自己的教育观念,依旧不让安欣过多接触。安欣这个高家养子的名号,就显得有些荒谬讽刺。
安欣不介意,高启强也不在意。这么多年不少人想上来和他沾亲带故,每隔几段时日就有哪个哪个大领导的千金想要和他接触。高启盛他们觉得是件好事,偏偏当事人推了个干净。恭恭敬敬招待人吃饭,最后送了好些礼走,问起就一律说没有想法。惹得有人动了歪心思,想给高老板送几个鸭子,没成想被大骂一通。
图个什么?所有人心里都疑着。论血缘安欣和高启强沾不到一分边,偏就是收留了安欣后,这人就再也没有娶妻成家的想法。
安欣听着晓晨给他八卦这类传言,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你少听点这种东西,高启强要是知道你给我说这个,他非要让书婷阿姨骂你。”
晓晨不以为意:“你不想要一个后妈?”
安欣呛回去:“你怎么不想要个后爸?”
高启强这人确实无欲无求,重视家庭的人往往向往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他却偏偏搂着弟弟妹妹加上他这个没血缘关系的养子,美滋滋地说已经心满意足。安欣在高家这些年确实获得了足够的爱,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日高启强将他从菜市场垃圾堆拉出来,请他吃热腾腾的的猪脚面,把他拉进这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家。
但徐江徐雷的事发生后,安欣有些忌着高启强。他知道这人一定干着些不干净的事,他想把高启强拽回来,却总是被那人轻描淡写地避开——
2006年,除夕夜,高启强罕见地没有出去应酬。撇开小龙小虎的邀请,张罗高启盛一起回家,支开保姆,说什么都要亲自给安欣包顿饺子。
三人一边看春节联欢晚会一边吃年夜饭,高启强掏出好酒给自己和高启盛斟一杯,他说以前没发达的时候,就盼着过年的这口酒。
“那会儿你小兰姐姐也在,我们兄妹三人挤在那个破旧的厂房住宅里,猜到底谁可以吃到饺子里的硬币,这样谁这一年就会心想事成。”
安欣没说话,他想到自己十岁前的新年。作为警察的父母经常值班忙碌,团圆与否已经在记忆中渐入模糊。面对自己的谴责,爸妈总是歉意地抚摸他的头,说过年警察也必须在岗,不然会让坏人有机可乘。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知晓作为警察的责任,虽不满成长的缺席,却在父母的办公室看见墙上的一面面锦旗,责任心和自豪感便油然而起。
酒过三巡,高启盛晕在沙发呼呼大睡。安欣看着液晶屏上漂亮的歌舞表演,高启强还在给自己倒酒。
“高启强。”
“嗯?”
安欣眼里倒映着屏幕的五光十色,他透过这台电视,似要看到更深处去。
“解决事情的方法有很多种,有些东西不是唯一解。”
高启强轻笑一声,算是回答。他闷了口酒,紧而又倒满一杯。
“你还小,安欣,你什么都不懂。”
“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种话,但这是不对的。”
“……”
“我爸妈……”安欣顿了顿,压下心头涌上来的情绪,“我知道他们没有选择,那一趟凶多吉少,我看着他们越走越深,我没有办法,我什么都不能做……我不希望看到你也……”
他听见身后酒杯放在桌面的磕碰,他不敢回头:
“他们走后我一直都在提心吊胆,我不想再次看着你也走不到回头路……”
“算是我求你,高启强——”
“你要不要让自己踏实一下?”
烟花突然在空中炸裂,五颜六色的光线透着落地窗洒在安欣头上。他转头看向外面的天空,火树银花,绚烂无比。
被惊得,眼里竟有了泪。安欣咬着牙,泪水框在其中,滚动着,翻涌着。他的眼光不曾离开焰火,担心转眼低头,等看着高启强,眼里的泪就会掉出来。
良久,直到钟声敲完,电视又响起新的欢调,他感觉头上传来温热的抚摸。
高启强很喜欢摸安欣的头,摸安欣的脸。他总说以前自己杀鱼,身上有腥味,不敢轻易触碰人。现如今男人换了身份,手上只有淡淡的茶香,昔日握刀磨出来的茧子,也逐渐褪下硬皮,只留着些属于年长者的粗糙。
“安欣,新年快乐。”
他便从这时知道,
有些事情,不是无路可退,而是走的人就不曾考虑自己的退路。
2
还是十七岁这年,京海市靠近郊区的一处城中村。
安欣死盯着在小卖铺买烟的李宏伟等人,此刻车门大开,司机张大庆低头摆弄手机,没人关心他们的情况。
他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镇定下来,手心里的刀片正磨着晓晨身上的麻绳。高晓晨泪痕未干,被胶带贴死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生怕有人注意他们的小动作。
他估摸着程度,转手割自己的绳子,刀片锋利,还是划破他的掌心。血水不合时宜涌出,惹得他手心又湿又滑。张大庆偏出脑袋喊多带包烟,安欣顾不上疼痛,划地越发用力。汗水流进眼睛里,视线模糊和清晰反复交换,他眨眨眼,却被刺激得眼泪直流。
李宏伟他们买了东西还想在旁边铺子搞几张饼,张大庆见状跳下车选口味。刀片划破最后一根绳索,他赶紧上手给晓晨松绑。高晓晨看着安欣血淋淋的右手有些害怕,见着朝他脸伸过来,下意识想避开。
安欣才不管高晓晨的小动作,他撕开嘴上的胶带。换了左手,捂住晓晨的嘴。
“你听着,”他低声说,不时盯着车窗外的动静,“我说三二一,你赶紧跑,往人多的地方去,跑得越远越好,听到没有?”
高晓晨身上抖得和筛子一样,不晓得到底是摇头还是点头。
李宏伟一边啃饼一边随处扫视,他寻思俩小少爷被绑着肯定不敢乱动。谁知突然一声异响,竟发现两人从车里跳了出来。
“快追!”
他丢了饼掉头便追,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挣脱开的。高晓晨被安欣狠命推了一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反方向逃。安欣光顾着高晓晨,脚下一空,摔在地上,一块石头刚好撞在安欣右手手心,痛的他头晕眼花。
李宏伟本想让张大庆他们追跑的那个,碍着大庭广众,怕有人报警。只好逮住地上的安欣,见小孩手上流着血,便知道是藏了东西才得逞。
面包车重新发动,李宏伟坐在后座,揪起安欣的领子就是一巴掌。
“小东西还敢耍花招,你以为你跑得掉吗?”他咬牙切齿,抓过绳子将安欣绑得更紧。看他右手流着血,担心失血过多,塞了块擦车用的抹布过去。粗糙的面料磨蹭着安欣的伤口,他忍不住叫出声。
“你要怪就怪你那个好父亲,”李宏伟说,“高启强不知天高地厚,惹我们莽村,那只能让你这个做儿子的付出代价。”
车子驶向莽村,安欣被丢在一处破房子里。不知是谁临走前还踹了一脚,安欣蜷在地上,好半天喘不上气。
李宏伟把他丢在李家父子的房子中,撕了他嘴上的胶布。嘴唇经历两次大力的撕扯,此刻肿涨不已,密密麻麻的痛觉宛若针扎一般反馈给大脑,他都觉得嘴已经不是自己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步履不平,深浅不一,看样子来人腿脚不是很方便,不是李宏伟之流。
这人蹲在他面前,端着什么。逆光,安欣看不清他的脸。正想问,这人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安欣闻到一股饭菜的香气。
他想说自己被绑着不能动,这人已经绕在身后,笨拙地割开束缚,牵了根想重新绑。原本摸上右手,忽而又捆在左手上,另一端系在旁边的柱子。
“吃。”
他腿也被绑着,只好跪在地上够碗。右手的抹布已经和伤口黏在一起,稍微撕扯就会钻心地痛。安欣怕扯出布会继续流血,只能缩着右手,勉强端起饭碗。
“能不能……”他实在饿坏了,失血过多更让他两眼发昏,早就没有力气去逃跑,“帮我拿个勺子,我左手不会使筷子。”
这人听罢转身去给他拿了个汤勺。安欣把着勺子,使不上劲,微微颤颤试了几口,一半都掉在了地上。就这样扒了小半碗,他把碗搁回地上。
“谢谢。”他说。这人收走碗筷,又继续坐在他面前,也不说话,就是盯着安欣,防止他逃跑。
安欣简单扫了眼所处的环境,他换了个姿势,抻开自己跪麻的腿。现如今不知高晓晨有没有跑回去,也不知道高启强知不知道绑架的情况。警方给出的时限是24小时,安欣想着李宏伟他们的手段,以及提起高启强时的仇视,担心自己恐怕捱不到得救的时候。
他沉下心分析自己的遭遇,早上原本和高晓晨一起去上补习班,谁知道半道被人劫了去。他知道最近高启强忙着某个大项目,没成想起了冲突,竟遇上绑架这种事。
“我能问问为什么要抓我吗?”
他试着和这人聊天。
“高启强,他杀了我爹。”
安欣看见他背后墙壁挂的遗像,一时有些恍惚。相片上的老人眉眼友善,不像什么穷凶极恶之人,怎么会徒遭这般杀生之祸。
“高、高启强让人推了我爹,他是被摔死的……是他杀了我爹,是他杀了我爹。”
这人提此便激动起来,说话颠三倒四含混不清,并是不是偏着脑袋。安欣瞧出他有病,悄悄朝后缩了些,担心出现什么意外。
“你冷静一点……这中间说不定有什么误会……”他尝试稳定绑匪情绪,“不介意的话,能告诉我你爹的名字吗?”
李青虽然有精神上的疾病,但情绪平稳就和正常人无异。他看着对方摸出一个药瓶,吞了几片药下去,很快就没有方才的激动。
在叙述中,安欣得知绑架他的前因后果。他深知这大概是有了利益上的冲突,高启强才出此手段,但用李顺这种老实本分的农民作为导火索,实在难以释怀。
安欣听见外面李宏伟正对李青煽风点火,教唆他以安欣的死去为自己的父亲报仇。他们劈手夺走李青治疗神经的药,一遍一遍夸大其词刺激李青的神经。李宏伟拖着李青走到安欣面前,端着李顺的遗照,对着即将失去理智的李青义愤填膺,为这场怒火添上最后一把干柴。
“你别忘了,你爹是死在他爸手里,高启强杀了你爹,你得报仇,你必须得报仇!”
