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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肖/肖瓦+求真五人组＋师兄妹+发现真相】

张瓦特推开单元门，却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那个人。

来过，又走了？

久别重逢后，张瓦特偶尔想起过肖张扬。

肖张扬会跟着金木阳，他能理解。毕竟从前肖实会离开，除了有被他撵的原因，也是为了过更好的日子。肖张扬现在得偿所愿，就事论事，他觉得挺好的。

肖张扬因为自己打败过多位传武名家，就认为现代格斗比传武强，他也能理解。谁叫肖实以前脑子就不好，听说离开的那几年重新念书，还上了上海体院（也不知道怎么上去的），总算有了大学本科文凭，可看起来眼神还是清澈又愚蠢。肖张扬会有那么狭隘的认知，无论是他自发的，还是金木阳说什么他信什么，在张瓦特看来，也正常得很。

偶尔的偶尔，张瓦特甚至会想，肖张扬工资的户头，写的会不会是金木阳的名字。

张瓦特唯一不能理解的是，肖张扬怎么会染上酒瘾。

肖张扬对格斗显然是很喜欢的，喝酒会影响状态，他不会不知道。一边喝酒，一边还能保持那样的肌肉、力量和体能，平时没少控制饮食吧？怪不得跟以前比起来，脾气也大了那么多。

酒味经久不散，张瓦特闻着有点烦：“哪个在这喝酒了，好大的味道，一点没有公德心。”

张瓦特往垃圾桶里掸下烟灰，直觉似的，朝单元门背后的阴影处投了一眼：“……世风日下，伐要面孔，不讲道理，都是垃圾……”

张瓦特只抽了一根，生怕留下味道，被小雨发现，很抱歉地薅下一把草坪里的花，往身上蹭蹭。回家时迈过门槛，他停顿一步，手扶着单元门，一时不知该不该关。

这次是为什么来呢？来了想说什么、做什么？胜负在三年前就已分，成败在近日也彻底分明，他们也分开那么久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见面又能如何呢？

一个藏着不想出现，另一个也没必要戳穿。

张瓦特松开手，径自上楼。

几天后，求真拳馆的房子被顺利拍卖。小雨决定去美国继续学业，还给了张瓦特一张银行卡，说拳馆本该有他一半。

这话似曾相识，只是当年是张瓦特自己说的。

张瓦特只拒绝一次就收下了。他是不会动这笔钱的，小雨现在不花，那就留着给小雨以后花。

又过了几天，三小只说是出去找点活干，却带了一身伤回来，阿猫最重，手臂骨折。张瓦特和小雨都能想到发生过什么，相视一眼，谁也没有多问。

就在当晚，三小只也决定，离开上海，返回广东。

在张瓦特的记忆里，这套小房子热闹的时间不长，加起来也就短短数年，更多的时候是孤独的、空的，这大半年是它最热闹的一段日子。

如果没有最近的事，它或许能这样热闹下去，即便小雨和阿娟他们早晚会搬出去，至少分离不会像现在这样突兀，像什么突然被折断，发出咔嚓的声音，断口毫不平滑，会刺痛人。

张瓦特忍着疼活跃气氛，哦哟这四个孩子一点都不心疼空巢中年人。

送别小雨那日，张瓦特不由自主想起了三年前。

两次都是在这个安检口。上一次师父还在，师母的照片也在，一家人其乐融融，这一次少了一个人，又多了三个人，却是正人间，天上愁浓。

返程的地铁上，四个人都没有说话。下了地铁，阿娟走到张瓦特面前，递上小雨的又一张银行卡：“这个钱，我不能收……”

张瓦特意外也不意外，这是小雨能做出来的事，阿娟收着就好了，非要拿出来交给他，老实坦荡得过分。

小雨的决定，张瓦特都支持，这一次也一样。他劝阿娟收下这笔钱，一则为了他父亲的病，二则为了安小雨的心。

还没上楼，张瓦特等人就迎面碰上突然到访的徐记者——她带来了一个始料未及的转折。

刚看到徐记者带来的那张照片，张瓦特就明白了一切。

纱布里为什么缠石膏？也只有阿狗还会天真问：“他也骨折了吗？”

张瓦特摘下眼镜：“这样做能让对手骨折。”

比如三年前的他，颅底骨折。

原理很容易解释，难的是得知真相以后。三小只送走小雨时，情绪还十分低落，发现肖张扬竟然作弊之后，都有些愤怒和不甘，唯独张瓦特没有情绪。

他劝阿娟按原计划回家，别像他当年一样傻，可当阿娟说比赛还没结束，要争一口气的时候，他却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还提出了一套可行的方案，仿佛在阿娟决定之前，他就想好要怎么做了。

“教练研究了三年，居然系输给了一副加过石膏的拳套。”徐记者走后，阿猫依然愤愤不平。

“也不能这么说。”张瓦特道，“肖张扬的实力有目共睹，如果换了别人，用上石膏也不一定能做到百战百胜。”

这一点，阿娟也同意：“而且，传统武者在擂台上受限，有弱点，也是真的。”

阿狗不解：“教练，你不生气吗？”

大概是研究太久，很多情绪都被消磨，张瓦特比他自己想得还要平静，在看穿时，甚至先松了口气，还有点庆幸。

原来如此，太好了。真的不是传武不行，只是他当时还不够行，没能顶住这种拳头的份量。

以及，肖张扬酗酒难道是因为这个？小雨的飞机已经起飞了吧。明天吃点什么呢？对了，阿猫手臂受伤了，接下来谁做饭啊？

“教练？”见张瓦特有些走神，阿娟又唤了一声。

“我有点累，想好好睡一觉。”

张瓦特话是这么说，实则躺了许久都没睡着，起身走去阳台，拿出一根烟，久久不曾点燃。

丁禹兮x周奇真人rps❗️注意避雷❗️

#现背，全文1w，关于23年的春天。

#写点反正“我爽了”的东西。写得快所以比较潦草，写都写了随便看看🥺

#特别鸣谢：《追星星的人》的嘉宾们尤其庞博老师。结尾歌词出自《又惊春》词作结风，曲唱河图。

阅读愉快～

逢春

 

01

 

第七次被周奇问“有人来后台找我吗”的场控同学，在回答“有”和“没有”之间另辟蹊径，选择了反问一句，“周奇，你是不是在等谁？”

 

“诶诶诶我谁也没等，憋瞎说啊。”因为毕业大戏刻意调整得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像是被针尖扎破的气球、瞬间卸力，东北味重新冒头。

 

东三省方言里独有的大大咧咧成功感染场控同学，他信以为真地点点头，又送上正确答案，“喏，那儿呢，说是当年跟你一起练花滑的朋友来着。”

 

听完整句，本来想飞速取下头套的周奇停住了动作。

 

哦哦，是那么多年前的朋友啊。周奇在心里想，他们都记得要来， 那……

 

没“那”出个所以然来，他拍拍场控同学肩膀说谢了，待我去吓他们一吓，然后自灯光亮起的台前，彻底走入台侧阴影。

 

夸张的妆造与昏暗的灯光为周奇的演技增色添彩，所以大概连他自己都忽略了，“谁也没等”后面、隐藏在本该有的一声叹息下的半句——

 

“谁也不会来。”

 

02

 

“这个季节的北京，杨絮柳絮几乎要飘成一场终年不化的大雪。”

 

周奇划过无数照片与短促夸赞、一眼找到这条醒目的绿色方块，盯着出神。

 

是周奇杀青几个月来除了年节祝福外，发给丁禹兮的最长的一句话。当然夸张成分占多数，目的是吸引那个正在祖国各地游赏春色的南方人，回北京看看。

 

不过有时候也会很写实——四月初，毕业大戏第十天，收官日。上工路上，致力于感受久违的不用戴口罩的春天的周奇，突然嗓子被堵住似的、拼命咳嗽起来。异物感太过鲜明，他灌了好几大口水也没能压下去。

 

“咋了？不会过敏了吧？”室友关心地问道。

 

周奇抬起已经咳得满眼泪光的脸摇摇头，心想自己在北京生活二十三年，还没有哪次是被杨絮柳絮搞过敏的。原来不会过敏、现在自然也不会。可惜咳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室友见状，连忙掏了个口罩给他戴上。

 

密封包装刚刚被撕开，无纺布的味道重见天日、放肆地迅速侵占鼻尖，于是浅淡的春风春草香和杨絮柳絮一起，被隔离在了周奇的感官之外。

 

像是毕业大戏里他们男生组绝对称得上丑陋的头套。道具组谨遵恩师教导，致力于掩盖一群年轻帅哥原本的样子，打造成普同一等的、头面臃肿的小人物。

 

其实殊不知于周奇而言，覆在表面的那些属于角色的特质越多、越不像他本人，他才越好发挥。像是把自己关在完全黑暗的屋子里，因为黑暗所以有无限遐想、既知无人窥伺所以安全，这才可最充分地调动五感与四肢，呈现出他理解的角色。

 

说伪装太带褒贬色彩，大概只是一种遮掩之下的安全。

 

所以戴着口罩的周奇听闻场控同学问他“今天会有人来后台找你吗”的时候，毫无顾忌地回答“不道呢”，心知张口后迟疑的那一秒，这次不会被人发现了。

 

03

 

周奇紧张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会在他嘴边反复咀嚼、脑内再三回旋，还伴着明显升高的脸颊温度。可方才带着东北味儿的回答好像没留下任何痕迹，替代它占领脑子的是去年狠狠突击过的某种方言。

 

“俺……俺不知道。”

 

彼时监视器下回看这段，导演盛赞他感情处理细腻，把剧中人的天真和迟疑演活了，还带着股来自他本人的机灵劲儿。

 

“怎么看怎么喜欢。”导演好像是这样说的，边说边赞赏地拍了拍他肩膀。

 

“怎么看怎么喜欢，”丁禹兮也是这样说的，语气带了点善意的揶揄，“这不废话吗王导，谁不喜欢我们小周老师。”

 

边说边大力拍上导演的肩膀，头却扭向周奇，圆眼睛黑亮亮，狡黠地眨。

 

于是周奇知道，他发现那段戏的秘密了。

 

两人私下对戏时，这句台词并未设计成如此鲜明的迟疑。是刚刚在戏中，觉得耳边流水声恰到好处的轻快，身侧树影恰到好处的斑驳，眼前人恰到好处地被午后阳光偏爱着——于是恍神刹那，成就了恰如其分的一秒迟疑。

 

在认识周奇的人看来，他绝对是个乐观又主动的小孩。快乐小狗嘛，面对每一次相遇和新的情感链接，都会葆有初生一般纯粹的向往。

 

周奇自己本来也是这么觉得的，想要就争取、喜欢就表达。可掩盖在角色之下的、似乎是属于他本人的迟疑露头那刻，他一边觉得大概自己太过敏感，一边觉得好像勇气真在流失。

 

“丁！禹！兮！你还敢拍我！谁让你扔道具的？破坏环境知不知道？”

 

没等细想，思路就被秒变气急败坏的导演打断。

“王导呀您别生气，情之所至，情之所至。我马上去给您捞上来。”丁禹兮扭头就跑，明明妆造精致，愣是演出了被数落得灰头土脸的感觉。

 

周奇看到后，福至心灵地笑开。哦，只是剧中人情之所至——果然是自己太敏感。

 

04

 

所以周奇仍旧在当那个打直球的快乐小狗。

 

夏天，丁禹兮请客全剧组，周奇站在摊前用蹩脚的粤语吆喝“靓仔请大家饮奶茶”，收获丁禹兮关于“多语言能力者”的夸赞。

 

秋天，剧情进展到复杂时，丁禹兮拉着他们一遍遍提前走位、商讨演法。周奇站在他右侧后方，冲着与自己更相熟的同组演员挤眉弄眼，又指指十点钟方向的丁禹兮。意思是他说得对，咱们好好配合。这才成就许多并不怎么费力就达到好效果的一镜到底。

 

冬天，丁禹兮抱来羽绒裤，周奇一直贴身穿着，逢人便夸丁禹兮大好人。扭头看到当事人无奈地笑，遂把握在手里的暖手宝递给他，然后状似无意地离开。留下围观群众关于“投我以木瓜”的吟咏。

 

春天……可惜他们没能一同见到春天。原以为漫长无尽头的剧组时光转瞬就要结束，通告单与2022年的日历一起、被打薄至一目了然的几页。周奇紧迫感突然加剧，没话找话地同丁禹兮说起毕业大戏的事。

 

丁禹兮说自己曾有过两次毕业大戏，一次是学校里的，一次是节目中的。它像一个阶段的结束，是给自己与关心自己的人的交代。

 

“要好好准备的，但也不用太焦虑。我们奇奇在哪里都能大放异彩。”

 

彼时丁禹兮已经喊他奇奇，嗓音清亮抓人，甚至带着点与生俱来的江南婉转腔调。

 

于是周奇想到，他们其实也没有一起看过雪。

 

遗憾太多不差具体的哪一个，可话题到此，于是周奇顺水推舟地打出最后一个直球，是问丁禹兮，你能来看我的毕业大戏吗？在来年春天。

 

丁禹兮毫无迟疑地答应。太过理所当然，反倒像敷衍。

 

这种临别前的邀约与许诺其实都像敷衍，对于多年老友尚且如此，何况他们这种只有百余天因缘的同事。

 

周奇以为自己没有当真，可长达十天的毕业大戏演出里，没有一天他不在幻想，下台后能看到那双久违的黑亮眸子。

 

每天谢幕后他都会第一时间想要取下那个丑极了的头套，动作之迅速甚至被道具组误解为嫌弃劳动成果，狠狠耳提面命一番扮丑也是我们敬业的一部分。

 

周奇动作不停地解释我没有，道具组在一边抱臂冷笑说信了你的鬼。

 

在听到场控关于今日后台来访人员的汇报后，周奇动作停下，嘟囔一句“我就说我没有吧”，然后顶着头套与来访的家人朋友畅谈一番，做最后一个卸妆的人。

 

最后一天依旧如此。道具组等着收走他的头套，看着他妆面卸净后一副老神在在完全不着急的样子，近乎费解地问，“周奇，为什么呢？”

 

是啊，周奇想，我是为什么呢。

 

05

 

为什么会记得那个互相敷衍的、客套话一样的邀约呢？

 

为什么既然记得、又已经打了四舍五入三个季节的直球，却连问一句对方哪天有时间来都没勇气了呢？

 

甚至明明他与丁禹兮并非形同陌路，甚至聊天称得上频繁。年后初春，他毕业大戏进入冲刺阶段，丁禹兮一档旅行综艺开始录制。

 

在北京生活这么多年，周奇从未产生“困居”于此的想法。可今年春天却前所未有地想要走出北京、到各地看看——却显然不能成行。

 

他从未与丁禹兮说过这种感觉，丁禹兮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的，为他发来全国各地的春色。在黑暗中跋涉至地球深处，去找一汪名为“翡翠之心”的翠绿的湖、追到某个罅隙漏下来的春光；华山之巅仍有风雪，但琴音袅袅、与深空中背向太阳系的旅行者一号高山流水、合奏成款款春意；布达拉宫的色泽勾勒出藏地的春，又绵延至尚且荒芜的土地、与云影波光的巴松措。

 

「哇好漂亮。」

 

「你们是追星还是追春？」

 

周奇在排练的间隙飞速打字，又在下一次休息时看到一连串的新消息。

 

「都追的，奇奇。」

 

「看，星星！」

 

然后是头顶星空的切片。一张原图，一张用不同颜色的画笔耐心标出有名的可辨认的星座。

 

周奇几乎能想到，做这件事时的丁禹兮是怎样的一种神情。专注到眼球都更加黑而深邃，成了能把人吸进去的黑洞——就像那些共度的季节里，专注望着自己时的样子。

 

那种神情明明危险，可周奇大概对全宇宙都赤忱又向往。于是心甘情愿被吸进黑洞，觉得一睹奇点的奥妙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想着想着，抱着手机，不自觉笑起来。被一边的室友发现，“怎么了？陷进去了？”

 

周奇先点头、又摇头。推他一把，笑骂道胡说什么呢，我搁哪儿陷。

 

心里想的却是，再等等，等到毕业大戏他来时，就在北京的春夜里表白。

 

06

 

——哦，原来是因为这样的心思，才把敷衍当邀约，又不敢问关系近到明明已经能随意聊起天南地北闲事的人，什么时候来看我的毕业大戏。

 

反应过来时，已经在毕业大戏后的庆功宴上。

 

不知怎么的就突然卸力。周奇想，虽然自己一厢情愿地将丁禹兮的行为理解成违约，但在丁禹兮看来、或许本来就只是同事之间相互客套的戏码——客套嘛，这人最在行了。

 

又想，既然自己不会问他为什么不来、就像不会问他什么时候来，那能确定的就只是“他没有来”这个事实。

 

足够了，足够意识到一切皆迟。

 

周奇情之所至地借酒浇愁，不过一个杯底的量，就醉倒在觥筹交错里。

 

早已记不清之后发生了什么，脑子里只有饭店屋顶折射光线的琉璃灯盏，炫人眼目。

 

第二天清早醒来时，如果不是宿醉后的头痛，还有看起来像是摔了一跤的胳膊、腿上的淤青，周奇甚至要怀疑昨天自己根本没有出过门、毕业大戏最终场延期、自己那点小心思还未被时间判官手上的锤敲碎。

 

可是判决来得猝不及防，而判官分明就是他自己。

 

——打开微信处理消息之前，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置顶聊天。虽然没有新消息，但最近一条显示为5秒的语音。是他没有印象的交流片段。

 

点进聊天框发现甚至是自己发给对方的。

 

又一听，直接晴天霹雳。

 

是他一字一顿地说，“丁禹兮，我不喜欢你了。”

 

是“不喜欢你了”，不是“喜欢你”、甚至不是“不喜欢你”。“不”表否定，“了”是完成时，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曾经喜欢你、但现在不喜欢了。

 

非常好，直接一键完成了从表白到分手的全过程。

 

好在周奇被吓清醒的同时、脑子也重新运转，想到昨天同学们调侃说四月一号的收官场，怎么听怎么不是真的收官场。

 

于是秒发一条消息过去——“昨天愚人节大家玩游戏，我输了乱发的，别当真。”然后把手机一扔、准备下床。

 

无暇纠结喜欢、曾经喜欢、不喜欢了哪层意涵是“乱发的”，因为四肢百骸的疼牵动神经。

 

07

 

周奇在2023年春天有两个愿望，一个都没实现。

 

第一个是希望丁禹兮来看他的毕业大戏，破灭于4月1号收官场。第二个是希望能参加院队春季篮球赛，破灭于4月22号比赛当天、发现自己摔的那跤还没痊愈时。

 

他问过室友无数次，自己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摔的跤，怎么就寸到不显山不露水、只是青一块紫一块而已却快一个月了还没好。室友也无数次回答不知道，你那天晚上除了比平时话少一点之外完全就没异常，我架着喝多了的人出饭店门的时候，你还在前面端端正正地走，低头看路的工夫你就顺着台阶滚下去了。

 

“还好台阶儿就那么两三级，不然你现在就得老老实实在医院当蘑菇，别说打比赛了，课都上不了。”

 

末了不忘调侃一句，“小周奇啊，爸爸试探过你的酒量了。答应爸爸，以后别再喝了，啊。”

 

“滚——”周奇白眼几乎翻上天际，又没什么可辩驳。只是拿胳膊肘杵了一下室友，就感觉筋骨又钝钝地疼起来。

 

夜幕降临时篮球赛开场，全校同学大概都去体育馆加油助威了，校园空荡荡。周奇腿脚实在不方便，整个人懒洋洋地不想动，干脆侧趴在课桌上、看窗外天空。

 

视角并不算好，但因为教学区光污染不算严重，还是能看到零散几颗星星。

 

周奇身边的人皆无观星爱好，除了丁禹兮。所以他并不认识星座，所以他在此刻又想起、只是想起丁禹兮。

 

想起丁禹兮在毕业大戏开演前两天，又给他寄来赛博明信片。这天的明信片是南迦巴瓦峰的日照金山、还有一如既往的两张星空图片。

 

「听说看到日照金山时许的愿望都能实现。」

 

「隆哥说他们之前看到过火流星，我好羡慕。」

 

彼时周奇正在试妆，被往脸上乱涂乱抹。周围同学一片怨声载道，“一定要化成这样吗？我们是有什么必须要扮丑的kpi吗？”

 

“对啊一定要画成这样吗？那丁……那那谁来的时候看到的我岂不是……”周奇在心里这样想。

 

「都看到日照金山了，就不用对着流星许愿了呀。」手下不停地打字。

 

“行了啊行了啊。你们看人家小周奇，怎么就这么配合。”老师到化妆间检查进度，听到同学们的抱怨，拍拍手说道。

 

周奇骤然按灭屏幕，心虚地哈哈两声，注意力投入人声鼎沸处，无暇去想对面的人许了什么愿望，又为什么想看火流星。

 

所以他自然不知道，如果不按灭屏幕，自己会看到系统显示那边的人反反复复“正在输入”，最后却一句话也没有发过来。

 

08

 

“早知道我也对着星空把愿望许下来了，”周奇百无聊赖地看着越来越暗沉的窗外天空想，“虽然没有流星。就算有流星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我可是理性的唯物主义者。”

 

思绪被手机震动拽回现实，是之前为了看懂丁禹兮照片里的星座，特意关注的观星博主的推送。

 

“天琴座流星雨特别直播。”

 

他鬼使神差地点进去，听到主播正在介绍，说天琴座流星雨流量并不算大，但是亮流星和火流星多。只要耐心等待，一定能够看到。

 

想什么来什么这件事，在四周阒静的晚间、人们本就比平时脆弱的时候发生，的确给周奇坚定的唯物主义思想带来了一定的冲击。表现为他把手机摆在窗前，真的想要捕捉到现实里、或者直播中的某颗流星。

 

但或许天琴座流星雨的流量实在偏小，又或许极大本就要等到后半夜，周奇看得昏昏欲睡，也没有等来哪怕一颗。但半梦半醒间好像听到丁禹兮的声音，稍微清醒一点——周奇心想他可真是害人不浅，入梦来就是为了扰人清梦的。

 

环顾四周，窗外蛾眉月早早落下、地面路灯昏黄，映衬得教室内白炽灯亮得有些过分。周奇眨眨眼、被迫站起来，艰难活动着仿佛已经锈蚀的关节、想要走到门口关灯。

 

走路的档口撇了一眼屏幕，发现弹幕骤然增多，各种各样的愿望几乎要填满上半个屏幕。

 

——刚刚出现了今晚的第一颗流星。

 

周奇顿觉可惜，暗道一声就差一点，微信消息框却弹出来，是丁禹兮发来一张图片。

 

点开看，惊讶发现是和他基本一样的直播界面。只是截图里的群星之间，赫然有一道拖长尾巴的白色细线——是颗流星。

 

又一条消息弹出来：「今夜的第一颗流星！」

 

周奇不敢再错过分秒，边切回直播界面、边走至门边，却还是在按灭吊灯的前一秒、鬼使神差地透过门上的窗子向外望了一下。

 

看到的并非一片黑暗的走廊，而是一个正靠门站着的人影。

 

是他近一个月前的毕业大戏时，左等右等也没等来的人。也是刚刚猝不及防给他发来第一颗流星的人。

 

那人来了大概有一会儿，走廊上的声控灯都灭掉。他就是这样站在与自己一墙之隔的黑暗里、看着今晚的流星雨直播的。

 

直播间画面亮度偏低，只够映出他的半张脸。于是周奇看到那人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灭灭、又明明。

 

是他切到别的界面，于是眼睛被骤然变亮的手机屏幕映亮。

 

09

 

下一秒周奇手机又震动一下。害怕惊扰门外的人，周奇猛地把手机按向心口，灯也不敢关掉，迅速找了个门外人绝对看不到的死角站定。

 

——却是和那人隔着门板背对背了。

 

他关掉震动打开微信，是那人发来一条解释。

「今晚天琴座流星雨极大值。」

 

周奇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就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丁禹兮。所以只回一个单字「好」。

 

周奇又切回直播间，想到愚人节转天一早他关于“不再喜欢了”的解释，丁禹兮接受度似乎十分良好。之后两人依旧称得上密切地联系着，仍旧是丁禹兮给他发来一条一条、不同地点的春景与星空。

 

福建、上海、广东，虽然不能划动聊天记录重温，但他清楚地记得丁禹兮这近一个月来的动线，是在南国来来回回。

 

就像自己每晚辗转现实与梦境，梦里自己被困在杨絮柳絮肆虐的那几天，不戴口罩、引发一轮又一轮惊天动地的咳嗽；一次又一次给自己、也给关心自己的人一个满意的汇报演出；下台时与亲人、与各个阶段的同学朋友畅谈，好像从小到大认识的所有人都来看自己的毕业大戏、哪怕自己并未向他们发出邀约。

 

梦里毕业大戏永远走不到收官场次，于是自己永远有等待的理由。

 

像是某种保护机制，又或者冒着被封禁的危险也要利用的bug。

 

就像此刻，周奇停下几乎已形成肌肉记忆的截图，鬼使神差地下滑菜单、点击录屏。

 

——流星的出现实在太短暂，无法预判、看到后也来不及反应。于是每一次有流星出现的截图都只是恰巧提前按下按键的偶然。

 

周奇曾经期待这种偶然，就像丁禹兮刚才遇到的那样。

 

但他最近的运气似乎并不算好。事业青黄不接，只能靠毕业大戏、或者纯粹自我努力慢慢消解，来把自己拉出与丁禹兮共度的、越沉溺越不想抽身的三个季节。

 

可能大脑发觉他的放不下，于是造梦以做补偿。

 

他发觉自己的几百张截图里也没有出现过一颗流星，于是干脆按下录屏键，换个没有风险、不会错过——只要肯等的方式。

 

而后，周奇放心地把全身重量交付给身后的门板，侧头看了一眼，走廊仍旧一片漆黑。他甚至错觉体温与心跳能顺着门板传播，比如此刻，他知道丁禹兮仍在门后。

 

10

 

屏幕与视线同时捕捉到第二颗流星划过时，周奇没忍住小声惊呼。又因为动作幅度大了些、牵动筋骨，疼得声音没有收住。

 

另一侧门板上的热源似乎马上就消失，周奇听到敲门声响起，伴着显然焦急的语气。

 

“奇奇，你怎么样？”

 

绝望闭眼，周奇避无可避，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地回答，“没事，就是腿麻。”

 

“你往后站一下，我进教室找你。”

 

周奇错愕一瞬，想着这人怎么知道我在门后——转念又想，分明是自己在明、这人在暗，恐怕自己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就已经被他发现。

 

阴险，实在阴险。

 

却动作比脑子快地后退几步，开门把人放进来。

 

“没事吧奇奇？”

 

周奇设想过很多次再见到丁禹兮的时刻。场景不同、他的处理精细到眼波流转的小动作，各不相同。

 

总之一定是在昏暗处，可以隐藏自己想隐藏的情绪，又表现自己想被丁禹兮看到的那部分。

 

譬如在后台。自己来不及摘头套就遇见他，看似正经地说一句“见笑了，剧情需要”，用敬业消解尴尬。或者匆匆忙忙把头套摘下后迎面撞见他，动作相对较慢地抬头、视线也从下到上状似不经意地扫过，营造一种氛围感，消解虽不丑陋但出了汗、多少有点狼狈的自己。或者最好的，等到卸完妆清清爽爽见他，春风吹动鬓角、让两人身上的沐浴露味道交融，自己勇敢地给出一个拥抱，一如拍戏时那样，然后说好久不见、还挺想你的。

 

可他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在此刻，没敢关的白炽灯把两人毛孔都照得分明、真实面目毫发毕现的此刻。

 

他的录屏还没停止，手机在手里攥得久了、加之直播和录屏都在开着，烫得仿佛去年冬天交付出去的暖手宝。

 

可是此刻没人需要暖手宝，更何况是一台算得上私人物品、绝不能轻易给别人看的手机。

 

周奇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口罩可真是个好东西，可惜此刻他又没戴。

 

又想怎么历史重演，自己的每次迟疑都被同一个人看到。

 

又发现录屏还没关，手机内存告急收不到微信消息可怎么办——哦不对，害怕错过的微信消息的来源就在自己眼前。低着头对着手机也不知道在干嘛。

 

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呀，丁禹兮。

 

周奇在心里小猫撒娇一样地问。

 

下一秒丁禹兮把他的私人物品手机举到周奇眼前——屏幕上的内容一览无余，又是一颗穿越众星而来的流星。

 

“奇奇，第二颗。这次不是录屏，是我自己截图到的！”语气急切，甚至忘了他们其实四个月没见，明明应该需要一声问候的。

 

11

 

丁禹兮常开玩笑说他这辈子就是来给公司当牛做马的。最开始的时候没什么通告，歇班期间来公司当前台小哥，后来通告多了，连几小时属于自己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吐槽是吐槽，但他其实不怎么在乎。人嘛，不就是要工作。只有工作才能体现个人意义嘛！

 

就此问题，他也早在2019年春天就同饰演欧公的前辈交流过。前辈说你说得对，但生活也很重要。看我们单位的小孩儿，边演戏边上学备考，还能得空去迪士尼玩，这多开心。

 

笑得满脸慈爱。

 

丁禹兮好奇是什么小孩儿这么厉害，凑过去看前辈给他展示的照片——果然有被可爱到，一看就是非常讨人喜欢的、充满灵性的小孩。

 

但可爱归可爱，他还是坚决站稳立场，工作就是要无条件放在首位的。

 

前辈说你还年轻，等那啥了就知道了。

 

他问哪啥，前辈只是笑而不语，“嗨，到时候就知道了。”

 

一晃四年过去，又到春天。丁禹兮的吐槽真变得多少有些咬牙切齿。

 

他发誓他从来没有忘记周奇关于毕业大戏的邀约，但是旅行综艺与江苏开机的新戏像是紧挨在一起的rap词，单押、只有两句，所以不能放弃任何一个。

 

他也和公司争取过很多次，能不能在十天之内给他一次回北京的机会——哪怕下午回、晚上就赶回剧组——结果统统失败。

 

所以继周奇成为“你想和谁一起旅行追星星”这个问题的答案的具象化之后，周奇的毕业大戏又成了丁禹兮遗憾的具象化。

 

一起录综艺的理工科嘉宾说，理性的人不能祝你愿望都实现，但至少能祝你看到流星的时候都来得及许一个愿望。

 

丁禹兮认真问他量变引起质变的道理在许愿这方面是否有效。

 

嘉宾听完后恨铁不成钢地说，“丁你清醒一点，前者属于哲学，后者属于玄学。”但彼时嘉宾正与爱人通话，被爱意环绕的人心也软软，又补上一句，“但也有人说科学的尽头是哲学，哲学的尽头是神学。牛顿和爱因斯坦晚年都转向神学了——所以万一呢。”

 

丁禹兮心比他更软，当即信了，在准备后天去看日照金山的同时，也对着星空许愿，甚至试图在流星雨到来的周期以外、找到一颗可供许愿的流星。

 

丁禹兮虽早听闻周奇其人，却因为并不相识，实实在在地错过了周奇升学的那两年。而未来的几天里，他又将要错过周奇的毕业大戏。

 

所以他想在一切可供许愿的机会里，许愿周奇毕业大戏一切顺利、一生平安顺遂。

 

——单独一次的愿望不一定能实现，但如果同样的愿望许下无数次，那是不是就可能有某个心软的神听到、帮他实现一下呢？

 

离开西藏前，他真的看到了日照金山，又在每一天的晚上、哪怕剧组里光污染严重的晚上——找一片最暗的空地，对着星空许愿、拍照，再把照片发给周奇。

 

丁禹兮是想要与一个人重逢。追春、追星时总不由自主会想到的人，也是他所有愿望指向的人。

 

12

 

收到周奇发来的那条“不喜欢你了”的语音时，丁禹兮正被综艺录制现场嘈杂的背景音包围，但还是瞬间识别出了话里不同寻常的醉意。

 

他其实有的时候会想，自己对周奇的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爱。与久仰大名的小前辈相识时的亲切，遇到演技可圈可点的演员时的惺惺相惜，或者乐于见到周奇眼中一片赤诚的崇拜，与三个季节都有他站在自己身后右侧的熨帖，甚至于自知不可能但又忍不住想的戏内戏外不分——这些好像都足够他对周奇念念不忘，又都不足以支撑起那种名为“爱”的感情。

 

可周奇对他说不再喜欢的那刻，他对周奇的感情真正攀登上那座名为“爱”的高峰。

 

丁禹兮从小身体就不算好，大病没有、小病不断。性格也并不算阳光，普同一等的礼貌隐含的是不在乎任何人的冷漠，偏爱只属于自己饰演的角色。

 

于是他对爱的理解是小时候打点滴时的计时器，理性精准的提醒、让他免于生命危险。对爱人的想往是自己从未成为过的科学家，理性的、助力对方事业开展的、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

 

他没想过会有人担心他打点滴的那只手冷，于是用自己的手把他的手近乎笨拙地全部包住，以源源不断的热意，让他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活着、而非不死。

 

他亦没想过自己身上会产生那种不顾一切的非理性——是想要放下手里的工作、不计代价地马上回到他身边，甚至于想到可能会失去、那么干脆把人锁起来算了的冲动。

 

他把手机扔给助理，走到人群中、大灯下，又莫名其妙叫醒旁边正在闭目养神的嘉宾聊天，满脑子搜寻最烂的梗、拼成叫人忍无可忍的冷笑话。

 

直到收获相熟的嘉宾一句“你有病啊”，这才暂时从无法抑制的、抛下整个节目组、马上买票飞北京的冲动中解脱出来。

 

是啊，我就是有病。丁禹兮满意离开，紧握的手里满是冷汗。

 

惊心动魄。丁禹兮站在自己方才差点跳下去的悬崖边想，原来爱是惊心动魄。

 

他想起那次西藏之行，由于身体不好，于是他在高海拔区成了蹦得最欢的一个——心安理得不计后果地享受着自己的病态带来的表面优待，就像曾经在组里、没有心地享受周奇明晃晃的偏爱。

 

还好高原予他差点坠落的悬崖，周奇对他说不再喜欢。

 

13

 

可是丁禹兮依旧不够勇敢。譬如，循着教室里的光找到周奇时，他不敢推门就进，非要录屏到十颗流星、或者实时截图到一颗，才敢与周奇碰面。就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用情非浅，给自己一个能被周奇接受、或者能让他心软原谅的失约借口。

 

并不磊落，可楼道里本就一片黑暗。

 

“……什么乱七八糟的矫情词汇。”丁禹兮一边凭感觉按下截图键，制造出自己很忙碌的效果，一边在心里吐槽自己。

 

可是第二颗划过时，门板那侧人的惊呼过于清晰，像是来自耳侧，让他忍不住暴露自己。

 

还好第二颗划过时，他恰好第不知道几百几千次按下截图键——于是他与自己的约定达成、鼓起勇气撞入周奇眼中，哪怕得到一个“真的不喜欢”的答案。

 

但周奇好像被他截图到的那颗流星完全吸引，没有在意他慌乱之下忘记的问候、也没有问他为什么缺席毕业大戏。

 

周奇只是说，“怎么这么巧，能拍到。”

 

“我，我不知道。”上一个夏天的记忆卷土重来，剧中周奇迟疑一秒，监视器前导演不吝夸赞。

 

原来早在那时自己就对眼前人生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借着前前后后那么多音节与动作，说出比导演多一次的、并不那么坦荡的“喜欢”。

 

甚至于更早、或许早到四年前在前辈手机上看到周奇照片的那刻——没来由的眼缘就牵起了缘分最初的线头。

 

世界上所有相关联的事物，其实归根结底都只是巧合。但因为人的存在，因为人骨子里对自己与世界、自己与他人关系的求索，这种巧合总会被人为解读为“缘分”。缘分与爱、与爱人联系在一起时，又叫人心里凭空生出摧枯拉朽的勇气。

 

丁禹兮想到，见到翡翠之心那刻他仿佛听见地球蓬勃的心跳，离开华山之巅时旅行者一号好像冲他遥遥挥手，藏地的春耕仪式上，他其实也用十个词、虔诚许过愿了。

 

于是他有些无理地问周奇，要不要干脆一起去郊外看流星雨。

 

14

 

“能看到吗？可以呀。”周奇好像还滞留在怎么有人真能恰巧截图到流星的震撼里——尽管一切巧合都存在发生的比例，但他并不相信这样小概率的事件能被与自己有关的人遇上。毕竟他并不算幸运。

 

筋骨与大脑同样滞涩。只是被丁禹兮牵过手时，四肢百骸都仿佛被稍高于自己的体温熨帖护住，血液重新流转起来、冲开困扰了他近一个月的淤塞。

 

大脑却直到听见丁禹兮哼起歌来，才逐渐恢复运转。

 

彼时他坐在丁禹兮副驾、车正往郊外驶去。

 

车窗外杨絮柳絮被洒水车按下风头，于是青草香混着若有若无的花香在鼻端缭绕。

 

“多少经冬寻常一别又逢春。”

 

他听到丁禹兮唱。

 

“是正逢春！不是又不是再，是正逢春。”周奇固执地纠正——这可是他们认识后的第一个春天呢！

 

丁禹兮笑了笑，并不打算解释那些千头万绪的缘分。

 

“好，正逢春。”

 

 

1.8W+一发完

剧版邱花  ||  希望每个人都有好的以后

BGM 梁静茹—爱久见人心

给花花一个好的结局

后续—夜明珠 

  

  

  

1.

假死是一枝花顶顶拿手的好戏。

  

  

2.

一枝花去刨了邱庆之的坟。

  

  

3.

“你这坟埋得可真远，李饼是生怕你惹的那些人找上门来把你给鞭尸了。”高月之下一枝花看着挖出血的爪子，瞳仁缓缓收竖起来，他抖抖手上和血粘在一起的沙子蹲下身来一刻不停继续挖，他可真想吃了邱庆之，他一定要吃了邱庆之。

  

一枝花没有李饼那么灵敏的鼻子，没法轻易找到邱庆之，他想去揪着李饼的脖子问邱庆之被弄哪去了，但李饼那个正义凛然的样子是绝对不会告诉他的，李饼不想邱庆之也变成猫。

  

就像邱庆之拼了命给李饼找解药。

  

这俩人都是傻子，变成猫有什么不好的，变成猫邱庆之就死不了了。

  

掀开棺材板之前，一枝花小小祈祷了一下李饼没有把邱庆之火化后下葬，倘若邱庆之还算有个全尸，那就是他命硬，倘若他只剩一把灰……

  

那这夜里的风一吹，就扬出几里地吧。

  

一枝花挖了半夜土，心里窝的火没处撒泄，聚了力气一脚踹翻了邱庆之的棺材板，被带起的尘土扑簌簌掉下来，掉在棺材里保存完好的人的脸上。

  

棺材里有胡人特制的防腐香料的味道，熏得一枝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李饼可真舍不得你。一枝花挖累了，撑着身体坐在邱庆之的棺材沿上歪头打量邱庆之。

  

“你说你，从一个小小的奴籍兵在战场上拼死拼活打到了将军的位置，往后多好的荣华富贵都在等着你，你却偏偏给自己逼到了现在这么个，”一枝花顿了顿，他倾身往邱庆之面前靠些，这人长得白净，血也好喝，“这么个含笑九泉的姿势，躺着不好受吧，该起来活动活动了。”

  

一枝花用干净的手背抚开邱庆之脸上的沙土，架着邱庆之的胳膊，把他从地里抗了出来。

  

一个死人，一个罪人，神都里已经容不下邱庆之和一枝花了。一枝花自己倒是好安顿，自从被邱庆之从棺材里放出来他就东躲西藏神出鬼没惯了，那些野兽是怎么活的他就是怎么活的。

  

可是如今不一样，一枝花揽好邱庆之防止他摔倒，他还带着个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的大男人，他得让邱庆之好好休息好好养伤，他得找个没人能打扰他们的地方。

  

已经很久没喝过人血的一枝花也就只比普通人强那么一点儿，他弄不到马车，干脆扛着邱庆之慢慢走，抗累了他就背着邱庆之。

  

夜色薄雾之下，一枝花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泞土上，可能是他觉得不热闹、不好玩，便自顾自说起了话：“我刚见你的时候，生气你为什么不怕我，你的血甜，我太饿了，只想吃了你，可你不想要长生不老，不想要无上的力量，不相信我是神，我没办法用这些诱惑到你，你怎么能和那些人都不一样呢？怎么不一样呢？我才不信，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招？是人，就有弱点，是人，就有欲望，你的欲望是什么？我在石棺里躺太久了，跟你可不一样，”一枝花提高声调炫耀道，“我是活着被压进去的，很多很多年，我憋死了又活过来、憋死了又活过来，一次、两次……刚开始我还数来着，厉害吧！”许是夜里风太凉，吹过一枝花后颈的汗时让他打了个看不出来的哆嗦，他的声音矮了下去，“石棺小小的，矮矮的，我坐不起来，只能在里面躺着。很黑，很冷，我喘不上气，爪子都磨破了也出不来。每次濒临死亡之前我都想，下一次睁眼一定要出去，我要把那些人都杀了，我要把他们剁碎了喂野兽，他们都得死。”一枝花声音落寞，活得嚣张任性惯了，他已经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了，“可是我想死了，我为什么死不了？石棺里全是血腥味，是我被石头磨伤流出来的血，手骨都露出来了，就跟我被扔进克克奇尔洞穴那天看到的骨头一样，只不过我是新鲜的，湿漉漉的还连着肉，可我就是怎么也死不了。我是神。”

  

一枝花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被人撵过打过，像过街的老鼠夹尾求生，从烂泥里挣扎出来，他跑啊跑，跑啊跑，背上突然就多了一个人的重量，他便跑不了了。

  

前头的路一望无际，身后又是不停追赶的深渊，一枝花不能停下来。

  

郊外的风吹起来像兽叫，圆月浮浮沉沉，云纱影影绰绰，一枝花独自喃喃的声音弥散进了树林里，背上只有沉沉的重量，没有人回应他，树叶忙着借风催长，叶脉里便嵌进了一枝花无人知晓的过去。

  

  

4.

于是我开始害怕死亡之后又一次睁开眼睛，开始害怕明天再也无法到来，却又害怕明天一次次如约而至。有时我分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做了梦，梦里克克奇尔把我撕咬得肚皮翻露，五脏六腑翻搅着落了一地，我的眼睛涣散了，尸体毫无声息。

  

这一幕如此骇人，我却感到一丝解脱，我竟然还会想，克克奇尔还挺挑食，它不吃内脏。

  

我想好好活着的，可我没法好好的活着了。

  

子虚国是一座小国，和这个国家的名字一样，弹丸之地，不过吹灰之间便能被人化为乌有。

  

想亡灭这样一座小城池实在是太简单了，简单到不需要被人攻打，简单到不需要烧杀劫掠，简单到，只需要一个昏庸的国王信奉并圈养一头凶兽。

  

以前是没有奴隶营的，最早的国王下令每户人家都要贡献一个成人来侍奉克克奇尔，很多人在逃跑的路上被军队抓回来，他们被扔在牢营中看管起来。他们是子虚国最低等的人，做着最肮脏苦累的活计，一代一代的国王传位下来，牢营慢慢演变成了奴隶营。

  

军队不分青红皂白，无论是犯人还是好人，只要笼子里的人不够了，他们就去抓人充数。平民百姓，是这个腐败封闭国家里最大的受害者。

  

从奴隶营里逃出来的我变成了人人害怕的模样，就连昔日日日盼着我回家的母亲也对我弃如敝履横眉冷对，她浣衣的棒子常年浸水被泡透了，一棍棍打在我身上发出斧头砍剁猪骨的声响，我不敢看她，连连躲退，心脏在踩不稳的步子里揪成一个干瘪的枣核……

  

母亲，你真的忘了我吗？

  

母亲面目狰狞，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母亲，我被她追打跌进秋末寒冷刺骨的河水之中，哗哗皲皱的倒影里，我看见自己已经泛绿的眼睛。

  

母亲落荒而逃，我再没有母亲了。

  

人是群居动物，我不是怪物，我也是想好好活的。

  

可温饱是纠缠我撕烂我的、会把我吃掉的问题，我不能去有人烟的地方，他们会高举锄头犁耙，狠狠凿在我身上，我拖着残破的身体在地上慢慢爬，眼泪一颗颗砸进土里，当我爬远去时，眼泪就被无助的血迹掩盖了踪迹。

  

彼时我常常失去反抗的能力，只知道自已的伤口会奇迹般长好，昏死过去会像睡了一觉般清醒过来。

  

我在一无所知的时候，就已经生生死死过很多次了。

  

规于童真和少年之间的那股趾高气昂的自傲，是好一把伤人的利剑。

  

十来岁的孩子不是家里能管住的时候，纵使妖怪的异闻传遍了大街小巷，他们仍会聚成一群吵叫的鸦雀不断追杀我的行迹。他们揪我的头发，扒我的衣服，用烧过的铁往我身上烙，他们矮矮的瘦瘦的小小的，像是阴魂不散索命的小鬼纠缠我。

  

计谋成功的欢声笑语盘旋在天边，他们围着我转圈拍手称快叫好，像是进行某种古老的祭祀活动，我双目失焦躺在地上，耳鸣之中浑身发麻，感受不出自己又缺少了哪块皮肉。

  

在某一瞬间我决定不再躲藏，杀人的快感让我痴迷，喝人血、吃人肉，为了维持人的状态不被当成怪物，我最终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怪物。

  

有了正确的食物，我体内克克奇尔沉睡的力量逐渐觉醒，我恨这个国家，我恨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国王，我恨他们所有人，是他们让我长出爪子和尾巴，是他们让我被人人喊打，是他们把我变成这样的！

  

一切都是他们的错！

  

一切都是他们的错！

  

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

  

他们的尸体被我吃的吃、扔的扔，摞到一起比克克奇尔洞穴里的骨头还多，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是他们活该！

  

我站在尸堆上看他们朝拜的模样，受人敬仰的感觉可真好。

  

可我错了，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们要长生、要年轻，要吃克克奇尔的骨头还要喝我的血，我刚被供奉成为神明就被拉下神坛，成了笼子里被日日放血的家畜。

  

我恨这个世界！我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

  

活着没意思的，一点儿也不好玩，一日一日尽是日头对我的凌迟，没有人知道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

  

那种让人抓狂，又无可奈何的滋味。

  

直到……

  

你出现了，邱庆之。

  

你出现的，有点晚。

  

你在黄沙峪来去自由意气风发好生威风，我看得出来你注定不平凡，我更想吃你了怎么办？

  

可你竟然敢把我往流沙里带！我讨厌你，邱庆之。

  

我长相怪异，你却不怕我，你真有意思。

  

我无聊太久了，是该找个人陪我玩游戏了。

  

我就叫一枝花，我们一定会，后会有期。

  

  

5.

