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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宝宝睡觉特别安静，睡姿也很规矩，长年习武的身体仿佛一台精准的机器，不失眠，不赖床，睡眠如同待机，闭眼就能睡着，睁眼就能工作。

　　虽说冯宝宝入睡快，却很容易醒，毕竟身体已经养成了时刻待命的习惯，所以略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

　　说到这不得不提张楚岚，睡觉不老实，特别多梦，而且经常失眠。翻来覆去睡不着还算好，好不容易睡着了，一会说梦话，一会踢被子，烦人得很。当他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冯宝宝可没少被折磨，一晚上醒十多次都算少的。

　　有段时间她干脆不睡了，就盯着这祖宗。小楚岚平时拉着个脸，睡觉却很“活泼”。把他奇形怪状的睡姿画成册告诉别人是武功秘籍估计也不会有人怀疑。从床头转到床尾的乾坤大挪移都是小菜一碟，摔到地上还依旧呼呼大睡的强悍本领，冯宝宝研究了很久也没明白是怎么做到的。

　　除此之外，张楚岚的动静也很多。有时能听见他念叨爷爷，又哭又笑；有时莫名其妙地扑腾，被子把身体缠住了也不知道，弄得一团糟才皱眉安静下来；有时也突然惊起，心有余悸地瞪眼喘气，眼眶红红看着夜色不知想些什么。

　　冯宝宝一度以为这家伙生病了，让狗娃找人偷偷检查张楚岚的身体，结果就是单纯梦多。她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没做过梦。

　　起初她根本没有记忆，自然无梦可做。直到被狗娃一家收留，记忆的齿轮才开始转动。后来她被遗弃山野，数十年如一日地等待，白日一遍又一遍地咀嚼那些回忆，即便如此，睡梦依旧和无边无际的夜一般漆黑和虚无。

　　做梦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她无从得知，于是偷听某人梦话，猜测梦的内容就成了冯宝宝守夜的消遣。

　　张楚岚越长越大，个子高了，睡觉也安分不少。不再做稀奇古怪的动作，不再嘟囔亲人的名字，也不变脸，像个躲在壳里的蜗牛蜷成一团。但他睡得还是不安稳，总是半夜醒来坐着看天花板发呆，后来躲在厕所抽烟，单薄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宛如孤魂，烟头的火星是一簇将灭未灭的鬼火。

　　冯宝宝终于不用担心被吵醒，可以一觉睡到天亮，却有些不习惯了。没有梦话可听，她只好听风声，听虫鸣，听张楚岚抽烟，吸气吐气，循环往复。

　　张楚岚原来是不抽烟的，但男厕总能遇到三五成群偷偷抽烟的家伙，半是起哄半是强迫地递来烟。冯宝宝随时准备赶走那些人，只要张楚岚拒绝，可是他没有。

　　她不懂小小一根烟为什么让人着迷，也不明白他被呛得涕泪横流依旧坚持吸烟的原因，更不知道为什么张楚岚要迎合别人。自从他长大，冯宝宝越来越看不懂他的想法，只能安静地听夹杂着苦辣烟味的叹息消散在深夜的黑暗里。

　　之后她和张楚岚成为搭档，住一栋楼。她在一楼，张楚岚住二楼。宿舍楼隔音一般，楼上有什么动静她听得一清二楚。张楚岚关灯很早，但睡得很晚，或许是失眠，睡着后大概一两个小时会醒一次。偶尔会摸黑起来洗把脸，然后脚步虚浮地踱步到阳台。这时上楼，就能看到他趴在栏杆上抽烟，但是如果被发现，他立刻会把烟掐灭，藏在手中——不知道为什么，张楚岚尽量避免在她面前抽烟。

　　“宝儿姐你怎么还不睡？”他压根没听到对方的动静，时间这么晚，还以为已经她早睡着了。

　　“醒了。”冯宝宝很平静。

　　看着她清明得像是从未睡过的双眼，张楚岚尴尬地陪笑道：“我是不是吵醒你了？”状似不经意地翻转手腕，烟从虚握的拳头中落下，消失在茫茫夜色。

　　其实就这点声响，冯宝宝是无所谓的，她早习惯了。为什么自己要出现呢，她也不清楚。她没拆穿张楚岚销毁证据的小伎俩，“睡不着？”

