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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 缺

【泉三】听闻解脱

天泉x三更天。全文记字2w,一发完。原作背景,时间线可能略有出入。点击就看天泉小伙夜袭三更天/非典型人鬼情未了。



       三更天听了大半夜外头的雨声,才垂眼去看地上躺着的那人。或者说,那具尸体。


       三更天向来夜视极好,因而在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破庙里,仅借着供台上的一盏微弱烛光,他也能瞧得清楚。那人死状难看,满身满脸都是脏污,袍子的下摆被刮得稀烂,蓝色的布料被血洇成红褐,又因在水里浸泡了许久而发白,更别提他手边那堆烂...

天泉x三更天。全文记字2w,一发完。原作背景,时间线可能略有出入。点击就看天泉小伙夜袭三更天/非典型人鬼情未了。



       三更天听了大半夜外头的雨声,才垂眼去看地上躺着的那人。或者说,那具尸体。


       三更天向来夜视极好,因而在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破庙里,仅借着供台上的一盏微弱烛光,他也能瞧得清楚。那人死状难看,满身满脸都是脏污,袍子的下摆被刮得稀烂,蓝色的布料被血洇成红褐,又因在水里浸泡了许久而发白,更别提他手边那堆烂貂毛;淬了毒的刀曾在他右肩上剐出深可见骨的伤口,致使他半臂溃烂成腐肉,除此之外,前前后后受伤无数,左胸处有半指宽的孔洞,是这贯体的箭伤,最终要了他的命。


       三更天便默然地瞧着这名天泉义士,伸手拨开他散乱的头发,露出一张浮肿的脸:眼睛瞪着,剑眉紧蹙。三更天试图揩去他颊侧的污渍,无奈自己手上也蹭了泥灰,一通摸只是添乱。他去盖那双迟迟不肯闭上的眼,想抹开皱成川字的眉,可惜这人死时心中不甘得厉害,这便也是徒劳。


       “你死得倒很轻巧。”三更天悻悻地收回手,嘟囔着,“你不知道我把你弄回来费了多少力气。”


       “十多处的伤。你便痛快了?”


       三更天呆坐在那儿,心中念想得厉害,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尸体叙着话。半晌他沉默了,也或许是不小心睡着了,屋里便又静了一刻。


       庙门突然嘎吱作响,被人推开了。狂风卷着凉雨挤了进来,猛地浇湿了门口那块地界,供台上的烛灯应声而熄。三更天完全没料到会有人在此时造访,木门发出动静的瞬间,他就已经把住了腰间的双刀,作出攻击姿态,这才去瞧。那闯入者还无知无觉似地,一边大喊着好冷,一边反手关了门,将喧嚣挡回檐外。背光的身影一晃,露出肩上的貂毛披风——倒像是个天泉弟子。


       三更天尚在思量,那天泉已熟络地喊了他的名字,颇有几分兴奋道:“哎,没错,你果真在这儿。”


       声音有几分耳熟,莫不是与天泉在门派里交好的师兄弟?三更天警惕未消,只含糊答:“你怎么在这儿?”


       那天泉却像听到了什么特别稀奇的事,夸张道:“我天,祖宗,不是你喊我今晚一道吃饭么,我左等右等没见着人,怎么跑这儿来了?暴雨就算了,风还忒大,冻死老子了。”


       他边讲话边朝三更天走过来。窗外一道激雷破空,照彻这破陋庙堂,使三更天得以看清来人样貌:剑眉压着双亮极的眸子,鼻梁高挺,风沙将面上磋磨成麦色。一张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三更天愣住了。天泉仍在抱怨这个天气“简直太他娘的适合闹鬼”,他已唰地扭过头去——除了原主的那把破烂陌刀还被留在原地,哪还有什么尸体?连带着毛披都一起不翼而飞。


       三更天的呼吸变得急促。他飞快地发问:“我喊你吃饭?”


       “是啊!你小子驴我——你在看什么,后面有东西?”