“你闭嘴!李青你别相信他的话!”
他极力反驳,下一秒就被张大庆用交代封住嘴巴,并糊上一个巴掌。安欣被这一掌打得天旋地转,耳鸣不止,却仍旧怒视着李宏伟,呜咽着让他们闭嘴。
煽动一个人的情绪很容易,刺激一个精神病人更是易如反掌。
房门外响起警笛声,李青涨红了眼,他一把扯起安欣,拖到门外去。尖刀牢牢抵着安欣的脖子,只要稍微用力,就能轻易刺破大动脉。
外面是倾盆大雨,李青被警察逼到广场。红色丝绸绑满村民对佛祖的祈祷,象征祝福的老树,却没能庇佑这个歇斯底里的可怜人。
安欣喘不上气,视线一片模糊。挣扎间手心的伤口再次裂开,混着雨水汩汩往下淌。他听见李青绝望的斥责,痛苦扭曲至此,很难想象一个小时前只是个会给他饭吃,会和他倾诉悲伤的、再质朴不过的好人。
“你不应该听他们的,就算高启强杀了你父亲,你也不能用同样的手段去复仇,这是不对的。”
“可我的父亲没了啊,他去上工就是为了让我过上好日子,我对不起他。”
“你看,你的父亲的愿望是让你好好活着。我想他一定不愿意看见你变成这个样子,为了复仇去坐牢。”
“……”
“你听着,李青……复仇可以有很多方式,如果高启强真的杀了你父亲,我们就让他去坐一辈子牢。如果你为了仇恨丢了自己的性命,你这不就违背了你父亲的遗愿吗?”
“……”
“一切都会变好的,我可以帮你,相信我。”
安欣拉着李青,他给予他希望。
但他却忘了,原本策划这场绑架的人,要的就是让李青去做替死鬼。
云雨压抑着,摇摇欲坠。骤雨汹涌,冲刷着周遭的一切。安欣感觉自己身上的热度在逐渐流失,刺骨的冷意折磨着他的神经。他扬长脖子,大口吸着空气,谁知雨滴漫入嘴中,争先恐后涌入气管,呛得他几近昏厥。
警察中走出一个人,他上前试图与李青交涉,安欣看不清脸。周遭的一切渐入混沌,唯独不远处村民的挑唆格外刺耳。
雨下的实在太大了。他想。可为什么那些人还在煽风点火,为什么他们不肯放过李青。
他知道李宏伟想着办法推李青进泥潭,失了父亲的神经病,是最好不过的替罪羊。不然为何会好心帮忙绑人,却最终让李青去操刀杀人。
他本以为恶的只有不择手段的高启强,此时此刻,他突然意识到,推波助澜至此,让高启强用此下策,离不开这些自私愚昧的吸血虫。
冷静一点,求求你不要听他们的话。
他很想这样对李青说,但已失了张嘴发声的力气,麻木占据他所有的感知。
兀的,枪响
劝说无果,为保障人质安全,李青被特警架狙击击毙,安欣得以获救。
子弹射穿李青的脑袋,没有电视上形容的那般鲜血迸出,只听得沉闷的一声,他连哼叫的机会都没有,便倒在地上。
安欣跌在泥里,有人上前扶住了他。
“安欣。”这人在喊他的名字,穿着警服。安欣用着残存的精力,推断他是李响,毕竟他只认识这一个警察。“你不要睡,马上就送你去医院,你醒醒。”
李响的手比高启强还要粗糙,有一处硬块不断摩挲他的脸,不用猜都知道这一定是持枪磨出来的茧。
我以后也会有这样的手。他想对李响这样说,发不出声音,徒劳嘴一张一合。李响颤抖着手,不停地抹开流进安欣眼睛里的雨水。身旁赶来医疗急救,他让开位置,突然瞥见安欣身下的土深了一片,那并不是李青的血。
他猛地转头,朝着刚才人群聚集的方向。目光所至之处,李宏伟的橘红脑袋正嚣张地在那里晃来晃去。
“去查,”他说,极力压下情绪。
“去查到底是谁开车绑架的安欣,李青不会开车,必定有人在帮他。”
3
安欣醒来,映入眼帘是医院明晃晃的天花板。
他撑起身子,惊醒了坐在床边小憩的高启强。见着安欣醒来,高启强唤来医生检查。
总体没有大问题,失血过多导致身体贫血,手掌伤口化脓发炎,好在没有伤及神经。
送走医生,高启强放下心来。他在果篮里挑出一个苹果,问安欣是想吃切块还是整的。
“先说点别的事。”安欣道。
高启强削皮的动作放缓,他笑了笑,仿佛早就知道安欣会这样说。
“你问。”
“你打算怎么处理李宏伟他们?”
高启强抬起眼,用一种很意外的表情:“我以为你会质问我为什么是李青李顺父子。”
安欣别过头:“我不问废话。”
“安欣,你很厉害,”高启强说,“想着法子去探听消息,看来你真的很喜欢警察这个职业。”
安欣猛地看向高启强,一脸诧异。
“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你以为我做的那些事情,是随随便便就让底下的人知道?”
“……你是故意的。”
“当然,我不介意陪我的儿子玩警察游戏。”
给安欣安排的病房是单间,没有人会干扰他们父子俩的交心。高启强三言两语,安欣便听出全貌。他愣在那里,悉数复盘他这么多年想方设法探听的小动作,谁知全部都被高启强看在眼里。高启强引导着安欣一步步靠近真相,撕开高家生意很小的一面供他窥视,却又让他急得无计可施。
“李警官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和你很像,”高启强继续说道,“你早就应该给我介绍你这位警察朋友,他关照你这么久,我应该李警官好好吃顿饭。”
高启强拿刀很稳,苹果皮薄透,且接连不断,亦如他在生意场上,不急不徐,亦步亦趋做完所有的计划准备。
“你……”
“别紧张,我是真心感谢他。不然你觉得,为什么他能在徐江事件后晋升为大队长,那好心的匿名线索为何单单发进他的邮箱?”
收刀,皮稳稳落进垃圾桶里。
也是他们之间默许的宣判。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房间很安静,滴管药水下滴的频率逐渐和安心的心跳相一致。
他又一次想到,这幅场景似曾相似,他好像就是那条在院子里腐坏的鱼。
被人捞上岸,被一点一点解剖开,高启强知晓他死亡的整个过程,就好像他是亲手参与了这场死亡进程。
鱼的眼睛很有趣。他当时这样和安欣说。死后眼睛会蒙上一层膜,看起来和普通的鱼没什么区别,实际上里面已经烂得发臭,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身体便会生出一层膜掩盖事实,自欺欺人。所以那些卖鱼的就会利用这一特点,欺骗客人买走那些死鱼,虽然有膜,但谁又会真正在意死鱼和活鱼的眼睛有什么不同。
不知道被哪句话逗笑,高启强自己乐起来。
“毕竟鱼的眼睛永远都是睁着的,生的死的,又有什么区别。”
安欣突然发现,在他捋线索的过程中,似乎漏掉了最为重要的一环。这一环无关痛痒,却能巧妙的解释这些事件中所有蹊跷的地方。
胃不合时宜地痉挛起来,酸液顺着食道有上涌的趋势,就连右手手心也传来阵阵刺痛。
“徐雷可以不用死,对吧。”
“是。”
“……如果徐江是触及到你的直接利益,那李青父子算什么?”
安欣生性敏感,脾气又倔,认准一件事绝不松手。高启强不愿意让他接触的,他越是要想办法弄清楚。他知道这世道老实人讨不到好,却始终相信高启强是善的。逼急了做些小手段,也都是事出有因。徐雷的死他可以归结为利益争斗,但李青的死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释怀。
为什么要对无辜的人下手,为什么要草芥人命?