　　张楚岚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如实回答：“有点。”

　　微凉的夜风拂过，空气中残留的烟草味散了些。张楚岚一言不发，安静地看着她，鼻梁和颧骨盛着一捧月色。冯宝宝忽然发觉张楚岚确实是长大了，那个瘦得像猴子的小屁孩，一晃已经长成了棱角分明的大人。

　　“做梦了？”冯宝宝上前几步，走到他身边。

　　他确实前不久才做了场梦，但那体验并不美妙，他不知道该不该说。

　　“做梦是什么感觉？”

　　宝儿姐很少这么刨根问底，张楚岚终于没忍住开口道：“宝儿姐你没做过梦？”

　　“没有。”她答得很干脆，“眼睛一闭一睁，就睡醒了。”

　　这也难怪她会这么在意。人与人的差别真大，张楚岚失眠多梦，有时打盹十几分钟，都能梦三五回，若是美梦也就算了，可偏偏尽是噩梦，醒来就像没睡一样，浑身疲惫。

　　看着冯宝宝向往的眼神，他心情复杂地笑了。宝儿姐羡慕他能做梦，却不知道自己也羡慕她一夜无梦。

　　“梦里的感觉其实和现实差不多，不过梦很混乱，不讲逻辑。什么样的梦都有，谁也不知道自己会梦到什么。”张楚岚抬头看着月亮。他以前经常被噩梦吓醒，现在都习以为常了。

　　“那你都会梦到什么？”显然冯宝宝的好奇心已经被完全勾起，她关注张楚岚那么久，从没听他和别人说过他的梦。

　　“我不记得了。”张楚岚莫名有些心虚。

　　冯宝宝眨眨眼，有些失望，“醒来会不记得梦吗？”

　　张楚岚没开口，只是点点头。冯宝宝没再说话，现在她离张楚岚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即便如此，她还是没能明白张楚岚的心思，真奇怪。

　　“时间不早了，宝儿姐你回去睡吧。”还是张楚岚最先沉不住气，“这次我保证不吵。”

　　冯宝宝想起狗娃以前睡不着的时候，徐姨就会给他哼歌，于是转身走回房间。原以为对方是默认他的提议要下楼睡觉，没想到冯宝宝竟然停在了他的床边，张楚岚有些窘迫，往另一边挪了挪：“宝儿姐你这是干什么？”

　　“躺下。”

　　“宝儿姐你这是……”

　　“哄睡啊。”冯宝宝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没事，我看徐姨哄过好多次。”

　　张楚岚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谁二十多岁了还要人哄睡啊？！“不不不，不用了，宝儿姐你去休息吧。”

　　冯宝宝自认为贴心地补充道：“我绝对不告诉别人。”

　　是这个问题吗？

　　“你睡不着会吵到我。”

　　冯宝宝显然已经不想废话，把他按在床上，一锤定音。

　　事已至此，张楚岚只好闭嘴。床边影影倬倬的身影，随着动作散发着暖暖的淡香。

　　察觉到某人眼神乱飞，冯宝宝直接用手掌盖住他躲闪的眼睛，隔着薄薄的眼皮，她感受到张楚岚的眼球在轻微颤抖。

　　这不是拿我当小孩子吗，张楚岚心想，但又不敢不领情。他笃信，如果他不配合，冯宝宝真的敢一掌把他劈晕。

　　冯宝宝的手掌微凉，轻轻地盖在眼上有些发痒，腕口隐隐传来沐浴露的花香，明明他们用的都是一样的沐浴露，他却觉得对方身上的更好闻些。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他竟然真的有了些困意，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发现对方的配合，冯宝宝满意地将手抬起，放在张楚岚的胸口，缓慢而有节奏地轻拍着，低声哼唱起那首熟练于心的《黄杨扁担》。

　　她的手暖乎乎的，他的心好像也随着轻拍的动作一起一落，摇摇晃晃。

　　“宝儿姐，一定要这样拍吗？”张楚岚感觉自己像个婴儿，不免脸上发热，有些害臊。

　　“嘘。”一根手指按住他的唇，张楚岚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安静点。”

　　原来清亮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些气音，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缱绻。

　　张楚岚不敢再想了，闭着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冯宝宝早习惯了，也没管，继续轻声哼着歌。

