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茂灵]爱久见人心
·蹭茂灵粮挺久,交个团费后继续蹭【
·OOC,我觉得最OOC的是小蕾【???
·1.3W+的对话流式口水聊天文,懒得校对惹
[茂灵]爱久见人心
01.
高中卒业的那一天,影山茂夫向灵幻新隆表白了。
他穿着漆黑的校服,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了领口,唯有皮肤是雪白的——即使影山已经坚持锻炼了好几年,他的脸色依然略显苍白,当那双波澜不惊的瞳孔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什么东西的时候,那股天生的阴沉感还是有点儿挥之不去。
他就这么笔直地站着,像个中了石化咒...
·蹭茂灵粮挺久,交个团费后继续蹭【
·OOC,我觉得最OOC的是小蕾【???
·1.3W+的对话流式口水聊天文,懒得校对惹
[茂灵]爱久见人心
01.
高中卒业的那一天,影山茂夫向灵幻新隆表白了。
他穿着漆黑的校服,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了领口,唯有皮肤是雪白的——即使影山已经坚持锻炼了好几年,他的脸色依然略显苍白,当那双波澜不惊的瞳孔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什么东西的时候,那股天生的阴沉感还是有点儿挥之不去。
他就这么笔直地站着,像个中了石化咒的乌鸦,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那样死板:“我、喜、欢、你、师、父。”
灵幻新隆:“……”
他被自己弟子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连带着手里卒业证书上的烫金字体都变得硌手起来——但所幸他的厚脸皮在这个时候也没有偃旗息鼓,灵幻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把手伸进口袋里,接着以熟练的姿势朝着影山的脸上狠狠撒了一把食盐!
“什么恶灵,居然敢附身在我的弟子身上?!”他像在跳草裙舞,绕着呆滞的影山茂夫手舞足蹈地撒了一圈盐,“没听过世纪的天才灵能力者——我灵幻新隆的名号吗?我劝你趁早离开我弟子的身体,不然我就让你尝尝我最新修炼出来的微分子型超度秘术!”
“……”影山抖了抖头上的超市大促销食盐,“我没有被恶灵附身,师父。”
“哦,龙套你清醒过来了啊,”灵幻马上停了动作,很关切的帮着他抖落衣服上的盐巴,“那个恶灵居然连你的身体都能够侵占,看来是个高级货,你还是要提高警惕——不过你师父我已经把他轻轻松松地消灭了,因为你是我徒弟,所以这一次就算是你的免费体验哦,下次我就要收费——”
“刚才不是恶灵,”影山在他地喋喋不休中插了一句嘴,“就是我在向师父告白——啊。”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又一次迎面撒过来的食盐,用灵能力挡了下,盐像雪一样簌簌落下,灵幻朝他摊开了手,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承蒙惠顾灵幻相谈所的除灵业务,请付费3000日元。”
影山:“……不是的,我没有被附身。”说着又被撒了一把。
灵幻:“好的好的,后续服务6000元多谢惠顾。”
绕是迟钝如他也看出灵幻是故意的了:“师父是在装傻吗?”
灵幻新隆奇奇怪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可能,我一直是业内收费最低价。”
“……”
饶是脾气再好的人也被磨出了火气——影山想过师父知道自己心意后的各种反应,有不敢相信的、有不能接受的、有婉言拒绝的……但是他没有想到,师父竟然会把这一切装作没发生过,好像他的心意、他的喜欢、还有这些年的忐忑全然是一个笑话似的。
他已经隐隐有些生气了,灵力也因为他情感的波动而躁动不安起来,带动着纷纷落下的樱花花瓣刮成了一股粉红色的小型旋风:“师父,要我说多少次也可以——我喜欢你,要是你还是想装作没听到的话,我就说到你承认为止。”
灵幻惊讶地看着这个弟子。
这些年,他已经越来越能够掌控自己的情绪——不再刻意压抑排斥自己的结果是影山茂夫变得比以前感情更加外露,对自己灵能力的运用也越发臻备,已经很少出现灵力失控的情况……那么眼前的超能力是他真实的愤怒吗?还是用来“警告”他而刻意制造出来的现象呢?
灵幻熟练地猜测着弟子的心事,脸上的惊讶倒是演得活灵活现:“你……没有被恶灵附身?来真的啊?”
很快他明白了影山确实在愤怒着——那一团粉色的旋风很快变成了飓风,旋转着把他们头顶上的樱花树直接给薅秃了,灵幻几乎能听到那越来越刺耳的空气撕扯的尖啸声,大声制止了他的行动:“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龙套,你再这样下去就是破坏公物了!”
影山沉默地盯着他。那修剪整齐的锅盖头在他脸上笼罩出一片阴影,下面是看不出表情的眼——不过它此时尖锐如针尖,也叫灵幻有了点儿芒刺在背的紧张,不由得咳嗽了一声。
碾碎的樱花瓣成了粉末,洋洋洒洒的从二人头顶落下来,而灵幻看着这个已经快要和他差不多高的孩子,脑中的应对措辞闪过了千万条,又被他一一否决——在龙套面前说谎和装傻几乎成了他的本能,日久天长,他简直忘了要如何诚实地表达自己,想了半天还是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盒子塞到影山手里:“喏,卒业礼物,这可是我……算了。”
他本来想顺势说“这可是我下了血本买的”,又觉得眼下再扯东扯西就是火上浇油,本着快刀斩乱麻的心态,灵幻强行让自己进入了工作状态,终于敢直视弟子的眼睛:“龙套,你所谓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喜欢就是喜欢的意思,”影山的眉心浮现出一道浅浅的纹路,“师父不相信我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给了你什么错觉,”灵幻拂去肩上细碎的花瓣,“但是你这个年纪的人总是容易把喜欢和别的什么感情弄混淆……喂喂别这么盯着我,我又没有否认你,知慕少艾是很美好的事情——就算对象是我这种已经30多岁的大叔。”
他如此从容不迫,反而叫影山忐忑起来,表白前那宛如胃里吞了铅块的坠胀感再度复苏,手心里也不自觉渗出了冷汗——他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云端上,灵幻的声音距离他越来越远,他茫然地看着对方一张一合的嘴唇,心里不合时宜地想着:我在和小蕾表白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好像是,好像又不是。那个时候他刚与内在的自己和解,小蕾的拒绝就像是在他已经燃烧殆尽的情绪上又添了一把余火,他当时好像迟钝地点了点头,等到回头走了好几分钟后才反应过来小蕾究竟说了什么。
灵幻没注意到自己的徒弟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或者说他强迫自己无视掉了,盯着自己擦得发亮的鞋尖,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是抱歉啊,龙套,我是不可能答应你的。”
铡刀终于落了下来。
影山的喉咙滚动了几下,问道:“为什么?”
灵幻:“……”怎么还问为什么的?!
本来以为已经脱离苦海,结果一抬头才发现万里长征走了第一步——灵幻的表情像是吞了一只苍蝇,不由地扶额:“你就别问了吧……”
影山朝着灵幻走了一步,充分展现了一个KY合格的自我修养:“为什么?”
“……”灵幻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还不明显啊?我们可是差了十四岁。”
“年龄不是问题。”
“年龄就是问题。”
灵幻好像被触到了什么逆鳞,突然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势:“难道我要欺骗自己和你一样才十八岁?”
影山忍不住辩驳:“我会长大的!”
“我还会变老呢,”灵幻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要是告诉你‘年龄不是问题’、‘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我会等着你长大’,那根本就不是喜欢——只有贪恋年轻肉/体的人渣才会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我可做不了这样的人。”
他垂着头,盯着自己粉色的领带。
那是他昨天新买的,西装也特意熨烫过,皮鞋亮得几乎能反光,须后水好像喷得有些多了,于是在今天一群四五十多岁的父母之中确实年轻得像个毛头小子——但是灵幻新隆心里清楚,他早就已经过了热血青春的少年时期,也早就不再幻想“我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他的性格和本质早已完全定型,不可能再有什么改变了。
他看了一眼完全呆滞的影山,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好像话说太重了……其实这些话我不用说,你早晚也会明白的——你的朋友们还等着你,快去吧。”
“……不是的,”影山迟滞地开口,像小孩子般不知所措地抓住了灵幻的衣服,“师父,你不用给自己加这么严重的罪名,我知道你不是——”
他说到一半,几个同学们远远的看见了他,大声吆喝着走了过来:“喂——影山!要过来拍照啦!”
影山还想说什么,灵幻在他的后背上重重地推了一把:“去吧。”
他声音里带着点儿叹息,又好像在笑,重复了一遍:
“——去吧。”
02.
16岁的时候,影山茂夫第一次见到了师父的女朋友。
那是一个凉爽的秋天,小酒窝没和他一起,耳边很安静,书包轻飘飘的,相谈所楼下的便利店正在进行牛奶的打折促销,影山茂夫一边分心想着今天的晚饭,一边推开了相谈所的门。
“师父。”
他说出了一如既往的开场白,却惊讶地发现一个女人坐在灵幻新隆的位置上——她留着及肩的长发,皮肤很白,眼睛很大,穿着一件OL常见的职业小西装,看到影山后温柔地笑了起来:“小弟弟,你找谁啊?”
影山呆了几秒钟,退到门口,看到了挂在墙上的“灵幻相谈所”的招牌,又看了一眼这个女人:“……你是谁?师父呢?”
“师父?”女人咀嚼了一下这个词,从位置上站了起来,笑眯眯问道,“你的师父叫什么名字?我或许认识他哦。”
影山再度确认了一下她并非恶灵,身上也没有显现出超能力,谨慎地说道:“……我的师父叫灵幻新隆。”
女人在听到灵幻的名字后,眉眼一下子就舒展开来,含着笑意道:“原来是新隆啊……他出门去买烟啦,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她这副理所当然的问询态度让影山有些不悦,于是再问了一遍:“你是谁?”
非同寻常的戒心叫女人愣了下,随即有些哭笑不得:“你不会把我当做什么坏人了吧?我叫平野小百合,是新隆的女朋友。”
“女朋友”这个词语一下子把影山砸得晕头转向,他扶着沙发坐下,心里想着:这是什么新的诈骗方式吗?用师父女朋友的身份来让别人放松警惕,然后来套取灵幻大师的成功的商业机密?
也许他的动作太呆若木鸡,女人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你没事吧?找新隆有什么事吗?”
影山盯着眼前的杯子想,茶叶是之前一个客户送的,师父把它装在了一个铁制的零食盒里,她却知道,那应该是真的。
她真的是师父的女朋友。
一旦套上“师父的女朋友”这个称呼,原本普通的平野小百合顿时变得金光闪闪起来,影山敬畏地打量着这位小姐,不由地说道:“……我都不知道师父他交了女朋友。”
平野有些好笑:“你才多少岁,告诉你这个做什么。”
她说得自然,影山却感到了一种被冒犯的不适——他习以为常地把这点儿情绪压下去,突然听到门把手拧动了一下,是灵幻回来了。
灵幻叼着一根烟,悠悠闲闲地走进来,在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影山后很惊讶:“你怎么来了,我没打电话啊。”
影山站起来:“今天社团活动结束得很早,我就顺路过来了。”
“……这样啊,”灵幻把还有大半截的烟灭了,对着平野小姐介绍道,“这是我引以为傲的大弟子——影山茂夫,我一般叫他龙套,别看他年纪小,其实是个很可靠的家伙。”
——听起来好像他桃李满天下,有一足球队的徒弟似的。
灵幻又对着影山道:“看来你们也提前认识了,小百合是我老妈介绍的,算是同乡吧,又都在调味市工作,就想着先交往着看看……嘛,就是这样。”
在徒弟面前介绍自己的女朋友有些怪,灵幻不愿意说太多,平野倒是对着影山笑着眨了眨眼:“这下子相信我不是坏人了?”
影山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想要道歉却说不出口,灵幻则风轻云淡地帮弟子解了围:“没事,谁让我看起来比较像孤独终老的类型嘛。”
“你小时候还是很受欢迎的,”平野回忆着,“小学女生都争着抢着要当你的同桌,因为你学习又好,运动也不错,没想到班上最不受欢迎的那个捣蛋王孩子都有两个了,你居然还没结婚,让我运气好捡个漏。”
灵幻得意洋洋:“意思我现在还是很受欢迎啰。”
平野忍俊不禁:“对啊,你已经从少女杀手变成妇女之友了。”
两人互相聊了会儿过去的事情,灵幻才对影山道:“今天也没什么客户上门,龙套你要不先回去吧?”
影山不自觉抓紧了手里的书包:“我——”
他脑子有些乱,想说“我没事”,但又觉得有些不妥,磕巴半天才道:“……我有事情想请教师父。”
灵幻一下子就挑起了眉毛——这可真是有点儿稀奇,影山早就不是那个不愿意面对自己超能力的孩子了。升入高中后和老师同学也算相处得和睦,他们相遇那天影山问出口的烦恼现在全部成了过去完成式,加上影山其实是个什么都不愿意往外说的闷葫芦,灵幻可真是想不出他要问什么,好奇心顿时就被吊了起来:“那你说说看?”
平野小姐还要赶着回家,于是提前离开了,灵幻坐在椅子上,一边吃着快餐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要是龙套你想让我帮忙做作业我可不干——除非你付我服务费。”
影山不合时宜地想,师父还真是不放过一丝一毫做生意的机会……而且代做作业可比除灵难多了,真不愧是师父。
在短暂的惊愕和茫然后,影山现在已经镇定了不少——也许是相谈所又变成了他所熟悉的环境,今天初入时那种“被排斥”的感觉减轻了许多,他问道:“师父交了女朋友,为什么不告诉我?”
灵幻新隆:“???”
他的第一反应是岂有此理,你之前管我抽烟喝酒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当上我灵幻新隆的家长了,再这样下去那还了得,相谈所里究竟谁才是老大——当师父还被徒弟骑在头上,传出去他本世纪天才灵能力者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所以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肃穆道:“大人的事你就别管了。”
影山茂夫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灵幻很快败下阵来:“……也没什么好说的啊,还没到结婚那一步。”
影山大为震惊,喃喃道:“居然已经想到结婚这一步了。”
“不是,我说的是还没到,你的国文理解会不及格吧?”
灵幻用力地喝了一口碳酸饮料,接着吮吸手指上残留的酱汁,很明显没有分享自己感情经历的打算:“问完了就回家写作业吧。”
“师父为什么认为可以和平野小姐结婚?”
“……都说了,还没有结婚啊。”
“但是已经在考虑了吧?”影山朝着灵幻的位置前倾一点,仔细地观察着他,“为什么?”
“为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灵幻用纸巾把手指擦干净,“谈恋爱到一定程度就会结婚,组建新的家庭,孕育新的生命,你就是这么来到世界上的吧?”
“可是我从来没想过和小蕾结婚。”
“你连人家手都没牵过,想结婚的事儿也太远了吧?”
“那师父和平野小姐牵过手了?”
“……”
“师父?”
“你今天是被十万个为什么恶灵附身了吗?”灵幻受不了地叹了两声,影山注意到他的耳朵有点儿红,“赶快给我回家去!”
他不由分说地要把影山赶出去,但影山早就不是那个灵幻能背着到处跑的小孩子了,他一把抓住了灵幻的手,在他错愕的眼神中问道:“平野小姐也有超能力吗?”
“不,干嘛问这个……”灵幻尝试着挣脱出来,居然失败了,不由地怀疑地看着明明比他矮了半个头的影山,疑心他用了灵能力。
“那她相信超能力吗?”
“正常人都不太会相信吧。”
“那她对师父从事的职业怎么看。”
“她不太在意我做什么,”灵幻说完之后发现影山握着他的手突然又加重了力道,提醒道,“龙套,把手松开,很痛啊。”
影山把手松开,目光在灵幻的眉眼间游弋了几轮,突然肯定道:“她没那么喜欢师父。”
灵幻活动了下手腕,有点儿调侃意味地说道:“龙套君,你可以去开一家感情咨询所了。”
影山茂夫难以描述自己的心情。
正如他准备对小蕾告白时,师父全力支持着他一样,他也想支持并祝福师父的这份感情——但是平野小姐的脸在他的脑子里如弹珠一样来来回回的撞来撞去,他的心情也跟着波涛翻涌,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出口,但是又被灵幻这轻描淡写的态度给压了下去。
她能理解你的职业吗?
她知道你特别喜欢逞强吗?
她明白你其实根本没有灵能力吗?
影山的情绪一齐爆发,额发都飘了起来——但他早就不是那个发作起来就无法控制自己的小孩子,在深吸几口气之后冷静了下来,艰涩地开口:“对不起,我……只是有些担心师父。”
“……”
灵幻新隆愣愣地看着影山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灌下去,不由地想——除了父母之外,这好像还是头一次有人对他说担心这个字眼,而且还是出自一个十六岁少年之口,实在是有够稀奇。
影山茂夫在这方面的能力,远比超能力要更加直白地、更加直白地向灵幻新隆阐述着一个事实。
他露出了惯有的微笑:“你啊,还是多担心些你自己的事情——青春可只有一次哦。”
03.
外面下雨了。
20岁的影山茂夫为了应付魔鬼一般的期末考,在图书馆里负隅顽抗了三天——在他把脑子背成一团浆糊之后,小酒窝建议他出去转一转,于是他从善如流地放下了课本,本来准备绕着学校的湖泊跑几圈,结果一来到图书馆门口却发现下雨了。
小酒窝也没想到天公不作美:“茂夫,这是上天要你好好学习啊!”
影山摇了摇头,断言道:“我学不进去了——再看下去的话,我连今天早上的内容都要忘了。”
小酒窝心想——没救了,这家伙已经彻底自暴自弃了。
反正挂科的又不是我,他这么事不关己地想着,干脆怂恿他去找乐子:“喂,茂夫,我感觉到那个废弃的32教学楼有恶灵的气息,我们去除灵吧?”
也许是受了绵绵细雨的影响,影山有些提不起兴致:“又没什么人来委托。”
“你的情绪不太对啊。”小酒窝挺敏感。
“……”影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犹犹豫豫地,“我之前给师父发过讯息……”
“他没回?”
小酒窝凑到影山的手机前光明正大地偷看,发现影山就发了一条特别简单的“早上好,师父”,不由地吐槽:“这种短信也没什么好回的吧?”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打量着影山的脸——也许是下着雨,显得他的皮肤苍白,小时候那肉团子一样软乎乎的脸已经长开,五官轮廓分明,也就普普通通,但他现在微微皱着眉头,所以在眉心那里有一道小小的纹路,整个人就显得格外冷淡,仔细看一看还是有点帅的,不过比起他小酒窝还是差了许多就是了。
雨声微弱,但空气里湿气很重,影山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我想回调味市看一下。”
小酒窝:“……你认真的吗?两个小时的新干线诶。”
“两个小时新干线”好像触及到了影山的期末痛点,叫他不得不放弃:“我就是说说而已。”
“不,你刚才绝对是想回去,”小酒窝才不会轻易被蒙骗,“茂夫我说你啊,灵幻那家伙早就说了不会接受你了——你数数这几年你表白了多少次?都能出一本词典了!就算是吊人胃口也没有这样的,你要再这么执迷不悟下去,灵幻那家伙估计就不是不回你短信那么简单了。”
影山没说话,小酒窝又道:“你啊,就是知道他舍不得和你绝交,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去骚扰——”
“你好吵,小酒窝。”
“你在和谁说话啊?”
一个女声突然加入了进来,影山有些惊讶地转过身,在看清来人后更加吃惊了:“小、小蕾?”
他儿时的玩伴、曾经的暗恋对象、搬家后就杳无音讯的高岭蕾就站在影山茂夫身侧——她把头发剪短了,画着淡淡的妆,五官比初中时更加精致,纤细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扇形的阴影,即使是在在昏暗的天色下,也依然美得让人心里一跳。
影山几乎看呆了,等到小酒窝提醒他这样不礼貌时他才反应过来,不由得有些羞愧,说话也磕磕巴巴的:“不是,对不起、我刚才……刚才在和小酒窝说话。”
高岭蕾朝着他所指的空气里看了一眼就移回了视线,说道:“在大庭广众下自言自语,影山你还是没怎么变啊,不太会读空气。”
这话也有些KY,不过影山并不在意,反而有些笨拙地笑了:“好像是这样。”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立着,而高岭蕾也不觉得冷场,问道:“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她一说出口影山才反应过来:“对哦,小蕾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和你一所大学,”高岭蕾自问自答,“还一起选修了死亡学这门课——别误会,这都是巧合,不是我对你有意思。”
小酒窝感叹:“真是个铁血无情的美人呀。”
影山愣愣地点了点头,高岭蕾接着问:“那你还喜欢我吗?”
小酒窝:“……”
影山愣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对不起,我——”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又不是在表白。”
高岭蕾注视着外面细密的雨丝,声音比初中时多了些成熟:“既然我们互相都放下了彼此,那我就终于可以好好地和你正常接触了……你其实还挺有趣的,不过那时候喜欢我太明显了,我也没什么办法,应付不来你这种一根筋喜欢人的家伙。”
影山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舌头:“小、小蕾,原来你之……之前就知道啊。”
高岭蕾挑起了自己的眉毛:“怎么,你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吗?”
影山:“……”原来藏得不好吗。
他手心里沁出了汗,突然想起他和师父表白的时候他那从容的姿态——在那之前,他自以为把这份感情藏得很好,师父肯定不会知道……现在看起来,难道师父早就知道自己喜欢他吗?
……那其实忍耐着的人不仅是他,师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是不是也忍耐了很久?
他一定为自己的执迷不悟感到很无奈吧?
他突然觉得喉咙有些酸涩,咳嗽了几声:“小蕾,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雨停之前我都听着。”
“那个,你当时拒绝我的时候……说‘无法把我当作异性看待’,我……我能听一下原因吗?”
“你注意到了?”高岭蕾笑了下,“我没说‘不喜欢你’。”
“你的好感值还是比其他男生要高一些的,不过我们俩走不到一起去。”
高岭蕾扭头看着影山,眼眸里闪烁着些微的光:“男生们为了追我做了很多事——但是说到底,那都是男性在荷尔蒙的刺激下做出的求偶行为,我可没办法感动。”
“非洲上的雄狮为了争夺配偶,会和其他竞争者打得你死我活,它对配偶的感情难道可以称之为爱?同理,男孩子为了追求一个人而做出的种种举动,比如在楼下点亮蜡烛告白,比如每天早上为她买早餐,又比如……为她参加学生会竞选,”她对着影山眨了眨眼睛,“这些就是所谓的男孩子的优点?这就足够让我和他一起扶持着走过一辈子?一时的情迷意乱,年少的热血上头,当然是很美的,但是这可撑不起往后的那么多年。”
“因为这些‘美’和‘感动’,是很脆弱的东西,我要的不是这些——我要看到他真正的决心,”高岭蕾轻叹了一口气,“我要他能担起责任,能为了彼此而变得更好,能和我一起前进……能组建一个家。”
“真遗憾,影山君,你当时努力的方向是对的,但可惜你努力的对象不是我。”
她的皮肤在一团暧昧的空气中展现出年轻的、如珍珠般丰韵的光泽,眼里却倒映着天边熹微的光,如一朵开在悬崖峭壁上的花,美丽得肆意昂扬,却又带着不容接近的冷清。
雨停了,一阵凉意的风从远处吹来,树木上的雨水一滴滴落下,而她不紧不慢地说道:
“影山君,你有别人无法撼动的固执,也有为之付出行动的执行力——承担起这份沉重的责任,去追你喜欢的那个人吧。”
“——我保证,一定能成功的。”
她说完了,对着影山笑了一下,只身走进了湿润的天幕之下。
小酒窝琢磨着她的话,不得不感叹影山的眼光的确挑剔又独到:“真是了不得的女人,她要是有灵能力的话,肯定也是个大人物——嗯?茂夫,你去干什么?”
影山说:“我要回去学习了。”
“噢噢噢小蕾的话激发了你的斗志吗?”小酒窝一个闪现跟上他的脚步,不禁感叹女人的力量果然比哥们儿要给力,“你这算是旧情难却吗?”
“我没有。”
“本大爷就开个玩笑,你这么凶干什么。”
影山茂夫翻开课本,拿起那支钢笔——这支钢笔是十八岁卒业时灵幻新隆送给他的礼物,并不昂贵,但是很好用,即使他以前并没有用过钢笔,在大学里也渐渐地习惯了它的陪伴,每当用这支笔写下什么字的时候,他总能从里面汲取到一点属于师父的力量。
影山不由得想:我的表白,究竟肩负了多少责任?
在师父面前,他好像永远都不用承担责任——不必为灵能力的失控负责,也不必为自己的破坏负责,哪怕他当时与自我撕扯的时候把周围的人伤得头破血流,师父也只是告诉自己:这没有什么,要是想不明白也没关系,无法接受无法和解也没关系,你可以继续这样迷茫下去,反正人的一辈子就是与自我在不停的斗争。
我真的明白和师父在一起需要承担什么吗?
我真的可以忍受他会先一步离我而去吗?
我真的可以成为他能够依靠的肩膀吗?
笔尖在纸上划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影山茂夫深深吸了几口气,突然前所未有的想要去见一见灵幻新隆。
两个小时的新干线实在太远太远了。
——我这家伙,明明是以玩笑的态度,在向师父索求他最珍贵的东西啊。
04.
“分手了?”
“分手了。”
影山茂夫吃惊地看着灵幻,办公室的东西都无风自飘起来:“怎么会分手?”
“说‘我担心你’也是你这家伙,说‘怎么会分手’也是你这家伙,你到底是希望我结婚还是希望我单身?”
灵幻有些受不了地抓着脖子,命令影山把暴动的物体统统还原归位,芹泽这时倒插嘴了:“好像是平野小姐工作调动的原因吧。”
灵幻:“果然是人怕出名猪怕壮,连打探我私人感情生活的狗仔都出现了……芹泽,你是从哪里打听来的谣言?”
芹泽:“……那个,是您喝酒后拉着我非要讲给我听的。”
“……”灵幻冷酷地说,“太好了,你今天的工资没有了,用来弥补我的精神损失费。”
芹泽:“???”
芹泽很委屈,于是一个人默默的看书去了。而影山规规矩矩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想了想,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了一盒牛奶,用灵能力送到了灵幻的办公桌上:“师父,要不要喝牛奶?”
灵幻并不想喝牛奶,但是影山的态度就像他是个什么易碎品似的,连递个东西都不敢凑到他跟前来,他觉得有些好笑,语气也和缓了一些:“龙套,我没事,你自己喝吧。”
影山并没有听,只是说:“喝牛奶会让人心情变好的。”
……所以说,我并没有心情不好。
灵幻新隆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撕开吸管喝了一口,熟悉而久违的味道漫上舌根,他皱了皱眉,还是咽下去了:“然后呢,你今天是回家社?”
影山:“是这样的,小留学姐说师父你的感情状况好像出现了问题,所以我来看一下。”
灵幻:“所以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分手了是吗?”
他一说出“分手”这个词,影山的脸上就透露出一点儿悲悯,安慰道:“虽然花泽君说师父应该把目标放在已婚妇女身上,但是我觉得师父你完全不用伤心……”
灵幻新隆想,好了,真的是全世界都知道,丢脸死我算了。
他把空掉的牛奶盒扔进垃圾桶,对着明显有些紧张的影山道:“龙套。”
影山立刻坐直了:“是的。”
灵幻摸了摸鼻子,端正了表情:“你听好了——我和小百合是和平分手,没有吵架,也没有变成仇人,回老家时我还是会去她家里拜访。我已经是三十岁的成年人了,她也是,分手并不会天崩地裂,只是及时止损而已,你明白了吗?”
影山张大了嘴巴,不明白为什么师父会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可、可是……你们为什么会分手?师父你不喜欢她了吗?”
“都说了是工作调动,她的公司要在蔬菜市设立分部,就被调派去了,”灵幻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给这家伙解释,“蔬菜市离我们这还挺远的,加上新公司成立她也会很忙,于是我们俩就决定先分开一段时间……你在发什么呆?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影山呆住了。
居然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他一瞬间觉得非常荒谬,不可置信和莫名其妙的愤怒挟裹着冲上他的大脑,那日见到的两人在一起说说笑笑的画面在他面前碎裂成尖锐的刺,他重新回头看时才恍然发现,这两人的脸上其实都挂着疏远淡漠的笑。
也许是影山看起来不太稳定,灵幻害怕他的世界观从此受到冲击,马上开始打补丁:“但是她在这边租的房子还没有退,每个月也会回来一次,所以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往来,要是有缘分的话……嗯,有缘分的话还是会在一起的。”
影山脱口而出:“师父,你不再努力一下吗?”
只是两个城市而已,不过是每天要花几个小时在电车上,地图上两条细细的线,一张往返于两地的通勤车票,如此简单就能扯断两个人之间的联系吗?
爱情是这么脆弱而虚伪的东西吗?
灵幻避开了弟子的目光,打哈哈般说道:“所以我说了,这是及时止损——与其在两地奔波之间逐渐消磨掉彼此的好感,还不如在这个时候分开,免得以后为谁付出得多而互相埋怨数落,成了一对怨偶——”
“我不懂。”
影山说,瞳孔黑得像是沉沉夜色:“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因为异地而不喜欢了?”
这下换灵幻愣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要说什么话来反驳影山这充满了理想主义的言论,但是话到嘴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影山只看到他的眼睛里闪过水一般的波纹,接着却笑了起来。
他从来没见过灵幻这样的笑。
就像是樱花盛开,海豚跃出水面,种子从土壤里探出了第一根细芽,他几乎要被这样的笑给忘了自己还在生气,晕晕乎乎之中看到灵幻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
“对龙套你来说,肯定不会因为异地而分手的。”灵幻站起来,罕见地摸了摸他的头。
“你要是喜欢什么人的话,那就是不折不扣的100分啊。”
灵幻想,龙套这家伙,偶然迸发出来的固执和果断,总像是一盏灯火照在他的前面,把他那畏葸而扭曲的影子照得分毫毕现、无所遁形。
“不过我最近正在修习灵感,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能成功研究出使用灵能力实现量子纠缠的秘术,只要突破从微观到宏观这一难题,想必制造出任意门也不在话下,到时候你师父我可就能在除灵界赚大钱……啊不是,是名声大震了!”
——像我这样的人,果然只是个普通人。
他忽略掉刚才一瞬间自己心里的震颤,却对着影山露出了志得意满的微笑。
05.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灵幻新隆心里大喊倒霉,但是脸上却露出了惊喜的表情:“这不是龙套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20岁的影山茂夫和灵幻记忆里的那个孩子已然全然不同了——他穿着简单的私服,安静地坐在餐厅的椅子上,既不会让人觉得阴沉得格格不入,也不至于让人觉得很好欺负,他像是一群人里面不起眼的一个,却又游离于人群之外,和周围的一切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但在看到灵幻后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师父。”他站起来。
“真巧,什么时候回来的?”
即使有段时间没见,灵幻还是很自然地拍了拍徒弟的肩膀:“你好像长高了啊。”
窗外是飘着小雪的冬天,影山围着深灰色的围巾,更显得皮肤如雪的白,那薄薄的嘴唇上却染了一点血色,鼻梁如山般挺拔,但笑起来时候还是能看出小时候的软乎乎的轮廓:“我刚到的。”
灵幻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挂在餐厅正中央的时钟,离和相亲对象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用来和弟子叙旧似乎刚刚好,于是说道:“既然碰见了,那就坐下来聊会儿吧?”
影山好像就是在等着他这句话,点点头就坐了下来,率先开口道:“对不起,师父。”
灵幻点了一杯无酒精饮料和热牛奶,面对影山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道歉的姿态懵了:“怎么,你在外面招摇撞骗用我的名号啦?”
“……不,没那么严重,”影山的眼珠在天花板上心虚地转了一圈,“我用了手机里的GPS定位,专程在这里等着师父的。”
灵幻:“……”
影山:“……”
大概过了好几秒,灵幻才道:“你还没换手机?”
这句话说出来他才觉得蠢得可以,所幸这时候饮料上门来了,他赶紧喝了一大口,试图把这个话题咽下去:“哦,没事没事……我没所谓。”
“师父已经是成年人了,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影山还是不肯放过,诚恳地说道,“我喜欢的师父你,并不是因此变得自私自利的自己,所以师父你必须要接受我的道歉,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
灵幻被迫按头接受道歉:“……哦,好——好吧。”
他心下千头万绪,感觉面前有一场硬仗要打,不得已又展开了他已经滚瓜烂熟的说教:“龙套,我早就说过了,我们之间差了十四岁,我是不会和你在一起的……这不是时间可以解决的问题。”
出乎他意料的,这次影山既没有因为失望而低下头,也没有因为愤怒而和他争辩——他只是安静地听灵幻这通陈词滥调说完,才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灵幻新隆:“……”
他一拳打在棉花上,影山注视着摆在自己面前的白色液体,声音平静得像是来自深海:“我和师父之间差了十四岁,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我无论再如何追赶也追不上这十四年的时间,改变不了别人对这段恋情的偏见,更改变不了飞短流长的恶意揣测——我之前所谓的‘不用在意其他人的眼光’都是在说大话而已,没有人可以脱离其他人而活着……那个时候,向你表白的我,根本就没有想过以后要怎么办。”
灵幻心中巨震,几乎是愕然地看着他,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之间就想通了那么多事情——那些灵幻从来没对任何人吐露过的沉重的心事,如附骨之疽般压得他整夜整夜的做噩梦,年少的美好承诺如肥皂泡般一个个破碎掉,那七彩的泡沫上每一个都映着影山那张青涩而真挚的脸,和那句“我喜欢你”。
除了龙套,再没有谁会如稚子般百分百地喜欢着他了。
因为知道这一点……正因为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灵幻才必须拒绝他。
“我会后悔吗?”
影山突然问了一句,简直就是噩梦重现,把灵幻吓得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抖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会后悔吗?”
窗外的雪很冷,餐厅里的热空气让玻璃模模糊糊的,细小的水滴汇聚成水珠落下来,像是流下的眼泪,影山用手在窗户上画了一个笑脸,很快也晕成了有些可怖的表情:“师父认为我会后悔吗?”
“等过了大半辈子,你回头去看的时候,才发现把自己最珍贵的青春岁月贡献给了一个糟老头子,”灵幻轻声说着,“你没有和同龄人谈恋爱,没有跟他一起为了事业而奋斗,没有办法获得社会大众的认可……越到后面你就越会不满意,龙套,我不想等到那个时候你再后悔。”
影山想,师父是包着糖衣的药片,在剥开那一层层花言巧语的外衣后,里面的内核却是苦的。
“我这次考试全部都及格了。”
他突然话题一转,说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我花了很长的时间看书,喝很多咖啡,虽然离奖学金还是很远,但是不像上次那样挂科了;大学里面没有肉改部,我大一时向学生会申请建部失败了,准备下学期再接再厉;偶而会有人来找我除灵,我还不太会分辨对方的真实意图,总是需要小酒窝来帮忙,我可能不是很适合干这个……还有小蕾,我和她重新成为了朋友,她好像准备着出国留学,见了我就开始叽里咕噜地说英文,她真的很厉害……”
即使来之前备了腹稿,他舌头还是打了结:“从、认识师父以来,我就一直在前进着,虽然在做出决定前我并不知道它会通往何处,但是无论结果如何,都比原来那个什么都不做的我要好……不做的话,就永远不会朝前走一步,不敲开那扇门的话,我就永远不会认识师父。
“我怎么会知道自己到时候会不会后悔,那种事情……那种事情——到那个时候再说就好了!”
他把自己的话说完,才发现灵幻新隆的眼泪唰的一下子流了下来。
他捂着嘴,有些狼狈地用纸巾擦着脸上的湿痕,声音里是止不住的哽咽:“糟糕,干眼症……我好像、好像干眼症犯了……”
他哭到一半又忍不住笑了,睫毛上全是泪水:“你那个结论是什么东西啊,把责任推给未来的自己吗?”
影山给他递纸巾,有些忐忑:“是师父说过的,想不通也没关系——”
“不行,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给我重新想。”
灵幻的脸颊和耳尖都红了,深深吸了几口气,重新执拗地问道:“你会后悔吗?”
影山本来想说“我绝对不会后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舌头不听自己的使唤,脱口道:
“——后悔也没关系。”
“因为是我做出的选择,因为师父也喜欢着我,”他说,“所以后悔也没关系。”
灵幻笑了。
“——正确答案。”
他如是说道。
END.
【生垚】偷得浮生 19
“来了!”男人沉稳的回应从巷口应声而至,不过半秒,便鬼魅般闪到几人身后,拿刀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乔楚生以一个十分刁钻的角度踹在了背侧,死死趴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抽着凉气。
其余几人见状想要躲闪,却没练就那般骇人的速度,尚未来得及后退,膝弯已骤然受了股蛮横至极的狠力,直挺挺跪成了一片。
“不好意思啊各位”,方才还怂得孙子似的少年,眨眼便换了副狐假虎威的嘴脸,嬉皮笑脸地躲在男人背后贱兮兮道,“现在开始呢,我是乔四爷的专属投资顾问了,聂老板啊,也没跟我签过委托咨询协议,我不认识他是谁,您几位要真想找我讨教方法,麻烦先从四爷那里赎人吧。”
乔楚生瞟了...
“来了!”男人沉稳的回应从巷口应声而至,不过半秒,便鬼魅般闪到几人身后,拿刀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乔楚生以一个十分刁钻的角度踹在了背侧,死死趴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抽着凉气。
其余几人见状想要躲闪,却没练就那般骇人的速度,尚未来得及后退,膝弯已骤然受了股蛮横至极的狠力,直挺挺跪成了一片。
“不好意思啊各位”,方才还怂得孙子似的少年,眨眼便换了副狐假虎威的嘴脸,嬉皮笑脸地躲在男人背后贱兮兮道,“现在开始呢,我是乔四爷的专属投资顾问了,聂老板啊,也没跟我签过委托咨询协议,我不认识他是谁,您几位要真想找我讨教方法,麻烦先从四爷那里赎人吧。”
乔楚生瞟了瞟路垚,脸上虽然还是副严肃的表情,嘴巴却配合着他胡说八道道,“我也不好意思,这个路经理呢,我买断了。”
那几人面面相觑,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股票经理竟会攀上乔楚生此等人物,可此番聂老板已下了死令,要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将这人带回,只得硬着头皮拱了拱拳道,“四爷,您可能有所不知,这个股票经理居心叵测,一开始我们老大跟着他买卖股票确实小赚了一笔,可后来真信任他开始做大生意了,他便放假消息坑蒙拐骗,害我们老大赔的血本无归,若您不信,还请移步府上,我们老大……”
“噗嗤”,未说完的话被少年冷不丁的笑声打断,那人扬了扬眉毛没个正形地摇头晃脑道,“朽木不可雕也,喂,你们是猪脑子吗?那番话不过是给你们找个应付聂老头的借口罢了,老乔保我到底是因为什么,你们当真看不出来啊?”
乔楚生却意外地回过了头,“应付聂老头?怎么?你要放他们走?”
那几人此时方才后知后觉,打遭遇以来,男人一双微眯的眸中,究竟一直在隐藏些什么——是暗流涌动、蓄势待发的滔滔杀意。
路垚自然而然道,“当然啊,他们又没真的动手。”
男人却不似以往般由着他了,不甚赞同地皱着眉道,“那是没来得及!不行!今天绝不能放了他们!三土!他们刚是真的打算……打算杀你的!”
少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了嗓门神神秘秘道,“别打草惊蛇,后面有更精彩的,先放他们走吧。”复又提高了嗓门朗声装模作样朗声道,“乔四爷,您大人有大量,便放过他们吧,毕竟我今后在上海滩还是要混一口饭吃的,将人得罪的太过彻底的话,以后会寸步难行的。”
乔楚生虽迟疑,却仍旧按着他的意思不情不愿点了点头,不耐烦地挥手朝冷声道,“趁我没后悔,滚吧。”
那几人忙不迭从地上爬起,半个字也不敢多说,一瘸一拐地艰难离去。
路垚长舒了口气,又恢复了没心没肺的样儿,左手插进裤兜吊儿郎当道,“去你即将要全款付房租的公寓看看?”
……
乔楚生无奈摇了摇头,并不像他一般轻松,仍旧眉头紧皱问道,“你……不是只跟陈老六打交道吗?怎么还得罪聂老板了?”
按理说,尚要等月余,他当上探长的前后,这两人方才会在酒会上初次相遇……
少年撇了撇嘴道,“我不认识什么聂老板,刚才是在套他们的话。我只知道,陈老六背后还有个人,之前他委托我为他操持股票,开始还没什么异常,但后面他的资金越来越多,来路也越来越含糊不清,我担心自己被牵连,便问他具体情况,他却始终闪烁其词,我这才留了个心眼,故意买了几只要跌的股票,想逼资金的真正持有人现身……”
此时的路垚虽还尚不了解聂老板是谁,乔楚生却心下了然,几个大步跟在少年旁边道,“是聂成江,上海滩挺有名的一个实业家,办了不少工厂。”
少年冷哼一声道,“实业个屁,他的钱绝对不是靠工厂运转得来的。”
“自然不全是,丧良心的事恐怕干了不少,否则日后也不至于遭人报仇命丧黄泉”,乔楚生暗暗腹诽,又不放心地嘱咐少年道,“无论怎么来的,跟我们也没太大的关系,三土,此后你钱财不是问题,就别再和他们有任何纠葛了。”
路垚点了点头,乐呵呵看着他道,“好啊,反正当时接他的业务也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既然房租和生活问题都解决了,这笔交易啊,我不做也罢。”
依旧是那处熟悉的公寓,乔楚生五味杂陈地看着少年一屁股坐在尚未被幼宁一把火烧没了的沙发上,大大咧咧揉着肩膀道,“老乔,厨房在后面,你自己倒水啊,我太累了,歇会儿。”
也不知是哪儿学的待客之道。
男人轻车熟路地端了两杯清水,将其中一杯递给瘫坐的少年,沉吟片刻,方才开口道,“这些年……你还好吗?怎么想到来上海了?”