一枝花赶在黎明升起的时候带着昏迷不醒的邱庆之来到了陈家村，他没去村子里面，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邱庆之挪到陈拾的树屋上。

  

“但其实我不叫一枝花，”一枝花筋疲力尽，没有多余的力气把邱庆之送到床上，干脆挨着邱庆之和他一起躺在地上，“几百年了，我早就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我怕你忘了我，看着地上的小花像我身上的疤，就随便编了个名字给你，没想到一直用到现在。”一枝花侧身看着邱庆之，应该是一路颠波，他的体温给邱庆之沾染了去，邱庆之的面庞已经隐约有点血色了，一枝花性子急，觉得邱庆之现在就应该站起来和他打一架，掐着他的脖子问为什么自己还活着才对，“我往你嘴里滴血了呀，怎么还不醒？你该不会是早就醒了但是自己不想走路才不睁眼的吧！”

  

四周寂静无声，晨光爬上山里的树梢，渐渐有虫鸣的声音被唤醒，但依然无人回答一枝花。

  

一枝花无可奈何地垂了脑袋，落寞地把邱庆之的胳膊摆横，塌腰变回猫身，脑袋窝在邱庆之的胳膊上，“你可真沉，我都快被压死了，用你的胳膊当枕头，就当是你答谢我了。”

  

一枝花不敢睡得太沉，他怕邱庆之醒了一巴掌给他扇到树底下去，他趴着的姿势换了又换，最后竟然趴到了邱庆之胸口上。

  

橙黄的大猫一看就没有主人，他的毛沾了土还打了结，爪子没人剪，邱庆之衣服胸口的布料已经被抓勾丝了，这猫眯一会儿眼睛就会突然惊醒，耳朵竖起来警惕地看着周围，确认没有危险才低头看身下的人，然后缓缓矮下身子，重新睡去。

  

昏昏睡睡的一枝花似乎和邱庆之一样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他不确定这是来到树屋的第几天，有时醒来是黄昏，有时醒来是正午，窗子外的村落时常传来袅袅炊烟，饭香飘出几里远，一枝花馋，迈着猫步走几下便回头望望邱庆之，尾巴耷拉着，耳朵也耷拉着，最后一狠心重新跳回邱庆之胳膊里。

  

他又不是能被饿死。

  

无聊时一枝花会看窗外的鸟解闷儿，它们飞来飞去无忧无虑，世界之大任意为家，竟比他这只大花猫活得潇洒自在。

  

树下的草丛里传来异动，一只箭穿枝而过射中了鸟的翅膀，鸟失去平衡落在树屋的窗台上。

  

一枝花跳起来叼起还在挣扎的鸟，顺着窗框向下看——陈七。

  

陈七恰巧也在往上看，“你是哪家的花狸子？怎的在陈拾屋里？”

  

一枝花把鸟丢给陈七，转身变回人的模样坐在窗棂上装腔拿调道：“好久不见啊，一只眼！”

  

“是你！”陈七来不及捡地上的鸟，抽了背篓里的箭对准一枝花就射了出去，他咬牙切齿道，“说！你来陈拾家又要干啥！”

  

一枝花握住迎面而来的箭矢，这么多天终于来了个能说话的人给他解闷，自然是要让他陪自己好好玩一玩，一枝花把玩着箭矢，嘻皮笑脸回应：“你脾气可真不好，是陈拾让我来的！他说我能帮你们猎野物，叫我以后可以住在他家！”

  

“谁要你帮忙打猎了！你快从陈拾家滚出来！”

  

“我就不！”一枝花翻个身从窗口回到树屋里面。

  

陈七看不见一枝花，怕他在陈拾家里捣乱，也顾不得自己能不能打过一枝花，三两下就爬到了树屋上，一落地就看见地上躺着个没声响的人，陈七大惊失色：“你……你杀人了？”

  

“杀人？我在救人！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一枝花玩世不恭往地上一坐，“等他好了，我就走。”

  

陈七看着一枝花幽绿的眼睛，里面明明暗暗，像有什么摧折糜烂却仍勃勃挣扎的东西在生长，苦草一般衰向连天、苦草一般蜷压捱塌，明明知道面前这个人充满危险，陈七却还是忍不住相信他的鬼话：“救人你就让他躺在地上？”

  

“懒得搬了，在哪儿躺不是躺？”

  

没等一枝花说完，陈七就把邱庆之扶起来了，陈七歪头指向床边，示意道：“搭把手啊！”帮一枝花安顿好邱庆之，陈七打量了树屋一圈，疑惑道：“你不吃饭吗？”

  

“我吃人。”说罢一枝花呲出牙齿吓唬陈七。

  

“你！”陈七心里放不下对一枝花的恐惧，总觉得这个疯子什么都做的出来。

  

“你放心，虽然我很久没开过荤了，但还犯不着吃你。”一枝花歪着脑袋看陈七栓猎物的绳子，“刚刚那只鸟给我呗。”

  

陈七把鸟扔给一枝花，转身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背对一枝花说道：“陈拾也说了，你能帮着打猎，你能不吃东西，病人不能不吃东西，病人还得喝药，你要是帮俺打到凶的，俺就跟你分。”

  

一枝花拔掉鸟翅膀上的箭扔到陈七脚边，他心不在焉道：“你需要帮忙就跟我说，如果好玩的话我就去，不好玩的话，我就在这睡觉了。”

  

陈七走后一枝花趴到邱庆之身上自言自语：“你需要吃饭吗？你连嘴都张不开，怎么吃饭怎么喝药？你连我的血，都很难吞进去。”

  

被射穿翅膀的鸟在地上胡乱扑腾，一枝花嫌它太吵，戳破自己的手指抓着鸟的翅膀往它伤口里滴了几滴血，一枝花看着鸟逐渐愈合的伤口又看看邱庆之。

  

血喝不进去，就用其他方法进去。

  

一枝花咬开邱庆之手腕上的皮，很深的口子却没怎么往外渗血，一枝花嫌弃道：“不活蹦乱跳的肉都不好吃了，你现在咬起来像霜打的茄子，到底什么时候醒啊？”

  

一枝花又咬开自己的手腕对准邱庆之手上的口子，刚开始血往外面流，浪费了一地，直到一枝花无聊得快睡过去了，才隐隐约约感受到血液被吸收的滋味，有一点痛，有一点痒，蚂蚁爬过般麻密的触感，扰得一枝花心里毛怵怵的，很是怪异。

  

就像，有人在吸他的血。

  

邱庆之在吸他的血。

  

这么想的话一枝花有点想嘲笑邱庆之了，当初给他血的时候他咬紧牙关一滴不喝，现在生死未卜倒是大快朵颐起来了。

  

邱庆之，你可真没长进。

  

地上的鸟还在扑腾翅膀，拖着身子跳了两下竟然重新飞起来了，它去窗外飞了一圈又落回一枝花腿上，歪着脑袋梳理羽毛。

  

“我是猫，猫！抓鸟吃鸟的，趁我现在还没饿到饥不择食赶紧飞走吧！”一枝花踢腿试图把这只不自量力的小鸟驱赶出去，“你在外面飞，我能看到你的。”

  

鸟听不懂一枝花的话，从一枝花的腿上落到地上，继续梳理羽毛。

  

“那你可就得，当我的口粮了。”一枝花透支太多鲜血，脑袋晕晕的，迷迷糊糊趴在邱庆之胸口，又睡着了。

  

一枝花经常做梦，觉总睡不安稳，这些天他回回梦见自己去敲大理寺的鼓，两个红登登的鼓槌深沉，他举了一遍又一遍，敲了一遍又一遍，那牛皮鼓面起起伏伏，自己的胸口就跟着起起伏伏。

  

旁观视角的一枝花搞不懂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拍拍自己的肩膀问：“你有案子要报？”

  

可梦里的一枝花面色苦痛，哀戚的眉眼里扎了无助和恐惧，他只顾着敲鼓，什么也不说。

  

他大名鼎鼎的一枝花，怎么会落得来报案的地步？他自己本身就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案子了。

  

梦里这个场景一枝花来得勤了，便也不再执着问他敲鼓到底要干什么，只坐在地上等自己醒来那一刻，他只要揉揉眼睛，梦里的一切就能烟消云散了。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今天这鼓怎么和往常不一样？敲得有气无力的，跟几十天没吃人一样。

  

哎，你别敲了，软绵绵的，心烦得很啊！

  

梦里的一枝花不为所动，现实里的一枝花气急败坏。

  

一枝花猛然睁眼，他就趴在邱庆之胸口上，梦里孱弱的鼓声仍然萦绕耳畔。

  

一枝花放空的思绪陡然回收，他撑起身体借着月色看邱庆之，那不是鼓声，那是邱庆之蠢蠢欲动的心跳，那是邱庆之随天上星星一起爬上来的心跳。

  

一枝花喜出望外：“你要醒了对不对？”

  

一定是这样的，邱庆之就要醒来了。

  

为了让邱庆之更快醒来，一枝花几乎天天咬开自己的手腕放血，邱庆之的伤口被撑开了胃口，日渐像一条喂不饱的虫，贪婪的吮吸着一枝花的皮肉，那些落在地上的血日积月累，渐渐风化成一小摊干褐色的养料，不知不觉间引来了很多树上的蚂蚁。

  

一枝花拖着一只放完血没气的野鹿在夜晚来到了陈七家里，跟他换驱赶蚊虫的草药。

  

陈七从锅里拿出来一只烧鸡，连着驱虫的草药一起给了一枝花。

  

一枝花没要烧鸡，揪着陈七养的兔子吸干了兔子的血，把兔子一扔扬长而去。

  

陈七骂骂咧咧：“俺这是母兔子，留着下崽儿嘞！”

  

山里很快入了冬，许多野物进入冬眠状态，一枝花的瞌睡也越来越多，他经常变回猫身，依偎在邱庆之胳膊里睡觉。

  

猎不到野物的陈七给一枝花带来了棉被和棉衣，却发现他给一枝花驱虫用的药草全在邱庆之身上插着，还有一棵别在邱庆之耳朵上。

  

陈七说山里的行情越发不好了，他们陈氏一族世代打猎为生，这片山头已经快被他们耗尽了。

  

一枝花大言不惭，说想请他帮忙不用别扭，猎物难找才有挑战性，他喜欢玩这个游戏。

  

在一枝花的帮助下，陈七拉着一车冬天平常都看不到的猎物回了村子分发。

  

一枝花问陈七，吃完山了该怎么办？

  

陈七不语。

  

一枝花说你们都没有陈九有胆识，他若还活着，一定能和我玩到一起来。

  

陈七陷入了沉思。

  

山里的雪降了又融，一枝花懒洋洋坐在邱庆之床边，他蓬松的尾巴忘情摇曳，一张俏皮威风的猫脸上竟能看出一些淡漠风霜的神情。

  

有年轻的新鸟和春天一起飞来树屋，一枝花看着窗棂上矢志不渝仍在坚守不愿飞走的鸟，忍不住催促道：“哎！你朋友来了也不走吗？”

  

那鸟懒得回头与一枝花僵滞，扇扇翅膀捉虫去了。

  

  

6.

邱庆之醒来，是在这年丰收的秋天。

  

彼时一枝花刚从村子里围的果园摘完果子，一只花猫悠闲地叼着果篮往树屋走，那只鸟就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个刚好安全的距离低低矮矮地飞着。

  

一枝花把果篮放到树下，猫头一转便开始训斥那只鸟：“山里种东西本来就不容易，你平常啄啄人家坏掉果子里的虫子就算了，怎么连人家种的花都给翻了？那可是他们用来给兽皮染色的花种！”那鸟叽叽喳喳，听声音很是不服，一枝花暴跳如雷，“看我不把你这闯祸的鸟给吃了！”

  

树屋里邱庆之缓缓睁开眼睛，日头的光在树干切割之后挨到邱庆之脸上，久违的阳光让他一时间分辨不出此时是什么情况，他记忆里的画面恍恍惚惚，只知道李饼撕心裂肺喊他的名字仿佛仍历历在目。

  

邱庆之口干舌燥，心中了然，他确实是死过了。

  

僵硬的身体还不能运动自如，每活动一块关节都如同掰碎一把厚冰，凉凉的、硬硬的、针扎一般难受，邱庆之的骨头像旱季里一块块荒芜已久的干裂土地，亟需暴雨的冲刷和击打才能重获韧性，浸润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他应该被泡在水里。

  

邱庆之躺了多久？十年？百年？或者更长远。

  

终于挣扎坐起身的邱庆之从耳朵上拿下来一棵枯草，手腕上鲜红的齿痕一下子就让他明白了这一切究竟是谁的手笔，邱庆之握紧了拳头。

  

窗外传来狸猫吵闹的声音，邱庆之慢慢走到窗边朝树下看，那只威风凛凛的大花猫此时正跳来跳去跟一只青鸟斗得不可开交有来有回，那只鸟被抓掉六七根羽毛，颇有鸡犬升天的即视感。

  

邱庆之把手里的枯草往一枝花头上一扔，那鸟瞅准时机便一个穿云展翅溜之大吉了。

  

一枝花恼羞成怒，头还没转向树屋就开始喊：“陈七你是不是脑子有……”

  

看清楚窗边站的人是谁，一枝花恍惚了一瞬，他胸口似乎有凌迅的河道汹涌出来，冲垮了他的骨头和肉，憋得他喘不过来气，难受得快要呕出一场无法晒化的烈雪。

  

刹那间一枝花夹紧尾巴以雷霆之势逃也似的跑进了树林里，李饼插进他胸口里的那把剑好像并没有拔出来，他奔跑的速度越快，剑就随着风往他肉里钻得越深、抓得越紧，他浑身泥泞般沉重，无名的疼痛让他四肢百骸都打颤，让他莫名其妙想跳进陈拾怀里。

  

可是陈拾离一枝花太远了，他只能奔跑，不停奔跑。

  

邱庆之望着一枝花逃离的背影疑惑不解，跑什么？

  

跑什么？

  

邱庆之拿起一枝花放在树屋下的果子慢慢啃咬，万千思绪百转千回，这里是哪里他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他也不知道，手腕处传来顿顿挫挫的痛感，邱庆之突然觉得自己很饿，突然有一种想让一枝花回来的冲动。

  

李饼在哪里？李饼还活着？李饼的毒是否解了？邱庆之放不下提着的心，林子四处空荡荡的，这些疑问他只有一枝花才能给他解答。

  

邱庆之抱着果篮回到树屋里，他望着窗外已经开始摩挲萧瑟的秋季，万里落叶沾满落寞，一片、两片……

  

日落之前，邱庆之数到第八百四十六片从他面前飘落的树叶，一声鸟鸣拽回邱庆之思索的意识，远处一只青鸟低低的飞着，后面还有一只花猫叼着饭盒。

  

鸟落在窗棂上，猫随后便跳进了屋里，他把饭盒往邱庆之面前一放，自己跑到屋子的角落蜷着身体睡觉了。

  

邱庆之不管一枝花是什么态度，开口便问：“李饼的毒解了吗？”

  

一枝花睁开幽绿的眼睛，阴恻恻盯着邱庆之，他漫不经心摇动尾巴，心猿意马道：“你吃完我就告诉你。”

  

邱庆之不为所动。

  

五年，即便是五年过去了，即便是邱庆之已经沦为一枝花的半个阶下囚，一枝花还是没办法左右邱庆之所决定的事情。

  

过去到现在，在一枝花坚持的游戏里他始终是输家。

  

一枝花收敛了笑意，对邱庆之讽刺道：“你放心，李饼现在活得很好，解药也在他手里，至于解药他吃没吃我就不得而知了。”

  

听了这些话邱庆之紧锁的的眉毛才略有舒展之意，他打开食盒疑惑道：“这附近有人家？”

  

“有，当然有，这可是陈拾的老家，咱们现在就住在他家里呢！他现在有差事做了，天天跟在李饼身边马首是瞻的，可比你这个前将军威风多了，听说他还照顾李饼的衣食起居呢！哈哈哈哈，”一枝花变回人的模样手脚并用蹲着往邱庆之面前走几步，他抬头凝看邱庆之，试图从他脸上察觉到一丝不悦，“你说李饼身边的人是不是很多呀！”

  

邱庆之眼眸低垂，平静得丝毫不起波澜，一枝花的话连给他挠痒痒都不够：“只要他好好活着。”

  

邱庆之越从容不迫，一枝花便越心浮气躁，一枝花似乎铁了心要找点事将人惹恼，他捡起以前不堪的回忆继续说：“邱庆之，你都不知道你死那天李饼有多难受，他跪在你身边哭得泪水汪汪，喘不过气，像要晕……”

  

一枝花没说完话，脖子就被邱庆之捏在掌中，邱庆之眼里怒火中烧，好像下一刻就会把一枝花生吞活剥了，他咬牙切齿：“你再说他一句试试，我看你的牙是又痒了吧！”

  

一枝花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邱庆之，多吃点饭吧，有力气才能给我拔牙不是吗？”一枝花覆上邱庆之发凉的手，微微用力一点一点掰开将其握在掌中，“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

  

这天属实是不欢而散，可他们偏偏又散不开。

  

邱庆之回到床上，一枝花就蜷在地上的角落里，夜里月亮昙明，雾气顺着窗户沉了进来，邱庆之拢了拢被子，地上的某个角落传来了一枝花小小的、匀称的呼吸声。

  

明日便又是明日了。

  

近来一枝花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多，回来的时候身上偶尔沾着血，嘴里总会叼着饭盒，往邱庆之面前一放也不说话。

  

邱庆之问他这些食物是从哪来的。

  

一枝花舔着爪子上的血说是偷的。

  

邱庆之便不吃了。

  

食盒里面饭菜摆放整齐，邱庆之怎么会看不出来不是偷的，一枝花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神经，不吃就不吃，反正饿不死，一枝花便不再去取食物了。

  

一枝花不去取食物陈七反倒坐不住了，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拎着兔子亲自来到树屋，邱庆之和他面面相觑，陈七把兔子扔给角落的一枝花，对着邱庆之讪讪开口：“你是陈拾朋友，俺知道，你伤没好，那大狸子托俺给你找药，这药找着了，他又不来拿，俺不放心，就来看看。”

  

邱庆之瞥一眼一枝花，微微蹙眉，“他托你找药？”

  

“对啊，近来快入冬了，俺们村的猎手都在囤食物，这狸子说帮他找药，他帮俺们赶鹿群。”陈七把食盒递给邱庆之，继续关心道，“你能动弹了，多出去走走，早点好了陈拾那边也好放心。”

  

“什么这个狸子那个狸子的，我有名字，我叫一枝花！”一枝花把吸干了血的兔子甩回陈七脚边，“陈拾不会担心的，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再去打猎，提前通知我就行了，一只眼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先走吧。”

  

“怎么老说俺这眼睛，俺要是两个眼睛都是好嘞还用得着你！”陈七揪着兔子耳朵嘟嘟囔囔离开了。

  

“陈拾不知道我们在这，”一枝花对陈七的驱赶的态度让邱庆之起疑，“李饼，也不知道。”

  

“不知道，”一枝花跳到邱庆之床边，他踩着轻轻小小的步子慢慢慢慢靠近邱庆之，“不过陈拾应该能猜到吧，毕竟在牢里的时候是他说，若我能活着就可以来他老家的，我只不过是，提前来了而已。如果李饼知道你的墓被掘了的话，应该也能猜到我们现在在哪儿吧。但是，”一枝花的尾巴轻扫过邱庆之的侧脸，“你说他怎么不来找你啊！”

  

邱庆之一巴掌横过来一枝花就飞出去二尺远，邱庆之不想和他玩什么破游戏，“你的游戏该不会还在继续吧，我已经没有未做完的事情了，剩下有的是时间跟你耗，我能抓住你一次就能抓住你第二次第三次，我不介意再把你押回大理寺，如果你要逃，最好趁早。”

  

一枝花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他很讨厌邱庆之威胁人的样子，“那个游戏？不好玩，我们现在，玩新的，至于怎么玩，我还没想好，我也不想和一个病秧子玩，好好的把一只眼给你的药吃了，我们再来讨论讨论到底应该怎么玩。”

  

“不自量力。”邱庆之收回目光，他垂眸，眼底金酒杯一般的光泽稀稀簌簌，仿佛下一刻就能盛出酒来，他心有愁结，不知在想什么。

  

一枝花回到自己睡觉的角落，默不作声用爪子捂着自己的肋骨揉，还挺疼，比上次掐他脖子的力气大，邱庆之在康复了。

  

猎户要赶在入冬前多囤些食物，一枝花便越发早出晚归了，他在山里上蹿下跳，陈七喊不住他，玩心大发时会把马上到手的猎物吓跑，很多猎户心有不满却不敢发泄，陈七只好用给邱庆之找更好的药这个借口哄着一枝花去抓更肥更大的猎物。

  

一枝花在林中玩野了，回到树屋还收不回翻天覆地的闹腾劲儿，总把邱庆之惹得跟他动手才肯罢休，久而久之一枝花便能从邱庆之出手的速度和力度来判断他究竟恢复了多少。

  

一枝花在邱庆之手里吃了不少苦头，他没拿捏好尺度那次肋骨都被人用膝盖顶断了，疼得失去身体支撑力，一下子趴在邱庆之身上，鼻息里的药草味云纱萦绕，暖哄哄的，跟心里揣了一颗星子似的，叫他整个人都动荡起来，就那么一瞬间，一枝花飘忽忽起了贪心，却被人反手掀在地上，腰也摔疼了。

  

陈七给邱庆之送药，还得给一枝花找接骨的大夫，忙得不可开交，一枝花说不用那么麻烦，你给我点血喝就好了。

  

陈七去接了碗兔子血，一枝花嫌弃道：“是人血，一点点就好了。”说罢便抓过陈七的手露出自己的牙齿。

  

邱庆之眼疾手快把喝完药的空碗卡在一枝花嘴里，掰着他的下巴训斥道：“你还想害人。”

  

陈七把兔子血放到桌子上，如临大敌般握着自己的手跑了。

  

一枝花把碗拿开，下巴却无法从邱庆之手里挣脱，一枝花愁眉苦脸：“我又不是要他的命，喝一口血能怎么了？”

  

邱庆之见一枝花冥顽不灵，加重了手上的力度，一枝花连连喊疼，直到一枝花说不喝了邱庆之才缓缓卸下力气，但他的手依然没有放下，转而顺着一枝花的下巴往上摸，拇指碾着一枝花微微干裂的唇伸进了他嘴里。

  

邱庆之摩挲着一枝花的牙齿，指肚刮过一枝花口腔里湿热的腮肉，他揉起来像一团刚煮开的棉花般饱满。

  

一枝花合不上的嘴忍不住分泌了唾液，他一动不动看邱庆之眼里黑漆漆的威压，不懂邱庆之又要耍什么花招，只感觉一股怪异的痒麻感从自己那条看不见的尾巴爬上了腰际，拘谨的散不开、挥不去。

  

“你不是要喝血吗？送到嘴里的你不要了？”邱庆之冷峻解答一枝花无法说出来的问题，拇指邀约般点了点一枝花的牙齿。

  

一枝花的舌头试探性动一动，若有若无舔到邱庆之的手指，邱庆之充满威压的眼底竟然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一枝花受到了鼓舞，牙齿咬合，终于尝到了久违的、幸甜的味道。

  

鲜血流过喉管，一枝花听到咚咚咚的声音，那或许是他的骨头在复位吧。

  

一枝花贪婪地吮吸着，一滴血都不想浪费，邱庆之的另一只手悄无声息摸上了他的脑袋。

  

山里猎户打猎到了最后收尾的阶段，邱庆之的身体好了大半，也能出门帮忙了。

  

村里的人对一枝花喜怒无常的脾气已经见怪不怪，看他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猫也没觉得害怕，见他在林里追野猪撵老虎心中只有敬佩感激之意，有活蹦乱跳的小动物都会留着放血给一枝花喝。

  

邱庆之根据村民对一枝花的态度猜了个大概，看来当初在黄沙峪迷路的猫跌跌撞撞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道了。

  

陈七问邱庆之是不是大理寺的人。

  

邱庆之思考一瞬，点点头：“算是大理寺的人。”

  

一枝花坐在远处装好猎物的牛车上翻了个白眼。

  

陈七继续问：“要去大理寺当差，有啥要求某？俺这眼睛……碍事不？”

  

邱庆之意识到陈七在问他一个严肃的问题，认真起来：“你要去大理寺？”

  

“不是俺，是俺们。”陈七踩住地上垂死挣扎的猎物，忧心忡忡，“都说靠水吃水，靠山吃山，俺们这些人世世代代避世不出，这山也好到弹尽粮绝的时候了，狸子说等你好了就走，他不能一辈子留在山里面帮俺们抓猎物，俺们得找别的出路了。”

  

邱庆之开解陈七：“去神都，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做买卖、进大理寺、进金吾卫，或者继续当猎户，天下之大，必有你我容身之处。”

  

陈七有了信心，掩不住笑意：“俺这就跟他们去说！”

  

一枝花若有所思，默默重复邱庆之的话：“天下之大，必有你我容身之处……”

  

你我容身之处……

  

为了答谢一枝花和邱庆之帮忙秋猎，村子里为他们办了宴席。

  

一枝花挨个桌吃，难得邱庆之没摁住他。

  

陈七前院的陈二娘拉过邱庆之的手，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夹菜，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你今年多大了？在神都可有房产？可有婚配？”

  

一枝花看热闹不嫌事大，啃着野鸡腿歪着脖子装腔作势也跟着问邱庆之：“可有婚配？”

  

邱庆之还未开口，一旁陈二娘的女儿拦过陈二娘的手，羞赧道：“娘，人家是要回神都的，你别问了！”

  

“回神都才好啊！看他器宇不凡，定是良人！”母女俩旁若无人商讨起邱庆之，三言两语间就把邱庆之往后的日子都定好了，丝毫不顾及邱庆之本人的意愿。

  

一枝花蹲在椅子上袖手旁观，觉得这出戏比李饼变成猫那天都好玩。

  

等到母女俩停下邱庆之才说话，他举起一碗酒：“姑娘、大娘，我在神都已没了户籍，房产田产早已充公，身无分文不说，往后也不知道在哪里颠沛流离，实非良配，还望姑娘和大娘见谅。”

  

那姑娘在邱庆之饮尽酒碗前便起身跑开，陈二娘尴尬笑笑，说好男儿志在四方。

  

一枝花刚想往前嘲笑邱庆之却被陈大娘拉走，陈大娘宝贝般拿出一柄手绢包着的梳子，老人家对一枝花语重心长：“你这孩子该不是本地人，这里的男儿是要束发的，偏你散着，散着也好看，就是爱打结，看你平时头发乱，是不是怕梳头揪到头发疼？这梳子是檀木做的，梳齿比平常用的梳子更稀疏，梳头不会疼，你拿着。”

  

陈大娘已年近古稀，两鬓斑白，手如枯根，此时却拄着拐杖慈蔼地握着一枝花的手，把自己的梳子交到一枝花手里。

  

一枝花怔愣，篝火下陈大娘被皱纹包裹的眼睛黝黑澄明，丝毫没有人老去的阴翳结膜，一枝花下意识低头躲藏，不敢让这位善良的老人看见自己异于常人的眸子。

  

陈大娘拉回一枝花：“孩子，无论人长成什么样子都不耽误做好事当好人的，长得好看的有饭吃，长得一般也没有饿死，日久见人迹、日久见人心，你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你是好孩子。”

  

一枝花鼻子酸涩，像被树叶划了眸子，眼睛发疼，只想紧紧闭上双眼蜷缩起来。

  

一枝花不是猫，他大概是只鸵鸟，掩耳盗铃无用逃避的功夫比谁都好。

  

“谢谢。”一枝花小声说，他接过梳子，如获至宝。

  

山里的星星如飞燕点点，比神都的多，比黄沙峪的亮，即便世物瞬息万变，但星河永悬，不用仰望，抬头便能看见。

  

一枝花喝多了酒，变回了猫身，回树屋的路上异常兴奋，邱庆之懒得摁他，便由着一枝花在他身上挂来挂去。

  

一枝花醉熏熏说：“今天陈二娘要给你安排婚事，我以为你会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呢，哪曾想你跟人家把事情交代那么清楚，还颠沛流离？你想去哪颠沛流离？”

  

邱庆之挺直肩膀防止一枝花掉下来，他鬼使神差反问一枝花：“那你怎么不告诉她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是随口编的，”一枝花反应过来邱庆之的问题瞬间酒醒了大半，“你真有喜欢的人啊？你喜欢谁？上官檎？蔻娘？”

  

邱庆之不回答，卖关子道：“不知道就别瞎猜了。”

  

“总不能是李饼吧。”一枝花无心说道。

  

邱庆之瞬间停下了步伐。

  

一枝花竖起耳朵，像是察觉到什么，十分不可思议：“真是李饼？”

  

邱庆之依然没给正面回答，只说：“到家了。”

  

一枝花抬头看，确实到树屋了，他忍不住催促邱庆之：“那快上去啊，难道今晚睡下面吗？”

  

邱庆之爬上树屋，一枝花从他肩头跳落，那柄手绢包着的梳子就从一枝花身上掉了下来。

  

“这是什么？”邱庆之点燃烛光捡起手绢和梳子。

  

一枝花嘴欠：“你又不是只有一只眼，是什么还用问吗？这是陈大娘给我的梳子，她说这梳子梳头发不疼。”说罢便要回自己的角落睡觉。

  

邱庆之捞起一枝花坐到床上，他发扬探究精神，说倒要看看怎么不疼。

  

一枝花几欲逃跑，但都被邱庆之按回了腿上。

  

他没在邱庆之清醒的时候这么肆无忌惮往人怀里钻，更没堂而皇之往人腿上坐，邱庆之一直和一枝花保持着一种奇怪又有默契的距离，邱庆之从不主动招惹一枝花，但如果一枝花不招惹邱庆之的话，邱庆之只会把一枝花当空气看。

  

邱庆之不在乎一枝花。

  

一枝花知道的，一枝花已经很少主动惹嫌了。

  

邱庆之没伺候过动物，他给一枝花梳毛没有多温柔，一枝花炸了毛，却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的，老老实实维持着一个姿势被邱庆之摆弄，做梦一般奇异。

  

一枝花流浪惯了，浑身上下一股子把持不住的野劲儿，他没被规训过，一次又一次擅自闯入邱庆之的领地却让人无可奈何，这很难不让邱庆之从心底升起一股制服他驯服他的欲望。

  

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邱将军管教不好的呢？

  

熟能生巧，檀木梳子带着安神的香气，不知不觉间一枝花竟然舒服的摆弄起了尾巴，摇摇晃晃的，蓬松的毛在邱庆之面前扫来扫去，漂亮的很。

  

邱庆之抬手带有欣赏意味地撸了一把一枝花的尾巴，一枝花惊然起身，爪子摁在邱庆之琵琶骨上，下意识露出牙齿做出凶狠的动作。

  

邱庆之心平如水，月光之下他眉眼淡漠看着一枝花，面对一枝花的暴起无动于衷。

  

又是这副置身事外的表情，很多时候邱庆之无趣得就像一个手持天雷威严的战神，他到底在一板一眼什么一枝花怎么也琢磨不明白。

  

尤其是这双眼，常常结着一层春冰，就连堆积的风都吹不皱，他的情绪在内里如何翻来覆去最终都云销雨霁，却唯有忠贞二字始终灌刻于心，一枝花想好好活，邱庆之却想为别人而活，恨到深处一枝花巴不得给他眼珠子扣出来。

  

邱庆之的眸子见天见地见众生见李饼，却独独见不到自己。

  

邱庆之压着一枝花的腰重新把他按回腿上，乖戾的大猫被梳顺了毛，看起来温顺许多。

  

“你为什么不睡在我身边了？”

  

“什么？”一枝花一时没明白邱庆之是什么意思，不睡在他身边自然是怕他讨厌自己靠的太近，怕他一巴掌给自己扇到窗外，怕他给自己拔牙……还能因为什么？

  

一枝花只是玩心大，又不是真的不怕疼。

  

他最怕疼了。

  

“你为什么不睡在我身边了？”邱庆之又问了一遍。

  

一枝花竖起耳朵：“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自从邱庆之醒过来一枝花就从未上过床，可他却知道一枝花在他身边睡过。

  

“我有意识，自从你往我嘴里滴血我就有意识了，只是身体不受控制，一直无法清醒过来。”邱庆之侵略地摸着一枝花的猫头，“我感受不到时间的变化，但知道你经常给我鲜血，你失血过多就会晕在我身上，我挺讨厌这样的。”

  

我挺讨厌这样的。

  

一枝花心里灌铅，冗沉又迟钝，呼吸都无法聒噪了，他大费周章把邱庆之弄活，邱庆之却怪他擅作主张，邱庆之讨厌这样。

  

邱庆之对一枝花来说是多么武断专横的人，一枝花会预想不到这些吗？只是没发生一枝花便逼迫自己忘了而已。

  

“是吗？我也讨厌你。”一枝花心里不舒服，嘴上就会用他的方式让别人不舒服，说罢便起身离开。

  

邱庆之不动声色又将一枝花按回腿上，野猫还真是脾气大不好管，“我无法控制身体，每时每刻都饥肠辘辘，无底洞一样吸你的血，每次你趴在我身上，我都以为你和我一样起不来了。”

  

“怎么可能，我又不会死。”一枝花炫耀道。

  

邱庆之抿唇，一枝花活蹦乱跳得像成了精的宝物，他是子虚国的遗赠，是子虚国的债孽，在这些头衔之前，一枝花首先是他自己，只有他自己能决定自己是否要背负虚有之名，只有他自己能决定自己要成为什么，“不过我一醒过来，看见你那招人恨的模样，就知道自己的担心多余了。”

  

一枝花“喵呜”一声，又亮出自己的尖牙。

  

“冬天来了，地上很凉的。”邱庆之提醒道。

  

“能有多凉？我躺过石棺，你躺过棺材，这能算凉吗？”一枝花不是不解风情，他是不知所措。

  

一枝花不清楚怎样解读邱庆之的话语才合适，他不敢妄自菲薄钻到他怀里，语言是这个世界上最直接的欺骗手段，邱庆之如果想让他暖和，像刚刚不停把他抓住按下来就好了，何必虚张声势呢？

  

一枝花在邱庆之身上因为李饼吃过太多亏了，自然知道邱庆之是重情重义的人，一枝花和邱庆之之间的推杯换盏谈不上愉快，他甚至已经在邱庆之手里死过几次了，想来是邱庆之念在一枝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同情他才这么说的。

  

一枝花跳进旁观者的视角审判自己，在邱庆之心里他们本就没有羁绊，康庄大道，是一枝花硬挤进邱庆之和李饼之间的。

  

“不凉吗？可能是你的毛厚，我躺在床上都觉得冷呢。”邱庆之说罢还打了个寒颤。

  

一枝花起身扒在窗口，他愤愤不平：“我说让陈七再拿一床被子来，他说什么忙着处理猎物过两天再来，过两天春天都来了！”

  

一枝花翻出窗外，这次邱庆之没来得及抓住他。

  

邱庆之握紧了檀木梳子。

  

雪很快就把山林覆盖成磅砣的白色，一枝花的鸟找不到虫吃又要去翻村里人少得可怜的谷子，陈七举着弓箭怎么也射不到那鸟，只能骂骂咧咧说当初就该把你烤了吃，不该把你给那狸子。

  

一枝花姗姗来迟，变成人形一把抓住那鸟，“你少惹祸！树洞里松鼠窝有的是吃的，怎么偏盯着人家的口粮？”

  

鸟扑腾着翅膀挣脱，尖喙逮着一枝花的手背啄。

  

陈七在身后提醒一枝花：“捕兽夹被雪盖住了看不着，你小心啊！”

  

一枝花摆摆手，意思不是问题。

  

但人不能嚣张的太早。

  

被邱庆之找到时，一枝花已经变回猫身趴在雪里很长时间了，他的后腿被捕兽夹绞住，汩汩往外渗的血已经冻成了冰碴，和雪混在一起红艳艳的。

  

“你怎么不再晚点来找我？把我冻死得了。”

  

还能呛嘴，邱庆之紧绷的心松了口气。

  

邱庆之把捕兽夹掰开，小心翼翼托起一枝花，他的毛再厚也扛不住在雪里冻上几个时辰，这么大的一只猫，抱起来却轻飘飘的。

  

别的动物为了能熬过冬天都是囤肉，这猫可倒好，瘦了不止一星半点，不知道他每天跑来跑去究竟在忙什么。

  

“你想回神都吗？”一枝花耷拉着尾巴，腿上的疼痛难的让他安静一阵。

  

邱庆之毫不犹豫回答道：“想。这里的人，大概都会去神都吧。”

  

邱庆之把一枝花的腿包扎好，又把他放到床上，伸出自己的拇指示意一枝花吸血。

  

一枝花把头扭进毛发里，不搭理邱庆之。

  

邱庆之一头雾水，不知道这猫哪里又不开心了，翻个身上床坐在一枝花身边，手指梳着一枝花的猫头给他顺毛：“冬天山里治伤的药很难找，你不喝血想自己好可不容易。”

  

一枝花的毛起伏缓慢，小山脉般缓缓荡漾着，真疼。

  

可真疼。一枝花再也不要帮鸟找松鼠窝了。

  

一枝花勾着一条后腿起身对邱庆之说：“李饼在找你。”

  

邱庆之给一枝花梳毛的手一顿，他眼里有水润润的光，弹不断的光，“他还好吗？”

  

这光射出的箭矢准准擂动到一枝花的伤口上，鼓涨涨的疼，“李饼很好。他当初不知道我是假死，还挖了你的坟，他今年去祭拜你的时候发现了异样，回大理寺就贴了告示要找我。”猫明明是敏感的动物，但一枝花却异常迟钝，他的疼痛来自心脏，不是伤口，“你已经痊愈，可以回神都了，李饼一定有办法帮你弄一个新的户籍，他也一定很想你，那里有你熟悉的一切。”一枝花不是一板一眼正经的人，眼珠子一转又说，“你回去跟李饼说说，我都把你弄活了，他就别再抓我了，我去趟神都吃陈拾的包子还得从狗洞进去，犯人一枝花已经伏法，我现在金盆洗手了。”

  

邱庆之唇边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我会和他说的。”

  

这算是一枝花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与邱庆之躺在一起，他不敢乱动，保持着一个还算舒服的姿势枕在邱庆之胳膊上。

  

一枝花半夜发起了高烧，邱庆之被他烫醒，邱庆之坐起身把一枝花的被子掀开一点散热，他却迷迷糊糊撑着邱庆之的肩膀站起身来。

  

眼花缭乱的一枝花胸口发沉，脑袋也发沉，自他不再吃人之后身体的抵抗力就下降很多，他以前身强体壮没生过大病，此时根本弄不清状况，只以为自己被下药了。

  

“一枝花，你躺下休息，我明天去找药。”邱庆之皱眉，他宽厚的手搭在一枝花的腰上试图安抚一枝花。

  

“好吵。”但一枝花根本不吃这一套，龇着牙就恐吓邱庆之。

  

一枝花眉眼迷乱，他可能高热之下口渴了，伸出舌头小口小口的舔着，长着柔软倒刺的舌头刮过邱庆之的下巴，不疼不痒，湿热热潮呼呼的，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他吞咽得温情脉脉，虔诚万分，像在舔易碎的鸡蛋糕。

  

邱庆之想推开一枝花，如果他的高热传染给了邱庆之，明天可就没人去找药了。

  

一枝花感受到了邱庆之的抗拒，爪子下的力气更重了，有好几次他都舔进了邱庆之的唇里，软软的，凉凉的，润得一枝花只想舔这个地方。

  

一枝花像在汲取养分，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回人身跪坐在邱庆之身上，他因发热变红的眼尾聚集了流不出的雨水，双手搂着邱庆之的脖子，腰深深塌下去，舌头越发用力顶进邱庆之嘴里，他如获连城之璧，一点罅隙都舍不得放弃，喉管里忍不住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柔腻的舔咬下邱庆之的嘴唇渗出血珠，一枝花舔到人血渐渐冷静下来，等他终于回过神来时邱庆之已经被他压倒在床头的栏杆上。

  

一枝花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慌张地变回猫，一转身就要跑。

  

已经摸清一枝花习性的邱庆之抬手揪着一枝花的后颈便把他拎回自己面前。

  

这次一枝花没有妥协，他亮出爪子胡乱抓扯，在邱庆之胳膊上留下好几道印子，他的心脏上长出了蒲草，韧如丝的藤叶蜿蜒在他的肉上，草根一寸寸往深处扎，一枝花难受得就要溃烂掉。

那些流不出来的雨水暴涨，修出了冰尖儿从一枝花的眼眶坠落，千斤重，像要把什么东西砸出一个坑来。有一座嶙峋巍峨的山从一枝花面前陡然升起，他深知自己不是自由鸟，该怎么飞过去呢？

  

一枝花逃跑了。

  

  

7.

一枝花再回到树屋，是半个月之后。

他嘴里咬着个装包子的篮子，盖着蒸布，还是热乎的。

  

一枝花招呼邱庆之来尝尝陈拾的手艺，这可是他好不容易偷回来的，大理寺那帮家伙丢了包子估计都有火没处撒，陈拾肯定最着急，他一定会说“俺蒸好嘞，就放在这呢”，一枝花哈哈大笑，想想就觉得很好玩。

  

一枝花对那天夜里的事情闭口不谈，邱庆之也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用力摸摸猫头：“你去哪鬼混了？”

  

“我去打听大理寺金吾卫还有刑部需不需要招人，还去看了哪里皮制生意好。”一枝花举起一个包子递给邱庆之，“可香了。”

  

“你在给村民打探消息？”邱庆之接过包子咬了一口，“还真好吃。”

  

“能不好吃嘛，我看李饼吃这个脸都圆了一圈了。”一枝花眼巴巴看着邱庆之一口接一口地吃包子，“李饼是你的朋友，你会想李饼吗？”

  

“会。”邱庆之面对有关李饼的问题从来都不犹豫，他深知自己的来处，深知自己看见的光是从哪个方向而来。

  

“那大理寺的人都是你的朋友吗？”一枝花歪着脑袋问。

  

“还有金吾卫。”

  

“你一定很想念他们。”

  

邱庆之凝望着蹲在凳子上的一枝花，他想说，和我一起回去吧，可眼前缓缓的变模糊了，“一枝花你……”

  

包子里有迷药。

  

“我送你去找他们。”一枝花变回人身，接住了倒下的邱庆之。

  

一枝花一直都清楚，邱庆之不可能永远留在树屋的。

  

邱庆之说，他已经没有未做完的事情了。

  

不是的，他还没做他自己。

  

一枝花很难过，他这一生像浮在冰面上，前进与后退都太夕惕若厉了，邱庆之的出现凝住了一枝花浓厚的时间，掐断了过去对一枝花糜烂的牵连，他若是出现的再早一些呢？一枝花有时会埋怨，邱庆之对李饼来说出现的早，他们有很多年，可若是邱庆之生在自己那个时候呢？一枝花永恒的生命终于有了等待的答案，他的答案推开了石棺，终结了生与死的循环。

  

邱庆之是黄沙峪燃烧的一把清火，那天他一路烧到了天上，烧掉了月亮，于是他成为了一枝花崭新记忆里唯一的月亮。

  

可是月亮有自己的太阳，月亮想奔着太阳去，一枝花便不能把他留下。

  

从邱庆之胸口跑出的马驹载着一枝花领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如今马驹跑得够远了，一枝花要自己跑了。

  

没关系，他以前也经常奔跑的。

  

邱庆之醒来时，他被一枝花堵上了嘴绑在神都郊外的树上。

  

“嘿嘿，这么多年，你终于也被我绑了一次。”一枝花神情骄傲，仿佛做了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你别挣扎了，你没喝过人血，不可能像我一样挣断绳子的。”

  

邱庆之眉头紧锁，他眼里满是疑惑和不可置信，一枝花到底要做什么？

  

“我骗了你，风生石不在李饼手里，李饼给了我，他说他能抵住诱惑，要把做人的权力交给我。”看着邱庆之心痛的样子一枝花故作叹息，“哎，你大费周章兴师动众到手的解药就这么被李饼拱手送人，所有努力付之一炬的感觉如何呀邱将军？”一枝花抚摸邱庆之的面庞，冰凉的指肚在邱庆之侧脸蜻蜓点水，“李饼不懂珍惜，你得好好教教他，朋友给的礼物不能随便送人，朋友会伤心的，你会伤心的。”

  

邱庆之心中五味杂陈，钝痛难忍，他和李饼之间锦书难托，徒劳李饼一人苦苦周旋。

  

“把你从墓里挖出来这两年，是我过的最快乐的时光，我找到了一点点变成这副样子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找到了不会把我当成怪物的人，虽然陈七总叫我这只狸子那只狸子，但我也叫他一只眼了，算扯平了吧。”一枝花把装风生石的荷包别到邱庆之的腰带上，“李饼比我幸运，他身边的人从没把他当作怪物，以前我吓唬他，说他当了半个猫就不能做大理寺少卿了，现在想想，明明是我自己害怕被当成怪物，可我为什么要害怕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还不知道。”

  

邱庆之摇头，一枝花说一句话他就痛苦一点，好像一枝花以前受到的所有伤害都分毫不差转移到了邱庆之身上，这种痛苦链接了时空另一头还处于迷茫的一枝花，他和邱将军走啊走，走啊走，似乎永远走不出这痛苦冗长的一生。

  

“你还没醒的时候我日日做梦，梦见我在大理寺门口敲鼓报官，起先我以为是我在为过去的自己鸣冤，我想有人救我，李饼说你也觉得我很可怜，我很可怜吗？”一枝花的拇指点掉邱庆之眼下的泪珠，他说笑道，“你别哭啊邱庆之，我还没哭呢！”不是的，一枝花在吻过邱庆之的那个夜晚已经偷偷流过很多泪了。“但后来我觉得不是这样的，你是高高在上的金吾卫将军，不能和我一个罪人同流合污，去报官，是把你送回大理寺并和我撇清关系最好的方式。”

  

某种程度上来说，邱庆之和一枝花是一样的人，他们都沉默着走了很远的路，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在哪里，但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他们交换了秘密。

  

一枝花绑邱庆之用了不小的力气，绳子紧紧勒着邱庆之的身体，邱庆之每个疼痛的关节里都奔涌着一场反季的大雨，这些大雨因感受到了某样东西即将离去而越发不安，它们叫嚣着冲荡着，妄图驱使邱庆之去挽留什么。

  

一枝花摸摸别在邱庆之腰带上的风生石，“解药我没吃，你看到了，李饼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把解药留给你，你是打算交给李饼还是有别的什么处理方式我都管不着了。邱庆之，希望你能再找些有意义的事情做，比如，帮帮马上要来神都的村民，比如，做自己。”一枝花最后摸了摸邱庆之的侧脸，他得把月亮归回去了，“邱庆之，我就叫一枝花，后会有期。”

  

一枝花转身从怀里掏出大理寺的烟花拉开，在邱庆之模糊的视线里，一枝花决然转身，不见了。

  

李饼率领大理寺众人赶到时，郊外只剩下邱庆之一人。

  

邱庆之被绑住的时间太长，绳子一松开他就支撑不住跪到地上，李饼跪在地上抱住他，“你没事吧邱庆之？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找你的，应该早点找你的。”

  

邱庆之说不出话，他嘴唇干裂，嗓子里藏了一个灼烈的太阳，烧的他眼前湿雾一片，邱庆之颤抖地握住李饼的肩膀，砸在地上的眼泪像一个个重叠的湖泊，他的声音似乎跟着一枝花一起离开了，久久找不回来，“他，走了……”

  

大理寺众人面面相觑，心中百感交集。

  

雪融了，往后春天要来了，可是邱庆之还没和一枝花一起过过春天呢。

  

  

8.