　　伴着歌声，他感觉意识像掉在夏日柏油路上的冰棍，模糊，融化，停滞，消失。

　　下午四点的阳光正好，明亮而不炽热。她坐在晃晃悠悠的大巴车上，张楚岚熟睡的脑袋也摇来晃去。刚才还一点一点的脑袋现在已经靠在了她的肩膀睡着正香，冯宝宝也没有意见，还体贴地给他盖了毯子，毕竟守护张楚岚的睡眠，就等于是守护她的梦。

　　多亏了冯宝宝的哄睡，张楚岚总是睡得很香。

　　作为回报，有空的时候，张楚岚会和她分享做了怎样光怪陆离的梦。他的梦总是特别神奇，充满了惊险刺激的情节和意想不到的反转。比如梦到自己被诡异又恶心的怪物叫醒上学，发现自己的同学们来自各种各样的种族：兽人、恶魔、史莱姆、植物……而他这个普通人类竟然成为他们哄抢的对象。

　　或者下班回家的路上遇见特大暴雨，精疲力竭地回到家却差点被人枪杀，这才发现自己是一位神秘特工，肩负着行险于死地解救世界的重任，正被仇家围追堵截。亦或是在窗边欣赏美景时忽然被人推下楼，濒死之际忽然从空中浮起，越飘越高，开启了环游世界的悠闲之旅。

　　当张楚岚绘声绘色讲述自己的梦境时，冯宝宝总是听得特别认真，到精彩处还会情不自禁地鼓掌惊呼，完全的捧场王。听张楚岚讲梦，如同听一场好莱坞大制作电影解说，就好像她也一起进入了梦中体验那些截然不同的人生和冒险，酣畅淋漓，让人心潮澎湃，越发向往起神秘的梦来。

　　每当她准备入睡时，就会一边回忆张楚岚说的梦一边想象那样的场景，期待着自己也能梦到一样的内容。

　　可她还没等到做梦，张楚岚先变成了瞌睡虫。晚上睡觉都不用哄，自觉就早早睡了，甚至白天看到她都会打哈欠，好像她是个行走的安眠药，匪夷所思。

　　“张楚岚。”

　　冯宝宝回来的时候，一如往常喊他的名字。对方没有回应，她也坦然自若，或许在睡觉吧，她想。

　　门口堆了好几个快递，她拿进来放在玄关，关上门。一边卸下身上的东西，一边想着等会晚饭吃点什么。她蹲下来认真看了下快递单:张楚岚买的衣服，里面也有顺手带她的一份；看网上视频种草的零食，饼干猪肉脯饮料，都是她的手笔；还有崭新的游戏卡带——她的眼睛亮了，她盼这个快递好几天了，从发售开始她就和张楚岚商量着一起玩，一想到等会张楚岚的高兴样，她的心越发轻盈。

　　她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冬至，吃饺子也不错，冰箱正好还有一包韭菜猪肉饺子。她开心地放下快递，轻快地走向卧室，开灯，果然看到一个鼓囊的被子包。

　　“张楚岚。”冯宝宝又叫了一声，依然没动静。今天睡这么晚。她挠挠头，掀开被子一角，张楚岚看起来睡得很熟，一动不动。

　　明明是别扭的睡姿，张楚岚却觉得是睡得最好的一觉，他从来没睡过这么沉的觉，神清气爽，连一丝起床气都没有。来不及感叹绝佳的睡眠体验，他就迫不及待地抓住冯宝宝：“宝儿姐，这次我梦见你了！”

　　趁着现在，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记，他要立刻告诉对方，不然、时间就不够了——

　　为什么？

　　“你梦到我什么？”

　　西斜的阳光穿透大巴的车窗，照在眼睛上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好像太阳炸开了，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林，车上的乘客，身边的人，一切都被光淹没了。但是一点温度也没有。

　　挥动双手，终于碰到了什么，冰的。让人不安的，心慌的冰冷。不妙的预感降临，略微用力拍了拍他的脸颊，还是没有反应。

　　冯宝宝急了，把被子扯开。他还保持着熟睡的姿势，表情平静，但是身体已经僵了，冷，刺骨的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一遍又一遍喊他的名字，颤抖着掰开他蜷缩的手脚尽力让他平躺着，用力却又小心翼翼地按压他的胸膛，尽管她能感受到皮肉之下是一片寂静的空虚。