路垚咣咣三两口将那杯水喝了个底朝天,翘着二郎腿眯起眼睛同他对视,良久,勾着嘴角不正经道,“不太好,也不算太差,毕业和家里大吵了一架,想起许多同学都在上海,便也就来了。”
“什么原因吵架?怎么离家出走到如此远的地方?一个人来这鱼龙混杂的上海滩,多不安全啊……”
少年神神秘秘道,“等你愿意告诉我你是谁了,我便告诉你我吵的什么架……”
“哦……好……那……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我能帮忙的,一定帮”,乔楚生干巴巴道。
少年发自内心地咧嘴回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那以后就多多麻烦啦!不过首先呢,乔四爷可能要先辛苦带着我去拜访一下聂老板了,赔礼道歉什么的,还是必不可少的……”
乔楚生狠狠将水杯砸在桌上,嗓音骤然凛若寒冬,满面不悦地反对道,“道什么歉?我没杀了他的人已经算手下留情了,你不必担心,打了也就打了,他不敢怎么样的。”
路垚不赞成地摇了摇头道,“行走江湖呢,最忌讳无故树敌,他若是一波波派人来找我们麻烦……”察觉到男人骤然阴沉的气场,少年连忙话头一转耐心解释道,“当然啊,我知道你肯定能杀到他们不敢再来为止,但……没什么必要啊。更何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次我真的坑得他血本无归,他定然恨极了我,你就是再护着我,却没办法分分秒秒都跟着我绝不离开吧?所以啊,这生意呢,我可以不做,却也总归得跟他说个明白。”
乔楚生沉吟半晌,方才点点头让步道,“好吧,那……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少年贼眉鼠眼地笑了笑道,“他那个股票吧……回涨还得三五天,但我去道歉,它总也得有点诚意吧……”
不想的预感骤然涌上心头。
果然,那人下一句便狮子大开口道,“要不……你先借我点儿?有多少算多少,好歹先安抚一下人家……”
【德哈】衣柜的后续处理
*
卢修斯艰难地睁开眼睛:“西茜?我睡着了吗?”
纳西莎微笑着说:“不,你只是昏过去了。”
卢修斯咆哮着:“这不可能!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庄园里,有,一个,凤凰社分部!!!”
哈利作为唯一被正式招待的客人,正乖巧地坐在沙发上,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感到非常尴尬。和他一起来的几个傲罗站在他身后,明显地正忍着不笑出声。(不知道让他们想笑的究竟是卢修斯还是哈利·波特。)
哈利只能硬着头皮说:“但是真的有,马尔福先生。逃散的食死徒很可能会因为这个攻击你们,所以这段时间会有傲罗留...
*
卢修斯艰难地睁开眼睛:“西茜?我睡着了吗?”
纳西莎微笑着说:“不,你只是昏过去了。”
卢修斯咆哮着:“这不可能!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庄园里,有,一个,凤凰社分部!!!”
哈利作为唯一被正式招待的客人,正乖巧地坐在沙发上,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感到非常尴尬。和他一起来的几个傲罗站在他身后,明显地正忍着不笑出声。(不知道让他们想笑的究竟是卢修斯还是哈利·波特。)
哈利只能硬着头皮说:“但是真的有,马尔福先生。逃散的食死徒很可能会因为这个攻击你们,所以这段时间会有傲罗留在马尔福庄园……”
卢修斯像是要喘不上气:“傲罗!”
纳西莎安慰他:“别这样,卢修斯。要知道你能被威森加摩宣布无罪,就是因为我们支持了这个凤凰社分部。”
卢修斯:“我们支持了什么?”
“凤凰社分部。”纳西莎好心地指出,“小龙离开后,你还帮我去他的房间施了很多保护咒语,是不是?”
卢修斯痛心地说:“我以为德拉科只是藏了什么跟哈利·波特有关的东西!”
哈利更加尴尬,严格来说德拉科最开始藏的就是一个哈利·波特。他身后的傲罗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丽塔·斯基特的名字被频频提起——哈利突然意识到,卢修斯肯定还没看过《预言家日报》。
*
*
第二天一早,德拉科带着哈利一起下楼的时候,突然严肃地问:“哈利,你说新部长有没有意向建一个霍格沃茨保卫战纪念馆?我愿意立刻把那个衣柜捐进去。”
哈利立刻同意:“好想法,我马上就跟金斯莱说!最好下午就把它搬走,不管它多么有纪念意义我再也不想在床边看到它了!”
——感谢霍格沃茨还没恢复教学,否则哈利待会儿就要坐在礼堂里,眼睁睁看着格兰芬多的红宝石少下去,然后所有学院同学围着他惊恐地问:“真的吗,哈利!斯内普扣了我们整整一百分就因为你被抓到跟马尔福在一起鬼混?!”
不要!梅林保佑千万不要!
马尔福夫妇已经提前坐上餐桌了,看见他们两个,纳西莎有点惊讶:“亲爱的,我以为你们不会这么早起来。”
年轻人们尴尬地就座。不是很想说这都是因为热心的斯莱特林院长专程在半夜教育他们要节制。
卢修斯的目光疑惑地扫过自己儿子搂在救世主腰上的手臂,皱起眉头:“德拉科,波特先生是受了伤不能自己行动吗?”
德拉科愣了一下:“呃,爸爸?您还没看到《预言家日报》?”
哈利羞愧地说:“昨天你爸晕过去了,还没来得及给他看那个。”
卢修斯再次感到呼吸困难:“《预言家日报》上又有什么?!”
德拉科宽慰他的父亲:“其实也没什么,丽塔·斯基特根本写不出几句真话,大家都知道。”
卢修斯已经从妻子手中接过报纸,视死如归地翻开,头版上一行醒目的标题尖刀一样扎入他脑海:《绝望的浪漫——在黑魔王头顶上接吻》。
他松了一口气:“又是这种乱七八糟的花边消息,《预言家日报》也要靠玩小手段来吸引巫师了吗?看看这写的都是什么,‘纯血家族继承人和战争英雄在伏地魔尸体前拥吻’,‘在黑暗的食死徒据点里他想起那双动人的绿眼睛,想起那些甜美的秘密约会’,‘一行泪水涌出,但他绝不能出声,以免被他恋人那个疯狂的食死徒姨妈发现端倪’——”
卢修斯的抱怨停止了,他的脸色变得愈发惨白,紧张地问:“西茜,你说,疯狂的食死徒姨妈,是很常见的东西吗?”
德拉科不得不坦白:“对不起,父亲,这就是我说不必再考虑任何纯血家族女孩的原因……我爱哈利。”
卢修斯的声音在颤抖:“哪个哈利?”
绿眼睛的哈利·波特,打败了黑魔王的救世主,魔法界的少年英雄,一言不发地坐到了德拉科腿上。再明白不过的回答了,就是这一个哈利。
卢修斯捂着心口靠在了椅背上。
fin
【五悠】威化饼干椅子
原著向的相遇捏造设定,最初是初中虎(14)X265的开端,1.1W一发完结HE恋爱喜剧,爷爷提前上天堂。
有我流叙事,时间线为两年一直推到咒胎戴天后死而复生。
文名来自江国香织的小说《威化饼干椅子》,我很喜欢的一本成年人畸恋小说,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读读看。
有neta《101次求婚》的桥段。
以下正文
我用饼干做了一把椅子。小小的,漂亮的,任何人都不能坐的椅子。
这把椅子分明就在面前,但绝对无法坐上去。威化饼干的椅子,对我来说就是幸福的象征。
————江国香织《威化饼干椅子》
从医院的正面的大门离开却仿佛踏出了另一个世界,消毒水味消弭在空中,而站在柏油路边的年轻孩子只是...
原著向的相遇捏造设定,最初是初中虎(14)X265的开端,1.1W一发完结HE恋爱喜剧,爷爷提前上天堂。
有我流叙事,时间线为两年一直推到咒胎戴天后死而复生。
文名来自江国香织的小说《威化饼干椅子》,我很喜欢的一本成年人畸恋小说,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读读看。
有neta《101次求婚》的桥段。
以下正文
我用饼干做了一把椅子。小小的,漂亮的,任何人都不能坐的椅子。
这把椅子分明就在面前,但绝对无法坐上去。威化饼干的椅子,对我来说就是幸福的象征。
————江国香织《威化饼干椅子》
从医院的正面的大门离开却仿佛踏出了另一个世界,消毒水味消弭在空中,而站在柏油路边的年轻孩子只是苦恼地看了眼近乎消逝的圆日,余晖挣扎的朱红色也被渲染成破败的模样。今天也随便吃点什么吧,挣扎不过五秒,还在长身体的孩子便很随意地决定拿长辈给予的生活费,去吃他们在场时决不允许孩子拿来果腹的东西。
与现代社会有点脱节的他并不知道自己总去面包店买的枝豆蛋奶包已经成为推特上炙手可热的仙台名物,他只是想难得奢侈一下,反正爷爷再也不会看到自己用甜面包做主餐了。
面包店暖黄色的光驱散了街市的烟尘,酵母和小麦的芳香渗透着少年人的皮肤,虎杖悠仁手持食品夹在展示柜前逡巡,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学姐打工下班特意帮自己放到角落的枝豆蛋奶包。与那柔软的外皮和高级奶油口感内馅相对应的是二千日元不含税价位,在仙台市中心也算得上是面包店内的高档货。
虎杖的夹子轻轻托起了那柔软的面包,像是托起了云朵,随后从左边传来一声混杂着轻叹和遗憾的‘啊’,虎杖悠仁转过头直视着后来者。
那是位非常高大挺拔的先生,仅仅就身材而言简直就像奢侈品高级定制时装发布会的模特,宽肩窄臀和纤长矫健的双腿都无言中散发着所有者的魅力,眼部却十分可惜的缠着绷带,几乎遮盖了全部的脸,只留形状完美的下颚角给世人观看。
从前虎杖悠仁是不相信仅仅凭面部的角落便能推断出整张脸评分的歪理邪说,但他现在信了,因为仅仅是对方的下巴,语言贫瘠的悠仁就觉得绷带下掩盖的脸应该是他无法想象的美丽。
不好判断对方真实的年龄,男人有股复杂的味道,既沉重却又覆盖轻浮。悠仁钳着面包的手缓缓后移,就在边缘几乎垂直于自己的托盘前扭转了90度,使今日最后一个被关照虎杖的学姐特意藏起来的枝豆蛋奶包,稳稳落在了对方的盘子中。
「诶——」年轻的白发男人发出不明意义的感叹,「谢谢啦。」
能毫无愧疚接受一个初中学生的谦让,也该说是这个男人天生的才能吧。他看着托盘中的面包连心情都好上了不少,那些被‘烂橘子’们牵制的反感都被枝豆和奶油推向了不起眼的角落。只是短短数秒的愣神,再抬头时那个学生就不见了踪影。
男人耸了耸肩,只觉得这是出差仙台唯一一件好事,这里与东京不大相同。他未曾想到的是,不过十分钟后拎着纸袋的他将再一次遇到那个少年。
对方正坐在公园长椅上像野生花栗鼠似的吃着面包,学生包随意放在一边,可以说心血来潮般男人迈着引人魂牵梦萦的长腿走至少年身边,轻抬起手,「哟!少年!」
「……啊,刚才的先生?」虎杖悠仁把最后一口塞进口中,几乎都没有嚼便咽了下去,不禁令人担心他就此噎死,「请问有什么事吗?」
「刚才还没好好谢谢你就看不见人啦,你没走远真是太好了。」骗子,都是谎言,明明这个男人不过是碰巧选择了通往街心公园的路,路灯闪烁着亮起将月白色的发梢映照得几近透明,他伸出手,「五条悟。」
悠仁瞬间理解了对方在自我介绍,他有点害羞踌躇地拍掉了手掌上不存在的面包屑,回握五条悟那只宽大且骨骼纤长的手掌,「五条先生好,我是虎杖悠仁。」
敬语一字不差的礼貌好孩子呢,五条有点惊讶现代社会下这样的孩子真的非常少见,从校服上判断应该还是初中生吧。难得终于有点成年人的自觉的他,随手拎出一袋小饼干递给悠仁,为了防止面前的小孩拒绝,顺势问道:「为什么当时要让给我呢?」
他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本想着拒绝五条的小礼物却下意识接了过来,悠仁想了想,表情混杂着孩子的直率与青春特有的气息,他笔直地望向刚刚认识的成年男人,只是很理所当然说道:「因为你看上去很想要。」
至少比我想要,悠仁看着五条悟,那双琥珀色的双眼虽然年轻但却蕴含着令五条感到新奇的朝气,几乎没有人问他想不想要,他上学那段时间想要的东西都是自己抢到手的,而成年之后他便失去了许多乐趣,能用‘福泽谕吉’(*指一万日元纸币)买来就好。
在公园长椅上随便解决了自己晚饭的虎杖悠仁也没想到会再和五条悟见面,他只是依照着自己本能在行动,那种天生的善良就好像野兔或是刺猬一般,对所有在面前需要帮助的人都会施以援手。
「所以五条先生真的不需要在意,学姐也帮我把面包放到不太容易找到的角落,其实也是我作弊啦……」他这样解释,试图减少五条悟作为大人的责任感,实际上都是悠仁的杞人忧天,五条与他相处过的任何人都不同,经年累月虽然褪下了桀骜的外皮,可实际上的内容物依旧是十年前的模样,只不过现在的五条学会将他们粉饰得至少能入眼。
吸引五条悟的不仅仅是虎杖悠仁仿佛圣母一般的善意,还有一种几乎在舌头上留下苦味的悲伤寂寥弥散在空气中,嗜甜的他其实在悠仁说出分给自己面包的理由那刻就已经得到了足够的糖分一般,难得有了想与普通人产生联系的错觉,于是他笑着说:「悠仁就不要叫我‘先生’了,叫‘老师’怎么样?我在东京的学生都叫我五条老师哦。」
「那五条老师是教什么课程的?」他好奇地问,焦糖的虹膜对准五条悟。
「嗯……什么都教吧,老师我可是最强的。」这就是无耻的大人,即使他说的都是实话。
能说出自己是最强的,本质上就是一种别样的强大。
稍微,有点羡慕。虎杖悠仁观察着五条悟的下颚,从绷带的起伏推断眉目的形状。虽然是很无厘头且没有后续的相遇,但在这个看似无尽的冬日里显得弥足珍贵。直到天空中只剩下了月亮,而街市化作夜晚的模式应对人群,虎杖才意识到明天还有早课,他向五条悟轻轻点头,随即像是奈良的鹿,消失在了街角。
二人都不约而同没有留下联系方式,ins、推特、line,什么都没有,就好像达成一致,默认今天与对方的一面绝不会留下任何牵绊。大概五条悟只将这视为了余兴节目吧,为了今后再次回忆起这片城市能多一分鲜活愉快的回忆。
仙台市的牛舌的确有为人称道的地方,至少连嗜甜如命的五条都还蛮中意它的口味,男人被饱腹感充盈着,一时将伊地知打来的电话抛之脑后,反正他在这一届新生中最看好的秤能解决大多数任务。通往酒店的路远离主要干道,在风拂过时有叶片碎裂的声音响起,大片的梧桐叶散落在地面上,不消几日便会化作尘泥。皮鞋踏在上面随之发出声音,他不禁感叹,原本申请了两周的任务时间,第一天就把诅咒祓除了,现在剩下的十余天他要好好利用。
美其名曰是出任务的度假罢了,五条悟享受着作为不负责任教师的自由,有冷风顺着他宽大的领口灌进衣内。此时的他正好走上了一座桥,所以风才变得出奇猛烈,难得换上了新买的巴宝莉墨镜,发型却被风肆意摧残,五条悟望向日落那侧的远方,忽然注意到了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正坐在围栏上,像是黄昏的幽灵。
五条只嗅到了奇妙的味道,想了想还是不能放小孩子一人坐在危险的地方,他歪过头很随意地打招呼道:「悠仁。」
「哇!」被吓了一跳的男孩子差点从桥的边缘跌下去,所幸五条悟在就抓住了他的兜帽,珊瑚色的短发扫过手背,虎杖悠仁笑着回应,「是五条老师啊,真是吓死人了。」
说着,很孩子气地拍了拍胸口,方才被五条悟捕捉到的情绪仿佛是梦一般,现在毫无痕迹。他本就是个恶劣至极的人,即使对有一面之缘,给自己留下美好印象的小孩子,他依然无法收敛自己恶质的部分,五条轻轻靠近对方的后颈,用充满磁性的嗓音问道:「寻死吗?」
「诶?看上去像吗?」略带天然的孩子只疑惑地想了想,随后认真地摇头,「虽然无可奈何但我不会寻死的,五条老师。」
结果被如此认真回复的五条悟老师不禁捧腹,完全没有大人的模样,没有把孩子从围栏上拉下去,反而自己也坐到了虎杖悠仁身边的位置,毫无距离感的年长者简直像女子高中生似的摇晃着双腿。
五条悟的视线终于平行以后让虎杖抱在怀中的东西完整暴露,二十六岁的男人仅限于身体年龄的增长,而精神还是肆意生长的野草,他支着脑袋的模样令虎杖不自觉联想起小学时途经的一座教堂。
不是天使,而是圣母。天使是神的使者,是传达神谕的工具,而玛利亚是依照自己的意愿诞下耶稣,从始至终依她依旧是自己。悠仁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这种存在,能掌握一切的高傲,连同包容一切的从容,两股截然不同的特质具现化在眼中。
五条悟墨镜下的眉目微微弯曲,对方能看到睫毛的边缘在墨镜边缘外舞蹈,但最重要的瞳孔依旧隐藏在镜片下,他忽然兴味盎然问:「那要不要试试看一起跳下去,悠仁?」
「不要。」男孩瞬间果断地拒绝道,但并没有因为对面的成年人诡异的‘邀请’而生气,只是略为奇怪,「我如果想要寻死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不可以把别人牵连进来。」
此番可终于轮到五条悟哑然了,那双天琢过的双眼圆瞪,像是看到了奇特花纹的蜗牛,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虎杖担心他掉下去的目光中那副碍人的墨镜终于下滑,将波光粼粼的眼睛展示给现世。
真不愧是我高看的孩子啊,男人想着的同时,视线落在了虎杖一直抱在怀里的东西上,不过只停留了瞬间便移开了。反而是虎杖意外看开似的,又将那个管罐子用麻布包好,「原本是要去郊外的定点场所安置的,但末班车已经开走了,我也不想让爷爷待在冰冷的医院,」他笑的时候露出了犬齿,「很傻吧,五条老师。」
少年人就是这点好,五条悟感叹,简直称得上涤荡心灵的纯粹,是天使吧。他的手掌很轻易覆在了虎杖悠仁的发顶,手感像是夏日的草坪,这联想引得五条悟发笑。
伴着年长者的笑声,最后一丝夕阳湮灭在地平线的尽头,在悠仁眼中五条悟白皙的侧脸逐渐被夜幕吞没,转瞬却又被亮起的街灯引燃,北海道的雪山在日光下闪烁。
五条老师是个温柔的人,无论包裹着怎样的轻浮,他想,这个男人陪着一言不发的自己放下了那坛尘埃,终于也像是将肺内的浊气一齐摒弃,可眼眶中却没有本应出现的东西。虎杖悠仁环视着于昨日并无不同的房间,他已在这之中生活了十余年,房间木质的拐角刻有自己每个时间节点的身高,夏日时他与爷爷还在长廊下吃过西瓜。
啊,原来我是害怕一个人,悠仁终于不情不愿地承认,抱着骨灰游荡在街上的他,只不过是不愿承认真正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事实。
「爷爷,我就先出门了,五条老师还在外面等我。」他朝着黑暗的内室说道。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五条悟终于收起了刚屏蔽伊地知的手机,自顾自揽上了少年的肩头,隔着布料有源源不断的暖意渗出。果然还是年轻好,肆无忌惮把重量压在孩子肩上的悟应该庆幸,悠仁换了一身便服才出来,否则绝对会被当成和初中生约会的变态。
结果在深冬仙台市的街头两人面对霓虹五颜六色的灯光才忽然面面相觑,过着学校、住宅和医院三点一线生活的好孩子虎杖悠仁以及常年待在东京的五条悟,两个人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做什么。
毕竟不是自己的主场,五条脑子里那些未成年禁止入内的地方一个也派不上用场,犹豫中被人流推着走远,虎杖还未长开身体,在人群中几乎化作珊瑚色的一点,还是五条悟发挥了身高的优势把他从逆流中拽了回来。
「谢谢老师。」似乎根本没有差点被挤丢的实感,虎杖悠仁的手被完整包裹在五条悟干燥温暖的掌心,还以为会是很冰冷的手指就如老师本人一般,没想到竟然是如此的温暖。他赧然地低下头,青春特有的倔强使悠仁想要摆脱五条的掌心,而如影随形的孤独感则希望能再暂停一会儿,将与人相握的触感永远保留,「因为这附近有家百货商场开业,今天人好多啊。」
他是尽全力抬起头才能望着五条悟的眼睛说出这话,因拥挤的人群所以几乎贴在了对方胸前。真的好高啊,悠仁不自觉地想,对方迎着他的眼神微微扬起嘴角,令悠仁联想到小学时去动物园看到的白孔雀。
那是唯一一只白色的孔雀,混在绿孔雀中间却仿佛待在另一个世界,虎杖悠仁现在只依稀记得对美丽的感叹和……
还有什么来着?
记忆的暧昧不清困扰了他几秒,在视野内捕捉到一处小巷后虎杖悠仁逆转了主次,反而拉着五条悟穿过了建筑物的夹缝,随之视野豁然开朗。
与熙熙攘攘的闹市区不同,这条河流的两侧岸边可视范围内现在只有他们两人,虎杖有点苦恼地说:「如果说能散心的地方我就只能想到这里了,尽头那边再往南走就能到我的学校。」
他的手指沿着河流的方向指向远方,五条悟不需要对方继续解释也能理解有人想要表达的东西,这感觉很奇异,他恍惚想到,上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自己还是个高专的学生呢。
即使到了无人的角落,二人谁都没有先放开彼此的手,皮鞋硬底触地的清脆声音与运动鞋的摩擦声混在一起,五条悟终于后知后觉想起了件事情,「悠仁你几岁了?」
「十四。」虎杖刻意把两个月以后的生日也算了进去,不知为何不想在五条老师面前表现得太小,「五条老师呢?」
「你猜?」他笑得很开心的模样,以为这笑容是在调侃自己的虎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五条悟这个人简直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复合体,他的精神积极年轻却又洞悉现实,脸着实美丽得超乎人类的限制,苦恼许久的悠仁觉得二十应该差不多,结果对面的五条老师又露出了令他心跳加快的笑脸。
他朝着孩子摇了摇手指,随后指着自己那张得神厚爱的面颊说:「我今年二十六岁了。」
说着,像是折磨夏日草坪中的蒲公英似的揉弄悠仁的头发,只觉得这孩子好可爱,要是能住在一起就好了!等等,我好像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五条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男孩子的发尾在空气中如芦苇般摇摆,似乎是因五条老师孩子气的话感到轻松,随之伸出小拇指说:「那要是彼此三十岁以后都是独身就住在一起怎么样,老师?」
男人少见的停滞了,像是在看另一维度的生物,五条悟注视着虎杖悠仁的眼睛,里面的的确确盛满了少年人的真挚,狡猾的大人才不会放过这个利己的约定,他骨骼分明的小指缠上了悠仁的,「那么一言为定。」
如果家入硝子或者夜蛾正道在场,一定会痛斥虎杖悠仁的天真,许下如此不利于自己的诺言。待这个孩子三十岁时,五条悟早就是个四十余岁的老男人了!
然而现实永远偏爱五条悟,在场也没有能提醒悠仁的前辈存在。他只是与一位在自己最为寂寞时伸出手的年长者达成了协议而已,月光下的五条悟俯视着自己,正好挡住了投射下来的月光,悠仁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他的阴影下,但却没有任何不适,因为那两颗剔透浑圆,散射粼粼波光的眼球代替了月亮,这一刻虎杖也能感觉到光。
之后的几天中除了虎杖悠仁不得不上课的情况外二人总是腻在一起,收获少年人憧憬的目光极大地满足了五条悟的心理,而悠仁也了解到原来东京的老师这么有钱,住得起星级酒店最好的套房,吃饭付账从不看账单。
我以后也能成为像五条老师那样洒脱的人吗?总之就是觉得五条悟掏信用卡的模样很帅气,年轻的孩子这样想着,偶尔他也会带着食材像是家政妇似的到酒店给五条老师做菜,当然水准与酒店定制餐点完全没得比,充其量是拿出手不会被耻笑的学生便当水平。
这之中隐约间虎杖意识到对方很喜欢加很多番茄酱和甜玉米粒的蛋包饭,像个孩子的口味。饭后他们会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男人吃饱后餍足的表情离悠仁很近,而周身的气氛也变得平和,与在外面截然不同。
面前电视里演着的是国外的爱情故事,至少虎杖悠仁是把它当做爱情片看待的,身边的男人不着痕迹将手臂虚环在悠仁的肩膀上都没唤回他的反应,可见这部在他眼中并不出彩的电影真的吸引到了小朋友。随着电影发展,虎杖悠仁不断发出惊呼或者突然屏息,心与神都被屏幕中的女主角牵动。
看着我吧,继续看着我不好吗,明明我比她好看多了。
下意识的,这个男人空闲的左手掩住不自主紧抿的嘴唇,这不正常,五条悟想,发出约定的是悠仁,他只是要坐享其成,在终点等待的大人。
于是孩子气地成年人轻轻将嘴唇靠近了男孩的耳畔,他坏心地说道:「女主角等会儿会握着毒浆果和面包店小子威胁凯匹特电视制作人,从而存活。」
「剧透禁止——!」其实虎杖在五条悟刚开口便捂住耳朵试图为电影留点悬念,但男人声音的魔力穿透了手掌,还是直达了耳蜗。
「都怪悠仁太入迷了,」他把头靠在对方的肩膀上,月白色的头发像一丛雪绒花骚扰着悠仁的脸颊,「明明我明天就要回东京了——」
把持着女子高中生才能游刃有余使用的语癖,二十六岁的成年人驾轻就熟诉说着。当然这百试不爽的技能立刻将悠仁的注意力夺了回来,他终于不再看射箭的詹妮弗.劳伦斯,「没关系的,五条老师,东北新干线现在这么快,就像约定的那样周末只需要两个小时就能见面了。」
无论如何再也劝不动虎杖悠仁转学到东京的五条悟,在坐上新干线前依旧没有放弃,如果不是不能暴露咒术师的身份,真想把悠仁‘biu’地一下拐到东京去。
熟悉五条悟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个男人最擅长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从而曲解别人的话,却在不为人知的日本某处与一位年龄够得上犯罪标准的孩子达成了约定,并且一直遵循着一周一次往返于仙台的活动。
只不过视自由时间的长短,停留的时间也不尽然一致。
彼时的五条悟还不想看清如归巢本能般的行为,他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整个过程。这样奇异又略显刻板规律的习惯持续一年左右时,直到有个平静的下午,初中学校刚刚结束了午休时间,同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聊了会儿天的虎杖悠仁就在将课本抽出抽屉前,手机霎时间高频率震动起来,最开始还以为是电话,可仔细一看却是短信的提醒,只不过对方发得过于频繁而已。
【悠仁我想见你。】
【现在就想见你。】
【现在立刻,我想见你。】
如果只是撒娇的话虎杖应付了太多次,可这三条短信过后却再无反应了,而且他就是隐隐分辨出急切打出这些句子的五条悟现在并不乐观,就在虎杖悠仁犹豫的几分钟内第四条短信出现在屏幕内。
【没事了,悠仁,不要担心,周末见。】
随即还连着发来三个卡通表情,欲盖弥彰似的将另外三条顶出屏幕外。不太对劲,动物直觉的虎杖忽然站起身,椅子牵拉的声音吓了旁人一跳,只见平日总是笑着的虎杖同学现在顶着满是担忧的脸,没有分给他任何一个眼神,只是边朝门口走边说:「抱歉,下午帮我跟老师请个假吧,就说我吃错了东西!」
还未等同学回应,三秒内能跑出五十米的他便消失在了视线范围,原地只留下还未缓过神的同级生。
用最快的速度搭乘东北新干线,一个半小时后翘了课的虎杖悠仁顺着人流被推出了站台,他还穿着校服一个人站在人潮汹涌的东京市街头,每个人都看上去很疲惫和忙碌,只有他像是暂停一样伫立在原地。
糟了,五条老师好像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在哪里工作。虎杖悠仁这次并没有犹豫,他少有地拨通五条悟的电话,对面大概不想接通,可也同时低估了年轻学生的执着,在电话铃声无间断响起的第六个分钟,五条悟终于按下了通话键。
只能希望隔着电话悠仁听不出什么了,他这样想着,还未开口,扩音器中便传出了对方被电子音干扰的声音,他在电话中问自己现在究竟在哪里。
在学校,发生了点事情,但已经解决了。五条悟隔着玻璃观察乙骨忧太几名学生的状态,悠仁又问,学校的全名是什么?
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悠仁,你那里好吵。男人回复道。
我知道了。随即电话的彼端只剩下了嘟嘟嘟的忙音,他诧异地盯着那部手机,简直像是要在上面开一个洞。
家入硝子进入诊疗室时便是昔日同学定格一般的雕塑矗立在走廊中间,她像是赶走碍事鬼般说:「没事的话就快给我出去。」
「哈哈哈哈,还真是无情啊。」二人都知道彼此在粉饰太平,但都也不戳破现在虚拟的平静,五条悟缓慢离开了这栋建筑,明明已然是夏日时节,可刚刚受到袭击的高专却散发出一股阴冷的气息,也许来源于扬起的尘埃,也许来源于五条悟身体内部,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徒留下一股难以逃离的失落萦绕自心中。
他大概沉溺在情绪中过了多久?至多不超过三十分钟,忽然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还是悠仁来的电话,难道我被当成小鬼来担心了吗?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再次接通电话,对面明显安静了许多,没有了嘈杂的背景音,只听虎杖悠仁先开口。
老师,我到学校门口了。
诶?悠仁刚刚说了什么?五条悟的身体先于意识迈开步伐,越是接近正门心就越是轰隆作响,最后一步正好跨出了正门的边界,也将靠在梧桐树干的虎杖悠仁完整收入眼中。男孩子似乎没有觉得自己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他高高抬起胳膊招手。
「悠仁你怎么来了?」从未想过让虎杖悠仁靠近这所学校的五条悟似乎还有点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换上了墨镜。
「不是老师说‘想见我’吗?」他展示出两小时前那三条短信,随后自顾自划开手机的各个页面,「不过没想到原来五条老师教授的是宗教类课程啊……」
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悠仁乱七八糟的感叹,他只是木然地又重复了一遍,「你为什么会来呢?」
年轻且闪耀着光芒的男孩只是耸了耸肩,露出了轻松的笑容,绝口不提自己把租来的单车踩出了汽车的速度才勉强赶到这所深山中的学校,他只是笔直地望向五条悟的眼睛,仿佛成片的大波斯菊在随风摇曳,「因为你想见我啊,所以就来了。」
无形的手扼住了五条悟的咽喉,或许是命运,又或许是诅咒,管它是什么,他几乎被虎杖悠仁溺毙,蜂蜜色的瞳孔倒映出他的身影,作为大人却很没有面子的接受了年轻自己十多岁孩子的纵容与安慰,他埋首在悠仁的颈侧,温热的呼吸激起对方皮肤一阵紧缩。虎杖悠仁只听闷闷的声音从耳边流出,「悠仁,我想吃石榴糖。」
「老师,现在可是初夏,是没有石榴的。」男孩小心地把手放在年长者的头上,并不逼迫对方和盘托出,每个人都有不想谈论的话题,只不过他想,这次赶来东京的确是对的,五条老师的状态确实很奇怪。
男人唯一的挚友死去了,而自己今年的学生在战场上大放异彩,无论哪一条都不适合讲给虎杖悠仁这个普通人听,事实上泄露了学校名称很大程度上也是风险的一种。但令五条悟没有想到的是,悠仁只是安静地承受着自己四溢的情绪,并没有问任何问题。
时有时无轻拍着对方宽阔的背脊,虎杖悠仁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会突然抬起头,未加遮掩的翠蓝色双眼简直像击穿了他的胸口,而五条老师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则不容拒绝地在眼前放大,冰凉且带有山茶花香味的嘴唇叠上了自己的。
五条悟单方面用吻攻破了虎杖悠仁的防线,他的双手紧紧地将悠仁环在怀中,几乎是令对方感到疼痛的程度。
不知是在哪本小说中,作者将女主角的幸福描绘为威化饼干制成的椅子,但那却也是永远无法坐上去的椅子。
现在悠仁也成为了这样的存在,他无力地想,成年人的本能告诫他要尽早躲远,否则自己如果真的不敌诱惑使用了这把椅子,便会沦落成最悲惨的模样。
因为幸福本身是漂亮但不可使用的威化饼干椅子。
但我还是好喜欢他,好喜欢他来见我。
五条悟难得懦弱,他需要给彼此以缓冲的时间,即使从前维持着的关系已经持续了一年多,但这对五条悟而言依然不够,他想拥有虎杖悠仁的人生,差一个月,一天,一个小时都不行。反倒是虎杖并没有意识到太多,虽然动物的本能令他感知到了五条悟隐藏的焦躁和不安,他却不知其中的源头。
结果自诩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五条悟直到第二年的乍暖还寒时都没能想清楚,他只是掠夺着虎杖悠仁对自己的纵容底线,正如现在二人正同裹在棉被下,有股洗衣柔软剂的味道从对方的睡衣上传了过来。因为冬天很长嘛,所以没关系,理所当然的五条悟汲取着少年人的温暖,如果就此冬眠或许就能葆有幸福也说不一定,他百无聊赖地想着。
酒店的时钟分针离整点还差三十度角,等走完这点距离悠仁就要去参加高中开学典礼。这一事实并没有令悟开心多久,未成年还是未成年,只不过身体变得结实又硬朗,皮肤下富有肌肉纹理,本质上还是个未成年。
真是可惜,他的嘴唇贴在对方的额角上,只觉得自己离三十岁那么近,悠仁却那么远,还要等好久好久。
清晨时分意识最为不清醒,只感觉五条冰冷的手脚离身体很近,悠仁下意识地将他收拢在胸膛前,体脂率为个位数坚强身体下是柔软坚毅的少年灵魂。肆意妄为的成年人反而是被保护的那个。
一直以来都是五条悟最喜欢发短信向虎杖诉说着生活上的琐事,比如学校的味增汤很难喝,想要喝悠仁做的,又比如是学校突然派发的出差工作好烦人,诸如此类。这次的简讯也准时到达,不过是难得高兴的语气,五条老师说要来仙台出差,是个很简单的工作,只需要监督完成即可。
虎杖对着手机屏幕点头,随即开始想晚餐要去买什么菜才好,少年人的真诚是世间腐蚀性最大的溶剂,他只想着对五条悟好,却忘了自己从未得到一句承诺,就连‘约定’都是他先提出来的。
就是这样的虎杖悠仁,纵容五条悟的虎杖悠仁,陷入困境却不希望为五条悟平添担忧的虎杖悠仁,以一己之力在这个良夜吞下了特级咒物两面宿傩的手指。虽然可能会就此死去,但能救到别人真是太好了。
这便是五条悟从天在空中翩然而至时,从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主角’脸上读出的情绪。尽管脸上依旧挂着微笑,语气也平淡,然而男人精致外皮下如岩浆般滚烫沸腾的情绪正烧灼着内里。明明只要你打电话过来,我就会来啊!只要你说出口,我就会回应你啊!
这两句话梗在喉咙上,然而令事情演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却是自己,因为恐惧脆弱的饼干椅子碎裂,所以试图保持原样,结果却令对方连向自己求援的可能性都被抹杀了,那预示幸福的饼干椅子反而粉碎得更厉害。
但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五条抱起已经荣升为咒术界最大眼中钉的对方,不用想都能模拟出上层的烂橘子们急切想要根绝他的悠仁的性命。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的五条悟利用无限期的‘死缓’代替了死刑,而虎杖悠仁成为了他的学生。
像是将在室内培育的花盆搬去了露天下,五条悟顺着落地玻璃窗无意识观察着中庭的动向,正说着自己事情的家入硝子在三次没能得到回应后也把视线投了过去,一年级的新生正在草坪上吃便当,她有点疑惑,「在看惠吗?」
硝子以为他是在观察流着禅院家血脉的伏黑惠,殊不知悟只是想着这次出差之后想要带悠仁去东京的闹市区逛一逛,他摇了摇头,他与硝子在一年前同样失去了重要的朋友,那时有个人仅仅因为自己字句间透露出的无可奈何,便飞奔到身边。
结果生命又一次给五条悟开了个大玩笑,还未等自己向悠仁吐露爱语,他便真正的离开了自己。停尸房温度很低,在硝子和伊地知到达前他早已进入了室内,虎杖悠仁胸口上的黑洞昭然若揭,无声宣扬着既成事实。如果不是五条悟不希望在悠仁的遗体前发疯大概这座建筑早已不复存在了,这与两面宿傩不同,生与死是五条悟无法逆转的绝境,他微微俯下身用脸颊贴近已然丧失血色的胸口,而致命伤就在他的面前。
「悠仁,悠仁。」他喃喃着,只觉得眼球很疼,想困倦的睡去。
他们还有那么多话未对彼此述说,还未分享剩下的生命与时光,虎杖悠仁便失去了生命。耳朵里满是伊地知的解释,殊不知面前被称为最强的男人已经发不出声了,他的喉咙上了枷锁,血液在血管中凝固,可名为‘五条悟’的存在必须要继续活下去,孤独地长命百岁。
硝子与自己说的话也顺着大脑的回路流淌去了未知的远方,五条悟只是冷冰冰地看着室内的一切,忽然硝子背后一丛粉红色的‘花朵’延展生长,还像个孩子似的瞪大双眼,似乎没有死而复生的惊喜与诧异,只是醒来的第一件事便笑着和五条老师打招呼。
当天夜里,逼近两米宽肩窄臀宛如神最完美造物的男人试图将自己整个塞进虎杖悠仁的怀中,即使胸口的皮肤恢复如初,他也觉得很长一段时间内那个黑洞会成为自己难以逃离的梦魇。
「悠仁明天不要上课了,和老师一起去看东京塔吧。」
「诶,好啊。」听着胸口传来的闷闷的声音,早把自己死过一次的事实抛去脑后的虎杖马上同意。
两人就那么躺在一起,从这个黄昏躺到了下个黄昏,期间有时说话,有时也安静观察彼此。虎杖从没有说过自己最喜欢五条老师水蓝色的眼睛,比小时候去博物馆看到的任何琉璃或是宝石都要美丽,他想,五条老师那时向自己搭话真是太好了。
他们像是最俗气的观光客,去吃像富士山一样的黑糖绵绵冰,然后到达那座1958年投入使用的电波塔下,朱红色的铁塔在黑夜下变为了暗紫色。五条悟如果按照一般发展,去爬那六百级阶梯才是世界毁灭的前兆,他单手把虎杖揽在怀中像是蝴蝶一般降落在监控盲区的塔顶横梁上,俯视着整片东京都的夜景,清爽的风迎面灌进五条悟的鼻腔。
「哇——好厉害啊,老师!」只能发出感叹声的虎杖悠仁小心地站在窄小的钢铁上。
刚一转过头悠仁便吓了一跳,不知何时五条老师摘下了眼罩,正凝视着自己,他有点疑惑地歪过头,只听对方说:「我喜欢你,悠仁。」
随着心中升起的狂喜,伴随着的是虎杖悠仁一直以来掩藏的不安,他笑着有点害羞般蹭了蹭自己的鼻子,然后真诚道:「我也喜欢老师,最喜欢老师了,但我也很害怕,因为喜欢上某人时离别就更加残酷。爷爷离开的时候就是这样,如果五条老师当时没有去和我搭话的话……总觉得会很寂寞。」
五条悟只是静静的听着,倾听悠仁的恐惧,然后在只能站立的横梁上向前迈了一步。
在虎杖悠仁的面前,五条悟跃下了东京塔。眼眶还留有水痕的悠仁没有反应过来面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觉得视线内的五条老师越来越远,几乎到了无法企及的距离,鬼使神差地他将咒力凝结在足下,猛地朝五条悟的方向跳了下去。
重力加速度的指引下两道人影还差一点就能重合,虎杖耳内只留下掠过空气的轰隆声,他还是努力向那个人伸出手掌。
万物的一切都随之远去,虎杖对变慢的时间没有感知,只是在黑暗中被包裹在温暖的羊膜内,他终于抓住了对方的衣角,伴随着猛烈地撞击,应该如影随形的疼痛却没有到来。他头晕脑胀地看着平躺在龟裂地面上的五条悟,在对方碧蓝色的双眼又一次看向自己时,大颗的泪水终于滚下了面颊。
用无量空处接住自己的男人把悠仁按在胸前,终于大声且直率地说道:「我不会死的,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不会死的!」
男孩珊瑚色的短发在夜间的路灯照映下褪去了鲜艳的颜色,虎杖悠仁已经发不出成段的句子了,而是发出了两年来第一次毫无遏制的哭声,只是不住地点头。透过布料的泪水同样灼伤了五条悟,因为有‘无限’包裹所以毫发无损的男人紧紧地搂着悠仁。
这次,他切切实实坐在了大人可望不可即的威化饼干椅子上,残酷且胆小的大人也终于理解了,如果他止步不前幸福的象征也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崩坏。
接下来就是五条悟与虎杖悠仁,一起搭建属于他们二人的威化饼干椅子的未来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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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真的好喜欢五悠,并且现在严重五条悟不足中。
其实是想讲成年人的幸福就如同易碎的饼干椅子,好看却绝对不会坐上去,最初先发起约定的是年轻的悠仁也是因为这点,之后五条入侵了悠仁的生活,就像约定的那样,虽然虎杖悠仁认为等自己三十岁时五条老师这样优秀的人一定能找到值得相伴一生的对象,可实际上五条悟就是瞄准了第一个向他约定未来的孩子,等到四十四岁也无妨。
打乱他计划的并非是两面宿傩,五条有能力应对‘诅咒之王’,而是特级咒胎导致悠仁的死亡,因为死亡是无法逆转的。
跃下东京塔其实是对应了前文他问悠仁要不要一起寻死,当时是两个人都不想死,现在是两个人都因为爱而不会死。
最终,五条悟还是坐上了那把椅子,可喜可贺。
而且小虎真的连品味都好棒,我也最喜欢最喜欢詹妮弗.劳伦斯了!文中出现的电影是《饥饿游戏1》!