一枝花不远处飞着一只鸟，这只鸟跟一枝花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一枝花停下步子抬头冲那鸟喊：“你走吧，我说过，你在外面飞我能看到你的，不必跟着我当我的存粮！”

  

鸟鸣叫两声表示抗议，又鸣叫两声表示疑问。

  

一枝花抱着手臂回答：“谁知道呢，邱庆之说过，天下之大必有你我容身之处，走一步看一步喽，反正，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有我自己才能决定，说不定哪天我玩够了就自己回神都了，毕竟大理寺永远给我留着一个单间。”

 

_________END.

后续—夜明珠 

  

其实猫很厉害，剧版结尾他竟然能以德报怨，他放弃猫的身份也就意味着放弃报复那些伤害过他的人，猫想好好活着，猫想有朋友，猫不明白明明李饼和他是一样的却有人爱，猫受过的委屈肯定比剧里展示的还要多，猫没有坏心眼，只是想找个人陪他玩而已。

猫喜欢邱将军，他不怕猫，他和猫有交流，他能制住猫。

猫活了一百万次，早不相信人的鬼话，猫需要一个能把他拴在身边的人、一个行动大于语言的人、一个不怕猫还能让猫有归属感的人，猫需要被规训、被征服、被驾驭，能做到这一切的人就是邱庆之。

然而猫会用一万次发疯来推开这个人以确保这个人真的会永远在自己身边，可是猫对自己没有信心，猫不敢再继续试探了，猫放邱庆之走了。

花絮里猫说和邱庆之的关系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邱庆之却说猫是宠物，这简直和剧里演出来的一模一样，猫流眼泪说自己不想杀邱庆之的，没有人知道猫有多伤心，猫和李饼一样伤心。

猫在泥泞里挣扎了许久，以为可以被人洗干净圈养起来了，结果这个人不是猫一个人的月亮，猫宁缺毋滥，猫让月亮做自己，而猫也在和很好的人相处之中学会好好活了。

这篇文章的最后，是猫把风生石还给了邱庆之，猫和邱庆之的游戏，最终还是猫赢了。

像猫说的，或许等他玩够了就回大理寺。

或许等猫找到更好的自己，就回大理寺。

• 本文bgm是没有任何一对cp能逃过的3055~

• 部分细节不可靠，部分时间线有变。

  
  

01

出了洛阳城，沿途可以看到很多河流，大大小小的河流纵横交错，为土地织就一片水网。如若说河流如笔划劲勾，肆意纵横，那河流附近用以引水浇地的水渠，则是这片土地歪歪扭扭的注脚。

陈拾将一块胡饼递给了赶车人，对方回头冲他笑了笑，转头吆喝牲口走稳一些。他看着水渠，想起了以前一些趣事，但是有些笑不出来。车夫奉猫爷之命护送陈拾出城，容不得丝毫反抗。

最初听到猫爷这样的决定时，他反对过质疑过甚至祈求过，猫爷都没有答应，只是姿态强硬地让他快走，陈拾不知所措地掉了几滴眼泪，对方却突然变了一副脸色。

“你去帮我寻一处好的宅子，建一所也行，要景好且安静。顺便再买几亩地。”

李饼抽刀出鞘，以软布轻轻擦拭，刀锋闪过明亮的弧度：“此事罢了，我将不再是大理寺少卿，到时，就得去投奔你了。”

他还有心情开玩笑，而陈拾感觉却越来越不妙，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他却听出了别离的味道。

“恁又想一个人去冒险，俺不同意！”

“你是我留有的后手，这非你不可。就像我此次前去，也是因为非我不可。”

李饼最后一次擦拭那柄佩刀，归刀入鞘。他又何尝不像一把淬炼后的名刀，只待浑身浴血，敌人的，或者是自己的。陈拾看着他的背影，就像过往无数次，他们一并办案一并出行一并逃亡的日子那样。

李饼说，“我唯一能够相信的，只有你了。”

 

甩掉所有跟踪，处理掉所有尾巴，七绕八绕，绕了好大一圈，又回到了陈家村。车夫向他告辞，陈拾从袋子抓了一把就塞了过去。

这袋东西还是猫爷给的，他把身边能带的金银细软全都装在了陈拾的身上，看起来像是真正想要置办一处院子，能够在此安定下来。陈拾翻过袋子，里面金叶子银锞子，铜钱玉佩，成色上佳，一应俱全。

被猝不及防塞了满怀的车夫直愣愣地看着他，像是要记住他这张脸。

“猫爷就拜托恁了。”陈拾笨拙地道谢，又笨拙地拜托。

这片李饼所陌生的土地，是生养陈拾二十多年的故乡。比起京城的繁华热闹，他还是更喜欢这片土地，这里种植着高粱和粟米，红的黄的交织成一片，充斥着泥土与植物的香气。离家这几年，只要能够闻到这个味道，还是能让他不安的心归于宁静。

不过此时说是五味杂陈，也不为过。这是他从遇到猫爷以来，第一次和他分别这么久。可他还活着不是吗，猫爷说他事成之后定会来寻他，因此，他既然答应了，就要一直等下去。

 

02

陈家村的人不知道，从洛阳寻哥回来的陈拾，为什么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问起那个得了怪病的媳妇，陈拾也只会苦笑，说人已经不在了。

说罢，一阵心惊肉跳，仿佛说出了不祥的谶语。在乡亲看不到的地方，好一阵呸呸呸，还反手打了自己俩巴掌，只求诸天神佛不要计较此类话语。猫爷一定得平平安安。

农活是从小到大做熟练的，即使在城里当差了几年，也没有手生。猫爷留的钱没有动，只是拿自己这几年攒的工钱重新修补了一下屋子，糊墙补顶，洒水除尘，给箱子里放了樟脑以对付鼠蚁虫蛇。赶集添置了鸡鸭鹅，还考虑挖一方池塘养点鱼，想了又作罢：闷声发大财，他也终于有了几分城里人的狡黠。

等待是最漫长且最折磨人的事，广阔而包容的土地也无法消解这种由等待而衍生出的压抑。和乡亲们除了寒暄和农活搭把手以外，就无事可聊：京城的这番经历太过刻骨铭心，每次想要说出口，却如鲠在喉，半个词句也倾吐不得。

无事可做，就只能去做活，他每日埋头于那一亩三分地，精细耕作，如照料初生的婴儿，农忙之余便是去帮乡亲们办事，抑或是龟缩于一方小院，做点木工活计，想着为猫爷多打一些新物件，等猫爷来的时候就不怕弄脏那一身雪白的毛皮。

怀着这样一种美好的预想，他度过了最初那段等待时间。繁忙的活计和美好的期待压抑着他胡思乱想的时间，每晚倒头就睡，也不会梦到猫爷，全都是黑沉沉的梦乡。不梦倒是件好事，他这样安慰自己，说明猫爷平安无事。

但偶尔还是会想念，无人可倾诉，于是就买了纸笔写下来。这次出城走得匆忙，这几年写的东西全都落在了大理寺内，也不知会被什么人当烧火的材料，一张张燃尽。

但幸好他还记得这一切，不论是自己稚拙难看的字迹，还是猫爷那言简意赅的朱笔批阅，以及在纸张之间跳跃的，许多时光，他都记得一清二楚。等待的时间漫长，他总能一点点剖开自己的记忆，把过往忽视的东西一点点挖掘出来。

可惜猫爷的字他模仿不来，猫爷的字笔锋刚硬，铁画银钩，手腕功夫练得极好，即使不得不以猫爪握笔，都能够写出一手好字。而这样的好字，却懒洋洋地待在日记的纸页上，对陈拾写的内容指指点点：此处有错字，此处应换词。心情好时还涂抹一二简笔画，心情不好时则直接开骂：教了这么久还学不会，真是不让人省心。

不仅会骂，而且会直接上手，猫爪覆在他的手背上，一笔一划，手把手教着，臂膊环过肩膀，像是个拥抱的姿势。

少卿的“卿”字总是那么难写，但陈拾总是想把他练好。李饼说，要不你还是写猫爷吧，这笔画还是简单一点。陈拾说不行，俺非得练好这个字不可。猫咪的耐性总是有限，教了一会儿，猫爷就觉得无聊，慢慢挨近陈拾的脖颈，就着怀抱的姿势蹭了蹭陈拾的侧脸。毛茸茸的存在感太强，陈拾就把笔一扔，“俺练不下去了。”

因为脸红，所以语气都显得格外虚张声势。猫爷脸上全是无辜，倒打一耙格外熟练，“是你自己没耐心，还想赖我？”

陈拾还想说到底是谁没有耐心，一转头，便得到一个吻，温柔得如垂柳的枝条轻轻拂过。于是面红耳赤，捂着唇角，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03

他过了一个没有猫爷的新年，乡亲们赶集的赶集，扫房的扫房，爆竹声噼啪作响，虽不比京城，但也足够温馨。他一个人孤寂无聊，放弃了守岁，吃了饭早早睡下，却不想，许久未见的人，竟然在梦中出现。

陈拾发现自己站在高粱地里，沐浴着高粱地里清丽的温暖，他一转头，就看到了猫爷，猫爷身姿挺拔，犹如出鞘名刀。他没有看向陈拾，而是看向陈拾所不能看到的远方，满目全是山河。一阵清风拂过，高粱窸窣作响，猫爷倾倒在一片血红中，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气味。雪白的野鸽子，从高空中扑下来，落在了高粱梢头，咕咕鸣叫，它们扇状的尾羽像风中幡动的花絮，它们注视着猫爷仿若悲悼。

陈拾被这个梦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翻起身来，披衣出门，却被立在院中的黑色人影吓了一跳，是那个曾护送他出逃的车夫。在油灯跳跃的火焰中，对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连语气都未曾变化。

“他死了。”车夫这样说道。

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朝着他的胸膛推了一下，他反抗不得，往后退着，被门槛绊倒在地，他看着车夫，车夫递给他一把刀，熟悉的制式，熟悉的花纹，但平添了很多刮痕。

他抽刀出鞘，才发现原本清风拂过而嗡鸣铮铮的名刀，已经在鞘中断成了几截，断口处渗着淡淡的，漂亮的红色的花纹，扭曲着，蔓延着，奇谲瑰丽，奇形怪状。

没有高粱，没有鸽子，也没有清风，李饼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无声无息地死去，仓促且潦草。

“我只能把他的刀带回来交给你。”

车夫的语气还是平板的，这让陈拾觉得，他也像是一把刀了，刀是主人最趁手的工具，不需要有自己的意志，只需要战无不克，摧枯拉朽。要么毁灭他人，要么被他人毁灭。

陈拾最终封刀入鞘，对车夫说谢谢，并招待他歇在客房。当晚，半睡半醒间，车夫听到有奇异的声响，细听之下竟是哭泣混着哽咽的声音。大概人对于自己深爱的东西总是缺乏言语，所以只能吞声而饮恨。车夫起身，动作轻巧地出门，从窗户向内望去，有一个黑影在墙角缩成一团，怀里还抱着那柄断刀，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白昼很快就会到来，车夫悄无声息地离去，潜入黑夜之中。陈拾枯坐一整晚，刀鞘冰冷且无言，他额头抵着它，陷入了昏沉的睡眠。

这一次，他没有在梦中再看到猫爷。不过没有关系，他答应过，要等他到最后一日，猫爷虽然失信，但他却不能食言。

 

04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二月，有消息从京城传来：女皇退位，复国号为唐。新皇即位后大赦天下，轻徭薄赋，一片欢腾的景象，这一切荣耀都与陈拾无关，他去山上砍柴了。

一场雨后，草丛中冒出很多菌子，陈拾挑拣半天，串了几串，生了火，把菌子烤熟了吃。饭还没吃完，听到隐约有哭声传来，于是循声而去，看到有狼叼着小孩的襁褓，小孩哭声震天。

那头狼肚腹有圆润的弧度，是头怀孕母狼。陈拾用棍子和石头恐吓几下，母狼为求自保，扔下襁褓就跑。陈拾抱起这个孩子，又小又瘦。循着狼来时的脚印，他看到了一个命丧于此的苦命女子，像是踩空从断崖上摔下来的。女子梳着寡妇发髻，衣裳颜色和婴儿襁褓颜色大差不离，该是这个婴儿的亲娘，可惜难以知晓他们的名姓，只能草草安葬，将婴儿抱了回去。

为了养活婴儿，陈拾不得不动了猫爷留下的钱，去牵了头母羊回来。如果是猫爷，应该会同意自己的做法，猫爷就是那种为他人着想的好官。用猫爷留的钱来养活这个婴儿，也算是结了一段善缘。

他给婴儿取了个新的名字，就叫陈念。思念之人所在的地方，就是人的归处。几十年前，是娘收养了被拐卖而又被抛弃的他；几十年后，他也收养了一个稚嫩婴孩。几十年时光俶然而逝，命运在这方庭院中轮回一遭。这让他不禁在想，是否有朝一日，他与猫爷也能够真正重逢。

隔年，武明空薨，去帝号，改尊则天大圣皇后，与高宗合葬于乾陵。国丧之事，天下皆知，民间须为其守孝一年。这与陈拾没有什么关系，他正高兴于哥哥主动来找他，正热络地跟哥哥诉着家常，手上翻炒菜的动作干脆利落。张言川环顾四周，只见这小院虽面积不大，却仍然收拾得整整齐齐。陈念个头长了些，被陈拾养了一年多才养好身子，而今白白胖胖，坐在陈拾专门打造的小椅子中，咿咿呀呀地冲张言川挥手。

“恁小一点，就爱贪吃。”看张言川逗孩子逗得开心，陈拾也跟着开心。他颠沛流离这么久，稳定的家庭生活记忆所剩无几，这让他越发珍视眼前的一切。张言川问他这几年过得可好，他十分诚恳地给哥哥添水添饭，闻言笑道，“日子么，一天天的也就那样。”

他谈到这几年的收成，谈到他养的鸡鸭鹅，谈到他种的那一畦绿油油的蔬菜，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忽视了某个人的存在。张言川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陈拾注意到了哥哥的异常，刚放下筷子，就听到张言川开口，“过一阵子，你回去见见咱爹娘吧。”

“一起去吗？”

“不，只有你。我还另外有事要做，家中小妹已经出嫁，你既未成家，就去多陪陪他们吧。”

这语气中的诀别意味太浓，让陈拾心头涌上一阵不安，他着急发问，语气近乎质疑：“到底啥事非要恁做？恁不去中不中？”

当然不行。而今江山已重归李家人，张言川本该释怀。但令所有人失望的是，新皇并无能越过其母的政治才干，反而即位之初就疏远功臣，偏袒外戚，对皇后韦氏言听计从，对女儿安乐公主大肆封赏，把皇后和公主的性子养得无法无天。所有人都怕重蹈覆辙，他也是如此。

他说完这些，看向自己的弟弟，他俩有着相近无二的面容，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两颗心。不同的成长经历造就了截然不同的两兄弟，谁都说服不了谁。

“可他们想看见的是你！”

“你不懂！这些事必须有人来做！如果我们不去冒险，那如何造就一个百姓安居乐业的盛世！那只大狸子，定然跟我是同样的想法！”

说罢，就开始后悔，因为过于严厉的语气，因为过于苛刻的指责，也更因为提到了那本不该被提及的人。年幼的陈念被这对峙的气氛吓得哇哇大哭，而陈拾的脸色变得很差，整个人像是被抽掉脊骨，颓丧下来。张言川看着他，突然觉得，其实他们本质上还是亲兄弟。他们都有难逃的劫数，难愈的痼疾。

“俺是不懂，”最终是陈拾打破了这个僵局，“死了恁多大官和好人，日子也没有变好一分。俺吃饱了，先去洗碗了。”

当天下午，张言川告辞离开，陈拾去送他，一路上两人并无多话，只是陈拾说了句，“俺会好好侍奉爹娘的。”

 

 06

哥哥走后，他去看了几次爹娘。一开始尚有生疏，只是偶尔拜访，陈念大一些后，就次数多了一些。老两口想让陈拾搬过来同住，却被陈拾客气地拒绝：他还是很喜欢自己那一方小小的庭院，闲暇之余坐在庭院之中，看天高云淡。

写日记的习惯保留了下来，好好地锁在一方匣子之中，偶尔会拿出来晒晒，防止受潮。他能为猫爷做得实在是有限，不知他何时离去，不知他葬于何处，不知该去何处吊唁，如何吊唁。猫爷应该是不会抱有遗憾的，因为他眼中装着的是无穷的远方和无穷的人们，即使一颗心会因此而碎，猫爷也无暇顾及。

陈拾并不怨怼，他知晓猫爷是要做大事的人，即使是不幸身殒，也一定没有什么不甘心。小院的时光平静如水，有乡亲给他说亲，被他找各种理由给推了，他的心已经无法容纳别的身影。与猫爷相识的短短几年，好似将这一辈子的日子都过尽了。

如若不是心有牵挂，他实在想抛下这一切一走了之。但是他不能，猫爷希望他去过平静的生活，哥哥希望他能够侍奉爹娘，所有人的希望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头上，让活着都变成了一件神圣的事。

他摩挲着刀鞘上冰冷的纹路，喃喃自语：“猫爷啊。”语气哀戚，而那柄刀冰冷且沉默。

如此兴味索然，又过了三个多月，竟有不速之客前来造访。

还是那车夫，但怀中抱着一稚嫩女婴，是卢大人唯一的亲孙女。韦后在朝中肆无忌惮，大肆排挤打压政敌，卢大人一腔为国为民的赤胆忠心，被打碎在地，反抗不得。甚至未经过三法司正规审判，次日就被问斩。除却这一稚嫩女婴，全府上下无一幸免。

“恁是卢大人的手下。”陈拾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车夫答非所问。

接过这小小的女婴，陈拾牙关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离开大理寺这几年，对卢大人的印象已渐渐模糊，而如今，那些被刻意回避的美好时光从血肉中生生剜出，痛彻心扉。

在这窒息的死寂之中，他的心又死去了一点点。

几日之后，他已经能够哄好这小小女婴，并背着她下地干活。这几年他的义举被乡亲们看在眼里，在生活上对他多有帮衬。小翠姐是这些人中最疼他的，把他当自个的亲弟弟，拜托自己的丈夫来帮忙搭把手。在他的帮助下，陈拾得以在正午之前锄完草，抱着女婴就要回去，却昏昏沉沉，双腿一软，就摔倒在地，但在意识混沌之前，还记得调整姿势，搂紧了女婴。

乡下哪有什么好大夫，全都靠经验辨识草药，小翠姐两口子套车带他去找郎中，等到镇上时，他额头烫得已经能够煎鸡蛋，清醒一阵，不久后又再次昏睡。郎中水平有限，只按风寒煎了药，给他强灌下去。

陈拾浑身发冷，一句话都说不出，他这病来得太突然也太严重，归根结底是内心情绪煎熬沸腾，满腔郁结无处可诉。

朦胧之中，感觉自己轻轻飞了起来，竟然是从未有过的畅快和自由。他飞过一片片整齐的土地，飞过一条条水渠，还没到秋天，但成熟的红高粱如火舌一般舔过大地。猫爷坐在一朵白云之上，穿着便服，随意且轻松。颜色还是陈拾给他选的。他也挑了一朵云坐下，猫爷挑眉看他，“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他想说我不知道，但尚未开口就已泣不成声，抽噎半天才说道，“……我累了。”

他一直改不了爱哭的毛病，碰上了猫爷，反而愈演愈烈。某次办案需要逮捕犯人归案，他们原本能够脱险，不料罪犯们困兽犹斗，竟是决定决一死战。分身乏术的李饼生生帮陈拾挨了一刀——虽然只是简单的皮肉伤，虽然大狸子有强大的自愈能力，但陈拾仍然痛哭流涕，怎么劝都停不下来。

“你这哭包！吵死我了！”李饼恼羞成怒给他一记猫猫拳，但很贴心地收了爪子，因而只是肉垫软软地拍在他的脸上，“因为我不想你死。”

这句话他说过不止一次，他这么说了，也这么努力做了，一直是如此。甚至这个时候，他也是这样。梦中的猫爷没有嘲笑他哭了这件事，只是轻声说道，“活下去。”

声音很轻，像是一阵清风拂过。说罢，猫爷狠狠一推，他从云朵上摔了下去，坠入一片潭水之中。冰凉的潭水缓解了高热，水流侵入五脏六腑，让他喘不过气来。

陈拾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家中，两个孩子不见踪影，桌上有小翠姐烧好的饭菜。他一摸脸颊，湿漉漉的，原来是自己痛哭的眼泪。

这是猫爷与他诀别的第七年，与过往任何日子都没有不同。

 

07

景龙四年，皇帝李显暴死，庙号中宗。韦后扶李重茂登基，改元唐隆，其独揽大权之心昭然若揭。

这和陈拾没有什么关系，他加盖了一间房间，又搬来一口炉，一柄锤，一张铁砧。杀鸡烹羊，炖了汤，邀请平常对自己帮衬良多的乡亲们前来吃饭。陈念六岁多了，已经开蒙，他机灵且识字快，庄稼汉们听不懂他在念什么，但不妨碍他们拍手喝彩。陈拾抱着女孩，和小翠姐两口子在后厨闲聊。他没有给女孩改名，原名宛茵就已经足够好听，只是取了个小名，平常叫着方便。

送走了乡亲，安顿好孩子，陈拾取来那把刀，将断在鞘内的刀刃取出。这几年虽无法修复，但是他一直有记得在好好保养，因而虽是断刀，却依旧光华流转。

炉子里的火烧得很旺，火舌舔舐着炉壁，陈拾用钳子夹起一块碎片，正欲投进去，忽然反应过来，于是放下火钳，拈起一块碎片，划破手心。他听过猫爷讲历史传奇，传说锻造绝世名剑干将莫邪之时，铸剑者以血祭天地。

他现在锻造的，又何尝不是一把绝世名刀。不仅是手里这个，还有心里的那个。

猫爷是他心头一把刀。

就算被世人抛弃遗忘，也能被他用自己的血和回忆，一点点重新锻造出来。

到底是近乡情怯，想着如何锻造，就会诚惶诚恐，生怕毁了这不多的材料，每次看到这断刀，心头就一阵疼痛，这般停停歇歇，生起的炉子，反而造福了乡里乡亲。陈家村规模不大，想找铁匠须得去镇上，陈拾的手巧，学东西又快，帮忙锻了几次后，已经能把锤子抡得有模有样。

不久，即位不足一月的李重茂退位，相王李旦复辟，改元景云，诛灭韦氏一族，三天后，立平王李隆基为太子。朝中形成皇太子与太平公主对峙的局面。

对此，一枝花评价：“那么聪明的女人，子孙后代全都是饭桶。”

几天前，他突兀地出现在这个小院里，不忘一口气吃掉陈拾存的腊肉火腿。陈拾对此敢怒不敢言，生怕这个魔头一言不合把俩孩子吞了，只得小心周旋。一枝花大咧咧住了下来，他红发绿眼的长相引起了乡亲们的恐惧，为了避免有人受害，陈拾不得不把他当祖宗供着，就怕他跑出去啃人。

“这几年折腾下来，又死了不少人。我这么多年吃的，都没他们杀得多。”

这话陈拾没法接。一枝花看他的模样，毫不在意地露出个大咧咧的笑容，尖利的牙齿看起来闪着寒光，“我前一阵见到过你哥哥，他是最先闯进宫的那一批。他大仇得报的模样，看起来快活极了。即使他下一秒就被箭雨扎成了刺猬。”

真的快活吗？陈拾不信。因为要成就一番事业，所以干脆不去想不去听，只想把自己变成一把为人驱策的刀。而陈拾从来不信这一套，死了恁多大官和好人，日子也没有变好一分。

对哥哥的结局，他心中早就有数。但没有想到，隔了这么多年，他还能再次从别人口里，听到猫爷的名字。

“那只小猫咪犟得要命。想要制服他，可花了我好一番功夫。说起来，你还没见过他人形的模样吧？真可惜了，还怪好看的。”

在得知了一切真相后，李饼选择了自戕。他们本以为能得到红石，但谁承想，红石已经与其彻底融为一体，即使生啖其肉也没有用。这场游戏是李饼输了，但是他和武明空都没有赢。他还是怕阳光，还是得不到自由；女皇受了重伤，又被他放弃，身体每况愈下，要不然，怎么会被一向乖顺的儿子女儿逼到退位。

虽然曾经是人类，但一枝花永远不理解人这个生物。他不理解那个女人为什么要下遗诏与她的皇帝丈夫合葬，他不理解在听完这些后，陈拾为什么没有歇斯底里地发一场疯。

“恁走吧。”

“你不想为他报仇吗？”一枝花笑了起来，是那种天真又残酷的笑，“真是没有志气啊。”

“俺还有更有意义的事要做。”

陈拾的目光清澈，语气笃定。他这副神情一枝花在很多人的脸上都见过，他们为了到达心中的不朽而不惜毁灭自身，但一切都是徒劳的，最终只有他真正到达了永恒。

现在连这个小家伙也有了这样的意志了吗？

可是，他能够做什么呢？

 

08

他还可以锻刀。

猫爷留给他的那笔钱他几乎未动，一枝花比他更识货，于是理所当然拜托一枝花前去寻找材料，一枝花眼看陈拾对复仇无动于衷的模样，觉得好奇且有趣，想看看他要干什么，于是答应了帮忙。最终，陈拾毫不吝惜地散去一大笔，购得上好镔铁一块。

将断刀碎片投入炉中，待至其融化之际，以火钳夹出，以铁锤敲敲打打，钢材中的大部分杂质化为火花飞走，璀璨，耀目，仿佛那年女皇生辰，于夜空中绽开的焰火。

他并不急于求成，刻意放缓进度，该养孩子还是养，该去干活还是干活，锻刀的工作时断时续，有时仅仅是长久端详着那刀鞘的花纹，内心都能获得长久的安宁。

覆土烧刃，需要专门调配泥土，覆盖刀身，为了找到适合锻刀的土，又花了好几个月。不能用寻常的土，去镇上搜罗半天，终于在郊外废弃的火窑中搜寻到细腻土质，陈拾专门赶着车去拉了一车土回来，惹得乡里乡亲说了好一阵闲话。

有人成亲，唢呐声吹吹打打，他无动于衷，不跟着凑热闹，闷头在炉前锤炼。断刀的所有碎片已经被重打融合成似是而非的长条，烧红变软后以石刃剖开豁口，将镔铁夹入其中。接着折返锻炼，刀并不是一时之间被摧毁折断的，而是从薄弱之处开始蔓延，成为全面的损坏，最终断成几块。刀的弱点越少，慢廷破坏的机会也随之减少。所以，钢材愈纯净，其强度和韧性就会愈高。 

陈拾心中怀着淡淡的眷恋，和骄傲，是对他遇见过那些人。他们看到的世界与自己看到的不同，他们愿意为了自己的梦想去死，他们纯粹而无杂质，他们将自己锻造成了无往而不利的名刀。

刀柄部以木夹裹铁，外缠丝绳，那袋珠宝财物所剩无几，于是刀柄与鞘并未镶金嵌玉，只是在柄上嵌了一枚鸡血石，颜色鲜红，如火如血，恰是猫爷眼下那一抹绝色。

李饼身故的前因后果全部真相大白后，他心中反而多了一份诡异的释怀。猫爷应该是幸福的，因为他最终得偿所愿，即使代价是自己的性命，这是猫爷自己的选择。即使他再思念再眷恋，最终还是选择了谅解：他活着，不是为了活成猫爷或是哥哥的影子，他锻刀，也不是为了重现往日的时光。

这把刀历时三年终于炼成，炼成之后的刀更加坚韧锋利，陈拾看了这把耗尽了他全部心血和情感的刀，最终封刀入鞘。

经年时光流转，与猫爷诀别的第十年，他总算能够彻底放下。

先天元年，李旦禅位于太子李隆基，李隆基于长安太极宫登基称帝。次年，以谋逆之罪赐死太平公主，改年号为开元。自此开启了开元之治，大唐终于迎来了所有人都盼望的盛世。

陈拾封刀以后，将其束之高阁，从此闭口不提。只是在忙完活计之余，一点点写着他的回忆。到了夜晚，就将它们收进匣子放好。这种生活让一枝花觉得很无聊，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他也没有去在意。

他像一棵活着的树，安静而有力量，未曾成家，只将一双儿女养大，儿子陈念性情温和，聪明敏捷，善于属文。女儿卢宛茵，出落得端庄大方，性情平和淡然，容貌酷似其祖母潘梨花。他也喜欢养小动物，尤其爱猫，最爱白毛金瞳的长毛猫，养了一窝又一窝，受其影响，儿女们也喜与猫为伴。

开元十年，陈拾离世。

 

尾声

按制，子女应守孝三年。处理完爹的身后之事，兄妹俩久违的坐在一处说话。

几年前，陈念进城前去洛阳念书，而卢宛茵迎来了天子为祖父的平反，得以与母家亲族相认。外祖家怜其幼年丧亲，又庆幸遇到陈拾这样的好人，将女孩好好教养长大，于是特地派人过来凭吊追思，顺带帮忙洒扫干活。

夜很快就降临。送走了妹妹后，陈念在房中静静沉思。他小时候也问过自己的身世，每年也会去祭拜母亲，但对于爹为什么不成家，他心中一直有淡淡的疑惑。起初他以为爹是爱慕自己的母亲的，但几番试探下来，他发现爹收养他只是因为爹是个善良的人。

想到爹的嘱托，他去寻了那一方匣子来，准备将其全部烧掉。但冥冥之中，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攫住了他，他花了一番功夫撬开了锁，打开了那个被爹一直郑重收藏的匣子。

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只有一张张零散的纸张，不经意瞟过一眼，竟被上面的内容吸引了心神，不知不觉读了下去，等回过神来，灯油都已经快燃尽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爹一直未曾成家，原来是有难逃的劫数，难愈的痼疾。深沉而热烈的情愫让文字都好像有了温度和心跳，让这寒冷的冬夜都有了几分难得的生机。

陈念写信告知妹妹，获得回信一封。在信中，妹妹说，烧掉可惜，不如令其大白于天下。但这毕竟是长辈的私事，公然将这段悖逆的情愫铺展开来，只会招来非议与不满。所以只能改头换面，以别的方式再次出现。

不破不立。

陈念花了几天将所有文字读了一遍又一遍，抄录了一份给妹妹寄了过去。烧掉原稿后，陈念心下打定主意，提笔开始撰写。兄妹俩各写一部分，以原稿为底本，加入幼年时爹曾讲述的种种细节，使日记在保留故事脉络的前提下，隐去了那不容于世间的隐秘情愫。

真心属于他们，而故事属于所有人。兄妹俩书信往来频繁，花费近三年的时间将所有的故事整理、重写完毕，加入部分前朝秘史，辅之以各个地方的风土人情，最终结缀成篇。然后，陈念负责写序，卢宛茵负责配图配诗，这个过程痛苦又畅快，像是踩着刀尖起舞。

书成之后，兄妹俩读了一遍。卢宛茵评价：故事新颖而颇有传奇色彩，读之令人难忘，可惜少了太多真情。只能成为似是而非的消遣读物，百姓多半爱看，但定会不容于史书。

“没有关系，这就是爹想要的。”听完妹妹如此不留情面地评价，陈念笑了起来，“他当了一辈子庄稼人，与这正统，注定格格不入。”

开元十四年，陈念进士及第，授校书郎。那把刀被他献给了当朝天子，天子龙颜大悦，赐下许多封赏。五年后，陈念迁右补阕，拜中书舍人。比起他本人的年少有为，民众更熟悉的，是他与妹妹合著的《大唐李少卿案》，故事新颖，主角虽为猫妖却全无妖的狠戾残酷，文笔温柔端方中又有杀伐之风，配图配诗更是精致巧妙，一时间洛阳纸贵，人们竞相追捧。

开元二十四年，陈念因性格正直，为宰相李林甫所不容，以“毁谤上政”的罪名判决问斩，虽罪不及家人，但《李少卿案》须得全部被查抄焚毁。

开元二十五年则在野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相传陈念上法场当天，天象突变，有一白毛金瞳大狸子降临。虽为兽形，却能口吐人言，一把横刀被他耍得威风凛凛，不论长相还是性情都像极了陈念所写的那个李少卿。大狸子把一道圣旨砸在监斩官的脸上，拎起陈念就走，只留下一众人不知所措。

于是，《大唐李少卿案》越发红火，怎么查也查不尽。全国上下掀起养猫之风，以白色长毛猫为最佳。有不明所以的百姓甚至依据书中所绘画了像，把白毛金瞳当神仙供奉。自此，故事在民间恒久流传，即使陈念与卢宛茵先后身故，都未曾停息。

陈拾亡故后第三十三年，节度使安禄山在范阳起兵，悍然发动安史之乱。战火迅速席卷了大半个国家，历经八年才被彻底平定。其后虽有数任中兴之君，但终究元气大伤，势力衰颓。又过了一百四十四年，朱温逼唐哀帝禅位，唐朝至此灭亡。

唐亡后，各路人马轮番登场，诸国烽烟再起，混战五十年有余。赵匡胤黄袍加身，改国号为宋，先后统一后蜀南唐等国，形成了与契丹对峙的局面。

宋经济发展，文化繁荣，市井文化兴盛，《李少卿案》在民间被广泛流传，改编为说话（即讲故事）和演戏，故事热闹有趣，风格诙谐幽默，代代相传，永不止息。

在历史的洪流面前，个人何其渺小，在走形的故事里，无人能够领会那刻骨铭心的爱恨，也无人能够重现那段精彩绝伦的传奇。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

时间会摧毁一切。我要我们永垂不朽。

END

一个陈拾是个小哑巴，十七岁和李饼成婚后发觉李饼似乎并不喜欢他的故事

古代平行世界 全员存活设定

和原剧剧情不太沾边 

年龄设定是24X17

然后哥哥是好人 好人哥哥不喜欢李饼

下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发

 

 

陈拾是个哑巴。

出生时因持续高烧未及时救治变成了无法说话的哑巴。

他不仅是个哑巴，身体也异于常人。

这是属于他自己的秘密。

父母早亡，哥哥陈九是小哑巴陈拾十六年来唯一的依靠。

变故是在陈拾十六岁的初冬时到来的。

陈九用一句要去神都为他们谋一个只有彼此的家将陈拾一人留在了陈家村。

冬日冰冷，陈九离开的背影成了陈拾最后记在心里的东西。

小哑巴陈拾开始独自生活在树屋。

囤积的食物足够他度过漫长的冬天，也足够他在漫长里等待哥哥的回信。

不识字不会说话的陈拾在长久的等待里没有等到哥哥的回信，却等到了他生命里无法抹除的一个人。

 

这个叫做李饼的男人是在一个暴风雪的夜晚出现在树屋外的。

风雪太大太冷，墨色深埋于残酷的雪白里，狂风席卷之中渗出鲜红的血液。

陈拾看见了触目惊心的鲜红，顾不得自己衣衫单薄，慌张跑下树屋，看向那团触目惊心。

鲜血蜿蜒，厚厚的雪早已被染成同色，陈拾伸手拨开刺骨的白雪，在狂风里看清了深埋下的脸。

俊朗的脸庞已然染上暴风的冰冷，过多流失的血液使得这张脸早已失去血色。

陈拾心头一惊，顾不得深雪冰冷，急忙将人挖了出来。

黑衣深出无数血腥，却未盖住黑色下那不该出现在常人身上的兽爪。

骨肉相连，是这个坠入死亡的男人的东西。

风雪呼啸，陈拾顾不得这些光怪陆离，用尽力气将人一点点扛进树屋。

微弱的光亮贴近男人，跟着陈拾的动作褪下衣衫。

胸前的伤口每一道都像是下了死手般深的可怖。

狰狞模糊得陈拾倒吸一口气。

泄露进来的冬风忽的吹灭烛火，余风拂过陈拾的脖颈。

黑夜闯进了树屋，陈拾急忙再次点燃蜡烛，寻找着家中能用的草药轻柔敷在男人的伤口之上。

草药过于冰凉了，可男人并未因这附着的冰凉发出呼吸，只是安静的睡在那里，如同已然无法从死亡中重归。

深绿裹上白色，摇曳的烛火再次于男人脸上跳跃，陈拾眨眼注视这张还是没有血色的脸，伸手探向了他的鼻间。

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落在陈拾手指。

湿润的眼亮了亮。

他还活着。

陈拾欣喜，转而去瞧那露在床外的兽爪。

皮毛上的血已经被陈拾擦干净，只剩下本身的毛绒与指甲。

毛绒与裸露的人类皮肤相连，确实是他本身所有之物。

世间光怪陆离数不胜数，陈拾并不过多在乎男人的与众不同。

他与男人一样。

一样与众不同，一样存于世间。

陈拾眨眼，伸手为男人盖好了被子。

蜡烛熄灭，黑夜重归。

 

暴风雪下了一整夜。

晨时树屋外已然白雪皑皑，经不住风雪摧残的枯枝深埋在白雪里，只留下些顽强的摇摇欲坠。

吊床传来低吟一声，融进安静的树屋里。

疼痛席卷，吊床跟着拖长的疼痛艰难立起虚浮身影。

模糊散去，男人醒了。

陌生的环境使得男人生出警惕，金色在警惕中铺满了整个眼睛。

喜悦的呜咽忽的闯了进来。

金色一闪而过。

男人转头。

那喜悦之声从光中而来，与身处光亮的少年人一起撞进男人金色的瞳孔里。

单纯稚嫩的脸洋溢着男人醒来的喜悦，连光都对他格外眷顾，在这张脸庞上留下初冬的光斑。

微张的嘴巴微微颤着，陈拾急忙放下背篓，带着满目喜悦靠近了男人。

惊慌里金色来不及收敛，就那么直直地与陈拾眼中的光亮重叠。

警惕还在，男人向后退了退，下意识低垂着头想要掩盖住自己的异于常人。

可少年人眼中只有他醒来的喜悦，晃动着手臂低下了身。

四目相对猝不及防，男人还未来得及躲避，少年人的笑声闯了进来。

与笑容一同闯进的还有陈拾的动作。

小小的手指指了指男人，又慢悠悠地将闭合的眼睛轻轻扒开。

像是在表达一句话。

男人仔细瞧了瞧，才瞧明白他是在表达他醒了。

“是你救了我？”

眼前的少年人太过稚嫩纯真，是这风雪里不存在威胁的事物。

警惕彻底散去，男人开了口，声音嘶哑难耐却不乏清朗意气。

瞧他能说话，陈拾高兴极了点头回应了他的问题，又像是怕他不懂似的，手指比划着救他的过程。

无任何言语的肢体动作太多，男人立即从这挥舞里将少年人的情况明白了大概。

他不会说话。

这并不是什么不同寻常，男人并未将这当做缺陷，张口轻声一句。

“多谢。”

男人垂眸，引来少年人咧嘴笑着摆手，似乎并不在意在风雪里捡回一个陌生人。

他像是冬日里的太阳，自然散发着温暖。

嗯嗯啊啊的模糊发音有些低，却结结实实地落在男人耳朵里。

他想表达什么。

金色被黑色替代，男人注视着眼前的少年人，疑惑般歪了歪头。

少年人再次指了指他，又皱了皱眉呲了呲牙。

疼痛，他在表达疼痛。

男人看明白了。

笑声短促一瞬，他张口：“不疼。”

得到回应，少年人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扬着纯真的笑容张了张嘴巴。

颤动的口腔在告诉男人，他在问他饿不饿。

长久的奔波与致命的刀伤着实让人生出无数饥饿，急于得到不是饱腹感的充实。

男人点了点头回应，引得陈拾立刻起了身，抓起放在地上的背篓欲走向树屋里还未升起的简易炉灶。

不算细瘦的后背遮住所有光亮，身后的男人在阴影里表情晦暗不明。

“你…”男人出了声，斟酌半晌终于说出了后面的话，“你捡到我时，我是何样子？”

斟酌之中是难以掩盖的试探，陈拾在这些微颤的尾音里直起身再次靠近了他。

光亮再次回到了男人身上，陈拾在光亮里笑着轻轻牵起了他的手。

手心接触手指，手指于手心慢慢画出一只有形的兽爪。

男人一怔，些许慌张跟着他的晃荡的眼神投向少年人。

这般异于常人定是妖异，定是被人唾弃，可四目相对时，少年人眼中只有真挚的单纯。

没有唾弃没有厌恶，只将他当做万千普通世人中的一位。

灿烂无比的笑容融化男人心头的慌乱试探，只剩下无声的轻笑。

“李饼。”

男人说了话，名字伴随着清朗而来。

光亮落进了少年人的眼睛，闪烁之下慢慢地在李饼手心写下十六年来唯一认识的两个字。

陈拾。

他写下了他的名字。

 

本能支撑陈拾度过整个冬天的食物在李饼到来后不足所需。

陈拾并不在意食物的减少，整日为李饼准备好吃食，为他换药，望他能早日康复回到属于他的天地。

食物即将殆尽时，被陈拾精心照顾多日的李饼好了些许。

“这几日多谢你照顾我。”

多日的照顾下李饼已然恢复了血色，清朗之音重回喉腔，连步伐也稳健了不少。

可冬日森冷，大雪时常降临封住离去的道路，李饼无法离开，心中生出稳妥万分的主意。

“大雪太深。”心中的注意在注视里开了个口，紧接着在陈拾的眨眼里全盘托出，“我或要在此处叨扰到初春。”

似是担忧陈拾不同意这自作主张，李饼将考虑周全的话语说了出来：“你放心，我并不是白白叨扰，这段时间食物交由我来解决。”

听他稳妥万分，陈拾急忙摆手表达无需他这个重伤未愈之人在森冷冬日外出寻找食物，又在摆手之后指了指自己，双手竖起四指叠在头上弯了弯。

弯曲的手指抽离了耳朵，臂膀紧贴抖了抖。

半月的相处李饼已然能从陈拾的一些简单肢体语言明白他想要说的话。

他说他会出去找些冻死的兔子。

可怎会一直有冻死的兔子？

李饼失笑，却知陈拾在有些事情上过于执拗，也知过多各抒己见最终定会使陈拾固执的独揽所有。

长久的相处，李饼早已了解陈拾是个怎么样的人。

世间人性无非至善至恶两个极端，陈拾从至善中衍生出只有他自己才有的另一个极端。

这样的极端并非不好，恰恰相反，李饼喜欢这个极端。

短促一瞬，新的妥当提议在陈拾的目光中响了起来。

“你执意如此，便由你我二人轮流出去寻找食物，如何？”

陈拾的眼睛亮如仲夏太阳，好看的下巴重重点了点。

他同意这个提议。

喜悦藏不住，李饼跟着笑了起来。

 

在寒冬中寻找食物异常艰难。

而于李饼而言却颇为简单。

兽类的习性往往为冬日捕猎带来了极大的好处，李饼能从未掩盖的气味里捉到些活物。

可陈拾从未吃掉他捉来的活物。

李饼记得很清楚，他趁着冬雪尚浅时初次离开树屋，回来时带着一只从洞穴中跳出的兔子。

灰色的耳朵在李饼手掌跳动，想要通过无谓的挣扎换来生机。

“陈拾，我抓了只兔子，给你。”

此刻的早晨有了些许阳光，陈拾坐在微弱的阳光里，在李饼的呼唤里转了头。

欣喜一瞬而来，陈拾扬着喜悦的笑小跑靠近李饼，瞧他手中那只小小的兔子。

还是没有放弃生机的挣扎从耳朵传向双腿，不偏不倚将好踢到了陈拾的手背。

不着痕迹的皱眉从李饼眉梢一闪而过，陈拾的笑反而越发开心了。

他不恼兔子的挣扎求生，伸手指了指做了个怀抱摇晃的动作。

李饼明白了他的意思，将这只坏兔子轻轻放进了陈拾的怀里。

柔软的皮毛沾着冬日的冷冽，跟着陈拾的轻抚轻刺了刺他温暖的手。

“可要吃了？”