       言语间天泉已走到他面前,探头探脑地往他身后瞧过了,更加摸不着头脑。他察觉到面前人的异常,一把捧起三更天的脸,几乎忧心忡忡地凑上来:“你怎么了?”


       三更天下意识就松了刀,转而覆上天泉的手。一双宽厚有力的大掌,青筋粗且显,手背被风吹糙了,掌心温温热热的,全是武人握刀磨出来的茧,捧着他的脸时有些硌。三更天吸了吸鼻子,大概还从那手上闻到股浅淡的松油香。


       天泉见他不说话只一个劲发呆,急了,捧着他脸一顿搓:“到底咋啦?告诉我呀!你不还说有事儿要跟我谈吗?”


       是了,这对话发生过。三更天闷闷地想。在那个多事之秋来临之前,他和天泉也这样在庙里见面。可他从不相信时间会倒转、人能死而复生,现在这一切,也许只是他的疯症。思念的业力如此强大,让他陷入癔想。多少三更天门人都因由一份起念动心而难承罪业,最后丢了性命。如今他也差点着了道。


       三更天便笃定这是一场怪梦,或是迷局。他捏住天泉作乱的手,下一瞬寒光乍现,锋利的刀刃已贯穿天泉的小腹,血雾喷涌而出。天泉满脸错愕,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双刀的叶刃轻而韧,削铁如泥,遑论肉身;往生极乐,比千刀万剐来得痛快。


       三更天握着刀,眸子里浓沉得瞧不出感情,甚至十分吝啬多分给那软绵绵的尸体一眼,就大步离开了破庙。梦魇也罢,鬼魂也罢,不管这个天泉有几分像真……三更天不愿深想。他既已经将最能蛊惑人心的部分除去,想必不消片刻,他就能清醒过来。


       然而事情并不时时如愿。三更天下山去,随便找了块石头打坐直到天亮,都没能从这里脱身。三更天在村头的驿站里蹲守数日,观察村民们的生活是否存在破绽。他虽生了一副好皮相,但到底神情阴郁还持着刀,活像一尊杀神,仿佛稍有人惹他不快就会立刻被渡向往生。结果一旬过去一切如常,只是人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驿站掌柜都不敢再找他收住店钱,而村尾的茶馆里已经把他的生平履历添油加醋地编造了个遍,还有胆大的来他面前磕头,求他不要屠村——


       三更天冷冷地听他嚎完,亮了刀,说:“滚。”


       村民屁滚尿流地跑了。夜里,三更天悄然离开。


       这梦实在太真实又太长太久,久到三更天恍惚以为,这本就是现实,除了他的身边不再常伴有一个吵吵嚷嚷的大侠,太阳照常升起落下,不曾偏差分毫。三更天方才渡了人,血溅在面上发着烫,自己身上落下的伤还痛得厉害。他将浸了血的令签放回兜里,才记起来距离他与天泉在庙中偶遇,都已然过了整三月。如今秋意已深,树都枯黄了。


       算算日子,那场惨烈的战事,应该也结束数日了。三更天蹲在河边,掬水洗着手上的血污,看见自己的倒影被打散,又摇晃着重塑。


       不远处忽然起了一阵骚动,许是几个村民在为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争吵。三更天甩着手上的水珠,刚站起来抻了个懒腰要走,便依稀捕捉到了村民对话的碎片。


       “……滹沱河…中渡……泉……可怜……”


       三更天脚步一顿。


       他走近那群吵嚷的村民,越过里三层外三层攒动的人头,看到那里躺着一个人。三更天的脊背陡然攀上一股凉意。


       是天泉。是他。


       可……怎么会是他?