　　怎么会这样呢。她不敢相信，明明昨天还有说有笑，说好了一起玩游戏的，你买的新衣服还没有穿。你不是说想和我一起穿吗。

　　你起来啊，你看看我。胸口好像被堵住了，明明张着嘴却呼吸不到一点空气。不管怎么看，他都是一副睡着的样子。柔顺的长发乖巧地披在脑后，纤长的睫毛，微张的眼。随着按压胸口的动作，他的眼睛闪过点点光亮，冯宝宝惊喜地凑上前又绝望地发现那只是灯光的反射。原来光亮的，水润的眼睛已经蒙上了厚重的黑。皮肤的血色在消退，头发也凌乱不堪不再顺滑，变得粗糙干燥，像枯草一般灰暗。

　　毫无疑问，这还是他，这就是他。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能感觉到属于人的那一部分正在消散，他正在变成一个物体，陌生的冰冷的如同掉在雨后湿泥地上的垃圾，肮脏的，臭的，丑陋的。

　　不，不对。他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像有泪光，两颊凹出圆圆的窝，手指是细长的，有力而温暖，头发滑滑的，发尾有些扎人，喉结被裹在薄薄的皮肤下，轻轻一碰就会上跳下窜，接着他就会闷笑着佯装生气来握住她恶作剧的手指，后背贴着他的胸膛，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越是回想，就越是模糊。好像有关他的一切都要随着他的灵魂离去。

　　按压的动作停了，不知不觉他的姿势又朝着最开始的样子恢复，如同孩子一般幼稚的可爱的睡姿。

　　眨眨眼，雨落了下来。

　　他永远不会再出现了。他再也不会对她笑，抱住她，喊她的名字了。

　　胸口很痛，好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啃，她是一颗被蛀空的树。

　　扎着辫子的高挑身影蓦地出现在余光，她的心忍不住猛地一跳。身体习惯性地，不经意间脱口而出一个名字，明明听不到声音，却很熟悉，好像自己曾经无数次地说过，念过，喊过。

　　张楚岚。

　　小于听到了，没有说话。冯宝宝也反应过来，如坠冰窟。

　　公司给冯宝宝配了新的奴隶。第一次见到那人，一阵恍惚差点以为他出现了。

　　她知道是谁的主意，为了让她快点恢复，故意挑了个和他相像的人。她问那人的名字，对方只说，宝儿姐叫什么都行。

　　她想了很久，到底还是没叫出那个名字。那天他穿着一件白色短袖，上面印一条鱼，于是叫他小于。

　　她清楚地知道他们不一样。他们的声音不一样，他比张楚岚更高，也结实一些。他饭量挺大，能吃能睡，不像张楚岚总是想很多，把自己想得吃不好，睡不好，瘦的能摸到骨头。工作是个愣头青，血气方刚，不像某人说一句话要在脑子里想几百遍。他很能喝，几大瓶白的下去也不见脸红，比酒后遛鸟的那谁厉害多。

　　他们一点都不像。越是相处，冯宝宝越明白，张楚岚是特别的，谁也没办法替代。张楚岚已经不会回来了。

　　她开始和新搭档工作，一起住宿舍，一起早出晚归，一起出生入死。就像曾经和张楚岚一样。

　　“这是你的吗？”他拿来一瓶饮料，是开过的，剩了三分之一。

　　冯宝宝看一眼就想起来，是张楚岚死前一天喝剩的，那剩下的三分之一是给她留的，她当时吃饱了就随手放在一旁，后来彻底忘了。

　　“扔了吧。”她这样说。

　　接着她又看到了其他东西。曾经盖着张楚岚的，他们一起挑选也一起盖过的棉被；张楚岚的衣服，崭新的，原本要和她一起穿的衣服；张楚岚的剃须刀，他当时找了很久没找到以为丢了，原来掉在这个角落……

　　在张楚岚死之后，她陆续收拾过很多次东西。这个房子的每个角落，每一寸空间，都有他的身影，她花了很长时间把他的影子赶走。现在却还是能找到这么多他曾经留下的痕迹。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面无表情地把那些东西丢进垃圾桶。看着有关张楚岚的，能证明他存在过的东西消失，崭新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东西填满那个房间，将其取而代之。