像高启强这种家庭的孩子,二世子多半娇纵蛮横。少有成熟懂事的会接触家族事务,当作接班人培养。高启强对安欣有恩,但安欣却从未接受那些暗处肮脏的行当。他在高家长大,接受的是高启强的教育,却至始至终从未放弃自己的原则:如果他选择妥协,那么他父母的死将会成为一个天大的笑话。
即便高启强是那个在人贩子面前救下他,在无家可归时收留他的养父。
高启强注意到安欣身体的不适,他探身将安欣紧握的右手一点点掰开。
“来,安欣,”他道。
“我给你讲个故事。”
你说徐雷不必死,徐江没必要逼到绝境;
那么以他的手段,后面必死的就会是我。
他一边说,一边用刀切开苹果。
你看这个苹果,如果它的里子坏了,即便我不去切开,它也会慢慢腐烂。
李青的死是谁的错,你我都清楚。
高启强用刀尖挖去果核,切成四瓣,其中一个递给安欣。
“你可以骂我是操刀鬼,但你更清楚是什么把我逼到这个地步,又是什么让我无法踏实下来。”
回不去了,你知道吗
在很早以前,我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4
“这是不对的。”
安欣还是咬着这句话不放。高启强笑了笑,他没有再反驳安欣,任由他坚持自己的观点。
“我说过,你还小,有很多事你不明白。说句简单的,如果那天不是我救了你,你觉得你能从那些人手中逃出去吗?你所向往的公平正义,为什么还会让他们有机可乘,将对你父母的恨意施加在你身上。”
高启强擦净水果刀,收在一边。他抽出湿巾,避开伤口和输液针,给安欣擦了手,再将就着给自己擦了擦。
“当年我捡到你,就是觉得你这个孩子眼睛实在好看,澄澈又执拗,我真的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的眼睛。”
他的声音依旧那么沉稳,此刻带着点轻快,有着来自年长者的自豪感。
“你可以唾弃我,厌恶我,我不会生气,相反我会觉得高兴,看来你并不是个轻易改变想法的人。”
“我回不了头,且无法回头。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选择,我尊重你的想法。”
“你不服气,可以选择以后来阻止我。”
高启强摸着安欣的头,前些天剪了头发,现在摸起来刺棱棱的。他莫名想到个比喻:一颗桀骜不驯的猕猴桃。
不要认为所有事情都可以非黑即白,也不要觉得京海仅我一个恶人。这个世界环环相扣,你会发现很多决定是身不由己。
“我不信。”
高启强笑了,不带调侃意味,而是发自内心的笑。
“那就试着来阻止我。”
(三)
2000年,高启强于旧厂街领养安欣,认其为高家养子;
2003年,徐江畏罪潜逃,死于京海市一处废弃工厂,凶手不明;
2006年,莽村开发事件,李有田死于车祸,李宏伟尸体于郊区发现,凶手不明;
2007年,安欣考入警察学院;
2011年,安欣毕业,进入京海市刑警大队;
2012年10月,高启盛因贩毒并涉嫌绑架,当场击毙;与此同时,市刑侦支队大队长李响,因公殉职;
2012年11月,安欣职位变动,调入交警队。
2021年,高启强落网
-end-
(*)
[番外] 归途
高启强捡到一个孩子。
这不是他一时兴起,也不是大发善心。
按着他给所有人的解释,便是有缘。
高启强为人处世这么多年,养成一个习惯:好看别人的眼睛。
看眼睛,读眼神,便可以知对方的态度用意,为人性格。
说来玄乎,原本这是他拿来辨别死鱼活鱼的方法,逐渐地从看鱼,慢慢看到人的身上。他凭着这个本事,讨好了买鱼的顾客,讨好了唐小龙唐小虎,傍上了老爹陈泰。
鱼眼呆滞,死的活的都只是一个摆设,不论什么生长环境,都是一对浑浊的眼珠子。
人也是这样,眼里塞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混在一起,也就谈不上清澈;死人更不用提,他第一次扒拉死人眼睛,看见那对浑浊涣散的珠子,心想要不是眼皮掩盖,倒还真和鱼没什么区别。死鱼还可以凭着眼睛骗骗那些不懂的人,但人死了,眼睛是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久而久之,他每遇见一个人,都会去看他的眼睛。读出意味来,好换上得体的面具讨人心欢,以此达到目的。
唐小龙、唐小虎,眼神看着凶悍,其实那也只是一层皮,轻轻一撕就掉,非常好懂;
陈书婷看起来风情万种,实际很机灵,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李响,眼神清澈,但稍微搅动就会动摇,他牵挂的东西太多,光凭一腔热血撑不住;
徐江,就是个水做的珠子,稍微使点手段捏一捏,自己便爆了;
……
他看的有太多,唯独忘不了安欣的眼睛。
澄澈透亮,不像池水,倒像是一颗刚被开琢的玉。简单,却又穿着石衣,不好轻易开凿。
最后雕成什么样子,全凭自身资质,是好是坏,把坯子挖出来试试才知道。
他将他从垃圾堆里捞出来,他将碗里的面和猪脚夹在他碗里。
高启强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只能喝面汤的卖鱼佬,但他心甘情愿地为安欣去只喝面汤。
“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他实在太喜欢安欣的眼睛,就同他的名字一般——
安欣,安心。
他不愿意让安欣看清他的真面目,极力保护好他的成长环境,不让他沾高家的一分事。有人让高启强多去锻炼安欣的能力,好让这位养子成为他事业里最为有用的利刃。
反正你们无亲无故,这孩子就是最趁手的刀。
高启强承认安欣聪明灵活,有着其他孩子没有的毅力和能力。他可以让安欣成为自己计划中有利的棋子,中秋那场饭局后,他借势干掉徐雷,成功让徐江方寸大乱。
徐雷确实不用死。死了可以刺激徐江,不死徐江也会失败,这是可有可无的一环。但高启强想到当时徐雷在饭局上骂安欣的话,便想,自己已经有了可以决断的权力,为什么不能用来发泄私欲,让他为欺侮安欣而付出代价。
于公于私都有益处,徐雷的生死便被轻飘飘地决定,以最荒唐的方式,甚至没有一个完好无损的尸体。
高启强决心从菜市场走出去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没有给自己设置退路。
杀鱼需要技巧,如何用刀背敲晕鱼头,如何快速去鳞,一刀剖开腹部。熟练的鱼贩可以轻易地,在不弄破胆汁的情况挖走脏器,在鱼来不及挣扎时就搞定一切,同时不留痕迹。
卖鱼如此,处事亦是如此。
高启强在第一次接触死人后便提醒自己,弄死一条鱼有多种方式,搞垮一个人也是同理。尖刀必须稳准狠,才能用最省事的功夫搞定一笔交易。不然手脚笨拙,是会揽不到生意的。
便是如此逐步高升,他干掉了徐江,让陈泰放心。再借着这股权力扩大版图,除去异己,让京海由他一家之言。
这样做沾染的腥臭味很大,高启强不想让安欣碰上,混沌了那双澄亮的眼睛。
他喜欢安欣身上的那股子倔强,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现如今很少有人能做到像安欣这般油盐不进,亦如他那双永远都不会黯淡的眼睛。
后来安欣考入警校,再在京海担任刑警。大家都夸赞高家养子年少有为,认为高启强可以借此深入政法,黑白通吃。谁知下一秒,安欣便气势汹汹地打了他们的脸,摆出副六亲不认的态度,眼里只认正义,只懂法律。
风口转而一变,都惋惜高启强养了个白眼狼。
高启强不以为意,反倒是很喜欢安欣穿上警服意气风发的样子。这双眼睛配着他胸前的警徽,竟是相得益彰,仿佛他安欣生来就是警察。要不说血脉遗传还是有理,安欣继承了他亲生父母的意志,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高启强身上卖鱼的腥。
安欣不领情,高启强也不会让他抓住把柄。
他说过会让安欣看清现实,便不会顾及父子情谊。
高启盛死了,因为贩毒,被安欣击毙;
李响死了,因为高启盛要用这位刑侦队长的死为高启强开出一条路。
一面是挚亲,一面是他最在乎的人。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安欣的眼神,这颗玉石平日温润可琢,现如今恨不得以自身之坚将高启强砸得粉碎。
但高启强说过,他不会回头。
既然我能把你从垃圾堆捡回来好好养着,也能给你重新扔回去。
路口熙熙攘攘,高启强透过车窗看见指挥交通的安欣。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终究被他敲断了根骨头,佝偻着,疼痛着——
却始终不肯弯下身子。
这是何必呢。他想。只要和我服个软,只要在我面前喊声疼,我又怎么会将事情做到这种程度。
他以为人心终会动摇,就像眼睛也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浑浊,这是自然规律,这是他观察了这么久得出的寻常道理。
可安欣从来不会,他不会,也永远学不会。
高启强喜欢安欣执拗的脾气,却也厌烦他的这股劲。如此不知变通,如此冲动莽撞,何必要和这个世界过不去,和他过不去。
按照他的计划,让安欣在警局呆一阵子,等小孩认清现实放弃挣扎,他就找借口把他重新带回身边,做高家养子,做那个人人恭敬的高家少爷。谁又知道这人愣是一条路走到黑,即使是离开刑侦,也还是不忘搜集他的错处,还做着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的荒唐美梦。
何必呢。
你到底把他当成什么?
这日他和陈书婷吃中饭,女人又一次抛出这个问题。
我之前以为你把他当棋子,那他现在这样,你图个什么?
莽村绑架事件后,陈书婷来医院对高启强发了一通火,她说你把安欣怎么样她不管,但不要将晓晨拉下水。
你到底把安欣当成什么?实现你计划的棋子?你就是这样才让安欣当你的养子吗?
安欣成为刑警后,她看着高启强将他玩得团团转,一次次给他带来希望,又一次次将他踢进深渊。
这回是什么?是你打发时间的玩具?
陈书婷看不下去,她看不得安欣眼里的光被高启强磨去,再生生撒上一层灰。
“他是人,是活生生的人。高启强,你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了?”
第一次,高启强找的是李有田父子的借口;第二次,他是说让要安欣接受些现实的拷打;
但这一次,他没有选择反驳陈书婷。
你是知道的啊,书婷。
高启强依旧喜怒不形于色,看起来和和气气,善解人意。他对外人如此,是为了方便交际;对家人如此,是因为伪装早就成了他的习惯。
“我怎么可能不疼他。”
你是知道的,你怎么可能看不清。
安欣是我唯一的寄托,是我活在这世上唯一的安心。
他想到安欣的体检报告,想到他被病痛折磨的身子,想到他在马路中央跪下去的哽咽。他总是那么不顾一切,永远想着别人,从来不会考虑自己。
怎么可能不疼他。
高启强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除夕夜,他因为一台电视进了警察局。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警察局过年。
躺在拘留所的长椅上,疼痛掺着寒冷一点一点占据他的身体。高启强盯着天花板的吊灯,他在想弟弟妹妹有没有吃到热饭,会不会担心自己而做傻事。
他想,为什么没有人愿意替他做主,为什么警察不能将唐小虎唐小龙关起来,为什么被拘留的是他。
恍惚间听见外面传来炸裂的响动,他才知道已经到了零点。
用等离子电视看春节联欢晚会一定效果很好,听李谷一唱难忘今宵也许会更加清晰。
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从那时起,他便知道,与其靠着别人替自己伸张正义,不如亲自动手。
五百块就能打发两条人命,五百块只能让他们兄妹有一天没一天地过日子。
凭什么呢,为什么受欺负的永远是他。
他再也不想经历这样的屈辱,稀里糊涂过到死。
安欣问他想不想让自己踏实一下,他知道这孩子想拉回自己。可踏实并不能换来尊严,除夕夜没人会在乎一个关在拘留所的鱼贩子有没有吃到饺子,没人会特意跟他说声新年快乐。
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他已经无法脱身。为了生活,那份善良在心里找不到位置,直到遇见安欣。
他不希望安欣同流合污,他希望安欣能永远保留这份纯粹,即使会粉身碎骨,即使他们会分道扬镳。
算是私心,这是高启强对安欣最为阴暗的算计,他想看着安欣揣着他那份丢失的善意重重摔下,告诉他不要再做着无谓的好梦,这个世界并不会有电视里的合家欢。
我不曾遇见的,我也不希望你好过。
可他永远也狠不下这个心。
毕竟是他领回来护着捧着的孩子,
他怎么会不疼。
-end-
【枭谷日】私有カラス。
枭谷日/if线。
关于日向翔阳是枭谷学园一年生的故事。
CP:主赤苇日/少量木兔日/黑尾日。
-
“赤……赤苇学长,我喜欢你!”...