李饼柔声问，换来陈拾慢悠悠的摇头和嘴唇张合。

李饼从慢条斯理里看出那是一个字。

养。

他要养这只兔子。

李饼有些惊讶，惊讶于在温饱难解之时陈拾依旧维持纯善的本心，惊讶于陈拾未犹豫半分的执着。

冬日冷风爬进屋子，吹散残留的惊讶。

“那就养着吧。”

 

获得生机的兔子好生养在了窝里。

李饼再也没有带回活物。

冬日长存些顽强生长的树木，到陈拾出门寻食时他总会从这些树木上摘些果子回家。

果实酸甜，每次都酸出李饼藏匿极好的兽的一面。

抖动的耳朵让无法言语的陈拾发出短促的笑音，比划着说下次不会再摘些酸的了。

真挚的保证果真说到做到，下次辗转于口腔的果子清甜无比。

李饼心喜：“好吃，是什么果子？”

陈拾比划着手势回应，却瞧见以往轻松明白的李饼在手势中微怔了下。

未明白的模样弄得陈拾急忙张开了嘴巴，像是想要李饼明白似的伸出了舌头。

红与红接触，晃得李饼心头一跳。

“是红果？”

跳动生生被压了下去，微微起伏的胸腔是李饼平静话语之下难以掩藏的另外之意。

得到明白答案的陈拾眨眼点了点头，继续发出喋喋不休的哑。

模糊的声音响在安静无比的屋子里，轻如微尘。

跳动如雷，李饼注视着陈拾发亮的眼睛，再次将越发大声的跳动压了下去。

红色辗转不停，李饼从辗转中挣扎脱离。

“明日我去摘红果吧。”

突如其来的话语使得陈拾奇怪地啊了一声，随即明白了李饼话语中的明了意思。

倒也没什么。

陈拾想着，习惯性地拉起了李饼的手腕。

无法言语的陈拾会用很多方式与李饼交流，张合下的唇语，肢体的比划，还有下意识的手掌接触。

习以为常的手掌接触在这场莫名的奇怪里变了味道，李饼下意识地抽了抽手掌，却在对上陈拾疑惑的目光时停了下来。

宽大的手掌与往常摊开在陈拾眼前，温暖的指尖也如往常般在掌心轻轻划动着。

痒意混着些微酥麻，使得李饼的手指屈了屈，却并未再次合上。

小路在掌心蜿蜒，李饼认真瞧着陈拾在他掌心画下前往红果所在地的路线。

一下一下，跟着陈拾的手指消散重现。

温暖轻点停留在小指下方，也停留在李饼闪烁光亮的眼中。

柔软停留之处，是李饼掌心的姻缘线。

沉默一瞬而来，停留的手指像是担忧李饼无法明白般重重点了两下姻缘线的起点。

啊声突然闯了进来，是陈拾的提醒。

光亮闪烁，李饼在陈拾的提醒里说了话。

“我会小心的。”

 

路途遥远，好在第二日未曾下雪。

冬日堆积的雪在晨时化出一条小路，蜿蜒行向不知名的远方。

似是昨夜风大扰人，使得一向早醒的陈拾此刻还尚在梦中。

晨梦最是好眠，李饼未打破陈拾的梦，轻轻关上吹开了些的木板，踮脚轻声离开了树屋。

树屋归于安静，只剩下陈拾轻微的呼吸声。

晨时确实最为好梦，一向早起的陈拾睡到天彻底发亮才悠悠转醒。

朦胧散去，安静的树屋中只有陈拾一人。

陈拾眨眼，在逐渐清醒的脑子里寻找到李饼不在的原因。

他去寻找食物了。

清晰的原因换来陈拾彻底的清醒，未做半分停留起身靠近了盛水的水缸。

水满得快溢了出来，这是昨晚无风雪时他与李饼去往附近打到的，够他们用上好几日。

水面轻晃，陈拾的脸在轻晃里倒映又迅速消失，小心翼翼地在屋子里查看着，似是担心遗漏的缝隙暴露他本身的秘密。

风进不来，寻找红果的路途遥远，李饼会很晚才回来。

陈拾松了口气，吃力地搬来家中沐浴用的木桶，慢悠悠地添柴加水，趴在桶边等着水变热。

火焰跳跃翻滚，没进水中的指尖感知到冰凉一点点转变为舒适的浅烫。

热气飘向整个屋子，陈拾慢条斯理地褪下衣衫，试着水温一点点没进水里。

适当的水温轻抚陈拾的皮肤，舒服得陈拾轻轻啊了一声。

因这一月与李饼朝夕相处，陈拾沐浴都选在了深夜，却也因担忧李饼突然转醒，沐浴常是简单擦拭。

而今日李饼去往了曲折遥远的远方，陈拾总算是能躺进水里细细收洗一番了。

长舒的一口气落进升起的烟雾里，陈拾就着尚热的水自上而下细细擦拭着。

柴火仍在跳跃，水温已然在舒爽中衍生出不该有的困意。

困倦爬上眼皮，陈拾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垂着头靠向桶边缘，借着这点支撑在温暖里点点睡去。

翻滚的柴火在浅眠里跳跃至熄灭，晃荡的水逐渐失去了温暖。

冰凉冻醒了陈拾。

困意一瞬而散，陈拾睁眼瞧依旧空荡荡的屋子，瞧那正午的阳光被挡在屋外。

陈拾回了神，急忙翻出木桶，站在桶边擦干身子。

风声呼啸而过，不该出现的声音猛地闯了进来。

“陈拾，我抓到一只冻死的”

柔声话语戛然而止。

陈拾慌张转了头，与那双好看的眼睛四目相对。

远去的李饼此刻站在远处，满目皆是未着寸缕的陈拾。

呼吸短促一窒。

与寻常男子无异，却在那无异之下向李饼展现一览无余的异常。

微挺胸膛起伏，那藏匿于山间的海棠花跟着陈拾的呼吸盛开绽放。

是女子。

李饼眼中光亮微颤，满心诧异生生不息。

不，不是女子。

微颤的光亮一瞬闪过。

属于自己的秘密暴露使得陈拾慌了神，却又动弹不得似的站在原地，将那秘密反复展露在李饼眼中。

细小的花蕊在闪烁里若隐若现。

李饼回了神，迅速别过了身子。

“抱歉。”

道歉的话语唤醒陈拾的神，盛着满身红色慌忙穿上衣裳。

窸窣之音太过刺人了，刺激着李饼再次将那海棠花填满脑子。

鲜艳的花朵晃荡，李饼睁着眼睛，故作镇定将那花朵推出去。

身后的窸窣声消失了，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以往陈拾的喜悦。

低落的啊声落进李饼耳中，引得李饼在消失的海棠花色彩中转了身。

再次回于正常的陈拾站在那里，红着耳朵装作无事发生，可紧抓着袖子的手指已然出卖了他的慌乱。

李饼轻叹：“我并非有意，抱歉。”

愧疚再次传来，紧抓袖子的手指白了白。

紧咬的嘴唇松开了，低垂着脑袋的陈拾慢慢地靠近了李饼，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摆了摆手。

他在说他不介意，他在说他和别人不一样。

指着自己的手指向了李饼，低垂的脑袋抬起，那双好看的眼睛满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李饼看出来了。

他在问他害不害怕他。

怎会害怕他。

李饼失笑。

他不过是与寻常男子有异，而李饼他自己可是与世人有异。

陈拾尚不怕他这怪异，他怎会在乎陈拾这于他而言不算异常的异常。

小心翼翼的试探太过灼热，李饼在灼热里摇头：“这并非你所愿。”

一句并非所愿彻底驱散陈拾满心的慌乱忧虑，将喜悦重带回了眼中。

喜悦的比划再次回到了树屋，似是方才的袒露不过微不足道的插曲，李饼细细瞧着陈拾的动作，从喜悦里捕捉到了陈拾从未与他说过的事物。

海棠花再次闯进了李饼的脑海，与蜿蜒而去的姻缘线重合。

李饼微愣，在啊声里回了神。

他没有再驱逐海棠花，任由其在心中肆意生长。

 

陈拾与之说起了远在神都的哥哥。

这是继袒露过后陈拾第一次说起他以外的事物。

为谋求一个家远去的哥哥，独自等待哥哥的陈拾。

李饼认真看着陈拾通过双手将之艰难道出，在残影里道出了他自己的故事。

年少成名，父亲被害，自己变得怪异的身体，还有长久以来自己背负的一切。

风雪夜里，围坐于炉火的两人互道了彼此最深的秘密。

炉火光亮在李饼眼中跳跃，他张口：“你哥哥在神都？你可想到神都寻他？”

轻柔的询问引来陈拾的目光，那跳跃的光亮于他眼中变换了色彩。

陈拾眨眼，比划着问他神都离这里远吗。

李饼笑着回他：“不远，神都很大，你会喜欢那里的。”

他说着，与陈拾描绘出他生长的繁华之地。

陈拾听得入神，眼中的光亮越发耀眼，像是这冬日唯一的光亮。

而这光亮此刻仅仅只是属于李饼的。

肆意生长的海棠花晃荡，漂亮的花瓣轻拂过李饼跳动的心脏。

“你可愿与我结连理？”

莫名的话语砸在不算安静的树屋里，像是一道早来的春雷。

陈拾一愣。

不经思考的话语惊得李饼也有些愣，却又迅速为这不稳妥找到了稳妥。

“你于我有恩。”李饼张口，海棠花已然掌控了他所有的清醒，“我与你结连理，在神都也好对你照拂，让你有个依靠。”

这并未有何不妥，可于陈拾而言他并不需要李饼报恩。

陈拾摇头，比划着拒绝的说辞。

李饼看清楚了，他说这不和规矩，会耽误李饼日后娶亲。

“无需担心。”李饼再次说了话，此番已然准备好了更好的说辞，“神都女子可不喜欢我这样的。”

玩笑话引得陈拾没忍住笑了起来，手上却依旧比划着拒绝的话语。

海棠花有些倔强，李饼失笑，轻轻捉住海棠花的手，学着他的样子在掌心写着什么。

猫的指甲尖儿轻轻挠着陈拾的掌心，痒的陈拾缩了缩脖子，眼睛却始终瞧着掌心。

李饼画下了繁华的神都，于那条属于陈拾的姻缘线尖端轻轻许下诺言。

他说会帮他找到哥哥，再次询问他可愿与之结连理。

太过真挚，真挚到陈拾抬头望向他时，那双好看的眼睛里也早已被真挚堆满。

陈拾心头一热，那些拒绝的话语全都融化了个干净。

长久的沉默里，陈拾点了点头。

 

冬末时李饼与陈拾成了婚。

虽共结连理，却也只是打着报恩的名头，李饼并未因这关系对陈拾有何越矩行为。

长达三个月的冬雪在初春到来那日彻底融化，李饼的伤势也在初春到来时彻底好了。

他们于初春的第二日离开了树屋前往了神都。

步行两日的路程因遇同样前往神都的马夫缩短了一日，蜿蜒的树林小路在慢悠悠的颠簸里变换成陈拾从未见过的大路。

神都的城墙高耸，仿佛下一刻就能冲进云霄。

陈拾瞧得新奇，下意识将手搭向了李饼伸过来的手。

掌心滚烫，李饼笑着掂了掂他的手，牵着他走进了神都。

神都果真如李饼所说的繁华至极。

人群拥挤的街道，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还有陈拾从未见过的异国之人。

处处都透露着只属于神都的灿烂繁华。

满目斑斓在陈拾眼中下不去，李饼却生怕他走丢似的牵着他的手。

各色琳瑯满目在陈拾眼中一一闪过，独留了个忘不掉的斑斓存于陈拾心中。

“怎么了？”

未能拉走陈拾的李饼转头瞧他停在摊子前，慢慢靠了过来，瞧他目光所及停留的理由。

那是个做工不错的鱼形瓶子，在初春中洋溢着玉色的光彩。

“喜欢这个？”

许是眼神太过执着，李饼柔声询问他的喜恶，似是想要在陈拾点头之后立刻将之买下来。

可陈拾不过摇了摇头，轻轻拉了拉李饼的手，示意他可以离开这片琳琅满目的繁华。

终究是匆匆一瞥，李饼收回看向鱼瓶的目光，与陈拾一同前往远方。

矗立于神都的大理寺在李饼踏进的第一步便传来阵阵喜悦的高呼。

“少卿大人回来了！少卿大人回来了！”

此起彼伏的人声震得陈拾缩了缩脖子，又好奇的去瞧兴冲冲冲来的重叠人影。

灰色重峦叠嶂，陈拾躲在李饼身后，小心翼翼去瞧那灰色翻涌的衣摆。

“少卿大人您可算回来了！您不知道这几个月我们怎么过来的，差点就被上官少卿弄死。”

“少卿大人您别听王七胡说，上官少卿可没那么可怖。”

“只是让我们理了些卷宗罢了。”

哭诉喋喋不休，甚至混进了怪异的口音。

“少卿大人您真是穷途末路了，我们真的要被上官少卿多此一举给弄死了。”

这乱七八糟的话语惹得藏在李饼身后的陈拾发出短促的笑音儿。

微低模糊，却也引来那些目光全都汇聚于他身。

洗净的黑衣盖不住麦色肌肤，也盖不住少年人亮如夏日的眼睛。

“少卿大人，这是？”

疑惑与询问一瞬而来。

“这位是陈拾。”

疑惑里，李饼张口说了话，柔和如此刻吹起春风。

“是我与之连理的良人。”

诧异惊讶有声灼热，陈拾在灼热的目光下躲进了李饼的阴影里。

掷地有声尚有回音，李饼轻轻握住了陈拾的手，给予他陌生之地他许诺的依靠。

掌心温热，陈拾在温热里轻轻回握了李饼的手。

*邱庆之x李饼

*一发完（1.3w）

*没看过动漫，电视剧线，很多私设，可能还会有下一篇。

邱庆之到大理寺内院时，陈拾正在院中帮李饼整理腰间的配饰，喋喋不休：“饼爷，昨儿个好险，你肩上的伤没啥事吧？”

“没事，放心。”李饼柔声道。

邱庆之有时很不喜自己耳目聪敏，隔着百米的距离也能看的、听的一清二楚，李饼背手，卓然而立。

邱庆之拿着木盒的手也背在腰后，随后和李饼目光对上，神都正是槐花盛开的时节，股股甜风沁腑，缕缕幽香扑鼻，在街上走一会儿，袖襟就沾染上淡淡的蜜香。

“邱将军有何事来我内院？”李饼问。

金吾卫在昨夜的抓捕行动中，又截了大理寺明镜堂的活，李饼问他时语气不善。

邱庆之没回他，他思绪沉浸在槐花香里，多年前，大理寺外有棵老槐树，槐花季节，树上开的白花花的，风吹过来，枝头微微摇动，那时年少，李饼躲在树上，藏在密密层层的花叶里，在树上偷看邱庆之没头没脑的找他。

李饼自小身体不好，槐树高大，没轻功只能先爬上大理寺的房顶再够到树枝接着往上爬，得爬到槐树高处才能藏的好，不被邱庆之发现，气喘吁吁却乐此不疲，他想，邱庆之是想不到他能躲在那。

李稷对邱庆之很好，虽然他是从奴隶营出来的，但也收留他做李饼的伴读，虽是伴读，李饼待他却无主仆之分，教他读书，陪他习武。

邱庆之早发现李饼，在树下转了两圈，约莫李饼在树上笑够了，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照着树枝打过去，李饼就不稳的从树上掉下来，然后被邱庆之很稳的接住。

李饼从他身上跳下来，脸上红一阵青一阵，说邱庆之作弊，感慨道：“我先天不足，重疾缠身，不然武功一定不在你之下，也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发现了。”

“胡说，天下那么大，一定有名医，明天就有从扬州来的名医。”

李饼摇着腰间的配饰，围着邱庆之转圈走，很无所谓的模样：“都看多少个神医了，从神都排到扬州。”

李饼打了一个喷嚏，他揉揉鼻子，邱庆之从旧梦醒来，可槐花香的味道没变，如同多年前短暂拥人入怀闻到的清甜味道，让人心醉，沁人心脾。

“这讨人厌地香花！”陈拾抬手挥着周围的空气：“这一早上都打了3个喷嚏了，俺找大夫配的药水可得记着闻闻，闻闻鼻子就不痒了——饼爷，现在就闻着试试。”

会变猫后，李饼也保留了猫的大部分习性，格外喜欢鱼，喜欢抓挠东西，闻到花香鼻子会受刺激打喷嚏，神都槐花开的正盛，他的鼻子且要遭殃一阵。

耐不住陈拾很体贴的给他配药，他从怀中口袋里掏出小药瓶在鼻前闻了闻，鼻子立刻不痒了。

“饼爷，你放心等你回来俺把寺外的槐花都摘了给你包包子吃，这样你就——”李饼向四周看，挠了挠后脑壳，光闻到槐花的味道，可是一看大理寺周围，没有槐树：“这槐花味道飘的真远，神都的人都这么爱种树种花，那俺就再走远点把花摘了。”

“别。”李饼抬手拒绝：“你摘别人的花，到时有人来大理寺告状怎么办？”

三年未见，李饼与记忆中的习性差了不少，从前他最喜这样自然的甜香，李饼很少出门，白天吃药晚上泡药浴，自己闻着自己满身的药材味很是反胃，神都花期，满城飘香，他最喜欢沾染这些香味。

邱庆之朝东南方向的墙边看去，那原本该有一棵槐树的，承载二人多年的记忆。

“也是，好在咱们大理寺没种槐树。”陈拾回。

李饼心口像团棉花，然后挨了那么一拳，他下意识的朝东南方向看去，无意识的说：“曾经也有。”

声音很小，细听之下也不能分辨，陈拾追问：“你说什么饼爷？”

李饼目光看邱庆之，很快挪回陈拾的身上：“没事。”

邱庆之没听清那句话，但是他知道李饼说的是什么。

故人回眸花落地，流年已成梦中乡。

冬日，李饼要比寻常的病人更怕冷，一入冬，出入府邸的大夫更多了，气温低下，寒气更容易侵体。

李稷从不敢僭越，对李饼一些事情上放任，一些事情上严苛，尤其在君臣礼仪上，冬日给李饼取暖的方式无非是炉火、暖炉，动物皮毛制成的衣服，对于寻常人来说已是很温暖。

李饼却还是冷，晚上，寒风像是会打透墙似的，皮毛被子下盖的身体都是冰凉，年岁渐长，身体却大不如从前，李饼不对李稷讲实话，白天看见李稷时一副很好的模样。

只有邱庆之知道，炉子内放再多的炭也不起作用，邱庆之习武有内力，身子比普通人热，他和李饼躺在一块抱着他，让李饼冷的双手双脚钻进他的衣服里，用身体给他取暖。

邱庆之偷摸在院内一处破败的房子装修，暖和的房子是最好的保暖方式，最好的莫过‘椒房’，但胡椒是皇室特供，胡椒又是珍稀的药物，是硬通货，在黑市流通，堪比黄金。

李稷不敢逾越，他是清官，也没有黄金换胡椒的本事。黑市私设比武场，邱庆之与人比武供富家公子取乐以此赚金，用来换胡椒，邱庆之在黑市有个外号“铁人”。

下午刚比完晚上又能见着他，肋骨断裂隔天还能看见他，他为了胡椒不要命的传闻在黑市流传开了，为了想知道邱庆之到底有多么不要命，出得价越来越高，与之比武从一对一到一对多，后来直接与两三头猛虎比武。

大理寺附近有处温泉，建造环行的凹道，温泉水凹道内不停的流动，房间内得地板脚踩上去都是暖的，这也是邱庆之潜入皇宫，仿造宫内的设计的。

和李饼度过的每一天都像是跟老天抢的，李饼见到这处比神都任何一处住处都要暖和的房间并没有欣喜，他终于知道这么久没见到邱庆之他到底是去做什么了。

“你说，我还能活多久。”李饼闻了闻墙壁的味道，歪着头看邱庆之问。

“长命百岁。”

李饼知道邱庆之在骗他，邱庆之很少骗他，独在这种事情上总是骗他，连李稷都会在李饼偷偷摸摸去看大理寺卷宗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满足他的一点小心愿，怕李饼去了阴间还有未了的心愿。

可邱庆之是唯一在这件事情上骗他的人，满神都都知道李饼身患重疾，命不久矣。李饼没告诉任何人，他已经开始咳血了，底子越来越虚，多厚的衣服墙壁对他来讲毫无用处，十多年来对于死亡已经不惧怕了，从记事开始他就学着接受自己会‘英年早逝’这件事。

李饼没有朋友，小时候他有两个朋友，是李稷同僚的孩子，李稷处事严明，同朝为官许多人都被李稷的大理寺法办了，后面李饼就没朋友了。

李稷办案子时会有受害者的子女借住在大理寺，李饼替李稷安抚他们，陪他们玩，他们的亲人离世有李饼的安慰渐渐也露出笑容。

等他们知道李饼会死，会早死，反而哭的更崩溃了，后来李饼便不交朋友了，他自个怎么样都是悲剧收尾，有朋友没朋友病痛始终折磨着他，可是旁人，如果从未与李饼有过接触，便也不会为李饼流泪，日后肯定会因其他人或事流泪，可至少不是为了李饼。

也正因为这样，李饼太孤独了，大理寺的案卷给他带来乐趣，可想与谁分享一二，李稷是不错的人选，但他又太忙了，邱庆之来了。

李饼自私的想过，邱庆之小小年纪就敢从奴隶行偷跑出来，敢拿刀威胁大理寺卿的儿子，胆识不容小觑，心也要比旁人更坚硬，如果是邱庆之知道李饼会早死，会不会没那么轻易流眼泪。

李饼告诉邱庆之，邱庆之淡淡的回：“人都会死，我也会死。”

李饼那时以为他想对了，可现在，李饼知道自己错了，邱庆之怕了，李饼也怕了。

“听人说西域有一种灵兽，和门外的老槐树一样高。”邱庆之给李饼披风的带子紧了紧。

“我们一起去看。”

邱庆之点头：“天气暖和一些，我们就一起去，西域的香料也有名，买一些回来挂在屋子里。”

“西域人擅长变戏法，听说人的身体一分为二还能活。”

邱庆之心想如果这是真的，那去西域能治李饼的病也未可知，当下恨不得快些天暖，又想起什么似的低头说：“我是奴籍，不能去西域，要有批文。”

李饼这才意识到邱庆之的奴籍有多么不便，这十多年来邱庆之和李饼没出过神都，俩人在神都得衣食住行也没有因为邱庆之的奴籍有什么不便，但如果要去更远的地方，奴籍就是个麻烦。

脱奴籍也不难，李饼替邱庆之想了个好主意，有战功不仅能脱奴籍还能建功立业，到时在朝为官做个将军比在大理寺做个伴读好太多。

更何况邱庆之也有这份能耐，李饼一定比邱庆之早死，到时邱庆之要怎么办呢，没人护着他了，李稷自会对他不错，可邱庆之建功立业那一天李饼也很想见见。

李饼没对邱庆之讲，他还要找李稷商量，等商量妥当再告诉邱庆之。

“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大批人来神都游览花期盛况，花香景美，当真一绝。”邱庆之道。

“美是美，可是饼爷不喜欢，花多，饼爷你出门戴个帷帽吧，人多了，大理寺又要忙起来了。”陈拾自顾自说着：“金吾卫也忙吧。”

“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不能因为怕忙，就不让百姓出门了。”李饼笑着回，回完后看去邱庆之，嘴角一下搭下来：“邱将军，你来何事？”

邱庆之注意到李饼表情的转换，下巴抬了抬，饶有兴趣的看李饼，多年未见再见面，李饼对自己总是这样的情绪，像是被踩了猫尾巴似的：“没事我就不能来了？怎么说大理寺从前也是我的家。”

“邱将军还知道曾受过大理寺的庇护。”

“自是难忘。”

“那金吾卫为何总插手大理寺的事情？”

“金吾卫负责守卫神都，大理寺办的又都是命案，金吾卫有何不能插手。”

“强词夺理。”

“若没有金吾卫保护，大理寺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了。”

“你瞧不起大理寺的人？”

“李少卿年少有为，断案如神，我自是不能。”

陈拾在一边看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谁都不肯落下风，步子也都往对方那里迈，马上要凑上了，很怕俩人打起来，即便听着邱庆之话外之意是除了李饼，大理寺的所有人都是没用的废物。

“饼爷，邱将军，你们两个——”陈拾想迈步挡在两个人中间，谁知二人齐刷刷转头看他，话同时出口。

“你去忙其他的事。”

“让开！”

李饼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很温柔，只是眉目间有些冷淡，邱庆之虽也不是怒气冲冲，可是话冷硬的下一秒就让陈拾觉得能把他一脚踢开。

陈拾往前迈的步子往后迈了，行了礼，一溜烟跑走了。

李饼斜睨邱庆之一眼，然后侧着身对他说：“公事我们公堂上说。”

邱庆之回忆起李饼新上任那一天，他带了精挑细选的贺礼去，茶楼天字号的雅间都订好了，大理寺所有人见着邱庆之都在行礼，除了李饼，一脸的嫌他烦，背着手不待见他。

邱庆之不在意李饼行礼与否，于邱庆之而言，李饼对他的无礼才是邱庆之想要的独一无二。

邱庆之极其想抓住李饼的肩膀问问，这三年人去哪了？为什么不来找他？冬日里会冷吗？是不是在怪他李稷死时，他晚了那一步，他送棺时，他又晚了那一步。

但李饼变得太多，武功精进，身子也恢复好了，话也冷了，邱庆之说不出口许多话，他怕李饼对他更冷更瞧不起。

“这里说话是不是不方便啊？不如…”

“就在这说。”

邱庆之知道，李饼没有叙旧的闲心，甚至很厌恶他如今的行事风格，他只能公事公办，私事夹进公事办。

 他也不知道李饼到底如何看他，有时李饼跟大理寺错综复杂的案件一样难以看懂，有时又很简单，年少与现在，都带着活泼。

“私事去哪说？”邱庆之饶有兴趣的问。

李饼被邱庆之惹恼了，话没细想，很快道：“私事在这说。”

话说完，后悔了，他和邱庆之还有哪门子的私事。

邱庆之低头抿嘴浅笑了下，看见自己的鞋，他鞋尖朝着李饼的方向，而李饼的身子侧着对他，鞋尖朝他的右侧。

邱庆之往前走，前面是李饼，可李饼再走却是往右侧走，终是分道扬镳了。

哪步错了呢，他不该去战场的，不该想博前途脱奴籍带着李饼去天涯海角治病的，就算治不好，那时邱庆之想，他也能让李饼剩下的日子看遍山川的，而不是只留在神都，守在大理寺看那些案卷，全是生死，看得李饼的世界里也只剩灰暗的生死之事，看淡了生死。

李饼怎么能看淡生死？死若是都勾不起李饼的想活的冲动，那还有什么能留得住他，最近邱庆之常有种李饼在交代后事的感觉。

反复的提醒邱庆之哪棵树下埋了酒让邱庆之一定不要忘记，取出来喝。

李稷让他去战场博前途，功名在身李稷就能给他盖印脱去奴籍。

“我不去。”

“战事不是年年都有，这种机会你不把握吗？身怀一身好本事，不去为自己搏个前途？难道要一辈子留在大理寺做饼儿的伴读？”

李稷不知道，如果能一辈子做李饼的伴读对邱庆之来讲是件幸事，他很怕他的一辈子不是李饼的一辈子，很怕哪一年就做不了李饼的伴读了，很怕李饼撒手一个人走了。

晚上邱庆之用炉火给李饼烤番薯，要比在锅里蒸的番薯甜，李饼很喜欢吃，只是要邱庆之帮他把烤黑的皮剥干净。

“呐。”

李饼没接，坐在椅子上问他：“为什么不去？”

“怕死。”邱庆之答。

“你？”李饼说：“空有一身好武艺，如此没有志气。”

“我不想离开大理寺。”邱庆之又把番薯往前递递：“不想离开你。”

李饼觉得苦涩的胆汁直往嘴里涌，他说不下去了，但不得不往下说，他是个快死的人，已经没有未来可言了，许再咳几次，多吐几次血离死也不远了，和邱庆之一块度过十多年的快乐时光，他忘了给邱庆之做未来的打算。

李饼把手抬起来，邱庆之以为李饼要去接，手上也没使劲，谁知李饼一推他的手，手上的番薯就掉在了地上。

“我没拿稳。”邱庆之笑笑捡起地上的番薯：“我再给你烤一个，很快，这个我吃。”

李饼垂着头说：“你要一直缠着我吗？”

邱庆之没在意这句话：“我给你烤个小的，越小越甜。”

李饼不能说柔软的话，话越软邱庆之越不会走：“是我让爹送你去战场的，我自是会对爹说为了你的前途，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邱庆之左边耳朵听，右边耳朵出，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李饼和李稷对他很好，为他谋划的很远。

“你想错了。”李饼哼声一笑：“你，是不是对我怀着腌臜心思。”

邱庆之全身一阵阵凉气，头皮发麻。

“都是男人，你对我有什么反应你以为我会不知道？”李饼起身背对着他站着：“奴籍，让我恶心，借我生病下作的摸我手脚。”

邱庆之不否认，他知道李饼在说反话故意激他：“这么烦我，为何不告诉李大人。”

“这种丑闻，你又在我大理寺多年，难保旁人胡乱议论，你是想让大理寺名誉扫地吗？”李饼冷冷地道：“这是其一，其二是——”

李饼闭眼，很久睁眼转身，面无表情：“父亲何人你最清楚，此事禀告他他也不会对你动刑，可你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他阴冷地笑了：“你很容易就死了。”

邱庆之再觉得李饼在激他仍是心口疼痛，他站起来时脚底发软：“你撒谎。”

“我为什么要撒谎。”李饼甩袖子背着手笑着歪头看他，邱庆之试图从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中读出一丝伤感来。

“你撒谎。”邱庆之没读出来，可依旧重复这句话。

“你与我认识这么多年，该知道我早知自己命不久矣，这么多年我也是只顾当下，若真对你有何情谊，多年前就该为你谋划，何必今日，你莫要自作多情。”李饼觉得体力支撑不住他稳稳地站着了，走到厅堂的椅子上坐下，想用喝茶掩盖慌张，可手抖个不停，只能把手藏在袖子里。

邱庆之望着远处的李饼，做的很端正，像陪同李稷审案时的样子，邱庆之现在就是犯人，觊觎主人的罪犯。

“你撒谎。”他狡辩的说。

“我知道你会这样想，原是我李家家训，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罢了。但你这种心思真叫我不齿，本想好聚好散，彼此留些面子，谁知你竟真自作多情起来了。”李饼嗤笑一声：“邱庆之，你不会以为，我会喜欢你吧？你是何身份，我又是何身份，即便我命不久矣，也是要高门贵女与我为妻。”

邱庆之不想再听，出了房间。

李饼约莫他走远，才大口大口的喘气，又怕邱庆之躲在暗处偷偷观察他，当下闭紧自己的嘴巴，去床上躺着，把自己藏进被子里，沉默的流眼泪。

邱庆之并没有对病弱的自己有过越矩，他给自己捂手脚的时候一门心思扑在李饼的病上，什么样的反应都没有。

只怪李饼从小聪颖，从案卷里读到太多五花八门的案子，心识早于常人，相识多年，那种感情很难不察觉到，李饼苦就苦在他并不想忽略这份感情，很享受，也很喜欢，李稷再如何疼爱李饼，可仍会为了公事放下李饼，邱庆之从不会如此。

李饼这十多年来一直很自私，他也仗着自己的重疾霸占邱庆之的时间，要知道邱庆之一定会活到耳顺的年纪，李饼只能霸占邱庆之人生很短的一段时间，其余的几十年都是旁人的，这么想来，李饼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如果当时知道会到今天这种地步，李饼不会求李稷收留从奴隶营逃出的邱庆之，不会让邱庆之做他的伴读，不会帮他洗指甲缝中的油漆，不会教他识字，陪他习武，让邱庆之对他生出深厚的感情。

隔天，邱庆之和平常并没两样，还是早早的在院子里打扫，亲自给李饼熬药，给他整理床铺，只是不再同李饼说话了。

李饼也不能同他说话了，说一句，就会让邱庆之死灰复燃，他知道，邱庆之从不会真正的生李饼的气，会生气，李饼主动和他说一句话就好了。

军队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李稷又问了邱庆之一遍，邱庆之再次拒绝。

晚上，李饼端了一盘点心给他，邱庆之看了看，然后笑了，这是他第一次见李饼时，李饼给他吃的那种点心。

他就知道，李饼口是心非，只是为了邱庆之的前途。可李饼不在，前途于邱庆之而言，又能如何。

“吃吗？”

邱庆之没防备的拿起点心吃起来，对他来说这算李饼的道歉，吃了一个又一个，多天没吃饭，肚子饿了。

“你吃吗？”吃了三个，邱庆之才想起李饼还没吃。

也许是多天没睡觉，饱了就困了，头很晕，眼皮也睁不开了，睡过去之前他恨不得自己眼瞎了才好，李饼把他手中的点心夺走，勾着嘴角笑了。

“你下药了。”邱庆之强撑着眼皮问。

“是啊，谁让你那么难缠。”李饼贴着他耳边轻说：“祝你，步步高升。”

邱庆之彻底失去意识，李饼一滴眼泪才落在了邱庆之的脸颊上，抬手帮他擦了擦嘴边的点心残渣，知道他什么都记不得了才敢去抱他一下，又在他耳边说：“我会努力活的久一点，等你回来，再远一点一起去西域。”

李饼擦了擦脸，让门外的人进来，把邱庆之送去军营，李稷已经打点好了，早为他报名，这是他们能为邱庆之选择最好的前途，李稷从不会看走眼，邱庆之一定会建功立业。

邱庆之再醒已身处军营，身上只有李稷应允他的一封信，凯旋回神都让他脱奴籍。

邱庆之把信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别的字，李饼没在信上留给他只言片语，随后一鞭子打在了他的身上，把信纸打碎成两半。

邱庆之对李饼从未有防备，他只是初见李饼时防备了那一次，让李饼先咬一口点心。他痛的面容煞白，心脏像被刀绞了一般，眼前还停留李饼讽刺的一句话。

“祝你，步步高升。”

那话好像在说希望他在战场上战死一般，都是他自作多情了。

鞭子再想打他时，他准确无误的抓住了，吓得军官哆哆嗦嗦的放狠话。

神都的槐花又开了，李饼活到邱庆之凯旋这一天，他带着神都当下最流行的点心去城外迎接邱庆之凯旋的队伍，他比欢迎的百姓走出城外的距离还要远，他迫切的想要邱庆之回神都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希望还是落空了，迎队伍的百姓不允许骑马驾车，大不敬，他只能和奴仆走去城外迎接，没在人群中拔得第一的头衔。

这么久他忍着不给邱庆之写信，他知道一旦写了信，邱庆之就会逃回神都见他。

李稷上朝回府，李饼总要问他几句战场上的事，他知道邱庆之奋勇杀敌，回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李稷免除奴籍的文书都准备好了。

将军凯旋，意气风发，一身盔甲，坐于高头骏马，李饼等到了，他晃着手上的点心向马上的邱庆之打招呼，邱庆之目光锐利深邃，甚至没在李饼的身上停留片刻便骑马离开。

人群随着回都的军队走了，留下李饼和仆人，邱庆之漆黑不见底的眼眸，如一潭深水直淹没得人无处喘息，李饼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吐出来。

“公子，公子。”仆人急忙扶住李饼，拿出手绢去擦他嘴边的鲜血。

左将军府邸离大理寺两条街，李饼这次病好又去了左将军府邸，他知道邱庆之生他气带了好礼去拜访，被门外的护卫拦住，李饼自报家门，换来一句：“不认识。”

李饼在左将军府外等到晚上，邱庆之才回来，与他一同归来的是朝堂上与李稷不合的官员，两个人交谈的很融洽。

“邱将军。”李饼拦住邱庆之的去路。

他身边的官员先行进府，临走时还讽刺了李稷一两句。

“何事，李公子。”

“好久不见。”李饼提起手中的糕点：“要不要叙叙旧。”

邱庆之扫了一眼，不屑说：“曾经我只是贱奴，后来去战场，腥风血雨，几次生死邱某也不见有什么朋友家人，现下有命归来，倒是很多人找我叙旧了。”

“你记恨我。”李饼低声询问。

“你与你父亲待我不薄，我自是感恩。”

“那你为何如此说话。”

“因为感恩，自是不敢忘自己的身份。”邱庆之走近李饼，眸光微冷：“不敢让李公子不开怀，免得叫你恶心，因此回神都后，我日日避着公子和李大人。”他叹一口气：“怪我命大，没战死沙场。”

“槐花开了。”

“那又如何。”邱庆之一字一句：“有花，无根，保重。”

李饼一把抓住邱庆之的胳膊：“他不是好人。”

“官场上，只有政见不同，并无好坏之分。”

“所以，这就是最近大理寺麻烦事频发的原因？”李饼质问：“你变了。”

“我一直没变，我本就是奴隶营出来的，于我而言利益为重，道不同不相为谋。”

“以前的事我可以解释。”

“不需要。”邱庆之淡道：“我不在意了，在战场上这么久，生死为重，其余不足挂齿。”

李饼还想说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还想如何呢，邱庆之的话已经说的很明了了，他不想在邱庆之对于自己最后的记忆里，李饼是个纠缠他的角色，留点体面才能在他的记忆里没有那么多的厌烦。

哪步错了，他错了吗？

“有道理。”李饼松了手，慢慢的往家走。

走到大理寺外，槐花还茂盛的开着，对李饼来说尤为讽刺，或者说他气急了，他天天看着老树等邱庆之回来，撑着活下去，想着去西域逛逛。

李饼把树砍了，邱庆之变了，不再一意孤行的信任李饼，他说的违心话真的钻进了邱庆之的心窝里。

李饼又看看光秃秃的东南角，记忆里的老槐树在心里其实从未离开，还开的茂盛。

可他一步错，步步错。

“我还有公务，告辞，邱将军。”李饼抬脚离开。

邱庆之这才把手拿到身前，盒子里的药到底没送出去。

槐花开了，邱庆之望去东南角，树不在，香味依旧。

没走出内院，陈拾的呼喊声从廊中传出：“饼爷！有坏人！”陈拾大步往院中跑，后边跟着粗布衣男人，手中拿着刀。

陈拾手往李饼那边伸，李饼拽住他的手往身后带，粗布衣男人手中的刀朝他飞扑刺来，陈拾闪躲到一边，干着急又使不上力气：“饼爷，小心。”

邱庆之把手中的木盒当作暗器朝粗布衣男人扔出去，砸在他的手腕上刀脱手，盒子在空中打开里边的瓷瓶掉下来，李饼轻盈的一纵接住瓷瓶，拿在手中转着看看，丝毫不在意身边有人想杀他。

“饼爷！小心左边左边！”陈拾焦急的提醒。

邱庆之出手又快又狠，已经紧紧攥住粗布衣男人的胳膊制服住他，大理寺的官差姗姗来迟，李饼问他一两句，原来是替死去的犯人报仇的，没想用这样的笨招硬碰硬，想着饭菜里下毒，潜在后厨有段日子，今天准备动手被陈拾误打误撞。

粗布衣男人被带走，邱庆之眸光微冷：“白天敢有人做这种事，大理寺当真是无人了。”

李饼正微偏着头看瓷瓶，细细的嗅了两下，药味很浓，抬眼看邱庆之。

“多谢邱将军好意。”

李饼握着瓷瓶手背到身后，表情略微得意：“所以邱将军今日前来，是给我送药的？”

邱庆之没否认，抬着下巴看他，李饼双眸如星，嘴唇微微上挑，扬起一丝懒惰的笑意，邱庆之心神一荡，一会儿又沉着音说：“李少卿少不得伤筋动骨，大理寺除你之外无人能主事，金吾卫近日公事繁忙也无暇接管大理寺。”

“哦。”李饼拖长音：“原来如此。”

陈拾挠挠后脑勺，觉得邱庆之说不出的奇怪别扭连带着李饼也别扭了，尤其是邱庆之，平时沉默寡言，今日说出一长段话，他上前几步，先关心李饼：“饼爷，你没事吧？”

“没事。”

陈拾又看邱庆之，邱庆之比他高几公分，却平平给人感觉十分威严，他不觉更矮了，近日因为案子总能与邱庆之接触，陈拾是迟钝些，却不是傻子，能感觉邱庆之不是不喜他，而是厌恶他，换句话说除李饼外，邱庆之厌恶大理寺的所有人。

李饼细心，察觉出陈拾的不对劲，侧头轻声问：“怎么了？”

“俺做了饮子，用药材、香料和花果做的。”陈拾说：“有治疗保健的作用。”

“你有心了，谢谢。”

“谢啥嘞饼爷。”陈拾难为情笑笑，又看邱庆之：“邱将军喝不喝？谢谢你帮我们抓坏人，还有给饼爷送药嘞。”

“他——”李饼话没说完，邱庆之快速回绝：“不喝。”

李饼倒也不意外，俩人的关系像皮筋，可近又可远，其实李饼在皮筋的另一头从未动过脚步，只是邱庆之反复的又近又远，近的时候李饼说话邱庆之能听到，只等着邱庆之回答他问题李饼伸手把他拽住，可邱庆之却装模作样的走远。

“可好喝了。”陈拾声音越来越小，他在大理寺并不能帮上什么忙，想从些小事上入手，如果能让邱庆之和大理寺的关系变得亲近，许多案子不会有那么多的阻碍。

李饼见陈拾垂头，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口渴了，会多喝，准备的够吗？”

邱庆之眼神定在李饼拍着陈拾肩膀的手掌上，他并没有夸大其辞，大理寺除孙豹和李饼的武功算上乘外，其余皆是绣花枕头，大理寺命案多发与许多势力势同水火，许多时候都是李饼单打独斗，偏李饼惯爱出头保护别人，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邱某眼拙，大理寺人才济济，厨子也能查案了。”邱庆之微露讥嘲。

李饼的手从陈拾的肩上拿下来，蹙着眉头没说话，邱庆之瞅着时机就会挖苦李饼身边的人。

很快李饼蹙着的眉头松了，挑唇说：“我的人如何用与邱将军无关。”

邱庆之眼底一片冷然：“你的人。”

“不然是你的人？”李饼回。

“自是大理寺的人。”邱庆之说：“只是我在想是不是李少卿公务繁忙，手下的人欠缺调教历练，李少卿文武兼修作先生也是极其负责尽心，若李少卿没时间，我可帮之一二。”

李饼刚还挂着的笑意霎时没了，和邱庆之有时说话挺没劲的，别人云里雾里，他们却能懂彼此什么意思，以至于太明白意思了，更能迅速的陷入回忆。而在少数不明白意思的话中，便更想深挖猜出其中意，那是为数不多的不明深意，很难不让人好奇与在意。

李饼也算是邱庆之半个先生，彼时邱庆之从奴隶营逃出来，大字不识，陪李饼读书也听不懂先生教的意思。

是李饼一笔笔教他笔画，与他讲书中句子的意思，考他典故出处，邱庆之聪明，很快就赶上李饼，邱庆之常常帮李饼完成先生布置的文章，好让李饼有多余的功夫溜进大理寺看案卷，俩人字迹相仿，先生也不能分辨。

李饼又教他礼仪，繁复多样，贯穿朝堂与平民之间。“不学礼，无以立。”婚丧嫁娶，衣食住行，迎来送往，李饼不厌其烦的教他。

李饼带病依旧活泼，年龄尚小，玩心四起。教邱庆之面向长辈行天揖礼，男子行礼左手压右手，女子反之。李饼故意教邱庆之行女礼，好巧不巧李稷进门歪打正着，不由得李饼纠正，李饼被李稷一通训斥。

趁李稷背身训斥时，李饼回头对邱庆之做鬼脸吐舌头。

李饼低头抿嘴，意识到思绪跑了立刻抬头，却还是经不住的想去检查邱庆之礼仪做到位了没。

邱庆之垂眼看看自己，了然的恭敬行礼说：“我有些渴了，不知李少卿是否方便让我讨口水喝。”

“随意。”

“多谢。”

李饼走在前边，邱庆之跟上，留陈拾喃喃两句：“他咋恁善变嘞。”小跑两步进到李饼的房间。

房间布局多年未变，只是填了许许多多邱庆之看不明白的小玩意，像李饼养了只猫似的，而他又短暂的庆幸，这房子李饼依旧住着。

早起伺候李饼起床穿衣，然后被刺客追着跑，李饼的房间陈拾还没来的急打扫，桌上放着昨晚陈拾的功课。

简单的字他识得，李饼现在考难的字，陈拾死记硬背，把文字当图案记这样的笨办法。

“无需收拾。”李饼说：“中午还要来。”

“好。”陈拾点着头出房间去厨房拿饮子。

李饼坐在主座，邱庆之眼尖的看到桌上陈拾的功课，这么多年李饼还是老一套，难词就考‘饕餮’，这两个字相像，连在一起好辨认，可一旦分开时常容易读错或者干脆不认识了。

李饼考邱庆之的时候时常把这两个字换位置或者夹在简单的字中让他读，如今到陈拾这里又是如此。

李饼见邱庆之盯着桌上的陈拾的功课，怕他又挖苦陈拾，自己去收拾桌面。

一收拾又漏出几个陈拾七扭八歪写的字——因缘际会，那是陈拾和阿里巴巴学的新词，形容陈拾与李饼的相遇特别的贴切。

邱庆之心底泛起凉意，他终归不能再站在李饼的身侧，他们二人因缘际会，那邱庆之与李饼又该做何，是擦肩而过，有缘无份？

陈拾端着托盘进来，把茶杯奉上识趣的退出房间关上门去后厨做午饭。

邱庆之坐在偏座，端起茶杯闻了闻：“他不像是你教出来的。”