最后老样子请给我红心蓝手和评论(〃` 3′〃)我就是劳模人!不写五悠,我的生命就是一滩死水了无生趣。
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御泽】向阳
破了单篇最长个人记录,好久没有写那么本格的青春系了,自己都觉得非常感慨。
不留遗憾地写了所有想表现出来的现在御泽的样子,十分满足TWT
四年了,给御泽的重逢礼,谢谢你们还愿意来到我面前。
向阳
1.
对御幸一也而言,梅雨不是那么安静的天气。脚边泛着水纹的浅洼,雨滴在透明的伞面上留下的轨迹,这些透明干净的印象并不属于他。
御幸一也的雨季从来不那么悠闲,即使是坐在干爽的室内,吐息中也好似混着记忆里雨水和棕色泥土的气味,连绵的潮气和汗水一起贴在皮肤...
破了单篇最长个人记录,好久没有写那么本格的青春系了,自己都觉得非常感慨。
不留遗憾地写了所有想表现出来的现在御泽的样子,十分满足TWT
四年了,给御泽的重逢礼,谢谢你们还愿意来到我面前。
向阳
1.
对御幸一也而言,梅雨不是那么安静的天气。脚边泛着水纹的浅洼,雨滴在透明的伞面上留下的轨迹,这些透明干净的印象并不属于他。
御幸一也的雨季从来不那么悠闲,即使是坐在干爽的室内,吐息中也好似混着记忆里雨水和棕色泥土的气味,连绵的潮气和汗水一起贴在皮肤上,整个人都浸在雨里似的,训练时周围的呐喊和球棒击中球的声音,在抵达耳畔前就像抹在玻璃上一般模糊开来。
“唔,飞前步交换……”
御幸回过神,收回望向窗外雨幕的目光。将棋部的教室里只零零星星地坐了三五个人,和整个明神大学学园祭的氛围相当格格不入,要不是因为结城说着是可以找各种人切磋的好机会,把御幸给拉过来了,他都不会知道这里居然也是学园祭的社团摆摊。
结城哲也坐在他对面,蹙着眉低头盯住棋盘,若有所思地喃喃着什么。上了大学的哲前辈棋风依旧慢慢吞吞,御幸捂住嘴挡下一个哈欠,忍不住暗搓搓地吐槽,为什么这个人下棋不能多学学打击时的精准果断呢。
“对了。”结城突然开口,“你们之前去神宫见学了?”
“嗯?”御幸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结城说的不是明治神宫棒球场,而是指旁边那个真正的神社,“啊,是上周的大祭见学吧。”
“那个很有意思吧?”结城目光炯炯地抬起头,下手走了步棋,“去看明治神宫大祭已经是明大每一届文学部新生的传统了,真是值得保留的文化传承。”
“……是,是啊……”
“没有去顺便看预选赛?”
御幸捻上棋子的手指顿了顿,干巴巴地说:“太忙啦,那天下午还有课。”
“唔。”结城像是想说什么,又垂下眼,“还真像你啊。”
御幸语塞,没有问这个“像你”是什么意思。
之前仓持也问过御幸,要不要去看青道的夏甲预选赛。御幸也用类似的借口来搪塞,大一排课太多,训练场太远,然而仓持可不像结城那么好打发,有一次两人出去吃饭,他直截了当地说:“你这家伙装什么薄情啊,真不知道在矫情什么。你手机浏览器里的最常访问不一直是日刊sports的高中棒球版么?”
御幸笑得十分僵硬:“哈哈哈,一般不都是吗。”
“一般人是xxxxhub什么的才对吧!”
御幸有点无话可说,抓了抓后颈:“……你喜欢看熟人手机的毛病真的该改改,小凑居然还没因为这个和你吵架。”
“毕竟你一个活得像山顶洞人似的家伙也终于开始用智能手机了嘛!当然得看看。”仓持理直气壮地说道,一口生姜汽水灌得像伏特加一样豪迈。
上了大学之后,御幸用自己的棒球特招生奖学金买了人生第一部iPhone,屏幕大得让御幸一度感觉口袋里揣了块砖头,每天晨练结束后冲向上午第一节课都像在负重跑。后来被社团里同为文学部前辈按着头下载LINE,随后被拉进棒球部的群,紧接着就是一通焦头烂额的群组社交和无穷无尽的好友申请。
就在御幸已经想要借口手机坏了,再也不愿意看这个妖孽app一眼的时候,他突然看到新的好友申请里有一个用四缝线手势握着球的头像。
这个手指……御幸怔住,不由自主地就按了同意,四缝线立刻就发来了一句带着巨大笑脸表情的问候。
“御幸前辈,鄙人泽村!”
哎呀。
“嗯?你谁啊?”
“?!!鄙人怎么说也是和您搭档了一年的现任青道高中棒球部王牌——”
“王牌大人很闲嘛,期中考试考完啦?”
“……我现在拉黑你还来得及吗!”
连御幸自己都没发现,这是他对着这个软件愁眉苦脸一晚上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一局结束后又一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御幸才总算是从将棋部溜了出来。结城貌似找到了一个非常合拍的对手,两人把他丢到一边,誓要大战至不眠不休的架势。
虽说是自由了,但学园祭对于御幸来说也从来不是什么有吸引力的场合,以往他会直接选择不来,在球场自主练习或者闷在房间里看记分册,现在下课后被强行留在这,接棒球部员回寮的校巴又还有一段时间才到,御幸陡然生出一种四面楚歌的尴尬。
因为雨天,学园祭的摊位都被搬到了室内,想找个能睡觉的空教室也很难。御幸漫无目的地从一楼往上兜兜转转,偶尔想停下看看排在走廊边形形色色的摆摊,又会被后面的人往前挤。
平时走在路上看到成群结队的高中棒球少年都会感到自己的沧桑,而面对周围和自己处在相同人生阶段的大学生,御幸心里还是浮现出青春无敌这个词。
大概从高中毕业起就已经步入老年生活了吧……
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神游时,视线一角忽地闪过一丝明亮的颜色,让御幸无端地停下脚步往回看。
是一个手工摊,细细的金属支架上垂着各式各样的挂件和饰品,有一束向日葵形状的毛毡挂件被放在了最靠外的地方,正好悬在爬满雨痕的窗边,显得和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格格不入。
就是它。
向日葵随着人群带起的风微微摇曳,御幸蓦然间好似看到一年前高中的练习场,同样阴郁的细雨中,跑在队伍最前方的人回过头,冲自己大笑着扬起手臂,眼睛像是刺穿灰沉雨幕的阳光。
2.
“来啦?”
“哈哈……”
御幸干笑两声,把头顶的鸭舌帽往下压了压,做贼似地偷偷摸到仓持身边坐下。虽然是夏甲预选半决赛,天气也很凉快,但由于排在工作日上午,二垒侧观众席坐得也不怎么满。两人坐的角落周围没什么人,御幸抬起头,可以毫无障碍地看到场上的状态。
此时已经进行到八局上半,八棒的金丸在二垒,上场的却是一棒的濑户拓马。御幸的视线在场上逡巡了一圈,便往场地对面的选手席那边看去。小凑春市蹲在打击等待区,片冈监督正和奥村光舟说话,候补选手在给场上的濑户声援,应援席的喇叭筒噼里啪啦地拍着金属横栏,什么样的声音都有,但还是感觉有哪里太安静。
“现在什么情况?”
“落后一分,两出局。”仓持的语气有些凝重,“总是攻不下小池台的投手。”
“毕竟是去年秋天让青道止步八强的黑马队,”御幸低头沉吟,“小池台原本就是靠巧打变化球得分的队伍,投手阵补充了天才一年生之后,看准我们毕业之后队伍还不稳定的漏洞,击败了他们。今年小池台换了监督,守备又进化了,对他们来说很艰难吧。”
仓持瞥了他一眼:“你很清楚啊。”
御幸轻轻咳了咳。
其实比仓持能从手机上知道的还要多,比如御幸之前随着学部一起去明治神宫的时候暗自给青道挂了绘马,比如御幸到现在还记得日刊sports关于那场秋季大会的比赛报道,泽村荣纯身为队长兼王牌率领青道的第一次参赛意外失手,封面照片是泽村黯然坐在选手席里的侧影,看不出表情,但御幸知道他没有哭。
那个记忆中总是动不动就眼泪汪汪的泽村荣纯,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不知怎么变得不再落泪了。
一声清亮的嗓音猝不及防地刺破酝酿着雨云的灰暗长空,御幸抬起头,目光在此刻才找到了最终的落点。
那个人从选手席深处的休息区钻了出来,拿着喇叭筒冲金丸喊着什么,屡次被身边的队友按着肩膀不让他翻出围栏,场上金丸扭开头,一副很想死的表情,眼神倒是坚定又充满斗志的。
明明才刚毕业了三个月,泽村却像是过了好多年,才终于从十分遥远的、沉在湖底的记忆中鲜活地跳到他面前。
活泼吵闹又拼命,像阳光下打碎的玻璃瓶,这样的泽村荣纯,他几乎都要忘了自己也曾从最近的距离注视着。
青道这局还是没能得分,攻守交换的时候,选手席的气氛相当沉闷。泽村戴上棒球帽,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听监督的指示,双臂垂在身侧,绷得紧紧的,肩膀不知不觉地往上耸。半分钟后监督似乎是说完了,拍了拍他的背,泽村低着头喊了一声“是”,便转身和队友一起跑上了场。
“太紧张了。”仓持说。
御幸一眼就看出来了。自己还在队伍里的时候,泽村很少会在这种场合还一言不发,即使慌得口不择言,也总还是吵吵嚷嚷的。
泽村微微弯下腰,用脚尖碾过投手板边的沙土,把沾着滑石粉的手指送到嘴边吹了吹,不在本垒上的话,根本看不清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现在的泽村荣纯到底是什么样的?如果是自己,该怎么样让这样的泽村放松下来?如果——
“泽村!!!!”
来自身边的一声高喊让完全沉浸在思绪里的御幸吓得差点从座椅上蹦起来。他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仓持又扯开嗓子大吼:
“告诉你,御幸来了啊!给我好好投!”
御幸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观众席和应援席都激动起来,全场的目光都唰地聚集到这里,投手丘上的泽村也是很明显的一个激灵,瞪圆了眼向这边扬起目光,正好与御幸怔愣的视线对上。
啊……看过来了。
泽村还保持着刚刚在吹手指尖的动作,呆立了几秒后,突然猫眼一瞪,气势汹汹地指手画脚:“御幸一也你来干嘛!回去回去!这里没你的事!”
……还好,这家伙比自己想象的要放松一些。御幸当然不会在这样的泽村面前露怯,便撑起下巴,眼角无法抑制地弯起弧度,在帽檐下无比娴熟地冲泽村比了两个口型。
“笨蛋!!你刚刚在说笨蛋对不对!!我看出来了!”
“哈哈哈!你很习惯嘛?”
“习惯个啥啊!”泽村涨红了脸,“快回去,不许看了!现在可是我和奥村在搭档!”
“不要紧张,我就是个普通OB哟!”
“我才不会因为你紧张!!”
外场的整备还没有结束,裁判也还没有比开局手势,泽村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和观众席上的御幸隔空一唱一和起来。观众席骚动得更厉害了,甚至还掺杂着哄笑和女生声调很微妙的尖叫。
过了好一会闹腾混乱的场面才回归平静,泽村抬起头又看了御幸一眼,忽然咧开一个无比熟悉耀眼的笑容,转头冲身后的守备抬起手,隔着宽广的球场和半片天空的阴霾,直直地朝他和仓持这边指来:
“看到没有,新来的鲜嫩可爱的一年级生们!那边就是原·青道猎豹大人,仓持洋一,如今已然奔驰在更加广阔的原野上!而坐在他身边的,是前任队长兼正捕手兼第四棒,人称青道的指挥哨塔,打不倒这个男人,就打不倒青道棒球的,御幸一也!”
御幸哨塔此时只有想往座椅底下钻的冲动,这么破廉耻的宣传待遇真是好久违啊。仓持锁着他的肩膀不让他脚底抹油,回身道:
“闭嘴啊泽村,别把我也拉上!”
“所以——”泽村不惧仓持的威胁,接着喊,“我们后辈已经不肖到毕业的老油条都坐不住啦!”
“你丫说谁是老油条呢!打完了给我等着!”
“但既然他们已经在这个场上了,我们就只有一种可能——赢!”
丢出的这句话带来了一瞬间的沉寂,随即便让青道这边一下子沸腾了。从场上的队员到应援席,所有人的表情都瞬间亮起来,有人笑有人吐槽,有人高声招呼着他们的王牌兼小队长好好表现,不要在前辈面前丢脸。
御幸赫然想起和今年的温度截然不同的,那个炎热的夏天,甲子园深棕色的土地,他无数次在那样炽烈的温度中注视着站在投手丘朝身后喊话的背影,指向天空的手指,被汗水洇湿的背号,沾在裤脚上的干燥的尘土。那时候的泽村,也是对身后的守备说着同样的话,我们有这样的前辈在场上,就只会赢。
他早该知道的,无论过了多久,虽然泽村荣纯已经是沉寂在记忆中、只活在自己口袋里那部砖头似的智能手机里的人,虽然他已经好久都不再蹲在他面前,但无论过了多久,只要像现在这样看着他,自己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要重新和他站在一片球场上,在最近的地方触碰到他的手,即使只是远远地从高处看他一眼。
“御幸前辈,”
他突然想起一年前的夏天,青道球场边的草堤上,泽村在浅白的路灯中看向他,
“真的很喜欢站在高的地方啊。”
温热的夜风吹起坡上的长草,在耳边飒飒作响。
3.
“……哎?”
御幸低下头望向站在台阶上的人,泽村荣纯背着棒球包,身上的队服还没换下,乱蓬蓬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像刺猬一样在脑袋上支棱着。
“啊!啊——”泽村挠了挠头,意识到自己说了句有点奇怪的话,脸颊红了红,“就是……你看!每次来找御幸前辈的时候,老是看到你一个人躲在这么高的地方挥棒嘛。所以只要抬着头使劲往高的地方看,就肯定能找到你的!”
说完了之后突然笑得很欠揍:“就像猫一样耶~~”
“我说你啊……”御幸无奈地把木棒撑在身侧,“我喜欢在这里只是因为人少,姿势不会因为顾虑别人受到影响。关猫什么事啊。”
“猫也很可爱嘛有什么关系!”
“可爱这个词不要往我身上用啊好恶心。”御幸缩了缩脖子。
“不过,非要说的话也对。”他抬起头,远处是星星点点的路灯,还有从鳞次栉比的住户窗子里透出的光,“站在这里挥棒的时候心能静下来,很多事情只要站在这里就能想明白。”
“噢噢!!我就知道!”泽村很轻易地高兴上了,似乎为自己的观察有所意义而很是得意,“比如说比如说?队长最近有什么样的烦恼呢?!来来来不要客气,您自己不都说队长应该和王牌一起分担嘛!”
不知道有什么好高兴的……泽村的笑容看上去十分膨胀,脸颊上毫无掩饰地飞起两片红晕,看着一点也不聪明不可靠。御幸静静地看着,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比如……毕业之后要去哪里,之类的。”
泽村的笑容凝在了脸上。御幸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提这件事确实有点突然,连忙说:“当然大多数时候还是在想球队在决赛之前还可以做什么样的提高,尤其是——”
“为什么总是不好好告诉我们呢?”
“……”
“前园前辈和仓持前辈问你的时候,你也不肯说,”泽村轻声嘟囔,“现在又要像这样带过去。”
“因为不是现在要想的啊。”御幸说,“比起关心这种事,你的体力续航问题怎么样了?今天按落合教练给的菜单好好做了吗?”
“什么叫这种事情啊!”泽村提高了声音,“明明对御幸前辈来说是很重要的决定吧!”
砰地一声闷响,生生截断了泽村的尾音。御幸单手抄起球棒,直接甩进不远处的棒球包里。泽村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像浑身的毛都倒竖起来的小狗,小心又困惑地看着他。
“是又怎么样?”御幸的语气毫无波澜。
“……什,什么啊……”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吧,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们作为后辈,会希望让前辈在最后一年去甲子园,送前辈一个更好的未来也无可厚非。虽然我很感谢,但我们其实并不需要这种热情。”他平静地说,“我只是……”
他抬起头,看见泽村愣在原地,脸上是泫然欲泣的表情。
……糟糕。
本来不应该这么说的。该怎么办,御幸额角渗出了汗,该怎么说出口呢,要怎么解释自己的想法呢。再不出声这家伙可能要就这么被气跑了啊。明明教育后辈要照顾投手心情的时候头头是道,自己却老是一碰到泽村就忍不住乱说话。
然而半晌过去,泽村还是没有跑。他只是深深地低着头,吸了吸鼻涕,带着浓重的鼻音问:“你就那么想站得高高的甩开我吗?”
不是的。并不是这个意思。他们的信念和梦想,本不应该是为了前辈的最后一年夏天而背负的东西。在这个他们最后并肩作战的夏天,他希望他们只有最纯粹的一个目标,一起赢下来,不断地赢下来,自己遥远的未来对于当下而言,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不要为了他停下脚步,更加不要为了他而奔跑,不要因他而生牵绊,他只要作为泽村荣纯走下去就够了。
但只要他还愿意迈着跌跌撞撞的步伐跟在后面,抽离他所有的骨血,扒开心脏深处朝里看,御幸一也这个人也没有一丁点想要甩开泽村荣纯的念头。
御幸轻轻拽了一下他:“你,你别哭……”
“我没有!!”
“我……”御幸放下手,似乎是动用了浑身的力气,才终于轻声说,“我不想甩开你。”
“……我知道啊!!”
“……啊?”
“我当然知道啊,笨蛋御幸一也!”泽村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起来了,“我就是生气!你怎么对我还在说这种话!”
“泽村——”
“气死我了,混蛋!”泽村把脚跺得砰砰响,简直是要把台阶给踩碎的气势,“气死我了!!”
御幸连忙拉住他:“好啦好啦,小声点,居民要投诉了……”
泽村抬起头,眼眶已经湿了一圈,却硬是没有眼泪掉下来:“我可是为了让你接球,才来到青道的!站得近也好,高高的远远的也罢,请都让我跟上你啊!”
那颗心脏顿时炸开了一片一片,每一块都在胸腔里像气球一样飞快地膨胀起来,御幸都忍不住想笑了,但又总觉得眼睛热热的,还有点酸,不由得眯起眼皱皱鼻子。
人要怎么才能带着太阳奔跑呢?
“……干嘛!你那什么扭曲的表情,好丑!池面不要乱用脸!”
这么丑都是因为谁啊。御幸弯下腰,平视站在台阶上的泽村,后者警惕地朝后退了一步。
御幸没给他接着逃跑的机会,伸手一把捏住他的鼻子,罔顾他瓮声瓮气的抗议,似笑非笑地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让人做了不可靠的决定可是要负责的哦?”
“哼嗯嗯嗯嗯?!”泽村口齿不清地咕哝,“负什么责?什么意思?不要对可爱的后辈动手动脚的,我还生你气呢!”
“……笨蛋。”御幸放开他,擦了擦下巴上的汗,“想追上来的话就不要偷懒哦,我会站在你找得到的地方的。”
泽村揉了揉鼻尖,眼眶泛着红。脸上似乎还是气鼓鼓的,眼睛却已经抢先一步笑了起来。
“那是当然!!”泽村爽朗地举起一个棒球,握成了标准的四缝线,“因为御幸前辈要接我的球嘛!”
4.
比赛结束后,神宫球场门口熙熙攘攘地聚着人群。御幸跟着人潮往车站走,一边划开手机屏幕,点进LINE,几乎要把那个四缝线头像盯出一个洞,也没想出来该说什么。
身后的仓持踢了他一脚:“好不容易赢下来了,不去和他们打个招呼么?”
“啊?”御幸声音模模糊糊的,看上去心不在焉,没精神得让人火大,“不了吧,要快点回学校坐校巴……”
仓持拧着眉毛无语地盯了他一会,低头看了看御幸飞快藏起的手机,突然嗤了一声:“我说你啊,犯相思病了就赶紧治,治不了就去告白,到底在矫情什么?”
御幸脚上险些绊了一跤:“你……你在说什么?”
“装个屁啊!”仓持发飙,“高中开始就是,一碰上泽村的事情就憋屈得不得了,你现在大学都要放暑假了,怎么还那么窝囊啊?”
“不……不,”御幸勉强地说,“我并不是对他这种……”
“并不是喜欢他?”仓持替他补充完,一脸你逗我呢的表情,“没喜欢过人的家伙有什么判断的资格?”
御幸想找个辩解的缺口却哑口无言,这件事他也不是没想过,更不是像仓持说的窝囊,只是到现在他都没办法定性,或者说压根就没敢好好思考。
喜欢这个词后面一旦接的不是棒球,就变得陌生而烫手起来。挤开了棒球的泽村小人得意洋洋地蹦上前,理直气壮地在“喜欢”这个词旁边一屁股坐下,在御幸的脑海中朝他眨着期待的星星眼。
真棘手啊,怎么在别人的脑子里也笑得那么讨厌?
口袋里的砖头突然震了震,御幸好像救命稻草似地赶紧掏出来,手机屏幕上,LINE的消息一条一条地跳了出来。
御幸的心也跟着跳了一下,看到发件人之后很快又塌下肩膀。
“啊——是小礼——”御幸拖长了音岔开话题。
仓持白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决定不予戳穿,顺着他的话接道:“她知道你来了吧?”
“嗯。”御幸划开消息说,“问我们要不要这周回青道看看。”
“我不去,之前刚去找过春市。”仓持撇撇嘴。
“她说泽村,”他声音突然小下来,无端地很心虚,“泽村现在把青道带得很有意思,我会很想去见识一下的。……青道被带成什么样了?”
“你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问我干嘛。”仓持非常娴熟地踢起了皮球,“趁这个机会好好想清楚吧。”
5.
御幸久违地站在熟悉的长堤上向远望去,连日的乌云依旧没有散去的意思,黑沉沉地压在青道球场上方。从操场那端传来阵阵口号声,喊得最响亮的那个腰间套着轮胎,在队伍最前端拔足狂奔,随后又好像发现自己脱了节,赫然重新记起自己作为队长不能跑得太嗨似的,非常勉强地,以奇行种般同手同脚的别扭姿势放慢步伐。然而没过多久,这位不尽责的队长又忍不住往前冲,这么反复了几次,身后同年级的队友总算忍不住追着他此起彼伏地吐槽。
“泽村,跑得太随性了。”
“就快毕业了都带不好呢,荣纯君。”
“荣纯好烦。”
“节奏又喊错了!又错了!好好考虑后面的低年级啊蠢村!”
御幸早已捂着肚子兀自乐不可支,身边的高岛礼沉默地扶了扶眼镜,惨不忍睹。虽然金丸让泽村注意低年级,但被照顾了的低年级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这位队长差劲的领跑水平,反而一边喘一边笑,一副非常乐意看自家队长被同级生吐槽的样子。
浅田作为和泽村最熟的低年级代表发言:“托前辈的福,跑步也变得很有趣呢。”
“看吧,不愧是温柔的浅田少年!”泽村一个转身倒车跑步,冲浅田竖起大拇指,“深深地领会了队长大人我的带队精髓!”
奥村光舟面不改色:“这是在取笑你吧。”
乱糟糟的嘘声和笑骂远远近近地回荡着,泽村气咻咻地再次跑成奇行种,一队人热热闹闹地从御幸这端跑过去,看着实在不像什么严格训练的棒球强豪校,反而有种中学生体育课的既视感。
“笑死我了……平时训练也是这样吗?”御幸蹲在路边闷着头乐。
“不,”高岛礼说,“这是所有人自愿留下来的训练后长跑。你还记得以前是泽村和降谷带着奥村和浅田跑吧?之后人不知不觉越来越多,到现在就变成每天训练结束的传统了。”
“……确实是被带得很有趣呢。”
“别看低年级生这样,”高岛礼接着说,“大家都很尊敬他,只要是他在的地方就会自然地变成人群的中心。”
御幸撑着头,几不可察地微笑了一下:“他以前就是这样的人。”
高岛礼低头看了他一眼,说:“不去和他搭个话吗?过两天就是决赛了哦。”
“他需要我去搭话吗?”御幸凝视着不远处那个正和后辈咋咋呼呼地开玩笑的身影,一边把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曲线弯折,“去看比赛都被他说这里没我事呢。”
“是你出现得太突然了吧?”
“哈哈哈,他可讨厌我了。”
“你真这么觉得?”高岛礼说,“那孩子一直很想再去一次和你一起去过的地方。”
御幸怔了怔,追随着泽村的眼睛微微眯起,不远处的泽村咋咋呼呼地招呼大家做跑后拉伸,整个人看上去热腾腾红扑扑的。
收操快要结束的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雨,整个队伍嘈嘈杂杂地散了一片,所有人抓起包就往寮跑,球场霎时一片空空荡荡。
御幸撑起伞,慢慢吞吞地也走下台阶朝着青心寮走,有点庆幸自己伞是黑色的,可以在路过部员的时候及时挡住脸,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
他探着头往五号室看了一眼,泽村的球鞋没有摆在外面,应该还没有回来。御幸转身离开宿舍区,走向室内练习场,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朝里瞄了瞄,依旧没见到人影,有些不知所措地在门口转了两圈,试探地往练习场后面绕过去。
御幸站住了。
视野中,泽村荣纯不知怎地蹲在房檐下面,抱着膝盖望着细密雨幕出神,身上套着一件透明的塑料雨衣,蓬乱的头发松松垮垮地盖在雨衣的兜帽下面,从外面斜飘进来的雨滴扑簌簌地往他的脸上打。比起总喜欢站在高处的自己,这里却有一朵喜欢长在路边角落里的花。
御幸忽然意识到,梅雨其实是很安静的天气。
收起雨伞的吱呀一响,兜帽随着脑袋的动作滑落的摩擦声,鞋尖带着水渍碾过的每一寸水泥地,每一击心跳,离那双惊诧地睁大的,向日葵花瓣般的眼睛越来越近的距离间,响彻天地的唰唰雨声。
“你在这里干嘛?”御幸问。
晌久,泽村终于回过神,抱紧膝盖凶巴巴地质问:“你才是!你谁啊!在这里干嘛!”
“来活捉想冒雨跑步的队长小朋友~?”
“我才没想!”
“那你身上穿的是什么?”
“……唔唔……”泽村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声,“……本来想出去跑的,但……马上就要决赛了。我是王牌,还是队长,生病了就麻烦了。”
御幸忍不住笑出声,跑不了步就蹲在这里种蘑菇,这家伙也太可爱了。
泽村瞪了他一眼,红晕飞快地爬上了脸颊。
“御幸前辈你……什么时候来的啊。”他小声问。
“之前你们跑步的时候吧。”
御幸把重新撑起来,挡住被风吹来的雨,走到泽村身边,跟着也默默地蹲下来。泽村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悄悄地,磨磨蹭蹭地,朝御幸身边挪过去,挤到他的伞下。
运动后少年热腾腾的体温隔着微凉的空气传了过来,御幸深吸了一口气,压下那些被这种温度烹煮得在心底咕咚咕咚冒泡的情绪,问道:“快决赛了吧,现在状态怎么样?”
“大家都很努力哦,不用担心!”泽村说,“吃完晚饭之后,大概又有好多人要在练习场挥棒了吧!”
“我是说你。”
泽村愣了一下,视线游移开,把脑袋闷闷地搁在胳膊上。
“我那么不可靠嘛?”
“我确实是知道自己的实力还不足啦,”他嘟囔道,“打击差劲,投球也都要依赖守备,甚至连跑步都带不好。
但既然已经站在这个位置了,也姑且作为王牌和队长,带队伍走到现在,那就也只能再接着和大家一起去更远的地方啦。”
这不是很清楚吗。
御幸弯起眼睛,朝那张红红的脸颊伸出手,中途却还是朝上抬起,揉了揉泽村头顶柔软的头发。
“对对,就是这样。”他说,“笨蛋不要想太多。”
“……你老是说这句话!”
“尽人事听天命就行了哟。去明治神宫祈愿过了没?”
“连绘马都挂啦,不劳您费心!!”
“我当初成不了哲前辈那样的队长,”御幸接着说,“同样的,你只要做好泽村荣纯就够了。”
泽村冲他拧巴起眉毛,也不知道脑子里吱呀吱呀地在转什么。御幸低头在口袋里摸索摸索,随后变戏法似地,掏出了一个向日葵毛毡挂件,往泽村怀里一丢。泽村一头雾水地接住,抬起头,御幸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怎么样,和你很像吧?”
“哪里像了!”泽村炸毛,“你是想说鄙人像花一样柔弱吗!”
“可爱的后辈那么不安,我也得有点表示嘛。”御幸一脸诚恳地说,“你就当这个是必胜御守之类的东西好啦。”
“好敷衍啊!”泽村愤愤不平地把挂件收进口袋,“肯定是大学哪个女生告白的时候送你的吧!”
“当然不是,”御幸说,“是我路上捡到的。”
“……那我一会就让它重回归宿!”
“哈哈哈,我会哭的哦!”
怎么也看不够,眉眼间的每一个动作都饱含着充沛的生命力,这么生动地笑着气着,茫然着的泽村曾经理所当然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想捡起那些奢侈时光的碎片,却无论如何回忆,都觉得自己记得的太少。
问题的答案呼之欲出,那条线就清晰地横在眼前,泽村在另一头只轻轻拉了他一下,就把他整个人无可挽回地扯了过去。
6.
夏天的长哨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结局中吹响了尾音。
炎热的盛夏踩着七月梅雨的尾巴姗姗来迟,球场好似群鸟迁徙过后的沙海,沉寂得连阳光都显得寂寞,过了好久才终于有了风声。
直到九月初,头顶的树叶已经开始染上焦黄,太田部长把泽村荣纯叫去监督办公室时,他才在夏天后第一次回到青心寮。泽村踩着秋天的第一场雨后泥泞的小路走进去,看到那排熟悉的宿舍和锈迹斑斑的铁门,原本已经埋进夏天的刺痛又一次直直地扎入胸口。
自己的高中棒球,以一捧再也带不回去的土落幕了。
“泽村,之前和你说的那两支球队你都考虑过了吗?”太田部长给他倒了一杯茶,温和地问,“在联盟中都是中游偏上队伍,人气和前途都很不错的。而且有明确意向,只要你答应,就愿意给你一指内诺啊!对你来说是很好的一次机会哦!”
“哎?”泽村荣纯很淡定地接过茶喝了一口,“哪两支来着?”
太田部长呆了有半分钟,一瞬间泪流满面:“上点心啊泽村——!你可是我们青道的队长!”
紧接着部长苦口婆心地说了一通,知道你是棒球笨蛋但你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了,以你的成绩考大学够呛,去职棒发展不是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吗云云。泽村乖巧地抱着水杯听着,末了憨憨地笑道:“哎呀——这个怎么说呢!”
“还有啥好说的啊!”部长转身冲着高岛礼哭诉,“你劝劝他嘛!”
片冈监督一言不发地坐在办公桌后面,落合教练一脸高深莫测地揪着小胡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高岛礼站在一边,比太田部长倒是平静不少。泽村这样的状态对她来说真是十分熟悉,三年前她亲自去长野拜访他的时候,泽村就是现在的样子,不怎么抗拒但也没什么兴趣,一脸傻笑地和稀泥。比起说是不知天高地厚地觉得那个陌生的世界没什么了不起,不如说是因为自己有别的更想做的事情吧。
但和那时又不一样了。作为初中生以升学为目标无可争议,可站在即将成年的当口,高中一毕业就成为职棒队员,对于一个人未来的人生而言,绝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高岛礼刚想说话,落合却在这时突然开口:“你自己想去哪,泽村?”
泽村傻傻的笑容终于收了起来。他低头凝视着棕色的茶水上方翻卷的热气,问:“……大学的棒球特招,什么时候会开始?”
泽村的感情实在是一点也藏不住,部长之前说职棒的时候,他还是一脸波澜不惊,结果现在的关键词一出来,整个人都好像卷起了尾巴。
“这个……像东京六大学这种顶级实力的招的人都很少,比如早大去年只有三个,法大是五个……”
“那我直接考呢?”
太田部长顿时一脸要死过去的表情,感觉已经在绝望地心算,以泽村现在全年级倒着数都能数进正选队员人数的偏差值,要想走一般入试考进东京六大,还不如指望他今年就拿到巨人队的单吊一指。
“啊,原来如此。”落合放下捻着小胡子的手,从堆在茶几上的文件夹中翻了翻,抽出一叠递给泽村,“看看这个?”
泽村茫然地眨眨眼,接到手中翻开,白底黑字排列得像计分板上的数字,心脏顿时一阵剧烈的跳动。
“明神大学的棒球选拔集训,”高岛礼适时解释,“安排在九月中旬,东京两个区夏甲预选的八强校可以推荐人选去集训一周,今年明大的棒球特招生是直接从集训里选,想通过这个抢在其它棒球特长大学之前招几个优秀孩子。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就推——”
“我去!!”
泽村唰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嗓门大到窗外的乌鸦都惊得掠过枝头。泽村紧紧地锁着眉毛,锐利的气场像是要在九局下半投出决胜球,和先前一脸佛性地抱着茶杯听太田部长唠叨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一时间,整个办公室只听得见窗外部员们在球场上奔走呼号的声音。
“泽村,”监督忽然开口,“明大那边的要求是,去集训的学生不能提交职棒选秀申请。十月份就是选秀会议了,你如果确定要考大学,就是彻底放弃职棒了。你确定吗?”
“我确定!”泽村依旧大声,“就这样!”
在场的几个老师都有些冒汗,但也看上去都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眼下总算是有个明确的目标了。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的话,我们也不干涉了。”高岛礼说,“回去看看明大棒球部的博客,了解一下他们的比赛风格。”
泽村有些心虚地嗦了口茶。明大棒球部的博客主页,从今年春天开始,就在他手机浏览器最常访问栏里的第一位。
“我们青道的球场也欢迎你需要的时候随时回来,保持运动状态。最近你都在学校的操场偷偷自主练习吧?”
“……连这个您都知道!”
“我们收到了很多足球部的投诉,”太田部长一脸不忍回首,“说棒球部的家伙整天在他们的场地上吵吵闹闹自言自语……”
“对、对不起!!”
“东京进甲子园有复数次的学校屈指可数,更何况是连续两年夏天,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高岛礼说,“只因为没能带领后辈制霸全国就不来棒球部露面,想念你的后辈们都很伤心呢。”
泽村抿起嘴,把头点得像鹦鹉敲鼓。落合看在眼里,慢吞吞地说:“所以泽村,说到底你还是想和御幸打球吧?”
鹦鹉噗地把鼓面戳破了。泽村整张脸从脖子红到耳朵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决心坚定得有点可疑。他绞尽脑汁想要找些站得住脚的理由,却发现自己别的什么也没有考虑过,心里想的只是去御幸一也在的地方而已。
7.
明神大学的球场相当偏僻,在距离东京校区一个多小时电车车程的府中市。
泽村从公交车上跳下来,穿过浅间山铺天盖地的树荫,一时间好像回到长野的后山,每一次呼吸都是潮湿的泥土和树叶浸在雨里的味道。自己将这里度过一周,在御幸已经训练和生活了六个月,甚至还会比三年高中更久的地方。
几步开外走在他前面的,有一个他一样背着笨重棒球包的人,泽村眼睛一亮,便吱吱嘎嘎地踩着满地的树叶跟了上去。正午的微风翻起热气,头顶的枝叶扑簌簌地抖落雨滴,泽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抬起头看了一眼,好巧不巧一大颗雨直接掉进眼里,惊得他嗷一声惨叫。前面的那个人就在这时回过头,惊讶地扬起眉毛:“青道的泽村?”
“嗯?”
泽村定了定神,对这个人感觉没什么印象,凑近了再看看,瞬间“咦”了好大一声,后跳三步大叫道:“是稻实的捕手!”
“……我叫多田野树,谢谢。”
夏天之后的多田野头发留得长了些,捕手在场上的大多数时候又都戴着面罩,泽村一时间也没认出来。
“你不是拿到职棒指名了吗?”多田野问,“怎么跑到这来了?”
“因为更想考大学呀!”泽村大大方方地回答,“你也要考明大嘛?”
“都来这里了,还用问吗?”
“哇哈哈哈!”泽村大笑着,十分自来熟地揽过多田野的肩膀,“那我们就是搭档啦!”
“请不要对没见过几次面的人喊搭档。”
多田野默默地挣开泽村的胳膊,泽村也没怎么介意,转而又闲不下来地抱怨,明大的合宿所离东京那么远,藏得还那么深,根本就是深山老林嘛。多田野懒得理他,跟在后面默默地走路,一边心不在焉地盯着泽村包链上晃晃悠悠的向日葵毛毡,没多久就到了明大的球场和宿舍。
每天早上六点晨练就开始了,晨练结束之后就是排得紧锣密鼓的练习赛。所有人都清楚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拼命地争取能让自己表现的上场机会,这种和棒球部训练时截然不同的紧张和压抑让泽村很难再想其它事情,头顶像是被一根弦提着,不停地往上爬,想稍稍喘口气就会被远远地甩在后面。
只在训练结束休息的时候,心才后知后觉地砰砰跳起来,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离御幸前辈最近的地方。就像御幸远远地站在长堤上,他只要跑过那串高高的台阶就可以够到。
集训的前两天一直没看到明大的正选队员,第一球场始终只有二军在用。吃饭的时候泽村找多田野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现在正好是大学的秋季联盟赛,正选部员这两天直接在东京训练,打完一场比赛再回来。
直到第四天早上,泽村照例精神抖擞地在五点准时敲多田野的门,拉他去球场晨跑,临到门前却突然顿住脚步。多田野差点整个人撞在他背上,心有余悸地揉着鼻子抱怨:“你在干什么?”
“嘘——”泽村夸张地比了个手势,把他拉到一簇灌木后面,一惊一乍地用气声说,“你不觉得第一球场的人变多了吗?”
多田野凑过头看了一眼:“嗯……有吗?”
“有呀,多了至少二十个吧!”泽村依旧压低着声音,“一军是不是回来了?!”
“那又怎么样……?”多田野语气有些费解,直起身旋开第二球场的门进去,“开幕式的时候和田监督不是说过吗,集训期间第二球场是我们专用的,不用顾虑正选部员吧?”
“不不不不是这回事!!”泽村死死地拖着多田野的胳膊不放手,“我们今天去后面的山上跑步嘛!”
“为什么啊,刚下过雨根本不好跑吧。”
“可是一军那边有御幸一也!”
泽村涨红了脸,总算是说出了原因。多田野停下脚步,再次往第一球场看了看:“哦……御幸前辈在明大啊。”
“你不知道吗?!”
“我只知道他去上大学了。” 多田野平静地说,在原地压了压腿,一如既往地慢跑起来。泽村鬼鬼祟祟地选着角度躲在他后面跑小碎步,猫着腰的姿势仿让人又好气又好笑,刚跑了半圈,多田野就很无奈地叹了口气,难受地侧了侧身,“你好好跑行吗?”
“那!那你帮我看看御幸前辈在不在?”
“哈……戴眼镜的吗?”
“不不不,那个男人训练的时候都会用一副很帅的护目镜!”
“你这么说的话确实有一个,棕色头发的?”
“对,对,他他他穿了什么?”
“不就是队服……”
“唔唔,想象不出来!”
“泽村……你是为了御幸前辈才考明大的吗?”
“哈哈哈哈,是不是呢?!”泽村傻笑,“这么说来的话似乎也是呢!!”
“……那你躲着他干什么?” 多田野困惑道,“你不会来集训都没有告诉他吧?”
泽村鼓起腮帮子,闷起头不说话了。多田野了然地沉默,鸣前辈和泽村虽然是全然不同的性格,但脸上藏不住情绪这一点简直一模一样。
泽村挠了挠脸颊,眼神忽闪忽闪的,看上去和他包上的挂件有些相似:“如果放了大话又落选,不就白说了嘛!我想等真的考进去之后再告诉他!”