枭谷日/if线。
关于日向翔阳是枭谷学园一年生的故事。
CP:主赤苇日/少量木兔日/黑尾日。
-
“赤……赤苇学长,我喜欢你!”
“啊,又来了。”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了?不愧是赤苇,可恶,池面就是和我们不一样。”
“这位好像还是一年生评选出来的级花,就是不知道赤苇会不会答应了。”
“说什么呢……这种事情根本想都不用想好吗?不过我真的不懂,明明单身的二年生里还有像我这样的好男人,怎么这些女生一个个看都不看我,一门心思想的都是赤苇那个混蛋?”
“因为帅吧?”
“可恶!”
“抱歉。”
被众人围观,赤苇京治面无表情地朝那名女生点头,然后,他歪着头想了想,从口袋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对方。
“我觉得你可能需要这个。”
枭谷学园二年6组的赤苇京治,向来是众人议论的中心。
这也没办法,人长的帅,家庭条件据说也是不差的,又是枭谷学园排球部的副主将,没有人去关注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于是,从他升入一年级开始,便有数不尽的学姐学妹,甚至还有不少的学弟来向他告白。
对此,他的回复从来都是。
“抱歉。”
嗯,万能的拒绝金句。
“为什么?”
只可惜,这次的学妹好像比起过去的那些要难缠许多。她并没有看那块被赤苇京治递到面前的手帕,紧咬着下唇,眼眶泛红,像是下一秒就能哭出来一般。
“是我哪里不好吗?”
“啊……”
“我有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就……就算是赤苇学长喜欢的不是我这个类型的,我也可以改的!”
“抱歉。”
“赤苇学长!”
“当我还是小学一年生的时候,我的母亲便给我做了智力测试,那个时候她告诉我像我这种智商的人未来需要找一个不够聪明的才能够互补。虽然我不认为我母亲说的完全是对的,但是,对于像你这种喜欢耍小聪明的女生我的确是不喜欢的。”
一本正经地说着让女生的眼眶越来越红的话,赤苇京治的眉毛上挑,并没有再看对方,便将手帕放在了女生的手心。
“从上周开始你便在门口偷看了,特意拜托朋友来向我告白是为了知道我喜欢的类型,故意摔一跤是因为听到了我和藤井同学的对话,所以才会知道我对笨拙的类型比较感兴趣。”
“我……我没有!”
“有或者没有和我都没有任何关系。”
眼瞧着女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赤苇京治眨了眨眼,语气平淡地扔出最后一句。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喜欢你,很抱歉不能接受你的告白,仅此而已。”
于是,这场由一年生学妹主动开始出击的告白。
胜者——
あかあし けいじ)。
“渣男。”
“诶?”
“这应该就是渣男吧?”
“木叶?”
“虽然很早就知道了,但是赤苇,你真的是个渣男啊。”
“……”
“什么什么?赤苇是渣男?他做了什么?我也想知道啊!”
“木兔学长,请你闭嘴。”
“说起来,为什么赤苇你只有在喊木兔的时候才会喊学长?我们明明也是学长吧?”
“啊……因为木兔学长是笨蛋。”
“毕竟赤苇很喜欢笨蛋嘛。”
“请不要用这种会让人误会的语气来说,之所以喊木兔学长为‘学长’是因为如果不这么喊会很麻烦。”
“……我懂了。”
“……”
“辛苦你了,赤苇。”
“不过啊……”
小见春树看着不远处正在做基础训练的一年生,用着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一样的语气说道。
“说到笨蛋的话,今年的一年生里倒是有一个。”
“一年生?”
“日向翔阳……啊,说起来,一年生做自我介绍的那天,赤苇你刚好不在啊。”
“听你的语气,小见你对他很感兴/趣?”
“嘛,可以这么说。”
“诶——”
“パス!”
打断赤苇京治和小见春树对话的,是一句声音足够贯穿全场的“传球”。像是猜到了什么,赤苇京治怔楞地转过身去,然后,他便看到了那倒橘色的身影。
“……”
扑通扑通——
心跳加快的声音。
小小的一只,放在人群中稍有不注意便会遗漏。可就是这样的他,像是刚长好了角的鹿,又像是羽翼丰满的雏鸟,高高地跃起。
然后。
“砰——”
那颗球,被他扣向了对方的后半场。
“他是……”
“日向翔阳。”
“ひなた ,ひなた しょうよう。”
这么念叨着,赤苇京治的眼底爬上了一抹光亮。他的视线定定地落在日向翔阳的身上,用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语气说道。
“真的……是个笨蛋啊。”
枭谷学园,位于东京都的传统强校,相比起音驹高校,枭谷的防守相对来说较为薄弱,近几年的一年生里也没有身高出众的选手。
但是,这种事情对于枭谷来说并不是什么太让人头痛的问题。
スパイク、強さ、雰囲気。
这三项构成了枭谷学园强大的原因。
然后,伴随着木兔光太郎这届的加入,枭谷成功挤进了全国的行列,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强豪”。
“……”
“我就是因为看到了木兔学长在春高上的那个扣球才说什么都要来枭谷的!”
少年的面上泛着激动的红晕,那对橘色的瞳孔亮闪闪的,一眨不眨地看向木兔光太郎,声音不住抬高。
“那是什么?我当时在电视上看到真的是太兴/奋了!超帅啊!”
“真的吗?日向你也觉得那记直球很帅吗?”
“当然!那段比赛我已经录下来了!每天都在家里看的!”
“什……没想到日向你这么崇拜我……”
木兔光太郎涨红着一张脸,显然被日向翔阳简单而直白的夸奖取悦到了。
“日向,今天放学后你有事情做吗?”
“没什么事情……木兔学长,怎么了?”
“我被你感动到了!”
这么说着的木兔光太郎丝毫没有想过自己这么说会不会被答应,他一边含着泪,一边勾住日向翔阳的脖子,用着欣慰的语气开口。
“今天放学后,我要对你进行一对一的特训!”
“特……特训?”
“没错!”
“木兔学长!谢谢你!”
“没什么!我也很开心!”
“……两个白痴。”
“两个白痴呢。”
“是吗?我倒是觉得挺好的。”
“这是因为赤苇你喜欢笨蛋啊。”
“喜欢笨蛋不是挺好的吗?”
赤苇京治看着日向翔阳的方向,唇角上扬,牵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
“会有种被需要的感觉。”
“呜哇,出现了,赤苇的被需要论。”
“真的是,自从日向来了枭谷以后经常听到呢。”
“赤苇,你可不要将日向带坏。”
“……我在你们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啊?”
“闷/骚。”
“腹黑。”
“带上眼镜就是鬼/畜了吧?”
“……”
枭谷的主力都是些这种奇奇怪怪的家伙真的可以吗?
在心里不知道第多少次吐槽着,赤苇京治无奈地叹了口气,冲着不远处正看向自己这边的日向翔阳招了招手。
“翔阳,过来一下。”
“赤苇学长!”
被队内关系最亲近的二传手学长召唤,日向翔阳的双眼一亮,几乎是用飞的扑了过来,然后,成功地扑进了赤苇京治的怀里。
“赤苇学长要陪我练习扣球吗?”
“嗯……也不是不可以。”
“真的?我最喜欢赤苇学长了!”
“好き……”
听到这句话,赤苇京治怔楞了片刻,等他反应过来,他看向怀中的少年,伸出手来抚上对方的发。
“翔阳的这句话是真的吗?”
“当然!队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赤苇学长了!”
“嗯,我也最喜欢翔阳。”
“呜哇,赤苇的这个表情……”
站在不远处,将赤苇京治的表情完全看了个遍的猿杙大和倒抽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原来赤苇是这种类型的吗?”
“不一直是吗?”
“木叶?”
“冷静,有野心,对想要的东西势在必得。”
木叶秋纪这么说着,脑海中不自觉地浮上赤苇京治第一天来到排球部的场景。
明明是一年生,明明乍看之下不具任何的攻击力,可是这样的赤苇京治,却在所有人都离开后喊住了身为三年生的二传手学长。
“学长,我会成为正选的。”
“仔细想想,赤苇能够成为枭谷的二传手真的是太好了。”
不然,将这样的一个人放在对手的位置上,怎么想都觉得毛骨悚然啊。
“诶——”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这种事情,以猿杙你的脑子是没办法的。”
“混蛋木叶!你一天不损我能死吗?”
“嘛……话虽这么说……”
木叶秋纪的视线落在日向翔阳的身上,少年的笑容明媚,阳光透过棚窗洒在他的身上,像是为他披上了一层迷人的光。
“笨蛋什么的……果然会让人下意识的喜欢呢。”
“诶?你说木兔吗?”
“……猿杙,你果然没救了。”
“……”
最近,黑尾铁朗总觉得不爽。
“Heyheyhey!黑尾!好久不见!”
“……”
让他不爽的始作俑者出现了。
“好久不见啊,木兔。”
黑尾铁朗深吸了一口气,凑上去和木兔抱在一起。当然,这么做的时候他没有忘记故意用力,试图让对方感觉到一丝的疼痛。
“上周不是才见过吗?”
“已经过去一周了吗?真的太久了!”
“……”
“黑尾!来一场练习赛吧!”
“……”
果然!他就知道!
“我说,木兔……”
强忍着不要去揍对方的冲动,黑尾铁朗的五官狰狞,很努力才让自己挤出了一个笑容。
“虽然我知道你很想炫耀你刚收的小徒弟,但是……一周一场练习赛,是不是太过分了?”
“不好吗?”
“好是好……”
“我看你们队里的二传手好像挺喜欢翔阳的嘛!”
“……”
竟然是因为你吗?研磨!