文武皆下品。

陈拾的确不算李饼手把手教的，文有阿里巴巴崔倍王七，武有孙豹，李饼公务多，隔三差五教两个字，抽查罢了。

“他心性纯良，很难得。”李饼到口香甜的饮子也没了味道。

“办案能力为主，感情夹杂太多会影响判断。”邱庆之放下茶杯，直视李饼。

李饼不敢再自作主张的教他人太多，他是失败的，他曾毫无保留的教邱庆之，以至于现在许多事二人的思绪都是同步的，很默契，也很被动。

他不止一次的后悔不该让邱庆之去战场，是不是教了太多让他的野心也越来越大，一下子跟身上透着风似的，又回到三年前他离都的那天，父亲去世了，等不到的邱庆之，一夕之间，整个世界变得荒凉和无望，只剩他一个人孤独的行走。

李饼读过的书中有句话：得之坦然，失之淡然。

邱庆之曾问过李饼这句话为何可以轻飘飘的，感觉毫不在意，李饼回他：“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那时邱庆之对于曾握在手中又失去了的东西并不能释然，而李饼却认为要顺其自然，说不准会有另一番境遇。

如今李饼回不到从前，从前在手中握住的东西一一消失不见，可他又收获了另外一群朋友，获得了新生，却对曾经的释怀的心态产生了怀疑。

如果代价是邱庆之。

“邱将军的确变了。”李饼说。

“李少卿也并未从未改变。”邱庆之答。

“是啊，都变了。”

沉默了会儿，屋内传来‘吱吱’声，在无言的房间内声音更大了，陈拾一天三次往李饼的房间内送点心，李饼没空吃他也摆在桌子上，总怕李饼饿了。

陈拾最长挂在嘴边的话是：“俺老家的大狸子嘴可刁了，不吃饭毛又不顺不亮了，倒时饼爷变猫毛可不能那样。”

李饼没吃几次，被老鼠发现倒是偷偷啃了好几回，前几日大理寺事多，陈拾抓老鼠的事放在一边，老鼠越发的胆子大了。

可邱庆之在屋内坐着，李饼也不能猫跳的去抓老鼠，只装做没听见。

老鼠见没人管它，声音又大了，从床边一遛跑到墙边，不知是不是会变猫的缘故，看见老鼠像激发了李饼某种天性，身上的汗毛立起，死盯着那只老鼠，手指也不由得在桌面上抓紧。

“你屋内没有猫吗？”邱庆之也注意到墙边的老鼠。

“什么？”

“猫。”邱庆之看着四周的装饰问。

“啊，猫。”李饼点点头：“猫出门了。”

“大理寺的猫也这般…”邱庆之不再说，有猫在还能有老鼠，难得一见的懒猫。

听那老鼠叫的烦心，邱庆之拿起杯盖想扔过去砸它，被李饼制止：“有血，还要收拾碎片。”

“李少卿挺会关心手下的仆人。”邱庆之把茶杯盖放回去。

李饼其实没想这些，他歪歪头，手很痒，想亲自抓老鼠，就像平时看见鱼会不自觉跟着走一段路一样。

李饼一下站起来朝墙边去，老鼠吃得好长得大，行动却不迟缓，李饼刚站起来老鼠听见动静躲在柜子后边。

邱庆之看着老鼠东躲西藏，李饼就上窜下跳，屋内的柜子椅子全都挪了位置。

李饼很是活泼欢愉，邱庆之忍着没笑出声，起身帮他抓老鼠。

李饼回身邱庆之挡着他，他抬手指邱庆之身后：“在那，爬上去了。”

“这样抓不到。”

“别挡着我。”李饼推开邱庆之，桌子上的木球滚到地下，邱庆之没留神被李饼推开，踩在木球上，脚下一滑往前啷呛扑在李饼的身上，两个人向后倒。

邱庆之本能的抱住了李饼，护住他的头和腰，转个身，倒在床上，李饼压在他的身上没有磕到后脑勺和腰。

李饼能清楚的感受到邱庆之呼出的空气，脸上立即涌上一片热，眼神也变得躲闪不定：“那个…”

“脚滑。”邱庆之仍是直视。

李饼一下子感到了羞涩，轻轻的点了点头。

“李少卿。”

“嗯？”

“你热吗？”

“嗯？”李饼这才抬头看邱庆之，离得近看的较以往清晰了，三年多了，邱庆之容颜并未改变，可就是较以往成熟稳重了。

“你脸红了。”

“胡说。”

门外一声两声喊，房门被推开。

孙豹：“少卿，刺客伤到——”

阿里巴巴：“哇，邱将军和少卿狼狈为奸的抱在一起——”

孙豹赶紧捂住阿里巴巴嘴。

李饼几乎是跳起来的想解释，可衣服一来一回的皱了，他手上动作不停的整理。

孙豹和阿里巴巴一块弯腰低头行礼：“少卿，我二人没规矩，未先敲门就进来了，自去领罚。”

“少卿大人，我们会装聋作哑的一问三不知，让您高枕无忧。”

说完这句话，没等李饼伸手拦住，两个人风似的退到门外，关上门走了。

李饼整理到一半的衣服也没心思理了，往四周看着，桌子椅子各种物件比早晨更乱了，任谁看都会想入非非，他叹了一口气，垂着头闷着不说话。

闯入视线来了一双熟悉的手帮他整理皱掉的衣服和腰带。

李饼直着腰，手向两侧伸开，接受邱庆之的好意，仰着头通透似的问：“你故意的？”

“什么？”

“脚滑。”

“无意。”邱庆之听不出任何情绪：“好了。”

李饼看看自己整齐的衣服，年少时他的衣服也是邱庆之帮他打理的，赞赏道：“挺好，多谢邱将军。”

邱庆之挑起唇笑了下：“生疏许多了，李少卿。”

“若邱将军想，我…身边缺一府史，可为你留职。”

“多谢李少卿美意，京畿之事还需我效劳，另谋他人吧。”

“也是。”李饼突出一口浊气：“流放官而已，如今邱将军志向高远，自然看不上了。”

“我还有事，告辞。”

李饼回案桌前坐下，整理桌上的案卷，直到邱庆之离开也未发一言。

在房间内独坐到黄昏，沉默的看面前纸上简短的一句话：

离都 雪 不见故人。

他翻了一页，又写着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若人与人的情谊能像翻页这样的简单便好了。

“‘喝酒的人是廉价逃亡。瘾癖会潜伏在人的生活中，就像……’”

话音停止。声音的主人微皱着眉，指尖按住太阳穴，似乎在承受某种不甚明显的疼痛。

“‘就像台风潜伏在沼泽地后，山林之中。’”对面的女人温和地接过话。

“对，”男人放下手，笑了笑，“青木就是这样说。他们说我最近实在喝的太多，怀疑我在酗酒，非要我来这里。”

他说的嫌弃，语气却很平和，显然并不为此感到苦恼。

对面的女人也笑了起来。

她的手中是一份空白的治疗记录，只有页眉处的姓名栏有填写的痕迹。

三井寿。

“那么，三井先生，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的吗？”

这是一间不算大的房间，但布置的十分温馨。米白色的墙壁，浅咖色的地毯，角落放着原木色的矮圆几。圆几上铺着白色方巾，右侧三分之一处是只小巧的钟，以及一樽插着两只铃兰的水晶花瓶。花瓶正对着薄薄的纱帘，帘后是窗扇虚掩着的落地窗。午后的阳光透过纱帘，整个房间镀上一层柔和的白光。两张柔软的沙发椅分别置于圆几两侧，摆放在一个不算近，但是不用费力就能够交谈的距离。

“唔，‘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三井说，“‘促使我前来寻求心理治疗’——青木认为是酗酒，但是我不这么想。管理一支球队，应酬在所难免，不是吗？”

“是的，”上野说，“如果是应酬，确实算不上是酗酒。你刚才提到‘他们’，是指除了青木前辈以外，还有其他人这样认为吗？”

“他应该也不会这么想，不至于到‘酗酒’的程度。但是他可能会有些担心。”

“‘他’？”上野问。

“我的……爱人。”三井说。他可能并不常说这个词，神情之中带着一点点羞涩。

“没有和他交流过吗，这件事？”上野问，用一种不易察觉的鼓励式语调，“你的爱人。”

“没有。”三井停顿片刻，不知为何笑了起来，“你没有见过他。他是那种，”三井略有些迟疑，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骨骼统治着躯体’的人。”

“强硬？”上野试图理解他的描述，“是很难沟通的类型吗？”

“不，不是强硬。”三井摇头，否认了上野的概括。“我们认识的时候才十几岁，那时候他就是这样的人。不太爱说话，有点傲气，但是很可爱。”

上野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高中的时候，我们都在篮球部。”三井松弛下来，靠在椅背上，“球馆外面有一只流浪猫。橘猫，脑袋上有两块深一点的条纹，还很小，应该是被遗弃的。我买了猫粮，部活结束之后会去喂它。喂了差不多一个星期，那天我刚把猫粮拿出来，肩膀就被拍了一下。他看着我，没什么表情，说，‘这是我的猫。’”

“那段时间我刚回篮球部，和大家的关系并不好。被他发现喂猫，本来有些尴尬，但是他这样说话，实在是让人生气。我没理他，把猫粮倒进碗里。他没有想到我会继续，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要把猫带走。不过猫咪很护食，挣扎着挠了他一爪子。”

“他一下子僵住了，真的。面无表情，但是不敢置信——被‘我的猫’挠了手。我想笑，但是忍住了，带他去打狂犬针。一路上他都冷着脸，有点震惊，又有点失落。不过他倒是没对猫咪失去耐心，后来部活结束之后，我们就一起去球馆后面喂猫。”

“是很可爱。”上野笑着说。

“也不只是可爱，”三井说，“还有点酷。背着包骑车上下学，戴着耳机听随身听。大家都好奇他到底在听什么。有一天回家的时候我问他，他摘下一只耳机递给我。”

他的表情有些微妙。上野也好奇起来，问：“他在听什么呢？”

“速度金属？还是力量金属？”三井撇了撇嘴角，“我不懂这些。很吵，震得耳膜疼。骑车听太不安全。而且他总是很困，有时候甚至边睡边骑，完全是个没有脑子的笨蛋。”他的声音里有不自觉的笑意。

“听上去是十几岁的男孩子会做的事。”上野也笑。

“我也是这样想，一直觉得他有些幼稚。”三井说。“我们都喜欢篮球，但是他不一样。你知道的，总有一些人，在某些领域得天独厚，生来就带着神明的庇佑。他们对自己的天赋所在了如指掌，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做这件事、我要做这件事’。他就是这种人。他的生命里好像只有篮球，而他生来也正是为了篮球。人生似乎不曾存在过其他念想，单纯到自负。”

“所以当他和我说‘前辈，和我交往’时，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臭小鬼真的知道交往是什么意思吗？’”

“那，你同意了吗？”上野语气和缓。

“没法不同意。”三井故作惆怅地叹了口气。他放松下来时，会无意识表露出一些非常生动的表情，让人无法对他的真实年龄进行揣测。“我说过，他是“骨骼统治着躯体”的那种人，从不虚弱，从不后退，人生里没有‘接受拒绝’——除了猫咪的拒绝。”

“不过，这样的交往也不算什么负担。我对于过去自己得到的来自别人的爱与信任心知肚明，所以被人喜爱并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哪怕对方是一个生命里本应该只有篮球的人。更何况，他的喜欢本身就是一种奉承。让人感觉轻飘飘的，好像整个世界都在肯定我的存在。”

三井笑起来，剑眉微扬，目光灼灼。

“你们在一起了。”上野肯定地说。

“是的。”

三井沉默了一会儿，补充说：“但是没有很久。”

“发生了什么？”

“他出国了。”

上野换了个姿势坐好，“在我看来，你们不应会因此而分手。”

“我知道。”三井看向窗外。

午后的微风掀动纱帘，抚过洁白晶莹的铃兰花瓣。窗外是一座花园，绿树荫浓，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花圃与小路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是我提的出的分手。”三井说，语调平淡。“你可以理解为是‘逃跑’。”

“‘逃跑’？这个词是不是有些太重？”上野问。

“还重吗？”三井笑了一下，很快又收起。“一通电话，没有解释，没有理由，我说，‘就这样吧’，然后就没有再联系过。如果不用逃跑，要用什么呢？背叛？”

“异地伴侣分手大多和性有关，”上野避开他的问题，顺势起身，给他添了些水，“你也是吗？”

“谢谢。”三井双手接过，喝了一口，又把杯子放下，回答上野。“不是。”

性。这个词通常会让来访者感到紧张，但是三井非常平静。他穿着一件简单的衬衫，领口解开两颗扣子，袖子挽到肘部，除了一块腕表外，周身上下并无其他饰品。没有使用香水，也没有烟草熏染出的浓烈气味。笑起来睫毛浓密的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一排整齐的齿列。尽管面上还残留着一丝因宿醉导致的憔悴，看上去仍然十分清爽。

“不是性。”三井并不避讳这个词，“实际上和性毫无关系。并不是对对方的身体没有欲望，只是有比欲望更重要的事。当你知道自己拥有世界上另一个人的灵魂——”他又笑了起来，仿佛觉得这样的形容过于赤裸，“你知道的，有一个人在很远的地方与你紧密相连——就会涌起无限多的、为他牺牲的渴望。”

“不是死亡或是别的什么消极的情绪，是想为了他做所有的事，是……很想见他。”

“但是不行。只能通过信件，或者电话。空间上的距离在时间上形成了难以跨越的隔阂。他在那里过的好，或者不好，等到我知道时，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们被隔绝在彼此的生活之外。”

“我从电视上看到新闻，飓风袭击了城市。我一直在打电话，但是他一直没有接。理智告诉我不会出事，只是暂时还没有安置好，或者通信线路被飓风破坏了……但是我没法停下来。”

“先是愤怒，再是疲惫，最后是无力——不是对他，是对自己。在他接起电话之前，我在心里想，‘这是最后一次，没有意义，不要再打了，三井。’但是电话被接通了。”

“接通的瞬间我听到了他的呼吸声。心脏一下子沉下去，又慢慢再浮上来。”三井停顿了一下，缓缓呼出一口气。“电话里非常嘈杂，那边还没有恢复正常。我想问他有没有受伤，但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应了一声，然后再没有讲话。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会默契到这个程度。”

“我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呼吸，杂乱无序，是凶手在开枪前的忏悔和对受害者的怜悯。我知道他想说点什么，可能是安慰，也可能是宽恕，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完。”

“他说，‘前辈。’”

“我说，‘就这样吧。’”

房间里安静下来。外面起了风，树影摇晃，光斑在蓝色的地面上跳跃。

“然后呢？”上野轻声问。

“其实也没什么然后，”三井抬眼，“如果一方执意要断开联系——上野小姐，你分手过吗？”

他像是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于是直白地问了出来。目光澄澈，不带丝毫攻击性，充满了坦率的好奇。

“当然有过。”上野说。她想了想，又补充，“而且是我们都认识的人。”

“青木？”三井有些讶异，但表现在一种友善的范围内。他笑起来，“心理医生和心理医生？”

“是的，”上野笑着点点头，“可惜心理医生也不一定能解决心理医生的问题，比如分手后的焦虑。”她停顿了一下，“在那之后，你会感到焦虑吗？”

“焦虑吗？”三井想了想，“我不知道。”

“一开始感觉到的可能是，‘解脱’？——情绪挤压到极点，然后一瞬间崩解。当决定把他从这里，”他指了指胸口，眉头微微皱起，“剥离掉的时候，好像一下子可以深呼吸了。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并不是那场飓风的问题。”

“我并不是没有除他以外的生活，也并不想在他身上寄放过多的依赖。但是周围的一切越是让我感到快乐，没法和他分享这一切的失落就越痛苦。有时候做噩梦，会梦到自己变得非常沉重，连‘跳起来、把球投出去’这种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对于篮球运动员来说的确是噩梦了。”上野说。

“是的。”三井垂下眼帘，“所以在那通电话结束之后，我觉得格外轻松，轻松到什么都不用想，每天都是吃饭、睡觉、打球。所有人都说，‘三井最近状态真不错’。”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应该是半个月。晚上训练完，我一个人在队里加练，练投射。练到没什么力气，就在躺在地板上。”

“膝盖突然开始疼。”

“阵痛，刺痛，绞痛。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关节还会有绞痛这种痛法。疼到麻木，整条腿都失去了知觉，好像骨头完全碎掉了，但是我非常清楚膝盖没有问题，没有任何一个动作会伤到。浑身都是冷汗，心跳得很快——”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他也在球场上。不是我所在的这个球场，是在一个我没有去过的地方。他也在加练，也是在练习投射，没有人和他一起，所以投完所有球之后，需要把球一一捡回来。”

“以前在篮球部，都是他投我捡，或者我投他捡。手感这种感觉非常微妙，断开的话很难再找回来。有时候我没什么状态，会故意扔几个长篮板，看他一边生气一边跑去捡。”

“他会为这种事生气吗？”上野问。

“如果是其他人的话，不会。”三井笑了笑,“但是会生我的气。其实也并不是真正的生气。冷着脸，但还是会跑去捡球，小小的用拒绝交流表示一下不爽，听起来更像是在撒娇吧？”

上野设想了一下，点点头。

“不过我才不哄他。”三井低下头，揉了揉指关节。“他自己生一会儿气就好了，回家的时候还会问我，要不要听他喜欢乐队的新歌。”

“但是那个晚上，我躺在球场上，隔着一层地板，感觉得到球落地时的震动。”

“我忽然想起来，他也没有再打来过电话。”

“人在失望至极的时候，会选择沉默。那他的沉默是什么意思？失望……吗？”

“你怕他会对你失望。”上野说。

“是的。”三井闭上眼，语气平静，“像有一根线‘嘣’的断掉一样，从后背到头顶都在发麻。‘惊恐’？可以这样形容吗？觉得冷，呼吸不畅，心跳持续过速——我很了解自己的身体。”

“我那时候才意识到，虽然年长的是我，但是包容的一直是他。”

“我想起他有时候会看着我，也不说话。安静、明亮的视线，强烈得好像在被拥抱。”

上野站起身，给圆几上的两只玻璃杯都添上水，放回水壶，又坐回沙发。

“你们还在一起。”她轻声安慰。

“我知道。”三井睁开眼，轻轻叹了口气。“我从没怀疑过。”

风簌簌拨过树梢，花园里静谧非常。光线逐渐变得稀薄，在地面上投出成片的阴影。笼罩一切的白色褪去后，花圃慢慢显出了原本的色彩——更黯淡，但更浓郁。

“我知道他在练习。他也知道我在练习。”三井慢慢靠回椅背，“不是幻觉。”他看着上野，笑起来，“那时候青木问我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我没有接受。”

“打完针那天，我们一起坐电车回去。电车上人很多，他站在我左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还在因为被猫咪抓了不高兴。低着眼睛，抿着嘴，有点可怜。那一刻我有一种模糊不清的预感：我被他捉住了。”

“他出国也好，我说分手也好，都没有办法逃离这个预感。”

“所以当他出现时，我一点都不惊讶。”

“他回来了？”上野说。

“休赛期。”三井说。“两手空空的站在我家门口，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我月底回去。’”

“你们谈论过分手吗？”上野问。

“没有。”三井摇头，没有丝毫犹豫。看到上野的表情，又补充道，“你会和自己和好吗？”

“和自己和好？”上野有些困惑。

“因为一些事烦躁的时候，不会生自己的气吗？”三井笑着问，“等到结束之后，平静下来，会特意和自己和好吗？”

“好特别的形容。”上野摇头，微微笑起来。

“就是这样。”三井说。“没有谈论的必要。”

“用语言表达支离破碎的坦诚，描述片面、不可靠的情绪，并不能解决过去的问题。他回来了，我接受了，接下来就是我要面对的。”

“面对分别？”上野问。

“不全是。”三井摇头，“更多的应该是他。”

上野看着他。

“月底的时候，他准备回去，”三井说，“我帮他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他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最后一只背包都没装满。”

“第二天我送他去机场，一路上他都没说话。过安检的时候他突然叫住我。”

“他把那只非要背的包脱下来，拉开拉链给我看了一眼，然后飞快的冲过安检闸机。”

“包里是什么？”上野问。

“我的护膝，高中时候用的那副，”三井笑起来，眉目舒展。他喝了一口水，“我都不记得放在哪儿，没想到被他找出来了。”

房间里陷入一阵宁静。

三井慢慢喝完水，把水杯放在几面上，拿起旁边白色的小钟，在指针归位之前拨动复位钮。

院子外面有汽车发动机熄火、车门开启又闭合的细微声音，顺着风从半掩的窗扇传进房间。

三井看向窗外。

上野意识到什么，也向窗外看去。

隔着半人高的木质篱笆，可以看清从车上下来的男人。

个子很高，半长的头发遮住额头，下面是一双眼尾上挑的凌厉眼睛。宽大的白T在风中微微鼓动。他掏出手机，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然后戴上耳机，靠在身后的石质矮墙上。

上野收回视线，看向对面仍然看着窗外的三井。三井忽然转过头，神色有些苦恼。

“我忘记买牛奶了。”

上野失笑。“不要紧，这条路左转就有商店。”

纱帘浮动。一束光穿过薄纱投在花瓶上，给铃兰花覆上一层与院子里花圃一样的、朦胧的暖黄。风在空气中流动，没有任何阻碍地穿过半掩的窗。

三井把小钟放回圆几。他站起身，看向上野，似乎在等待她的最后一个问题。

上野摇摇头，又笑起来，“所以，就是他吗？”

“是。”三井回答。

房门被轻轻闭合。三井很快出现在院子里的小路尽头。他走的很快，推开篱笆门的时候回过头，和窗户里面的上野挥了挥手。外侧靠在矮墙上的男人察觉到动静，转过身，抬眼看向窗户，轻轻扫了一眼之后便将视线收回至面前人身上。

上野拉开纱帘，风中传来隐约的交谈。

“……牛奶……”

“嗯。”

流川眼里的风暴渐渐平息下来，这让三井明白，他被安抚了。

三井慢慢放下手，尝试着挪动了一下，这动作惊醒了流川，让他立刻配合地移向了另一边。他们都没有说话，但很快默契地拉住了对方的手，以彼此为支点站起来。

“疼吗？”三井问。

流川摇摇头，“前辈呢？”

“没有，”三井笑，“你动作也太快了。”

“前辈太轻了。”流川说。

他们一起走向倒在一旁的自行车，流川把它扶起来，前后检查了一番。三井跟他一样弯下腰去，用双手撑住膝盖，“摔坏了吗？”

“把手歪了点，不打紧。”

“后面有家铺子就能修，要推过去吗？”

“不用。”

三井望着他的侧脸，他神情专注，握住车把左右动了动，看上去在仔细确认损坏的程度。三井扶在膝盖上的手指不由得收紧了些，掌心渗出的汗黏在皮肤上。

“那个……随身听，”他磕磕巴巴地说，“这次我会拿去修好的，你不用帮忙。”

流川一愣，“其实，没什么关系……”但他迟疑了一下，“好的。”

这样，三井多少感觉松了口气。流川搞定了车把手之后，他们一起坐在巷子靠墙的一张长凳上稍事歇息。小巷狭窄，他们得很努力地把腿收起来，才能不影响不时出没的行人。这时三井不禁考虑起一个问题，我可以碰到他的腿吗？他不知道在对流川说了那些话以后，这种碰触会意味着什么。而流川显然在这里划下了界限，他把双腿并拢放到远离三井的那一侧，三井便也只好照做。或许他还有别的选择？他们不约而同地分别望向巷子的两端，好像那里会有某个答案迎面走来，然而走过来的只有父母和儿女，朋友和同事，师长和学生……情人和情人。他们以后将会成为什么？

“前辈，我们应该约定一件事。”流川忽然开口道。

“嗯？”

“前辈刚才说要自己靠近我，”流川盯着他的脸，慢慢地说，“但这只是一个过程，不是结果。”

“确实如此。”不知为何，三井觉得自己明白流川打算要求什么，但他等待流川说下去。

“那前辈要和我约定一个代表结果的信号，说明过程结束了，你决定接受我。”

“要这么正式的吗？”虽然在意料之中，这种气氛还是让三井浑身别扭，“我哪知道会不会有一个那么明确的瞬间！这又不是比赛，必须要有终场哨声。”

“如果能到终场的话，就一定会有。”流川垂下头，“像刚才那样。”

三井一下子心软了，想想他让流川今晚经历了什么，更是心生愧疚。如果这真是一场比赛，对流川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他当然可以从对手头上砍下分数，可要如何才能从裁判手上赢得哨响？

“那就以此做为约定吧。”他的声音柔和了一些，“如果我决定跟你交往，我就完成那个吻，好不好？”

流川微微颔首表示同意。接着他侧过头去，将一边白净的脸颊向三井凑过来，用食指在上面轻轻点了点。

“你…………”三井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到底在心软什么？竟然在进攻之鬼面前卸下心防，让他趁虚而入？不过，三井也不能说自己太意外，这可是流川。什么挡住了他，他就把什么碾碎的流川。“你刚才是不是算计我？”

“没有刻意算计，只是顺势而为。”

“你这是犯规。”三井努力压下声音中的笑意。

“最多是造犯规，”流川回敬，“前辈教的。”

一位穿着高跟鞋的母亲牵着孩子匆匆路过，三五位吵吵嚷嚷的中年男性从对面的居酒屋里鱼贯而出，巷子一旁的绿化带里一直响着此起彼伏的虫鸣，连晚风的低喃都像极了和音，它们全部属于一首名叫心动的小夜曲。三井靠近流川，迅速将嘴唇印上他的脸颊。他没有敷衍了事，而是给了流川实打实的一个吻。碰触，抿紧，弹开，发出几不可闻的啵的一声。流川的脸又白又净，像女孩子，像温温软软的白煮蛋，像幼猫嫩乎乎的脚垫，像天底下所有美好的感受。三井迅速撤了回去，眼前一阵阵眩晕，耳朵里只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流川的耳根在他面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了，很快蔓延到脸颊和眼睑。当三井看到他雪白的脖颈也泛上一层粉红色时终于大感诧异，这时流川居然还捂住了脸，承受不了一样地转过了身。

“……你怎么回事？”三井爆发出一阵狂笑，“嘴这么硬，结果就这点本事？啊？刚才的干劲呢？再拿出来让前辈我瞧瞧啊……”

他掰过流川的肩膀，把他的手拉下来。其实，流川的力气比他大好多，但他似乎是认命了，或者说，纵容了。乖乖地任凭三井把自己泛红的脸蛋捧在手里，又揉又搓，又拍又捏，然后再度变红。

“你这小子，”三井说，只感到心脏再一次无法阻止地柔软下去。满心的怜惜，满心的话，却不知道该说哪一句才好，“真是个傻小子。”

这天晚上，三井送了流川好长一段路，反复跟他强调要怎么骑到回家的那条大街，实在找不到就先回学校再回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保持精神，骑车的时候不要打瞌睡。还有，到家了一定要给自己电话。就这样，顺理成章地交换了彼此的号码。

回到家，三井先把床底下的随身听捞出来，幸运的是，它没有摔坏，只是磕崩了一个角，露出一块明显的金属痕迹，仿佛命中注定的一般。这让三井忽然又不想修理它了，对这份残缺十分满意，甚至觉得这样比完美更好。他忽然也有了一种自信，他不必再把自己的反悔知会流川。跟流川是否介意没有关系，这是属于三井寿的决定和感受，不是别人的。

稍晚些时候，三井好好洗过了澡，正在镜子面前擦头发，流川来电话了。

“前辈，”他平静的声音顺着轻微的电流声传来，“我到家了。”

“好的，路上顺利吗？”

“绕了点弯路，但最后找到了。”

“那就好。”三井松了口气。“今天麻烦你了，早点休息吧。”

“嗯。”流川说，但他没有挂电话。

“明天我会去学校的，”三井读到了他的想法，“明天见。”

“我已经开始想前辈了。”

三井感到脸颊发热，好像浴室里的水蒸气还没有从皮肤上散去一般。他看了看沙发上被连续剧逗得前仰后合的妈妈，小小声地说：“我也有一点点吧。”

“前辈很诚实。”流川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些笑意。

“我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在骗人。”三井回敬。

他们互道了晚安。躺到床上以后，三井发现妈妈已经悄悄给他换了一套干净的床品。他喉咙一紧，把被褥拉到鼻子底下，深深吸了口气，是干燥的阳光和洗涤剂的清香。眼眶一下子热起来，最后一点不安和疲惫终于也被驱散了，他完完全全地感受到了安全感的包围，就像婴孩回到了襁褓之中。想想自己今天让妈妈经历了什么，他也应该对她心生愧疚，但他猜得到，她也同样不会介意，并且永远不会。正是这些无足轻重之事构成了生活本身。它们是如此微小，只有一点一滴的重量，全然不是天赋和命运的敌手，却不知道怎么能在某些时刻给人奇迹般的支撑，令人惊觉自身的能量还没有消失。无论那是大是小，是强是弱，也许至少应该尝试一次，再一次，一次又一次，去与伟大抗衡。

第二天，三井回到学校，德男他们终于放下了心来。问起请假的原因，三井就以感冒搪塞过去，并且打算对篮球队也如此解释。昨天发生了什么，只会有流川一个人知道。

课间休息的时候，三井在走廊上遇到赤木，忍不住打趣他：“回去视察过了吗？手痒不痒？”

“……你再装病一次，就给我退出篮球队，让我回去打！”三井觉得喷涌到自己脸上的不光是大猩猩的怒火和心声，还有口水。

放学后，他是第一个来到体育馆的，把第二个入馆的宫城吓了一跳。三井照例跟他互损了两句，对于自己昨天的缺席，宫城没有再多问。

从更衣室出来，正好碰到了球队的一年级一行。石井和桑田走在前面，后面不近不远地跟着一个流川。“三井前辈好！”三个后辈整齐划一地向他打招呼，桑田跟他熟稔一些，继续问道，“前辈身体怎么样了？昨天听说前辈病了，大家都很担心呢。”

“我在你们心里有那么弱不禁风？”三井哼了一声，“换衣服去！看前辈待会儿怎么教训你们。”

他在桑田和石井“不会又要跟前辈们对抗吧”的哀嚎声中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轮到流川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但还是轻轻拍了上去，顺势捏了捏。

“加练吗？”流川似乎因为这个动作勾起了嘴角。

“那肯定的，”三井故意挑起眉毛，“三天的量噢，你行吗？”

流川的回答是哼了一声。三井大笑。别的不敢说，这方面他们俩绝对是一模一样。

热身运动和基础练习结束后，高年级和低年级进行了20分钟的对抗赛。本打算只是让刚入社的新人进一步适应与磨合一番，没想到开场刚过两分钟，节奏就完全被三井和流川单方面加快了。对此，宫城没有干涉。比分差距从流川叫了一次暂停，低年级重新布置战术后开始缩小。虽然宫城和三井也做了相应的调整，高年级最终也获得了胜利，但终场时微小的差距还是让后辈们兴奋不已，尤其是几个新来的。流川进一步的变化也让宫城和彩子乐得合不拢嘴。

今天，安西老师没有来，因此也没有看到这场练习。社团活动结束后，三井自然也没有去职员室。待到众人三三两两离开了，流川才来到他面前。

“要多休息一会儿吗？”

他确实最好再休息一会儿。刚才那场练习赛为了封死流川，三井感觉有些透支。他明明记得流川当时也喘得厉害，可现在他看上去已经恢复过来了。三井抓起颈间的毛巾擦了擦脸，喝完最后一口宝矿力，“来吧。”

他指挥流川把计分牌搬到篮框下面，方便翻牌子。其实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正式地计过分了，流川有些惊讶，但还是照做了。

一对一像往常一样开始了。果然，不一会儿，三井就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明显加重起来。什么呼吸法，节省体力的小动作，在这种针对性极强的对抗中很快就会没用。不过，他还是尽力想把前期的胶着状态拖得更久一些。

头10分钟里，他们彼此都坚守着比分，随着时间的流逝，三井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呼吸愈发困难带来的那种窒息感。接下来就是视线模糊，身体越来越沉。然后，忽然在某一个瞬间，他的身体迎来了全面的崩溃，情势一下子以决堤之势发生了难以逆转的变化。三井开始频频失手。不光在进攻端，那种连意志力也无法控制的无力和失神也很快蔓延到防守端。他接连漏了好几个球之后流川说话了：“前辈，差不多了吧。”

“翻你的牌子吧，”三井嘶声道，“我还能动呢。”

流川抿住嘴唇，走到篮框下给自己再加上2分。接着才慢慢走回来，继续新一轮的对峙。这次轮到他攻，三井见他拍了半天球却不突破时，焦急得又吼起来：“你是逼我把宝贵的体力浪费在骂人上面？不要放水！”

流川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下一秒，他身形一闪，如一道闪电一般掠过了三井身侧，快得令人来不及眨眼。不用回头也听到了篮球入筐的声音。流川仿佛硬起了心肠，不再畏手畏脚，像一柄出鞘的利刃无情而沉默地撕裂着一切。原来，这就是努力的天才；原来，这就是个体的差异。三井奋力拖动着身体去阻挡，哪怕这具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尖叫着放弃。必须前进，只能前进，哪怕血管里流淌着水泥，神经里长出倒刺，眼睛里生出迷雾，连胃袋都像在被一只巨掌攥住揉捏，也必须前进。直到超越肉体的极限，直到超越胜负和自我，直到眼里只剩下篮框的那个时刻——

直到世界的尽头。

三井往前一个趔趄，差点要扑倒在地，不过他还是堪堪稳住了。流川愕然地望着自己空空的双手，球已经被三井截断了，飞出去滚落到他身后。“快去捡！”三井大喊。

到了他的回合。流川在他面前几乎要模糊成一个人形的轮廓，但身体却终于轻盈起来。是了，就是这种感觉。这种被逼入死境，相信自己不会被任何人拯救的时候，本能就站出来接管了一切。平日所有的训练在这时候都会投射到本能上：力量，技巧，敏捷，体能，观察力，判断力，意志力……还有，勇气。他奉献过的一切都会交由本能原封不动地回赠给他，并且更多。只有到了这时候，幸福和满足感才会油然而生，一个愿望因此变得无比强烈：原来，我那么不想辜负自己。

球应声入筐了。很快又是一个。几个回合以后，三井直觉感知到比分的差距终止了，他们又进入了新一轮的胶着。体育馆里终于不再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流川的呼吸也沉重起来。最后，这场单挑在流川给他一个盖帽后结束。他失去平衡，重重栽倒在地板上。流川飞奔过来，“不打了。”他扶起三井时说道。

“我还能动。”

“我不打了，”流川说，“我累了。”

三井抓住他的手，艰难地把自己拉起来，感觉现在脊椎的力量根本不足以让他直起身体，只能用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地贪婪吸进不怎么清新的空气，整个胸腔好似一个燃烧的风箱。

“那你帮我捡球，”他好一会儿之后才能再次开口，“我还有两百个三分要投呢。”

“可以了，前辈。”流川继续说，三井竟然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恳求的意味，“今天已经够了。”

“还不够，我必须投掉这两百个三分，流川。”他犹豫了一下，“你要先回家也没事。”

“不是，我是说……”

头顶炽烈的大灯照耀下来，流川的眼神似乎在剧烈闪动。

“不要再生安西老师的气了，前辈。”

流川的声音很轻，却在诺大的场馆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也不要生自己的气了。”

一时间，三井觉得视线中的地板变得恍惚，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摇晃，让他分辨不出听到的究竟是流川的声音，还是自己的声音。

三井抬起头，“你知道老师要推荐我去W大？”

“……现在知道了。”流川回过神来。随后他们陷入一阵漫长的沉默。“前辈不想去吗？”

三井无法回答，整个思绪还在为流川的敏锐震撼不已。他眼前似乎浮现出了两条路，其中一条路上好像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引诱他接住流川的话，让一切自然发生。最近三井越来越明白，他为掩饰那些寂寞，那些脆弱和不安，焦躁和痛苦做出的努力，也许都瞒不过流川。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流川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居然穿透了表象，触碰到了某些他自己都害怕直视的、更本真的东西——它们令他不堪，刺痛，感到深深的悲哀和无力。一颗心灵要纯粹到什么地步，才能如此轻易地找到另一颗心灵？他震撼于心中那种想要交付自己的激动：有一个人能接住你的全部，甚至包括那些你自己也厌恶的部分。这感觉是如此美妙，要屈从于它实在是太容易了。

可是，他也知道，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条路。一条艰难得多，痛苦得多，也幸福和快乐得多的路。他无法再视而不见。没有一天他不在祈祷过去那两年不存在，可现在他突然就明白过来，那段时光恰恰证明了，无论他跑进谁的世界里，最终还是会回到这条路上。

“不生自己的气，对我来说很难吧。”三井吐出一口气，站直了身体对流川笑笑，“我真的必须投完这些球，流川，你先听我说……刚才的一对一很好，跟分数没有关系。我本来以为会有关系，但是没有……几乎没有。总之我感觉很好，你懂吗？就是截断你球的那时候……”三井焦急地想比划出来，但流川很快点了点头。“虽然累得快死了，可那种感觉……很满足。我没有去想比分，只想着得分，而且我有自信就是能得分，什么也阻挡不了。只有我把身体弄成这种状态，它有时候才会出现，还总不持久，”三井顿了顿，“我不想再这样了。”

说着，他低下头去，若有所思地望向汗湿的手掌。张开，又握紧，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试着去掌控什么。流川一直很安静，没有用任何声音和动作打断他，直到他再度抬起头来，望进那双漆黑的眼眸。

“它真的对我很重要，特别是现在。”所有噪声都消退了，他听到自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能不能帮我抓住它，流川？”

后来，那两百个三分球，三井休息了五次才投完，命中率惨不忍睹。不过两天后，三井就和流川重新商量了训练计划——这是针对他们两个人的，流川也有自己想要完成的任务。而且他们都认为一对一的方式不太适合现在了。一到对练的时候，三井就有说不完的话，流川往往不用言语，只用压倒性的完美动作让这个前辈闭上嘴，然后不情不愿地将苛刻的点评变成赞美说出口——当然不说的时候更多。有一天中午，三井和德男他们吃完午饭，没有马上回教室，而是去了一年级教学楼的天台。正午的阳光暖洋洋的，已经没有夏日那般毒辣，凉爽的微风甚至还有助眠的功效。一发现躺在天台正中央那个醒目的黑色身影，三井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道具”，冷不丁贴到他脸上。

流川猛地弹跳起来，要不是三井躲得快，现在大约已经交代了。“……气性怎么这么大呢！对前辈就是这个态度？”

“前辈。”流川收起拳头，眯缝着眼睛，懵懵懂懂地盘腿坐在水泥地上。一声前辈叫的又软又糯，连三井把什么东西塞进他手里都没有看清。

“喏，多补充点维C，”三井对他努了努嘴，“冰的。”

流川的眼神这才有了焦点。他看看手里还沾着水珠的玻璃瓶，伸出另一只手拉住了三井的衣角。“我还没有睡醒。”

“那你继续睡，我走了。”

“不，我要睡在前辈腿上。”跟三井的瞠目结舌比起来，流川的态度可以说是理直气壮，“前辈把我吵醒了，要负责。”

“……我是来请你喝饮料的，不是给你当抱枕的！”

不过，三井再一次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抗拒，只是仍然对这种氛围过敏。况且这是在学校。这时候的他们，都还没有调整自己的步调去适应对方的意愿，所幸流川也很难被拒绝影响。

那天下午，安西老师来了体育馆，在宫城公布秋体的正式名单后，他简短地讲了一段话。大意是祝贺入选的三井和流川，表示秋体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与平日的对手合作，能打开不一样的视角和思路，希望两人都能从中获得全新的经验。然后便离开了。自从县内预选赛病倒之后，老师越来越少来体育馆。上次跟老师谈过话以来，这还是三井第一次见到老师。

这段时间，加练结束后，流川有时候会和三井一起吃晚饭，路边随便找个小馆子，一边吃一边复盘前段时间的练习。然后慢慢地，开始聊起别的话题。关于阿迪和耐克，关于芬达和美年达，关于电子迷幻和硬摇滚，关于家族聚会的大型文艺汇演，关于猫。

有时候，关于女生。

“前辈之前谈过恋爱吗？”

“谈过两次吧，怎么的？”

流川不吱声了，默默吸溜着拉面。三井把脸伸到他面前，做恍然大悟状：“噢～可怜的小枫枫，你想听又不想听，是不是？”

流川瞪着他，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走了他碗里那片最大最厚的叉烧。三井愣是看着他把叉烧啃了一大口才回过神，哇哇大叫着想抢回来。结果，这天他们拼命从对方的碗里捞东西，汤水和面条洒了一身，谁也没有吃成。最后在老板的干预下才消停下来，各自掏出所剩无几的零花钱又买了两碗。

之后，流川会和三井步行到车站，等三井唠叨完一堆夜间行车注意事项，进站以后，他才骑车回家。流川一次也没有再提过W大的事。

三井倒是跟爸爸提过一次。这也是他头一次主动跟父亲聊起自己的前程。那是一次晚餐的时间，爸爸刚吃完饭，正在看报纸，三井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了出来。

“我是不太懂篮球，不过听上去学校和专业都不错，你接受了吗？”

“还没有。”

“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爸爸皱了皱眉，“你犹豫什么呢？”

三井低下头，用筷子百无聊赖地戳着饭粒，“我想继续打球。”

“选择这个专业，你就不能打球了吗？”

“也不是。”

对话开始滑落到难以控制的方向。在爸爸看来，只要是全国闻名的体育大学和专业就可以了，三井甚至觉得他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非常骄傲的，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人的心不会因为“正确”、“最好”、“最适合”就欢欣鼓舞，它只会因为“想要”而如饥似渴，热血澎湃。但三井从看到爸爸皱起眉开始，就放弃了解释的念头。反正无论说什么都是自己优柔寡断，软弱的证明。他真是再一次为自己的坦率深感痛恨和后悔。

“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爸爸最后把报纸扔在桌上，“你想放弃那就放弃吧，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对自己出尔反尔，那很难看。”

三井起身就走，感觉像被狠狠抽了一巴掌。这一次，除了愤怒之外，悲伤的来势更加汹涌，因为在心里的某个角落，他觉得自己也许永远无法跟父亲和解了。不光是因为爸爸说的不对，更因为他恐惧或许在今后的某个时间，爸爸可能会变成对的。三井想奔回房间的时候妈妈拉住了他，问他能不能在厨房搭把手。

“其实，走点弯路也不一定是坏事，”妈妈突然说出这句话时，三井才惊觉原来她把客厅里的对话都听了进去，“每段经历都会有它的价值。而且，爸爸说过会支持你，他一定会做到的。三井家的男人都是如此啊。”

三井含糊地应了一声，并没有觉得被安慰，对于妈妈的最后一句话，他更是嗤之以鼻。妈妈在婚后就不曾工作，一心扑在了家庭上。不是当下社会欣赏的那种好女人，却是家人和朋友都喜爱的那种好女人。她满心幸福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怡然自得，无需成就感和荣光的点缀，只关心自由和快乐。她的人生经验自有其道理，却也只是属于她的。

晚上，三井躺在床上，却久久难以入睡。最近和流川加练的这段时间，他本已不失眠了。翻来覆去的，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他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自己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三井裹着被子，背对着门口，让自己一动不动，不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

“我的本意不是要打击你，”爸爸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了，“我希望的其实是……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都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

过了好一会儿，爸爸才接着说，“但你今天能对我说那些，就已经很有勇气了。”他又停顿了片刻，“爸爸很高兴。”

他好像比我更害怕我失败吧？忽然间，这个念头蓦地闯进脑海，令三井惊诧不已。这些年来，他们父子俩对彼此的误解都实在太深了，而在这个瞬间，三井似乎也穿透了表象，触碰到了隐藏在爸爸内心深处的秘密。但他始终一声不吭，心里只想着几个小时之前，他还在痛下决心永远不跟爸爸和解。再说他正在睡觉呢。于是，没过多久，他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社团活动结束以后，三井对流川说：“今天你自己练吧，我要去找安西老师。”

“哦。”流川愣在原地，眼里有光在闪动。但他最后只是问，“我要等你吗？”

“等什么等，你自己先回家。”三井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又不是明天见不到。”

或许是受到了IH的激励，湘北篮球队现在可比以往活跃得多，很多新老队员多少都会留下来加练一阵子。他们开玩笑说三井和流川搞小团体，总是自己躲着玩，不带新人。三井脸皮薄，加上心里有鬼，会认认真真跟他们争辩。等他琢磨过来这帮小子是不是在拿他寻开心的时候，流川就站出来用一句“因为你们太弱了”终结一切。

走在教学楼的走廊里，三井感觉心跳越来越快，身体中有某一部分仍然在抗拒着，不敢去直面这场交锋。但他还是敲响了职员室的门。

“请进。”

三井推门进去，对所有老师们行了礼。这个时间教职工也要下班了，不过安西老师还坐在靠窗的位置。他见到三井，轻轻点了一下头，示意他过来。

三井走过去，先对老师深深鞠了一躬，方才在办公桌的这一边坐下。

“老师，我来了。”

“呵呵，三井同学，下午好啊。”

傍晚的太阳从半掩的窗帘下照射进来，在桌上绘出一片明亮的区域。三井看到老师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英文书，上面的人物图片似乎是在示范某种力量训练。有些文字被橙色的马克笔加重过，旁边潦草地写着樱木、流川的名字。老师的肩膀上披着一件薄薄的针织衫，似乎是觉得职员室的空调有些冷，令他看上去十分居家。“要喝茶吗？”他问三井。

“不用，不用麻烦老师，很快就好。”三井赶紧摆了摆手，随即清了清嗓子。想说的话早就在脑海里演练了千万遍，可到了要说出口的时候，喉咙里仍然像坠着一块巨石，阻塞了所有话语和情感，让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三井同学，是为了推荐位的事情来的吧？”老师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局促，于是率先打破了沉默。

“嗯，是的，关于这件事……我已经认真考虑过了，所以来给老师一个答复。”

说着，三井重重吞咽了一下，逼自己将喉中的那份千钧重担吞回去，郑重地对着老师低下头，“感谢老师的一番苦心，我……”他咬了咬牙，“我不想去。”

安西老师微微颔首，片刻后，才“嗯”了一声。这时，有几位职工过来跟他道别，打趣说真少见到有学生坐在这张桌子前面，还问老师要不要参加晚上的聚餐。在老师和蔼地拒绝后，他们才三三两两，陆续散去。不一会儿，走廊上传来的声音就渐渐变远了，职员室再度安静下来。三井看到老师抬起了之前垂在桌子底下的手，在桌面上交握到一起，仿佛预示着他接下来的话将会十分重要。三井不由得挺直背脊。