       好事的村民还在喋喋不休地跟众人分享:“水里头冲上来的!人都泡肿了,早死透了,都不知道没了多少天了……”


       三更天推开人群,走到最里面,在一众惊诧声中扒开了天泉的外袍,在那已然僵冷的躯体上寻到一处贯穿的刀伤。创口狭长齐整,却因皮肉痊愈的速度不一样,加上主人本就不太爱惜自己,导致疤痕深深浅浅,几经扭曲,像在腹部睁开了一只邪瞳,正阴森地注视着三更天,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抬起手,指尖沾了水。某种潮湿、阴冷的感觉猛然抓住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喘不过气。恐惧。他想起为天泉收尸时的恐惧。一瞬间他又回到了那个雷雨夜。


       “…刀呢。”三更天哑声,“他的刀呢。”


       村民们被他的行为吓坏了,闻言小心翼翼地答:“被铁匠铺捡了去,不过都一块烂铁了,估计用处不大了吧?”


       三更天转身就走,留下面面相觑的村民们,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剩那个好事的仍在嘀咕:“这衣服料子看着倒是不便宜,可惜都泡坏了,不然能卖个好价钱……”


       话没说完,刀已到了喉间。“再多讲一个字,”三更天说,“就死。”


       村民闭了嘴。三更天去东边的铺子里见到那把豁了口的陌刀,花了十个铜板将它买下,没有合适的缠刀布,他就将自己肩上那条红色的披风扯了下来,潦草裹了这堆废铁,背在身上。天泉的尸体还孤零零地躺在草木黄落的河岸边,人们害怕无端惹了灾祸,更害怕他身上带着疫病,都不敢去为他落草。三更天把他扛起来,毛领吸饱了水变得很沉很沉,拖累了双刀客一向轻盈的步伐。他就这样慢慢地走。从天亮,走到天黑。走回那座破庙。


       三更天费了好一番功夫,在庙旁老树下挖了个土坑,将天泉和他的刀一起安置进去。“死了也不安分。”三更天蹲在坑边,瞧睡在那儿的人,开口道,“死一次还不够么?我明明已经提前了断了你的死苦。”


       他抓起一把土,撒在天泉身上:“那群村民承过你的恩,可惜,没人记得要还你的情。”语气中有几分嘲弄。随后他不再言语,捧着土,将坟头一层层掩好。


       许是天灾人祸接连不断的缘故,近来天气也怪异的紧。天色已晚,三更天刚回到庙里,外头打了个响雷,便稀里哗啦地下起雨。三更天点上灯,盘坐在佛前,经文才诵了个开头,就被一个土匪模样的人闯进屋里打断了。这土匪一身腥臭味儿,身上沾的血都还新鲜,骂骂咧咧地掂着钱袋,想必是劫财劫命的凶恶之徒。他见庙里有人,便歹心贪念并起,竟要挟起三更天来。三更天对付一个土匪总还是轻而易举,转瞬之间这人就重重倒在地上,上了黄泉路。


       然而这屋里甚至都没消停一刻。前脚土匪刚没气,三更天续上了没念完的经,立马就又有人敲响破庙大门。三更天啧了一声,闭目塞听,决定不去理会。来人却显然不这么想。他赶了快半宿的路,好不容易才在这荒山里找到一处能落脚的地方,哪知道一开门就撞见凶案。这人也是个走江湖的,当即从背后拔了兵器,大声质问:“你是何人?这人是你杀的?”


       “不错。我杀的。”三更天爽快地承认了,颇为玩味地说道,“且你不是第一个这样问我的人。怎么,现在的江湖人都这样热心了?——”


       话音未尽,三更天却已意识到了什么。他猛然转过身去:来人握着一把笨重无比的陌刀,淋了雨的毛领耷拉下去。人高马大的,甫一走进来,屋里立刻显得拥挤。


       “啥?老子一向古道热肠。”提及此,这江湖人的嗓门都大了不少,振臂提刀一掠,将刃上挂着的水珠抖落,“回话,你还没说你是什么人。”


       “我……三更天。”三更天的唇有些发抖,“土匪罢了。他该死。”


       江湖人将信将疑地上前来,先用刀架住三更天的身侧,再去检查死者的身份。“确实是土匪。”他放松下来,便起了好奇心,“哎,三更天的,怎么在这儿?荒郊野岭,也——”


       “——也有你们要渡的人?”三更天倏地截住话头,语速飞快,目光死死凝在这人面上,“我是天泉弟子。你也赶路吗?你怎么不生火?不冷吗?我的衣服都淋湿了。”


       来人倒连连称奇:“你咋知道我要说什么?哈哈,有趣!你这个朋友我要交。”说罢天泉已在庙中找来了柴火,解了外袍和毛领,凑在旁边烤火;见三更天还在原地傻坐,不忘邀请他一起过来暖暖身子。


       噼啪作响的火堆映亮了天泉的脸。三更天呼吸一滞,可称慌乱的神色出现在他向来沉静的面上。


       不。不对。为什么?