多田野怔了怔,隐隐地意识到,和即使心有遗憾和执念,却还是只选择力所能及的目标的自己而言,眼前这个看上去什么也没想,连现在是大学联赛都不知道的笨蛋,是认真而执拗地追随着一个人,才来到这里的。
白天明大的部员要坐校巴去各个校区和学部上课,泽村也总算复活,撒开丫子重新称霸第二球场,像主人白天出去上班的小狗。下午的练习赛是红白赛,双方自选阵容和顺位,泽村终于拿到了先发,中盘多田野作为候补捕手上场的时候,泽村看上去相当替他高兴。直到比赛结束抓着他去吃晚饭,泽村还在不停地絮叨,多田野关键时刻配的那个内角变速球是多么神乎其技,惊险刺激又强势,一看就是对左投变速球深有心得!
多田野听得又无奈又心累,他相信泽村是真心夸他变速球用得好,肯定不会一点也不高兴,但又总有种好像被补了刀的感觉,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他只好就事论事地谈论比赛发挥还有哪里可以改进,明天如果还有机会搭档,哪里可以尝试别的引导。
两人居然就这么顺利地聊下去了,吃完晚饭从食堂出来的时候,他们的话题已经不知不觉从棒球变成渡边麻友新主演的少女漫改电影。
“因为拍了电影,原作者还画了新的番外篇!超感人的!”
“是这样吗?虽然我不是原作党……”
泽村一蹦一跳地走过自动贩卖机,绕过转角准备往球场走:“去看看嘛!原作比电影的——哇啊啊!”
多田野被这一声吓了一跳,抬起头发现泽村脸上突然被盖了一顶鸭舌帽,整个人从肩膀连着脖子都被锁进另一个人臂弯里。那人穿着绛紫色的明大队服T恤,多田野还没看清对方的脸,就已经猜到绑架了泽村的这位始作俑者是谁了。
“打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御幸一也笑眯眯地冲多田野眨了眨眼,“这家伙还给我一下。”
8.
带着笑意的声音隔着被帽子罩住的视线,在头顶响起的瞬间,泽村一动也不敢动,感觉自己镇定得快要晕过去了。
完了完了完了,这就已经暴露了。他的宏图大志呢,说好的考上了再告诉他呢,毁于一旦啦,完了完了,泽村传说就要像这样凄惨落幕啦——
从单薄的T恤另一边传来的体温轻而易举地将他包裹起来,几乎是被搂进怀里的姿势,泽村就这么被硬生生地拖走了。
“那……那个,御幸前辈!我看不见路!”
“是嘛?我帮你看着。”
“周围好像没有声音了嘛,御幸前辈要带鄙人去哪里呀哈哈哈。”
“嗯……毁尸灭迹?”
“啊,啊哈哈哈,果然吗!果然如此吗!狠毒的男人御幸一也为了不让自己烦人的后辈祸害大学生活,决定在这里结束他的一生!”
御幸在他耳边很轻地笑了一声,泽村顿时觉得左半边身体都酥了。这个男人怎么做到笑得那么令人胆寒的同时还那么好听的!
他真的是慌了,他当然知道御幸不可能要在这里把他干掉,但这个气氛到底怎么回事也说不清,总之就是非常危险,盖在帽子下的脸又闷又热,不停地冒汗,比拖着轮胎跑一天还热,御幸甚至还在搂着他,右手腕时不时地擦过他脖子边的皮肤,不要碰脖子啊啊啊!!
“御幸前辈!对对对对不叽,”泽村的嗓音颤巍巍的,“我,我知道错了!”
“哦?对不起什么?”
脚步终于停了下来。御幸放开了他,周围只有树叶和风声,泽村心里又是一颤,自己真的要被御幸拖进山里解决了啊?!
“来明大集训却不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想等真的进了明大之后再向前辈报告。”
“我问的不是这个。”
“哎?”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因为这个生气?”
……答不出来。为什么会生气呢,他心里难道真的认为,御幸是因为嫌他麻烦,不想他跟来自己大学才生气的吗?
这种久违的压迫感,泽村心惊胆战地伫立在原地,甚至十分自觉地自己把帽子往脸上扶,生怕不小心掉下来之后,看到对面御幸已经一脸恶鬼相地磨刀霍霍什么的。
脚尖的落叶发出一声脆响,泽村很明显地感觉到对方已经靠了过来,不由地捏紧了帽檐,死死地闭上眼。帽子上忽然传来若有若无的一丝触感,非常轻柔,没等泽村反应过来,一只手就擦过他的手指,将帽子揭开,傍晚昏暗的天光就重新笼上眼睑。
刚刚那是什么……?泽村想象了一下,脸瞬间唰地红了,疯狂地一阵咳嗽。御幸把鸭舌帽重新戴回头上,低头用脚尖赶走一块鹅卵石,还是一言不发。泽村却忽然觉得,眼前的御幸一点也不可怕,似乎并不在生气,就算在生气,整个人的气场也十分柔和,反而有种闹别扭的感觉。
唔?御幸前辈在闹别扭?为什么?
“接下来还有安排吗?”御幸突然问。
“啊?噢!”泽村眨巴眼,“没有啦!晚上是自主训练!”
“没什么事的话,稍微陪我一会儿?”
泽村狠狠地被“陪”这个词甜了一下,义不容辞道:“非常乐意!”
御幸又笑了,走过他身侧的时候轻声说了句“跟我来”,往前跨上弯弯绕绕的石阶。泽村有些紧张地跟在后面,怎么也搞不懂,刚刚明明还在生气的,现在怎么又笑得那么多了。萦绕在两人之间的那阵异样感还没有散去,但泽村一点也不觉得闹心,反而总觉得很高兴,跟在御幸身后抿着嘴悄悄傻笑。
“你在笑什么?”
泽村瞪眼,这家伙背后长眼睛了吗?!
“我……我就是觉得,”泽村结结巴巴地说,“御幸前辈上了大学之后还是喜欢去高的地方呢!”
“这上面有一座神社,”御幸说,“很大的一片空地,我平时自主练习的时候会上来挥棒。”
“但是今天没带棒子呀!”
“因为带你了嘛。”
又是这种奇怪的话,泽村脸颊烧烧的,一时接不上话,只好埋头走路。
山路两边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泽村抬起头,御幸走在前面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他忽然觉得,自己要跟着他,无论是三年、四年、七年还是更久,只要他不把自己赶走,他就要和他一直走下去,这座山走到顶了,他们就去爬另一座。
浅间山非常平缓,山顶的神社很快就出现在眼前。灰扑扑的浅间神社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静谧又落寞,像一座被落叶簇拥的孤岛,头顶葱郁的树叶把夜色割裂得星星点点。泽村朝着这间孤零零的小神社走了过去,从口袋里摸了枚一百日元出来,投进币殿,摇了摇铃。御幸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合掌,默念,拍掌,睁眼,转身带着他走向山头,可以看到远处的街道和灯火。
“泽村你,”御幸问道,“是什么时候决定来明大的?”
“我……”泽村张了张口,“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想的嘛!哪来的决定?”
“什么?”
“我们说好的吧!”泽村扬起头,“我会追上你的!”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啊!”
“投捕不应该心意相通的嘛?!”
“我说你啊……”御幸叹气,声音有些模糊,“夏天结束之后,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打算去哪。结果没想到今天早上就看到你和稻实那个捕手一起在这里跑步。”
“你……你果然看见啦?!”
“你那么鬼鬼祟祟的,是个人都注意到了。”
泽村不服气又憋屈,嘟嘟囔囔地在喉咙里发出各种奇特的音节。
“那时候,听小礼说你还受到职棒的一指内诺,”御幸接着道,“所以……我也不敢确定。”
“御幸前辈……也想我来吗?”
像是耳边有蝴蝶拍动翅膀,那种异样的情绪终于如蒲公英一般,被风吹得在心头爆散开去,泽村咬住嘴唇,终于问出声。
“我当初没有去职棒,而是选了明大。”御幸安静地说,“是因为我在想,这样你就会跟上来了吧。
“比起高处,我更想站在可以看见阳光的地方。”
泽村呆住了。是……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什么东西?什么阳光?
御幸回过头,弯起嘴角,看了他一眼:“没听懂?”
“什……”
“那我再说得明白一点。”
御幸转过身面向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摸了摸后颈,额前的刘海有几束散进了镜片后面,看上去有点狼狈。
“我喜欢你。想和你一直一起打棒球。也想一直一起做别的所有事情。
现在才告诉你,把你骗来了,抱歉。”
9.
集训的最后一天,下午简单地在室内举行了闭幕式之后,负责人说当选结果将在一周后明神大学棒球部的主页上公示。泽村在宿舍刚整理好行李,御幸的LINE就进来了。
“结束了吧?”
“你怎么知道!!”
一只微笑的柴犬从御幸那头跳到屏幕上:“稍等我一下,我送你。”
谁要你送了……泽村通红着脸把手机恶狠狠地收起来,御幸的语气温柔得太让他动摇,他可还什么都没有答应呢!
过了半分钟,泽村还是鼓着脸把手机重新掏出来,说:“速速赶来!过时不候!”
“明白❤”
……不要发爱心啊好肉麻!
混蛋御幸……泽村气得直咬牙,又想起那天晚上的浅间山头,现在回忆起来好似被昏暗的路灯蒙上的梦境。
明明气氛正是刚刚好的时候,泽村大脑一片空白,结结巴巴地半个字也蹦不出来,想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他想的意思,或者干脆让御幸前辈再说一遍,或者索性赶紧答应,太多太多的念头在脑袋里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却在他终于决定说出口的时候,被御幸一句话堵住了。
“时间到,”他咧开嘴,“我反悔啦。”
“什什什什什么?!!”
“你的表情太白痴了,压根没明白我在说什么吧?”御幸敲了一下他的头,“投球进步再大,笨蛋的脑子也是没法进化的。”
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收尾的,泽村只记得自己几乎是追打着御幸下了山,本来他以为御幸是认真在说这件事的,毕竟那个绝对是告白的氛围,少女漫里都这么画!但后来想想又不确定起来,说不定真的只是在耍他,或者想吓得他别来明大了。本来御幸高三的时候,泽村都以为他终于洗心革面做个好人,怎么上了大学还是那么坏!
喜欢……?
泽村想着御幸当时说这个词的表情和语气,又要坐不住了,混蛋,当时真的应该立刻马上答应下来的!自己在想什么啊!
泽村磨磨蹭蹭地背上包,慢慢吞吞地穿过浅间山,走到车站边上。一班车停下来,上了几个学生之后,又来了几个,下一班车又来了,学生吵吵闹闹地走了个干净,泽村却还是没有上车。
实在是太没出息了,泽村看着贴在站头的班次表,心想,下一班,下一班自己一定要上去!
就在这时几滴雨从天而降,泽村从包里摸出雨衣披在身上,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雨越下越大,身后的两个自动贩卖机并排亮起了白色的灯。
可能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御幸前辈大概也被困在哪里了吧。泽村从站台探出头,看着又一辆公交车闪着车灯缓缓靠边,却在这时,从远处由远及近地,传来踩在落叶上沙沙的脚步声。
泽村蓦地回头,那个人在雨夜中踩着脚边的水洼跑了过来。他实在很熟悉这个朝自己奔来的身影,无数次,无数个艳阳高照的晴天,他站在十八米开外的地方看着那个人跑过来。即使每次都戴着挡住脸的面罩,即使已经好久没有再见到那样的晴天,他也永远能在第一时间认出来。
他的眼里有整个夏天的光。
公交车卷着雨水驶离了站台,泽村忽然眼眶一阵湿热,慌忙躲到车站牌旁的一棵树后,听到来人的声音便浑身一僵。
“躲什么躲什么!”御幸吆喝,“尾巴露出来了哦!”
泽村偷偷擦了擦眼睛,才小心地伸出脑袋盯着御幸:“……你没带伞啊。”
“嗯,”御幸承认,“撑着伞跑不快。”
泽村脸一红,但还是伸直了脖子。
“你可是明大的一军,将来要成为正捕手的男人!”泽村呵斥,“怎么可以随便淋雨!”
御幸无奈地弯起眼睛,脸上泛着奔跑后的红晕:“是是。”
车站没有雨棚,泽村低头看了看自己宽大的雨衣,心一横,坐在长椅上解开扣子,板着脸拉过御幸的胳膊,让他坐在自己身边,随后把雨衣的另一边盖在御幸头上。
“这辆车是直接到车站的,”泽村煞有介事地说,“你就穿着我的雨衣回去吧,我到车站再买伞。”
“哈哈哈,真体贴呀。”
“还不是因为你那么急!”
“我怕搭档大人过时不候嘛。”
自动贩卖机的光温柔地洒在他们身上,泽村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雨衣毕竟没有伞那么方便,两人得挤得特别紧才能不淋到胳膊。
虽然稍微淋到一点也没关系,但他一毫米也不想坐远。
“……太狡猾了吧,”泽村咕哝,“明明知道我肯定会等你的。”
“没有哦。”御幸侧过头看着他,“是你的话,我没什么自信。”
泽村一口气没提上来,只好干瞪眼:“那,现在还反悔吗?!”
“你呢?”
泽村有些不满地撅起嘴,很是不爽这个皮球怎么又踢给了自己。
“我还是觉得,”他小声说,“等我真的进了明大之后,再……再正式地喜欢你。”
御幸愣了一下,低头抱着肚皮笑成一只颤抖的刺猬。
“噗呼呼呼……你这家伙也太可爱了吧?”
“又怎么了嘛!”泽村气呼呼地拽着雨衣,“别笑了!雨衣要抖下去了!”
“哎呀——”御幸擦擦眼睛,“那现在还不是正式地喜欢?”
“现在只是鄙人对追随前辈的执念和憧憬!”
“这个说法让我很没有安全感啊。”御幸半真半假地抱怨,“如果没进的话,是不是就不要喜欢我了?”
“这个——”泽村吐了一口气,“如果非得去考一般入试的话,我泽村荣纯也不是打死也做不到……”
“不,打死也做不到吧。”
“……那就只能祈祷浅间神社的土地神大人愿意保佑我了!”
远处的十字路口已经能看见亮着白色灯牌的公交车,红灯的倒数一点一点地走到尽头。
“就是那辆吧?”
“是的!这下真的要走啦!”
“刚才果然偷偷等了好多班车?”
“没,没有!!”
车灯穿过雨幕,愈发清晰和明亮起来。引擎的轰鸣声中,泽村突然扯过御幸的衣领,仰起头猛地凑近,飞快地……撞到了御幸的鼻子。
两人撞得眼泪汪汪,泽村顿时整张脸都红了,抱着脑袋,打死也不肯抬头。
“……泽——”
“啊啊啊啊不要说了!!”泽村气势汹汹地跳起来,捂着鼻子挫败道,“本来想给前辈留一点有安全感的东西,我还以为自己肯定超帅!前辈肯定爱死我了!”
御幸同样捂着鼻子,半晌没有说话,看上去好像被撞晕了。
“总之你听着!无论在哪里,只要我泽村还呆在还能追上御幸前辈的地方,就一定不会放弃奔向你的!你记住这个就好!”
“再见!!”
泽村转身跳上公交车,回身想冲御幸挥手,眼前却猝不及防地罩上一层阴影,又轻又软的一个吻,带着雨水的味道,像极了那天晚上落在他头上的鸭舌帽的触感。
泽村怔怔地看着御幸跟上了车,隔着湿漉漉的雨衣兜帽冲他笑道:
“我也去车站买伞。”
10.
御幸一也的雨天仍然是嘈杂的。
脚边的水洼,回响的雨声,这些安静的意象于御幸而言,总是会有一个吵吵闹闹的声音混在里面,像是一朵执拗地开在雨中的,路边不败的向日葵。只要有他还在注视自己,就总会让人相信,太阳总会出现的。
他相信有一天,那个人将会和从前一样,穿着和他一样的队服,横冲直撞地来到自己面前,高高地把手臂举过头顶,用整个球场都能听到的声音喊,我是泽村荣纯,目标是王牌,请多指教。
所有的阳光都落入他的眼里。
-END-
给这篇起标题的时候想表达一种“必然性”,查了查日语里有句俗语是“火より明らか”,形容比火还明亮的结局。
从这个角度想的话,对于御泽来说,一个是追光者,一个是等着光的人,两个人最终会向彼此走去,也是种必然性吧。
就起了如此朴素的题目!但是我喜欢!!!
《也许一切问题都是个大问题》
我想其实同人这种亚文化的诉求其实无比简单,就是创作者和阅读者的“我们”想被当作【人】。不想像是牲口一样被肆意驱赶着,从这个平台到那个平台;也不想像老鼠一样见不得光遮遮掩掩,难以启齿自己的喜爱。
我时常觉得同人爱好者的处境越来越像什么呢?就如同在寒风中劳作了一天的可怜人,回到自己在悬崖峭壁上漏风漏雨的家,掀开洗的看不出颜色的床单,从吱嘎作响的床下面掏出一个灰色的石罐,小心翼翼的提防着什么一样的掀开盖子,手指在里面蘸出一点点蜜,放在嘴里吃一口,顿时就感到了幸福和宽慰,立刻就觉得这样的日子能挨下去了,至少我们还有一点点甜蜜是不是?
而你推开窗四处张望下去,发现外面和你一样的有无数悬崖和破屋,甚至比昨天还...
我想其实同人这种亚文化的诉求其实无比简单,就是创作者和阅读者的“我们”想被当作【人】。不想像是牲口一样被肆意驱赶着,从这个平台到那个平台;也不想像老鼠一样见不得光遮遮掩掩,难以启齿自己的喜爱。
我时常觉得同人爱好者的处境越来越像什么呢?就如同在寒风中劳作了一天的可怜人,回到自己在悬崖峭壁上漏风漏雨的家,掀开洗的看不出颜色的床单,从吱嘎作响的床下面掏出一个灰色的石罐,小心翼翼的提防着什么一样的掀开盖子,手指在里面蘸出一点点蜜,放在嘴里吃一口,顿时就感到了幸福和宽慰,立刻就觉得这样的日子能挨下去了,至少我们还有一点点甜蜜是不是?
而你推开窗四处张望下去,发现外面和你一样的有无数悬崖和破屋,甚至比昨天还多。
这真是一个迷惑的事实,我们喜欢同人的“同好”越来越多了,但家却越来越破了。
针对最近的同人“低等论”,我始终觉得创作和喜爱阅读别人的创作,哪怕是二次创作,从来都不是什么羞耻的东西,是不停的“驱赶”使我们受辱,才会变得无法认可自己的喜好,甚至有很多同好自己心中都觉得搞了同人就低人一等了。但实际上,这就是如同爱好是钓鱼、是攀岩、是游泳,同人女孩喜欢的就是因为爱而延伸出的二次创作,仅此而已。
抬头挺胸吧,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任何爱应当受辱。
然后说下举报。
这几天在微博上实在激愤,口吐火焰莲花。一方面我痛恨于少部分人的无知和傲慢,竟可以轻易毁掉自由美好的东西,一方面又痛恨我心中明白,如今的环境之下,其实举报整个创作平台这件事情是早晚会发生的一件事。今天不是这个明星粉丝,也会是别的明星粉丝,甚至也可以是任何人看同人文化不爽的人,区别只在于粉圈有着无比强大的行动力和军事化管理,所以举报成功的几率上比较高。
原因无他,因为我们每个人枕边都有枪,因为总会有坏人去扣下这杆枪的扳机,因为这个时代渐渐对举报习以为常了,而粉圈举报只是其中一个集中的体现。
我从cp05开始参加同人展,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年。最早参加的时候,自己还是一个不怎么会画的少年,但是我现在都记得那个场馆里阳光中飞散的尘埃,铺在桌布上的同人志,和后面那些妆容朴素却有着闪亮眼睛的创作者们。那时候摊位虽然不多,但是每个摊位上基本全都是同人本,和如今的周边市场占据半边天截然不同。时过境迁,我依然记得那些坐在自己摊位前面小姐姐,过去翻本子时候她们露出的那种羞怯又期待的目光,那是一双双渴望着自己作品被认可,自己的CP被喜爱,渴望着文化交流的眼睛。
然后CP十年,二十代过去了,CP场馆越来越大,喜欢二次元文化和同人创作者越来越多,最终到了要包好几个场馆的地步,摊位里的小姐姐们逐渐变成了小妹妹,大家的妆容都很精致,穿着打扮也很漂亮,能感受到整个国家物质上的上升和进步,我不止一次的感叹过物质进步让大家都有钱把自己打扮的漂亮可真好,是闪闪发亮的青春应该得到的。
然而我们的创作呢?我们本该一起随着物质基础出现的百花齐放的同人志创作呢?基本上就是停滞不前,然后慢慢慢慢的,半壁江山被周边市场取代。诚然本子的数量逐渐输给了周边商品,是因为一些制作成本上的难度不同的客观原因。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因为周边举报的成功率很小这件事情上也起了关键作用。
很多本该勇敢创作故事的心,它们消失在了每一次对家点下的举报里,消失在了每个同人志代理的店铺被封里,消失在了一个作者被举报抓起来的夜里,消失在了每个利用举报铲除异己而得逞的笑容里。
差不多几年前我在想,二次元发展的这么好这么迅速,越来越多的低龄画手画的这么好,离市场上的同人漫画百花齐放一定不远了。而同人漫画其实是商业漫画的后花园和储备军,这一点在日本已经体现的淋漓尽致了,如今多少知名商业作者出身就是同人。当同人市场迎来春天的时候,我们的商业作品也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但最后却发现,并没有。因为我们惶恐。
我听到过身边不止一个朋友,说出过,“唉,画了也不敢印啊,万一被举报了怎么办?”
我为什么对举报这么深恶痛绝?因为我知道大家用十几年建立起来的良性文化环境,无数心血快乐,读者赠与的美丽花束、可爱的锦旗,作者腼腆写下的签名、挥着手说请期待我下一次作品,离退缩就差那么一个举报,一个抓人。
我还记得这几年CP的活动,因为原耽的作者被抓,现场也有一些没收事件,导致近几次CP开展前,每一次都要引起一场同人圈惶恐,大家在微博上,在群里害怕的询问,这样到底行不行,这次到底会不会被举报。
那些本该在摊位后面期待着文化交流闪闪发亮的眼睛,最终变成了一种惶恐的警惕的打量着来翻阅之人的眼神。
更让我痛恨的是,首页上同人志代理被封消息几乎没停过,但是盗印店铺却活得好好的,而这之中仅仅的区别是,你创作,你有对家,你有恨你或者你的CP恨到要按下举报的人,而盗印店铺却没有。
所以你的代理会被举报,而盗印店铺却大多不会。
太可悲了,太可笑了。
寻找一件讨厌之物的瑕疵作为举报的借口如此容易,今天得过雨果奖的同人网站都是淫秽色情,明天游戏就可以是鼓动暴力犯罪,后天就可以是看番看剧是娱乐至死精神鸦片。我们所喜欢的所有东西都处于一种不安定的危机之中,只要有人集结起来去找一个借口举报,你会发现这一切都无比的脆弱,无人幸免。
我为反对同人圈举报发过很多次声,我知道除了这次激起民愤事件之外,更多的大大小小的举报,蚕食着同人圈的日常。这片灰色地带,明明大环境里彼此都举步维艰,同人圈内部却还是要彼此不得好过。
这场和粉圈斗,和资本斗的抵抗战争也许会输,也许会赢。满身鲜血一直被驱赶的绝望之人挥出一拳不容小觑,无处可退的人们自然会全力以赴。
但重要的是,在这结束之后,我们是否能够反思?是否接下来又要回归被无数“小小的举报”包围的环境?是否又要回到举报不喜欢作者的账号和文章,回到举报不喜欢作品的淘宝店,回到举报不喜欢的CPtag,回到那充斥着“小小的恶“的环境里去?
仅仅一次同人圈的大集结,是否能够让大家寻找到真的乌托邦?让大家意识到曾经存在于同人圈内部那些小小的恶、小小的举报,也都是自相残杀?
这一次潘多拉魔盒打开的样子,希望让大家都看看明白,利用举报去铲除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是不行的。
因为魔鬼的火焰不会怜惜任何人的家园,它一点被点燃,就会迟早烧个干净。
这一篇文章不光是记录一下一个大举报时代在同人文化中的缩影,也希望在这件事情结束之后,我们得到的不仅仅是“赢了”或者“输了”,而是更多的反思。自己会不会去举报不喜欢的东西?看到朋友要举报不喜欢的东西的时候,是否有勇气站出来告诉她不对?在面对群体性作恶的时候,是要蒙住良心假装不懂,还是要制止她们?
也许一切问题都是个大问题。
当然,最后肯定也有人想问我,那如今搞创作的人要怎么做呢?我想这几天已经有无数的人回答过了,也一定比我回答的好。
我的回复和两年前依然没有变,那便是创作下去,把思想的火种传递下去。
因为创作是这文明手中最后的武器,是不把世界交给恶人的最后的呼声,是这片荒芜的大地上最后的玫瑰。
前几天看到了朋友发的一段古龙老师的话,我也很喜欢,就把他当做结尾语吧。
【世界上有些地方的春天,到得总好像特别迟些。】
【还有一些地方甚至好像永无春天。】
【其实你若要知道春天是否来了,不用去看枝头的新绿,也不用去问春江的野鸭。】
【你只要问你自己。】
【因为真正的春天既不在绿枝上,也不在暖水中。】
【真正的春天就在你心里。】
【钢刀之下是永远没有春天的。】
敬创作,敬自由,敬早晚会没有钢刀的日子,敬我们终将会迎来春天的时代。
(转载标注后随意。)
[快新]Manic Depression(哨向)
躁郁症状
黑羽快斗x工藤新一
哨兵向导,诱入巢穴和被迫发情
-
“喂,你听说过哨兵的诱捕行为吗?”
“……哈?”
“准确的来说是属于求偶方式的一种,算是相当极端的类型吧,比较常见于那些进攻性和领域感都较强的哨兵,把选择的向导当作猎物……或者说是敌人来对待,严重的时候,甚至可能会致死哦。”
“哦——是吗?”回应的声调轻飘飘的,特别不以为然,“所以,你想表达什么?那种被本能的动物性支配头脑的哨兵,本身如果不是精神屏障脆弱得随时都濒临于崩溃边缘的废物,就只有一些人性彻底流失的潜在犯罪者了吧。”
尾音未尽,热水滚沸的低啸倏然打断了对话,茶发女孩跳下沙发,从橱柜里拿出瓷杯,动作简练地斟好...
躁郁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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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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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
“准确的来说是属于求偶方式的一种,算是相当极端的类型吧,比较常见于那些进攻性和领域感都较强的哨兵,把选择的向导当作猎物……或者说是敌人来对待,严重的时候,甚至可能会致死哦。”
“哦——是吗?”回应的声调轻飘飘的,特别不以为然,“所以,你想表达什么?那种被本能的动物性支配头脑的哨兵,本身如果不是精神屏障脆弱得随时都濒临于崩溃边缘的废物,就只有一些人性彻底流失的潜在犯罪者了吧。”
尾音未尽,热水滚沸的低啸倏然打断了对话,茶发女孩跳下沙发,从橱柜里拿出瓷杯,动作简练地斟好咖啡,端到桌上。
江户川柯南接过杯子后道了声谢,他拇指抵在杯沿,手指勾住杯柄,滚烫的热气携带香浓的香气四溢,戴着眼镜的男孩略垂下眼,雾态的热气稍稍扭曲和模糊了咖啡中倒映的人影,很快连带着镜片上也漫上了一层白雾。
正有些出神地微微放远了思绪,灰原哀一声轻轻的笑却扯回了他的注意,对方漫不经心地拿着一根小匙搅动咖啡,勾唇说:“不是哦,还有别的情况。”
“……”江户川柯南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刚才那个他兴致缺缺的话题还没过去,“还有?”
“从根源的构造来讲,哨兵本来就不是一个稳定的个体。超强的五感会使他们在无意识中接受过载的信息量,从而影响到精神海的稳定,甚至干涉personal reality,导致自我认知的偏移或失效。”理性的女科学家平静分析道,“哪怕是面对理论上永远不会情绪失控的黑暗哨兵,也要有提起警惕心的必要性哦。理论上,黑暗哨兵本来也不会想要向导了对吧?”
“那个……我觉得你的话好像在针对某个人。”
“啊啦,是吗?”对方事不关己地挑高眉梢,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显得高深莫测的笑意,“这只是个提醒而已。因为求偶期的哨兵可是很不讲理的,加上诱捕行为的话……说不定会把向导抓到他筑的巢穴里。小心哦,很难缠的。”
“喀拉”一声,咖啡杯与瓷碟相碰的声音落到耳中,小小的侦探怀着三分疑窦的眼神飘然而至,一如既往,充满了理性主义的探究和不见棺材不掉泪的顽固意味。
“可谬论?”他说,“不好意思,我不太认同这种泛谈所有理论都存在漏洞的空泛说法,好歹提供点证伪的素材吧,大科学家。”
“呵呵,我以为素材已经近在眼前了。”
“哈——??你在说什么胡话呢?!”
另一边,浑不知已经下课了的黑羽快斗正软绵绵地趴在书桌上。
此刻的夕光犹如融化了的焦糖,金线织就的光穿过了明净的窗,将窗边阖目小憩的少年笼在了朦胧的光辉里。他半张脸藏在手臂间,黑如鸦羽的纤长眼睫低垂着,在眼睑下方落下一小块扇形的浅色阴影。距离近到能看清皮肤上细软的绒毛,比多数女生更白皙细腻的脸孔显得很乖巧,但看他安静的眼角眉梢,却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透出些许平日里极难得见的锋利气息。
教学楼的钟声传得很远,伴随着什么不知名的鸟类振翅而飞的声音,喧闹的人声忽然间轰然而起。说话的声音,走廊里响起的奔跑声,椅子移动时摩擦地面的声音,文具在笔袋里碰撞的声音,书包的拉链滑动的声音,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人胸膛里的心跳声,还有呼吸的声音,一息之间,如潮涌入。
黑羽快斗微不可察地皱起鼻尖,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孩子气地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他像是犹未睡足,把脸往手臂间埋了埋,可在下一瞬间,黑羽快斗倏然睁开了眼,淡蓝的眼珠清澈见底,他抬起头,冷静的视线停驻在来者的脸上。
“七个小时三十四分零八秒二二,这是你今天在学校睡觉的时长,黑羽快斗同学。”金发的侦探看了看他腕间的手表,“基本扣除了午饭时间之外都没有醒来过。怎么?我并不认为一名顶级哨兵有需要为夜晚的行动提前养精蓄锐的必要性。”
“夜晚的行动?”黑羽懒洋洋地撩起眼皮,颇带挑衅地瞧着白马探,“不好意思啊,白马同学,我实在听不懂你这些莫名其妙的言论。再说了,我根本就不是哨兵,只是个比较才华洋溢的普——通——人——而已哟!”
“别装傻了。”白马探哼笑了一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破了人类自我保护机制书写在基因层面的枷锁,拥有极端敏锐强悍的五感和运动神经,屡次在犯罪现场以濒近人类反应极限的身手逃脱重围,这是常人单凭后天的训练和努力也永远无法企及的能力,怪盗基德无可置喙就是哨兵,而且还是极为稀有的高基因。”
“早说过我不是怪盗基德了,污蔑人也要讲究证据。”黑羽快斗烦躁地抬手揉揉后脑的碎发。
“这可不是你说了就算的。”白马探表现出岿然不动的态度,“任你的自控能力再厉害,就算能把自己的气息掩藏得滴水不漏,也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总有一天,我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在此之前,你恐怕还得修炼一百年呢。”日常的黑羽快斗倒也不如何隐藏自己作为基德拥簇的立场,微扬起唇角,火药味十足地反唇相讥,“好好加油吧,优秀的哨兵侦探先生。”
他说完就从抽屉里提溜出从带来就未打开过的书包,搭在肩上,另一手插着兜,转身就走。
“说起来,我听说了那个关东名侦探出现在新加坡的消息。”
白马的话让黑羽快斗稍稍放缓了脚步,眼眸一眯,听见身后那位英伦气的少爷有些扬高了声调,用一种狐疑的语气说道:
“出入境的护照都检验真实无误,无疑是工藤新一本人才持有的东西,可根据警部的报告,随毛利侦探一行人归国,出现在的人却是由怪盗基德假扮,并一如既往地在警方的围堵中顺利逃之夭夭——对了,据我所知,那位工藤是向导吧?在警视厅现有所有可供查考的纪录中,怪盗基德与工藤新一正面的交锋仅有一次,就是江古田钟楼的那场遭遇战。其余所有这两人产生了交集的场合,我认为记录里可推敲的细节都存疑颇多,无法排除是基德扮演工藤的可能性。”
黑羽快斗的眼皮微微一跳,他在门前站定脚步,黑发少年脚下拉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走廊尽头。
“如果我的猜测属实,那怪盗基德可真是热衷于扮演那位关东的名侦探啊。按理来说,伪装成一个不熟的人并混入对方社交圈的难度可是很大的,稍有疏忽就有暴露身份的风险,但若是假装成一个自己很熟悉的人就另当别论了。”
烦躁。
心跳加快。
汗水顺着侧颊滚落。
“……你到底想说什么?这只能说明基德是个伪装高手。”黑羽快斗压抑着眼底深深的情绪,维持着不动声色的脸孔问道。
“只是觉得很有意思而已。”白马探笑了一下,“一位曾经只身闯入过被注满了情热期向导素的大金库并不受任何影响全身而退的大怪盗,另一位是你们钟楼相遇后不久就忽然销声匿迹的名侦探,究竟是如何熟悉起来的呢?”
“……”
“我记得,标记了向导的哨兵才能不受其他情热期向导的影响,也只有向导才能帮助哨兵构建最完善的精神屏障,控制自己的气息不会外泄吧。”
沉默了须臾的黑羽快斗忽然嗤笑了一声。
“乱七八糟的谬论。”他耸肩,“我还当大名鼎鼎的白马侦探能发表出什么高见呢,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你了。没办法,就让博学的黑羽大人来教教你吧,我告诉你,不是所有的哨兵都必须依靠向导的力量才能构建天衣无缝的屏障哦,这世上还有个无与伦比的例外——”
“首席,黑暗哨兵,是吗?”
白马探在黑羽快斗微微怔住的时候往窗边靠了一下,他有些玩味的,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的眼神注视着对方的背影。
“既然如此,怪盗基德就不应该会想要向导了,我说的对吗?”
黑羽快斗藏在额发下的双眼微微睁大,瞳孔似被刺痛地骤缩了一瞬。
“疲倦、抑郁、焦虑、易怒、受激表现强烈,典型求偶期哨兵的躁郁表现。侦探不需要气味这种外在的表征也可以推断出真实,黑羽快斗君,需要我再说下去吗?”
三连问没有得到回答,回应白马探的是一声恼羞成怒般的关门震响,人影快步离去,只剩被粗鲁对待的教室门仍在原地,不堪重负地晃了一晃。
黑暗哨兵会需要向导吗?
慢慢走下楼梯的黑羽快斗如此困惑地思考着。
不出一秒,他给了自己一个否定的答案。
觉醒以来,承袭自他那对怪盗父母的优质基因就开始发挥作用,没有人比他自己更能体会到自我的特殊了。极度强化的五感不需要任何白噪音设施的保护,再淡薄的信息素都能轻易地分辨出来,并且,无论置身于多混乱的环境中也不会被干扰行动,轻易就能构建出天衣无缝的精神屏障,天生就是万里无一的“首席”体质,更是作为怪盗的必备素质。
怪盗基德从来都是黑暗中的独行者,他不需要任何向导的辅助。
所以让他想想啊,白马那家伙之前是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东西——
“怪盗基德就不应该会想要向导了……”
黑暗哨兵不需要向导,就不会想要向导了吗?
逢魔时刻的天幕残红似血,光芒穿过了楼道间巨大的落地窗户,黑羽快斗的一手搭在扶手上,薄唇轻抿,细碎的额发挡住了他的眼眸,一动不动,似是凝固成一座雕塑,任由那颇为妖异的夕光攀上他瘦削挺拔的身躯,照亮了原本藏在阴影中、不带任何表情的俊美脸孔。
他没有任何犹豫,就给这个问题打上了否定的答案。
这个结果可不太妙啊。
黑羽快斗轻轻地转了转眼珠,蓦然间有点想叹声气,但最终还是没有。修长手指平和地按在楼梯的栏杆上,有一瞬间微微弯曲了指节,又几乎同时就懈了力道,悄然静默半晌,他才有些慵倦地垂下眼睫,扶着栏杆缓慢地往下走。
离校之前黑羽托低年级的一个女生帮忙将自己先走的事转告给恰好被老师叫走的青子,虽然感到有点抱歉,但他现在实在无心与任何人相处,只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安静地思考一下。
至于,究竟该思考什么。
其实他也未想好。
日本毕竟不比南国,从太阳的直射点从赤道南移开始,季节的变化就逐渐快速了起来。从天气凉风,到日影飞去,地平线一点点吞尽了落日最后的余晖,点亮的街灯将长街的人影拉长,昏黄色的柔和光线,灯下很快汇聚了许多小小的飞虫。
“叮铃——叮铃——”
不知是谁家廊下悬挂的风铃,一声连着一声的脆响传得很远。
黑羽快斗本是很习惯这样的声响的,天生的才能使他在同样的状况下注定要比他人处理更多更嘈杂的信息,他也很习惯像这样,迈着自己独有的步调,和他人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适宜距离,身处热闹而又旁观热闹。
可偏偏就今天,不知怎的,忽然觉得一切都不对劲起来。
精神屏障外的杂音真的很多,特别吵。一个人的时候,只能听着就更显得寂寞。其他哨兵肆无忌惮流窜出来的气息也很惹人厌,万一这讨厌的味道沾染到什么人身上怎么办。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太无聊了,作为魔术师他就应该去创造点什么……有点挑战性的事情,说不定就能遇上……啧。
啊啊啊,黑暗哨兵真的不需要向导吗?
他怎么觉得现在的自己不能没有啊!
无法冷静,无法心平气和,无法维持poker face.
没来由突生的烦躁和懊恼让他如心烧火燎一般,浑身的血液都在滚沸,压抑不住的焦虑与暴躁,走到家门时反射性地瞥了眼隔壁的中森宅,从对面传来的细微声响和气息判断出青子老爹的方位,眼底倏然闪过一道厉光。
“……”
黑羽快斗站在原地屏息了片刻,他才像醒神的模样,将生生浮现于表象的进攻性重新压回了理智之下,转身回了家。
“我回来了!”他高喊一声。
空荡荡的黑屋子沉默以对。
黑羽习以为常地挠挠后脑的头发,踢踢踏踏地把脚上的鞋子甩飞,在迈步站上玄关的那一刻,自得其乐地又道了一声。
“欢迎回来!”
在东京都米花市米花町往西方的方向可以看到一座很大的市公园,隔壁就是临近的江古田。之所以此刻提起两市的方位,是因为江户川柯南在一次查案途中正巧撞上了疑似黑衣组织的人在执行任务,他在追踪途中因为一个不可预料的偶然意外,被行凶途中的杀手察觉到了身影,因此不得不朝着远离毛利兰等人的方向逃离。
对方无疑是善于潜行和暗杀的刺客,柯南能肯定对方没有看到自己的脸,但小孩子的身形显然已暴露无遗。受限于体型和力量与成人的差距,不多时他就油然产生了力不从心的无力感,在奔跑中乏力后微微发颤的手指伸进口袋里,从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一颗没有任何标识的胶囊。
既然用小孩子的身份没有办法逃脱,那就只能变成——
他从墙壁的掩体后偷偷观察四周,先前他用博士开发的新道具把杀手引开,姑且能保证短时间内对方无法追到自己所处的方位,巡视须臾,确认环境暂时安全,将手里捏着的药举在眼前看了看,随后带着一脸决然的表情将其吞了下去。
噗通。
神经烧灼,骨髓都要融化的痛苦席卷全身。
江户川柯南不敢发出声响,他耗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咬紧牙关忍耐住开口叫喊的冲动,一瞬间汗如雨下,痉挛的手指揪住衣领,阖上眼,闷不吭声地倒在了地上。
在不算安全的地方昏迷本不是一件能让人精神松懈的事,柯南原以为待自己忍耐过恢复身体的疼痛就能及时爬起来。就像是过去一样,他以为自己已经对这样的痛苦有所习惯了。
可没想到,等他再睁开眼,昏迷前所见以绝望姿态覆盖了天与地的绯红霞光完全消弭无迹,窗外已是月上梢头,一轮清辉澄澈透明。
失去意识的时间远比预料的程度更长,江户川柯南,不,是工藤新一扶着额头从床上坐起身。来不及懊恼,他先是掀开被子看了眼身上妥贴合适的衬衣长裤,冷冽的视线划过床边整齐叠好的孩童衣物,随后目光就精准地停在了安静靠站在墙边的少年身上。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方身处的方位正处于最黑暗的角落,他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脸孔藏匿在阴影中,让人辨不清五官和面上的神色,身材和体型均与自己相若,身着中长袖的黑色半高领打底衫,军绿的工装裤,风格很年轻,多半也和他岁数相近,手腕比同龄的男性更纤细一点,手指也更修长柔软,特长是乐器?不对,但应该很善于修理精密的仪器,最符合条件的答案应该是魔术师吧。
工藤新一为自己得出的结论微怔了一下,感觉有点熟悉,仿佛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一闪而逝。
他重新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人,以一种不放过任何细节的架势。对方应该才出过门,这是显而易见的,不然也不能将自己带到这里了。除此之外呢?他一时心间凛然,正常来说,普通人很少会有如这人一般将自身所有特质收敛得完美无缺的能力,看似毫不设防,实则滴水不漏,简练,凛冽,神秘,还有点优雅的气质,犹如月下沉静的暗影。
还不待他细思更多,对面那少年率先开了口:
“清醒过来了?”