　　张楚岚死了。不会再回来。

　　她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冯宝宝本来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

　　“宝儿姐，我和他真的很像吗？”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但仍然忍不住偷偷看他。他低下头时，长长的头发挡住他的眼睛，那种她无法描述的气质，像，太像了。

　　她忘不了。或许这辈子也忘不掉，张楚岚死了，也把冯宝宝属于他的一部分带走了。

　　冯宝宝开不了口。他自顾自道，张楚岚长什么样呢？

　　她这才想起张楚岚除了办公事的证件照根本没留下什么照片。

　　他有一头及肩的黑发，摸起来滑滑的。墨黑的眼睛，总是藏着她读不懂的情绪。因为总是皱眉，眉间有浅浅的皱纹。嘴唇很薄，能说会道，但是面对她却总是说不出什么。

　　就像，就像现在这样。

　　张楚岚转过头，目光专注地看着冯宝宝。“宝儿姐，你真的没做过梦吗？”

　　冯宝宝摇了摇头，一脸困惑地回答：“没有。”

　　张楚岚的表情突然变得认真起来，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宝儿姐，要记得吃饭，按时睡觉，吃完记得洗碗，我可不会再帮你收尾了。”

　　难言的焦虑涌上心头，如同沸腾的水烫得蜇人。

　　说着话冯宝宝的目光游移周围。她突然察觉到他们周围一片空旷，附近原本熙攘的人影全然不见。她慌乱地举目望去，只见双眼接触到的，全是静谧的空白。

　　他站起来，脸因为逆光变得模糊不清，似乎在朝她微笑。坐在地上的冯宝宝，情急之下把他的手牢牢地抓住。

　　张楚岚轻轻地看着她，宛如看着自己最重视的人一般，温暖的手揉揉了她的头，“没事的，宝儿姐，你总有一天会梦到的。”

　　话音正落，那一瞬间的画面就像被按下倒带键，极速地消退，烟消云散。

　　冯宝宝一下子惊醒，猛地坐直了身体。刚刚那一切都是……梦？

　　她下意识地开口，声音沙哑而微弱，“张楚岚，我好像...我好像做梦了。”

　　话语中的得意和惊讶还未完全褪去，冯宝宝转过头，身侧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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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官粮吃的我饿得报复社会（）

希望能描写出做梦那种毫无关联和逻辑但是丝滑转场且做梦人毫无觉察的感觉。

开放结局（残留一丝良知

1.

明日香说要回母校看看，真嗣瞪大双眼：“这么短的假期，居然要回一趟德意志吗？”

明日香笑得狡黠：当然。

后来真嗣才知道，明日香把假期返校后那几天统统请掉了。据说她把请假条拍桌上的时候，扬起眉毛，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

东治锐评：当时她满脸写着“胡作非为”。

葛城美里居然爽快地签了字，还在名字旁画了只小小的线条飞机，寓意一帆风顺。

事后美里逢人就说，“明日香当时就像只翘起尾巴的瘦版加菲。”

绫波丽不做置评，去机场送她。

“今天天气，超级好。”明日香怪模怪样地模仿成年人寒暄。

“不算好。”绫波丽平静地反驳。

“而且没风，超级热。”绫波丽皱着鼻子，有些困惑，在明日香看来她是在嗅探气象台撒谎的蛛丝马迹。

明日香的棉裙因无风而垂着，几条米黄色的飘带微微颔首，若是有风，它蔓延开，空气萦绕裙身如水波状的暗语。

裙子的主人动身了，裙摆在烈日下闪烁一下，隐入人群。

等绫波丽回过神来，甚至忘了明日香有没有和她告别。

2.