“三井同学，真的已经考虑好了吗？”

“是的。自从老师跟我谈过这件事以后，这段时间我没有一秒钟不在思考。”他说，“我考虑好了。”

“好的。”老师再次点了点头，随即戛然而止，好像还在消化这个消息。过了一会他才又问，“那么，三井同学接下来还是打算通过冬选赛的机会，去争取大学的推荐位吗？”老师顿了一下，“也许他们给出的选择会和我一样。”

三井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一时没能听懂。

“我跟大学篮球界一直有联系，那个圈子对于这次IH的评价，我大致了解。”老师缓缓解释道，“我是在这个背景下想要推荐三井同学的。即便如此，你还是要拒绝吗？”

三井完全没有料到居然还有这层因果。不过意外地，他一点儿也没感到惊慌失措，反而忽然冷静下来。“他们对我是什么评价？”他问。一连串自我戕害的词语已经蹦进脑海，但他不再急着将它们加诸于自己身上，而是耐心地听老师用和缓得多的语言描述出那些判词：他们惊叹于湘北14号球员的三分球能力和密不透风的防守，认为他在空白两年的情况下能交出这样的成绩相当了不起；他们对他的意志力赞不绝口，表示没有一个教练会不爱这种大心脏；他们判断他在球场上的视野和本能反应已经超越了高中生的顶尖水平，即使放到大学也格外出色；他们甚至看到了他也不缺乏组织能力和领袖气质。“太聪明了，脑子太活了，一个高中生……视野还这么超前，可惜，这身体素质……”“嗨，要是没那两年，他或许还……”

这话倒是非常少，不过说完以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摇起了头。

“今年，IH首发队员的平均身高是176.4CM，但是，把范围缩小到八强，就变成了187.7CM。参考过去5年，这个数据一直在涨……”这时，安西老师像是想起了什么，合上面前的英文书，从压在下面的纸堆里抽出一张，抬了抬眼镜补充道，“目前，大学是191.2CM，基本接近商业球队的平均数据。”

说完，老师放下那张纸，重新把双手交握到一起。

“推荐的窗口期会持续到冬选赛结束，”他最后说，“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考虑。如果三井同学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我探讨，这是很慎重的事。”老师稍稍加重了语气，“无需这么快就下结论，你觉得呢？”

三井没有回答，脑袋还有点晕乎乎的。老师刚才说的太多了，太长了，那些他从没听过的话，那些评价。他原以为会被它们重重击倒，没想到居然轻如鸿毛。它们早就在他心底的深渊里盘旋过，现在，全部挣扎着探出了头来，一口气冲上云霄。他意识到似乎从未想过去全盘接受自己——接受坏的，更接受好的。而是一直在挑挑拣拣，只将那个最可怜的自己抱在怀里，好像这样才谈不上辜负。三井寿，你真他妈不公平！他恶狠狠地在心里骂道，望向窗外的夕阳。随后，才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其实，一直到刚才跟老师说我不想去的时候，我还害怕得不得了，担心自己以后又要反悔……”他挠了挠头，自嘲地笑了一下，“不过现在倒是一点也不怕了。”

三井再次挺直背脊，把双手放到膝盖上，收起笑容正色道，“我可以等到冬选赛，但我确定我的答复不会改变：对不起，老师，我不接受。”

老师静静地看着他，“真的不再考虑看看？”

“我真的已经考虑好了。”

老师问，“冬选赛的时候，如果面临同样的邀请，你也会拒绝？”

“是的，我一定会拒绝。”

“我尊重你的选择，但这不太理智。”

“我明白。可是，老师，对我来说，这不是理智的问题。是我不想当教练，而我需要打球。”

“在W大，你还是可以继续打球的。W大的篮球队在全国都数一数二，以你的履历，进队是板上钉钉的事。”

“您是以助教的身份把我推荐给W大吗？”

“那当然。”

“那进队的我，是以球员的身份，还是助教的身份？”

“看你的选择，更看你的表现。”

“那么，教练呢？”三井继续问，“W大的教练，他对我是抱有对球员的期待吗？还是对助教的期待？”

老师不说话了。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终于意识到三井指的是什么问题。它不仅存在于当下，还贯穿了三井的整个高中篮球生涯。三年了，再过半年他就要毕业，这个瞬间，也许是他和老师距离最近的一刻。这让三井忽然感到一阵哽咽。“老师呢？”他压抑住颤抖的声调，轻轻开口，“现在的您，对我的期待又是哪一种？”

没有人说话，职员室内鸦雀无声。老师一动未动，被镜片挡住的脸看不出表情，不知道陷入了什么思绪里。纵使夕阳的余晖洒满了这个小小的角落，光线仍然逐渐黯淡下去。没有人去开灯。三井只觉得咽喉越来越滚烫，越来越酸涩。安西老师是他整个高中时代的信仰，始终被他捧在高坛之上仰望，三年的回忆全部在这里，那么沉重，那么荣耀，那么快乐……太多太多的情感在胸中翻涌。

“我是因为老师才来到湘北的，是我选择了老师。这三年发生了很多事，但最后这段时间，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我永远不后悔当过您的学生。”他眼眶发热，双手在膝盖上不停地抖，“所以这一次，我也想选择一个能把我当成好球员的教练……不，只要是球员就可以了，否则我的愿望就不会被看到。这是我的底线。我明白也许找不到，但至少我去尝试过了，没有再放弃。”

为了把接下来的话说完，他不得不深深吸了口气。“我很感激老师对我说的那些话，知道你们并不需要作为球员的我，反而让我更明白我究竟想要什么。我也认为这是一件很慎重的事，太慎重了。就是因为如此，无论是谁想拉我走，我都一步也不会退让……对不起，安西老师。”今天第三次，他对自己的恩师低下头去。滚烫的泪珠源源不断地掉落到手背上，灼烧出一种破茧而出的疼痛，“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更没有对不起你自己。”老师终于说话了。温柔，和蔼，包容一切，像从光里走来。“看来，你确实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老师很高兴，很高兴。”老师轻声重复着。这时候，三井觉得应该回答些什么，但他实在无法说出一个字，一直堵在喉咙里的那块巨石终于坠落下去，他俯在桌案上，痛痛快快地大哭了出来。有一只手覆上了他湿润的手背，不断地轻轻摩挲。老师的手心温暖而干燥，虽然胖乎乎的有点滑稽，但每个指根的位置都结着一块高高凸起的厚茧。那是身为一名久经沙场的运动员，被篮球无数次磨破，流血，又痊愈后的皮肤。三井忽然觉得什么也不用说了，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反手紧紧握住这只手掌，那么用力，那么珍视，好像他才刚刚和老师说过再见，转过身又重逢了一般。

后来，等到三井平静下来后，老师打开了灯。他们又聊了很多关于未来的事。“筑波倒是问起过你，但他们的最低要求是保持满状态40分钟。”老师说。他建议三井找个专业的体能教练，在冬选赛之前集中练习。“要求虽然提得很高，但实际评估的时候，浮动空间很大。”老师居然笑得有些促狭，“不过，以三井同学的现状来看，要进入那个区间也不会轻松。”

三井知道，老师并没有把话说得太过严厉。他督促三井同时要保证基础训练，并且，不要把目光局限在大学。“拉长你的选手生涯，时间越长，过去的影响就会越小。”他建议三井把东芝或丰田当做第一个里程碑。“NBA不一定是每个选手最好的归宿，”他说，“更不一定要成为所有人的梦想。”

“老师没想过去NBA吗？”这倒是让三井很惊讶。

“不是最想。不过，也有很多人笑过我，说我这个身高没资格讲这种话呢。”

“那老师的梦想是什么？”

“没有你们年轻人那么远大，嚯嚯。”老师笑起来，“我只是想为我们国家的篮球事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贡献而已，培养伟大的球员只是其中一项。”他摘下眼镜，从一旁摞得高高的书山中捡出一块绒布轻轻擦拭，柔声说，“也包括培养伟大的教练。”

于是，理所当然的，三井又大哭了一场。哭得惊天动地，痛彻心扉。“哎呀，三井同学……我还以为现在的你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动摇了哦。”

“我没有动摇！”这确实是实话，只是泪水实在无法止住。三井接过老师递来的纸巾不停地擤鼻涕，擦眼泪。眼皮又热又涨的，这衣服怕是也不能要了。“教练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成就感……”老师一边拆开新的抽纸，一边说，“三井同学，我们能不能在这里约定一件事？今后，要是有哪一天你回心转意的话，要第一个来找我，可以吗？”

“如果有那一天，我会的。”三井重重点了点头。“不过现在真的不会。”

“呵呵，不急，不急，还有时间，还有时间。”老师温和地笑笑，“让我们都坚持到最后一秒吧，在那之前，决不放弃希望。”

跟老师道别以后，三井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去了体育馆。远远地，篮球拍打在地板上的声音就传入耳中。大门没关上，流川刚完成一次上篮，正拉起领口擦拭滴到嘴唇上的汗珠，像某种优雅的动物。馆里只有他一个人。

三井没有走进去，只是靠在门外的墙边，听着近在咫尺的运球声。他哭的累得要死，四肢百骸都泛着酸软，心脏却被从未有过的宁静填满了。“最大的课题，是学会与自己相处。”这是老师刚刚给他的忠告之一，“和基础练习一样，这是一件需要不断打磨，持之以恒的事。”说到他将来可能会面临更加长久的孤独时，老师并没有避讳。流川可能就是全世界最擅长跟自己相处的人了。他天生拥有那种能力，可以照顾好自己的情绪和感觉，无需他人看法的哺育。但是，三井现在还不打算跟他分享。不知为何，他隐隐意识到，人的一生中不会有几个这样的时刻，他太欣喜了，至少目前，他只想把这种感觉留给自己反复品尝。

一阵晚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飘过眼前，三井才忽然感到一阵凉意。啊，他心里想，他的夏天终于过去了，秋天来了。会开满枫叶的收获季节。他悄悄往馆里看去，流川正站在三分线外，准备下一次的运球。他全神贯注，目光只盯着前方，明明是猎人的姿态，三井却忽然想看一看他站在枫树下的样子。跟现在完全相反，慵懒，随性，可能还软绵绵的，好像揉一揉他蓬松的黑发，就能听见猫一样呼噜噜的声音。他开始琢磨起是去高尾还是群马，也可以都去，无所谓哪里。反正他还欠流川一个回礼不是吗？三井是这样对自己解释的。他又听了一会儿运球的声音，心里重复着今天跟老师的促膝长谈，还有迅速成型的旅行计划，现在，这两件事可以在他心里并行了。不过目前最要紧的是他饿得快死了，得赶紧回家吃顿饱饭，然后好好睡一觉，天大的事情，都留给明天再说吧。明天——

很快，就要来了。

END

感谢能看到这里的各位！本来完结的时候想说点什么，但现在啥也不用说了！我给爸爸磕一个！！！ｍ（．＿．）ｍ

在咪bot看到一个太太的图，被狠狠击中，热血滑铲，出轨一天 （鲜豆对不起＞人＜）

 

“最后一个问题，Mitsui，退役之后有想要做的事吗？”

三井笑了笑。暂时还没有，Eric，如果决定了，我会告诉你的。

退役发布会在掌声中结束。三井起身，从球员通道返回后场。球队经纪人在通道口等他。拥抱过后拍着三井的肩膀叹气，结束了。

结束了。三井回看这座熟悉的球馆。十三年，从进入联盟开始，他就效力于这只球队。输过，也赢过，和队友们在这里拿到过队史的第一座奖杯。小球市的球迷大多长情，他们买着季票，几十年风雨无阻，不会错过任何一场主场比赛，看着熟悉的球员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三井最后一次出场时，观众席有人上举着一张大大的纸板，上面写着“Thanks Mitsui”。

三十五岁，在联盟中并不是一个不能继续的年龄。只是当再次被少年时代留下的旧伤选中，结束职业生涯成了最好的选择。三井在如此告诫他的医生面前沉默良久，终于接受了这个结果。至少比起那些从未摸过总决赛地板的同僚，一枚戒指已经不算遗憾。

告别了经纪人，穿过大堂，穿过走廊，穿过球馆的广场，在路边停着的车门前停下，隔着车窗看到了驾驶座上正抱臂打盹的男人。

流川。

他在心里念了一遍，但是并没有张口。敲了敲车窗，流川惊醒，眯着眼睛像要发脾气，隔着车窗看见他的脸，面上的不耐烦收了回去，侧身推开副驾驶的车门，等他系好安全带后点燃发动机，在发动机飞转的声音里淡淡地问，结束了？

嗯，结束了。三井在后视镜里最后看了一眼沉默地伫立着的球馆，说，我想回家。

 

 

车子穿过无边的旷野，飞速驶过高速公路，终于在暴雨降下之前抵达位于另一个州的房子。

不算豪宅，但空间够大。彼时他们刚刚签约球队，拿着最低的童工合同。流川买下它时没有告知任何人，只是在赛季结束后带着三井来看这幢新鲜出炉的废墟。三井在废墟前凝固了一会儿，只觉得太阳穴在疯狂地跳。最后他指了指荒草丛生的后院，说这里可以做一个球场。

流川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后院最后确实做了一个球场。水泥铺作地面，周围填上规整的碎石子。为避免长篮板球弹飞到邻居的院子，四周还加装了绿色的高网。三井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装修工人折磨得心力交瘁，最终决定只用他们完成这个光鲜的球场，自己亲自上阵收拾废墟。

好在那个休赛季足够漫长。那一年是选秀大年，两人的球队又都值重建，纷纷决定摆烂以期抽中好签。没有季后赛可打，两人的生活十分规律：早上锻炼，下午装修，晚上看比赛。

房子内部被一点点拆掉清空，又一点点被新的家具填满。买回来的第一件家具是电视，孤零零地放在客厅的地板上。第二件家具是一座落地台灯，因为三井出门丢垃圾时正好看到邻居在院子里卖旧物。他长得显小，又很有礼貌，于是老太太给他搭了一条崭新的地毯。三井带着台灯和地毯回去，那天晚上他们终于不必再借着电视机幽暗的光线吃晚餐。

三井是个挑剔的性格，因此装修的进度并不快。选秀大会开始时，床和沙发都还没有买到。他们在坐在那方不算多大的地毯上看选秀，辨认那几位今年名声大噪的新人选手。

 

 

一年之前，他们也在这个名单之列。当时流川穿着西装带着板帽，面无表情地坐在舞台下方，三井在酒店里，隔着电视等待结果。电视里的流川被球队选中，拎着球衣与人握手，合影，然后在画面切入广告再切回时，三井从下方的滚动条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两个不算远的球队，但也不算近。流川回来时很不高兴，他枕在三井腿上，闷闷地说要去拿驾照。

那时他才大二，三井大四。流川在美国待了将近四年，口语还是停留在仅可以沟通篮球的水平。三井带他去DMV，和工作人员嘀嘀咕咕地交流了一会儿。工作人员拿出要填写的文件，递出前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三井，这位是不是语言障碍人士。

流川最终还是拿到了驾照，但是并没有能够按照设想在两地常来常往。联盟的赛程长且紧张，根本没有工作日与周末的概念，只有比赛日与非比赛日之别。管理层摆烂的决定对于球迷来说是短暂的痛苦，但对于新人来说，是天赐良机。无所谓成绩，自然不畏惧上新人试阵。流川和三井在那个赛季都算是打了出来。繁重的比赛让人很难再有暇产生点别的心思，他们甚至很长时间都没有通过电话。

一切仿佛再次回到过去。

 

 

高二时，流川决定要走。联系好了学校，办完了所有手续，和湘北的众人以及安西教练告别，最后他打通了在东京上大学的三井的电话。

快到期末，三井正在租住的公寓里背书，背得天昏地暗晕晕沉沉。他拿起电话，电话那端传来熟悉的冷淡声线，说前辈，我要去美国了。

流川并不怎么喊他前辈。他一直是个非常没有礼貌的小鬼。三井被这一声“前辈”干扰了判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电话对面的确实是流川。喉咙因一直出声背书有些干渴，三井清了清嗓子，还是有些哑。对面的人很有耐心，并不催促他讲话。于是他找到水杯喝了一口，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电流声干扰，三井听不出他的情绪。但是流川好像一直没什么情绪。三井放下水杯，说，嗯，我知道了。

没有人再讲话，但是听筒里过了好一阵才传来“嘟——嘟——”的断线声。三井把听筒放回去，用指尖夹着的笔划掉挂在玄关处挂历最后一格上标注的备忘，两道随意划下的斜线下面是一行小字，“回神奈川”。

转年三井上了大二，学期结束时基于安西教练和大学教练的推荐，入选了篮球交换生。同期入选的还有宫城。两人交换的学校一东一西，出发前宫城状似焦虑：那我们不是明年三月才能见到？

三井俯视着他：一米六八的人最好先考虑打上首发的问题。

到底有学校地址在，到了地方通信没有失联。宫城与三井交换了电话号码，空闲时会打电话吐槽学业与傻逼队友。九个月后两个人都成功的留了下来，宫城兴奋非常，问三井要不要见一面，挂电话前他补充道，哦对了，上次比赛我见到流川了，你还记得山王的泽北吗，他们俩居然在一个学校。

暑假时三井去见了宫城。两座城市东西相隔千里，三井有些晕机，一趟旅程苦不堪言，更惨的是降落后没有找到托运的行李，被工作人员冷漠地告知请登记信息，找到了我们会通知你。三井没有力气争执，登记完毕空着手走出机场。接机的宫城看他身无外物，推开墨镜说太潇洒了吧bro，被三井瞪得心虚，转移话题朝身后指了指，不用我介绍吧。

流川举着牌子面无表情，牌子上花花绿绿的写着三井的全名。三井后来知道这是泽北的杰作。这位曾经的日本第一高中生在赛场之外完全是个单纯小孩，天真且真诚，快乐得像只小狗，半点儿不认生。他从宫城肩膀上方举着胳膊试图与三井握手，被宫城一巴掌拍飞。他捂住被拍红的小臂和三井打招呼，三井前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泽北荣治！

湘北那一届的球员忘了谁也不会忘了山王。三井胀痛的额头好像恢复了一些，笑得不算勉强。他说，你好，泽北。

有泽北与宫城在，场面无论如何都不会消停。几人驱车前往定好的餐厅，路上驾驶座的泽北与副驾驶的宫城就对方垃圾的听歌品味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后座的三井在头痛与摇滚乐声里茫然地发着呆，实在是没有精力参与对话。直到一次颠簸后膝盖碰到一个温热的物体，他才忽然想起来。

哦，流川。

三井被飞机晃匀的脑浆此时终于舍得归位，于是看向流川，试图展开对话，想了半天，突然问，你是不是也长高了？

流川点点头，手搭在被撑的方方正正的球包上，包里装的是那块充满艺术感的姓名牌。他看着三井，下半张脸被车外的黄色路灯照亮，声音依旧冷淡而分明，嗯，长了五公分。

路灯的灯光飞快划过，光与暗不断交替。失联的两年化作了一条笔直的路，而他们正在这条路上疾驰。流转的光斑不断增加，最后连续成一条光线，又被压缩成一个光点。时间不再存在意义，就像曾经训练结束后他们在篮球馆门口说再见，然后就在第二天再见面。

到餐厅时三井还在恍惚。宫城揽着他的肩把他按在座位上，又一屁股坐在旁边指点他点单。流川与泽北坐在对面。席间三井把丢行李的事如是一讲，泽北偷偷从流川盘子叉走一块儿肉，高高兴兴地提议：那前辈要不要暂时住我们那里？

宫城住在宿舍，泽北和流川在校外合租了一间公寓。三井没有洗漱用品没有换洗衣物，全身上下只剩下证件和钱包，除了借住也没别的选择。两座大学在一个城市，饭后先送宫城回校，约好明天见面的地点和时间，再回到公寓时将近深夜。三井困倦到几乎站着睡着，泽北安排住宿：三井前辈睡流川那间，我和流川挤一挤好了。

三井迷蒙地睁开眼看着流川，流川也看着他。对视了一会儿，流川回房间略作整理。他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出来时抱着给三井的睡衣，顺手把最上面搭着的球裤扔给泽北：白痴，又在烘干机里忘东西。

三井接过衣服，顺着泽北手指的方向找到浴室。半梦半醒之间清理完毕，爬上床钻进被子。跌入梦境之前的最后两个念头一个是没有关灯，另一个是这个笨蛋竟然忘了换被子。

他久违的睡得这么好，大概是没有比赛与旅途奔波的双重加成。一觉醒来天光大亮，顶灯却是灭掉的。三井换上流川暂时借给他的衣服，t恤略有些大，但也不是不能穿。推开门出卧室，餐厅的桌子前只有流川一个人，餐盘里摆着一份超巨大的三明治，一看就不是可以用来卖的手艺。三井对着三明治有些为难，硬撑着吃完了全部，看着盛牛奶的玻璃杯卖呆。半晌突然想起泽北，于是问桌子对面机器人似的一动不动的流川，得到泽北去晨练了的答案。

三井没再问你怎么没去，勉强咽下最后一口牛奶。宫城虽然看上去没什么耐心，做的计划却周到得让人惊讶，不愧曾经当过队长。城市不算太大，逛完几个游客必去的景点，几人迅速陷入百无聊赖的状态。宫城想了想，不如去看比赛吧。

这个提议被全票通过。没有篮球比赛，但是还有橄榄球和棒球。两个学校的校队各有所长，最后泽北靠猜拳赢下了回主场看棒球比赛的资格。

几人在校园里穿梭，在纪念品商店里买了三件印着logo的t恤。宫城穿着隔壁的校服，一手爆米花一手可乐面色嚣张地坐进主队观众席，等到了比赛开始，三个人本地人面面相觑。

除了三井，剩下三个人没一个会打棒球。

流川和泽北都是生命里只有篮球的家伙，宫城的生命里除了篮球还有彩子，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分给其他运动。宽敞的草坪上棒球运动员们挥杆，奔跑，跳跃，几个棒球白痴甚至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喝彩。三井强自忍住招惹他们喝倒彩的欲望，避免他们被身边一圈观众暴打。等吃完最后一口爆米花，他叹了口气，算了，去打球吧。

三个呆滞的家伙终于回过神来。四个人猫着腰从溜出观众席，径直前往篮球场。熟悉的场地让宫城和泽北迅速恢复了精神。打二对二，泽北抱着球凑到三井身边，刚要开口，就被流川拽住手臂。

流川拽着泽北，视线却看着三井，语气强硬：我和前辈一组。

泽北只好同意。21分，五局三胜，两边猜拳决定先发顺序。这几年里大家都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变得更强，无论是身体还是技术。进攻防守在你来我往中迅速交换，情绪激动时一些稍微过分的对抗也没有人要规。他们从下午时分打到夜色降临，打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最后一球时泽北站在三分线内，把球递给流川。流川在原地运了两下，快速身前变向试图突破。泽北防得严实，并不给他机会。突破未果，流川把球传给三井，趁三井吸引到宫城与泽北的注意的瞬间空切篮下。三井会意回传，泽北和宫城反应很快，硬是追上了流川和他几乎是同步跃起，伸手干扰。

三井站在弧顶，看见流川在半空中回头，上篮的手腕转动角度，球再次给到三井。

三井接住球，跳起，出手。

球刷网而过，三分。

在剧烈的心跳和喘息中，三井蓦地生出幻觉。

那一场。湘北对战山王。他体力消耗过剧，昏沉间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进攻还是防守，只能凭着直觉在场上跑动。肌肉酸痛不堪，只是简简单单举起手臂的动作都费力得如同濒死。耳边是狂热的呐喊与敲击，依稀可以辨别“defense”这个音节。三井从这个音节里迟钝地意识到现在正是湘北的进攻回合。他在定点落位，身前一阵红色球衣飞速突破时带动的气流。那道身影高高跃起，更前方是同样起跳试图盖掉他的山王队员。

一张脸出现在三井模糊的视线里。紧接着是飞速袭来的球。

他下意识接住，抬眼与那双凌厉的双眼相对。

流川面无表情，没有说话。但他不必用表情与语言表达。耳畔的杂声瞬间消退，三井在那个眼神里听见了那道熟悉的冷淡声线。

你不会这么没种吧？

于是三井抬起手。他用几乎是肌肉记忆的动作投出了那粒球，出手的瞬间就知道一定会进。球在全场屏息的寂静里划过一道弧线，他没有更多的力气，只能在心中回应。

废话，白痴小鬼。

眼前的场景几度重合又几度分散。三井感到眩晕，低下头撑着膝盖喘气。身前的枫木地板上落下一道阴影，喘着气但声线依旧冷淡平稳：体力好差。

三井用仅剩的力气踢了他一脚。

 

 

他在这个城市待了一个礼拜。四个人每天的行程都是在球场结束。鉴于三井和宫城组队会被其他两人暴打的事实，分组结果成了一成不变的三井流川、宫城泽北。临走的前一天，机场管理人员打给宫城，说预计找到行李还需要一段时间，请三井先生确认自己在本地的住址。三井认为这是“不好意思确实丢了”的委婉表达，但还是在征得泽北同意后留下了公寓的地址。

没想到几个星期后居然接到了流川的电话，说收到一份包裹，打开是一个行李箱。

他在电话那端平直地描述了一番箱子的外表，黑色，二十寸，有划痕。三井拧着眉想了半天，完全记不起来他描述的那个划痕到底在哪儿。两人隔着电话沉默了一会儿，三井说，你打开看看。

流川的声音在电波里有些模糊，他说，可以吗？

三井没想到他居然会为这种事犹豫，当即回答，有什么不行的。衣服下面还有个袋子，里面装的是当时打算带给你们的东西，标好名字的，麻烦你帮我转交他们两个。

听筒里安静了下来，然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三井等了一会儿，听到听筒被拿起来，流川说，找到了。

三井还有训练，听他说找到了，聊了两句后结束了通话。

袋子里的东西并不贵重，是家人从日本寄来的特产。听说三井要去拜访从前的朋友，妈妈特意打听了几位的家乡，买了适合保存的吃食寄了过来。行李找到，至少没有辜负妈妈的心意。礼物送出后，宫城和泽北都特意打电话来道谢，泽北werwerwer的表示要来找三井玩，很快被叮铃咣铛的声音打断。三井一头雾水，听筒那边传来流川的声音，说帮我谢谢阿姨，又说我的袋子里还有一只护腕。

三井张口无言，找回声音时听到自己说，啊，是生日礼物，不想要就扔掉吧。

流川没有回答，挂电话前他说，下个周末我会再打电话的。

 

 

他们就这样恢复了联系，好像从来没有失联过一样。漫长的分区赛中间有幸存在一个可以喘息的圣诞和新年假期，假期的第一天三井在公寓楼下捡到了差点儿被雪埋掉的泽北和流川。

和西部完全不同的环境气候，这座城市冬天的雪大到需要专业人员铲掉才能出行。三井从小在神奈川长大，第一次来时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夸张的雪。寒冷难以忍耐，如果感冒更是雪上加霜。上一个冬天三井痛苦得无以复加，于是今年早早做了准备，囤足了食物准备宅过圣诞假期。

可惜没有预料到泽北与流川的突袭。

两人穿足了自认足够保暖的外套，落地才发现东部的冬天这么不讲道理。泽北在秋田待过几年，尚且算是能够适应，流川却在当晚就发起了热，烧得迷迷糊糊，起身找水时差点儿晕倒在浴室里。

沙发上的三井被巨大的动静惊醒，从浴缸里把人捞回卧室。流川一张雪白的小脸烧的通红，难受地抵着被子哼哼。他不肯去医院，三井只好把去年医生开给自己的退烧药找了出来，兑好温水哄他喝。折腾到半夜，流川退了烧，缩在三井的床上睁着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三井。

所有见过流川的人都会夸赞他长得精致漂亮，但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他是多硬气的性格。他是一柄天生的神兵利器，永远不知道也不会弯折。而现在，这柄锋锐的剑虚弱地蜷在三井的被子里，显出几分比年龄更小的幼稚，甚至让人觉得可怜可爱。

三井前所未有的心软。

他用自己都感到诧异的耐心摸了摸流川被烧得汗湿的额头，确认已经不再烫手，又把水杯挪到触手可及的地方，拢好被角，关掉顶灯，起身准备离开。

手腕正是在这时被捉住的。

巨大的不容抵抗的力道从被握住的手腕处袭来，霎时间重心歪倒，天旋地转。倒在床上的瞬间，三井下意识撑在身侧，很快又被拽没了平衡。被子掀起，又落下，三井在暖热得甚至有些潮湿的被子里被吻上嘴角。

一个漫长的失去时间概念的吻。比曾经的那个更漫长。

三井被亲得发愣，微张的唇轻松令对方长驱直入。他想躲开，却又被那双睫毛纤长的漂亮眼睛里流露出的虚弱钉在原地。可交缠的唇舌却同“虚弱”这个词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来势汹汹地侵犯着三井口腔内的每一处角落。这个吻凶恶蛮横，暴躁到几乎暴戾。三井潜意识里甚至感到恐惧，然而视线颤抖时又很快被状似撒娇的眼神安抚。

精神分裂而混乱，意识在肉体之外漫无目的地漂移，继而又被唇上的刺痛唤回。三井不记得这个吻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回过神来时流川已经睡着了，眉目舒展，眼下有病弱的青痕，乖巧地靠在三井肩窝里。

流川的感冒来得快去的也快，第二天醒来时他就恢复了精神，夜半时分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三井在沙发上没睡好而做的一场没有逻辑的梦。

雪停之后，三井带他们在这个城市转了转，买了带给宫城的纪念品。新年那天，三井订了蛋糕，和泽北一起给流川庆祝了生日。顶着两人巴巴的目光，三井有些不耐烦，但最终还是从衣柜里找到了一只御守。

是三井的成年礼物。三井把它送了出去。

假期结束的前一天两个人坐飞机返程，泽北大包小包带着要分给队友的特产。流川来时带着三井的行李箱，走时两手空空，为数不多的行李塞在泽北箱子里，怀里揣着那个御守。

没有人提起那个吻，三井在送机厅远远地挥了挥手。

 

 

假期结束后的时间过的飞快，疯狂三月眨眼便至。比赛、比赛、还是比赛，无穷无尽的比赛，精疲力尽的比赛。三月结束之后流川打来电话，说收到了球探的邀请。

三井也收到了邀请。本市的球队，过几天就去试训。

试训的结果出乎意料得好，流川大概也是。隔着电话传来的消息没有细节，三井在平直的像是报告一样的信息里捕捉到关键事件，流川要去现场。

这意味着他的排名还算不错。三井想着，听到对面的人问，你要来吗？

没有必要，但是三井还是去了。他们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碰面。宫城和泽北趁着假期回家，一个还剩一年，另一个打算远程参与选秀。

异国他乡只剩他们两个人。

办完入住，两人去成衣店买需要的西装。

出国前曾经量体裁剪定制过一套，几年过去放开余量还是短小的完全上不了身。当事人完全忘记了自己这些年的变化，施施然地从箱子里拿出防尘袋打算挂进柜子。三井眼尖的发现防尘袋上的积灰，打开后喜获一件又小又皱的正装。定制已然来不及，只能去成衣店里碰碰运气。

好在流川不算变态发育，肩宽背直是个合格的衣架子。导购小姐尽职尽责地推荐款式，三井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完全放空。不多时里面结完账，流川穿着买好的衣服站在三井身前。

他站着，三井坐着。三井仰头看他，有一瞬间忽然明悟眼前人不再是男孩而是男人。

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三井在流川十五岁时与他相识，第一次见面就被一顿爆揍。再往后的那个夏天，他们赢下也输掉过比赛，这个一年级ace在三井眼里一直是一个傲慢自大、不懂礼貌、眼里只有篮球白痴小鬼。

直到秋之国体。

那年的秋之国体是神奈川合队，田冈担任总教练。做梦都要笑醒的田冈早早安排好了魔鬼集训内容，直把一干体力充沛的高中生练得接近崩溃。终于，在合宿前两天，田冈良心发现，给大家放了假，打算搞搞娱乐活动。最后他们在陵南不远处的沙滩上升起一摊篝火，围着篝火进行烧烤和夜间鬼话。

不知是谁从陵南的球馆里带出了一只排球，在场几十号人勉强凑出了两支排球队。技术当然不值一提，肌肉猛男们面临的最大困境是不要把球打飞到海里去。三井和他们玩了一会儿，蹭了满身的沙子，申请换人，回到篝火旁，又被半生不熟的烧烤熏得几近窒息，找了半天合适的位置，终于发现了阴影里的流川，于是在他一旁坐了下来。

流川转过头看着他。

三井一开始任他看着，自顾自抖着t恤上的沙子。然而流川看得太久，三井被他盯得发毛，脸色诡异地伸手想摸摸他的额头：你没生病吧？

话音刚落，流川贴了上来。

算是一个吻，也不算一个吻。他还不会接吻，只知道贴着三井的唇慢慢地蹭。三井脸上也沾了沙子，被他蹭到相贴的地方，摩擦时能够感受到些微的刺痛。

海风翻涌，不远处篝火哔剥作响，樱木在大喊大叫：良亲！是生的！

三井甚至还有空思考他们现在烤的是什么东西。

他的手悬在空中，如果用力就能把身前的人推开；而流川又倾身太过，三井往后躲也足以让他失去这个相贴的角度。

但是三井没有。

暗沉沉的光线在流川的眼底涌动。三井在夜色里清晰地看到了他纤长的睫毛，上挑的眼尾和漆黑的瞳孔。

周遭的一切都在消失，三井看着他，看着他用眼睛问自己。

前辈，你不会这么没种吧？

画面褪去了，声音褪去了，海风环绕在赤裸皮肤上的触感也褪去了。三井恍惚间觉得一颗球迎面向自己砸过来。他听见自己在问，要接住吗？

要接住的。

于是他伸手接住。

感官逐渐复位，唇上的刺痛越发鲜明起来，他轻轻张开口，用舌尖把那粒沙子卷进口里，咽下去。

面前的小鬼被一闪而过的柔软触感吓得睁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三井忽然笑了起来，往后躲开，轻踹了他一脚：坐好。

流川茫然又乖巧地坐了回去，视线在海面上游移。三井抖着衣服，抬头发现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打排球的场地，乱喊乱叫给场上的木暮支招。

没有人问这算什么，这个吻是怎么一回事，接下来又要怎么办。

秋之国体他们赢了，冬季杯成绩也不差。三井在最后时限前拿到了学校的邀请，从神奈川去了东京。那时他们会电话联系，三井回神奈川时也会找他打球。流川还在发育期，总是感到饥饿和困倦，虽然有着成年人的身量，但是三井完全没法把他当大人看。

直到他打电话说离开。

直到三井与他再次见面。

直到现在。

 

 

几个月前再见时那种无法言明的压迫感终于从水面下浮出了实质，三井没来由的有些慌张。他站起身，不着痕迹地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流川没有把衣服换下来，两人并肩回到酒店，路过大堂，镜子里穿着套头卫衣的三井看上去比身侧的未成年人更显幼态。

第二日的活动前序准备很早，流川去了现场，三井出门晨跑。等到大会开始，才回到酒店打开电视。他在电视机前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熟悉的名字，中途还打电话订了一份正在插播的广告的外卖。

他们两支队离得远，泽北和流川的球队倒又离得很近。最终两人还是决定分摊房租。三井在电话里听说这个消息，很是赞同，毕竟住在一起还能相互有个照应。

年底时宫城来电话，说樱木也拿到了交换的资格。原本他去年就能来，但是英语成绩一直没能合格，晴子给他补习了很久，今年终于过关。三井问了樱木交换的学校，挂电话前又问，那樱木和晴子现在是在一起了吗？

电话那端的宫城应该是在翻白眼：废话！哎，说好了啊，等他来了我们一起去看他。

等几人都腾出时间，又是圣诞假期。那支湘北的首发成员除了赤木都在异国齐聚，外带一个曾经是对手的山王ace。泽北自觉被孤立，嚷嚷着现在大家都在这里无所谓曾经是什么学校啦，只有前辈是永恒的前辈，应当负责这一单的账单。

三井恍然发现除了泽北，在座的正经后辈竟然无一人这样称呼自己。宫城虽然会用敬语，但是欠打的语气完全抵消掉了内容；樱木永远是咪叽咪酱的喊，脑子里完全没有前后辈那根筋。三井想到这里，不自觉转头看向流川。

流川也在看他。

他们之间总是莫名其妙的断联，如果一个星期忘记通电话，那么下个星期好像就失去了提起听筒的理由。两个月没有电话，再见面时没来由的有些陌生。流川大概以为他要说什么，沉默地等着。三井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聚会结束之后他们再次散落在这片陌生的国度里。偶尔泽北来电话，流川也会接听，依旧是没有细节的近况，像是电视上的新闻。挂掉电话之后又回到日常生活，比赛，训练，比赛，训练。

第一个赛季结束后，三井没有回家，留在球队给自己加训。同期的队友吃完饭从食堂回来，对着三井喊，咪酱，有人找你！

那时樱木来看比赛，在观众席上大吼大叫，咪酱咪酱咪酱，队友们本来就念不顺mitsui，这下全改了口，外号在这里成了本名，唯有记者采访时还记得他的原名。

三井到食堂一看，流川正不紧不慢地在吃午餐。流川开车过来，开了很久，难得饿成这样。三井也打了饭，和他一起吃，最后看着他吃，吃到工作人员下班。流川吃完，说要带他去看个地方，问他有没有要带的东西。三井摇头，两眼一摸黑地坐上了车。

然后就看到了那座废墟。

新秀合同价格不高，三井没有打听过流川的具体薪酬，但是这一幢破烂的房子显然价值不菲。三井一边青筋跳痛一边装修这座房子，尽力使内部至少达到宜居水平。他们用大半个假期换掉了硬装，选秀大会开始前才来得及考虑软装。

台灯是很久前的款式，灯罩很有艺术感，但是灯泡昏暗。毯子窄窄一方，并肩坐两个成年男性实在是显得拥挤。两人一边吃外卖一边看选秀，打赌摆烂的两队谁的签运更好。

再后来的事三井都模糊了。

实在太痛，痛到大脑触发自动保护的程序抹掉了这段记忆。好像先是亲吻，然后不自觉地就上了手，没有经验的两个人凭借本能在对方身上索取自己渴求的温度，用力到扯断了不知道谁的运动裤的绳子。他看到流川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需要用到的东西，然后抖着手涂在了他身上。最后的，唯一的一点印象，是他仰躺在那条毯子上，身上伏着的人在昏沉的光线里紧张地皱着眉，一颗汗珠从他尖尖的下巴上掉落。

他听到流川在说话，说得什么倒是完全记不清了。乱蹬的腿被按住，受过伤的左膝上虚虚地拢着一层温热。

 

一切是暧昧的开始，也是暧昧的结束。

 

新赛季开始前，流川开车送他回去。临别时没有任何过分的举动，甚至都没有人多说一句“电话联系”。每个赛季结束后，三井就会回到那座房子。如果他先结束，那么他就自己开车去，如果流川先结束，那流川就会开车来接他。家具陈设全是三井一手布置，朋友们偶尔来借住，可以直接从约定好的地方摸到钥匙。

进入联盟的第四个赛季，三井回到这里，用钥匙开门时听到里面的动静。推开门，是满脸沮丧的泽北，正抱着薯片在看电视。

他的球队输掉了分区决赛，胜者此时正在球队准备总决赛。

流川没有回来。

三井和泽北在家里度过了将近半个月。他们有时候会打打球，更多的时候会开车出去玩。泽北也不再生疏地叫他三井前辈，而是跟着樱木一起咪叽咪酱。三井听得麻木，周围人除了记者和流川所有人都叫他咪酱，他已经痛失本名。泽北的朋友们就在这个城市，于是他们两个就应约前往各大酒场夜店，平分喝酒的机会。有比赛的晚上，他们会在家里看比赛，鉴于各自的爱恨情仇分别支持两个队伍，最终在一个晚上差点因为裁判的偏哨大打出手。

第二天醒来时两人和好，流川的球队赢下了总冠军。城市里在举行冠军游行，三井和泽北在后院里一对一。

没有输赢。离那场湘北对山王已经过去近十年，大家都不再在意个人的胜负。胜负属于一场比赛，一支球队，一个城市，不再属于一个人。

流川到家时，泽北早早滚蛋，三井把储物格中间的柜门换成了玻璃，空出来留给流川。

 

 

朋友们不关注他们的私人生活，除了樱木没人问过为什么咪叽和臭狐狸还是住在一起。然后樱木的问题被泽北打断，话题迅速转向其他。三井和妈妈坦诚了自己的性向，妈妈什么都没说，只是问，那你现在是在谈恋爱吗。

是吗？不是吗？三井没法回答。

从流川的十五岁、他的十八岁起，他们就没有问过这个问题，没有给过任何承诺。好像一根细细的线，将将要崩断，但总是会被接上。接线的人有时候是他，有时候是流川。他们不往回看，不在乎那些系着怪异死结的过去。摸着线走到这里，再去考虑为什么要摸，为什么要走又有些太晚，似乎连特意提起存在的线本身都有些微妙。

 

 

第十个赛季三井走到了最后。储物柜上的玻璃格子越来越多，陈列着他们拿到的奖牌奖杯，但除了几个亲密的朋友谁都没有见过。日本篮球市场太小，联盟里对他们的商业价值并不过多看重，因此也不存在记者上门拍纪录片的可怕事件。低调，可靠，没有劲爆的可编排的场外，是球迷和观众对他们的一致印象。

第十三个赛季常规赛过半，三井在一次救球的时候扑出场外。他左膝有旧伤，因此一直很注意保护，这次实在是事发突然。三井下了场，队医看完建议送去医院，于是替补队友们扶着他从球员通道走出去，走出摄像机录制的范围。他在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只是想，希望妈妈不要看到那场比赛。

手术后醒来时，三井在床边看到了流川。球队工作人员问三井，你要见见医生吗。

三井点头，工作人员在离开时拍了拍流川，但是后者并没有识趣地回避。

医生讲的很专业，一堆乱七八糟的名词让三井听得直怀疑自己的英语，最后回归人话，说恢复好之后不会影响日常活动，但是会影响竞技水平。三井沉默着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十五岁救球时受过的伤在三十五岁救球时再现。十五岁时安西教练说，如果现在放弃，比赛就结束了。三井没有放弃，他不会放弃，所以他坚持到了现在。

现在是比赛真正的终局。

他没法走动，于是视线在房间里乱转，一时看看天花板，一时看看窗户，终于看到了流川。面无表情的流川。三井总觉得流川会哭，于是看了看日期，说你不是后天有比赛？快滚。

他把人赶走，坐在床上发呆。楼下有一样瘸着腿的人在复健，他想站起来试试，最终还是觉得没有必要。没有另一个县预选赛在等着他，他也不用急着起身。想起那年为了瞒过护士姐姐塞在被子里的气球，一瞬间居然有些想哭。

但一个人哭没意思。于是三井又倒头睡了回去。醒来时接到电话，泽北在那边werwerwer鬼叫，三井立刻挂掉，下一个电话进来，宫城问，樱木不敢给你打电话，让我问问，你怎么样？

三井说，作为前辈，比你们早退役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宫城没有在美国留太久，他早早回去帮助刚起步的B联盟，目前正是冠军队伍的头号人物。他听出三井在嘴硬，哼了一声，说退役了就滚回来算了，我给你留个助教当，怎么样，够靠谱吧。

三井气得挂了电话。

 

 

消息通过球队官方发了出去，称三井寿决定在这个赛季结束后退役。球队三年前的夺冠阵容伤的伤散的散，本赛季无奈又沦为季后赛守门员。球队管理层和三井商量，如果进不了季后赛，希望三井能够出战最后一场比赛。三井十分感激，一边给球队加油，一边努力复健，终于在夏天来临前恢复到了可以上场的水平。球队不负众望地让人失望，早早告别季后赛竞争之列。最后一场比赛前，球场外贴出三井的照片。

三井寿告别之战。

因为垃圾成绩而跌停的上座率在那一场回到了三年前争冠时的盛况，主场座无虚席。三井从球员通道走出，全场山呼海啸。

咪酱！

三井涌进眼眶的泪水全部憋了回去。镜头给他特写，他绕场一周，向球迷致谢。

没有谁打篮球不是因为爱，但是越打越久，在单纯的爱之外还附加了其他的东西，比如队友，比如球迷。三井看向球场上方的大屏幕，摄像机对准了一位老太太。球队的所有人包括球迷都认识她，因为她在这座主场看了三十多年比赛，球队的所有人包括球队都像她的孩子。她从没打过篮球，不知道在场上拼搏到底是什么滋味，但是没有球员会傲慢地讲大话，说我比她更爱篮球。三井对着屏幕上的老太太微笑，老太太朝他挥手，身旁一个胖小伙举着大纸板，上面是手写描粗的“Thanks Mitsui”。

小球市就是这样，留不住太大牌的明星球员，但是球迷十分长情。三井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或许在街上就见过他们。他们是从未互通姓名的朋友，大家今天聚在这里，给三井送别。

这场比赛打得足够酣畅。两支未进季后赛的队伍都拼到了最后一刻。三井觉得自己打出了职业生涯中最火热的手感。左膝无法回到从前的水平，那么他还有三分。

三分。三分。三分。全场比赛出阵42分钟，三分17投13中。

分析师不用再记录他的数据，教练不必再筹划哪些位置是他的热区。他穿着背号14的球衣，是武石中的三井，是湘北的三井，是N大的三井，是这只球队的三井。

他是三分王三井寿。

终场哨响，比赛胜利，他在球场上笑，又在被队友环抱着揽住肩膀时落了一滴泪。

 

 

三井在泪光里看到了流川。他坐在角落位置，戴着帽子口罩，穿着熟悉的卫衣。没人认出他，但是三井一眼就看到了。

 

 

平复完心情，三井对着全场深深地鞠了一躬，从球员通道退场，退场时与两边的观众最后击掌。球队准备了告别party，闹完哭完已是凌晨。三井喝了不少，在停车场找到熟悉的车时有些惊讶，因为流川并没坐在车里。