这声音……还真有点耳熟。
工藤新一的目光逐渐狐疑,对面有如心领神会一般往前迈了一步,窗外银白的月光汇聚着上移,如同舞台上闪耀的打光灯,踏出的脚步安静得悄无声息,沉稳有力,又十足自信张扬,少年的唇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个相当漂亮又充满挑衅的笑容。
“哟,名侦探。”
“是你,基德!”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轻轻一撞,又窜回耳中。
悻悻收回手指的大侦探脸上还有些懵,黑羽快斗倒是立刻赞赏地吹了一声口哨,几步走到窗边,靠坐在窗台上。
“怎么搞成这么狼狈的样子?”他问,“我碰见你的时候,你刚刚……而且我在附近发现了弹痕,被人追杀?”
“算是吧。好在脸没被看到,对方只知道是个小孩子误闯犯罪现场。”工藤新一闭着眼捏了捏鼻梁,“还好正巧碰上的是你,这次多谢,帮大忙了。”
黑羽快斗看向侦探,没有说他是察觉到了气息才一个激灵窜出门找人的。这样的坦白不管怎么解释都会很古怪,无论是对工藤新一而言,还是对他黑羽快斗而言,一个因精神状况不佳而请假躲在家里躺尸了数日之久的哨兵忽然因日思夜想的气息闯入了感知领域就瞬间苏醒过来……之类的怪事。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忽然变回原样了。”他眼底暗光流转,轻描淡写地略过自己这边的事,只说,“现场我已经清理干净了,不用担心有人会追过来,放心吧。”
工藤“嗯”了一声,在确认黑羽的身份不需自己戒备之后,他秉承侦探的特性,习惯性地将视线往周边一扫,这动作很快被他本人知觉,目光倏如被烫到了一样收了回来,差点懊恼得恨不得自己现场失忆。
寻常的日式民宅,清爽而干净的二楼单人独卧房间,书桌、电脑、藏书、挂在衣柜门前的校服,显而易见,属于一名本地高中男生的房间。
怪盗基德本人的房间。
这个笨蛋,到底还记不记得距离感三个字怎么写的啊——
此时犹攥着被子坐在怪盗床上的大侦探在内心咬牙切齿了一番。
他不知自己此刻的心情多像是个别扭的小孩子,经历过无数次剥丝抽茧的推理和对决,正兴奋期待着下一次尝试的解谜玩具忽然被人从手中抢走,简单粗暴地得出答案再丢回他的手中,那种郁闷与恼火相互交织的感觉。
黑羽快斗远远遥望着窗外的月光,那张与工藤新一足有八九成相像的脸庞没有任何物事的遮掩,单片眼镜,高礼帽,都没有。不排除易容的可能性,但根据这人扮作自己时分毫不惧任何检验的架势,这是他真实样貌的可能性十有八九。
对方恍若未觉工藤新一那尖锐得近乎凝成实质的审视目光,唇边带着胆大无畏的笑容。
应该说,他早对侦探可能产生的反应心知肚明,只不说出来罢了。
一只不知从何处来的信鸽落在他的肩头,红色的小小眼睛,洁白如雪的细腻羽毛,信鸽偏过脑袋用喙梳理着颈侧的羽毛,过一会,亲昵地蹭了蹭它的主人,振翅飞到工藤新一的肩上。
“咦?这个好像是……以前你因回忆之卵被Scorpion狙击的那次,后来我捡到的那只鸽子?”
信鸽跳到侦探怀里,工藤动作自然地抱着摸了摸毛,手指勾了勾颈上的绒毛,鸽子发出“咕咕”的叫声。
黑羽快斗颇为惬意地半眯着眼,没说话。
大侦探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可能是变大以后精神的感知更加敏锐精确的缘故,他抚摸着鸽子的手指蓦然一僵,左看看,右看看,不可置信地举起来再看看,双眼瞪圆。
“咕咕。”
鸽子乖巧而无辜地动了动爪爪。
“等下,这是精神体?你的??”
工藤新一的声音因为震惊,一时都有些破音了。
“我从没说过这是真的鸽子。”
黑羽快斗也十足无辜地干咳了一声,单手握拳抵在唇边,掩去一时半会遮不去的笑意。
“不,我是说,这有点奇怪吧,你个魔术师用自己的精神体当表演道具?”大侦探似乎有些混乱,“正常来说不该是真的鸽子吗?”
“藏好了气息一般人也发现不了真假的吧。”
黑羽快斗挑高眉梢,随后对着窗外打了个响指,一阵鸟类闪动羽翅的声音从远而近,三两只同样洁白无瑕的白鸽落在了黑发少年伸出窗的手臂上,而更多的则是半空中盘旋着飞行,如一片倏然聚拢的白云,因他没有任何指令,过了一会儿它们又悉数飞远了。
“你看,也不是没有真的。”他笑着说,“其实一开始才养了一两只,我把我的精神体混入其中,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小家伙飞回来的时候总能带回来几个从其他地方跟来的鸽子,不知不觉就这么多一群了。”
一种充满了人生赢家风范的自得语气。
“……”工藤新一无言以对。
一时觉得无法直视,但接受了这设定以后,倒也觉得蛮合理的。白鸽,这个形象意外地适合属于天空的怪盗基德,和平主义的性情与优美的外表也相得益彰。难以接受的点大概在于自己曾收养过它一段时间吧。
“……所以说,那个时候你果然受伤了啊。”他嘀咕,受伤的部位是翅膀,所幸是关键时刻避开要害了吧。
黑羽快斗还不习惯将自己幕后的狼狈展露人前,权当没听见这话,眼里带着盈盈笑意,就这么安静地瞧着大侦探有些不自在的模样。
搞什么啊,这家伙的眼神……
“难得遇见哨兵的精神体会是这么没有攻击性的物种。”侦探侧过脸躲了躲怪盗明目张胆的目光,又摸了摸怀里的鸽子,想到了什么,忽然颇为恶劣地勾起唇角,“不过,不得不说,我还挺喜欢的。”
“咦?”
什么?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黑羽快斗陡然瞪圆了眼,心跳错了一拍。
而侦探怀里的鸽子却比正主更早察觉到了什么不妙的讯号,猛然闪动翅膀挣脱了人类的怀抱,动作急切得甚至落下了一两根白羽,而不待它飞出窗外,一道迅捷的小小黑影就闪过视野,半空中叼住白鸽的颈项,四足轻巧地落在书桌上。
怪盗后脊绷紧,发出一声受到惊吓的声音。
“因为我的精神体,是善于捕食鸟类的小型猫。”
工藤新一慢条斯理地说。
“以向导的身份来说,你这也太凶了吧?!”
“会吗?”
“居然还一脸无辜地什么说‘会吗’,你不会是在嘲笑我吧?”黑羽快斗虚弱状地微微扶额,精神体的命门被制,他半晌才从心跳过速的冲击中缓神,眼眸微眯,“猫科中偏小的体型,皮毛形似豹纹,夜视能力极强,四足为黑色……喂喂,这可不是什么乖巧温顺的宠物品种,而是因捕猎成功率极高被人戏称为杀手猫的黑足猫吧?你这家伙干脆当个哨兵还差不多!”
工藤新一不可置否。
蹲坐在书桌上的黑足小猫也可爱地歪歪脑袋,耳朵尖抖了抖,仍不松嘴放开瑟瑟可怜的白鸽。
“都行吧,向导体质更稳定点,不然早前我就不会幸运地变成小孩,而是直接变成冰冷的尸体了。”
黑羽眨眨眼:“这说得倒是有点道理,哨兵更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受激能力更差一些……”
“首席先生就不必为其他哨兵担忧了吧。”工藤语气凉凉地吐槽。
“真过分啊,这话就像是剥夺我作为哨兵的身份一样。”
“无须担心精神失控,不需要向导辅助,我这应该算是夸奖吧。”
大侦探站起身,低头拨了拨领口,衬衣应是不久前才洗过的,属于对面那位怪盗基德的衣服。上面有很干净的属于洗衣液的柠檬香气,他很喜欢这种清透的味道,还有从那人身上沾染来的,清冽又冰冷的气息。
工藤新一觉得怪盗身上萦绕的气息十分好辨认,仿佛月下寒彻的冷泉,而后调暗香幽徊,犹如露水打湿的娇艳玫瑰。奈何每次他将这样的结论告知灰原或知晓自己身份的他人,总能得来对方莫名其妙的打量目光,说什么根本无法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
开什么玩笑,这是质疑他工藤新一作为侦探的能力吗?
神思不属地任由各种各样的念头在脑海里打着转,侦探开口对怪盗说道:
“因为在兰那边还得隐藏身份的缘故,我有好一阵子都没有放它出来活动了。”
常人在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才会迎来分化,不管怎样,七岁的柯南都不可能是向导,更不可能拥有和工藤新一相同的精神体。
黑羽快斗含糊地应了一声,默默瞥了眼自己被扼住命运咽喉的鸽子,暗道忍了,反正不是鱼,他死道友不死贫道。
此时另一个念头占据了他的脑海,颇为令人抓心挠肺。
那就是……这位博学多才的名侦探,他到底有没有自觉,在独处状态向导向一名哨兵展示自己的精神体,是一种邀请的暗示啊?
这人该不会真不把自己当寻常哨兵看了吧?
拜托,就算黑暗哨兵不需要向导,但他黑羽快斗……
怪盗蓦然手指略僵硬了下,微微垂下了头。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情重新坏了起来,从觉察出工藤新一的气息时被强自按耐下去的躁郁感受复又卷土重来,一种渴望而无法得到的干涸,从四肢百骸漫出的焦虑,催生出的心瘾徘徊往复,难以消除。
关起来。
一个声音从心底响起。
把你关起来,或者,把他关起来。
以前曾听过一种传闻,说是若一个人被催眠以后,若是对自身正处于某种状态的说法深信不疑,意念的力量会改变真正的现实,即为personal reality的偏移。
所以现在,他也是昏了头么?
黑羽快斗不知道。
他如寻常作为基德的自己一般,摆出倾听的姿态站在窗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撩着对方搭腔。清冷的月光落了满身,寒意侵袭肌骨,大侦探恐怕以为他是作为怪盗本能地随时准备逃跑,孰不知黑羽快斗只是在忍耐自己抓住对方的冲动。
瞧,多稀奇啊。
一介怪盗竟开始妄想捕获侦探了。
或者用“偷取”,这样的词汇更准确一些?
他不着边际地思索着。
“说起来,我倒没问你,怎么不直接找个酒店把我丢进去?”
工藤新一这问话也问得不太直率,但黑羽快斗神奇地get了他的潜台词,是疑惑自己为何以真实的面貌出现在他面前。
以他们之间的身份来说,这样的坦诚实在颇为不合时宜。
“我总不能放任意识不清的宿敌身处于无人保护的陌生环境吧。”黑羽快斗弯起唇角,眼神明锐清亮,“完美主义才是怪盗的美学。”
工藤新一为他避重就轻的回答轻轻撇了撇嘴。
大侦探似乎也有些焦虑,他的目光落在对方无意识扣弄的手指上,很快就若无其事地移开。
“算了,我先回去了。”
“留一晚吧。”黑羽快斗眼底微微闪动着古怪的神采,他语气平静地说,“没必要大半夜外出,现在已经没有去米花的公车了。而且,在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经打电话跟毛利侦探和阿笠博士那边都交代过情况了。”
“你打电话?”工藤新一语气微妙。
“当然是用你的声音。”黑羽快斗俏皮地眨眨眼,再一开腔就成了柯南的清亮声线,“我们关系很好,对吧,大哥哥?”
工藤新一“啧”了声,脸颊微红却不自知,一脸不爽地瞪了他一眼。
“那客房……”
“不用客房。”黑羽快斗放柔嗓音,带着三分诱哄的温柔声调,“留下来吧,新一。”
而后工藤新一就真的躺在了属于黑羽快斗的床上。
屋主在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就身手利落地翻窗而去,大侦探不知这人又在搞什么幺蛾子,客随主便,他心里挣扎了不过几秒就决定不和自己过不去,把自己的猫提溜出窗外,顺带着还被猫叼着不松嘴的鸽子也一起,然后关上窗,作势早点休息,明天才不至于睡到日上三竿也醒不过来。
……
如果真这样守规矩,他就不是被人称作当代福尔摩斯的名侦探了。
败给了好奇心的工藤面无表情地叠好了床上的被子,从这屋子里的书桌开始了探查。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怪盗基德本人的房间,打死他也不信这家伙的老巢会如表面一样就是个寻常的男子高中生的房间,侮辱智商的念头还是别想为好。工藤新一拎起黑羽快斗大咧咧摆在桌面的数学课本,表情挑剔地高扬眉梢,从飞快翻动的书页里找到了超多的简笔画,宝石、玫瑰、鸽子、高筒帽,这是小学生在上课涂鸦吗?怎么压痕最新的纸页还有状似口水的痕迹?这人上课睡觉?
翻阅书本,拉出抽屉,巡视床底,从房间里的各处细节渐渐拼凑出这人日常的样貌,工藤新一越调查越无语,其中或许还掺杂了些许好笑和不服输的情绪。
打开衣柜,侦探的手指逐一点过对方日常的衣装,里面没有怪盗基德的礼服,这是理所当然的,是他也不会把这种衣服摆在明面之处,同理的还有他那些稀奇古怪又用处非凡的魔术道具。
那么,会藏在哪里呢?
他眼珠一转,目光停留在房间里一个等身的全身画上。
这个人工藤新一认识,黑羽盗一,曾经享誉世界的一名传奇魔术师,他小时候好像还见过对方,似乎是老爸的朋友之类的……传闻这人死于八年前的逃生魔术表演中。
侦探的手指抵着下颌,一脸若有所思。
说起来,在魔术爱好者聚会那次,基德那家伙以土井塔克树的身份出现的时候,他好像是说过最喜欢的魔术师是黑羽盗一吧?他是这个人的粉丝?
“能迷到在房间里摆画像,肯定就是死忠粉了吧。”
工藤新一嘀咕了一声,站起身,走到魔术师的画像前,伸手欲碰。
“咦——?”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画像发生了翻转,后层似乎是另一个空间,但这也不及眼前的画面来得更让人吃惊。魔术师身后的画像是怪盗基德,但从身形判断,显然并不是他所熟识的那个怪盗基德。
这难道就是八年前就消踪匿迹的……那名最初的国际大盗。
来不及思考更多,就在此时,工藤新一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推,从这画像的活门跌进了屋内的另一个空间当中。
后文:走这里
2019年10月 @3日
【茂灵】生活在不同时间的男人
被OVA(的遗书)刺激的产物,但因为刺激过头,这篇结尾非常仓促,我不知道要写什么了,总之非常感谢人生
生活在不同时间的男人
灵幻新隆在他人生的后半段终于觉醒了超能力。
这项能力奇怪且危险——他可以随时穿梭在自己人生的各个阶段,有时候他醒来是十四岁,有时候是二十八岁,有时候是五十三岁,低于十岁和高于六十岁的情况都非常罕见,但中间五十年的光影已经足够让他再次度过平方再平方的人生。
灵幻穿越的时间也不稳定,有时会从床上醒来,有时直接在大街上,每次醒来后都只能拥有那个年龄段的记忆,即是说,当他穿越回十四岁时便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大脑中完全没有之后的人生记忆,之后才能渐渐...
被OVA(的遗书)刺激的产物,但因为刺激过头,这篇结尾非常仓促,我不知道要写什么了,总之非常感谢人生
生活在不同时间的男人
灵幻新隆在他人生的后半段终于觉醒了超能力。
这项能力奇怪且危险——他可以随时穿梭在自己人生的各个阶段,有时候他醒来是十四岁,有时候是二十八岁,有时候是五十三岁,低于十岁和高于六十岁的情况都非常罕见,但中间五十年的光影已经足够让他再次度过平方再平方的人生。
灵幻穿越的时间也不稳定,有时会从床上醒来,有时直接在大街上,每次醒来后都只能拥有那个年龄段的记忆,即是说,当他穿越回十四岁时便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大脑中完全没有之后的人生记忆,之后才能渐渐想起,等他彻底回忆起来便回到了真正的年岁。
时间长短不定,一般几个小时就可以,但最近几次时间越来越长,上次出现这种情况,灵幻新隆足足用了两天才想起全部的记忆。
影山茂夫在其中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个情况很蹊跷,毕竟这位沉默寡言的弟子自从二十四岁闯进他的人生后就生了根,牢牢刺进名为“灵幻新隆”的枯林,这棵弯弯扭扭的小树苗仿佛天生就适合生长在此地,自此枝繁叶茂,连鸟儿都乐意来他俩的地方栖息。
但他几乎从没见过影山茂夫。
每当他到某段人生,第一句话往往是:“龙套呢?”
无论岁月。
这句话似乎早成了他基因上的本能。
如果这是在他的十几岁,他会愣一愣,再想一想:谁是龙套?自己为什么要找他?
在一种近乎惶恐的失落感中灵幻的记忆往往恢复得十分快速。
而掉在二三十岁时,他闲适非常,而对面通常会有一个人,和他相对而坐。
“龙套呢?”
对方反问:“您的弟子吗?”
“对,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小孩。”
“多大?”
灵幻便根据自己的记忆自动调整影山的年纪。
对方确认后,笑着摇头:“刚出去,说社团有事,一会儿回来。”
灵幻便安下心,静静听对方的委托,一边等待龙套,通常等不到他回来,灵幻新隆就会恢复记忆,再次从那个时间脱出,回到现实。
而真正的影山茂夫这时候便出现在他的对面。
“你回来啦,新隆。”
已经完全成长为男人和爱人的弟子,轻轻亲吻他的额头,他的亲吻带着踏出虚空的真实,结结实实地给灵幻来一下,灵幻便真正复苏了。
这次灵幻睁开眼睛——他记得今天是周一,二十八岁的一个普通周一,他受邀来到客户家里,等待对方的委托。
他应该坐得足够久了,导致腰酸腿疼,脚底微微发麻,眼前也有点模糊不清。
客户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高大,脸上没什么笑容但看起来很温和,正在厨房准备咖啡,机器轻声作响,灵幻在这个声音中禁不住想打瞌睡,但咖啡的香气又勾住了他的睡线,让它不至于坠地。
男人很快从厨房走出来,一手一个马克杯,身上穿着件温暖的白色毛衣。
“龙套呢?”灵幻问。
男人愣了下,他歪头想了想:“你带来的那个男生?”
“对,穿着学生制服的那个,您有看到他吗?”
男人把咖啡递给他:“您刚刚不是让他出去买盐了吗?”
灵幻一摸口袋——还真的忘带盐了,但除灵时比起没盐他更怕没弟子,此时只好更加小心,警惕地看下四周。
男人被他逗笑了:“你在做什么?”
灵幻保持警惕:“既然您说这里有恶灵,还是小心点好……啊不好意思,您叫什么来着?”
“神木。”男人回答。
虽然家里有恶灵,但他似乎全然没受到困扰,比起一般慌乱不堪的客人,他实在有点镇静过头,灵幻不太喜欢喝咖啡,他更喜欢喝茶,但对这杯咖啡却接受良好,贴着味蕾就滚进了喉咙,对方因为他的喜欢更加温和。
“请您再说下恶灵的问题吧。”
神木十指交叉,放在下巴上看他,灵幻看到他的眼睛黑漆漆的,像个隧道,沿着往里走就能看到光。
“家里有个恶灵。”
灵幻等了等,对方却再无声音,他又等了等,才惊讶地抬高语调:“没了?”
“没了。”神木笑起来。
“没有什么特征或者现象或者奇怪的地方吗?做梦也算!”
“……可能有些。”
“请告诉我吧!”灵幻尽力用显得可靠的眼神回视。
“我有个老是失踪的爱人。”神木略显苦恼地皱起眉,“也不算失踪,但他时不时会去往其他地方,我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只能每次都慢慢等他,但他好像回来得越来越晚,如果有一天……”他没说下去,只是叹口气,叹气里好像也裹着层咖啡,带着温暖的苦涩。
“那还真是奇怪,和恶灵有关?”
“也许。”
灵幻又有些坐立不安,并非因为幽灵,而是潜意识触碰到“消失”这个词而感到一种莫大的难以忍受,好像有个锋利的冰尖悬在了他的头顶。
龙套呢,他想,他去哪儿了?
灵幻的视线落在马克杯上,上面印着一个“R”,而神木的杯子上印着一个“K”,他总觉得这两个杯子特别眼熟。
这时候冰刀垂下,迅速切开空气中的袋子,一段记忆忽然掉了下来。
他和影山一起走在灯火通明的超市里,一边挑选一边低声说话。亮白的光从各个方向打在他们脚底,连影子都模模糊糊,似乎融化到了一起。
“新隆,你看这个杯子。”
灵幻凑过去看,看到货架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俩杯子挨在一起,白底,上面简单印着黑色字母,价格也便宜得惊人:“马克杯?家里不是还有吗?”
影山慢慢抓住了他的手:“你再看看。”
灵幻这才发现这两个被遗留下来的杯子正好印着“K”和“R”,它们贴在货架上,字母相对,像牵着手静静看其他杯子被相继买走,直到杯子世界只剩下它俩。
“好巧。”
“嗯。”
“但家里……”
“如果被别人买走可能就分开了。”影山轻声说。
灵幻心脏一紧,不由自主地朝左边看去,影山正看着他,眼睛黑漆漆的,有光从他宝石一样的瞳孔里流淌出来,直把灵幻浸得透亮。
灵幻想起来了,自己现在不是二十八岁,他已经三十六岁了,正和恋人亲密同居中。而神木——
灵幻不满地靠在椅背上:“龙套?”
神木——影山茂夫没什么捉弄人的心虚,微笑道:“想起我了?”
想是想起来了,但眼前的影山显然和他的认知里有很大不同,他微微挑起眉,明白了:穿越时空这件事终于也发生在了弟子身上。
“你从未来来的?”
影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瞬,避而不答。
“龙套呢?”灵幻补充,“我说我那个。”
影山无奈摇头:“他真的出去了。”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可以控制的吗?”灵幻非常迫切,他被自己时不时的穿越搞得焦头烂额,如果固定下来的话无论对谁都方便很多。
影山继续摇头:“我不知道,也不能控制。”
灵幻长呼短叹,他每次回去都见不到影山,这次竟然见到这么一大块的,立刻又转为兴致勃勃:“你过得怎么样?”
“很好,因为有师父一直陪我。”
灵幻瞬间被直球打得脸色通红:“咳!不过你刚刚说恋人失踪……是说我到那个年纪这个破毛病依旧没好?”
“没有。”
“有头绪吗?”
“头绪是有,但好像没什么用,”影山含糊不清地说,“是超能力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灵幻立刻垂头丧气。
“龙套呢?”他又问,“我现在就想见见他。”
“马上就回来了。”
灵幻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那你能不能别用这个杯子?”
影山手指一顿,马克杯里的咖啡差点洒出来,他瞪大眼睛看着灵幻,仿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虽然我知道你就是龙套,但是,这个杯子……”灵幻吞了吞口水,“是我和我的——”他重重咬在“我的”上面,“龙套买的,所以能不能……就有点奇怪……”
“我以为你也会喜欢我。”
灵幻解释:“我是喜欢你,我喜欢所有的影山茂夫,但是如果你用这个杯子的话,这个世界的龙套可能会不开心,所以比起你——这个未来的大个子,我还是更担心自己的恋人会生气。如果你想喝,我再给你拿个杯子。”
灵幻忽然愣住:“我们是不是有过类似的对话?”
影山微笑:“嗯,看来你记住了。”
灵幻的头骤疼,冰刀又打开了一个裂口。
他想起来了。
那时候两个人在煮火锅,外面好像下着雪,有种簌簌的风声。风在窗户外兜着圈子,蒸汽也散不出去,中间雾气弥漫,人影影绰绰。
俩人捧着马克杯,忽然聊到“恰好”这件事。灵幻说感觉两人一直相遇得“恰好”,好像合该走到一起并走下去,如果是不同时空的两个人遇到是什么情形呢?
灵幻挑挑眉:“你想象下,要是旁边出现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灵幻新隆会是什么样子?”
影山面容不动,咬掉一颗丸子:“反正我只会和我的师父在一起。”
“两个都是你的师父吧。”
“和我一起走到现在的只有一个。”
灵幻被蒸汽熏地耳朵尖都是红的,他夹起一块腐竹,一边吹一边模糊地说:“我倒是喜欢所有的影山茂夫。”
影山抬眼,用视线在他脸上蹭了下:“请你拒绝。”
灵幻笑嘻嘻逗他:“有什么关系,反正其他世界的你也不会和我在一起。”
影山说:“他们一定都会变得喜欢你,所以你不可以回应。”
灵幻哼了声:“所以你也不是只喜欢一个我嘛。”
“我只会和我的师父在一起,”影山又咬掉一个丸子,灵幻看到他的虎牙若隐若现,“但我无论在哪个时间节点遇到哪个时间节点的你都会爱上,这是没办法的事。”
过了那么多年,灵幻依旧无法适应他毫不掩饰的感情,他抓了抓愈加滚烫的脸。
“老头子的我可有点难度吧。”
“老头子的我呢?”
灵幻脑补了一下,给予肯定:“……是个帅老头。”
“所以彼此毫无难度嘛。”
灵幻认同了这个说法,并得出结论:“果然能坐着讨论这些问题的我们才是‘恰好’的。”
影山抬起杯子,重申:“所以,要拒绝其他的我哦。”
俩人拿马克杯干杯,做了约定。
灵幻头痛欲裂,说话的影山和眼前的影山似乎重叠在一起,他眼前虚影更甚。
“我先去趟洗手间。”
影山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然而灵幻拒绝了他伸过来的手,慢慢向洗手间走去,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上穿了件灰色毛衣,和影山一个款式,但他不记得自己买过。
打开门,灵幻先看到了对面悬挂的镜子。
里面是个头发褪成浅金色的老人,脸上有了皱纹,但丝毫不显衰败,他眼睛有神,惯性带着平和的神情,是种长期处在极其幸福的状态而养出的安然,衬衫领口雪白,身上的毛衣平整柔软,看起来岁月给他带来的要远多于带走的东西,此时仍旧保留着一些年轻时的活力。
大个子影山站在他的身后,眼神温柔地看着镜中的他。
“你回来了,新隆。”
灵幻彻底想起来了,自己现在不是二十八也不是三十六,他早就踏进了更远更远的人生,他觉醒的也不是超能力,而是短暂失忆症。
——“龙套呢?”
——“他出去了。”坐在对面的男人——影山每次都如此回答。
然后弟子便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与他慢慢聊天,等待他的清醒。他上次足足两天都在寻找龙套,影山为了劝说他晚上“留宿”废了不少脑筋,还好这次只过了不到一小时就清醒了。
“龙套……”灵幻眼眶滚热。
影山回答:“我在这儿。”
“对不起,我又……”
“这不是师父的错。”
影山打断他,他走上前亲吻他的额头,把对方拉回客厅,将还温热的咖啡塞到他手里。
灵幻依旧垂头丧气:“我很怕自己就这么真的失去全部记忆了。”
“没事的,”影山往前倾,抓住了他的手腕,“律今天告诉我国外已经研究出新药,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买到了。”
“可……”
“如果师父真的留在过去,也没关系,”影山嘴角微微上扬,“你说会喜欢上所有的我,所以到时候我们重新在一起。”
灵幻一瞬间失去了言语,他皱眉看着影山,好像面对一道至今仍未完全想明白的未解之谜,影山的温度借由手掌接触一点点渗进了骨头。
他现在因为各种人生纠结终于混乱不堪,好像树上似掉非掉的叶子,也许下一阵风到来就会飘落于地了,自己的躯体说不定会完全被“过去的自己”所占据,一个拥有现实的影山却忘记了,一个遇不到过去的龙套而寻找着,无论哪种无疑都会给影山带来伤害——我会伤害他多久呢,也是无法预测而前路茫茫的事。
“我决定不了我以前的想法,我可能会让你失望。”灵幻干涩地说。
“没事的,”影山牢牢抓着他的叶柄,“这方面我比你更明白。”
“什么?”
“你记不记得有次去温泉除灵,我初二的时候,您进入异世界的那次?”
灵幻怎么会不记得,现在回想起来还要气得捶枕头,幸好因为有了经验,在第二次进入异世界没多久,影山就飞快把他拉出来了。
影山继续说:“我隐瞒了你一件事。”
“啊?”
“在事情结束后我又进去了一次列车,想看看能不能彻底解决这件事,然后我发现了一张遗书。”
灵幻大脑一片空白,这几乎可以计入黑历史的东西他一直以为和列车一起永远埋在异世界了,久违的羞耻感再次涌了上来,他嗓子里几乎发出尖叫。
“你看了吗!”
“看了哦,”影山用另一只撑着下巴,脊背微微弯起,靠得更近,“那时我才知道,师父到底有多喜欢我。”
“你原来就该意识到了吧。”
“不,那时候我虽然知道师父对我很好,但我不知道你是利用我的心多点,还是真心多点,我很害怕思考这个问题,所以一直在逃避,”时隔那么多年,影山声音依旧发抖,灵幻难以想象他当时的心情到底有多激动,“我从没想过,除了家人外还有人会把我写在他的遗书上。”
“……”
“我依旧不确定师父到底对我什么感情,但这件事让我非常开心,就像……我被什么温暖的东西拥抱住了一样,我离不开这个人间了。”
“不要因为别人的遗书而开心好吧!”
灵幻忍不住吐槽,他苦恼地看着影山,又想到那个瘦小的初中生,轻声说,“其实啊,能把你写进遗书里我也很开心——这是我后来意识到的事。”
“开心?”
“对,怎么说呢,”灵幻抓抓头发,“我以为我只会写家人的,但真正到了那个境地,除了他们我还想到了你,我想如果我一定要给你留下些什么,但我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个相谈所……我只能把它给你。”
影山瞪大眼睛,好像要说话又暂时失声。
“如果这封遗书是我二十四岁前写的东西,除了对不起父母我好像没什么可以交代的事了,不知不觉,我的人生里竟然有了能写进遗书的人……谢谢。”
灵幻擦了擦眼睛:“这么想,从你那里得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该说这句话的是我才对。”
非常感谢。
非常感谢。
END
【御泽】亲爱的聂帕榈
这两天空气闷涩,泽村荣纯坐在窗边的位置,望着密布阴云的天空,他掀开一点点窗,动了动鼻子,风里掺杂着泥腥味。
六月的东京是一座滴水的城市。要是一会真下起了雨,也不知道远处的操场会不会被打湿?其实打湿了也没关系,高校的时候也不乏不留情面的大雨,青道露天操场的土地又何尝不是泥泞的、乱糟糟的,但他还是会争先恐后奔过去,比谁都要早,蹬着一双白鞋子踩进去,拔出两脚泥。
才刚想到这里,老师的脚步声便盘桓而至,他只好心虚地缩了回去,压了压日本史的课本,把靠近书脊的地方按出两道棱。
下课后的泽村一拎挎包,还没奔出教室大门,老师便叫住了他,抱着一沓教案慢慢悠悠走近,想来是要清算上课溜号的问题。“泽村同学,最...
这两天空气闷涩,泽村荣纯坐在窗边的位置,望着密布阴云的天空,他掀开一点点窗,动了动鼻子,风里掺杂着泥腥味。
六月的东京是一座滴水的城市。要是一会真下起了雨,也不知道远处的操场会不会被打湿?其实打湿了也没关系,高校的时候也不乏不留情面的大雨,青道露天操场的土地又何尝不是泥泞的、乱糟糟的,但他还是会争先恐后奔过去,比谁都要早,蹬着一双白鞋子踩进去,拔出两脚泥。
才刚想到这里,老师的脚步声便盘桓而至,他只好心虚地缩了回去,压了压日本史的课本,把靠近书脊的地方按出两道棱。
下课后的泽村一拎挎包,还没奔出教室大门,老师便叫住了他,抱着一沓教案慢慢悠悠走近,想来是要清算上课溜号的问题。“泽村同学,最近上课总是心不在焉啊,野球部有比赛?”
一提到棒球,泽村立马抬起头,眼里的苦闷一扫而空:“是的!今年全国大会的开幕赛就在明天!第一场比赛正是由在下担任先发!”
“哦?这样啊。你准备好了吗?”
“完全没有!!”
“……嗯,但气势像是‘完全能赢’呢,”一直板着面孔的老师也不免被他精神满满的模样逗笑,“找到状态还不完美的症结了吗?”
泽村挠了挠脸:“前两天跟搭档发生了口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如说根本是惹毛了他啦,现在完全不存在‘配合’这种事情,首先需要让他开口跟我说话。”
“好好处理同伴关系啊,泽村同学。”
“是,谨遵老师的教诲,下节课恰好是他们班的体育课,我正要去操场跟他道歉!”泽村把身体躬成直角,“请老师放行!”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学楼,闷热的水汽扑面而来,乌泱泱的天际果真飘洒雨点。这样子大概不会有人再去操场了吧?泽村左右为难,索性咬咬牙去确认一番。他双手奉上雨伞,恭送老师离开,自己仿若重获新生,把皮革挎包遮在头顶,拔腿冲入雨幕。
地面泛潮,泽村跑得很小心,每一个脚印都实实在在,但他的脑袋里乱七八糟,全都是他的新搭档怒不可遏的模样。
“差不多适可而止了吧!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胡闹!”那个矮个子的捕手胀红了脸,从他的手掌下抽出自己的课本,“这里早就不是甲子园了!”
泽村的鞋底打滑了,这里正好是下坡阶梯,他猝不及防地失去了平衡,一脚溜空,一屁股坐在梯级上,书包也跌落一旁,摔出了一本教材和一本少女漫画。
眼前的操场空无一人。雨水此刻已然收不住,噼里啪啦向下挥洒,把金属扶手砸得哐当响,草地根部的土壤已经变成了深褐色,草丛中竖立的公告栏里写着操场今日暂停开放的字样。
泽村看不太清眼前的世界,他擦拭掉脸上凌乱的水路,用眼睛搜寻室内练习室的灯光。
就在那边,他确信自己找准了方位,那个窗口却是暗的。
高三那年的夏天,泽村收获了几所大学抛出的橄榄枝。其中一所位于东京,隶属于知名的大学野球联盟,设施和教练团队都有保障,然而学费和部费只是半包,算下来对家庭是一笔负担。高岛礼听说后极力推荐他接受邀请,希望他不要浪费自己的才能,而母亲却倾向于选择离长野更近一点的学校,回家方便。至于棒球,在哪里都可以打。
泽村拿不定主意,辗转反侧好几个夜晚,最后是家乡的伙伴们提出了有效的建议,这是他自己的人生,应当遵从内心。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泽村关掉与家乡朋友们的聊天窗口,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地翻阅着手机里的短信息。他的手指突然停在一个名字上,他点开了那条信息。
“泽村,我听仓持说你要回长野,难道你要放弃棒球吗?”
浅田把宿舍的灯关上了,泽村抱着漆黑躺下。他当然不会就这样放弃,做出这种决定,一定是因为……他有点喜欢上了东京。
大学第一天,泽村不得不学着寝室的前辈们,找了一份便利店的兼职,给自己补贴点生活费。结束晚上的工作后,他还要回社团完成个人练习,跑步、拉伸,一样也不能少。新鲜劲过去之后,大学生活破皮拆骨,留下一点麻木的影子。
所幸他还有棒球,他把棒球握在手里,牛皮的冰凉和缝线的纹路让他感到安心。他几乎产生一种错觉,只要棒球还在他手里,他就没有跟以往的生活断绝联系。
然而过了三周,泽村发现,就连野球社团也跟高校时期不一样了。以前无论刮风下雨,只要问一句去不去挥棒?总能一呼百应。可现在早已没有那种紧绷感,社团训练自由松弛,多数人都是想来就来,累了就走。或许这些人要准备论文、期中考试,亦或是公务员考核;又或许他们只是单纯地看到了自己的极限。总之,泽村花了很多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每个人的追求是不同的,他们头顶悬浮着无形的压力,梦想里没有棒球两个字。
他有点失望,却也没有办法。
除了他之外,青道也有几位考取了大学的同年级一军成员,年末同窗会的时候,几个人凑在一块寒暄,都提到了不习惯野球社的氛围。金丸还是顶着一张不高兴的脸,漫不经心地说,他就到此为止了,以后可能会从事金融方面的职业,他的头脑一向过得去,在这一行不会吃亏,不过毕业后马上就要接受家里人安排的相亲,这倒有些伤脑筋。泽村受到了冲击,拍案而起,背挺得老直。他总以为,大家都会一直打下去。
金丸说,你是笨蛋吗?这怎么可能啦!乐观也要有个限度。
东条没有打击他,反倒是耐心问他,是不是想要一直打棒球,毕业后走向职棒。这个问题难道有其他答案吗?泽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于是东条又问:“家里人呢?都支持吗?”
这就触及了泽村的知识盲区。至少他感觉,无论他做什么事,只要是义无反顾去做的,家里人就算并不乐见也绝不会蛮不讲理地反对。拥有这样的家庭是一种幸运,问题是他自己能不能跨过心理障碍。即使是他也会长大,突然有一天,他开始明白,随心所欲只会给家里带来负担。职业世界毕竟是个金字塔尖,冒冒失失闯进去需要承担无数风险,而家庭这个单位恰好跟风险是不兼容的,不知道多少还算有天赋的野球男儿因为这样的原因憾别钻石场,四平八稳地念完书,找一份糊口即可的工作,谈一场步入婚姻的恋爱,满足了家里人和朋友们的期待。
他也要过这样的人生吗?
“笨蛋”的大脑是单线运作的,思考不了太复杂的问题。泽村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头看着方锅上围绕着香菇的滋滋啦啦的油泡。
回去的路上,他还在想东条最后说的那句话。
“没法轻易做决定的话,就给自己一个最后期限吧。”
人有时候需要被逼迫,走到极限的时候,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会一目了然。
于是泽村在夕阳里拨通了御幸一也的号码,没头没尾地对他大喊道:“不肖泽村绝不会轻易放弃棒球!你就给我等着吧,在拿到全国大会冠军的那一天,我会来找你!”
大学的野球社团分为两类人,进过甲子园的和没进过的。
前者永远是社团的焦点以及后者的羡慕对象。毫不夸张地说,他们仿佛成为了普通人跟甲子园之间的媒介,承担了一部分演绎甲子园的责任。
所以,如果有人要问起那一年的甲子园,那就算问对人了。泽村荣纯可以放下手头的任何事情,没日没夜连说三天,从头说起;从最初的起点,远在长野的那一球说起。那是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他因为不着调的一球意外被球探相中,离开了偏远的家乡,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一所精英气息浓厚的高校。毫不夸张地说,一开始,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横平竖直的地方,出生草根的人,难免有一些抵触精英阶级,仿佛承认了他们的优秀,就肯定了自己的弱小。
然而他没能坚持这个观点,他在这里遇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人。
泽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看起来嬉皮笑脸的,好像窝藏了一肚子坏水,笑点简直低得离奇,为了一点琐碎小事,他可以跪在地上不顾形象地捧腹大笑,不管怎么打量都不像一个正经的人。可当他蹲捕时,护目镜下的眼睛蕴含锋利的光芒,可以轻易煽动在场所有人的情绪,那只摆好的手套就好像突然产生了引力,没有一个投手可以抗拒。
泽村总是试图把当时的情形描述得更加准确和煽情,当他把棒球投入那个捕手手套时,发出的清脆声响让他感动到浑身战栗。但他笨嘴拙舌,无法传达,从来没有一位听众因此红了眼眶。他只好自我安慰,又少了一个人有机会知道,御幸一也这个人有多重要。
为了可以和“这个家伙”一起打棒球,泽村做出了一个鲁莽且勇敢的决定,他留在了东京,带着满腔热诚,一颗顽强心脏,待在这所名为青道的棒球强校,追逐一个遥远的王牌背号,把自己的梦想和一群人的梦想拧成一股缰绳。
即使是这样,也不能保证这是一个顺利的梦想,很快他们便在南墙上撞了个头破血流,潦草地结束了第一年的夏天。无情的酷暑却才刚刚过去一半,炎热的空气充斥在训练场、青心寮、还有长满黑麦草的斜坡,选手们面容枯槁,无精打采地吃饭、睡觉,学落下的那些功课,宛如行尸走肉。泽村甚至不敢去看他们的眼睛,平日里硬朗坚毅的前辈,在狭小窒塞的巴士车厢里,几乎流光了三年的泪水。
那时候的泽村想不到办法摈除杂念,难受的时候只有去跑步,听听聒噪的蝉鸣,被地面上的隆隆暑气蒸一蒸,直到头昏脑热,腿肚子都烫了,他才觉得世界变得好清净,反倒可以不用那么清醒。
他就这样不停地奔跑,把自己彻底掏空,从夏末跑到了次年初夏,一直到那张1字背号堂堂正正来到他的背后。他没有停歇,不敢怠慢,终于在最后一刻,他像是一个真正的王牌,站上了四千多所高校的顶点。
“真好啊,”小田前辈听完之后笑着说,“这才是青春啊!甲子园可是男人的浪漫。”
小田前辈是他的大学舍友,一个技术宅,年纪轻轻,发际线已然告急。他们的宿舍共有四张床,均为上铺,下铺则是木质书桌。宿舍本来还住着另外两个室友,但他们的学业进入第四年,索性商量好了一起在校外合租,以求安静赶论文,几乎不见人影,这样一来,日常起居就只剩下他和小田两个人。
大约是讲述甲子园小传的次数太多了,小田成为了他大浪淘沙后剩下的唯一一个听众,其余的人不是听得瞌睡,就是勤看钟表,唯有小田能在饮酒间隙,给出一点反应。聆听是种好品质,应当被纳为必修课,泽村这样想着,把这些善意记在心里,总想着以后有机会,最好也迁就迁就前辈的乐趣。
只可惜,小田心系偶像,书桌上除了电脑,还陈列着写真集、DVD、以及小卡收集册,——与他的兴趣爱好南辕北辙。忽然有一天,小田在房间里拆了一盒快递,取出了十几张一模一样的海报,问泽村能不能贴在宿舍里。泽村一听,这不就是等候多时的“报恩机会”?他满口答应了下来,甚至主动提出张贴,于是在四张床铺位的墙上、课桌的位置都贴上了海报,还有两张在门后。
泽村跪在床上,端详那张海报,青春靓丽的少女穿着一身棒球服站在夏威夷的阳光下,背后铺开了一片绵延的海水,海岸线生长着几棵枝叶繁茂的棕榈树。
小田问他好看吗?泽村脸红着说好看。小田听了也愣住了,仔细看他很久才笑着打趣说,小泽村真的还没有长大,还是一个夸女孩子好看会因此害羞的男孩子。
但泽村觉得自己长大了,他尝过遗憾的滋味,体会过离别的痛苦,睡不着的夜里也想念过见不到的人,怎么还能算是小孩子?