“不重要啦。”

渚薰笑着打消绫波丽的顾虑，道没道别什么的，小事一桩 ，况且从上午想到现在也太夸张了吧？

真嗣坐在一旁同情地苦笑：我倒是可以理解她，一件糗事就可以折磨我好几个晚上了。

“哪次？”

“把汤连面一起撒到美里身上的那次，情急之下居然说了声谢谢惠顾……咦不对啊，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糗事？还问我哪次？”

“现在知道了嘛。”

反应过来的真嗣砸了个抱枕过去，没打中，渚薰则用胳膊埋脸，嗤嗤地笑开了。

绫波丽不理他们，亮起手机屏幕。

明日香更新了一条推特：

【准备挑点礼物给父老乡亲们。】

还附有一张玩偶店的照片，玩偶叠了一堆又一堆，明日香的手遥遥指着一只木着脸的土豆，丑萌丑萌的，放在货架最高层。

渚薰也刷到了：“诶，这土豆长得有点像你父亲。”

真嗣凑过去看：“你是指这土豆跟他一样，整天臭着脸吗？”

“嗯。”渚薰忍俊不禁。

“那算了吧，细看这土豆还是有点萌的。”真嗣咂舌，当机立断狠狠吐槽。

绫波丽夹在中间叹了口气，明日香临走前跟她说，到德国后绝对要把当地最丑的特产打包送她。

绫波丽依稀记得自己回了句“荣幸之至”，客客气气，似乎在反击明日香刚开始故作古板的寒暄。

此刻，她双击屏幕，那只土豆玩偶被放大了无数倍。

“没那么丑，确实有点萌。”她转过头，称许真嗣的眼光。

3.

明日香拿起话筒，打了一通国际长途，直达绫波丽的那种。

“去我房间找一下我的笔记，很厚一本，锁在抽屉里。”

明日香伸手在空气里比划了几下，转而想到话筒对面的绫波丽看不见，悻悻放下，补充：“钥匙在枕头下面。”

抽屉“喀”一声打开，露出摞起来的信纸，散落得稀稀拉拉的杂物，而一本牛皮封面的本子被单独放在角落中，似乎主人有意把它摆放得醒目些。

绫波丽没有多怀疑，把本子挑出来后，便把抽屉锁住，钥匙利落归位。

“找到了，发个地址给我，我寄过去。”

“寄过来干什么？”明日香笑吟吟地说，“这就是让你看的，虽然不要求写读后感，但要仔细看完。”

——？？？

——绫波丽闻言抬起头，瞳孔地震，满头问号。

刚想多问几句，结果电话被明日香利利落落地挂断了，像是生怕她拒绝似的。

因此绫波丽稳坐地板，心如止水，翻开了第一页，并做好了牺牲晚餐时间的打算。

她定睛一看，第一页空白。

4.

再翻，还是空白。

再再翻，纸面皎洁如故。

换了正常人可能就要甩手骂人了，这不糊弄人嘛。

换了心细的人可能会找找本子里使用痕迹多的地方，但明日香的笔记本页页均匀，缺少比较价值，从而掐断了第二条路。

好在绫波丽也不算啥正常女孩。

她一向对他人的嘱咐较真，明日香嘱咐她说要仔细看完，她就真的会一页一页翻看完。

——哪怕页数五百。

功夫不负较真人。

真给她找到了：第七十二页有字，篇幅不小，题目被人用蓝墨水匆匆划了几痕，尖锐而干涩。

【做了场怪梦】

旁边批注一行小字，墨渍未干，绫波丽估摸着这行批注应该是明日香新添的：【记下来让你也疑惑一下，不谢】

再往下才是正文。

5.

【梦到乱七八遭的同班同学了，还有绫波。】

【梦境里，我从站台走出来，抬头就看到绫波和班长、真嗣那些人走在前面。】

【喊了班长一声，发现自己的喉咙干哑得发疼，她没听到。】

【后来去叫真嗣，又是充耳不闻，】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呼喊绫波的名字，只是远远地瞪着她。】