“木兔学长,请不要给其他人带来困扰。”
一把抓住木兔光太郎的领子将人扯了回来,赤苇京治朝黑尾铁朗点了点头,用着丝毫没有让人感觉到抱歉的语气说道。
“真是不好意思,木兔学长太任性了。”
“赤苇……”
“木兔学长,既然是翔阳的师傅,就不要让翔阳看笑话。”
“……”
“辛苦了。”
“黑尾学长指的是什么?”
“天天看着这样的一位……”
黑尾铁朗看了看木兔光太郎,颇为好笑地开口。
“很让人头疼吧?”
“没什么,毕竟如果不这么做,就不是木兔学长了。”
“倒也是。”
“那么,我们便回……”
“等一下。”
黑尾铁朗喊住了赤苇京治。
“啊……那什么?虽然木兔这家伙很让人头疼,但是,有句话他倒是说的没错。”
瞧见赤苇京治面上的迷茫(?),黑尾铁朗干咳了两声,只觉得自己真不愧是感动日本十佳好竹马。
“研磨,就是我们家的二传手,他对你们队的10号挺感兴趣的。”
“孤爪同学?”
“就是他。”
“是吗……”
“当然,也包括我。”
“黑尾学长?”
“小不……咳,我说的是你们队的10号,吵是吵了点,但是有他在的比赛总觉得会让人精神许多,所以,如果可以……”
“很抱歉,黑尾学长。”
赤苇京治打断了黑尾铁朗的话。
“翔阳尚还是一年生,基础训练、传球还有发球都需要练习,过多的练习赛对他没有任何的好处。”
“哈……说起来小不点的发球的确挺……抱歉。”
“发球什么的,我会亲自教给翔阳的。”
特意加重“亲自”这两个字的读音,赤苇京治抬起头来,定定地看向黑尾铁朗。然后,他的唇角上扬,声音细微,却能被对方清楚地听到。
“至于感兴趣……还是希望黑尾学长和那位孤爪同学能够清楚一件事。”
“翔阳,他是独属于枭谷的‘翅膀’啊。”
“……”
“小黑,你在这里发什么呆?”
“……研磨啊。”
“刚才,枭谷的人来过了?”
“不愧是你。”
“翔阳呢?”
“那个小不点没有来,被枭谷的军师拦住了。”
“军师……赤苇同学吗?”
“就是他。”
“小黑。”
孤爪研磨的眉毛上挑。
“发生了什么?”
“只是觉得……枭谷的这位军师,倒是难得的有趣。”
黑尾铁朗的拳头攥紧,无视孤爪研磨像在看白痴的眼神,低低地笑出声来。
“真的是太有趣了。”
那个眼神。
赤苇京治,他是在警告自己吗?
还有木兔光太郎,虽然他自己还没有察觉,但是,当提到“日向翔阳”的时候,他的表情明显和其他时候不一样。
枭谷的10号,竟然吸引了这两位的注意力吗?
既然如此。
“那我说什么也要试一试啊。”
TBC.
戦争が始まった。
【五悠】濒危动物保护指南(一发完)
五条作为祭品被恶龙掳走,然后他把“恶龙”虎杖暴揍了一顿。
1.3W全文完。他是龙AU。
当遥远的天边传来第一声龙哮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龙已经数十年没有出现过了,年轻人们只从隐居避世、每年只露一次面的巫女婆婆口中听到过一些半真半假的故事。
年龄成谜的婆婆早已掉光了牙齿,面孔皱缩得像枚发霉的核桃,背后却仿佛萦绕着百年前灵魂的虚影。于是她的丑陋便成为神圣,所有人都簇拥在她脚边,虔诚地聆听教诲。
她说:“百年之期将至,把最美的少女献给龙。否则恶龙的怒火将会燃尽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灵。”
不少...
五条作为祭品被恶龙掳走,然后他把“恶龙”虎杖暴揍了一顿。
1.3W全文完。他是龙AU。
当遥远的天边传来第一声龙哮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龙已经数十年没有出现过了,年轻人们只从隐居避世、每年只露一次面的巫女婆婆口中听到过一些半真半假的故事。
年龄成谜的婆婆早已掉光了牙齿,面孔皱缩得像枚发霉的核桃,背后却仿佛萦绕着百年前灵魂的虚影。于是她的丑陋便成为神圣,所有人都簇拥在她脚边,虔诚地聆听教诲。
她说:“百年之期将至,把最美的少女献给龙。否则恶龙的怒火将会燃尽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灵。”
不少人家匆匆把女儿嫁出去,五条悟对此的评价是杞人忧天。
“他们忘了祭品有一项要求是‘最美’吗?”他在出席某一场婚礼时对友人说道:“如果真把这位新娘献给龙,龙才会生气吧。”
夏油杰一把拍掉他指指点点的手,“安分点。”
五条悟撇撇嘴,“要我说,什么龙啊祭品啊的,都不过是那个老太婆痴呆之后的臆想罢了。”
“不要在外面说这种话,”夏油警告他,“就算是悟你,被人听到也是会惹上麻烦的。”
然后五条就身体力行地惹了个大麻烦。
“你疯了!”夏油扯着裙纱,在五条耳后小声骂道,“如果被发现的话你就完了!”
五条被裹在层层叠叠的华丽嫁衣中,天鹅羽毛般蓬松的蕾丝和白纱完美掩盖了他的脸和身形,双脚藏在裙摆之下,假装自己穿了高跟礼鞋。
家入硝子则理智地说:“他绝对会被发现的。所以没有如果,他完了。”
“喂,硝子,我这是为了谁啊?”五条不满地瞪她。
原定的祭品家入此时脸上贴着假胡子,身穿尺寸不合的男装,变装得相当敷衍。
“你不是说了根本没有龙吗?”家入说,“等事后你领了罚,我会去看望你的。”
其实不少年轻人都不相信真的有龙,他们认为巫女婆婆口中的故事不过是哄小孩乖乖睡觉的童话。大多年轻人都只将每年一度的祭典当做节日或一次玩闹的机会。
五条是其中态度最坚定的一个,他决定当着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婆子的面大闹一场。
夏油还是不放心,面对五条他就没放心过,“万一呢?哪怕是万万分之一的可能,龙是真实存在的呢?”
五条笑得嚣张又狂妄,“那我就把他揍到不敢再来这里讨祭品。”
载着“新娘”的小舟飘飘荡荡滑向水中央,巫女婆婆站在高台上,操起嘶哑的嗓音咏唱龙之歌。
人群中响起跟唱声,低沉的歌声飘荡在水面上。古老而玄妙的曲调仿佛拥有魔力,许多刚开始满不在乎的年轻人也紧张起来,每张脸上都挂着沉甸甸的肃穆与悲壮。
五条躺在船底,听得快要睡着。
一曲结束,龙不见踪影。五条用尽耐心又等了两分钟,终于翻身坐起来,岸边不少紧绷着神经的人反倒被他吓了一跳。
“龙在哪里?”五条一边问,一边掀开了盖住脸庞的头纱。
他的举动像是在水面中央投了一颗石子,所有人都慌乱地窃窃私语起来。
“新娘怎么会是男人!?”
“原定的祭品呢?”
“是五条悟!我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害死我们的!”
五条没有在意他们,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小舟随着他的动作摇摆了几下,最终稳稳停在水上,“龙在哪里?”他又问了一遍。
“是你们唱得太难听了吧。”岸边已经有人破口大骂,五条置若罔闻,自顾自说道:“那我来唱好了。”
他的龙之歌与先前不同。那些人献上少女就像献上一头羔羊,靠牺牲无辜来祈求恶龙的垂怜,却还要假惺惺地扮演痛惜。
五条悟的龙之歌则是在挑衅。
岸边的骂声愈演愈烈,已经有人开始准备船只要去把五条逮回来。夏油和家入慢吞吞地往岸边挤,时刻准备拽着五条跑路。
于是,当龙携着飞旋的雪屑与烈风降临时,所有喧闹戛然而止,像一出哑剧被定格在了最热闹的一瞬间。
来自强悍异种的压迫感重重锤在每个人类的心上。每个年轻人都在酒酣时宣称自己有屠龙之勇,可一旦恶龙撕裂语焉不详的传说与童话来到现实,就算是最负盛名的武士也动弹不得。
夏油和家入终于挤到了岸边,颤抖的手臂几乎攥不住武器。他们知道这脆弱的铁器连龙的半片鳞片也刮不掉,但他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五条被当作祭品牺牲。
足以遮天蔽日的宽阔龙翼在扇动时卷起水波,孤零零的小舟左右摇摆,五条却仍站得很稳。他仰起头,注视着头顶盘旋着的恶龙。
他轻声说:“你真的来了。”
被龙爪勒住腰腹时,五条费劲地转回头看向岸边。好友已经跳进船里,支着浆想要赶来。他顶着巨龙起飞时剐在身上的厉风冲他们比了一个手势,夏油和家入愣在原地,最终眼睁睁看着恶龙飞远,消失在天空尽头。
有人又惊又惧,颤抖着问巫女:“龙会被触怒、降下死亡的惩罚吗?”
巫女遍布沟壑的脸上看不出神情,只哑声道:“一切都是命运。”
不提祭典上的人们如何惊慌失措,五条倒是十分悠哉地享受了一番海景。
龙飞行的速度疾如狂风,但五条自己能飞得更快。途中下了一场暴雨,他甚至好心地用无下限术式帮龙遮风挡雨。
等到远远能看到一座龙骨铸成的小岛时,五条知道他的旅途要结束了。
“喂,你真的打算吃了我吗?”
龙当然不会回答。
“好吧,”五条自说自话,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做作模样,“那就别怪我揍你了。”
只一瞬间,他从龙爪中脱身而出。
龙给人类以恐惧和敬畏,有很大程度是因为它巨大的身躯。动物对巨物的畏惧是与生俱来的,就像人类对蝼蚁不屑一顾,人类在身躯数十倍之大的龙种眼中也不过是蝼蚁。
但世上总会有些例外,这大概出自造物主的恶趣味。
五条拉住龙的尾巴尖——就算是尾部最细的位置,他一手也握不住——轻巧地向右边一撇,恶龙庞大的身躯便如同被炮弹击中,歪斜着倒塌下去。
“吼——!”