大一的某天下午,热浪袭至三楼阳台。泽村买了一份野球周刊,吸着棒棒冰,靠着阳台扶手随意浏览头版。他穿了一件凉爽的白色背心,但还是难忍炎热,汗水顺着他的身体向下流。就在他打算回房间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抓拍,戴着打击帽的御幸一也击出球后将木棒随手一扔的画面,护目镜后的眼睛追随着球的轨迹,黑色手套还没有完全离开球棒,脚已经向一垒方向迈了半步。
那是御幸一也加入职棒后的第四条新闻,泽村一个字也没有放过,读得非常仔细,就在此时,一滴汗水滴落,英俊年轻的脸庞顿时染上一个深色斑点,五官皱了起来。
泽村下意识伸手去抹,忘记了手上有棒冰的水,手指揩过的瞬间,那片灰黄的纸皮剥落了下来。
御幸一也就是在那一天加入一军的,虽然还没能动摇正捕手的位置,但高校毕业便通过选秀会进入职棒球团的成员能在这样短时间内升入一军实属罕见,球团显然非常器重他的打击能力,所以安排他在一军试炼,担任dh。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却刻意渲染了这种安排,把期待歪曲成轻视,仿佛一颗新星已然陨落,最后甚至断言御幸在三年内当不上正捕手,以后也有可能转其他位置。
揉坏了这样一篇报道不值得惋惜,泽村就是可惜那张照片!
那天是期中考出成绩的日子,小田前辈似乎在班上名列前茅,心情大好,晚上回来的时候提了一袋啤酒和下酒菜。
他拉着泽村一起看小偶像的综艺:美少女们结伴同游夏威夷。夏威夷是日本的精神后花园,蓝天碧海、泳装、心形墨镜、阳光下发白的细沙、串成花环的鸡蛋花,还有成片的茂密棕榈树……敬夏威夷!小田举杯高歌,没多久两颊便红透了,泛着幸福的油光。
小田喝不下了,瘫在椅子上,头歪向一边,甚至听不见屏幕里美少女的笑声。泽村在身边喊他,小田前辈,小田前辈!他没有反应,他真的睡着了。
强烈的孤独忽然包围了泽村,他感到这个夜晚只有他一个人,一秒被拉成了三秒,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曲折迂回。
“小田前辈,其实,我还有事没告诉你。”
泽村凑在不省人事的前辈耳边说:“这是另一个故事。”
于是那个波澜壮阔的甲子园传说变了模样,故事的主旨不再关乎拼搏和竞争,一个又一个次要角色依次隐去,范围收缩,元素锐减,到最后,只剩下本垒板与投手丘。
那个夜晚带有余温,蝉鸣攀附在屋外,室内训练室的灯坏了,四周充斥着一种毛躁的灰暗,没有多余的人在,因此可以听到远处的火车经过的声音。
泽村的额头上有层薄汗,上下眼皮仿佛产生了粘性,可他舍不得走,他的时间总是不够用。他坐在球网旁,捏着一个棒球,一言不发,从一号球开始一一调整手势,然后爬了起来,对着球网大喊了一声,把球丢了过去,他专注到几乎注意不到周边事物,直到有人忽然在门口喊了他一句:
“你果然在这里!”
泽村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蹲在地上,心有余悸地缓缓扭头,御幸一也穿着一件宽松的T恤站在那里,头发还是湿的,这个角度背光,其他的看不太清。
“我说过,今天要早点休息的,对吧?”御幸的口吻有些无奈,“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我有啊!!——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是回过神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变成了这样。”
“真是的,你也好,降谷也好,你们还真是不懂得节制啊。”
泽村抗议道:“这不能怪我们!某个戴眼镜的捕手应该反思一下,为什么陪我们投球的时间越来越少!”
“饶了我吧,我可是要轮流接你们三个人的球啊,我又不懂得分身术的原理。”
“唔……是这样没错。”泽村悻悻地别过了脸。
“怎么了?”敏锐的捕手捕捉到了一些小情绪,他走过去,蹲在泽村面前,咧开嘴笑了,捶了捶他的胸口,“闹什么别扭呢?”
泽村瞥了他一眼,大无畏地说:“没闹别扭,我一点,不、是完完全全没有在生气!我根本没有因为御幸一也忘记了今天是要接我球的日子而感到有什么不妥——”
御幸身子一仄歪,差点坐到地上,他眼镜也歪了,嘴角也抽到起来,苦笑着说:“完全在记仇啊!”
“虽然其他人是王牌的时候可以重点接待,但换做是我却可以忘掉,这就是队长大人的所作所为嘛!啊,我真是看透了啦。”
御幸扶着额头:“我没有忘,我不在的时候,奥村应该有来找你吧。”
泽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个负责任的前辈为什么要把接干劲满满的后辈的球这种任务推到别人身上去啊!”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今天跟阿边他们开会,因此拖延了时间,下一个对手可不是轻而易举便能应付的啊。倒是你,泽村,你有没有……”
泽村收敛了表情,一本正经地说:“嗯,所有资料都已经看过了,这是一支不放过任何得分机会的球队,先发阵容多为右打,右打克左投,他们或许针对我进行了训练,如果可以,球要尽可能刁钻,不能放他们任何一个人上垒,尤其是第一棒次,否则就麻烦了。”
御幸笑了笑,声音听起来有点欣慰:“就是这样,现在你可以去睡觉了。”
“御幸一也,不要狡猾地逃避我问你的问题!”泽村不甘心地说,“我知道你很忙,你有很多事要做,又要当好队长,又要兼顾四棒,你都做到了——但是与此同时,你难道不是一个捕手吗?对于你来说,自己的投手跟其他捕手搭档也没有关系吗?在你不注意的时候,你可是会被超过的,会被超过的哦!”
“诶?”御幸拖长了尾音,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说,“这么说来,我们的新王牌对于自己的捕手跟别人搭档,会感到紧张?”
御幸一也抓重点的能力简直如同他的应援曲《看好再打》,泽村露出了招架不住的滑稽猫眼:“就、就算是又怎么样!就跟我并不想把投手丘让给别人一样,自己的搭档跟别人创造作品,我当然要有那个,唔,那个叫做‘危机意识’的东西!”
“难怪那次你要问我有没有跟鸣搭档啊?”御幸恍然大悟,“倒不是不能理解。”
“不是,等一等,明明是我在盘问你,请你不要擅自做主抢回主导权——”
御幸却打断了他:“好了,到此为止。如果你现在不去睡觉的话,我想,下一次的先发让给休息得更充分的降谷也不错。”
“啊,那不可以!”泽村双手握拳,“鄙人泽村现在立马回到床上休息!”
“是、是,那么,我们走吧!”御幸撑住双膝,站了起来。
在走到快门口的时候,走廊贩售机的光芒照了过来,御幸侧过身子看向他,眼镜反着白光。
“关于你刚刚说的那个问题,我也是有的。”御幸强调道,“‘危机意识’。”
“那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最重要的。当然,我也很希望能成为你们最认可的一个捕手,球场上无可替代的存在;但如果能够选择,我宁愿让你们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甚至不需要我。”
泽村愣在原地,他没有见过这样复杂的御幸一也,收敛了笑容,语气严肃又温柔,好像在传达什么不可动摇的想法。
御幸却把头转了回去:“抱歉,今天晚上我说的话似乎有点多了。你把它忘掉吧。”
在那一年夏天的最后两三个月,御幸一也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属意的球团,一度让人以为他对那个领域暂时还没有兴趣,但毕业之后他却参加了职棒选秀,义无反顾投身这个新世界,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他的良苦用心:一个队长,在带领队伍进军甲子园的关隘,当然不能带头分心。
选秀当日,整个青道都守着电视机看直播,无论是哪个球团的代表对他提出指名,都让他们捏了一把汗。
屏幕上的御幸一也跟棒球场上的那个游刃有余的天才不太一样,他就像是待在自己班级里一样拘束,坐在一排话筒后面,干巴巴地维持他僵硬的笑容,眼神几近放空,根本看不出在想什么,好在他正装笔挺,相貌又端正,倒也不失体面。
泽村在电视机前攥紧拳头,大声嚷嚷,那个家伙果然被好几个球团抢了,可恶,这么帅气的事,他倒是拿出一点球场上的气势来啊!
降谷在他背后小幅度点头,由井则露出一副习惯了他顶撞前辈的神情,而奥村也黑着一张脸,直勾勾地盯着电视画面。
节目放送完毕,泽村关掉电视机,转身对他们说:“走吧,他已经跑在前面了,我们也不能落后。”
会议室群情激荡,纷纷响应,角落里的濑户却小声对奥村说:“当上了队长之后,越来越像那个人了啊……”
那时的队伍阵容已经初见雏形,按计划,冬训之后实力更能突飞猛进,失去了御幸那一届三年级的青道才终于恢复了元气。泽村每天都在想,这样一来,没有辜负前辈们的期望吧?
遗憾的是,他们还没能看到最好的风景,便在次年夏甲止步四强,而于同一天,御幸一也首次登入球团二军,背负双数背号,旗开得胜。
新来的一年级经理帮忙找到了同时刊登这两则新闻的野球周刊,泽村一声不吭地看完每一个字,把它卷成筒,带到了青心寮后门的斜坡上。夜幕降临了,头顶浮现出几颗星星,紧贴着围栏错落罗列的自行车只剩下一排起伏的黑影,远处的低矮居民楼亮起万家灯火,闷热的风扑在他身上,斜坡上的草飒飒作响,在夜风里弯下了腰。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阶梯,过去的画面一晃而过,总是在面前引导着他的那个人转过了身,变成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他想追上去,双腿却好像使不上气力,这段距离就这样越拉越开。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御幸一也从一个鲜活的人,变成了一个只会出现在新闻里的名字。
泽村握紧了手里的报纸,低下头,另一只手攥住了自己胸口的衣服。
让两个人变得陌生并不难,只要把他们塞进两块区域,不管曾经多么熟悉的人,都会因为交集减少而轻易变得疏离。泽村是在过年回家,发现儿时玩伴已经交了女友的时候,才发现这一点的。既然这道理连他都懂,御幸这样聪明的人没有理由不明白。可最后那段时间,御幸偏偏表现得如往常一样,没有任何一个投手从他那里享受到任何特权,也没有人从他身上挖掘到任何不舍的线索。
泽村想不通这一点,这个疑问缠绕着他直至今日。有一次,他听到社团里的人聊起御幸,听得久了,也开始觉得某些说法不无道理。他们说,对于御幸这样的“天才”而言,最重要的仅仅只是棒球二字,和谁打,在哪里打,都不重要。
这答案有些狠心,能断绝不少自作多情的念头——但泽村对自己更狠心,他是从无数否定中走出来的,这种理由,还远不足以让他放弃。
后来有一天,约莫是大一下学年,小田前辈出乎意料地说,在商业街的橱窗里看到了棒球比赛的录播,解说员提起了一个叫御幸的名字,是不是你上次说过的那个御幸?
泽村有如惊弓之鸟,脑袋一卡一卡地扭转过来盯着小田。
他把这个秘密贴着棒球藏在掌纹里,说出来但求倾诉,不为分享,谁能想到他的舍友前辈居然半梦半醒间,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小田说,你这个前辈是真心热爱棒球的,天赋又出众,无论去哪里,都能发光发热。其实毕业之后互不来往的情形也是很常见的,虽然对于有社团情谊的人来说显得比较薄情,不过按照描述看来,他或许没有那么冷漠。鉴于他是一个不常表露心迹的人,没说的话应当比说了的更重要,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比起听他人的闲话,不如相信自己的判断。
泽村心里有判断,可惜不过是一点模糊感觉,不具备参考价值。
小田突然转头看向一脸困惑的泽村:“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叫做聂帕的棕榈树?”
泽村摇了摇头,下意识瞥了一眼墙上的海报。
并不是海报里的那种棕榈树,小田解释道:“这种树总是生长在贫瘠的河岸,由于根系非常发达,所以很善于伸入地下,锁住水土,久而久之,它所在的区域,土壤会慢慢肥沃起来,直到长出其他种类的树木,然而,当那一片河岸生机勃勃的时候,它就会无声无息地逐渐消失。”
泽村怔住了,嘴唇微微翕动,良久后才惊诧地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树啊,是笨蛋吗?”
“确实,”小田无法反驳,他笑着说,“不过笨蛋,有时候很帅气啊。”
泽村坐在床上,一遍遍看着棕榈树的海报出神,许多天过去了,仍旧似懂非懂。
后来他终于决定什么也不想了,那不是他擅长的事,他擅长把握眼前,而现在最应该做的,是脚踏实地自我增进。因为棒球而相遇的人,也应该因为棒球重逢。
泽村回到了高校时的那种棒球生活,良好的基础让他在第一年便被选入社团一军,只可惜新队伍磨合时间有限,投捕默契不足,打线萎靡,全国大会堪堪攻进第三轮便憾败神宫。离开球场的时候,泽村摘下棒球帽,在场馆里望了一周,四周的观众席有一大半都是空的,掌声也稀稀拉拉。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泽村在Line上收到了克里斯前辈的慰问,以及若菜的关心,回完讯息,他赫然发现收件箱里躺着一条新短讯。
现在早已是智能机的时代了,还会有谁用短信聊天啊?泽村这样想着,点开了收件箱,登时瞪大了眼睛。
“御幸一也”四个字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发件人一栏。
泽村飞快地关掉短信,默念了三秒又再度打开……这不是梦。
自从泽村毕业之后,关于御幸一也的一切都只能从旁人口中得知,他也有主动发简讯过去,而御幸的回复并不积极,也鲜少反过来联系他。但现在,这个御幸一也,居然主动发信息来了!
泽村嘴角向下一压,四肢紧张得僵硬起来,面部肌肉也绷得紧紧的。他窝进被子里,点开了这条惜字如金的信息,里面只有一句话,还搭配了一组贱兮兮的颜文字笑容。
“你啊,前两局是不是投得太僵硬了?”
泽村掀翻了被子,坐起身来怒不可遏地敲字反驳,发送的前一秒,又整段删去,改成了踏实肯干的赛后自我反省。短信发出去了,泽村趴在床铺上,脸埋进了枕头,心脏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床板,整张床好像变成了一面鼓。
他想得果然没错,想要跟这个人保持联系,“一直打棒球”是唯一的办法,那是他们之间仅有的交集。没有其他出路。
没过多久,社团的大家注意到,泽村给自己规定的运动量,比往常足足多了一倍。一位前辈半开玩笑地问正打算跑步的泽村:“喂,训练而已,你怎么这么卖力啊?”
泽村正经地说:“话不是这样讲。德田虎雄说过,在全力以赴的努力奋斗中,人的心中会建立起坚定的信心和信念。只有彻底的行动,才是改变自己,改变自己周围社会的唯一途径。”
“德田虎雄??”
泽村抠了抠脸:“大该是某个有名的、有名的作家吧。”
“并不是吧!!话说他真的说过这些话吗?”
“我可是电视上看的!”泽村用音量排解尴尬,“要是说错了,那一定是主持人没有做好功课!”
前辈汗如雨下:“你平时都在看什么节目啊……”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第二天,泽村发现社团的前辈比平常早来了半小时。
原来如此,虽然不知道这个德田虎雄是谁,但他没有骗人嘛!泽村的目标更新了,首先,他要当上球队的王牌,之后,他要以身作则,用行动带领整个社团,明年的今天,他们一定要以最佳姿态威风地站上全国大会的舞台。
就在他专注于此的时候,身边的时间加速流逝了。寒暑交替,又是一个崭新的春季。
社团总共有3位捕手,经验丰富的三年级正捕手,刚入社的青涩新人,以及一个总是憨厚笑着的二年级捕手。同年级的人通常更有共同语言,泽村跟这位二年级牛棚捕手似乎较为投契,他是个虎头虎脑的矮个子,肉脸蛋,圆眼睛,一撮头发指着天,像一颗生错地方的洋葱,他的门牙特别长,活像一头水豚。泽村便自作主张喊他水豚君,时间一长,社团里的前辈们居然也都这么喊上了。
水豚君并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但出于某种原因,他总是心甘情愿在人群里隐了形,不愿出半点风头。很少会有这样的捕手,比起场上,更喜欢待在牛棚里。他蹲捕的时候,在本垒板后不动如山,球稍微投偏一点便接不到,有几次泽村投球的时候步子跨太大,姿势走形,球拐过一道弯,滚到了牛棚的角落,水豚也不抱怨,苦着一张脸去捡球。
泽村蛮喜欢这个人,这让他回想起高校时的狩场,只是狩场一直渴望一个机会,水豚却绕开机会,离得远远的。
虽然不太理解水豚的想法,但泽村向来拥有与人搞好关系的本领,从去年秋天开始他们就在牛棚里搭档练习,到现在为止,他们相处融洽,从未发生过口角。
某一天,泽村无意中开心地说,想跟水豚一起上场打比赛,蹲在面前的水豚君,居然露出了一种为难的神情。
但泽村并没有注意到,他最近有一件天大的喜讯:就在他生日那天,克里斯前辈发来了一条Line信息,说今年大学生全国大会的首场比赛,他和御幸或许可以抽空一起来看比赛。
这真是太棒了!泽村兴奋得睡不着,那几天无论是训练还是练习赛,状态都近乎亢奋,他们这支球队也逐渐找回了状态,在六大联盟的春季联赛里一路旗开得胜,战果显赫,一时间,他这个新晋王牌也随之名声大振。
春季联赛自四月起,横跨三个月,结束在全国大会开始之前,气势如虹的球队当然希望能将连胜延续到赛季末,胜利的喜悦几乎冲昏了所有人的头脑,六月上旬,一场重大意外让他们清醒过来——队里的正捕手,不幸被邻校的打者用手里那柄实心木棒击中了头部。
捕手不愧为高危位置,尽管当时头上戴有护具头盔,强烈的撞击之下,他还是当场昏厥了。观众席一片哗然,板凳席一拥而上,或目送、或簇拥着被担架抬起的伤者,直到他被送进救护车。那天晚上,他们从经理那里听说,伤者确诊为外伤性颅内出血,万幸的是医生用自己行医多年的经验保证:他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康复需要时间。
社团的成员们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免陷入恐慌。这样一来,正捕位置少说也要空缺几个月,全国大会眼看就要开幕了,新入社的一年级暂时无法依赖,监督和正选们走投无路,不约而同看向了水豚君。
水豚君可怜巴巴地蹲在牛棚里,额头上、背上均是冷汗涔涔,一张脸胀成了猪肝色,还不等泽村开口说“请多指教”,他摘下护具,拔腿就跑。
为了校队的荣誉,泽村主动担负起动员水豚蹲捕的任务,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三天两头出现在他方圆五步以内,三句话不离蹲捕——到后来,水豚君索性连话也不接了,只要一看见泽村挥舞着手臂笑嘻嘻跑过来,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撒丫子开溜。
泽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排斥上场的人,这不符合常理!他燃起了好奇心,不依不挠,问东问西。
终于有一天,水豚君爆发了:“泽村君,你到底还要我说多少次啊,我喜欢的是棒球,不是比赛。”
有什么区别?泽村说:“可是棒球就是对抗性的运动啊!”
“不、不一样,我根本不喜欢竞技,单纯只是喜欢接球而已;只喜欢有球飞过,而我准确地捕捉到了它。我喜欢听那个声音。这跟比赛是两码事。如果非要上场的话,我只能接受练习赛,我根本不想跟陌生人一起打棒球。”
泽村一脸茫然:“自、自闭可不好哦!”
“不是自闭的问题!我——跟你说不清楚。”
水豚君把脸扭向一边,表情十分决绝,泽村有些尴尬,硬着头皮劝导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但我想说,以后的日子里,能为了一件事而拼尽全力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的!”
“……这话不像是你能说得出来的。”
“啊,这是什么意思!”泽村抗议道,“以前那些就算了,这句完全是要署名泽村荣纯的!”
“总之,我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要是你再缠着我,我就要提交退部申请了。”
泽村以为他说着玩,结果第二天果真从社团经理那里看见了水豚君提交的申请书。
泽村天生是个热血动物,学不会坐视不理,他不顾经理的拦阻,抢过申请书便跑去找水豚君理论。由于认识几个共同好友,泽村弄到一份水豚君的课程表,他也没有多想,看了看下一节课是什么,便气喘吁吁冲到了教室门口,正看到教室里的学生们安安静静埋头苦读,井然有序。水豚君也在其中,他的案头放了三本厚厚的习题集,抽屉里居然露出了乒乓球拍的手柄!看起来做出这种临阵逃脱的决定,一点也没有让他困扰。
正捕手前辈正在医院里受苦,泽村绝不能放任社团变成一盘散沙,他还要带领队伍在全国大会上取得好成绩,不能在这里翻船。
泽村握紧拳头,像是要把整个过道的空气吸进肺部,一个箭步冲入教室,对毫无防备的水豚君大喊道:“你真的打算退部吗?”
班上的同学好奇地看了过来,水豚君的脸有些烫了,连忙把手指竖在嘴前,示意他声音小一点。泽村却旁若无人地把申请书拍在了他的桌上:“没有时间了,一年级还不能马上转为战力,你明明可以做到,为什么要逃避?”
水豚君脸色霎时由红色变得苍白,羞赧化作怒火,他冷冰冰地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想参加全国大会。我跟你不一样,不是学校邀请来的体育特长生,只是一个加入了社团的普通大学生,换句话说,我不想打那么热血的棒球,我可不要因为棒球受伤!”
泽村瘪着嘴,额头上急出了大颗汗滴,他的文化课成绩一向平平,口才当然不如正经考进大学的水豚君,但此刻,唯独不想输了气势!他牢牢攥住了水豚君的手腕,声音清亮如常。
“所以因为害怕受伤,你就要拒绝比赛了,是吗?”
“对,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做什么事情都是有风险的,你可以害怕开始比赛,但你要害怕所有的‘开始’吗?”
水豚君顿了顿,好像不敢继续小看这个众所周知的“笨蛋”。
泽村太激动了,他的尾音有些颤抖:“我在东京认识了很多值得尊敬的前辈,他们即使知道会受伤,仍然不放过每一个上场的机会,还有些家伙,明明受了很严重的伤,却为了不影响队伍,隐瞒了自己的疼痛,——我们就是怀着这样的信念在打棒球的,哪怕……”
水豚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事不关己般冷淡地说:“啊啊,又开始了,又要给我们讲你的甲子园光辉历史了吧?还有那个隐瞒伤势上场的捕手的故事……抱歉,我从来没有因此感动!这些故事离我太遥远了,我对此没有期待,也没有感受过热血沸腾,你们都不是普通人,但我是、我从头到脚都是!这样说还不够清楚吗?”
泽村咬紧了牙关,沮丧地接受了众人射来的诧异目光。
水豚君退社后的第二天,监督特地找泽村谈话,大意是尊重队员们的选择,但泽村妄想还有转机。
去班上闹事就不必了,上次的事已经足够让人感到羞耻,泽村拿着那张课程表,思来想去,终于灵光乍现,想出了一个最终方案——他可以趁水豚君上体育课的时候去操场找他!操场连接着棒球场,有什么话,他们可以离开班上的同学,换个地方说,一定不会让水豚君面子上过不去,他也能好好道个歉。他总是以自己的感官为标准,怠慢了别人的感受。
至于这样做是否有效用,这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没想到计划跟不上变化,日本史一下课,他不仅被老师留堂,还赶上了一场倾盆急雨!白色的密集线条充斥了视野,雨水在水泥地面上拍起了脚踝那么高的水花,泽村一根筋地赶到操场,那里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明天就是正式比赛了,他们这只状况百出的蹩脚球队能打到何种程度呢?真不甘心让那两个抽空来的捕手前辈看到这样的结果。
泽村滴着水回到宿舍,一路上碰上了不少惊讶的问候,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一个湿透的不明生命体,任谁发出疑问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所以没有敷衍怠慢,不管来者是朋友还是生人,他不厌其烦一一解释道,这副狼狈的样子,都是因为一场混账的大雨!
小田前辈正在修理路由器线路,听到门口的动静,只朝他看了一眼,埋头又忙活起来,嘴上说:“刚进宿舍楼我就听到你的声音了,人缘真好啊,这么多人关心。难道你都认识?”
泽村把湿淋淋的包挂了起来,脱下了贴在身上的衣服,声音还是中气十足的。
“也没有全部都认识,但是有人跟你说话,你总得好好回答他们才对吧?”
小田感慨:“哎,今天的小泽村也是被人爱着的啊。不过——这么大的雨还跑步,很容易生病的,没有人跟你说过吗。”
“哈哈哈哈,真是不好意思啊,让前辈为我担心了!”泽村爽朗地大笑,摸了一把自己还在淌水的后脑勺,“但是,我泽村荣纯恰好是一个不会被风雨打倒的男人!更何况我担任先发的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而且这一次,我尊敬的前辈可能会来看我。哪怕是一点点时间,我也不想浪费。”
“前辈?”小田饶有兴致放下了手里的设备,拍拍手上的灰,“莫非是那位?”
泽村愣了愣,装傻道:“哪、哪位?”
“就是你之前说过的,戴眼镜的那个嘛!没想到还是个池面,你抽屉里那份棒球周刊不是正好刊登了一张大合照吗?第一眼就能看到。”
泽村鼓掌:“不愧是小田前辈,记性真好!没有错,就是那个男人!——等等,你刚刚是不是说你有偷看我的抽屉!”
小田自动忽视后半句,顺手取了条干毛巾扔过去:“话说回来,既然他是你二年级时候的搭档……你们也快有三年没见了吧?”
泽村木然接过毛巾,擦干净身上的水,换上一件干衣服,把头从领口拔出来。他太专注于眼前,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个夏天竟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三年。
雨停之后,权当为明日壮行,小田拖着泽村出去喝酒。
小田这个人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喝酒的时候管不住,只要没人看着,一瓶接一瓶。当天晚上,他一壶清酒下肚,又喝了两罐啤酒和三杯居酒屋老板特别款待的自酿米酒,才刚出店门就抱着夜风吐了一地。泽村在旁边泪流满面呼唤他的神识,他却索性一睡不起,无助的泽村在漆黑的妖风中崩溃大叫,最后咬咬牙背他回宿舍。
一路上,这位让人不省心的前辈还在说醉话,东一句西一句。泽村忍受着路人怪异的眼神勉强听着,埋头看着自己黑乎乎的鞋尖。
小田问,你跟你搭档怎么吵起来的?泽村沉默了片刻,告之实情。听完之后,小田揉了揉剧烈疼痛的太阳穴,语重心长地说,这里毕竟是大学,是决定兴趣和事业的关键节点,每个人的重心都会有所偏移。
“所以,是我做错了吗?”泽村自言自语道。
回程的半途又下了点小雨,昏暗的路灯下衰草横生,泥潭里的夏虫叫声凄恻。几经颠簸,他们终于踩着门禁铃声回到了宿舍楼。小田几乎是个死人,现在就算往他脸上扣个脸盆,他也绝不会有半点反应。不过泽村是个好孩子,并没有把脸盆砸他头上,而是把它搁在床头。
“小田前辈,想吐的话你就伸脖子,刚刚好,这个位置,刚刚好哦!”
小田发出一段人类难以辨识的呓语。
泽村在床沿站了一会,熄了灯上床睡觉。夜里风雨婆娑,时不时炸响雷鸣,闪电把房间映得雪亮。泽村瞪着眼,辗转反侧,既然睡眠不来找他,他又何必自讨没趣?泽村爬了起来,用手机自带的电筒去照墙上张贴的夏威夷海报,数了数棕榈树有几片叶子。
小田睡得浅,一个翻身就醒了,懒洋洋地问道:“泽村,你还没睡吗?”
泽村反问:“你怎么知道?”
“看到手机光了。”
“啊,可恶,居然因为手机光暴露了!”
“睡不着吗?”
“有一点。”
“紧张?”
“或许是吧。”泽村看着自己的掌心,“不知道明天的表现,能不能回应前辈们的期待。”
“也是啊,离开甲子园后,毕竟三年没见了嘛。”
泽村抱了抱被子,盯着黑洞洞的窗口,他担心明天雨势过大,比赛顺延,让百忙之中抽空来的前辈白跑一趟。他们在晴朗的钻石场上并肩作战,可不能重逢在一个阴雨天。
四点多的时候,风雨停了,舍友睡梦中的呼吸声愈发粗浊。泽村闭着眼睛,神思依旧清明,他不得不接受自己彻夜未眠这个事实。太阳的光线逐渐平移进宿舍,泽村爬了起来,穿好了球服,洗漱的时候他端详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哎,气色真差,看那两道不合时宜的黑眼圈!
全国大会的赛场在明治神宫球场,一个拥有许多回忆的地方。即使看台上的观众稀稀拉拉,与高校赛事不可同日而语,但泽村一来到这里,便被那些耀眼的过去笼罩着,亢奋地忘乎所以,一整夜的疲惫都不值一提。
他站上投手丘,调整呼吸,盯紧了青涩的一年级搭档摆好的手套。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打者身上时,兴奋感打败了紧张。
第一球、第二球、第三球——他逐渐忘记了观众的存在,忘记了今天克里斯前辈即将到场,也忘记了这是跟御幸一也重逢的日子。他连自己的心跳声也听不见了。
比赛最终以1:2憾败,泽村投了八局,勇夺8个三振,被安打数7,失分0,一份拿得出手的成绩,无奈九局下半closer放火,前功尽弃。
努力了一年,没想到赛绩还不如往年,泽村握紧了休息区的栏杆,心里憋得喘不过气,垂头丧气地离开休息室。面对这样惨淡的结果,纵使他搜肠刮肚,也不知道待会见到御幸的时候可以说些什么。
“泽村,别自责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队友安慰道,“老实说,发生这么多事,我就没有能赢的打算,但今天直到第九局以前……我甚至感觉到了胜利的希望。棒球这项运动,功过都不能算在一个人头上,如果出力最多的人反倒最自责,其他人可是会感到无地自容的。”
队友拍拍他的肩膀,肯定地说:“你已经是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投手了。”
独当一面,一个久违的词语。泽村的瞳孔收缩了,他的脸颊浮起两块红晕,还想说点什么,另一个队友指了指门廊外的树下,对泽村说:“喂,那个人是不是来找你的?”
泽村扭头一看,克里斯前辈正沐浴在远处和煦的日光下,他看起来变了许多,额前的头发放了下来遮住眉毛,混血的面部轮廓比起青少年时期更加立体深邃,不过笑容还是一样温暖。
“师匠!!您看了不肖泽村的比赛了吗?”泽村雀跃地跑了过去。
“投得不错。”克里斯肯定道,“看得出来,交代你做的练习,你一天也没有落下。”
“是,师匠的教诲我铭记于心!一直以来有很多时候都是偷懒的时机,但是呢,我有好好地抵挡住了这份诱惑,即使会积累疲劳,我也在所不辞,每一天、每一天都……”
克里斯怕他长篇大论,把握不好节奏,索性打断了他:“嗯,你成长了许多啊。”
“师匠的夸奖,我就收下啦!”
泽村深深鞠了一躬,又抬起头来,他的眼睛不受控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左边阳光熠熠,熙来攘往,绿意葱茏;右边则是神宫球场蜿蜒的拱形回廊。除此之外,居然再没有其他熟面孔。泽村的眼睛黯淡下来,他有些手足无措,拉长脖子,试图看看那个家伙是不是藏在哪个角落。
克里斯显然注意到了,解释道:“御幸他临时有事,没能过来。”
泽村没有说话,他把头埋了下去。
“我也是今早才知道。本来打算先跟你说一声,但是御幸担心这样会影响你的发挥,让我先别告诉你。”
“他把自己想得也太好了吧,居然擅自以为这样就会影响我的发挥,真是笑死人了!”
“他还说,如果下一次有空……”
“他上次也这么说。”泽村嘟哝了一句,他甩甩头,“不说这个了,克里斯前辈,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泽村带着克里斯去了一家自己时常光顾的居酒屋,那里提供小麦啤酒和炉端烧,空气里总是弥漫着麦芽和炙烤的醇厚香气。泽村很擅长掌烧,他一边竭诚为克里斯前辈服务,一边以东道主姿态向服务生下单酒水,忙得不可开交。方锅上的肉块泛出诱人色泽,锅铲分离开肉与锅,多余的油在滚烫的锅底小幅度跳跃。
克里斯抱着双臂,盯着泽村提起扎啤满上一杯,喝得嘴上一圈白沫,克里斯忍不住说:“连你都成年了,时间过得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快啊。”
“啊,克里斯前辈!就算时间流逝,您也是鄙人泽村唯一的师匠!”
酒过三巡,是时候敞开心扉,泽村一股脑倾诉了许多。克里斯没有喝酒,他也说了点最近发生的事,下半年他要回美国,虽然也会抽空回来看看,但主要在那边发展。隔着一片宽阔海域,以后只会聚少离多,泽村向来多愁善感,此刻又沾了一点酒水,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分别在即,屋外的路灯浑浊。泽村看着克里斯的背影在灯下影影绰绰,渐行渐远,压抑了大半天的情绪霎时迸发,他借着酒劲叫道:“克里斯前辈!御幸前辈他……真的只是没有时间吗?”
克里斯回过头来:“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已经三年了!三年里有那么多次机会,那么多场比赛,”泽村的眼神黯淡下去,“他要是想见我,早就见了。”
没有打过来的电话,没有连续不断的交谈,当交集渐次缩小,即使是泽村,也做不到厚着脸皮维持这种单向的热情。他垂下头,两只拳头越捏越紧,肩膀轻微地颤抖着。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想见御幸一也。
克里斯静默地望了他一会儿,有些不忍心。
“……虽然,他让我先不要告诉你。”
泽村猛然抬头,正看见克里斯低低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不紧不慢地说道:“前两天进行外野守备训练的时候,他受了点伤,被下放二军修养——别紧张,只是下肢拉伤,并不严重,但可能要修养一个月。至于今天的缺席,也是因为这样。”
进入职业运动的世界,伤病有如家常便饭,尤其是棒球这样高强度、高风险的运动,几乎找不出几个完全没有受过伤的人,就算柔软如泽村,都在扑垒时擦伤过手掌。这些事,泽村明明都知道,但最近不知怎么了,身边的同伴好像不约而同受其所扰……他无法释怀。
泽村问:“那他现在、他怎么样了?”
克里斯微笑着说:“你要是想知道,就自己去问问看吧。”
泽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宿舍,这一路上一脚深、一脚浅,说是正在经历一场噩梦都不为过。他在小田前辈的注目之中闯进宿舍房门,把手上的东西往地上一甩,站在吸顶灯的正下方翻看手机上克里斯前辈发来的二军地址。
那天晚上黑风凌厉,窗外树叶哔剥声整夜未歇。泽村在床上翻来覆去,新闻涉及的字眼也在他眼前一一掠过:高强度训练、下肢拉伤、修养、下放二军——他仿佛看见那个家伙浑身被汗水打湿,坐在队友中间,紧蹙着眉头,倒抽冷气,却仍勉强自己,笑着跟队友说没事。
尽管小田前辈为了让泽村安心,搜出许多下放二军调整完毕即刻返回一军的先例,但各人情况毕竟相异,他人案例,未必适用。
泽村又翻了一次身,面向墙上昏暗的海报,他已连着两夜失眠了,四肢僵硬,肌肉疲惫,意识却跟身体作对,居然前所未有的清醒。泽村扯过被子蒙着头,如果酒精都不能帮到他,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小田忽然醒了。他爬起来洗了个头,披着毛巾回到房间,无意中抬头一看,泽村的床铺空空如也,只有被褥挤成一团堆在床角。
泽村坐在月台的座椅上,低头望向腿上搁着的双肩包。远处的一排夜灯一齐熄灭了,轨路的尽头延伸进青色晨雾,太阳尚未升起,风有些凉爽,铁轨轻微地震颤着。泽村抓紧了包带,终于打了一个难得的哈欠。
他在火车上睡了一觉,被让座的声音吵醒,在车门阖上前的最后一秒急急忙忙跳下车。
转乘巴士穿行在平坦的沃野,从繁忙都市来到了悠然近郊,四周的房屋低矮,田野的气息扑面而来。天空晴朗,阳光明烈,没有一朵云,泽村下了车,不到十分钟,就被晒出一身汗,他戴上棒球帽,压低帽檐,摊开了地图。
这里较为偏僻,走了半天都没见几个路人,倒是经过了一条热情的野狗,低头嗅嗅泽村的腿,又嗅嗅电线杆。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清香和潮湿泥土的味道,四处可见尖顶的繁茂圆柏,野蛮生长的鸭跖草,沿途的黄金垂榕被修剪成了球状,路过的私人住宅砌着红砖墙,上面爬满了层层叠叠的地锦。
泽村依照地图来到一处青葱的斜坡,坡度柔缓,长满了密匝匝的麦冬草,绿意从坡顶一路铺往坡下,连接着山脚下露天的二军棒球场,球场的另一侧则是郁郁葱葱的落叶松林。一阵风吹过,松软的草浪向远方扩散,尖锐的松叶也互相拍打着,响应着风的号召。
球场上罗列着一排球网,远远可见几个投手正在往里投球,而另一侧有四十来个人在练习往返跑,其余的则在阳光下挥棒,洒落的汗水在草叶中发着光。
这里没有座位席,泽村是唯一一个观众,他遥遥望着,止不住产生了向往之情。这么多人一起训练,卖力地喊着口号,尽情出汗,多么振奋人心!
他的手指轻微发痒,渴望马上触摸到棒球的皮革、干爽的松脂粉,他的手腕不自觉地活动起来,肩胛骨也下意识翻开,血液恐怕早就升温了。
泽村来到了球场大门口,缩头缩脑地,蹑步溜了进去。球场内部没什么特别的,设施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到处都是久经训练的痕迹。
这时,有个人注意到了他,拔高音量叫住他:“喂,你,对,东张西望的那个,就是你!这里外人不能进入。”
泽村如同被发现撞坏了家具的宠物,浑身一个激灵,鬼鬼祟祟的,掉头就想溜走,那个人却朝他走了过来。
“新来的?不对,我没见过你,再说你也没有背号。”
这是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倒梯形脸型,额头很宽,眼皮脂肪极厚,眼睛看起来就像是睁不开一样。他声如洪钟,肺活量可观,一句话说得自带混响。
泽村瘪着嘴,惊出猫眼,唯有大声壮胆:“那个,是、是这样的!我想找一下贵球团的御幸一也,我听前辈说他受伤了,所以想来看一看他恢复的情况。请问他在哪个地方?”
男人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个不断散发质朴气息的大学生,冷冰冰地问:“你们什么关系?”
泽村挺直腰板:“高中时候的搭档!”
监督谨慎地观察着他,良久之后才松了口风。
“不是非要在这个时候来采访的记者就好,我们的选手需要静养,这样才能早日归队,毕竟是重要战力。”
监督在他的地图上画了一个圈,那是球团二军的室内健身室,泽村喜笑颜开,热情地握住他的手,上下抖动:“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泽村按照地址走了二十多分钟,来到一片街区,道路两旁多为五六层楼的房屋,均有围墙,下方种植了灌木绿化带,看起来像一片工业区。目的地则位于一栋六层楼高的白色建筑,泽村深深呼吸,仰头望向顶层,御幸一也就在这里,他没头没脑地追寻了三年多,为的不就是这个。
泽村忐忑地走了进去,心率随着电梯楼层一起攀升,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经由健身室的前台往深处走,可以看见正前方一整面储物柜墙,过了这个转角向左转,便能看到健身室的全貌,木质地板,集成吊顶,室内陈列着新款的健身设备:跑步机、背肌训练器、飞鸟板等等。现在大概只有十来人在锻炼,可能不是他们集中训练的时间。
泽村的橡胶鞋,在木地板上搓出了声响,大家不约而同看了过来。
泽村背着手大声喊到:“早上好,各位勤奋的男儿,你们辛苦了!”