       刚刚那一连串的意外,从土匪闯入开始,分明就是他与天泉初识那天的重演。也许他想错了,这绝非一场简单的梦魇。难道他真的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一切尚未发生、事情尚可转圜的时候?


       “现在是几年几时了?”


       “丙午年三月十七,昨日是春分呢。”


       三更天的心狂跳起来。



       庙中一遇,他们抱团取暖等到天晴,才结伴下山。刚被春雨浸润过的泥土泞软得厉害,三更天身法轻盈,如蜻蜓点水,兼以轻功上树,走起来倒还容易。反观另一个以力重势刚为要的,便走得歪扭,深一脚浅一脚地,蹭了满裤脚的泥。


       三更天看不下去了,挂在树上瞧他:“你的轻功呢?”


       天泉嘴里骂骂咧咧的,道:“刀太重了,使不起来!”


       三更天叹了口气,似是耐心不佳,掠枝踏叶,往前赶了数尺,听见后头那人着急地大喊“你等等我啊”,才悠悠道:“知道了,等你。”


       他回身,看见天泉在泥地里往前挪;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便仰面冲他笑。


       天泉终于找到些诀窍,没多久就追了上来。“走,下山了我请你去吃酒。”天泉自来熟惯了,乐呵呵地揽住三更天。


       “我戒饮酒。”


       “那去吃点啥?北边镇上的烧鸭,味道一绝。……你肉也戒?”


       “嗯。过午不食。”


       天泉实在忍不住发问:“我听闻你们三更天杀生夺业,连杀欲都不戒,倒还在乎这其他的?”又压低了声音,俯身凑到这苦行僧耳边:“你偷偷吃,没人会知道的。”


       三更天被他蹭得发痒,嘴角翘了翘,依旧摇头:“不了。道不坚的人会被同门渡掉的。”说得好生正经,神色也严肃。天泉不死心,游说了一路,还是选择放弃。到了镇口,天泉眼见无望,还作遗憾状:“若要一辈子守着那些戒律,那也太无趣了。你们这些修行者,心咋都跟石头似的。”


       随后他们二人分道扬镳,说好回头再见。天泉说得不错,苦修确实无趣。三更天当时只是笑。可他从来也不是心性坚韧的修者。他的出身不好,打娘胎里起就是野种,不被期望的出生,自然不会拥有母爱的呵护,吃不饱穿不暖,是这混乱世道里数不清的可怜人家的孩子中,不起眼的某一个。十岁的时候他第一次杀人,为了一块馍。灾年闹饥荒,村里头的小霸王仗着自己年龄大他们几岁,总抢他们这些瘦娃娃的吃食。那天小霸王又在逼迫他们将好的白面馒头交出来,他就让对方和自己去后院里拿,然后掏出一把小交刀,从背后狠狠捅进他的胸口,不忘死死捂住他的口鼻。那人再怎样蛮横有力,到底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腿蹬了几下,就彻底没了气。三更天从未想过自己竟能爆发出这样巨大的能量,他看看地上瘫软的身体,看到他死后愈显狰狞丑恶的面庞,从后墙翻出去,逃跑了。


       晚些的时候起了风,三更天孤零零地沿着田垄走,累了,就靠着一堆草垛坐下。“小子,你杀了人,却不怕?”这时他头顶陡地落下来一句问话,嗓音嘶哑难听,把他吓得不轻。三更天抬头看去,那人蹲在草垛尖尖上,一身怪模样的黑红劲装,让他无端想到了树顶上盘旋的乌鸦。三更天从他身上嗅到一股浓沉的腥锈味儿,看他手里却盘着一串佛珠。