剧声龙哮之下,连大海都震颤着掀起波澜。待漫天水雾散去,五条悬在空中,与停在低处的恶龙对视。
龙爪轻点在海面上,下一秒,巨龙展翼腾飞。
这场人与龙的打斗持续时间并不算长,但等五条后来回到人类社会中时听到了不少传言。以讹传讹到最后,事实已经被歪曲成有两条巨龙为了争夺祭品而内讧。
“它们吐出的烈火烧干了几百里的海水,刮起的狂风遮天蔽日,海啸险些吞没沿海的城镇。”
虽然并未造成伤亡,但五条担心会有人找他赔钱。他有一头龙要养,实在赔不起,所以装作没听见迅速溜了。
总之,在汹涌海浪稍稍平息后,五条坐在龙骨之上,高声说:“出来吧,我又不会吃了你!”
安静了半晌,远处传来一道清亮的嗓音:“你是骗子!我才不要相信你!”
听到这样委屈的控诉,五条不禁失笑。他起身向前一步踏空,随着重力坠落。在从数百米高的龙骨顶端落下的中途,他似乎听到那条龙惊慌地叫唤了一声。
龙确实被吓到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救人时,身后忽然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
“我在这儿呢,”五条笑嘻嘻地说,“别紧张。”
龙瞪圆了眼睛盯着他,本能地呲出利齿,看起来像只虚张声势的小狗。
五条假惺惺地安慰道:“真的,我不吃你。”龙小心地向后退,想要逃走,五条又说:“我叫五条悟,你呢?”
龙有些犹豫。和五条比起来,他现在更像是只被大反派掳去打牙祭的倒霉蛋。
“虎杖。”做了许久心理建设,龙最终小声嘟囔道,“我叫虎杖悠仁。”
五条快快活活地拍了下他的肩,虎杖小幅度抖了抖,“悠仁君!那么今后我们就是邻居了,要好好相处哦!”
虎杖苦着脸说:“你会飞的不是吗?不行我带着你飞也行,快回家去吧。”
五条已经溜达开了。这座由骸骨组成的巨大的岛屿被无边的大海环绕着,他站在龙骨边缘,远眺天边尚未消散的打斗造成的异象。
光怪陆离的色彩悬浮于海与云之间,随着微风游移挪动,像一只无形的手在以天幕作画。
虎杖试探着走到他身后两步,暗自琢磨现在把他一脚踹下去能不能成功。
五条忽然问道:“这里的晚霞一直这么美吗?”
虎杖看了看他视线所向的地方,老实回答:“那不是晚霞,是龙火和水气折射出来的影子。和你们人类说的海市蜃楼差不多。”
“你还知道海市蜃楼?”
虎杖支吾了两声,不服气地说:“我又不是什么都不懂。”
“是吗?”五条转过身看着他,“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虎杖在地面上张望一下,然后捡起一块小石头。他走到骨壁边,用石尖刻下自己的名字。
五条跟在他身后,在他得意地指着“虎杖悠仁”四个字时淡淡说道:“你为什么要学人类的文字呢。”
因为虎杖会写字,五条把写信报平安的工作全权交给了他。他从嫁衣的裙摆上随手撕下来一片丢过来,虎杖手忙脚乱地追上去才没让绸子随风飘走。
虎杖一边用草秆沾着章鱼墨汁(捉住那只章鱼时,他碎碎念:“都是这个人类的错,不要怪我。”)写信,一边底气不足地抱怨道:“你自己直接回家去不就好了?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啊。”
他努力劝说起来:“你们人类虽然像蚌肉一样脆弱,寿命又短,但是头脑很灵活,在人聚居的地方好吃的好玩的都特别多。我这里什么都没有,你肯定很快就会感到无聊的!”
五条说:“那就等到我无聊了再说喽。”
“我保证我绝对不会去找人类麻烦的!”虎杖指天发誓,“你不用担心我报复!”
五条说:“我没担心过啊。”
虎杖整个龙都蔫了,“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五条说:“不干什么。”
信写完后,虎杖拼死拒绝去送信,声称自己如果化作龙形飞过去会引起大恐慌的。
“那你之前去掳我走的时候怎么不怕造成恐慌?”
虎杖很委屈,“因为你唱了龙之歌啊!听到那支歌后,我会失去理智。”
五条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又问道:“那你怎么恢复理智的?是被我揍得太痛了吗。”
虎杖瞪他,最后埋下头不情不愿地回答:“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喜欢。”他飞快地抬眼瞥了下五条,“看到蓝眼睛时,我会清醒一点。”
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五条放过了虎杖,自己回去送信。如他所料,人们决定按兵不动,只有夏油和家入几人暗自收拾行装准备去救他。他趁着夏油暂时不在,把那片绸子放进卧房后便悄悄离开。
回到岛上时,虎杖仍坐在原地,愁眉苦脸地和章鱼说悄悄话。
“怎么,不欢迎我?”
虎杖原地蹦了起来,章鱼被他失手扔进了海里。虽然看不出章鱼的神态,但五条很确定它的八条触手都在表达“得救了”这一情绪。
“你还回来干什么啊?”虎杖又气又怕地说着,一边还紧张兮兮地捂住了脸。
五条笑道:“不用那么怕我,我不会打你的。”
他带了些食物来,坐下后便摊开包裹挑拣两样开始吃。五条刻意装作不在意虎杖的样子,那条笨龙便逐渐放下了警惕。
等虎杖慢吞吞蹭到了五条身边的十米处时,五条问道:“想尝尝吗?”
虎杖犹豫几秒,最终凑上前随手拿了一样又躲到十米外,盯着五条没有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之前没见过这种形状的蛋糕……”
他打量着手里的食物,这是一种近几年新流行起来的甜品,五条很喜欢。虎杖试探地咬下一口,因为用力过猛里面的奶油被挤出来,糊了他一脸。
“唔!”
虎杖睁大眼睛,但口中甜蜜的滋味却告诉他这种食物并没有危害。他咽下嘴里的奶油,咕哝了句“果然好甜”,然后伸出舌头想要舔掉鼻尖上的。
龙的舌头尖而长,他用一张稚气无害的少年面孔吐出龙舌,这非人的景象透露出一丝诡异。
“噗哧。”
五条捂着嘴低笑起来,虎杖立刻看向他,“你笑什么!”
“吃东西吃得满脸都是,悠仁真是个笨蛋。”
虎杖涨红了脸,磕磕绊绊地为自己声辩。可五条嘴皮子不是一般的利索,虎杖一条龙根本说不过他,最后气哼哼地躲到骨壁背面去了。
天黑下来后,虎杖带着五条去找地方休息。他在人形时无法飞行,五条便拉着他的手带他飞。一人一龙降落在龙骨岛上勉强算是地面的地方,徒步攀过风化成石的骸骨,在一处平整无风的石壁边安顿下来。
两人背对着背躺下,虎杖睁着眼发呆。四周陷入稠密的黑暗里,只能听到遥远的风声和身后人类浅浅的呼吸。
五条突然轻轻问道:“如果我打不过你,你会把我吃掉吗?”
虎杖闷声说:“我不吃人,这都是你们人类自作主张的误解。”
“那之前的祭品都去哪儿了?”
沉默。
许久之后,虎杖不知道五条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他用气声回答:“已经一百年了,他们早就死了。”
五条在晨曦中醒来,坐在硬邦邦的骨地上发了会儿呆,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虎杖脚步轻快,明明是真身庞大的龙种,在凹凸起伏的地面上奔跑时却像一头轻盈的鹿。
“吃吗?”
一夜过去,虎杖似乎已经接受今后要和五条分享龙岛的事实。他捧着满怀的果子,献宝似的展示给五条看。
五条选了一只,掰开红色的外皮咬了口果肉,很甜。
他问:“你知道这种果子叫什么吗?”
虎杖正忙着吃,含糊回答:“不知道。”
五条叹了一口气,“笨蛋。”
等解决了早饭,虎杖坐在五条对面,严肃地说:“既然以后要一起生活了,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五条歪歪头,“怎么,难不成有条小母龙会定期来找你约会?放心,我不会打扰你们的。”
“……”虎杖噎了一下,“才不是!我是世上最后一条龙了!”
“好吧,你继续说。”
虎杖整理了一下心情,勉强又摆出一张严肃的脸,“岛上随便你逛,但是有一个地方你绝对不能去。”他抬手指了指头顶,那上面横突的峭壁是龙的齿骨。
“从下向上数第二十八根牙齿,那里你绝对不能去。”虎杖不笑不闹的时候,面孔终于显露出些许非人的冷酷,“如果你闯进去,我会杀了你。”
五条点点头。
在虎杖走远后,他低声说:“真是笨啊——对人类而言,除非你反倒希望他去做某件事,否则才不能说这种话呢。”
一人一龙便这样一起生活了下去。
虎杖作为一条龙平日里没有什么消遣,坐在龙骨顶端眺望海与天是他最常做的事。五条却是绝对闲不住的人,他强拉着虎杖到处乱跑。
虎杖焦头烂额,“你既然还是想要在人类社会里生活,那就放过我不行吗?”
五条说:“不行哦。”
两人肩并肩行走在集市中,这里远离五条的故乡,因此他不需要掩饰自己的容貌。时不时有女人向五条抛来挑逗的眼神,他心情好时会回一个微笑,但大多数时候都视而不见。
“啊,这个果子岛上也有!”
经过一个水果摊时,虎杖停顿了一下。摊主正招揽客人,闻言殷勤地说道:“正当季的火龙果,我们家的可甜了!”
虎杖看了看外皮鲜艳的果子,摇摇头,“我不怎么爱吃这个。”他转向五条,“你不是爱吃吗,要不要买?”
水果摊的棚子上挂着油灯,摇晃的灯光洒进五条的眼睛里,明灭不定。他说:“谁告诉你我爱吃的?”