【她和那几个人拽着书包带子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走。】

【不是那种讨人嫌的跟踪。】

【是东京的交通地图决定了我必须在回家前和他们走同一条路，除非我今晚露宿街头。】

【我跑不到前面去，脚步一快嗓子就痛得发麻，不知道这两个部位是通过什么连接的，有违常理。】

【天，我那样子一定很奇怪。】

【后来绫波不经意地回头，和我的眼神撞上了。】

【看不出什么反应。】

【人偶女孩。】

【忽然，绫波停了下来，旁边的人就跟什么都没发现一样，绕过她走远了。】

【她停在路边，一直停到我经过她的时候，伸出胳膊拦住我。】

【我质问她莫名其妙的行为。】

【“等你。”】

【“为什么等我。”】

【“因为回过头的时候，看到了你的眼神，那么凶狠，那么可怜。”】

【“所以等你。”】

【绫波古怪又笃定的回答震动了空气中的尘埃，我忽然有点喘不过气。】

【凉气，凉气，嘶嘶地从尾椎骨冒出，身体的水分在蒸发，皮肤缩着，缩着，变得皱巴巴的，来自喉管的痛觉却戛然而止。】

【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想尖叫却发现喉咙根本发不出声，胆汁一股股往上涌。】

【简直要发疯、】

【我打了她一巴掌。】

【绫波被打后根本没有反应，反而抬眼看我。在她的眼瞳里，我看见自己像个泪流满面的疯女孩。】

6.

绫波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看这内容，显然不是普通笔记，会不会我把人家的私密日记本当成笔记本来看了？

掏钥匙，走流程，再来一遍。

结果扒来扒去，抽屉里没有其他本子了。

也许明日香早料到她会再检查一遍抽屉，索性把里头的本子都移到别的地方去了——主打一个叫人死心。

于是绫波丽重新把抽屉锁好了。

她继续看。

往后翻，下一页仍是空白——这次主打一个死性不改。

7.

第二篇出现在两百六十三页。

没有标题，文章旁简单地注了个②，意指第二场梦。

【照样恶心，照样恶心。】

【心脏被压得喘不过气，似乎在为着什么而难过。】

【绫波又造访了我的梦，也许是因为上次她没和其他人走掉。】

【她在和陌生的男人接吻，身后贴着一张大大的海报，张牙舞爪地昭示天下这一天是“国际接吻日”。】

【梦里的我看到如此离奇的景象，居然没觉得哪里不对劲，那时候，我在想：只要理由正当，谁都可以请求绫波帮忙，他当然也可以。】

【“好亲么？”男人走后，我嘲讽她。】

【停顿，她回头看了看我。】

【“挺好亲的。”】

【我心里暗暗想着要把她咬死，却不敢看她的眼睛，于是恶狠狠地朝她道别，默默祈祷我们再也不见。然而她只需瞧我一眼，我就明白她心底有一面镜子，明晃晃得让人恐慌。但她什么也没说，冲我笑着挥了挥手。醒来后一身冷汗。】

【醒来的我问自己，为什么不敢看她，是怕在绫波的眼瞳里看到一个非常脆弱的自己吗？如果是，那也太幼稚了。】

【脆弱。】

【她是人偶，就算咬死她，也还只是人偶。】

【脆弱。】

【人偶而已。】

【脆弱。】

【脆弱。】

绫波丽再往下读，只看见一行接着一行的【脆弱】，杂乱不堪，连绵不绝。

半晌，绫波丽笑了。

“这还真有点奇怪。”

8.

绫波丽破天荒地打乱了自己的计划，她轻轻合上笔记本(如果这叫笔记本的话)，走出房门，准备就餐。

现在，她还未做好继续翻下去的准备。

至少等明天。

她得整理好思绪，再继续看下去，今天睡前还要把事情统统复盘一遍。有条不紊，人偶质地精良的发带转动流畅，惹人艳羡。

但人偶的胸腔微微发疼，似乎明日香变成了一颗蛰伏的种子，凶狠又可怜地抓紧人偶木质的躯干。来年剖开，全是不甘的泪渍与啮痕。

  

绫波丽如有所感地捂住咽喉，险些以为一颗种子要从中破土，横贯，然后结出一枝因苦痛而喘息的花朵。

  

9.

第三场梦记载在第四百零一页。

整体乱糟糟，标题和批注都没有，看来彼时笔者心情不佳，一提笔便直奔正文。

【起初只有我一个人，坐在灰雾沆砀的草原中心。】

【后来出现人类，陆陆续续，逐渐来齐了。】

【当最后一位来宾入座时，人们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我被人簇拥，位居主位，一头雾水但也无所谓，跟着鼓掌。】