他靠着车站着，很高，是让人充满安全感的身材。三井靠近，他给了三井一个用力到有些勒痛的拥抱。

车子在深夜暗色的大地上穿过，像是他们曾从海那边穿越过来时的茫茫黑色。曙光从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蔓延，转眼无边无际，光芒万丈。

三井最近没空关注流川的比赛，酒快醒时才想起来看一下赛程，很好，也是鱼腩球队。流川正直当打，球队决心以他和另一位队友为中心进行重建，目前正进展到处理垃圾合同的阶段，这个休赛期看来会有大动作。两个人再次同时拥有了一个漫长的假期，就像他们当年刚进入联盟时那样。

管理层和三井商量退役发布会的日期，三井决定越快越好。短暂的休息了几天，三井回到主场。流川非要跟着，三井没法，只能把他捎上。发布会现场念了准备好的讲稿，讲自己的来历，过去，一路上感谢的人。三井说了很多，说到曾经高中的篮球赛，说到安西教练，说到自己当过不良。这里对他的过去不会过多惊诧，因为相比起联盟里那帮人，他简直算是个乖巧的优等生。

他拜托队友们不要来，因此周围只有相熟的记者媒体。他们跟这只球队的时间比三井还长，大家言谈之间十分随意。一时笑，一时鼓掌，最后一个问题，Eric举起话筒，Mitsui，退役之后有想做的事吗？

三井感谢他十三年来没有放弃念自己拗口的名字，认真说，还没有，如果有了会告诉你。

大家再次鼓掌，三井鞠躬离开。

 

 

回去的路上是流川开车，三井把手伸窗外兜着风，又说了一遍想回家。

这下流川听懂了，他说，回去说。

三井没想到回去之后是这样说。他被脱的精光，而流川衣着齐整。这样根本没法说，最后也果然没法说。流川前所未有的凶狠，三井撒娇撒痴撒狠试了一遍全都失效，最后决定捂着膝盖装痛。流川果然退了出去，长长的睫毛脆弱地颤动。

三井没法不吃这一套，一向硬气的人装柔弱没有人吃得消，尤其是他只会在三井一人面前如此。三井完全记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无师自通这样的招数，明明记忆里从来都是个不解风情的无礼小鬼。

但是三井这回下定了决心。

他收拾好东西，把该寄的都寄了回去。此前十几年不是没有回去过，但是回去了之后心总是在这里，总想着回来。只有这次，他归心似箭。

流川尾巴似的跟着他乱转，三井烦不胜烦，说不如来打两局。流川打的束手束脚，气得三井用球砸他：你以前输了都要赖我踩线！

 

 

流川接住球，有些不知所措。

他是真的迷茫，也是真的不理解。在这里住了十三年，但是他仍不知道这里对于三井来说算不算是家。他想问三井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不知道从何问起，因为三井正常的像什么都没发生。他不想三井退役，但这是三井的决定，他只能尊重。

他好像又变回那个十五岁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流川，只是被恶趣味的三井轻轻舔了一下就方寸大乱。

他张口想叫住转身回去的三井，想了半天突然大声道。

前辈。

三井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扑过来捂住他的嘴，慌乱地检视了一圈周围是否有人，一边恶狠狠地用眼睛瞪他：二十年前你这样叫我来得及，现在你叫我前辈会让我们两个都变成玩奇怪play的变态你知道吗！

流川乖乖住嘴，说，三井。

三井不让他叫名字，也不会叫流川的名字，因为他觉得两个人深情对视喊名字的场面会变得有点恶心。流川只好叫他三井，成为这里为数不多会这样称呼他的人，反而变得特别起来。

然后流川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他喊住三井，却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三井拍拍他的肩，安慰他，还会回来的。

 

 

还会回来吗？三井关上门时在心里问自己，他没有答案。门前的车道上停下一辆车，泽北抱着乱七八糟一堆东西下来。他们队的比赛才打完，再次憾负分区冠军。泽北看见三井背着包，好奇问他，你去哪？

三井拍拍车门：我回家啦！

泽北反应了一秒，怀里的袋子漏出一角薯片包装，表情痛苦：那我来干嘛？！

三井只好也拍拍他：乖，去和流川玩吧。

 

 

三井回到神奈川的时候正值夏天。县预选赛还没开始，各校的球队还在加紧训练。他回家看望了父母，又离开家在海边租了一幢房子。少年时的朋友们三两回聚了聚，各有各的事业家庭，没有他这么潇洒。三井还见了德男，和德男的女儿。德男抱着女儿笑得十分恶心，说阳子比咪酱小时候还可爱，三井发誓他在那一刻拳头硬的程度几乎要超过对德男仅剩的友情。

拜访完长辈与朋友，日子一下变得无聊。无处可去的时候三井会去海边散步，就是陵南附近那片海。有时候走，有时候跑，跑累了就躺在沙滩上，回忆年少时在神奈川的时光。他有时会问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呢，但是自己也给不出答案。从前篮球与感情绑定的太深，他从没有细想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现在篮球停滞了，他终于看清了篮球之外细细的那根线。

三井顺着这根线往回看。

他看到那座城市边缘的房子，看到那张地毯，看到在公寓里烧得面色绯红的流川，看到那个犹豫了很久但最终还是没有从袋子里拿出来的黑色护腕，看到那张被划掉的挂历，看到海边的那堆篝火。

看到湘北对山王的那场比赛，流川回过头，面无表情，直直传来的球。

你会投的吧？

废话，我当然会。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是两个人都听到了。

接下来，是全场屏息的声音，是球刷过网的声音，是计分器跳动的声音。

 

 

三井突然明白了他想知道什么，他想知道为什么会有海边的那个吻。是喜欢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他突然有些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问，但是就算问出来，那个莫名其妙的小鬼也不会有答案。

正如现在的他也没有答案。

他躺的位置离海太近，海面呼吸似的起伏，涌起的海潮吻过他的双脚，又缓缓退回大海深处。心里想着不能再躺了，要涨潮了，身体却懒洋洋的不想动。远处海面上的一片天空好像在区域性的降雨……海上也会有这种天气吗？

三井一边乱想，一边努力把手从暖乎乎的沙滩上拔起来。忽然，身体被拖动，一双手毫无美感地拎着肩膀把他拽到安全的位置。

三井仰躺着，看见流川的脸。

他依旧面无表情，三井还是能看出他在生气。球场以外的地方，他高超的垃圾话无从施展，白痴笨蛋之类又完全不能击穿三井的防御。

交界处的云层被晚霞映照，连绵成横亘天际的弧光，把海面上空渲染出瑰丽的橘色，像极了那天晚上在茫茫夜色中跃动的篝火。

 

 

有没有遗憾好像并不重要了。

三井坐起身，像很多年前那个晚上一样，轻轻贴住流川的唇，没有一丝一毫情欲地、慢慢地蹭了蹭。

他的回复是一个来自遥远的过去的吻。

 

这是一篇被@火瞳 老师未公开番外创到之后，决定报复社会的产物。

万字长文，小刀怡情，请君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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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唐莲醒来时眼眸明亮、神清气爽，稍一运功，内力竟然好比喝下那七盏星夜酒前还要深厚。他有些诧异地抬头，却正好对上了唐怜月一双满是疲惫的眼睛：“莲儿，是为师没用。”

“怜月师父，发生什么事了？”唐莲不解道。

“仙人莫衣说，他改不了天上之命，只给了一盏十日灯，百里东君正在雪月城为你护灯。”唐怜月叹息道。

唐莲很快弄清楚了来龙去脉。暗河一战后，他被一缕真气吊住了命，又被随后赶来的唐门众人救了回去。

距那日激战已经过了三个多月，在他昏迷不醒的日子里，唐怜月一直在想办法救他。

可一切还是太晚了。以他当时的功力，以七盏星夜酒强杀二十一人，熬不过反噬必然身死道消。

唐怜月尝试过各种法子，从他最擅长的以毒攻毒的药剂，到那从千里之外仙山送来的一壶孟婆汤，甚至还有江湖郎中各种起死回生的偏方。

但无论怎样，唐莲仍旧静静地躺在床上，气息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眼看着一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最后还是莫衣给了百里东君一盏明灯：“这叫十日灯，能为你这徒弟再续十日的命。在这期间，他会恢复到死前那一刻的功力，头脑清醒，行动自如。”

至于十日之后，自然是人死，灯灭。

唐怜月在叙述时尽量保持着声音平稳。唐莲站在对面沉默地听完，半晌没有说话，他的眼神中似乎短暂地闪过一丝不甘，却又很快变成了平静。

“这十天是两位师父为我赚来的。”

唐莲似乎是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怎么看都带了点苦涩。算来他今年刚满二十四岁，虽然已经坦然地面对过生死，但要重新面对这走向生命尽头的路，似乎还是太过残忍了些。

唐怜月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不是对的——是由他缠绵病榻在昏昏沉沉中离开，还是将他短暂拉回这人世间，再看一眼那些曾经眷恋过的人和事？

他们终究是点燃了那盏十日灯，唐莲也如莫衣所预言的那般悠悠醒转，一切如常，无病无灾。

唐莲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身体里不断流转的真气，源源不断，生机勃勃。

饮罢那七盏星夜酒，他的功力短暂地到达了半步神游。多亏那十日灯的功效，让他仍然保持着死前的境界，却不必承受那重伤力竭的痛苦。

“现在的你，虽然做不到如神游玄境那般瞬息间神思畅游天外，却也可以身轻如燕一日千里，比此前的打马远游要方便得多。”唐怜月说。

“弟子谢过怜月师父。”唐莲向唐怜月行了一个正式的师门礼，一跪，三拜。

一拜师徒义，二拜养育情，三拜授业恩。

唐怜月伸手将他扶起，不错眼地盯了他一阵，仿佛是要把他的样子印记脑子里。

距离唐莲上次离开唐门也不过是三个多月，唐怜月看上去却好似苍老了好几岁。

“去吧。”他缓缓背过身去，“去做你想做的事，去见你想见的人。”

唐莲躬身再拜：“师父，保重。”

02

第一日，唐莲只是走出了房门。

这是一处偏僻又隐秘的院子，在过去的三个多月，他一直被唐怜月藏在这里。

院外便是唐门，是他生于斯长于斯，最终却选择了背离的家族。

唐莲头戴一顶斗笠，穿梭在或繁忙或僻静的亭台院宇间，轻车熟路。这里的一切他都十分熟悉，毫不费力就能融入其中。

他想去见一个人。一个与他同样在唐门长大，曾经短暂地接替过他站在老太爷身边的位置，中途接过了玄武守护，最后替他去了天启的人——唐泽。

唐泽的卧房在唐门西北侧一隅的小院里，离其他外门弟子居住的地方很近，和老太爷、长老们的住处却相隔很远。据说已故的老太爷曾经提出让他搬个家，唐泽却说，他原本就是外门弟子，住在哪里都是唐门，没有什么关系。

一袭黑衣的少年半躺在小榻上闭目养神，月光从窗隙透进来，浅浅地映着他的眉眼，显出几分苍白的倦意。

唐泽回到唐门不过三天。他在对苏昌河的一战中被震断了十几根经脉，为已经身死的老太爷复了仇，自己也身受重伤。

据说他回来时，唐煌跑去怜月阁大闹了一场——“唐怜月，你要把我唐门的年轻弟子一个一个都耗成废人吗？”

东边小院里躺着一个垂死的唐莲，现在西边又倒下了一个重伤的唐泽。

唐怜月无言以对。那一道玄武令牌，确实染着唐门这一辈两名最优秀弟子的血。

倒是唐泽反过来劝他们：“老太爷，唐煌长老，无需担心我，我这伤不会致命，还是先想办法把唐莲师兄的命救回来吧。”

说罢他向两人行礼告辞，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倒，昏睡了两天两夜才又醒来。

唐莲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名外门弟子端着药往小院里走。他远远地跟在后面，借小院的一段围墙藏住身形。只见那名外门弟子推门而入：“泽哥，该吃药了。”

榻上的人应了一声，缓缓扶着床沿坐起来。他似乎要花很大力气来完成这个动作，稍一动弹就是一阵咳嗽。

“泽哥，我看你伤得挺重的，这普通汤药不顶用啊，怎么不请长老们过来帮你医治？”那弟子担心地说。

“长老们也医不了。”唐泽叹了口气。“经脉断了又不能强行续上，除非请老太爷亲自过来，不然以其他长老的功力，怎么弄都是白忙活。”

可是老太爷这些日子也已经够难的了。自己的伤并无性命之虞，还是先别让他分心了吧？唐泽如是想道。

说着说着他忽然一阵气促，捂着胸口喘息半晌仍未缓过劲来，瞬间便出了一身冷汗。

送药的师弟见状吓了一跳，冲上来就想要给唐泽渡气，奈何他本就学艺不精，一通瞎折腾毫无作用。

“师兄，我去叫人！”他慌慌张张地夺门而出。

“咳咳咳……”

唐泽侧着身躺回榻上，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在心里苦笑了几声，看来这场复仇的代价，确实需要他像废人一样躺个一年半载了。

一阵风忽然从窗外刮进来。

不，那不是风，而是一个同样身着黑衣的人，身材高大，脚步沉稳。

唐泽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他的视线仍然有些模糊，看不太清来人的面孔，却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熟悉和心安。

“莲哥？”他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那人忽然伸手点了他的两个穴道。

唐泽闷哼一声，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唐莲缓缓抬起双手，让强大的气劲在掌间汇聚流转。此时此刻，他的功力超过了唐门的任何一位长老，甚至不在他的师父唐怜月之下。

这就是大逍遥境，半步神游吗？

第七杯星夜酒后，唐莲以一击万树飞花杀了谢七刀，随后便是经脉寸断，力竭濒死。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体会什么半步神游的境界飞升。

而现在他很高兴，自己能以这样的功力，最后帮一把他的师弟。

醇厚的内力从唐莲掌心涌出，延绵不断地灌入唐泽的身体。两个人就这样一站一卧，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唐泽的脸上有了些血色，唐莲才终于停下来，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应该是没有大碍了。

唐莲在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唐泽的脉搏，后者的呼吸声已经变得安静且平稳，是真正久违的安睡。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唐莲顺着门缝往外看，是方才出去摇人的师弟回来了，同行的还有现任老太爷唐怜月和唐门的三位长老：唐煌、唐玄、唐七杀。

“他的伤势如此严重，你们为何不早报！”唐玄对那每日送药的弟子厉声斥责道。

“唐泽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就自己去领罚吧！”唐七杀眼中杀气腾腾。

“哼！”唐煌则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唐怜月。

他们径直走进屋里，纷纷围在床边运起真气。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唐泽体内已经有一道强劲的内力在沿着经络游走，一边修补损伤，一边化去淤血。

唐怜月走到窗边，仿佛自言自语：“他来过了。”

“谁来过了？”唐煌问。

唐怜月没再说话，只是低头望着放在桌上的玄武令牌，上面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

03

从唐门到三顾城，按正常徒步的脚程需要走二十天，唐莲以半步神游的功力配上轻功一醉千里，只花了一天半便走到了。

这是唐莲醒来的第三天，也是美人庄重新开张的第三天。

唐莲匆匆赶到时夜色已深，天女蕊早早谢幕离场，唯有那一掷千金的豪客们仍在高台上对赌。唐莲对他们的赌局毫无兴趣，只是循着那条熟悉的路，寻到了天女蕊的卧房之外。

屋里还亮着灯。天女蕊的身影从窗纸透出来，似乎正在埋头忙碌着什么。

唐莲很想敲门进去相认。

但最终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静静地立在窗外，在窗户纸上戳了一个小洞。

天女蕊坐在幽幽烛光里，不时转动着手中的小刀，仔细雕刻着手中的木头，让它逐渐有了莲花的形状。房间的一隅摆着一个牌位，牌位上写着他唐莲的名字。

牌位下摆着十二朵莲花，都是用那木头一笔一笔细细画过，再一刀一刀慢慢雕成的。

一把小刀，一块木头，一处灵堂，一个未亡人。

有人在外面敲门：“蕊姐姐，外面有人想以千金换你出去喝一杯酒。”

天女蕊起身开门，把人让进来，却又重新拿起了刻刀：“我不去，就说我休息了吧。”

那木头的质地十分坚硬，她一面与人说话一面雕刻，不免一时之间分了神，刀刃一偏划伤了左手。

“蕊姐姐。”来人急忙递过去一方手帕，劝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他离开人世已经百余日了，你也该放下了。

“你们明明没有夫妻之名，几年来都是聚少离多，你也已经不计生死地跑去天启为他报了仇，却还不愿意走出来吗？”

“他仍然时时入我梦中，你叫我如何走得出来。”

天女蕊一声轻叹，放下那染了血的手帕，仍旧低着头雕着那朵莲花。忽然间她仿佛感受到了什么，猛地抬头朝窗外望去，映入眼帘的却只有围墙上斑驳的树影。

“也罢，你慢慢刻，我让后厨做些宵夜端上来。”那人不再苦劝，起身离开。

一炷香后她端着食盒上来：“来了个新厨子，手脚挺利落的，这鱼汤我喝着不错，你也尝尝？”

一碗鱼汤一壶酒，在这微凉的秋风里冒着热气，肉香和酒香从食盒里飘出来，天女蕊倒是真的感觉有些饿了。

于是她接过筷子道了声谢，搛一口鱼肉，饮一杯酒。

“真的是新厨子？”她狐疑着再次望向窗外。

然后她就醉了，筷子从她手中滑落，人也慢慢伏在了桌子上。

窗户骤然打开，一袭黑衣的青年一闪身进了屋，朝那正将碗筷收拾下去的女子深深一礼：“多谢姑娘。”

天女蕊方才喝的正是最后一点孟婆汤，是百里东君从仙山送来的救命药方。现在看来，这孟婆汤虽然救不了他的命，却能救她的心。

唐莲将已经入梦的天女蕊拦腰抱到床上。她还和之前一样美艳动人，只是脸上那一抹哀伤的神情始终挥之不去。

“蕊，别这样。”唐莲轻声说道。

天女蕊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道街头巷尾都是花团锦簇，四周人群熙熙攘攘，她也便跟着人流挪着脚步。就在那第二条巷子的拐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大步流星迎面向她走来：“蕊！”

“莲，这是哪里？”天女蕊一时惊讶。

“这是我雪月城的百花会。”那黑夜青年垂眸道，“你不是说了……让我带你去见三城主吗？”

于是她一路上跟着他走。他走得很快，快到她有些跟不上，于是她有些嗔怪地喊住他：“莲，你跑得这么急做什么？”

他回过头，仍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嘴角却带着一抹笑意：“我怕慢了就来不及了。”

踏一程风花雪月，唱一曲滚滚红尘。他一路说了很多的话，说喜欢她，说思念她，说自己一有任务就总是想绕去三顾城找她，全然不似平日里那个寡言羞涩的木头。

可他忽然在那登天阁外停了下来：“蕊，后面的路，我不能跟你一起走了。”

“我说过，完成师尊的任务以后，我就会来找你。对不起，最后让你空等一场。”

“今日一别，不论是梦境还是现实，你大概都不会再见到我了。”

“蕊，忘了这个叫唐莲的人吧。”

……

灯火葳蕤，一支蜡烛即将燃尽，唐莲起身挑了挑灯芯，从柜中再取出一支点燃。他又望向床上沉沉睡去的天女蕊，最后为她掖了掖被角。

然后他将那祭在屋里的牌位和十二朵莲花全都装进了行囊：“蕊，我走了，多保重。”

唐莲大踏步走进了夜色里。

天女蕊躺在摇曳的灯火中，两行清泪从她的脸颊滑落。

04

从三顾城到雪落山庄，唐莲也花了两天的时间。

这两个地方距离倒是不远，只是雪落山庄实在是不出名，他又从来没有去过这附近出任务，连问路都问得十分艰难。

后来他终于摸到了那道小桥流水。或许是抠门老板不在的缘故，这名叫雪落的客栈看上去倒是没有雷无桀所形容的那样破。

只可惜现在还不是落雪的季节，看不到那人口中所谓的“风雅”到底如何。

一辆马车正在桥上等他，载着满满的一车酒。车夫是他从离唐门不远的一家镖局里找的，任务就是帮他把酒运到这里来。

唐莲在桥上结了帐，把马车停在那雪落山庄的外面：“有人吗？”

一名伙计应声而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我来送酒。”唐莲把缰绳往伙计手里一放，“顺便打个尖，一碗阳春面，一碗老醩烧。”

酒和面很快就端了上来，唐莲先吃一口面，确实是家常朴实的好味道，再尝一口酒，也是那最常见的几种粮食所酿，只是比他那日在茶铺里喝的口感更烈一些。

“好啊。”他笑道，“总算是尝到了，也算不虚此行。”

伙计殷勤地凑上来：“请问客官从哪里来，为何说要将这一车酒送给我们掌柜？”

“我从唐门来，这些酒都是我大师兄还在世时酿的。他为了学那酒经一口气酿了太多，唐门平日里又是禁酒的，我们喝不完，便遵从他的遗命，将酒都带到这里来。”唐莲说。

话音落下，客栈陷入了一片沉寂。那雪月城大师兄以七盏星夜酒与暗河同归于尽的故事早就传遍了江湖，听到这些酒都是他的遗物，就连客栈中的两名伙计都露出了十分悲戚的神色。

唐莲却是一气喝干了碗中的老醩烧：“干嘛呢，我是来送酒的，不是来送愁的。若是看到几坛子酒就要这般凄凄惨惨，那我还不如把它们就地砸了，让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唐莲在雪落山庄中稍坐了一会儿，将两名伙计从愁云惨淡劝到斗志昂扬，答应高高兴兴地迎接他们老板一行回来后，他才再度起身离去。

还有时间，他准备再去一个地方。

那个他上一次没能赶去与他们汇合的地方，天启城。

第七天，唐莲来到另一座雪落山庄门前，大大方方地扣响了庄园的大门。

他生得一表人才，剑眉星目，又是自带一身正气，因而即便是操着南方口音的陌生面孔，他还是被那府中的老管家很有礼貌地请了进去。

“这位少侠，不巧得很，我们公子已于十五日前离开天启城了。您且进来喝杯茶，有什么话，就留一封书信吧，我会转寄给他的。”

老管家递来笔墨纸砚，唐莲却摆了摆手：“不必了老先生，我也只是听说，他曾经在这天启城中祭奠过一位我们共同的朋友，便想着过来看一看。”

老管家愣了一下：“你是说我们公子口中的那位大师兄吗？公子确实在千金台为他设过一场宴，不过如今时过境迁了，你现在过去，看到的仍然是我天启城最大的赌场。”

“若是要祭奠那位友人，少侠，请随我来吧。”他说。

唐莲跟着老管家走过蜿蜒曲折的亭台楼阁，绕过风雅非常的碉楼水榭。就在他几乎都要在这偌大的府邸迷失方向的时候，那老管家终于在一座荷塘前停了下来。

“前面就是唐莲公子的衣冠冢。少侠如要凭吊，就请自便吧。”他说。

这里居然还有他的衣冠冢？

唐莲感到一股莫名的好奇，朝老管家指的方向走了过去。走过长桥，踏进长廊，一个威严大气的石碑便忽然映入眼帘，同样引人注目的还有两侧随风飘扬的招魂幡。

他这算是……在自己家里修了座坟？

唐莲饶有兴味地绕着那衣冠冢转了一圈，看着两侧随风飘摇的两块白布，又不免感到有些哭笑不得，感叹这位永安王真是懂得如何乱来。

招魂幡很新，似乎是才换上去不久；墓碑周围一尘不染，一看就是有人精心打理。长廊的附近有间小屋，一名小厮正坐在里面烧水煮茶，唐莲走了过去：“兄台，讨杯水喝？”

小厮似乎吓了一跳：“你是谁？”

“我是你们公子的故人，听说这里有他为朋友设的一座衣冠冢，特来吊唁。”唐莲说道。

“哦，那就好。”小厮拍了拍胸口，“我还以为这招魂幡，真的把里面那位的魂魄招来了呢！”

那小厮是这里专职的守墓人，工作清闲，一周一换班。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只需要每两天把招魂幡的布换一批送去洗，隔三差五修建一下花花草草，每天扫一遍地，保证这座墓碑始终干净整洁就可以了。

“晚上你也住在这里吗？”唐莲问道，“夜里守着一座坟，你不怕吗？”

“一开始我也怕。”那小厮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自打这儿修好以后，我们王爷和他的那些朋友也总来。他经常对我说，他们大师兄是很好很好的一个人，如果他的魂魄真的来了，不必害怕，只需给他倒上一壶庄里最好的酒。”

小厮话音未落，一阵北风忽地应声而起，带着丝丝入骨的寒意，吹得两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妈呀，不会真的来了吧？”那小厮急匆匆进屋打开一个箱子，从中取出一壶碉楼小筑的秋露白。他打开盖子就要往地上倒，忽听得身旁的黑衣青年“诶”了一声，伸手接过酒壶，一仰脖子，便将那酒喝了个干净。

“你这人！”小厮震惊道，“你怎么可以这样，那位唐师兄看到会生气的！”

“他不会的。”唐莲颇为满足地抹了抹嘴，“这么好的酒倒了多浪费，以后他再来，你就像我这样，帮他喝了。”

“你放心，他一定不生气。”

一炷香后，唐莲有些醺醺然地走出了雪落山庄，口中仍然回味着那秋露白的余香。这天启城的佳酿虽比不上百里师父的风花雪月，却也带着另一种醉人的风味。

“好酒。”他赞叹一声，随即自言自语地笑了。

“这帮家伙，还算是有点良心。”

05

第九日。

唐莲赶在第一缕晨曦出来之前，踏着一醉千里悄悄跑进了雪月城，没有被蛛网发现。

但他却在上山的途中被三城主司空长风一把抓住：“我还以为你不准备回来了！”

“怎么可能。”唐莲垂首笑笑，再抬头时，眼里却带了几分歉意。

“三师尊，对不起了。我这几日想来想去，死在外面什么地方都不合适，还是只能回来麻烦你。”他有些抱歉地说道。

在这些天里他去过很多地方，但是除了已经知情的唐怜月外，他从未在任何故人面前露过面。他们早已接受他与暗河同归于尽的结局了，好不容易被时光冲淡的悲伤，与其重新提起重新痛苦，还不如让它继续沉淀，继续流逝。

可他终究还是要迎来那个结局。十日灯的时限还剩下最后两天，他必须要找一个值得信赖又足够坚强的地方，走完这段最后的旅程。

司空长风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去朝他招了招手：“走吧，等你很多天了。”

唐莲点头称是，快步跟上，就像以前的许多次那样，仿佛上面还有一堆紧急公文在等着他。

当然这次是没有的。司空长风在府邸中摆了一盘棋，又在一旁架起炉火。

他们就这样开始烹茶，开始对弈，司空长风神色平静，唐莲也是举止如常，似乎他只是从外面出完任务回来一趟，又被棋瘾很大的三城主留下来手谈而已。

棋下了一盘又一盘，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司空长风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看起来似乎很累，却一点都舍不得去睡。

他终于将棋子扔回钵中：“小莲，你会怨我吗？”

“什么？”唐莲一愣，他设想过很多种开场白，这一句却是连意思都听不懂。

“你不是常向我抱怨活儿太多嘛。”司空长风笑了笑，“现在想想好像是多了点。雪月城里这么多弟子，我却总是只让你干这干拿，小莲，你会怨我吗？”

唐莲许久没说话，随后他深吸一口气：“三师尊，你说完了？就这？”

“百里师父天天酿酒，二师尊天天练剑，就你每天坐镇雪月城，你怨他们吗？”唐莲反问道。

“我怨啊，每次见你师父我都揍他，骂他混蛋，踹他屁股。”司空长风一脸的义正词严。

说罢两人大眼瞪小眼，沉默半晌，相视而笑。笑了一阵，司空长风又忽然一把搂住他，不由分说就开始掉眼泪。

“小莲啊……”

司空长风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却是全都梗在喉咙里，这些话他曾在唐莲的墓前说过，对着山间的风说过，对着凛冽的雪说过，就是当着本人说不出口。

最后他只能领着唐莲去看坟——又是一座衣冠冢，修得比萧瑟雪落山庄中那一座还要规整气派。

已经看过自己两个坟头的唐莲此时已经完全可以做到波澜不惊。他甚至还有心思吐槽：“我不会是这个世上拥有最多坟头的人了吧？”

但很快他就严肃起来，因为身旁的司空长风对着那墓碑认真地开口道：“小莲，虽然我也不愿意接受，但是有些话此时不说，以后可能就真的没机会了。”

“从你来雪月城的第二年，我就做了这个决定，要把你当成雪月城未来的城主培养。所以你的事情总比别人多，你的任务总比别人难，明明你也还是个孩子，却需要管着不懂事的师弟师妹。”

“最开始的几次任务我都暗暗跟着，有危险时也想过出手帮你。可是后来我想，等你有朝一日做了城主，还有谁能出来帮你扛事呢？整个雪月城都要依靠你，而你则必须要能够肩扛天地。”

“后来你长大了，在这雪月城里是他们威严的大师兄，在外面是年轻一辈中实力顶尖的雪月城大弟子。你风里雨里扛过很多事情，常常受伤，常常流血。但你总能扛过来，我也就大意了，以为你能一直这样化险为夷，直到我能将把天下第一城的命运完全放心地交到你手上。”

只是造化弄人，一直都让他们最放心的那个人，将要最早离开他们了。

“小莲，你会怨我吗？”

司空长风对着墓碑说完这段很长的话。

唐莲却在旁边接过了话茬：“三师尊，这墓碑可不会说话。既然我此刻还没有死，不妨听听我的回答？”

“怜月师父让我来雪月城等人，我便在这里等了六年。到最后，我要守护的人成了我的朋友，而我那一度以为只是暂时栖身的地方成了我的家，师兄弟们成了我的亲人。”

“曾经我惯于服从指令，不论对错，总是职责所在。然而雪月城教会了我，何谓凭心而动，何谓随性而行。”

“我为自己的家忙碌，为自己的朋友拼命。雪月城的名号报出来，江湖上无人不为止一震，而你们认我作大弟子，他们唤我作大师兄。”

“三师尊你说，我有什么可抱怨的？”

唐莲的话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让本就有些绷不住了的司空长风再一次热泪盈眶。他记挂着长辈的威严，勉强将心绪平复下去，百感交集地再度开口道：“小莲。”

“还是有一点要抱怨的。”唐莲忽然打断他道，“说过多少次了三师尊，你能不能不要再叫我小莲？”

这个称号怕是两天时间拗不过来。不过趁着现在还有力气反驳，就能改一次算一次吧！

等他真的走进了面前的那块坟，司空长风再这样称呼他，他可是没办法再反驳了。

思及此处唐莲忽然兴起，决定与三师尊再开个玩笑。

于是他掏出指尖刃跑到自己的墓碑前蹲下，端端正正在上面刻了六个大字——

“不要叫我小莲！”

06

第十日，唐莲上了苍山。

山上一小亭，亭中一个人，腰间一壶酒，身旁一盏灯。

他听到了唐莲的脚步声：“你来了？”

“是。”唐莲行礼道，“弟子见过百里师父。”

“坐吧，尝尝为师新酿的酒。”

百里东君轻轻挥手，那桌上便多了两个酒盏。

于是唐莲在那酒盏旁边坐下，看着百里东君从亭边的台阶下取出了一坛又一坛的酒。

亭中的那盏孤灯依旧火光明亮，只是看那从灯罩里透出来的影子，那灯油似乎已经快要烧完，灯芯也只剩下最后半截了。

“来，喝酒。”百里东君给他满上。

“师父。”唐莲笑着举杯，“这些年我跟着你，可变成酒鬼了。”

唐莲本来是不会喝酒的。唐门平日里禁酒禁赌，他这辈子的前十七年就不知道酒是个什么滋味。

所以第一次正儿八经地与百里东君喝酒时，唐莲的神情简直可以用悲壮来形容——师命难违，虽然他觉得这玩意不是啥好东西，但是师父让他喝，他就得喝。

他很快就醉了过去，被百里东君扛回房间，大梦三日。

他也因此被司空千落嘲笑了将近一年——酒仙大师伯的徒弟居然是一杯倒！还不如她上次偷偷尝酒时喝的量！

唐莲一面喝酒一面回想着这些往事，不由得有些想笑。他转过头望向自己这位平日里不甚靠谱的师父，却见百里东君也正把目光投向他。

“那日你与暗河一战，自己酿出了七盏星夜酒，滋味如何？”百里东君问。

“嗯？”唐莲一时间有些意外。

这个话题很少被主动提起，包括完全知情的怜月师父和三师尊司空长风。这是他们心里永远难以痊愈的一块疤，一旦揭开，就会露出下面血淋淋的愧疚和亏欠。

然而百里东君很坦然地与他聊起了这最后一战，问他是如何次第喝下每一杯酒，如何强入了那半步神游，长臂一挥，便压得那对面的杀手齐齐下跪。

于是唐莲也很坦然地叙述着。事实上，如果忽略那最后的结局，他这一战，其实是相当精彩的。

百里东君一盏接一盏地喝着酒，举手投足间仿佛仍然是那般潇洒。唐莲也曾疑惑过这个问题，难道真的有人生来就是那世间逍遥客，从没有被俗事困扰过吗？

直到他在海外仙山见到了喝下孟婆汤的百里师父，他才知道，这天下的放浪形骸者并非都如表现出来的那般满不在乎。

百里东君身上的酒气很重，不像是刚刚开始喝的样子。这是他在苍山之巅的第十天，那盏火光跳跃的明灯，也就在这里被他守护了十天。

唐莲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百里东君马上又拿出了另外一壶：“来，再尝尝。”

这酒他此前从未喝过，入口便是一股凛冽的杀气，直冲眉心，呛得人想要咳嗽。然而很快，这股杀气便化为一道略带苦涩的深沉酒香，在心扉之间千回百转，久久不散。

“好神奇的味道。”他不禁惊叹道，“师父，这酒叫什么？”

“唐莲。”百里东君说。

“弟子在。”唐莲习惯性地答应一声，等待他百里师父继续说下文。然而百里东君却好似已经把话说完了似的，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提起酒杯。

“师父？”唐莲试探性地追问道，“您还没说这酒叫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啊。”百里东君望着他。

酒的名字就叫唐莲，在他被救回唐门的那天存入酒窖，至今已有百日。

“我曾向唐怜月夸口，等你醒过来，便与你一同开启这坛酒。只是如今这般光景，我是算失约，还是算赴约了呢？”

“当然是赴约。”唐莲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师父，请。”

能在最后的时光里喝到如此美妙的酒，纵有遗憾，也是无憾。

唐莲就这样喝下了一杯又一杯，脸上渐渐泛起潮红，他站起来趔趄两步，似乎是有些醉了。

“师父。”他说，“您传给我的垂天海运，我这几年，好像还没有在您面前展示过呢。”

百里东君微微颔首，就见这位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的弟子忽然神色迷离，左手一指，将那坛中的残酒引出一缕，右手却朝天伸出一掌，一抹银色的亮线便陡然出现在天边。

闷雷滚动，寒风乍起，下雨了。

“百鸟惊鸣处 ，夜雨不归人。

雪月书我快意，苍山葬我离魂。”

唐莲纵身一跃，傲立在那苍山之巅，任秋雨淋湿他的一身黑衣，让那天上之水与那新酒交汇到一处。他似乎确实是醉了，忘情地打起了那套拳法，仿佛足跨山川，手捧银河：

“我引寒水托星影，一点浩然出玄境。

我自高歌渡奈何，千里快哉邀孟妪！”

他忽然像是一脚落空，直直地坠入山渊，那银河却仍然绕在他的身边，将他重新送回那山崖边的亭子。

唐莲大笑着端起酒杯，继续吟道：“潇潇远行客，此生如逆旅。唯有酒三盏，与君话夜雨。”

“一盏相知，一盏相别，一盏相忘。”

他连饮三杯后颓然坐倒，那悬在小亭一侧的激流便缓缓退去，银河重归天际，佳酿重返杯中。

“师父。”他喘息片刻，“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灯罩里的火光抖动几下，冒出一抹黑烟，衬得那缕光明逐渐暗淡下去。

最后的灯油已经燃尽，于是灯芯开始燃烧自己。

唐莲似乎是想要找个舒服的姿势趴下，百里东君却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过来。

“那就多谢师父了。”

唐莲靠在百里东君的肩头，任汹涌的困意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这定然会是一场安眠。

“睡吧，孩子。”

百里东君将他往自己身侧搂了搂，伸手搭在他的胳臂上，那里有一道褪不去的疤痕，是唐莲在他们第一次见面前的那场鏖战中留下的。

那一次唐莲重伤濒死，也是喝了他的酒，在马车上睡着睡着，就靠在了他的肩上。

唐莲已经沉沉睡去，呼吸也正逐渐变得安静，只是仍然皱着眉。他身上的功力正在消散，无法再压制住身上千疮百孔的伤，似乎睡得不太安稳。

还好这孩子喝了许多酒，百里东君如是想着。只要没有醒来，就不必再忍受一次那经脉寸断的痛。

雨逐渐停了，秋风却仍然未歇，唐莲浑身湿透地靠着他，他便认为他这徒儿大概会有点冷。于是他伸手一指，从那盖酒的油布中抽出一张干燥完整的来，小心地裹在唐莲的身上。

他忽然想起了一首童谣，于是轻声哼唱道：

“我家塘下一支莲，蜻蜓蝶舞小秋千。

也慕江南烟水色，影卧青山雨中眠。”

DH 在地球上的的最后一夜

战后文 一发完结 he

精校版已更新

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夜

 

一

哈利再次见到德拉科马尔福已经是战争结束后的第三年了。

德拉科穿着黑色休闲西装，提着一个不大的手提箱，站在格里莫广场12号门口的台阶上。哈利感觉时光是如此善待他，他跟哈利最后一次见——在霍格沃茨大战的废墟里，在众人的视线下穿过人群走向他父母的时候没有一点点变化。反观他自己，每日于傲罗繁琐的工作中货真价实的老了起来，他也才20岁。

两个月前布雷斯找上他。战后，大部分老派纯血家族都失去他们原有的特权和地位，还有一部分因为在战争中支持伏地魔变成了阿兹卡班的囚犯。扎比尼是少有的逃脱了这一命运的家族。扎比尼夫人一年前去世，布雷斯继承了家族和财产。虽然他们没有成为阶下囚但也不再富裕，拿着剩下的钱，布雷斯在对角巷开了家酒馆。凭借新潮的装修和独特口感的自创酒，酒馆生意还不错，年轻人都爱来这里，连哈利和他的傲罗同事们也不例外。而在追捕一些食死徒逃犯的案件上，布雷斯给了哈利一些线索，所以说他们现在虽然算不上朋友，但哈利多少欠他点人情。

“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拜托谁。”在吧台前，布雷斯递给哈利一杯啤酒，他有些踌躇的开口，“你看，我和潘西要结婚了，现在英国的环境——呃，所以我们打算搬去美国，事实上我们上个月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但那边还没有安顿好，房子美国魔法国会的护照还有工作什么的……”

哈利喝了一口酒打断他：“你到底想说什么布雷斯，直说吧。”

布雷斯耸耸肩：“好吧，总而言之我和潘西最近要去趟新大陆，所以我想请你在这段时间帮我照顾一个人。”

“照顾一个人？”这有点出乎哈利的意料，他原本以为布雷斯需要他出面帮他解决工作护照之类的问题。

“谁？”

“你认识他，德拉科马尔福。”

哈利愣了一下，有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名字太过久远，仿佛留在了过去辉煌的霍格沃茨礼堂里漫天漂浮着的蜡烛中，或者已经随那座城堡的倒塌而被一同埋葬。他几乎要忘记这个名字的主人了。

“哦……马尔福，他怎么了？”哈利最后一次听到马尔福家的消息是三年前的战后审判，他记得卢修斯进了阿兹卡班，纳西莎由于在决战中向伏地魔撒谎救下哈利的命，所以她和德拉科被赦免了。

“我猜你也不知道，毕竟很少有人打听他的情况。”布雷斯摸着酒杯的边缘，那里亮晶晶的反射着吊顶的灯光。“德拉科疯了。”

    

二

其实疯了这个词并不准确，在之后布雷斯的描述中哈利才慢慢搞清楚情况。

虽然马尔福家得到赦免，但马尔福庄园因之前作为食死徒的营地被收缴，家族的资产也因卢修斯入狱被冻结了。纳西莎在审判结束两年后因病去世，重病时把德拉科托付给布雷斯和潘西——德拉科为数不多称得上朋友的人。

至于德拉科，布雷斯解释说，他们见到德拉科时他就已经那样了。德拉科的症状有些像失忆，或者说记忆倒退。他记得战后所有的事，但他不记得霍格沃茨大战了。他的记忆从大战开始逐渐遗忘、倒退。一开始他们以为是什么咒语的作用，布雷斯带他去了圣芒戈，但检查结果显示这不是由诅咒或者魔药导致的，是德拉科的脑子自己出了问题，别人帮不了他。

“这个病对他现在的生活影响不大。它没有影响德拉科的心智和生活能力，他会自己吃饭或者看书什么的，也能和人正常交流，他知道自己的情况，只是单纯记不起以前的事了……呃，反正他很让人省心，会照顾好自己，你在这段时间给他提供一个住处，把他当作一个普通室友就行。”

哈利沉默着，他并不完全相信布雷斯，他觉得布雷斯是怕他拒绝才会把这种事说的尽可能地轻描淡写。

布雷斯也没有催促他，而是看着酒杯里的泡沫若有所思的继续说：“我和潘西本来是想带他一起走的。尤其是潘西。我们都不放心别人来照顾他。你知道他的情况，年轻时干的蠢事，接受了那个标记，带他离开英国太难了。现在流窜的食死徒余党，或者马尔福家族的旧仇都想要他死。这种情况下我只能想到你，别的不说，我知道即使你恨他，你也绝对不会害他。”

哈利还是犹豫着。

“就三个月，美国那边一准备好我就带他离开。”布雷斯抬起头盯着哈利的眼睛，“我知道你们一直不对付，他干了很多蠢事，就当看在纳西莎的份上。其实你也不用照顾他，把他安置在你家就行，我知道你家的防护咒可以保证他的安全。”

哈利觉得事情太突然了，怎么突然就提到马尔福，怎么他突然就要成为一名马尔福的监护人，但斯莱特林说话确实是滴水不漏，他只能长叹一口气，这些话没有留给他一点拒绝的余地。

“好吧……我可不保证我能照顾好他。”哈利咕哝，“不过你得提醒马尔福一句，如果他住在我这里还要像以前那个混蛋样子，我绝对会把他扫地出门。”

    

三

事情就是这样。回去后哈利几乎把这件事忘了。直到今早德拉科毫无预警的带着行李出现在他的门廊上，哈利往他身后张望，只有德拉科一个人，布雷斯或者潘西并没有一同出现。

“如果你是在找布雷斯的话，今天一早他们就坐船走了。”出乎意料的，德拉科先开口了，他皱起眉头，“……所以你还打算让我站在这里吗？我以为布雷斯和你说好了。”

“哦，当然。”哈利侧身让他进来，他几乎被德拉科开口吓到了，虽然他知道德拉科可以正常交流，但德拉科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一个病人，也没表现出多年以来哈利熟悉的那种无礼。他只是面无表情，且有些冷冰冰的。

德拉科拒绝了哈利帮他拿行李的好意，哈利没有坚持，不过他有点惊讶，德拉科的行李只有他拎着的那个手提箱，哈利怀疑上面可能被施了空间魔法什么的。

格里莫广场的这栋房子是小天狼星留给哈利的，战后哈利本可以搬去更好的地方住，可他怀念这里，就像怀念邓布利多和凤凰社，还有那些战争中的朋友们。挂在门口的布莱克夫人的画像空了，估计因为她无法忍受哈利继承这栋房子所以离开了。同时哈利也无法忍受纯血至上论的家养小精灵克利切，即使它恳求哈利把它留下，哈利还是用一只袜子打发走了它。现在这栋房子只有哈利一个人住。在搬进来前，赫敏和韦斯莱一家帮他翻新了这栋房子，一二层铺了新的木地板和壁纸，还添置了新家具，这栋房子看起来现代不少。旧物都被堆在三层以上，哈利觉得楼下两层够他一个人住了。

哈利把德拉科带到二楼的客房。在楼梯的拐角，十分简洁的一间屋子，一张铺着灰蓝色新被褥的木制单人床，床脚摆放着简易衣柜，洗的有点发白的格纹窗帘搭在旧窗框上，清晨的阳光从窗户里洒下来，落在窗边胡桃木书桌上，桌面上摆放着不知什么年代的墨水和羽毛笔。哈利习惯在不常用的房间施整洁咒，所以那些细微的灰尘在阳光下的空气中发光，却不落在地上。

“这是你的房间，之前是客房，没什么人住过，我没有什么客人。”

哈利说完看向德拉科，对方只是点点头，然后就一言不发的越过哈利走进去。将手提箱放在书桌上，打开。哈利从他身后看过去，德拉科的东西比哈利想象的还要少，两套常服一套睡衣，一条毛巾，其他就是一个水杯和两本书。

“所以，在我整理行李时你是要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吗波特？”哈利回过神来，发现德拉科正一脸不悦地站在书桌边看着他。

“呃，早餐在楼下，你收拾完就下来吧。”哈利溜下楼。

等到了楼下后，哈利才感到有些莫名的气愤。这是我的房子！为什么我要表现得更像一个客人！不过现在回去跟马尔福吵架显然已经为时过晚，而且很没风度。哈利来到他的早餐前，它们已经有些凉了，他只得给它们丢一个又一个保温咒，然后去厨台边准备另一份早餐。

哈利刚把它们端上餐桌，德拉科就从楼上下来了。他脱掉了黑色西装外套，里面穿着白色衬衣和深灰色毛衫，让他看起来很学生气。金发垂在耳边，皮肤依旧苍白，哈利感觉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比印象中更浅了。他从善如流的坐进哈利对面的座位，对着面前的餐盘挑了一下眉毛。一度让哈利认为布雷斯对于德拉科疯了的言论都是在胡说八道。