虎杖愣了愣,没有回答。
两人又逛了一会儿,虎杖看什么都好奇。一个套圈的摊子又吸引了他的注意,看着虎杖亮晶晶的眼睛,五条笑着说:“想试试吗?我们还有一点余钱。”
虎杖殷殷点头,接过老板递给他的竹圈时笑得很灿烂。
他准头很好,五条曾见过他以龙形在海边扑腾着捕鱼,那些鱼简直像是自己跳进龙的嘴里一样。五条认为这与龙种的捕食天赋有关。
不过和传说不同的是,虎杖对金灿灿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他接连套中了木质工艺品、首饰甚至是一小块掺了杂质的金子——那可是老板忍痛放上来吸引客人的噱头,一直摆在最难套中的死角——但每次套中时他的欢呼都如出一辙,像是奖品的价值不会影响玩耍本身带给他的快乐。
最后一个圈,虎杖犹豫了一下。老板在旁边气若游丝,看起来都快要站不住了,虎杖一无所觉地对他说:“我想摸摸那只兔子。如果套中了,你能让我摸摸它吗?”
五条这才反应过来,虎杖根本没理解套圈的规则。
他正想告诉虎杖,你套中的东西全都归你、包括那只兔子时,老板已经迭声说了好。
虎杖开开心心地道谢,五条便忽然觉得无聊。被坑了的是这条笨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沉默地看着虎杖轻松套中兔子,老板连忙抱起兔子塞进虎杖怀里。虎杖接过的动作有些僵硬,但还是满面欣喜地捧住兔子,轻轻揉搓了好几下。
“就这么喜欢这小东西?”五条冷不丁开口。
虎杖头都没抬,“嗯,喜欢。”
“为什么?”
虎杖说:“是热的,很温暖。”
龙的身体上覆盖着坚硬冰冷的鳞片,他栖息的岛屿也不过是另一条龙风化后的骸骨,终日终年,他能拥抱的只有冰凉的海风。
龙岛的夜风总是很大,五条没想过虎杖会觉得冷。他忽然想告诉虎杖,我也很暖和。
最后五条只是说:“要带回去养吗?”实际上他已经在思考岛上有什么草能喂给兔子吃了。
出乎意料的是,虎杖摇了摇头。
五条无端烦躁起来。就像他之前无法理解龙为什么会喜欢兔子,现在他也无法理解虎杖为什么不愿意养这只他喜欢到连视线都不愿挪开的小畜生。
明明五条都已经决定纵容他养了,他为什么反倒畏缩起来?
“这又是为什么?”
五条的语气有点恶劣,虎杖却全然听不出来似的。他的声音里仍带着喜爱和温柔,双眼紧紧盯着怀里脆弱而温暖的兔子:“寂寞的兔子会死掉的。岛上只有它一个,它会很寂寞。”
五条怔了怔,轻声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句话?”
虎杖专心逗弄兔子,没听到这个问题。
在外面疯玩了一阵子,五条似乎进入了倦怠期。回到岛上后他不再折腾着要到人类城镇里玩,每天只懒洋洋地坐在龙骨顶端看海。
“不无聊吗?”
脚步带着淅沥的水声,虎杖整个龙湿淋淋的,在他身边坐下。相处了那么久,他没有一开始那么抗拒五条了,两人间的距离不过一拳。
“海很美嘛,所以不会无聊。”
虎杖不太理解,他看这片海看了千百年,早已经失去兴趣了。
五条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天的‘晚霞’,只有龙火才能形成吗?”
虎杖正慢吞吞地拧裤脚上的水,只点了点头。
“在人类聚居地见不到吗?”
虎杖漫不经心地说:“见不到。如果有龙在人类聚居地喷了那么多火的话,那里就既不会有人类,也没法聚居了。”
五条没再说话。
虎杖后知后觉地转头看了看他,犹豫一下才问道:“怎么了?你想看吗?”
五条笑笑,“我说想的话,你会为了我制造出那种美景吗?”
“也不是不行。”虎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掩饰似的追问起来,“真的有那么好看吗?人类不都很害怕龙吗?还没有其他人说过龙火好看。”
五条有点得意,“那是因为他们太弱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可是最强啊!”
“哦哦!”虎杖的双眼明亮,里面是纯然的崇拜,“你可真厉害啊!”
五条蹭了蹭鼻尖,“我想看,做给我看吧。”他别过脸,“拜托啦,悠仁。”
“好!”
那天虎杖在海面上翻腾了几个小时,海天相接之处弥漫的绚烂蜃景直到真正的晚霞出现时都没有消散。等巨龙玩闹到精疲力竭,他滑翔着飞向龙骨上那个小小的人影,闭上双眼感受龙骨在体内融化重组,化为和人类一般无二的皮囊覆盖在他非人的灵魂之上。
五条展开双臂,在龙骨所化的漫天金屑中接住他的龙。
虽然岛上的生活很惬意,五条仍然需要回到城镇补充必要的物资。除了糖分之外,他也需要更换衣物——野性的生活方式让他在衣物上的损耗远大于之前,而虎杖则一副完全不理解为什么非得穿上衣的样子,在五条再三勒令必须穿戴整齐后才不情不愿地披上件敞怀衬衫。
虎杖很不解:“最开始那几个月你也嫌弃过我不穿上衣啊?”
这次五条决定回故乡看看。
他们趁天黑降落在当初虎杖带走五条的湖面上。五条从出发起就一直喋喋不休地描述那时巨龙的威猛派头,用词过于浮夸,以至于虎杖脸涨得滚烫,连声叫他闭嘴。
夏油还没回家,五条领着陌生龙闯了空门,十分不见外地扫荡光厨房里所有甜味的食物。
直到深夜,夏油终于回来了。和任何一个正常人一样,他先是对于自己家进了贼万分警惕,提着武器踢开门后顿时傻在原地。
“……悟?”
五条上前给他一个拥抱,“杰,想我吗?”
家入从高大的夏油身后探出脑袋,“笨蛋,你还记得回来。”
一年未见的好友先是简单寒暄了一番,等三人在桌边坐下后夏油才看向虎杖。他尽力克制自己眼神中的探究,只礼貌地询问五条:“你带了新朋友来。”
五条笑眯眯地说:“这是虎杖悠仁。”
虎杖笨拙地伸出右手。他不太清楚现在的礼仪是不是握手,毕竟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类介绍给人类了。
夏油在正要握住他的手时听到五条补充了一句:“哦对了,悠仁就是那条龙。”
“……”
夏油坚强地和虎杖握了握手,同时在桌子底下踢了五条一脚。
不管怎样,虎杖和五条的朋友们相处得还不错。夏油和家入决定把虎杖当作从乡下来的老实小孩看待,毕竟虽然他的年纪大概有四位数,但大多数时候和所有普通人类一样,被五条诓得毫无抵抗力。
夜谈的最后,家入哄着虎杖喝了酒。
“不难喝。”虎杖咂咂嘴,评价道,“不过也不好喝。”
五条哼了一声,“我就说吧,酒没有什么好喝的。”他话音未落,虎杖已经一口气灌下了瓶中所有的酒,“——喂悠仁!”
虎杖放下酒瓶,看起来还挺清醒的。五条稍稍安心,却在下一刻眼看着虎杖丢开酒瓶,撑住桌面起身。
“哇哦。”家入平静地感慨道。
哪怕被束缚在人类的躯壳内,龙的本性仍是傲慢而强势的。虎杖翻身跨坐到五条的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熠熠发光的龙瞳中流淌着这个古老种族独有的威严。
沉重的压迫感在室内无声弥漫开来,夏油和家入悄悄对视,确认不是只有自己受到了影响。他们都紧绷着神经,警惕龙会突然发难。
然而,龙的嗓音却满含温柔与眷恋:
“。睛眼的美最的过见所我有拥你”
从他口中吐出的是某种神秘的不为人所知的语言,可五条却莫名能听懂。
“是吗……”他轻声说,“那我送给你好了。”
虎杖露出一丝苦笑。他摇摇头,然后垂下眼凑近,带着酒精气味的吐息扑打在五条的鼻端,直到嘴唇相碰。
五条讨厌酒精,但虎杖口中的酒味好像没那么讨厌。
这次回岛前,五条又多采购了一些床单和柔软的被褥。
坏事总会在安宁中降临,以至于令五条怀疑,那些与彼此相伴所获得的快乐都不过是诱他麻痹的致幻剂。
那天虎杖捕食时飞得远了些,五条坐在骨岛最高的地方等他,等到有点犯困。他的脑袋忍不住一点一点,猛然惊醒时下意识仰头,结果不小心扯到了侧颈上的伤口。
虎杖意外地有咬癖,在亲热时他偶尔会丢掉理智,那双闪烁的龙瞳中燃烧着的是纯兽性的渴欲。这种眼神让五条觉得自己在龙的眼中不过是被圈养起来的猎物。
龙会以利齿向伴侣示威,用恐惧和威吓维持地位大概是这个种族血脉中流传的本能。五条的心脏会为贴在动脉上的齿尖而战栗,但更多觉得他可爱。
“虽然当时很刺激,”他小心地碰了碰那枚牙印,现在已经不出血了,“可是还是会痛的啊……”
这不过是甜蜜的烦恼。实际上反转术式可以瞬间治愈伤口,但他更想留下这些痕迹,因为清醒过后的虎杖看到齿痕时,表情会很有趣。
五条无聊到开始自言自语,“话说,龙的牙齿都那么锋利吗?悠仁已经拼命克制了,但仅仅是贴在皮肤上也会造成伤口。”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与牙齿相关的事——
“从下向上数第二十八根牙齿,那里你绝对不能去。”
五条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别人不让他做的事。
然而第二十八根牙齿上和其他每一根牙齿都没什么不同,五条在齿面形成的地面上转悠了两圈,没有发现任何会让虎杖要求他回避的东西。他有些扫兴,随意往壁上一靠,小声哼起龙之歌来。
虎杖说这支歌会让他失去理智,可对五条而言,这只是一支能够召唤他的龙的歌。
比虎杖出现得更快的是龙骨上的异变。和虎杖变形时一样的金屑凭空弥散开来,五条转过身,在骨壁的深处,一条幽深小道从金屑后展露出原貌。
五条抬步走进小道,他不知道自己会在尽头看到什么,但不论是什么,这都是他自己选的。
不过几步之后,身后的日光便仿佛被黑暗吞噬殆尽了。五条的视野中空无一物,但他的步伐始终笃定,呼吸也不曾乱过半分。直到他走了很久,按距离肯定已经身处巨龙的头骨深处了。从某时开始,前方显露出点点幽蓝的微光,那应该就是终点。
他不禁加快步伐,近乎无尽的漆黑甬道中只有脚步的重叠回声,这些回声又在催促他再快些。
等到终于抵达终点时,五条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太惊讶。他站在那些玻璃瓶前,无声计数。
虎杖到的时候,五条刚刚数完一共有多少个瓶子。
“有那么多收藏品,看来你的年龄比我以为的还要大。”五条漫不经心地说道。
“不要小看长生种的寿命啊,我还没成年呢。”虎杖走到他身边,与五条并肩站定,“另外,这些不是收藏品。”
“不是吗?”五条轻笑了一声,“我死后,我的眼睛是不是也会被放进一个玻璃瓶,然后永远藏在这里?”