众人几乎异口同声:“你是谁?”
泽村摸摸脑袋:“我是备受期待的新晋左投泽——啊不对,正事要紧!我是来找御幸前辈的:御幸一也!你们知道他在哪里吗?”
众人表情逐渐僵硬,搞不清状况,有一位好心人正要回答,健身房最深处的一道写着“保健室”的房门却开了,一位医生模样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对着泽村说:“是你要找御幸君吗?他在这里,你进来吧。”
泽村快步赶了过去,连谢谢都忘记说,才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熟悉的笑声。
有人隔着一道蓝色的折叠屏风,语气轻松地打趣道:“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大嗓门啊!”
泽村摘下帽子,从屏风后面冒出脑袋,不满地说:“你还是这样喜欢取笑别人!”
泽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混乱了一整夜的心跳声,安静了下来。
御幸穿着一件宽松休闲的纯色T恤,坐在一张白色椅子上,脚下踩着一个木凳,垫高了腿。泽村注意到木凳边放着一个医药箱,一截绷带悄悄伸出药箱盖子的缝隙。
御幸扶了扶眼前的黑框眼镜,笑着寒暄道:“好久不见了,泽村。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御幸也没怎么变,头发还是那个长度,眼镜也还是黑框的,轮廓比起高中时而言更加利落,微笑的表情也增了些沉稳。他抱着手臂,一副等待泽村开口说话的样子,泽村的眼神却在他身上打转,好像在寻找什么的样子。
御幸问:“你在看什么?”
“啊?这还用说吗?”泽村就像一只气鼓鱼,“当然是看你伤在哪里!我可是特意为了这个而来的。来吧,请不要害羞,让昔日的搭档为你分担一二吧,captain!”
御幸伤脑筋地扶住额头:“他还是告诉你了啊?”
“你这叫什么话?我是最应该知道的人之一好不好!还好克里斯前辈没有听你的话,而是把这件事告诉我了,否则,恐怕等你伤好之后我才有机会知道!你这个人到底有多喜欢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扛啊?”
“因为,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嘛!只是肌肉拉伤而已。”御幸调侃道,“不过话说回来,就为了这种事,你特地跑过来啊?”
泽村抗议:“什么叫‘这种事’?明明非常重要啊!我还带了点东西呢。”
在御幸疑惑的目光中,泽村搬来旁边的小圆凳,把背包搁在上面,翻出了一罐其貌不扬的白色药罐,隔远了看,倒像是一罐白色颜料。然而盖子一掀开,没有人会继续质疑它的身份……辛辣的药味登时扑鼻而来,黑乎乎的膏药宛如一碗新鲜的雨后淤泥,正中间的漩涡深不可测。
御幸缩了缩脖子,故作镇定地说:“这是?”
“爷爷在家乡为我求来的土方子!说是治拉伤很管用,不过我一次也没用过,再放下去恐怕就要过期了,正好赶上你受伤了!我就带过来了——哎哎,不用客气!”
“……抱歉,我拒绝。”
“哈?御幸一也,你到底要把后辈的好意扔到哪里去!你这个薄情的前辈!”
“不是啦,正常人看见这罐药膏,都应该有这样的反应吧?不信你出去问问,外面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伤。”
泽村一愣,抱着药膏扭头向外跑。没过多久,泽村红着脸回来了,龇牙咧嘴地拧上药膏的盖子。
御幸一脸料事如神的表情。
“可恶,好、好尴尬!到底是有多瞧不起我们长野的拉伤药膏啊!明明很管用。”他一面说,一面将药膏悲愤地塞回了背包,不料御幸却伸手抓住了他的书包。
“还是给我吧,毕竟你都背过来了。”
泽村木讷地看着御幸从背包中将药膏取出,放在身边的桌子上,突然,他心血来潮地大喊道:“御幸前辈,既然你愿意收留泽村药膏,不如,就让我来为你擦药和按摩吧!你伤在哪里?不瞒你说,我的按摩可是很有一套的哦!就连小田前辈都说好——小田前辈是我现在的舍友。——所以,你要不要感受一下潜力按摩新秀泽村荣纯的手笔?”
御幸微微挠了挠脸,声音居然小了些:“不用啦,真的。”
“啊,请不要客气!我们毕竟是高校时期的投捕,在甲子园留下传奇的最佳搭档!做这点事不算什么!”
“……不是这个问题。”
“难道说,御幸前辈你在害羞吗?”泽村半跪在地上,盯着他的腿看东看西,又仰头注视着他的表情。
御幸垂下眼帘看着他,表情逐渐拘谨,最后竟然别了过去,又一次扶了眼镜,还伴随着一声咳嗽。
“有什么好害羞的,我可是你值得信赖的搭档啊!来吧,请告诉我,你伤到哪里了,我来帮你更换药物!”
“还是算了吧,泽村!那个位置不是很方便按摩。”
“什么地方,这么神秘?”
御幸扭转头来看着他,忽然狡黠地露出一排牙齿:“你想知道?”
气氛有些微妙,泽村心里的报警器响了一声,但他坚持道:“对,请不要隐瞒!我也想为自己的前辈多分担一些。”
“那好,我告诉你,我拉伤的地方,叫做鼠蹊部。”御幸抬了抬眉毛,语气寻常得就好像在谈论今天的早餐。
“鼠、鼠蹊部!!”泽村大声喊了出来,随后郑重其事地问道,“那……是哪里?”
御幸分开双腿,轻轻拍了拍腿根:“这里。”
腿腿腿腿腿——腿根!泽村的嘴已然张成了菱形,报警器升级成为防空警报,他一蹦而起,连退三四步,一举撞翻可怜的屏风,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御幸耸耸肩:“还按摩吗?”
泽村涨红了脸疯狂摇头。
“那还有其他疑问吗?”
“没有——”
“答得真快啊,”御幸撑着椅背站起来,吃疼地嘶了一声。泽村连忙倾身搀扶,御幸便趁机问道:“泽村,你一会还有其他事吗?”
“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吗?”
“我请你吃午饭吧,食堂就在楼下。”
他抬了抬手臂,好像缺一副担架,赛场上培养出的默契让泽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任他把胳膊搭在肩膀上。
“还真是体贴啊!”御幸感叹。
泽村嘟哝:“那当然!我可是不远千里来到这里的啊,总得有点用处,不然显得我好像笨蛋一样。”
“难道你不是?”
“御幸一也!把特地来探望你的搭档当成什么了啊,你这混蛋!”
御幸忍痛狂笑,啪啪拍打着泽村的肩膀:“喂喂,小声点啦,这里可是公共场所……”
久违的吵闹缓解了重逢后的生疏感,他们一起吃完饭,回到了健身房。肌肉拉伤可大可小,不能过度操劳,但也不能怠慢上肢锻炼。整个下午,御幸都在谨遵医嘱拉伸上肢肌肉、锻炼臂力,泽村闲来无事,待在一旁充当陪护,送水,递毛巾,准备冰敷工具和包扎用的绷带,他甚至携带了一本记事本,以便随时记下复健要领。
健身室的其他人见泽村提着用于冰敷的毛巾走了出来,热心地问了他几句御幸的情况。泽村不像御幸那样遮遮掩掩,面对询问知无不言,没过多久就与他们打成一片。健身房那些负伤的选手逐渐靠拢了过来,好像不把身体上的痛楚说出来,就连精神都分崩离析,无法凝聚一般。
有一位训练量过大的投手的下背痛时常复发;另一位刚速球派的投手手肘打着绷带,在一次比赛中,他用力过猛,就这样造成了韧带断裂。最糟糕的则是一位膝盖严重磨损的捕手,成天起立、蹲下,这种磨损是不可逆的,他患上了髌骨软化症。
这位捕手的模样还年轻,眼睛却老了。他坦然地说:“受伤的运动员,是另一个物种。”
他们每天都生活在压力和自我否定之中,疼痛能让铁骨铮铮的人变得不堪一击,到最后,连他们自己都放弃了,能在这里拖延一日,便是一日吧!他们就是一片毫无希望的盐碱地,或许没有未来了。
泽村向来不聪明,可却意料之外的敏感,这些认命的叙述,让他心惊肉跳,眼睛又酸又热。所有人都向前跑远了,只有受伤的人停在原地,无能为力,被痛楚一点一滴侵蚀。他们要枉顾外界审视的眼光,要经受得起孤独,还要被内心滋长的嫉妒和愤恨所折磨……
眼前裂开一道深渊,没有受过这样严重的伤,大约体会不到这有多绝望吧。
假如那份夸张的报道并非无中生有,御幸确实面临着激烈的正捕手竞争,那么就算肌肉拉伤并不严重,或许也正让御幸经历着这种束手无策的痛苦。而这个家伙一定不会低头吧,无论发生什么,他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自己软弱的一面。
那一定很辛苦。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泽村怎么能袖手旁观?
傍晚时分,他们离开了健身室。泽村挽住了御幸的右手,扶他去中午提起过的和牛店。泽村特意把步子放得很慢,时不时注意一下御幸有没有感到疼痛,次数多了,御幸也不免尴尬。
“这点路程不会痛的啦,而且加压包扎了,放心吧。”
“就算你这样说……”泽村撇着嘴,将他搀得更紧了,“来,请抓紧我吧。要是觉得痛,一定要告诉我。——背你也是可以的!”
御幸没有说话,良久才低低笑了一声,语气轻快:“明明是个笨蛋,怎么说得出这么帅气的话?”
“请你正视我的成长!!”
“声音太大了啦!”
这条路上的行人那么少,就算压低声音,也会显得响亮而清晰。
落日融化在天际,群山沉沉,街区黯淡褪色,四处虫鸣阵阵,不规则的幢幢黑影在暮霭里拔地而起。道路两旁的路灯噌的一声齐齐擦亮,他们的脚下牵出两道倾斜的阴影,经过不同的路灯时,阴影缩短、旋转,而后又拉得老长,重叠在一起。
泽村挽着御幸的手臂,两只覆盖了薄汗的手臂贴在一块,接触的那一片皮肤逐渐发烫,好像两块不期而遇的不干胶,产生了粘性。
“御幸前辈,”泽村看向御幸,“接下来的每一周,我都会抽时间来看你,直到你痊愈的那一天为止。请不要太惊喜!”
御幸一脸莫名其妙。
泽村说:“怎么了,你有什么不满吗?”
“不,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怎么这么多问题,当然是因为关心搭档啊!”
“关心搭档吗?……”御幸叹了口气,正色劝诫道,“花那么多时间在其他人身上,不就怠慢了自己的训练吗?你不打算参加日美选拔了?应该马上就要集训了啊。我说过的吧,比起这个,我更希望你们投手能够独立成长。所以,不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给过去的搭档。”
泽村的笑容消失了,他撇着嘴,薄责道:“真是冰冷的说法呀。我知道,你希望我们‘投手’,能够信赖、而不是依赖自己的捕手,与其想方设法跟搭档待在一起,不如抓紧时间跟其他人配合。虽然你很早就表达过这种想法,但很可惜,我花了三年时间才弄清楚这一点。——不过,我还是来找你了!因为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是‘过去’的搭档!”
泽村忽然福至心灵,有什么一直以来都在困扰他的东西,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冰消雪释。他瞪着御幸,不经大脑,仅仅凭借本能大声喊道:“前辈现在就像一片盐碱地,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理呢!起码要等到你肥沃了再离开。”
御幸愣住半晌,突然笑了:“你在说日本语吗?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接下来,泽村执拗地为其展示了自己未来几天的安排,包括他不得不为此放弃日美选拔赛的名额,包括他要如何充当一个合格的陪护,在每个周末寸步不离地陪伴御幸。计划周全,翔实可信,他甚至为此辞掉了便利店的零工。
御幸哑口无言。
说完后,泽村满意地点点头:“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疑问?可以现在问!”
御幸挠挠头:“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啦!这个样子一点也不适合御幸一也哦!”
“……那,我就尽量对你随便一点,没问题吧?”
两个人相视一笑,两口大白牙被街灯照得闪闪发光。
御幸说:“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未来几天就拜托你了——搭档。”
泽村的眼睛亮了亮,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便可以让他感动:“这句话,就是这句话!可恶,你早点对我说出口,我就不用紧张地解释这么多了啊!”
“还记得以前的日子吗?我这几天不知道怎么了,总是会想起来。晚风吹开了他们的头发,凉飕飕地拍打着额头,泽村松开了御幸的手,手舞足蹈地比划道,“尤其是早上起床,和晚上熄灯之后。那两年多的夏天好像特别漫长,每一天都感觉很热、很黏。你知道我喜欢早上跑步,那是因为太阳升高了之后再跑会出很多汗,那样不舒服。半夜跑也挺不错的,迎面的风是冷的,不过停下来的时候,身体里的热气还是会膨胀起来。如果要说单调生活里有什么盼头,那大概就是可以进牛棚了吧?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时间,只能投几个球而已,但是我的一天,却因为能够进牛棚练投而完整。如果那一天恰好是御幸前辈来接我的球,那就赚到了!”
泽村低下头,用食指刮了刮鼻尖,温柔地说:“通常一整天下来,累得骨头都要散架了,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沾着枕头就能睡着。明明那么辛苦,我却觉得,那时候的每一天都很短。”
御幸愣了愣,回头看着泽村,昏黄的路灯照亮了御幸的半张脸,他用一种意想不到的眼神,注视着泽村,把泽村盯得不好意思起来。
“说了半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嘛,我在这里啰里啰嗦的干什么啊,又要被你笑了!”泽村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爽朗地说,“哎呀,可是不知道怎么了,这些话我以前不好意思讲,但是现在好像……说出来也没什么。”
御幸欲言又止,不知深浅地笑了笑,望向前方的道路。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家和牛料理店位于一处幽深弄堂,漆黑的巷口可见它竖立的布光招牌,以及遮雨棚下挂着的一排白色圆灯笼。麻布门面迎风翻动,拍打着下方的日式推拉门。店内佐以温馨的黄色光线,装修以木质为主,靠近后门的位置有一个种满花草的日式庭院,附近则是四人雅座,而前门处则有一排吧台,坐在这里正方便闲聊,也可以观赏厨师精湛的料理技艺。
御幸点了两份炸牛里脊排,还想跟服务生要两罐啤酒,泽村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
“请老老实实忌口!”
“医生说喝一点酒没影响啦。”
“不行!”泽村摇头,对服务生说,“麻烦你帮我劝一劝他!”
御幸坚持对服务生说:“已经过了48小时了,完全可以喝,是他太过紧张了!”
服务生一头雾水,提议道:“这样吧,你们一会谁付款我就听谁的。”
泽村大义凛然一拍胸膛,御幸则悠悠挖苦道:“你先看看价格再说话。”
于是泽村扭头一看餐牌……他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对服务生说:“来两罐啤酒……”
两个小时后,泽村后悔了。
酒量倘若能以“十分制”量化,御幸的酒量大概勉勉强强抵达‘刻度二’。这才刚刚半罐下肚,御幸突然站了起来,肃穆地盯着吧台后方处理食材的料理师,盯得人家差点切到手指头。
料理师傅:“……有事吗?”
御幸郑重其事地说:“时间不多了,彗星要来了——”
泽村一跃而起,捂住了他的嘴。
在料理师傅茫然地注目下,泽村手忙脚乱控制住了御幸,御幸却仍旧试图从泽村的手指缝中挤出几句话:“西川已经计算出了路径,请尽快撤离江户!”
泽村咆哮:“暴坊将军吗??”
没有想到喝醉的御幸一也是这个样子,两颊红彤彤的,额头上腾腾冒着热气,说是烧开的水壶都有人信。他倒也不发疯,只是偶尔会蓦地做出莫名的举动,说出没有头尾的话来,整个人摇头晃脑的。
泽村绝望地喊着“御幸一也你给我振作一点!”,甚至两只手掌同时拍住御幸的脸,然而无济于事,御幸只是睁大了眼睛,一脸无辜地发出被挤压了的声音:“天狗教就交由我来解决吧。”
眼看屋外黑咕隆咚,醉酒的前辈越来越不清醒,泽村欲哭无泪地询问无辜的料理师傅,附近有没有可以借宿的旅馆。没想到料理师傅指了指楼上——小瞧了你啊,业务还挺广,原来你不是普通的和牛店!
就这样,泽村半背半扶,穿过了后方那个精巧雅致的日式庭院,经由庭院背面的一条逼仄楼道,把御幸驮到了楼上。二楼的通路异常狭隘,仅能容纳两个人,要是此刻有人迎面而来,便能彻底封死。泽村扶了扶背上的御幸,偏着头确认客房门牌,御幸一会醒着,一会睡着,身体叠在他背部,右手无意识地勾着他的脖子,侧脸枕着他的肩膀,迷迷糊糊之间好像在嘀咕什么,然而当泽村想要进一步确认内容的时候,耳后的皮肤却只能迎接到滚烫的吐息。
泽村咽了咽唾沫,大脑里面像是在蒸桑拿,雾气让他无法思考,他的脚步慢下来了,每一步都走得惊险万分。
推开房门,反手反锁,泽村蹒跚地挪动到床边,将御幸轻轻放倒。这是一张有骨气的床,人躺下去的时候能听到床垫里弹簧的抗议。泽村共情能力极强,好像摔在自己身上一样,龇牙“嘶”了一声,他赶紧出声确认道:“啊,对不起。御幸前辈,你还好吗?我是不是摔疼你了?”
御幸平躺在床上,头发散乱,恍惚间眯眼看着他,没有什么反应。
“该不会摔糊涂了吧?”
泽村摸了一把御幸的额头,有些热,他找到空调遥控,然后回过头来,趴在床上问:“前辈,我是谁?”
御幸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微笑了一下,平静地说:“泽村哦。”
“正是在下,看起来没事呢!”泽村抽回手,用哄小孩的语气说,“你先把衣服脱下来,休息一下,我拿去洗掉。”
很难得见到这样的御幸,他乖乖爬起来,除下衣衫,除了那条四角裤,竟然全部上缴给了泽村,之后又从善如流地换上了干净衣服。泽村感动得热泪盈眶,直呼前辈你就一直保持这个温顺乖巧的样子不好吗!!
和牛店的客房只是副业,与正经经营的旅店不可同日而语,倒更像是对外出租的普通单间。房间不大,四四方方,家具简约。床位于房间东面的角落,一头抵着墙,一面靠窗,床单和枕套均是有些陈旧的白色,拉开窗帘透透气,楼下的小花园便尽收眼底。床对面安放着一个摆放电视的木柜,正上方是运作中的空调,此外再无其他。
厕所位于玄关一侧,泽村把刚刚一直拎在手里的背包扔到电视柜旁边,挑出换洗的衣物,等他忙完一切,换上干净衣服走出厕所时,看见御幸一也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角,埋着头,左手胳膊支在膝盖上,托着脸,好像睡着了似的。
泽村的脚步收敛得极轻,来到床沿的那一刻,御幸却抬起了头,他的脸和鼻头仍旧是红的,酒精显然还没有放过他。
“御幸前辈,还不休息吗?”泽村坐在他旁边。
御幸欲言又止,半晌才说:“……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什么?”
“昨天,我不是故意不来的。”
是在说没能来看比赛的事吧!泽村大度地摇头道:“不是御幸前辈的错,你不用太在意。要是出了这种事,我还要责怪你,那我不就太不讲道理了吗!”
御幸没有接话,只是追问道:“结果怎么样?”
泽村的笑容僵硬了,都不用问下去,败北两个大字仿佛用凿子刻在了脸上。
“输了?”
“没错,虽然不甘心,但这就是事实。”
“开过反省会了吗,哪一环节太薄弱?”
“你挺清醒的嘛!果然一提到棒球,你就开启了‘天才’模式!可恶,让人嫉妒的男人!”
对着一个醉醺醺的御幸一也,泽村好像格外放松了警惕,几乎和盘托出,勾勒出他忙碌又新奇的大学光景。包括失落和快乐,包括每个出场角色的性格与轮廓,从小田说到水豚君,他们都是他生活的一部分,真想全部告诉御幸一也,不管这个人爱不爱听。
御幸抬起手扶住额头,猛力按了几下,强迫自己思考:“经验不足的一年级、不愿参加比赛的二年级,你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打棒球吗?”
泽村神情颓然,遗憾地说道:“其实还有一个,我们的正捕手前辈!只可惜他在一次比赛中受伤了,球棒正好打在他的面罩上,他当时完全失去了知觉,休息区的我们都被吓坏了。后来听经理说,确诊为……什么什么脑出血!所以,在没有他的前提下,我们只能这样选择。至于结果,你已经知道了。”
御幸怔住了:“怎么这么严重?球棒打到捕手可不是常见的操作,裁判怎么说?”
“说是调看了录像,最后判断只是打者姿势问题造成的意外事故,没有罚下场。但是发生这种事情,那个人好像也受到了影响,挥棒姿势变了,被监督换下去了。”
“既然裁判都这么说了,那也没有办法。你的捕手前辈,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我上次去看他的时候,他还讲笑话给我听。”
御幸忽的动作停滞了,他“哦”了一声,低下头。
泽村还在说话,说到他在医院照顾正捕手的时候,前辈嘱托了什么,又说他因此对伤痛变得敏感起来,真希望大家都能健健康康的,谁也不要出事,御幸前辈也应该早点康复,不过不能操之过急。说着说着,他注意到御幸没有了动静,兀自垂首,摇摇欲坠,刚刚的话,好像一句也没听进去。
泽村拍了拍御幸的肩膀:“御幸前辈,你还好吗?”
御幸微微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覆盖住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透出前所未有的疲倦和黯然。他自言自语一般说:“原来是这样啊……”
泽村尚未反应过来御幸在说什么,御幸猝然捏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的身体牵动了,他下意识向后缩了缩,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血液一下子涌上了大脑。
御幸的眼神专注而执着,就这样笔直地望着他,冲动、却又缓慢地倾身而来。
失控的情绪将四周的空气拉扯变形,联结成一张无形巨网,御幸的每一次靠近,都从他身边抽走了一口空气,倘若再近一些,近到连对方的五官都无法把握——到那时候,什么也不剩了,他们将身处真空,谁也别想呼吸了。
御幸的动作却猝不及防地定格了,他们之间还留有一段距离。他紧紧盯住泽村,生硬地说:“如果,没有人受伤……你还会来找我吗?”
泽村屏住了呼吸,语言系统似乎发生故障,眼里尽是动摇的色彩。他需要一点时间,或许不止一点,他张开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御幸以为这就是答案。
“我明白了。”御幸面无表情地说完,好像透支了全身气力,如同一座崩塌的堡垒,向下垮去。
泽村连忙张开双臂,眼前这张英俊脸孔跟他擦面而过,眼镜框无意划过泽村的颧骨,整颗头重重垂在他肩膀上,砸得他半边身子都在发麻。
房间里充盈着月光。门外的过道好像有人经过,皮鞋把木质楼道踩得吱吱呀呀。泽村回过神来,怀里的这个家伙没有动静了,微微翘起的发稍有些扎人,粗浊的鼻息喷吐在肩窝,一片暖烘烘的。
泽村缓缓收拢手臂,搂紧御幸,手指陷入了他后背衣衫的褶皱里,心里乱七八糟,头绪无从理起。
“可真是狡猾啊!”泽村赌气般小声嘟哝,“你总是这样,自顾自地说一些让人反应不过来的东西。一直以来,还不都是我在找你?”
这天晚上,泽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时间具象化了,平铺成无边无际的水域。
在水域的边缘,有一处光秃秃的岬角,泽村就蹲在那里,他四周的风景飞速变换,一两个世纪转瞬即逝,身边陡然生长出一簇簇青涩的嫩芽,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一棵棵参天树木,把他包围在中间。
泽村从梦境中分离,像将身体拔出泥沼,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他的脖子十分僵硬,好像硌到了什么东西。泽村动动脑袋,忽然意识到脖子下枕着一只摊开的手臂。
还能是谁的手臂呢?泽村一扭头,便看到了御幸。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张空调被,御幸还没醒,只是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泽村带了点私心,就着这个姿势端详这家伙的睡颜,他的脸上覆盖着一道清晨光线,恰好照亮了高挺的鼻梁和紧闭的双眼,睫毛金灿灿的,被空调的风吹得微微摇动。
上天造人真是厚此薄彼,凭什么御幸一也就能得到优待?
泽村正在发呆,御幸突然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右手手臂自然而然地搭在了他的腰上,像是抓住了一只抱枕,把他揽得更近了一些。这是什么情况??泽村就像被人按了暂停键,心慌气短,一动也不敢动。
御幸的脸与他的脸不过一只手掌的距离,温热的气息就这样相互交换,泽村心里警钟长鸣,却始终狠不下心将御幸推开,他看着御幸安稳的睡脸,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
御幸的眉毛毫无征兆地动了动!这种冲动只好戛然而止,泽村匆匆忙忙闭眼装死,紧接着,听到了布料悉索的声音和人在清醒时会产生的动静。
考验演技的时刻到了,一定要自然苏醒,绝不能露出什么马脚来!等到腰际的那只手移开了,再数三秒,他便睁开眼,装作对刚刚的一切浑然不知,这样可以免去许多麻烦。
停留在腰上的那只手果然离开了,泽村正要松一口气,然而有一团温暖触感,毫无征兆地笼罩在头顶——那是一只手,通过触觉完全可以判断,正是刚刚移开的那只手!五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穿梭在发丝间,手掌则轻柔地搓了搓泽村的头顶,简直就像是走在商场里看见毛绒公仔,情不自禁伸出手揉了一把!
泽村噌的一声睁开了眼睛,捉贼见赃般问:“……你在干嘛?”
御幸被抓个正着,讪笑了两声:“还没揉过,想试试。”
“请问我是狗吗??”
御幸利落地爬了起来,找到了自己的眼镜,坐在床沿穿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说自己身上这件衣服有些小了。泽村见他顾左右而言他,不满地爬到他旁边,顶着一头鸡窝,抱怨他把自己的头发搞成这样。
“一整夜没回宿舍啊……”御幸很头疼,长叹一口气,舍友可都是八卦的人,不能让他们瞎想,啊对了,就说跟搭档多年没见,彻夜畅饮。
泽村却好像没事人一样,起身打开了电视机,边听晨间新闻边刷牙洗脸,出来之后娴熟地用热水壶烧水,抱了个坐垫坐下来看天气预报,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御幸不得不承认:“你的适应能力让我吃惊。”
“不要小看长野人啊!”
“跟那个没关系吧。你这是……打算在这里生根发芽吗?”
“真失礼啊,我昨天说过了吧,要再待两天的,你一点也不记得了?”泽村露出恶人笑脸,“嘿嘿,《暴坊将军》好看吗?”
御幸撇撇嘴,敲了敲脑袋,两道眉毛耷拉下来,一脸悔不当初。
“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哦!真是的,今天要是见到教练,我要跟他提议,限制你饮酒!天才捕手御幸一也也终于被我抓到把柄了吧,哈哈哈,在喝酒这件事上,你可是完全不行啊!”
热水烧开了,泽村起来泡杯面,他跪在电视柜旁边,随口问已经变成了雕塑的御幸:“你要什么味道?豚骨拉面还是鸡仔面?”
御幸木讷地回答:“都可以。”
“都可以是什么意思,我可听不懂哦!”
“那就豚骨。”
泽村笑了起来:“好,让我泽村荣纯来为你服务吧!”
他说着,他动作娴熟地拆调料包、倒水、压盖,接着回想起昨天晚上,他抱着洗过的衣服跑去天台晾晒,现在应该已经干了,于是拍拍手便往门外跑。等到泽村抱着干了的衣服折返回来,看到御幸居然还坐在床上沉思人生,连忙把衣服扔给他,不满地说:“你还愣着干什么,起来洗漱啊,衣服我都洗好了,你赶紧换上!昨天教练不是说,今天还有很多任务要完成吗?我们抓紧时间吃完,然后快点过去。”
御幸也不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泽村被盯得发毛:“你看我干嘛?”
“……我们这样有点像在同居。”御幸语出惊人。
“哈啊???”
“……开玩笑的啦!”御幸揶揄道,“难道说,你当真了?”
“御幸一也!!你这人到底有多喜欢拿我寻开心啊!”
“好啦,好啦,别闹别扭!”
泽村嘟着嘴把泡得发软的杯面递过去,心里暗暗嘀咕……要真是同居,至少每天都可以在一起打棒球吧?那也不错。
接下来的两周,泽村只要有时间,就会过来看看。从早上起他便出现在健身室,傍晚则穿过一条种满紫阳花的上坡路,送御幸返回宿舍;有时候,大约下午四点左右,二军球场会有比赛,泽村就和御幸一起站在那个青草斜坡上远远观望,脚下的草抽穗了,在风中恣意摇曳。他们用眼睛掌握比赛动向,鼻子记住了阳光炙烤泊油路面的焦味,耳朵记录了监督的呐喊和田野间的虫鸣。泽村很喜欢迎风唱歌,背着手,下巴仰得老高,不顾音准和节奏,也不顾旁人眼光,声音格外响亮;唱完回头一看,御幸总是在笑。不能问他笑什么,他一定不会讲。
就这样,泽村围绕在御幸的五步之内,简直像是个前来报恩的小精灵,灯神都没他这么任劳任怨,他不仅完美地充当了御幸的私人陪护,还充当了御幸的GPS、跑腿小哥、晨间剧及年代剧品鉴大师、心理开导员——尽管最后一项御幸本人多次声明并不需要。到后来,和牛店的老板已经眼熟了他,每周都会特地为他预留同一间客房,保健师、球团的监督也都知道了他姓甚名谁,大学在东京,家乡在长野,是个热血左投。每次见到他出现在碧绿的斜坡上,整个二军的人都会友好地冲他打招呼,喊他一声:嘿,你又来了?大嗓门男孩。
御幸感慨道:“你真的很擅长与人相处,不知道的人,恐怕以为你才是我们的队员。”
御幸康复得很快,到了第三周,蹲捕、守备已经不会让患处感到疼痛。那周的最后一天,他作为捕手登板了二军的常规赛,场外似乎来了几个记者,扛起相机拍下他敏捷起身,流畅地牵制跑者的画面。
泽村就坐在山坡上的草丛中看他接球,一开始大喊大叫,拼命应援,后来嗓子有点烧着了,他不吵了,喝了口运动饮料,拧上了瓶盖,把瓶子放在了草堆里。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比赛,获胜的优势几乎是压倒性的,且不提对决队伍六局上半的那个重大失误,御幸的状态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好。
八局下半,临近傍晚,风吹得草浪悉悉嗦嗦,体能教练意外地爬上了山坡,来到了泽村身边。
“他状态很好,你可以不用担心了。”教练是这样给闲聊开头的。
泽村欣喜地瞪大了眼睛,教练却摇摇头:“可别高兴太早,一切才刚开始,他还有一道难关要过。”
话里有话,泽村朝他投去目光。教练双手揣在兜里,声音拖得老长,好像在犹豫应不应该吐露内幕。
原来关于正捕手花落谁家,内部早有分歧,经验派依赖于现有的老练正捕手,数据派却更为青睐打击和蹲捕能力俱佳的潜力新秀,由于一时未能做出决策,高层的态度也变得暧昧,最终,唯有根据这一赛季二者的状态才能做出进一步的判断。
从三月的春训开始,御幸陆续在二军交出了不错的数据,盗垒率和打击率都相当亮眼,如措辞浮夸的媒体所说,几乎是个没有低潮的男人;而他的对手也不甘示弱,丰富的经验、优异的应变能力,让其正确引导了不同的一军投手,携手渡过了各式各样的危机,拯救球队于水火之中。
竞争显然已进入白热化阶段,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大胆断言。没有球团会不喜欢一个能力跟外形都同样出众的选手,高层几乎为御幸心动了,不料就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突如其来的拉伤中断了二者之间的公平较量。
就好像一场气氛紧张的长跑比赛,冲在终点线附近的选手,忽然掉了一只鞋。
坦白说,教练组们几乎惋惜地达成共识,御幸虽然潜力无限,但毕竟还年轻,无法担此重任,需要更多磨练。他们甚至认定,在这样紧绷的高压状态下,突然遭受这样的打击,选手或多或少会因此产生极大的精神负担。这样的情形不是没有过,往好了说,伤者将会焦躁不安;再糟糕一点,甚至可能患上更严重的精神疾病。
但这一个月下来,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御幸一也不仅没有崩溃,没有失魂落魄,甚至连一点急躁的影子都没有。反倒是他的对手,在他受伤之后变得有所松懈,让人大跌眼镜。
形势无形中逆转了,天平开始向着御幸倾斜。
教练说:“你还不知道吧?监督前几天已经上报了御幸的复健情况,最近一军新添了几个伤员,这两天也该过来了。不出意外的话,近期随时会有电话通知御幸参加一军的比赛。或许就在下周。”
这是好事情,泽村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教练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泽村君,他恢复得这么快,恐怕跟你有关,有熟悉的人陪同,是会更放松一点。这样说,你也就不用再继续担心下去了吧。”
泽村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你、你是说……”
“我正是这个意思,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与其每周都过来一趟,不如考虑下自己吧,我看过你投球,你的身体素质是你最大的天赋。站在我的角度来说,我认为你放弃了日美名额,非常令人可惜。”
教练的口吻并不像是在下冰冷的逐客令,反倒是善意的、惜才的提醒。泽村抱着膝盖点点头,突然意识到,从生活正轨中借出来的三周时光,如同假期一般的悠闲日子,也是时候结束了。
就这样吧!泽村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碎草。他不太喜欢那种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的氛围,趁着比赛还未结束,他最后看了赛场一眼,转身走了。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不告而别。
泽村背着双肩包走出宾馆,跟和牛店的老板道别。天已经黑了,灰暗的道路上点亮了一排路灯,延伸进上坡路的尽头。他穿过一团一团昏黄的灯光,转过几道路口,来到山脚下清寂无人的车站。那里亮着灯,在地面划下一块明亮区域,清晰隔绝了此外的无尽黑夜。
夜里的风有些凉意,泽村搓了搓胳膊,孤零零地走进光圈,靠着站牌,等待驶向火车站的小巴。也不知等了多久,乌漆墨黑的道路尽头亮起了一个晃动的光点,就像一只扑腾的萤火虫。泽村以为车来了,伸长脖子看了过去,那个光点逐渐靠近,却发出了熟悉的声音。
“泽村!等一等!”
泽村唰得一声站得笔直,惊呼道:“御幸前辈,你怎么来了?”
电筒光束随着脚步声摇晃,漆黑的后方浮现了御幸一也的模糊轮廓,他居然在跑,还戴着护目镜,看不见眼睛,但那种急躁的情绪却不加掩饰,真实可信。
这样可不行!泽村高声抱怨道:“你干嘛啊??怎么可以枉顾复健师的建议!明明说好了,别在关键时期剧烈运动的吧,以免二次拉伤!!你到底听没听他说话!”
御幸却停在他跟前,双手撑着膝盖喘气,嘴上仍旧笑着:“我要是不跑着来,小巴会把你带走啊!我肯定赶不上你。”
“所以说,什么事情需要这么急?”泽村好奇地问,“难道,御幸前辈还有什么需求吗?”
“不能说是需求 ,只是一个请求。”
御幸直起身板,摸了摸后颈,表情早已没有平日里的那种洞若观火的从容,他居然用一种担心被拒绝的口吻说:“能不能多陪我一会?”
泽村瘪着嘴,感到脸颊有些发烧。
啊,真是犯规!御幸这幅毫无信心的模样,反倒像一个精心设计过的陷阱,无论如何,都会让人一脚陷进去的。
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远,沿着这条夜间公路向北,转入旁逸斜出的羊肠小径,十几分钟的步程。天上的星河若隐若现,脚下的土路越踩越黑。御幸握着电筒,光束也跟着颠簸,他笑着调侃泽村会不会摔倒,得到了泽村高调的反驳。
风里的水腥味愈发浓重了,仔细一听,好像有静静流淌的水声,再多走几步,眼前果真出现了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一架宽大桥梁横在河面,桥上呜嘟嘟碾过火车。站在桥洞下沿着河水望过去,就在不远处,有一个公共棒球场,夜幕之下,泛光灯明亮异常,高大的铁丝网拔地而起,将一群玩得尽兴的孩子护在了正中央。
“这是我刚进球团的那一天发现的,准确来说,当时是走错了路。本来嘛,我也不是第一次走错路,调头就好了,但是不知怎么,我走了过去,围观那些孩子们打球。你知道,那跟职棒不一样,跟高校也不一样,不是为了个人数据,也不为胜利。我想,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触纯粹的‘兴趣’了。”
御幸的声音很平静,他向来不忌惮剖析,手术刀在他手里,他自己的筋骨脉络,没人比他更清楚。
“就算是我,有时候也会浮躁,特地过来看看这些孩子们打球,很有意思哦!他们身上有着自己也没有发觉的天赋,假以时日,会变成了不起的选手也说不定。”
“诶?原来御幸前辈还有这样温情的一面啊。”泽村拉长了尾音,歪了歪脖子,特地来观察御幸的表情。
御幸无奈地抬了抬眉毛,讨饶道:“别取笑我啦。”
“看不出啊,前辈还会看这种程度的比赛,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只会看高水准的比赛呢!”
“在你心里,我到底是有多冰冷啦……”
泽村笑得露出一排牙齿:“因为我还不够了解你,为了破除固有印象,你应该多告诉我一点自己的事。唔,你可以就从这个棒球场开始,来吧,不要害羞!”
御幸托着后颈,想了想说:“他们好像是附近教会学校的学生,每天做完礼拜都会来打棒球,有一次,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帮暴走族,占领了球场,他们趴在球场外的草丛里不敢进去。后来我想办法支开了那些暴走族,就这样跟他们认识了。我一向不喜欢成人社会里不必要的交际活动,闲暇的时候,跟这群孩子一起打棒球,反倒更轻松。只不过后来我被调去一军,这次回来又一直没有痊愈,跟他们也好久没见了,不知道这些小鬼还记不记得我。”
泽村听出一点弦外之音:“御幸前辈,你在职棒待得不开心吗?”
“我啊,只要跟棒球待在一起,就永远不会不开心。”御幸呼出一口气,不自在地说,“但是,身边的环境突然改变了,总归是跟预期之间有一些落差。关于这个,你应该也有所觉察吧?”
泽村低头看着脚下河岸石子,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御幸前辈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啊。”
“那当然,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嘛。”说到这里,御幸打起一些精神,“不说这些丧气话了,这里面有一个孩子,是个投手,他的球很有趣哦,你一定要看一看。”
泽村愣了愣,满不服气地噘着嘴。身为投手,他对于自己的捕手,总是无可避免的排他,哪怕被夸奖的对象只是一个刚上初中的小孩子。
“哦,是吗?有多有趣?”泽村酸溜溜地说。
“一会你就知道啦!”御幸卖了个关子。
泽村把脸别到一边,用那种不认输的声音说:“我倒要看看他有哪里特殊。”
御幸哭笑不得:“你在较什么劲?”
“我没有较劲,是你不懂得看气氛,明明已经对着一个了不起的投手说话了,居然在这里趁机夸别人!”
“好啦,那我就悄悄透露一点给你听。”
御幸用电筒光晃泽村,直到把他晃得不厌其烦、不得不转过身来抗议,这才搭着他的肩膀,附在他耳边说:“他跟普通孩子不太一样……他有些像你。”
泽村的头皮一麻,沉默之间,耳朵倒先替他害臊起来了。
他们走得近了,透过铁丝网,看向球场里正在进行的一场不正规的比赛。泛光灯把球场里的绿草照得碧灼灼的,鲜亮的好像一地人工草皮。泽村抠着铁丝网,果然见到里面有二十来个孩子。
“是哪一个?”泽村问。
御幸也在纳闷:“他们好像长高了一些,我认不出了。”
正在这时,靠近这一侧铁丝网的左外野手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回头一看,将两个偷看的家伙逮个现行。
“啊呀,快看啊, 这里有两个偷窥的家伙!喂,你们鬼鬼祟祟的,在干什么呢!”
御幸和泽村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脊梁骨。比赛中止了,其他的孩子们纷纷聚拢过来,这时,有一个眼尖的孩子兴奋不已地尖叫起来:“是御幸!御幸过来了!”
“什么?御幸叔叔?真的是他吗?”
“他不是早就走了,抛下我们不管了吗!”
“哇,真的是御幸,日野,你赶紧过来看看。”
这些孩子七嘴八舌的,一个比一个吵,泽村在旁边听着好笑,拍着御幸的肩膀说:“没想到啊,很受欢迎嘛!——‘御幸叔叔!’”
御幸假笑:“说真的,给我闭嘴啦。”
人群中有一个反戴棒球帽的孩子,好像正是日野。他的动作幅度比其他人要大一点,走起路来格外显眼,而且他似乎是这群孩子的头头,他一出现,其余人自觉为他让出一条路。
御幸一走进棒球场,这个孩子就迎了上来,他一只手捏着棒球,一只手握着球棒,咧出一个灿烂笑容,仔细一看,门牙缺了一颗。
“御幸,真的是你!你总算来了。我们可一直都在等你,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日野惊喜地大喊大叫。
御幸拍拍他的肩膀:“哥哥有事,被调去其他地方打棒球了,你们怎么样,我不在的时候,有按照我说的那样练习吗?”