【他们大声欢笑，击掌欢呼，像在庆功，也像堕落。】

【后来我看见真嗣同我一样，坐在人群中发呆，我猜他在等渚薰，便问：“是在等他？”】

【真嗣茫然地抬起头，“谁？”】

【“渚薰啊。”】

【“渚薰是……？”】

【我疑惑地看着他，却发现他并没有和我开玩笑的心思，他只是单纯困惑而已。我抬手摸摸脸，一片冰凉，手心压着嘴唇，颤抖不已。】

【“那么你忘了个人。”】

【“是很重要的人吗？”】

【“不重要。”我盯着他的双唇，那里隐约透出苍白，像是色彩逐渐流失。“忘了就忘了吧，要是去找的话，会很累，很焦虑，还很痛苦。”】

【我忽然想起自己冰凉的嘴唇，那里是否也在流失色彩？我环顾四周，没有镜子。】

【我也忘了谁吗？我不知道。】

再往后的内容是大片杂乱的墨渍，涂涂改改，又被刻意的笔触叠上，遮掩。

绫波丽跳过它们，继续看。

10.

【心情很差，我开始控制不住脾气，无端地乱发泄一通后，周围的人笑着体贴我。】

【加持拍了拍我的膝盖，表示安抚。我不理他，把膝盖缩了回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找不到真嗣了。后来才反应过来，他只是悄无声息地走了。是去找渚薰了吗？我不知道。】

【我也要走。】

【但和他不同，我不去找任何人，我去换换气。】

到这里，涂痕笔渍又挨挨挤挤地叠了上来。

绫波丽跳过，继续看。

11.

【我漫无目的，挑了个莫名的方向便往前走，直到与真嗣重逢。】

【真嗣问我：“你也在找谁吗？”我说不，本小姐心无所系，没谁可找。】

【真嗣没回答我，他垂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我们为什么会重逢呢？在相同的路径上。”过了一会，他又问我。】

【“可能是因为，你寻觅的样子太像流浪，而我流浪的样子又太像寻觅，所以我们的路径在某一程度上悲哀地重合了。”】

【他抬起眼看我，久久不说话。】

【我看见他的眼瞳中，倒映出一个瘦巴巴的，倔强的，嘴唇一直在颤抖的自己。】

【心头一惊。】

【“绫波……丽。”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吐出这样一个词。】

【真嗣笑了，他的泪水从眼中滴落，在胸前长长地流淌，“看来你也找到了。”】

【我们挥了挥手，就此别过，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渚薰。】

这次没有涂痕了，只是大量的留白。

绫波丽做好了再翻多页的准备，结果指头捻过一页，就出现了几行字。

12.

【我一度困惑自己为什么找不到她。】

【后来我知道了。】

【咬死，眼睛，道别，挥手，醒来。】

【明明是在梦中，我却浑然无觉，而且清晰地记得上一个梦最后的内容。】

【或许我不应该道别。】

再往下是一大片乱涂乱画。

绫波丽在其中依稀辨认出一行摘抄，不知道从哪本书上找的：

【“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旁边是批注：【恭喜你完成挑战，(旁边画着歪歪扭扭的简笔画微笑)，不用继续翻了，因为至此以后我就没做过梦了。】

绫波丽分明看见了批注，手却一刻不停地继续翻。

似乎冒着风险，在确认什么，在挽救什么。

可是后面真如明日香所说的，什么都没有了。

13.

绫波丽安静地坐着，然后打了一通电话。

“看完了？”

“嗯。”

“那就……” 明日香不知道在想什么，话筒对面有窸窸窣窣的响动，绫波丽判断她在整理东西。

“那就——当没看过吧！”明日香大笑着，掐断了电话，像极了恶作剧。

“嘟嘟”的声音传来。

绫波丽抿着嘴唇，点点头说好。

14.

两周后，明日香回到东京，手拎着鼓囊的大小购物袋。

东治和剑介怪叫：果然是来孝敬咱父老乡亲的啊！

明日香没反驳，一人给了一脚后，分发礼物。

大家分到手的都是玩偶，真嗣发到了背着行囊的旅行兔子，渚薰发到了萝卜。

明日香笑得开怀，光彩明媚，无比动人。

但她没给绫波丽任何玩偶。

就像是从未做过梦。

15.

两天后，绫波在课桌肚里发现一只丑萌丑萌的土豆。

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知道我那天为什么不跟你道别了吧，傻子人偶。(旁边用蓝墨水画了颗超严肃的土豆)】

哦，原来是这样。

这回，绫波丽笑得抽抽噎噎。

End.

*在此鸣谢来自@庭宇静  的倾情约稿！！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