“这是给我的吗？”德拉科指指面前的三明治。

哈利点点头。

“谢谢。”他简洁的说，拿起旁边的餐叉。

 好吧他确实是疯了。哈利想。

哈利本该介绍一下这栋房子，或者像一个成年人一样问候对方的近况，不过他很快意识到或许不提更好。那么聊聊过去？还是别了。他找不到一个能心平气和说起的话题。他偷瞟一眼餐桌对面的人，德拉科看起来完全没有哈利这么心事重重，比起哈利用手抓着三明治胡乱塞进嘴里，德拉科则不厌其烦的用餐叉把它们切成小块，然后送进嘴里。哈利暗自为这虚伪的做派翻了一个白眼。

这画面多么奇怪。他们已经三年没见了，三年前的七年里他们一直恶语相向、争斗、在对立的阵营里消耗掉他们的青春，他们之间甚至连一次正常的对话都没有。但现在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不说一句话，像是某种属于敌人之间的默契。这段沉默的吃早餐的时间，仿佛回到了霍格沃茨的长桌上，在礼堂里对彼此的存在心照不宣。要放在一个月前哈利绝对无法想象这个画面，而它现在就这么发生了。

“Well，”哈利清清喉咙，觉得自己该表现得成熟点说些什么，“我从布雷斯那里听说了你的情况，所以你现在的记忆是到什么时候？”

“反正我很清晰的记得你在厕所向我丢恶咒，所以，谢谢关心。”德拉科头都没抬，哈利强烈怀疑在布雷斯转达自己的话后，这只白鼬就下定决心把谢谢这个词当成脏话用。

“所以是六年级。”哈利告诉自己不要跟一个疯子一般见识。

“波特，说真的，你不用知道这些事，你只是出于救世主的英雄情结收留我一段时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至于我，我很快也要离开了。”

“布雷斯说过三个月后他们才能来接你，我可觉得不止，鉴于你的身份情况……”

“梅林波特，我什么时候说要跟布雷斯回去，他们照顾我够久了。”

 哈利顿了顿，“那你要去哪里？”

“宇宙，波特，如果你听说过的话。”德拉科用手帕优雅的擦擦嘴，“我要离开太阳系。”

    

四

德拉科疯了，而且很严重。

哈利在办公室盯着眼前的文件，手里无意识的转动着羽毛笔。

他和德拉科已经一起生活两周了。两周时间，足以让哈利意识到布雷斯在德拉科的情况上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举重若轻。德拉科在生活上确实不需要任何照顾，甚至于在一定程度上他会照顾哈利。当第一天哈利拖着疲惫的身子从霍格莫德一场战斗中回来，他发现迎接他的不是像往常一样冰冷黑暗的走廊。房子里灯火通明，餐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晚餐——他甚至不敢想象德拉科会做饭。

“今早的预言家日报报导了你和你的案子，所以我猜你回来可能会需要一顿晚饭。”德拉科坐在餐桌前翻着书没有抬头看哈利，好像面前的食物跟他毫无关系。当哈利尴尬的嘟囔着谢谢之类的词时他只是云淡风轻的说这是作为借宿应该有的回报。

后来他们的早餐和晚餐几乎都是德拉科在做。这家伙起的出奇的早，每天早晨哈利睡眼惺忪的下楼，他会发现德拉科已经穿戴整齐的坐在楼下看书了。

几乎是在德拉科住进来的第一天他们就达成这种奇异的默契。这种默契让哈利有种他们已经同居很多年，而不是两周的错觉。他们绝口不提过去，对现状也心照不宣。德拉科从不问起哈利的工作，哈利也不会跟他提起马尔福家的状况。每天早晨哈利下楼，桌上会摆放着他的早餐；晚上不管多晚回来，餐桌上会有施了保温咒的晚饭等他。而德拉科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书，好像这些都跟他毫无关系。晚上哈利上床睡觉时，德拉科还在他房间的书桌上奋笔疾书着什么。

笔啪的一声转飞出去，没有掉在地上，而是被魔法悬浮在空中。哈利抬起头，发现傲罗部门主管加德文罗巴兹正站在办公室门口。

“哦……罗巴兹先生，我很抱歉，我没有注意到您进来。”哈利赶忙站起来，椅子与地板摩擦发出急促的一声。

“波特先生，您不用这么客气。”加德文笑着挥了一下魔杖，让笔平稳的落到桌面，“英雄总是有很多事情要操心，这点我明白。”

“呃……”哈利尴尬的站着，卡在凳子和桌子之间的腿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事实上，您能在魔法部工作我们所有人一直都感到很荣幸。”

“……您有什么事吗。”

“哦哦当然，您一直都是个直爽的人没错。”加德文环视办公室一圈，“不过事情一时半会有点难说完，不如我们坐下，我是说您方便的话。”

哈利感觉自己的胃很不舒服。它紧紧拧在一起，热茶也没能缓解，反而使情况更糟了，它像是灼烧起来。加德文先是对那些老生常谈的东西对哈利恭维一圈，然后才慢悠悠切入正题，提到自己要调去魔法部其他部门，而哈利马上就要升职，接替这个位子成为傲罗部门的部长。

“您要知道，管理一个部门并不容易。”加德文提出哈利在上任前必须做的——去参加一个宣讲为魔法界重建筹资，还有一个记者会——魔法发言部有了新的麻瓜保护政策。“您是哈利波特，又将接任傲罗部长，这些是必须的。恐怕您这两天就得准备一下发言稿，宣讲会就在周四。至于交接的文件方面……”

“呃我以为……”哈利打断他，“我不知道会这么麻烦，我手里还有两个正在进行的案子。”

“噢当然，不过这些对现在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您可以先把它们交给其他负责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部门交接程序。”加德文说，“事实上波特先生，您是名人，这个身份已经给您省了很多事了，按照过往惯例很难有您这么年轻的巫师来担此大任，民意选举几乎无法拿到票。而您，您打败了you know who，整个魔法界都欠您一个大人情，说真的，您要是想直接坐上魔法部部长的位置我都觉得……”

“我没有这个想法罗巴兹先生。”哈利再次打断他，揉了揉鼻梁。他现在不仅感觉胃痛，太阳穴也开始灼烧。“我甚至觉得我并没有准备好当傲罗部长。”

拉文德大笑起来，他拍拍哈利的肩膀：“您实在是太谦虚了。”

    

拉文德离开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哈利在门口送走他，慢吞吞的坐回原来的座位。桌上堆着加德文新带来的文件，淹没了刚才他看到一半的那份。他盯着乱糟糟的桌面，知道自己应该马上着手处理，但胃痛的余韵还在他身体里打转。他靠进椅背，目光落在房间另一头的壁炉，那里总是火焰不断，一件又一件事找上门来。他想起前段时间布雷斯用壁炉通话联系了他。

布雷斯先是客套的问候了哈利，然后问起了德拉科的病情。

哈利耸耸肩：“不知道。”

布雷斯瞪大眼睛：“你怎么会不知道？”

“是真的，他又不会跟我提起这些。”

德拉科的病情，因为他们之间几乎没有对话，所以哈利确实不清楚情况到底如何。只有一次他发现德拉科的记忆确实在一点点流失。就在上周末他们终于因为打扫的事情发生了一些对话，且毫无意外的，是争执。

虽然是巫师，但哈利还是保留着一直以来的麻瓜生活习惯，比如用水池洗碗和自己扫地。但德拉科对旧水管里流出的麻瓜的自来水表现出高度不信任，他要求哈利用清水如泉来提供用水。哈利正满手泡沫的站在洗碗池前，耐不住德拉科明嘲暗讽的语气，摸到桌边的魔杖烦躁的挥舞了一下，喷涌而出的水柱顷刻间被甩出一道弧线，打在德拉科手臂和肩膀上，他整洁的衬衣的半边立刻濡湿一片。

德拉科的脸沉下来。

哈利有些紧张，虽然知道这确实是自己的问题，但由于某些难以启齿的心思，他觉得德拉科会向他发火，说些无礼的话，这样他们就可以像往常那样争吵，这件事情就会过去。

但是没有，德拉科一句话也没说。他沉默的转身，拿起餐桌上的手帕简单擦了擦被打湿的上衣。这让哈利感到自己的罪孽更深了。

“抱歉。”他嘟哝。

“哦，原来你还会道歉。”

“我只是……呃，”哈利挠了挠头发，故作轻松的说：“我本以为你又要拿我那次在厕所里伤到你说事了。”

“所以我们还在厕所里打过架。”德拉科点点头，将手帕扔进洗碗池。“我赢了吗？”

哈利停下来看着他，德拉科穿着的简单的白衬衣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种透明的金色，湿润的部分闪闪发光，几乎和金色的光线融为一体。他恍然想起当时在厕所德拉科也是穿着校服的白衬衣，记忆中和眼前的身影似乎在重叠，他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感觉，虽然那不是个什么值得回忆的过去，甚至忘记最好。只是。那个以前在厕所偷偷哭泣的人在刚才是永远消失了吗？

德拉科感受到哈利的沉默，他也看向他。阳光从他们之间的窗户里洒下来，切割开他们之间的空气，哈利站在阴影里，透过光线里无数打着转的的尘埃，看到一双灰色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正带着一点审视打量他。

“别这副怜悯的表情波特，我对我的过去没什么留恋，而且就我现在的记忆，我可以确定我也没给你留下什么好回忆。”

哈利还是沉默着。

“没有人赢。”最后他说。

    

哈利知道德拉科没有开玩笑，德拉科确实已经不是很在乎这一切了。从他对哈利的老房子和糟糕的生活习惯一言不发就可以看出来。对于德拉科来说，罗恩是谁，高尔是谁或者邓布利多是谁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想起或者忘记都无关紧要。因为那都是过去，无论他是否愿意，他都将被裹挟着进入一个没有过去的未来。

而他在未来有真正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离开太阳系。

“他在和你们一起住时也会说些胡话吗？”哈利问布雷斯。

“你指什么？”

“离开宇宙之类的。”

“噢，德拉科的搬家计划。”布雷斯毫不惊讶的一笔带过，“那很好不是吗？德拉科有他自己的想法。”

哈利觉得布雷斯肯定是因为美国工作或者婚礼的事忙的无暇顾及，所以表现得这么无所谓。

他花了两周时间才知道德拉科是认真的。除了路过他房间时看到贴满一面墙的星系剪贴报，还有德拉科每天读的书——《时间简史》，哈利花了些时间才确定是那本他知道的麻瓜图书。更可怕的是当哈利问他白天都去哪里时，德拉科从衣兜里掏出一张英国国家图书馆的借书卡和一张地铁卡，哈利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我以为你讨厌麻瓜。”哈利指出。

“我依旧讨厌他们没错。”德拉科将卡揣回兜里，“但巫师在这方面的研究太有限了。这是战略，波特。斯莱特林为了成功是不择手段的。”

“包括坐麻瓜地铁，我懂了。”哈利点点头。

德拉科翻个白眼：“你说这话的样子比我更像个纯血老古董。”

“所以你为什么要离开太阳系？”

“波特，我本以为你一直生活在麻瓜世界能有点常识，太阳系没有适合我们居住的行星。”

“我是说你为什么要离开，离开那么远，甚至这个星系。”

德拉科静下来盯着哈利，他的表情很严肃。过了半晌，当哈利以为他永远不会开口时他听见他说：“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哈利也抬起头同他对视。

“这里所有人都活在过去。”德拉科说。

“而我已经决心要活在未来。”

    

魔法部前台的铃声打断了哈利的思绪，他站起身来关上办公室的门，无意中瞥到对面被家养小精灵擦的闪亮的书柜玻璃，它们反射出他现在的模样。穿着工作西装和风衣，乱糟糟的黑发，镜框下的眼圈有些发青，下巴冒出一些青色的没有剃干净的胡茬。

“老天，”他摸着下巴凑近玻璃，“你看起来都有30岁了。”

    

    

五

到家时已经快九点了，因为一些繁琐的交接手续哈利这段时间不得不连续加班。

他幻影移形到门口，刚打开门就听到一阵爽朗的女人的笑声。哈利愣了一会，直到沙发上的人率先发现了他，她站起来热情的打着招呼跑来：“哈利！好久不见！我太想你了！”蓬乱的棕色卷发被整齐的盘在脑后，穿着一件简洁大方的暗黄色连衣裙。女巫风风火火的穿过走廊一把抱住哈利，哈利连忙扶住身旁的柜子才站稳。

“赫敏，好久不见。”哈利感觉要被她勒的喘不过气，好在她很快放开他。

“法律执行司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了，今天一下班我就飞路过来，没想到你这么迟才回来，我和罗恩都很想你。”她扳着他的肩膀仔细打量他，“你看起来糟透了，这段时间有好好照顾自己吗？”

“我很好，赫敏。”哈利被她拉着往客厅走去，他注意到德拉科也坐在客厅的另一张沙发上。“啊……呃我……我忘记……我应该提前告诉你他……”

“噢没关系，哈利。”他们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赫敏挥舞着魔杖为哈利端上茶水，自如的样子让哈利觉得她事实上更像这栋房子的主人。“我知道因为交接问题你最近一定很忙，我刚来的时候是被吓了一跳，不过德拉科已经给我解释了整件事情。”

“……德拉科？”哈利看了一眼对面的男人，“我不知道你们已经这么熟了。”

“你很难对一个病人发火不是吗？”赫敏笑起来，“而且他已经不是那个傲慢自负的种族主义者了。我在我们刚才的聊天中确认了这一点。”

“我对麻瓜还是有很多看法的，只是现在这些不重要。”德拉科说，“波特，很难想象你和格兰杰一样有一半人生都跟麻瓜生活。她懂的比你多太多了，相比之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这么无知的。”

“德拉科问了我很多天文问题，正巧我之前有读过相关的书，能稍微说上一点罢了。”

“哦……”哈利选择无视德拉科的嘲讽，“你们聊了什么？”

“德拉科给我讲了他最近关注的事情和计划，”赫敏轻松地说，“我喜欢他的求知精神。”

“呃，你确定我们知道的是同一个计划？”

“还能有哪个？德拉科打算搬去宇宙生活不是吗？”

很难说到底是德拉科疯了还是我疯了。哈利看着因为各种天体相谈甚欢的两人，为什么大家对这件事的反应都是这么平淡，仿佛德拉科只是在说中午想吃什么而已。

“哈利，你应该多出去走走，或者多联系我们。”赫敏拉过哈利的手，“现在要见你一次可太难了，我们都很忙，不过你看，我一有时间就过来看望你，我相信你也有闲下来的时候，我问过你的傲罗同事，你宁可周末在扎比尼的酒吧喝一整天潘趣酒，也没见你来陋居坐坐。”

“呃，我最近已经没有周末了，不是我不来……”哈利看到她手上的戒指在灯光下闪耀了一下，“我担心打扰你们，你们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而且就像你说的，我们的休息时间并不是很一致。顺带一提，罗恩最近怎么样？”

赫敏眯起眼睛，仿佛在考量哈利蹩脚的借口，哈利有点紧张，不过好在最后她还是决定先放过他。

“罗恩在为今年的魁地奇世界杯做准备，火炮队刚赢得了英格兰战区的晋级赛，所以他这段时间一直忙着训练。”赫敏强调：“不过就算这样，他还是会时不时飞路回家吃顿晚饭。罗恩很想你，他给你留了周四魁地奇练习赛的门票，希望你能去。”

“我很抱歉赫敏，周四我有一个魔法部的宣讲会。”

“我明白。”赫敏显然知道这件事，“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最讨厌面对媒体，不过现在……没办法，工作就是这样。”

哈利点点头，揉着后颈，那里有一种沉重的酸痛，让他只想立刻躺倒在床上什么都不去想。

“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赫敏挥舞着魔杖，出现了一张绽放着玫瑰的粉色的信封，“金妮下个月要结婚了，这是请柬。”

“噢，”哈利接过它，“替我恭喜她，这太好了，我一定会出席的。”

赫敏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她说了些避重就轻的话：“莫莉对金妮的未婚夫一直都不满意，其实我知道，她一直都想……”

“赫敏，”哈利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之后这个话题再没有被提起过。三人一起喝了些赫敏带来的酒，她说这是韦斯莱夫人自己酿的。哈利其实还没吃晚饭，而且很累，但他打起精神撒谎说已经吃了，他不想让赫敏因为这件事又说上很久。德拉科安静的坐在对面，偶尔他会和他的目光相接，当后面哈利被赫敏对他工作的关怀搞得晕头转向开始结巴时，德拉科终于开口了：“格兰杰，我想你能看出他都开始说胡话了。”

“噢，”赫敏说，“确实很迟了，我没注意时间。我很抱歉哈利，你应该早点休息。”

“呃……我没关系。”哈利有些尴尬，赫敏已经站起来拿过她搭在沙发上的外套穿上：“没事的哈利，我也该回去了，再迟些莫莉太太会很担心我。”

哈利站起来，和赫敏一起走到门口。夜晚的凉风从门里灌进来吹透了他，他感到酒精带来的迟钝感稍稍褪去。他看到门廊的灯光柔和的打在赫敏的侧脸，拂过她的发丝、雀斑和眼角的细纹。

“哈利，”赫敏在门口转过头，目光柔和，“我知道我问了太多关于你工作的事让你很不舒服。”

哈利噎住了。是啊，那可是赫敏，她什么能看不出来呢？

“我以为你爱这份工作，我记得你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决定当傲罗。”

“……我依然想当傲罗，赫敏。”哈利觉得晚风有点过于冷了，“我只是……不知道该爱这份工作的哪个部分。”

“如果你真的爱这份工作，就不会问这种问题了。”赫敏摇摇头，她走上前来捧住哈利的脸，“你知道吗？我今天到这里看到你们俩，感觉仿佛回到过去。你们俩——看起来都还像个学生，跟以前在霍格沃茨一点变化都没有。我倒更像个家长了。”她轻笑一下。

“可是哈利，马尔福是因为病症所以桎梏于少年和成年之间，他是要离开的。你却不能再像一个小孩子了。”

哈利眨眨眼睛，他想说他没有像个孩子，他有工作，他有每天处理一大堆事，他的工作不比赫敏简单，他甚至是救世主。为什么你会这样感觉，为什么他可以离开，而我不行。

可是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赫敏已经幻影移形了。

    

“我以为你会很高兴。”哈利转过头，德拉科靠在客厅的门廊边。“但你看起来像是被强拉着见亲戚的小孩。”

“我很高兴，马尔福。”哈利把门关上，“我只是最近有点累。”

“这么说韦斯莱家的母鼬结婚了？”

“不许这么喊她！”

“好吧好吧……”德拉科举起手，“我以为你们在一起来着，毕竟前几年的报纸铺天盖地都是这个。”

哈利本来想说这关你什么事，但不知为什么这话到他嘴边又旋转着咽了回去。

“不过我一点也不惊讶，她不是一直都是单方面吗？我记得你喜欢那个，拉文克劳的那个女生。”德拉科眯起眼睛似乎在努力回忆。

哈利有些吃惊的看着他，在想是不是因为酒精让德拉科突然变成一个健谈的人，他今晚说的话比前两周加起来还多。

“你是说秋，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至于金妮，我们在战争中交往过一段时间，不过已经结束了。战后我们发现彼此并不合适。”他本来没想说这么多，可那些平常难以向朋友明说而憋在心里的话就像终于找到一个缝隙，一股脑地倾泻出来，哈利感觉他无法停下。“我是很想和朋友多聚聚，只是我的朋友们——纳威和卢娜去了南美洲考察草药和动物，在这里比较熟的就只剩下韦斯莱一家。我和金妮分手后，每次去都会有些尴尬。而且媒体也一直盯着我，我怕给我俩都带来麻烦……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所以比起去韦斯莱家，你宁愿在酒吧跟斯莱特林多说两句话。”

“我承认布雷斯在这方面确实做的比较好，他不会问起我的生活和工作，只是提些听到的趣事。”哈利耸耸肩，感觉逐渐放松下来，“那么你呢？你为什么会同意来我家住？我很确定不论你的记忆在哪个阶段，我们想向彼此扔恶咒的牢固关系从未改变。”

“那么这说来也奇怪……”德拉科挑起眉毛，“我也是为了弄清你为什么会同意让我住进来所以才来的。”

他们默契的看了彼此一眼，同时大笑出声。

哈利感到那种头晕目眩的混沌终于散去。在这个清醒的瞬间，他很快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德拉科的记忆又倒退了，五年级或者更往前——那是他还会开怀大笑的时光。

虽然哈利已经知道这些记忆的流失不代表德拉科的心智会倒退，但它们还是显而易见的影响了他的性格，他明显比前段时间更加开朗了。哈利也不知道对德拉科来说这能不能算一件好事。

“顺带一提，我在厨房给你留了晚饭。”德拉科没有指出刚才哈利撒的谎，径直上楼了。

哈利回到客厅坐下，他这才注意到茶几上堆着些剪贴报，几根彩色油笔散落在旁边。简报上面有赫敏的笔记，还有另一种流畅优雅的字体，是德拉科。估计是在自己回来之前两人弄的。

就这么忘掉了那些黑暗的时光和自己犯下的错。哈利拿起一个从杂志上随意剪下的土星图片仰躺进沙发里，吊顶的灯光穿透这颗小小的纸质星球，让它看起来好像在发光。

真羡慕啊。哈利想。

    

六

“波特！看在梅林的份上，快起来！”

哈利猛地睁开眼睛。仿佛从空中狠狠砸进床垫里的失重感。虽然睁着眼睛但视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他茫然地左顾右盼，模糊且明亮的房间里，有个什么白色的巨大的东西堵在他门口。

眩晕感还未散去，哈利胡乱伸手在床边摸到眼镜戴上，下一秒看到的东西让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醒来了，还是出现了幻觉。

格里莫广场房子老旧的木制门框处，一个宇航员站在他的卧室门口！那是真正的宇航员，在麻瓜电视上经常看到的那种。厚重的白色制服看起来有些笨重，圆形的头盔又太大了，让它几乎卡在门框里。这种奇异的视觉冲击让哈利忘了说话。

“波特！梅林知道我多不想叫你，可我已经受不了给你热第三遍早餐了。”宇航员对半撑在床上晕晕乎乎的哈利发出愤怒的吼叫，在哈利搞清楚状况前对方已经转身，又乒乒乓乓的从楼梯上下去了。

哈利呆坐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那是马尔福，而且他居然在叫他起床。但他为什么大清早穿成那样！不对，他那套宇航员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把一个马尔福和宇航员联系在一起就好像把在自行车和水母联系在一起，它们之间本不应该有任何联系。

哈利下楼时还觉得是自己看花了眼，但看到一个宇航员大白天坐在餐桌边后，他总不能再骗自己了。哈利小心翼翼的坐到餐桌对面，另一边的宇航员因为衣服太大的缘故，他算是“卡”在凳子里，这副样子看起来有些好笑。光线打在宇航员正面，头盔镜面的反光让他看不见里面德拉科的脸，这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对面的宇航员真的是从未来来的，他与他现在所处的时间空间，没有任何联系。

未来人说话了：“恕我直言，但我不是你的家养小精灵，波特。”

“……你的衣服哪来的？”

“今早格兰杰的猫头鹰带给我的。”

可怜的小东西，哈利已经能想到那只猫头鹰累得半死的惨状了。

“呃，你为什么要穿着这个？”

“在太空里就得穿这个。别再问这些彰显你无知的问题了。”

哈利不说话了，他开始沉默着吃早餐。德拉科也没说话，但过了十分钟后这只白鼬故作惊讶地说：“我记得你有提起过，今天有个什么来着，宣讲会？所以你并不是很急？”

该死！他忘了今天是周四！哈利的早餐一下子噎在喉咙里，德拉科在一旁假笑着看着他。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哈利来不及喝水，踉跄着跑到门口换鞋，一把拽过外套幻影移形了。

以往哈利早上七点就会准时醒来，所以他没有闹钟。但今早不知为什么一点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哈利到办公室时差点没站稳，幻影移形的眩晕感让他想吐，可没时间给他缓缓，下一秒就有人一把抓住他胳膊。

“谢天谢地你总算到了。”哈利认出她，是魔法部这次宣讲会的负责人女士。

“我很抱歉。”

“你确实应该抱歉。”对方毫无感情的说，“部长的开幕致辞刚结束，还好你赶上了，再迟一点我们就得去你家把你带过来了。”负责人快速拉着他进到壁炉，猛地往地上扔了一把飞路粉。两次连续瞬移让哈利用尽毕生自控力才没有在出壁炉时直接吐出来，谢天谢地，因为他刚出来闪光灯就包围了他。眼前一片花白，耳边快门声响成一片，似乎还夹杂着记者喊话的声音，但他一句也听不清，感官已经超负荷无法分辨这些了。

哈利感觉到负责人在拉着他走，他僵硬的听从着，直到自己坐到一个座位上。耳边有人对他说：“现在在这等着，罗巴兹先生讲完话后就是你，到时候他会喊你上去的。”哈利点点头。

闪光灯和快门声没有那么近了，虽然还是很吵闹。哈利觉得自己的视力在恢复，脑子也清醒了点。他环顾四周，这是在对角巷搭起来的临时讲台，离讲台最近的地方有一圈座位，坐着魔法部一些部门的部长和副部长，几个常在报纸上看到的老板，还有些他不认识。比这些人更显眼的是他们身后的媒体们，简直比当年三强争霸赛见到的还要多。围观的人群几乎将这条路堵死了，空中还有不少骑着扫帚的观众或者记者。看起来这个宣讲会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重大，哈利想。

加德文显然对这种环境驾轻就熟，他用轻松但不失严肃的语气在台上讲话，哈利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在几百人前收放自如。他看到加德文转过头向他招手，脸没有离开扩音魔杖：“……接下来有请我们未来的傲罗部部长，我要向各位提醒，也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部长——哈利波特！”

哈利吓了一跳，在他反应过来前他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向加德文走过去。哈利深呼吸着，在脑子里飞速过了一遍他的演讲稿，眩晕与恶心的感觉让他的大脑应接不暇。他以为自己会紧张，但当他真正站在讲台上面对台下一张张或狂热或怀疑或面无表情的脸时，只剩下眩晕后的麻痹感了。

那是一种相当奇怪的感觉，他感觉到自己在说话，但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的灵魂好像从躯体中剥离出来，站在一旁，仿佛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这一切。台上那个面无表情，语气僵硬的自己让哈利都不忍心继续看下去。他扫了一眼观众和媒体，闪光灯太刺眼了，视野里都是人群的叠影。

他感到有一只手拍着他的肩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讲完了，谢谢。”

加德文在一旁用他的扩音魔杖说：“接下来是提问时间。”

虽然事前哈利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那些尖锐的问题还是让他感到相当不适。

“波特先生！”一个记者用尖细的声音喊他，金色的卷发让他想起丽塔斯基特。“波特先生，我们都知道是您结束了you know who的统治，可是看看现在的您，如此年轻得到这个位置，整个魔法部都在为您铺路，这让我很难不去猜测您结束you know who统治是否是为了接替他？”

哈利知道自己应该马上说些什么来反驳这种荒谬的言论，不然只会让问题发酵。但在意识深处，他感到有一部分的自己已经厌倦了这些接连不断的空穴来风的诽谤。这让他忘记了说话，或者说，他不想再在意他们会怎么想了，随便他们写什么吧，为什么他要留在这里呢？

不过在他真的做些什么前，拉文德救了场。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的提问就到这里。”拉文德给了旁边的负责人一个眼神，负责人快步走上台，自己则带着哈利走下去。

“你表现得很不错哈利，”他安慰性质的拍着哈利的肩膀，“别理会那些媒体，你知道，他们唯恐天下不乱。这种事多经历就会习惯。”

拉文德说完就离开了。哈利干涩的眨着眼睛找到他的座位。周围的一切还是乱糟糟的嗡嗡作响，疲惫并没有随着发言结束而离开他的身体。他坐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自己睡着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五感像是麻痹了一样。但他没有，那些人、事，依旧将他紧紧抓住。

    

七

哈利没有幻影移形回家，他感到头痛欲裂，脚下的大地在震颤。这种情况下幻影移形一定会把自己搞进圣芒戈。他在路边等来了爵士公车，在又一阵摇摇摆摆的车程后终于回到了他熟悉的街道。

哈利走进房门，感到身上很冷，但头又沉又烧，甚至没注意房子的灯是亮的还是暗的，只想赶在自己倒下前找到一张床。跌跌撞撞的上楼了，他凭着感觉推开一间房门，然后倒在床上。

事情却没有就此结束。哈利感到自己明明已经疲惫的无法动弹，可他的眼睛却没有闭上。它们大睁着，看到在这昏暗老旧的房间里，在他的床边，对面的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巨大的星球悬浮在那里。

房间里寂静的不正常。那颗星球在逐渐膨胀、逼近。它高速旋转着，整个房间被它无声的扭曲、吞噬。哈利想喊叫，想闭上眼睛，可他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他就像被施了统统石化般直挺挺的倒在那里，脑海中剧烈的疼痛和灼烧感折磨着他。诡谲的寂静无声的放大了所有痛觉，同时也堵住了所有宣泄口。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扭曲、旋转、凝结，最后也会变成一颗高速旋转的球体。一颗灼烧的、痛苦的球体。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没有时间概念的抽象的寂静中，什么清凉濡湿的东西贴上他的额头。

灼烧的痛被缓解了，接着那种清凉流淌进干涩的喉咙，他下意识的吞咽。过了一会，又有什么冰凉但苦涩的东西淌进他嘴里。他感到很难受，可有人固定住他的头，其实没必要，他一根指头也动不了，只能被迫吞咽着。最后折磨终于结束了，那苦涩的东西离开了他的嘴唇，他听到自己大口喘着气，灼烧感在进一步褪去，他的触觉恢复了一点，指尖感觉到身下柔软的床单。

虽然其它感官还是一片麻木，眼睛却依然孜孜不倦的给大脑传递着讯息。那些星球不再旋转了，它们静止在半空中，房间也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停滞住了。接着它们开始膨胀和发光。从微光变成强光，再变成刺眼的无影光，越来越强烈，直到整个世界都一片花白。

哈利一瞬间抬起他的胳膊挡住眼睛，刺眼的白光形成的世界将他吞噬。可在被吞噬的下一秒这光就弱了下去，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微风正轻轻吹拂着它。

他放下手臂，发现自己正站在格里莫广场12号的门口，刺眼的光线来源于巨大的夕阳，眼睛感到不适的灼痛，他眯着眼睛往前走了几步。

大街上空无一人，寂静无声，街边的建筑物、树、人行道沉默着被笼罩在夕阳下，被光照的地方呈现出一种让人无法直视的强烈的橘色，阴影则是灰色的。哈利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个白色的人影，他慢慢走近，模糊的影子变成了一个宇航员。宇航员对哈利说：“我要出发了波特，再见。”

“等等！”哈利吃惊地说，宇航员变成德拉科，又变成宇航员。寂静的世界开始发出声响，像风声，又像轮船的汽笛，又仿佛只是无意义的轰鸣。

“你……你怎么出发，你的行李呢？”

“你傻吗波特，我没有行李，那些东西在太空是用不上的。”

“等……你……”哈利几乎是有些惊慌了。夕阳在缓慢的降落，黑夜覆盖上来，街区被压缩进墨色里，让他喘不过气。轰鸣声越来越大，仿佛开始催促。

德拉科穿着雪白宇航员服的身影逐渐透明，像是随时会融化在空气里消失不见。

“你就这么离开，”哈利着急又茫然地伸出手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怎么办？”

他为什么会说这种话呢？他疑惑起来。可下一秒德拉科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整个坍塌扭曲的场景和嗡嗡作响的声音一瞬间都停止了。

他听到德拉科对他说：“那我们一起走。”

接下来的场景是多么奇怪啊，德拉科拿出他的扫帚，就那么载着他们飞上天空。整个世界活起来了，他看到城市的灯光，听到鸟鸣声、汽车声、树叶的沙沙声。风猛地穿透他，他大口呼吸着，气流裹挟着他们，然后他们越来越高，穿过云层，哈利看到一些麻瓜飞机，他们差点跟一架撞上。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他们还在上升，直到他们在真的离开了大气层，浩瀚的宇宙的轮廓逐渐展现。哈利往下看，地球弧形的地平线越来越明显，云和大气层都被他们甩在身后，他的左边是太阳，巨大而明亮，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震撼且沉静的姿态匍匐在地球的地平线上。

他们越过了月球的克拉维乌斯山，走过了火星的克里斯平原，经过木星的红斑风暴，坐在土星环的陨石山上遥望地球，在冰封的天王星里漫步，或者任由海王星的风暴与海浪将他们吞没。

最后他们来到冥王星，这是如此小的一颗星球，它的表面有点像月球，因为没有大气层而被陨石砸的坑坑洼洼。可很快视线里出现一片平原，它是那么平坦，与周围崎岖的地形格格不入。

“斯普特尼克平原。”德拉科说。

他们降落在那个心脏形状平原上，远处的太阳是小小的一个点。他们在冰原上漫步，他发现德拉科还拉着他的手，就像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夜那样，虽然地球似乎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记忆了。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他问。

“离开太阳系，开始漫无目的旅行，最后在某颗行星上住下来。”

哈利回头看了一眼太阳，像是深蓝绒布中的一颗黄色米粒。

哈利转过头，德拉科的身后是无尽的黑暗包裹着的宇宙。

“怕吗？”

“不怕。”

哈利醒了。

    

房间蒙蒙亮，笼罩在破晓前的灰蓝色里。角落里堆放着一套宇航服，仿佛一个垂头丧气的宇航员坐在那里。墙壁上的宇宙剪贴报被光线浸染成蓝色，个样的小星球挨在一起或者被单独贴在角落里，绮丽的木星、温柔的土星、冰冻的天王星，还有，拥有心脏的冥王星。

哈利移动了一下身体。

“你醒了？”

窗边的书桌前坐着一个人影，微弱的天光勾勒出他瘦削的脸庞，金色的发丝在冷光下仿佛是银色的。哈利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昨晚发烧了，晕倒在这。”德拉科说，就像一直在等着般递过来一杯水。哈利从床上撑坐起来，他感到四肢很无力，触觉有些迟钝，但身体清凉通畅。最重要的是，他的大脑一片清明。

“谢谢。”他说，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的可怕。他接过杯子，冰凉的液体流进他的喉咙。哈利想起什么，说：“昨晚你喂我喝了药。”

“我在楼上发现了一口旧坩埚，还有一些材料。”德拉科说。

哈利沉默一会，小心翼翼的问：“你现在的记忆到几年级。”

“这种简单的退烧魔药我就是一年级也能做。”德拉科干巴巴的说。“不过波特，我在楼上还发现了一个眼熟的东西，希望你能给我解释下。”

哈利抬眼看去，德拉科苍白的指尖有一根细长的木棍在打转——德拉科的魔杖。

他完全把这个忘掉了。同时他也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德拉科这段时间几乎没有使用魔法。他太习惯于自己的麻瓜生活，居然之前连这个都没有注意到。

“呃……”哈利想了想，“我抢来的。”

德拉科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用它杀了伏地魔。战后我应该还你的，但我给忘了，我很抱歉。”

哈利以为德拉科会就“忘了”这个行为发表一番言论，但德拉科没有。他们仿佛回到几周前的那种沉默的状态里。德拉科看着手里的魔杖沉静一会，开口：“不了，你留着它吧，波特。”

哈利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你现在那根魔杖并不顺手，在你的工作上这会要了你的命。所以你留着它吧，它至少帮你杀死过伏地魔。”

这是哈利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他这么轻易的说出那个名字。

德拉科什么也没再说，他把魔杖放在桌上，起身离开了房间。

哈利坐在床边，看到搭在床头的毛巾，他的外套整齐的叠着放在桌上，魔杖滚动着靠在一旁。

晨光终于穿破迷雾来到这间房子，温柔的披拂在他身上。

    

八

赫敏的猫头鹰带来信件，是给哈利和德拉科两个人的。她在信中问德拉科是否去过伦敦天文馆，想请哈利和德拉科一起去。他们约好周末一同吃午饭，然后再一起去转一圈。

餐馆是对角巷的一家。饭间赫敏送了德拉科一本彩插的天文图册，德拉科有些别扭的说了谢谢，但哈利能看出来他很喜欢。

三人吃完饭刚走出餐厅，一记剧烈的闪光灯让哈利的眼前一片花白，他不得不抬起胳膊挡住脸，耳边一片喧闹声。

又是那种灼烧的眩晕感。

当他再次把胳膊移开，面前已经挤满了人，拿着相机，跟随着飞舞的羽毛笔。赫敏将他们护在身后，努力喊着什么。在他找回自己的声音之前，被施了录音咒的魔杖已经争先恐后地挤向他。

“波特先生，您周四才在宣讲会表明会坚定不移的抓捕食死徒余党，现在和一个前食死徒一同出现在餐馆是否有悖您的言论？”

“请问您对马尔福先生食死徒的身份有什么看法？您是觉得我们还能和食死徒一起友好的午餐吗？”

“您和魔法法务司长与前食死徒一同进餐，是暗示魔法部将与食死徒有什么私下的合作吗？”

他听到赫敏的声音，她在努力解释，可没有人理会她，那些嘈杂尖锐的提问压过了她的声音。哈利知道他必须解释，他不能看着赫敏一个人被攻击，还有德拉科。可他感觉喉咙被扼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但有一部分的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甚至是冰冷的、厌倦的旁观这一切，包括他自己，被荒谬可笑的现实撕咬成碎片。

“什么是食死徒？”

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穿破这一切，将哈利拉回现实。所有人安静下来，看向赫敏身后那个金发男人。他面无表情的站着，仿佛对眼前的混乱视而不见。灰蓝色的眸子波澜不惊的环视了一圈，最后定在哈利脸上。

“波特，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他的目光来到赫敏，“还有，这个女人是谁？”

    

九

最后天文馆也没去成。

德拉科回到哈利的房子后径直上楼了，留下赫敏和哈利站在门廊。

赫敏先开口了：“我很抱歉，我应该考虑到这些记者……”

“这不是你的错。”哈利打断她，然后问她，“德拉科怎么办？”

“什么？”

“你知道的，他那些去宇宙的疯话，你不要再煽动他。现在他不记得你了，我在这方面根本跟他说不上话。”

“你怎么能说这是疯话！”

“怎么不是？他要跑到连空气都没有的地方去了！”哈利感到这段时间的焦虑与疲惫都转化成怒火，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我要怎么办，他要是一直说着那些去宇宙的傻话，真的提着箱子走怎么办？”

“有什么不好，再怎么样他都是成年人，那是他的人生。你难道要一直照顾他吗。”

“我可以！”

“……别再耽误了。”

“我没觉得被耽误。”

“我是说德拉科。”

哈利和赫敏沉默着看着彼此。

“一直走不出来的是你，哈利。”赫敏说，“你不能把德拉科当作一个你放不下的过去的锚点抓着不放。他的病症不是给你走不出来的理由，你应该放手。”

哈利想要反驳，什么叫他才走不出来？他从出生起就在为这些本不该扯上他的事情忙碌，直到今天。没有人在意他的看法和感受，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他应该做什么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可他张开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就像以往的每个时刻一样。

他忽然明白，他确实一直在命运的手掌打转。只是他发不出求救的声音，因为所有人都要他解释。他无法解释。就像命运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被选中的人是他。那些感情、能量、痛苦、求助在无数的光波、维度、量子中反射，最后还是会回到他体内，将他消耗殆尽。

而这一切都不会有人听到。

    

周一哈利来到办公室，承受着加德文关于这周末报纸的怒火。

“你如果再这么轻率很可能会失去这个职位！”

他居然真的以为这会是一个威胁，哈利漫不经心的想。

刚送走加德文，办公室壁炉的火焰就嘭的一声燃烧起来，布雷斯的脸浮现在火焰中。

“哈利！”他热情地说，“希望我没有到打扰到你。有段时间没联系了，你和德拉科最近还好吗？”

“事实上……一点也不好。”哈利无力地坐到壁炉旁边。“他的记忆退到二年级，唯一能和他聊得来的赫敏，他已经不记得了。”

“当他刚忘记一个人或者事的时候是会影响到他对此的全部记忆。”布雷斯说，“如果最近有接触的话，过段时间他会想起来最近的部分。不过他对童年没有记忆的人会有些戒备就是了。”

“他昨天给我说他准备离开了。”

“……所以？”

“什么叫所以？！”哈利的口气不受控制的变坏，“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在意这种事！？他会忘掉所有人，人都是由名叫过去的错觉组成的，没有过去，他真的会消失，从这个世界消失！你们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吗？”

布雷斯似乎被他的愤怒惊到了，他没有说话。正当哈利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火焰的形态突然变了。它在一阵晃动后逐渐聚合成另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是潘西。哈利的声音堵在嗓子里。

“你才是那个应该跟他谈谈的人，波特。”这是他认识潘西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到她跟他说话，他惊异于她的语气跟德拉科是多么相似。“他会忘记我们所有人，忘记霍格沃茨，但不会忘记你。因为你对他先于霍格沃茨。”

她由火焰组成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淡淡的忧伤，哈利觉得那或许是攒动的火苗给他的错觉。

“即使是纯血，我们都是听着你的传奇故事长大的。”

火焰骤的熄灭了，留下青白色的烟雾消散在空气里。

    

十

哈利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他进到房子里后发现灯都是暗的。客厅没有人。客房也没有人，甚至像没人住过一样。德拉科和他的东西都不见了。

巨大的惊慌席卷过他，他鞋都没来得及换跑出门，心里盘算着德拉科可能会去的地方，可是对于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能去哪里？难道真的要去太空找他？

正当哈利思考是先去找赫敏还是先骑着扫帚巡视街区，他发现不远处街边的长椅上熟悉的白色身影。

哈利慢慢走过去，德拉科穿着宇航服，露着的金色脑袋在宽大的宇航服下显得非常小。他抱着白色宇航头盔，黑色手提箱在他脚边。

“波特。”他抬头看到哈利，丝毫没有惊讶，示意了一下自己座位旁的位置。

哈利走过去坐下。

   “……你要走了吗？”

“嗯。”

“去宇宙？”

“嗯。我在等你道别。”

两人沉默的坐在长椅上，晚风拂过，街上空无一人。夜晚是如此沉寂。

“你……我最近一直头痛。”哈利觉得自己必须要打起精神来，把一切，一切那些他很难形容很难描述的东西全部说出来，即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即使他不会总结，但他可以一点一点说，从他的头痛到他的工作，从霍格沃茨到格里莫广场12号，从分子的痛苦到宇宙的梦境，再到一切。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我最近一直头痛，或许是因为工作吧，我不喜欢我的工作，十年前我确实想当一个傲罗，但真正成为傲罗后发现我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喜欢战斗，可除了这个我能做什么？魁地奇？教书？我不知道，我曾经以为正直、善良、与黑暗势力斗争就可以是生活的全部，但现在是这样，你曾经会有那种感觉吗？每天清晨睁开眼睛，或者一天的任何时候，突然问自己我这是在做什么？”哈利说着，看着夜空，“我有时候其实很羡慕你，你什么也不记得了，你又有明确的方向，我甚至悲哀的嫉妒你，因为一场病如此轻易的就放下一切，让十年像一场梦一样，我还被困在其中，你已经醒来了。我从出生起就是哈利波特，是救世主，那么现在呢，拿掉这些后我又是什么，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我……”

哈利猛地抬起头，他发现德拉科正惊讶的看着他。

又是沉默。

这时德拉科开口了：“所以，你就是哈利波特？”

结束了，一切，归零了。

他的记忆终于倒退回了一切的起点。

哈利没有说话，那些勇气还是什么正从他身体里泄气一般流失，他低下头，感觉视线有些模糊，有什么液体滴在他的裤子上，氤氲出一小片深色。

“你看起来过得不好。”他听到德拉科说。

“是的。”他轻轻的说。

一只包裹在白色宇航服里的手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街边的路灯忽的亮了起来，洒在那人金色的头发上，照亮了他的脸，暖黄色的光仿佛梦境中的夕阳，只是它要柔和太多。

“那天晚上。你在发烧时抓住我，问我如果我离开你该怎么办。我就下了决心。”他听见德拉科说，“我现在唯一记得的就是在摩金夫人长袍店，或许你都不记得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谁，穿着麻瓜的旧衣服头发也乱糟糟的，谁知道为什么，我那时就想，我一定要跟那个男孩搭上话。看你当时一无所知、紧张又忧郁的样子，我想，就算是个麻瓜又管他呢？我要带你玩魁地奇，我要带你去我家玩，让你再也不会露出那种表情——就像现在，即使我现在一贫如洗，我自己的人生早就支离破碎，但如果这里的生活只会让你伤心，那我为什么不带你一起走呢？”

我没后悔，也还没哭的不能自已，哈利想。

我当然记得，十年前，阳光从摩金夫人长袍店的长窗洒进来，照在你身上，你苍白的皮肤和金色的头发，漫不经心的扫视后和我对上的灰蓝色眼睛，然后你说“嗨。”那一刻我心跳的声音就像命运的齿轮，我没能去你家玩魁地奇，而现在齿轮转了一圈回到原点，一切都变了，连霍格沃兹百年的石墙都倒塌了，只剩下我们还固执的站在这里，重复十年前的遗憾。

或许宇宙真的是这么广袤这么神奇的一个地方，跳过十年的纠葛，我们最终会在其中找到一个栖身之处。经历了十年的我，站在摩金夫人长袍店看着十岁的你，我是疲惫、痛苦、迷茫的成年人，狼狈的在你面前流着眼泪，你停下絮叨着麻瓜和魁地奇的话看着我。

你看起来过的不好。和我一起走吧。

然后我们就在那个时间的缝隙里永远的住下来。

“我对宇宙一无所知。”

“我会照顾你。”

“这听起来像是什么婚礼的誓词。”

“宇宙没有婚礼，波特。”德拉科说，“我能做的只有给你做顿饭，然后在你无聊的时候和你吵架罢了。”

那些感情、能量、痛苦、求助在无数的光波、维度、量子中反射，最后还是会回到他体内，将他消耗殆尽。

而这一切被德拉科听到了。

哈利对他微微笑了，然后伸出手，同他握在一起。

“这就够了，德拉科，这就足够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