孩子们听话地一齐点着头,但日野却说:“还有些不懂的地方,都是跟投球姿势有关的。”
说到这里,日野注意到了一直在铁丝网外憋笑的泽村,他睁大了眼睛,小碎步跑过去端详泽村,好像在观察动物园里的动物,半晌后,他指着泽村问御幸:“叔叔,这个家伙是谁?你从哪里捡来的。”
捡、捡来!啊真是让人火大,小鬼头到底会不会说话!泽村怒气冲冲奔进球场,对日野说:“什么叫‘这个家伙’啦,我有名有姓,有手有脚,才不是随随随便可以捡到的东西呢!”
日野笑嘻嘻地说话,牙齿漏风:“这样呀,你好,我叫日野,你呢?”
泽村一愣,对方的态度只要一热情,他无论如何做不到冷脸回应,立马也换上了一副笑容:“我叫泽村。”
御幸补充道:“也是一个投手哦,你们有不懂的投球的问题,勉勉强强也是可以问这个笨蛋的啦。”
“什么叫‘勉勉强强’?我也有很多可以分享的经验,不要自说自话地小瞧我呀!”
日野嘴巴张成o型,恍然道:“原来你就是泽村哥哥,御幸跟我们说过你哦。”
泽村很惊讶:“哈,他跟你们说我什么?一定都是坏话吧,对不对!”
“那倒没有,他说你的球很——”
御幸紧急打断:“日野,你不是有投球的问题要问吗?抓紧时间咯。”
“说的也是呢!”日野回过神来。
“喂,你倒是让他说完啊!”泽村捏了捏拳头。
日野却已经把棒球塞到了泽村手里。“大哥哥,你可以教我投卡特球吗?御幸叔叔说,这是你们当年的决胜球。”
御幸忍不住吐槽:“为什么他是哥哥?”
日野一本正经地说:“妈妈说,工作了的叫叔叔,还在上学的叫哥哥。”
泽村称赞:“阿姨说得太对了。——来吧,让我教会你这个机灵的孩子,不就是卡特球吗?我们去投手丘上!”
日野果然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他的身体并没有泽村那么柔软,但已相当不错,对于控球又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敏锐,最难得的是,他十分聪慧,泽村提及的变化球要点,只说了一遍,他已领悟了八成。
御幸在一旁唉声叹气:“哎,其他地方都有你的影子,就是这种聪明的地方不像。”
泽村面无表情:“我发火了啊!”
日野在投手丘上笑着招手:“我好像掌握了要领,不过还不太熟练。谢谢哥哥。接下来需要的,就是多练习了吧!”
“日野,你投够了吧,我们有几个打击的问题想问御幸!”球场外沿的几个野手挥着手臂。
御幸乐意效劳,拿了一支金属球棒,笑着走向外野。这时,日野朝着泽村跑了过来,缠着泽村问东问西。泽村瞄了御幸一眼,偷偷问这个孩子:“你们这位御幸叔叔,私下里怎么跟你介绍我的?”
日野托着下巴说:“哦,他说,你是他高中时候的搭档,嗓门很大,特别粘人,虽然意外地看过很多书,但根本是个笨蛋——”
“好了,可以了!!!”泽村恶狠狠地瞪着御幸。
日野乖巧地说:“哥哥,我有其他问题想问你。”
“什么?”
日野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我听说你看过《罪与罚》,对吗?”
呜哇,御幸一也怎么连这种事都跟小孩子讲!泽村有些心虚,东瞅瞅西看看:“算、算是吧!”
事实上,他只看过译者序。
“太好了,我很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不过他的书好长,我可是看了一个月才看完呢,对了,你还看过什么?《少年》?还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亦或是《地下室手记》?”
泽村满头大汗,讪讪地笑着。
日野并不为此感到失落亦或沮丧,他一股脑抛出了好多疑问,他正是应该抛出疑问的年纪。
维尔希洛夫为什么拥有这种抽象的爱?米嘉到底是邪恶的还是单纯的?这些矛盾的人物到底在寻找什么?又为此失去了什么?顺从有价值吗?没有结果的抗争是否可笑?如果有一天,同样可笑的选择就摆在眼前,换做是你,会如何抉择?
“你一定觉得我总是胡思乱想吧,千万别笑话我。”日野说,“妈妈说,我这个年纪看这些书还太早了,这些问题我现在是不会明白的,但以后总有一天可以找到答案;但我有些害怕,真到了那一天,我会不想知道答案了。我现在这样的年纪,恰好可以更大胆一点,等到长大,这种勇气一定会丧失,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我遇到的大人,都是这个样子。”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这么成熟!泽村顿了顿,他认真地说:“你好厉害,居然能从书里看出这么多,换做是我可不行。你的问题我没办法回答,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情:人就算长大了,也可以拥有勇气。——这是棒球教会我的,哪怕面临的是糟糕透顶的局面……只要不放弃,就算是落后的九局下半,照样有转机。”
日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泽村面上发烧,声音却更洪亮了:
“我认为人应该勇敢,人不得不勇敢,逃避和沉默是不会让我们更幸福的。我不仅要站出来,还要大声地喊,如果有谁要说我胡扯,那就让他们去讲。反正大家都叫我‘笨蛋’,永远勇敢,这本来就是笨蛋的特权!”
“你说得没错,你说得太对了!你简直就是我的阿廖沙!”日野再一次笑了起来,“从今天开始,我不要做聪明人了。我要当笨蛋,比谁都要勇敢!”
“呜哇,那还是不必了,省得某些人责怪我带坏了你!”
“我们不管那些人,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不就好了吗!”
这是一个拥有干净眼神的孩子,泽村有些不舍得走了。日野也是这样,他拉着泽村的手,缠着他讲自己看过的书,泽村看书都是囫囵吞枣,记得零零碎碎,不成体系,有些成功学鸡汤,还有些厚黑学糟粕,但是日野意外地尊敬他,即使如此,也听得十分认真。
日野说:“最近有一个征文比赛,形式是信件,《致x的一封信》,x得自己想,没有规定题材和角度。”
“你想好写什么了吗?”
“我想写棒球。”日野苦恼地摘下帽子,“但是关于标题,我完全没有头绪。哎,没有标题,就不能进行下去。你是大学生,你一定知道怎么办,帮帮我好不好?”
泽村讪笑了一下,毕竟他这个“大学生”身份与擅长学习实在无法划等号,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总之!先确定想写的事情……吧?”
“嗯,想好了,我想写御幸!突然出现在我们身边,教会我们这群一窍不通的家伙打棒球,又一下子消失不见的御幸。”
泽村愣住了。
日野兴奋地说:“明年开始,我要去少棒队;上高中之后,我还要去甲子园;长大以后通过选秀去职棒,然后让御幸接我的球。虽然这恐怕需要很久,而且要进一个球队非常难,但是请不要打击我,我不是说说而已,所有的难处都已经考虑过了。况且就算实在很艰难也没关系,毕竟我已经决定了要当笨蛋。偷偷告诉你,御幸也跟我说过,其实,他打心底里尊敬笨蛋——哥哥,你怎么了?”
“啊?我吗?”泽村回过神来,觉得脸上凉凉的,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随手往身上揩了揩,笑着搓搓鼻子说,“啊,真是够了,还真是到处改变别人的梦想啊,这个气人的家伙……最可恶的是,他真的很帅气,对不对?”
日野懵懂地顺着泽村的眼神看出去,远处的御幸正站在明亮的灯光下,竖着一根手指,跟其他的孩子们说些什么,孩子们听了一起哄笑,把他围在中间,有些蹲在地上抠草,有些扯扯他的裤脚。
“嘿,日野,”泽村突然笑着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树?”
离开夜幕中的棒球场,热情的孩子们趴在铁丝网上向御幸二人道别,泽村仰头望着不远处的河水,对岸的灯火在河面留下零碎银箔。御幸赶上了他,抢在他前头俯身,拾起一颗石子,摆好姿势抛了出去,石子在水面弹了两下,便没有了下文。
泽村哈哈大笑,放下双肩包,埋头搜刮了两圈,挑出一块光滑扁平的石头,对他道:“你要看好了,得这样才对!”说着倾身一掷,那石块如注入灵魂,轻盈地在水面踏过,一眨眼便弹出了六七米远,直到后来没入桥下的阴影,什么也看不见了。
御幸有些讶异:“怎么做到的?”
泽村龇牙道:“那当然是有诀窍的啊!你要不要学啊?”
“本来嘛,是有一点好奇,但看到你这么臭屁的样子——抱歉,还是算了。”
“哪里臭屁了,我本来就很擅长投东西!以前在长野的时候,没有人能比我弹得更远哦!”说着,泽村热心地低头找了找,又拿起一块石头,交给御幸,“你试试这种形状的,投的时候角度压低一些。”
御幸照办了,那石块果然在水面多挣扎了一下,泽村得意地说:“你看吧!再来,不要忘记这种感觉。”
御幸有样学样地找着相似的石块,摆好了投掷的姿势。“对了,你刚刚跟日野在说什么,聊得这么起劲。”
泽村说:“也没什么,他问下周还能不能见到我,我说不知道,有可能不会来。”
石块咚的一声向下沉去。
泽村眨眨眼,回头挖苦道:“御幸前辈,太逊啦!”
“不好意思啦,看来我在这一方面没什么天赋。”御幸把手揣进兜里,低着头感受晚风,声音越来越低,“下一周你不来了?”
“也不一定……”泽村偷偷瞄了他一眼,“日野希望我下周特地过来一趟,验收一下他的卡特球技巧!他怕没有人看着,姿势练着练着就错了。”
“也就是说,到时候还是会看到你?”
泽村却摇了摇头:“我知道的哟,下一周前辈就要回一军待命了,这可是教练刚刚亲口跟我说的。所以你就打起精神,做回你的棒球新星吧!我们估计是碰不上了。”
御幸沉默了一会,把脸转向河面,那里的星星在涟漪里流动。
“啊,糟糕了!”泽村忽然抓住御幸的手,“现在几点?”
末班车!——两个人面面相觑,下一秒不约而同地沿着原路发足狂奔,一路上险些被石子绊倒。
好不容易闯进主干道,远处车站发出亮光,那里果然有班车正要发动。泽村大喊请等一等,回头急匆匆对御幸说:“就送到这里吧,你就别跟着跑了。好好休息,早点返回一军。下一周我来的时候,可不想看到你!”
他说完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追赶着那辆小巴,司机师傅体贴地停了车,在不远处等待他。泽村一到车门口便扳住车门的扶手,一跃而上。这个普普通通的夜晚居然只有他一位乘客,他看着空荡荡的车厢,对着身旁的司机师傅憨憨一笑。
这时,他听到了身后御幸在喊他。
“泽村!”
泽村甩下书包,从第一排座位的窗户探了个头,看向田埂与公路的边缘,御幸正站在那个芒草丛生的路口,对他举起了手——没有举高过头顶,而是放在胸前,就好像此刻恰好戴上了捕手手套,在无数个熟悉的深夜里一样,等在那里。
巴士发动了,这幅景象正在离他远去。泽村突然被一种强烈的冲动牵引着,他扳开窗户,倾出半边身体,用他宝贵的左手抓起一团空气,尽全力向那里掷去。
“很危险哦。”司机师傅好心提醒。
泽村收回身体,手还搭在窗框上,御幸的身影急速后退,到最后彻底融入了夜色。
窗外的景色没有了重点,就只是一片连亘而又离怆的漆黑了。
泽村从平淡无奇的被窝里醒来,迎接他的正是如往常一般的清晨。今天上午,小田前辈没有课,此刻正熟睡在对床,发出平顺的呼吸声。泽村轻手轻脚下床,换好衣服,穿上鞋,他的鞋边磨损得厉害,像是跑过了什么凹凸不平的路面,这正是昨晚那条河流和布满石子的小径存在过的证明。
泽村来到社团,大清早只有几个人在操场上跑步,室内训练室空空如也,经理部门门户紧闭。泽村又来到了食堂,同学们有说有笑,餐具碰撞,声音凌乱。泽村走进教室,早到的同学占领了最佳区域,他搜寻了一圈,坐在了第二排。
那是极寻常、也极特殊的一天。老师在台上授课,知识却绕开了他,同学围在他身边,他却不是其中一员,他走在校园的路上,一下子不知道身处何处。他好像不属于这里,只是一个跑错了躯壳的灵魂,嘴里的食物没有味道,身体没有知觉。
许多年前的一个傍晚,他体会过这种感觉。那天的他一下火车,竟然有些不认识长野。
泽村在操场跑步,身体里的热气紧贴着皮肤内沿,汗水黏住衣物。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御幸,想到他们之间的联系又一次被切断了。他回到了自己的生活里,却已经不习惯了。
御幸在他心里留下一种感觉,有厚度、有重量,偏偏没有一个棱角分明的形状,他捕捉不到,表达不出。他有些痛恨自己拥有敏锐的情感,却也同时拥有迟钝的口舌。
正跑到弯道的时候,他的视线里闪过一个眼熟的身影,就在操场中央的足球场里,正拦在球门前方,躬着半个身子,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颗徘徊在两队人马脚下的小白球。
“水豚君?”泽村停了下来,站在球网后面叫他。
水豚君浑身一震,转过身来,足球铿的一下砸在球门框上,弹飞老远。
泽村笑了一下,调侃道:“你没有骗人,真的很喜欢拦截球啊!”
水豚君沉默许久,眼神闪躲,嗫嚅着说:“那个……真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因为、因为我的任性和怯懦,让你们输掉了比赛——总之,全部都是我的责任。”
泽村好像没听见这番话,他精神饱满地说:“不管这些事了,接下来请跟我一起参加九月的秋季联赛吧。”
什么?水豚君的脸部抽了抽。
“我说,一起参加九月的秋季联赛吧,拿下最多的优胜数,然后一起去神宫大会!等一下,我这可不是强迫你参加哦,我是在以王牌的身份邀请你!这一次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磨合,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局促了。”
“你们还愿意相信我吗?一个这样的,没有责任感的人,可以担此重任吗?”水豚君低下头,他本就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自责的神情显而易见。
“你才不是没有责任感的人,相反,你的责任感太强了。”泽村走了过去,声音难得的沉稳,“所以你才会害怕比赛,避免较量,你担心自己成为失败的原因,担心承受路人的指责、队友的安慰。如果不全力去做,就算结果不尽人意,也为自己留有余地,但如果拼尽全力,却还是一无所获,那就会非常气馁和失望。一定是因为这样,我知道的。水豚君,你不想参加比赛的原因,根本不是什么不想受伤……”
泽村抓住了球门的网格,认真地说:“你害怕的是失败。”
水豚呆若木鸡地待在原地,好像被一道闷雷轰顶,那些渗透进身体里的懦弱此刻无处藏身,他就像是一丝不挂地站在这个世界上,被所有人看到了自己的秘密。
泽村继续说:“你以为这种心情,我没有过吗?我知道这有多辛苦。可是做任何事情都要面临失败,逃掉了这一次,逃不掉下一次。如果想要把失败全部都逃开,那只能待在原地,什么也不做。那样确实最安全,可是,对你来说重要的人都跑到前面去了,这样你也甘心吗?——
“所以,跟我组成搭档吧,投捕是一个利益共同体,我们可以只负责自己擅长的事情。如果拿下冠军,那一定是我们共同的努力;如果最后失败了,你就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来!我的头脑不太聪明,但恰好有不害怕失败的优点。”
泽村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摇了摇手里的球网:“我们组成搭档吧。然后去更高的地方看一眼!”
水豚隔着球网望着泽村,恍惚间,那球网就这样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则是横向的金属栅格,泽村在横格间冲他挥了挥手,比出一个二出局的手势。
水豚站起来说:“球很有气势哦……”他将手套里的棒球传回给投手丘上的泽村。
“你的声音要更大一点、更大一点!对啊,就是这样!不要那么害羞嘛!”泽村接住球后大声回应。
就这样,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过曾经产生的分歧,水豚君的眼睛不再空洞了,他不知何时起,暗自下定了决心,从那以后,他把自己交托给了队伍,不再追究那些细枝末节。不知道他是被煽动了,还是被感动了,亦或是被愧疚感裹挟,想要做出力所能及的一点补偿,即使是许多年后的泽村也依旧没有搞懂,那样平铺直叙的一番话,到底是哪里打动了这个人。总之,当年的他们正式成为了搭档,气势十足地走上了秋季联赛的赛场。
那天晚上,泽村回到宿舍,小田前辈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递给他一份周刊。他红着脸接过,靠在床爬梯上观看。
版面的正前方是今年甲子园新秀的青涩面孔,有球速可达160km/h的怪物投手、连续数场比赛均有本垒打到账的暴力新人……甲子园是一条源源不断的生命线,永远有值得期待的新星升起。而泽村注意到了版面的右下角,那里有很小一块专采,配图则是御幸的二军比赛图片。正文部分提到:就在明天,御幸将重返一军,参加首场回归赛。
泽村看着照片出神。明天再去那个河边的棒球场的时候,碰不见御幸了吧。
尽管如此,次日一早,泽村还是兑现了自己与日野的承诺。他抵达棒球场的时候,已经时近正午,日野一个人坐在一棵茂密的大树下,一块阴凉的草坪上,靠着球场的铁丝网外沿睡着了。
远处的河水波光粼粼,近处的聒噪蝉鸣将他们包围了,泽村蹲下来,唤醒了日野。日野揉了揉眼睛,揩拭着嘴角的梦口水,一看到叫醒自己的正是泽村,惊喜地拉着他,把一手的口水都蹭到了他裤腿上。
他们在球场里传接了一会球,太阳越晒越猛烈,日野浑身是汗,皮肤热得想要融化了一般。泽村带他离开了那个球场,沿着那个晚上、许多个晚上,泽村曾经跟御幸一起走过的那条通往城镇的道路,找到了一间物美价廉的荞麦面店。
午饭高峰期已经过了,店里人不多,他们挑了个空位面对面落坐。日野扭着脖子去看餐牌上的推荐菜,手指一一点过向往的佳肴,不时吞咽口水。他们的桌边临有一道垂挂着席帘的窗子,细细密密的阴影覆盖在他们身上,泽村顺着狭窄的纹路看出去,电线把画面分割成几块,远处的田埂连接着青山,天空中群鸟翕趿。
“对了,御幸去哪了??”日野回过头来,托着下巴看着泽村,“为什么我又找不到他了。”
泽村绞着手指说:“他啊,他回一军去了。”
“啊!那以后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泽村勉强地笑了笑,“你要是想看到他,可以让家长带你去现场看比赛啊!”
日野耷拉着眉毛:“妈妈肯定不让。你会去看吗?”
泽村遗憾地摇了摇头。联赛在即,他自己也还有对手要应付,分身乏术。
日野是个精明的孩子,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压低声音,像是在询问一个秘密:“泽村哥哥,你也想要御幸接你的球吗?”
泽村的脸肉眼可见的红了,他埋下头,像是豁出去一般,点了点头,接住用手遮住嘴,慎重地说:“话是这样讲,但你可别见人就说哦!”
日野嘿嘿笑了两声,看起来不怀好意,不过看在他点了点头的份上,泽村姑且一信。
挥别了日野,泽村乘上小巴,开了一点窗,闷热的风刮过脸颊和鼻翼,汗水顺着他的脖子向下流淌,黏住了衬衫。窗外阳光强盛,那些景色变得异常鲜艳,田埂边沿每隔一小段路便伫立着一根的电线杆,远处的田垄上跑动着活泼的家犬。泽村眯着眼,后来变为闭着眼,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从那里回来后,泽村正式回归了正常生活,准备学业上的考核,调整秋季联赛的体能状况,同时也捡起了那份辞去的临时工,那位便利店老板很喜欢他的笑容,看到他回来了,高兴地撞倒了刚刚摆好的促销杯面塔。这样一来,诸事麇集,他再无闲暇去胡思乱想。
九月中旬,秋季联赛过半,持续增长的胜绩让野球部上上下下洋溢着振奋的气息,就连监督都说,今年或许有希望杀进神宫大会。
泽村待在休息室做完冰敷,今天这场比赛延长到了12局,他的球数超得有些多,透支了体力,此刻累得一动也不动,垂着头靠在墙上打盹,不小心睡了过去。等到扎起高马尾的经理把他叫醒的时候,窗外的天色都灰了。
“你怎么睡在这里啊?”经理收拾着休息室的毛巾,操心地说“要是落枕了,手臂着凉了,我们的队伍可怎么办呢?”
泽村摸了一把肩膀,又看了看屋外,呜哇一声,跳了起来,问道:“现在几点了?”
经理看了看手机:“六点多了,怎么了?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看今晚的比赛吧?”
作为一个在赛场上拼尽全力,急需补充能量的运动员,泽村的本意其实是担心食堂没饭了,听她这么一说,才茫然问道:“什么比赛?”
“咦,泽村君还不知道吗?今天是御幸选手首次以捕手身份出席一军比赛呢。”
这段时间太过专注自己的事,几乎切断了外部世界的信息源,泽村此刻好像听了一件闻所未闻的事,他木讷地看着经理,把人家看得缩了缩脖子。
经理自我怀疑:“我应该没说错吧?昨天我就听到前辈们在聊了,大家都以为,泽村君今天一定会去看呢!毕竟御幸选手可是你高校时期的搭档啊,不是吗?”
“我可没听说!这个御幸一也,居然不跟我讲,亏我把自己的联赛赛程一股脑全部告诉他了!”泽村故作不关心地瞪了手机一眼,又按捺不住,凑脑袋过去问,“现在比分怎么样?”
经理把手机递给他:“速报上显示现在是0:2落后,不过也才第一局下半。失分原因应该是投手开局时的控球问题。啊你看,我没有记错,御幸君后面的位置,写的是捕手哦。”
泽村看着屏幕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数据,脑海里回想起体能教练的话来:这是最后一道难关,如果连这也闯了过去,作为职棒选手的御幸就彻底在那个世界站稳了脚跟。
还想再多看几眼,经理却倏地收回了手机,她笑着说:“既然你这么想知道,就应该去现场看看呀。他们就在东京。这可是重要的前辈担当捕手的首秀,你有这个机会,没理由不去吧?”
说得没错,他可是御幸一也,这样的一场比赛,于情于理,都应该去现场。
泽村夺门而出,马不停蹄赶到了球场,他好像是一闭眼、一睁眼就出现在这里一般,一路上发生过的事全部忘了。
整个场馆几乎坐满了人,黑压压一片,充斥着嘈杂的交谈。有些人手里挥舞着应援棒,有些在喝一种色素过甚的饮料,空气中飘来热狗的香味。朝大屏幕上一看,现在正值六局下半,比分仍旧维持在0:2,2出局,13垒有人,轮到五棒,局势胶着。
镜头大特写切给了投手与打者的对决,球棒后的捕手身影一晃而过。泽村睁大了眼,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可那不会错,那不可能是其他人!
御幸一也镇守在本垒板,向着投手丘张开了他的手套,引导其投出一个强势的、刁钻无比的内角球。
泽村感到身体里渗透出一种冰冷的感觉,直达皮肤,跟外界的温度对抗着,他的身体麻痹了,却挪不开眼睛。他在意地注视着屏幕上的投手,留意他的姿势,捕捉球路轨迹。
这是近两年倍受球界瞩目的一位投手,一米八的个头,魁梧的身躯,健壮的手臂,在最高152km/h的球速的基础下,他能熟练运用四种变化球,并且拥有堪称精准的控球能力,完成度相当高。他将手中的球,如弓箭蓄势一般,弹射向本垒板的手套里,不偏不倚,就是手套所在的那个位置,毒蛇一般吊诡老练。
不过打者只是谨慎地观察了一球,并未挥棒。
御幸瞄了打者一眼,经过短暂的思索,手套移动到了外角边缘,一个堪堪算是好球的位置。
面对这样优秀的投手,御幸并未自惭形秽;面对经验丰富的打者,御幸也并未怯场。泽村站在高处,看着他一如往昔般强势、大胆,完美诠释了“天才捕手”这个称呼,带来了高水准的引导;也见证了他在七局下半击出了2打点的逆转长打。
他知道御幸一也真正进入那个世界了。
比赛结束了,欢呼声响彻球场,泽村也高兴地冲到了前排,撑着扶手欢呼,朝御幸招手。御幸没有看到,他背对着这个方位,在跟监督说些什么。泽村的话顿时吞了一半进肚,他多耽搁了一小会,转身离开了球场。
现在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泽村荣纯,还不能见御幸一也!
春秋联赛也好,神宫大会也好,他总得拿出一点值得骄傲的成绩,才能顺理成章地出现在御幸面前,大方告诉他:我可以独当一面了,我能来找你了。
今天似乎格外疲倦,泽村走进宿舍门的时候,只觉得仿佛跋山涉水,全身上下的螺丝都松动了,两只脚掌像踩过煎锅一样火辣辣的。小田前辈有篇论文要写,早已带着电脑去图书馆彻夜鏖战了,他一个人抱着澡盆和毛巾去公共澡堂泡澡,回来的时候换上了一件舒适柔软的T恤,一进门就把顶灯给关了,摸黑拖着快要报废的身体零部件,艰难地爬上了床,啪的一声瘫倒在被褥之间。
明天又是一个新的开始。晚安了,泽村荣纯。
睡意嗡的一声涌了上来,不合时宜的短信突然响了一声铃,泽村浑身一震,颇为不耐烦地拍了它一下,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过了一会,他又在意地转了回来,眯着眼睛解锁了屏幕。
“比赛赢了。”
他睡意全无,从黑暗里爬了起来。
“恭喜!!怎么样,首次作为捕手参加一军的比赛,感觉怎么样?”
“其实跟以往的比赛也没什么区别。”御幸的回讯很快,这太难得了。
泽村撇撇嘴:“你还真是擅长说这种拉仇恨的话啊!”
这次的短信隔了一会:“你看了吗?”
“当然!”
“在现场?”
“……没有!”
“也是啊。那你现在在哪里?宿舍吗?”
泽村挠破脑袋,回了句当然在宿舍,你呢?
“反省会结束后,队友为我准备了庆功会,不过中途的时候,我溜出来了。”
看吧,看吧!御幸一也这个人,是真的很不擅长处理别人的好意,泽村抱怨道:“不觉得这样太失礼了吗!”
御幸没有否认:“是不大好,可我现在突然有话想跟你讲。”
泽村跪坐在床上,竟连怎么回短信也忘了,老半天才无趣地说了一句“那就讲啊?”
御幸居然回道:“可是你们宿舍好像已经锁门了。”
泽村扳着上铺的护栏,差点被这句话吓得摔下床。简直莫名其妙!世界上最难以理解的事加起来也不过如此!哪有人一声招呼都不打,说来就来的,让人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在心里吐槽完这句话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也是这样。
没时间换衣服了,泽村跳下床,趿着拖鞋偷偷摸摸溜出了宿舍。
楼道里除了几个为了不打扰舍友,而坐在过道的光线下读书的学生,没有其他人,他们太专注了,泽村匆匆忙忙跑下楼也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宿舍钥匙在舍管房间,挂在靠床的位置,舍管出了名的一板一眼,就别妄想能从他手里拿到钥匙了!泽村死了这条心,启用B计划。
宿舍楼北面的围墙上方有几道铁蒺藜刺网,其中有一棵树遮挡住的部分,被一些顽劣的学生铰开一个洞,恰好容许一人通过,那些夜会女友的男同学就是从这里偷偷返回宿舍楼的。
泽村踩着空调机,抓住了围墙的边沿,他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差点被铁蒺藜刮到。刚一站稳,就看到围墙下的灌木丛中,御幸果真鬼鬼祟祟地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卷成筒的东西,正仰头看着他,用焦急且责怪的表情,小声跟他说:“你小心点,别把手指划伤了!”
泽村不满道:“这是谁的错?不是为了见你,我才不来爬这个洞呢,我——哎哎!”
他说着说着,脚下的拖鞋呲溜一声滑落,带跑了他的重心,让他一脚踩空,整个人向前方的灌木丛跌去。御幸见状,下意识站起身张开手臂,泽村便啪唧一声,结结实实摔在他身上。
“哎哟!”泽村的额头磕到了御幸衣领上的金属拉链,疼得他猫着腰,揉了揉额头,但下一秒,他便抬起头关切万分地说:“唔啊啊啊,御幸前辈,你没事吧?难得这么好的一军开篇,你可不能二次受伤啊!这样的话,我泽村荣纯,就是一个罪孽深重的男人!”
“嘘——别让人发现。还有,拉伤早就好了一个多月了,现在最疼的是这里,”御幸指了指胸口,“你的下巴刚刚硌到了。”
“对不起啦!”泽村低头去看他手指的位置,看完之后一抬眼,正好对上御幸俯瞰的目光。
“干嘛这样看着我?”泽村撇撇嘴问,“我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还是说,这么短的时间没见,你就把我的模样给忘记了,需要多看几遍巩固一下?”
御幸叹了口气:“你就不能稍微安静一下吗?”
泽村闭上嘴,试图爬起来,御幸却遽然揽住了他的背,把他按回了怀里。
“等一下,好像有人。”
一分钟后,果然有位加班到现在的老教授,抱着教案从灌木旁边的步道经过,他步伐拖沓,短短一段路,走出了天荒地老的气势。灌木丛里的两个倒霉蛋大气也不敢出,就这样静静待着,直到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路尽头。
最近的路灯也离这里很远,视野里黑咕隆咚的,触觉变得更为灵敏。泽村的额头贴着御幸的胸膛,心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敲在他头上,他患上了偏头痛,心慌、发汗,刚刚才洗过澡的身体,又变得黏黏糊糊的了。御幸的手臂上有层汗液冷却后的膜,身上有一种沉稳而又复杂的气味,好熟悉啊,是一股属于御幸的味道。他不再动弹了。
“泽村,你睡着了吗?”御幸问。
“没有哦,但是快了,我是真的很困啊,我不骗你。”
御幸揶揄道:“人已经走啦,你要继续这样吗?”
泽村立马撑坐起来,一脸“我才不能便宜你”的表情,坐在一旁拍了拍身上的碎草。
“所以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快点讲啊,我要睡觉了!”
御幸还躺在地上,只不过这次他把双手交抱着枕在了脑后,很有余裕的样子。
“……你今天来现场了吗?”
泽村一愣,慎重地回答道:“这个问题不是问过了吗?”
“我要听实话。”
为什么永远瞒不过这个家伙呢?泽村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没来找我?”御幸的语气带了点质问。
泽村别开脸,好像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原因。御幸哄他:“你告诉我吧,我保证不笑你。”
于是泽村压低了声音:“那是因为,我有一些嫉妒……”
“嫉妒?嫉妒什么,我的投手吗?”
泽村豁出去了:“啊,是啊,没有错。反正从高校到现在,在这一点上,我就没什么长进。每次看到你蹲在那里,而投手丘上站的并不是我,我就总会紧张、心慌。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类似他们比我更加好、更加适合你来引导的那种判断。最让我不甘心的是,我发现自己确实还有很多地方比不上他们,要是你真的更喜欢跟他们一起打棒球,我一定会很难过……我说完了,现在你满意了吧!”
御幸望着他,突然笑了起来,整个腹部都在颤抖,泽村脸红起来,爬过去捂住御幸的嘴,嗔怪地说:“你不是说不笑话我的吗?”
御幸却答非所问,他的声音像是被捂着:“你想了解他们吗?”
还不等泽村回答,御幸用手里那本卷成筒的书敲敲泽村的脑袋,敲得他哎哟一声松开手捂住头。
御幸说:“今天搭档的投手叫栗原,你应该认识他,他身高184cm,左投右打,平均球速大概在149km/h左右,打击能力一般,但是掌握四种变化球,其中最拿手的是纵滑,这样的身高加上纵向的高度落差,对于打者来说,是很有利的武器。不过他有些容易受伤,需要严格控制局数。
“队里还有一个身高175cm的搭档,叫佐藤。控球相当了得,球速在145km/h左右,会3种变化球,最近在练习蝴蝶球,但是不得要领,我想建议他放弃这个球种,但是他有些执拗,不幸的是,其他球种的姿势也有些受到影响,稍微有些难办。不过一旦克服过去,也会是一个不错的战力吧。
“除此之外,去年补员的投手中,有一位高三时期就能投出159km/h的怪物新人,是个温柔内向的孩子,我在二军的时候不过是跟他说了一句,控球有待提高,只凭借手里的速球和一个偏移不明显的滑球,可还不足以取得胜利,他的眼睛居然一下就红了,可把我吓了一跳……不过老实说,他挺听话的,所有建议全部照做了,今年的眼神已经不同了哦,可能明年你就能看到他出赛了吧。”
泽村的脸色越听越差,终于他皱着眉头说:“喂喂,御幸一也!你大半夜跑过来,当着我的面,就为了夸一通你的其他投手搭档吗?啊真是气死人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御幸置若罔闻,继续说道:“他们都很优秀,很有趣,在他们身上,我都能看到你,但那只是一部分的你,并不完整。那些‘看到你’的时候,我总是在想,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不再追着我跑了,我要上哪里才能找到另一个你,带回到投手丘上去。”
他不知是出于耐心,还是其他原因,这最后一句话放低了声音。
“泽村,我想说你是不同的,你大概不会信。”
在御幸高校毕业的那天,泽村等在校门口,无可避免地低头擦拭了泪水。当时的御幸手里拿着一卷证书,穿着正式,走过了纷纷扬扬的樱花,来到他跟前,蓦地用手里的证书扣了扣他的脑袋,就像是在敲一颗木鱼。
“泽村,你哭的样子看起来很蠢嘛!”御幸那挖苦的语气一下子扭转了离愁别绪。
泽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他的情绪已经在送别之中燃烧殆尽,即使这样也没有感动的御幸,或许对他真的没有额外的看法吧,当时的他是这样以为的。然而时隔许久,就在现在这一刻,御幸却骤然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
毫无疑问,这是一份来之不易的肯定,语气诚恳,细节充分,情节真实,就像一颗剥去了十八层糖纸的糖果。泽村木然待在原地,无数或欣喜或疑虑的纷杂念头在他耳边悉悉索索,如不长眼的飞蛾,不断往他身上撞来。
“你……在夸我吗?”泽村难以相信地眨眨眼,“好可疑!你自己赢了比赛,跑那么远来夸我?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御幸一噎,他的表情松懈了下来,好像把什么事搞砸了一样。
“真是败给你了啊。”御幸闭上眼睛,泄气地说,“算了,当我没说过吧。”
泽村见他这样,知道自己一定说了傻话,有些害羞地说:“我说错什么了吗?可是,你要是不直接告诉我想说什么,我肯定听不明白。你要是想接我的球,你可以直说,我求之不得!你要是想让我追上你,大可不必多此一举,我已经决定好了,绝不要放弃,只不过最近的比赛都不是很顺利,我想以更好的面貌来见你。
“如果,你是喜欢我……”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泽村的动作迟滞了,他目光闪躲了片刻,下定决心追问道,“你是喜欢我吗?”
御幸顿了顿,手肘支着草坪,撑起半边身体,靠近了泽村。他试探性地拨了拨泽村凌乱的刘海,泽村没有躲开。他又凑近了一些,泽村也没有抗拒。但就在他们之前的距离逐渐缩短的时候,泽村突然啪的一声,一巴掌捂住了御幸的嘴。
“啊,那个,在下泽村,其实因为家庭的关系,有那么一丁点的保守呢!就算非常喜欢对方也不能这么快就献上初吻!循序渐进,要循序渐进哦!”
御幸被他拍得眼冒金星,按住嘴颤抖:“我说你……倒是轻点啦!”
“对不起、对不起啦!我补偿你吧!”泽村后缩了几步,抱歉地挥舞着双手。
这倒让人新鲜,御幸身体后仰,两手支在后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打趣道:“怎么补偿?如你所说,我可是一个性格恶劣的前辈,光是道歉可不能满足我哦。”
泽村想了想,脸颊鼓出两块酡红,所幸灯光微弱,无法察觉,他爬了过去,在御幸呆住的瞬间,亲了亲御幸鼻梁上那架歪斜的黑色眼镜框,鼻息把镜片喷白了。
御幸带着笑容躺回了草坪。
泽村笑嘻嘻地蹲在他旁边,说:“御幸前辈,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马上就会赶上来的!”
御幸冷淡地说:“你还差得远呢。”
“唔,你就是这种地方让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特殊位置啊!”
“我是一个捕手,在这个位置上,我不允许自己有什么偏私行为,对待每一个投手,我都要一视同仁,你确实还有需要提升的地方嘛,你来了就知道了。”御幸顿了顿说,“不过站在个人的立场上,我刚刚说过了,我认为你是不同的。不管是投球,还是其他方面——你都很适合职棒世界,不要怀疑这一点。”
真是一个悠闲的夜晚啊。镜片上的雾气散开了,御幸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望着天空,自言自语般说:“东京的星星真少。我以前不觉得,直到那天跟你在河边打水漂,我抬头看了看,恐怕是市区内的两三倍吧。”
“是吗?”泽村完全没印象了,他揪着草说,“那是你没有去过长野!我们那里一到晚上,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看到很美的夜空,你要是想看到满天的星星,我还可以带你去爬我家附近的山头,站在那里,简直一伸手就能抓到!”
“真的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我怎么可能拿长野开玩笑呢。”
御幸慨叹:“你真的很喜欢长野啊。”
泽村自豪地说:“那当然,我怎么可能会不喜欢自己的家乡呢?”
“这样啊……”御幸若有所思,轻声问道,“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留在东京了呢?”
泽村抓抓脸:“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长野对你来说太重要了,难道仅仅凭借棒球,能把你绑在东京一辈子吗?……我时常这样怀疑。”御幸意在言外,“看来,我得跟长野打一场加时赛才行。”
“什么加时赛?”
“是泽村争夺战。”御幸爬了起来,理了理衣服,一副不管他的样子,转身走上了步道,朝着夜灯的方向走去,“哎呀,也是时候努力一把了。”
“哈??”泽村嫌弃地看着他,快步追了过去,“拜托你快停下,不要说什么争夺战之类的,好羞耻啊!”
“别那么紧张嘛,又没有其他人听见。”
“可是我听见了啊!我要怀疑你别有用心了,老实说,你根本就是想看我尴尬的模样吧!”
“哈哈哈,你还真是了解我嘛。”御幸笑着转过身,漫不经心地问,“诶,我问你,要怎么才能打败长野,把作为投手的泽村荣纯留在东京?”
泽村陷入了沉默。他是这样热爱长野,没人会怀疑,那里有辽阔的田野、绵延的山麓、蜿蜒的溪水河流,有他吵闹却温馨的家、一同长大的亲朋好友,有他超过一半的人生。可他离开那里,仅用了半天时间。
“我想,只需要一个作为捕手的御幸一也,外加一个手套吧。”
泽村无所畏惧地盯着御幸的眼睛,他们的双眼之间产生了潮汐力,不断相互拉扯,谁也没办法抽身。良久后,御幸缓过神来,伤脑筋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你啊,别这样子看着我。”
“怎么了,我这样有哪里不对劲吗?”
御幸无奈地说:“不对劲的是我,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可是会变得贪心的。”
“贪心又有什么不好?”
“我可不想再被你打一次啊。”御幸说完立正了些,看了看校门口的方位。“我得走了,明天还有比赛,八点多就要开始训练。对了,”他将手里一直拿着的那本卷成筒的书递给了泽村,“这个给你。”
泽村接过那本约莫六十来页的书:“这是什么?”
“日野叫我转交给你的。上次分别之后我还去了一趟二军球场打亲子赛,碰到了他,他说什么征文比赛拿了银奖,因为有你帮助,所以托我转交给你。”
“银奖,这么厉害?”泽村随手翻了翻,“你看过了吗?”
“你要在这里看吗,对眼睛可不好。”
“才不想被你说!”
“这可是恋人的第一句关怀,太冷淡了吧?”
泽村震惊:“哈?我也知道在这里看不好,我就随手翻翻而已。话说你进入角色真快啊你,我还没有答应呢!——啊不过,这不代表你可以收回你的告白!”
“你还真是麻烦啊,以后要是同居了,该不会也要这样别扭吧?”
“等一等,请等一等,现在就提同居……你想得未免也太远了吧!!!虽然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有点期待。”
“对吧!到时候可以挑一间离学校近的公寓。附近最好有车站,房间里有一扇落地窗最好,还要有阳台。附近最好别太吵,不然加上你的嗓门,我可受不了。”
“不拿我寻开心,你就不会说话了吗?”
御幸放松地笑了,这是这段时间以来,他最松懈自然的笑。
“泽村,晚安了。”御幸倒退着走了两三步,“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走不了了。”
泽村冲他挥手:“晚安,好好休息,秋季联赛决赛的时候,记得要来看我投球!”
泽村看着御幸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整个人怅然若失地呆站着。风里树木萧萧,草叶悉索响动,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泽村爬回了宿舍,睡意全无,打开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所有的快乐都写在镜子里那个人的脸上,真是无从藏起!他现在终于回过神来了,身体几乎承载不住喜悦,想要在深夜里大喊,在高楼层随心所欲地乱蹦乱跳,又偏偏不能,在房间里踱步了半天,好像也只剩睡觉这一件事可以做。他熄了灯,翻身上床,想要找人倾诉,又苦于没有骚扰对象。
他躺了下来,望着无声的天花板,视线落到了漆黑的棕榈海报上。这时他想到了什么,顿时振作精神,趴在床上,用手机照明,翻开了征文刊物的第五页。
那里用纤瘦的蝇头小字刊登着:《致聂帕榈的一封信》——
亲爱的聂帕榈,
你好,
突然之间给你写信,有一些冒昧,但我想要告诉你,这些日子以来,很高兴能够认识你!
现在说再见,还太早了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