数十只蓝眼珠被保存在透明的玻璃瓶中,满满摆了一面墙。它们的虹膜仍然鲜活明亮,像是海与天都被收入其中,又慷慨地将天光洒满这一隅骨室。
它们美得令人毛骨悚然。
虎杖没有回答五条的问题。他甚至不愿再直视五条,只是平静地说:“你做了我不允许你的做的事,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不杀了我吗?”
虎杖正专注地看着那些蓝眼珠。他的双眼中映着莹莹蓝光,五条看不清那里面藏着的到底是喜爱还是疯狂。
“我做不到。”
五条没有再问。
五条讨厌酒精,所以夏油给他调了份不含酒精的鸡尾酒聊表心意。
家入试着安慰他:“你们中间有物种隔离,本来就不太合适。”
五条闷闷地说:“隔离又怎样,我是男人他是雄龙,本来也没打算下崽子啊。”
“其实你应该庆幸的,”夏油转变方向,换另一个角度劝他,“那是一条龙,你和他呆在一起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五条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悠仁打不过我。”
夏油也没话说了。
面对头回失恋的友人,家入和夏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两人正眼神交流着要不要跑路,五条忽然抽噎一声。
“悠仁是骗子!明明说过我的眼睛是他见过最美的眼睛!”五条都要委屈死了,“怎么还藏了那么多别人的眼睛呢!”
家入和夏油都十分无奈。正常人看到那种连环杀人犯物证现场一般的景象时第一反应应该是害怕,但五条的神奇脑回路直接岔进了吃醋这条路上去。
“是啊是啊,这说明他就是喜欢蓝眼睛而已,”家入干巴巴地说,“这种负心汉、不,负心龙你就不要再想他了。”
灯光下,五条双目朦胧,确实是一双极美极美的蓝眼睛。他用力眨掉眼泪,水滴从白睫毛上溅落的景象可以画进人鱼泣泪成珠的童话插图里。
“可我的眼睛是最好看的!他怎么还不满足!”
夏油说道:“你的重点不太对吧?那些眼睛应该都是人类的,很可能就是过去千年间被献上的祭品。”五条沉默下来,“你还活着只是因为他杀不了你,否则说不定你的眼睛现在也已经被装进玻璃瓶里了。”
家入表示同意,“他也说了,没有杀死你仅仅是因为做不到而已。”
沉默半晌,两人都以为五条被说动了。可五条开口时只是问了一个问题:“悠仁说‘做不到’,真的是因为我比他强,所以他杀不掉我吗?”
夏油和家入回答不出,五条也并不需要他们的答案。
“没有发生过的事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一件事,”他喃喃自语,“悠仁是我的龙,但我的龙曾经有过其他饲主。”
友人离开后,五条疲倦地睡了过去,他的梦里又一次浮现出那片在海上升起的绚烂的蜃景。虎杖说人类不可能见过这种龙火形成的美景,所以他没说过,他很小的时候就在梦里见过了。
没有祭龙这一环节的祭典对五条而言只不过是一场喧扰的闹剧,更不要说在两年前他惹出了大麻烦后所有人都对他侧目而视,他对此实在是很厌烦。
五条勉强顺着友人们的心意玩了一会儿,找到机会便偷偷溜走了。
没有人知道巫女婆婆的年龄,但大部分人都相信她曾见证过百年前祭龙的祭典。枯槁如木的巫女正静坐着冥想,一阵夜风拂来,烛火晃动着熄灭,只余一缕轻烟摇摇晃晃着飘散。
她仍闭着眼,“你来了。”
五条丝毫没有打扰人家的愧疚。他靠在桌边,随手捡起桌上的小摆件把玩,“婆婆,你每天没完没了地祈祷,不会很无聊吗?”
“你从不祈祷,那么想必你也从不会无聊吧。”
五条没想到这老太婆说话竟然这么辛辣。她其实讽刺地没错,他都快无聊死了。
以前在龙岛上,五条以为每日每日看海已经足够无聊的了,但直到回到故乡这数月,好友们想尽办法带他玩闹,他却还是觉得空洞无趣。
五条知道,自己只是在想念他的龙。
“婆婆,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您。”终于捡起一点尊敬,他郑重地问道,“您真的见证过上一次的祭典吗?”
巫女直截了当地点了头。
五条悄悄深吸了一口气,再问出的问题已经几乎是肯定:“你也认识那个祭品。”
像是陷入了回忆,她过了半晌才回答道:“是的。那个人和你很像,也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
五条有点恼,“那条笨龙就这么中意蓝眼睛吗?”
巫女忽然笑出了声来。她嘶哑的嗓音笑起来像是用指甲刮擦木板,刺耳又令人不适。五条硬着头皮等她笑完,终于,她清了清嗓子,哑声说:“龙并非因为中意蓝眼睛而中意你。”
“什么意思,”五条烦躁地咂舌,“你倒是说明白一点——”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婆婆,是因为、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时间舌头都不听使唤了,“您是说……”
巫女却再没理会他。
祭典早已结束,整座城都陷入沉睡。夜深后天上飘起了雪,五条从巫女婆婆隐居的住所赶回来,降落在湖边趁天黑偷船。
四周静谧安宁,只有雪花缓慢降落的声音。小舟被推进水里,五条翻身上船,撑着浆滑向水中央。
他有好一阵子没有唱过龙之歌了,但当他开口时,旋律似乎早已等在喉中,迫不及待地倾泻而出。
夜风将悠扬歌声吹散,一直吹到遥远的龙骨之岛上。一曲结束,五条站在风和雪中间等待,他心不在焉地想,如果龙不来,他就再唱一次。
好在他的龙没让他等太久。
仰头看着巨龙盘旋着伏低飞近,五条笑着说:“你终于来了。”
雪夜的风很冷,但五条照例用无下限帮虎杖挡风。锐利的龙爪箍在他的腰上,一点都不疼,他玩笑似的拍拍锋锐闪光的爪尖,“悠仁,你要小心别弄伤我哦。”
龙低低吼了一声作为回答。
回到龙岛时,天边晨光熹微,龙将他的祭品轻轻放下,然后在点点金光中化为人形。
五条抢先接住他,拎着虎杖的腰掂了掂才放他落地,“瘦了点呢。”
虎杖的神情有些复杂,但还是下意识回嘴:“你才是瘦了吧。”
五条立刻摆出一张可怜的脸,“是啊!都说相思成疾,我可病得不轻啊。”
“什、”虎杖先是一惊,反应过来后又急吼吼地说:“明明是你自己走的!”
五条摇头,“明明是你赶我走的。你本来就是故意想让我看到那些眼睛的,不是吗?”
虎杖埋下脑袋,不愿意承认。
“唉。”五条叹了口气,“每次都这样试探我,就算是我也是会生气的啊。”
虎杖一愣,“你……你记得?”
五条狡黠一笑,“不记得,诈你呢。”
虎杖的表情空白了一下,再次气恼起来,“你又骗我!”
“我骗过你什么?”五条沉声问道,“难道不是你仗着我转生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一直把我骗得团团转吗?”
虎杖张口结舌,支吾半天自暴自弃地说:“你每次死前都骗我说下辈子不会再来找我了!”
五条还没来及说话,虎杖便倒豆子似的说了下去:“龙不应该和人类在一起,因为人类虽然像蚌肉一样脆弱,寿命又短,但是头脑很灵活,在人聚居的地方好吃的好玩的都那么多。龙和人类相反,是最长生最强大也最无趣的种族。这份无趣原本是可以忍受的……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原本是能够忍受这份寂寞的啊!”
他像是个被欺负了的小孩,委屈地控诉道:“只有几十年……每一次、每一次,你只能给我几十年!然后我就不得不等,等你转生后再次召唤我。有时上百年你都没有出现,我好生气,但是你都不记得,我都没法对你发脾气!”
五条默不作声地给他擦眼泪,虎杖哽咽两声后继续说:“如果不再见你,说不定我就能重新习惯只有自己了。所以我每次都和你约定好下次不再召唤我,可你没有一次守约。”
他又叽叽咕咕地埋怨了许多,埋怨五条回来,又埋怨五条回来得太慢。他说话颠三倒四,听不明白他到底是在怪五条害他寂寞,还是在怪自己反复剥夺了五条作为人类的人生。
等虎杖告一段落,五条说:“对不起,我让你等急了。”
虎杖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刚才只是在任性。
五条又说:“我总是让你等太久,为此才留下眼睛来陪你。但是我没法放开你,所以以后还会再让你感到寂寞,对不起。”
虎杖声音嘶哑,“别再说对不起了。”
“那你愿意原谅我吗?”
虎杖抬起头看着他,抿了抿嘴。许久之后,他说道:“龙和兔子是一样的。”
五条一怔。
虎杖解释道:“太寂寞的话,龙也会死的。我是最后一条龙了,你们人类不是会去保护濒危动物吗?你可不能让最后一条龙死掉啊!”
五条失笑。他垂头亲了亲虎杖的额头,“嗯,我会保护好你的。”
END
*火龙果在《他是龙》原语种中意为“龙的心脏”。虎知道,他是装不知道故意给五吃火龙果的。
wb上加了1K+不影响剧情的内容,想看可以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