      “你造了杀业,却解了那些个毛头小孩的生苦。可见世间因果,若论渡化,杀也其一。你天生杀神,合该是我三更门徒。”


      他便随了这贸然出现、窥视过他的行径的三更修者,入了三更门。他学着许多同修那般念着“三更断罪,众生极乐”的教义,用一双锋利的刀渡送弱者往生。而那位引他入门的门人,他后来再也没遇见过,听说是自觉难承轮回罪苦,选择了叛逃。苦么?三更天轻轻摩挲着令签上的纹路。他只想到自己再也不会挨饿受冻,他有武学傍身,便再没人能随意欺辱他;虽独堪破不了嗔焰一招,对付绝大多数江湖人却也足够了。长老们口中的七苦对他来说似乎太过遥远,佛经诵了百千回,他依然有些懂,有些不懂。


       终究不是一个合格的三更天。


       “什么合格不合格?”天泉皱皱眉,对三更天的自我剖析不太认同,“吃穿冷暖是个人都在乎。这世道不太平,活着都不容易,要是能一辈子平安顺遂,无病无灾,那多大的喜事啊!你老这样思虑,会生病的。”

  

       三更天神色困惑,犹豫道:“可是……”


       这汤娘子茶食铺开在勾栏瓦肆最热闹的地界,窗正临着大街,外头本就锣鼓喧天,这时又猛地起了一阵欢呼,彻底打断了三更天纷乱的思绪。天泉趁机舀起颗大汤圆,将勺伸到三更天嘴边。白团子莹润软糯,裹着糖水,还隐隐冒着热气,怎么看都诱人的紧。三更天抵抗半晌,还是败下阵来,张嘴将这粒汤圆咬了去。芝麻的甜香立刻盈满了他的口腔,让他的眉毛舒展开来。


       天泉乐呵呵地收回手,道:“全开封的‘圆不落角’,就数这间铺子做的最好吃。我师弟巴巴地馋这一口好久了,奈何被大师姐逮着习武,压根出不了门。本来答应这几日得了空就偷偷带他来尝个鲜,哪知道被你截了胡。”


       “哦,是谁非求着我来不可的?”三更天将长眉高高挑起。


       “是我是我。哈哈…”天泉爽快地笑起来,把剩下半碗汤圆都推到三更天面前,站起身,“你先吃,我去和老板唠两句。”


       三更天敛了眸子,用勺轻轻搅和着甜水和汤圆。他想念这样的时光太久了,这样温热的,蓬勃的,被阳光渡上一层浮金的好日子。这些天他时时在想,如果没有战争,如果他提前劝服了天泉,如果他拖住了天泉,如果他强制带天泉离开以至完全避过那几日……他们本不会落到那般惨烈的结局。


       街上又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尘世的喧闹离他好近。三更天忍不住透过屏风的缝隙,瞧见天泉和汤娘子聊得正热切。天泉忽然心领神会似地侧过脑袋,也朝他看了过来。


       这次会不一样的。三更天想。


       晴朗的春日过完了,就进了绵长的雨季,且与轰轰的雷鸣声、浓沉的乌云一齐迫近的,还有北边契丹日渐躁动的风声。江湖门派再怎样不为庙堂政治所拘,可终究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人人自危起来。三更天偶尔在大街上会瞧见别的天泉弟子,皱着眉,小声交谈着什么;春水阁里还是热闹非凡,江湖子弟进进出出,三更天在梁上听到的却不再是家长里短的闲话,氤氲的水汽里多了愁思和叹息。夜晚他回到在开封南郊暂住的宅子里,雨将下未下的闷滞感让他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眠。


       三更天轻车熟路地推开天泉营寨的某扇窗户,翻进屋里,站在床边俯身去盯那个睡得正香的家伙。天泉不知梦到了什么,砸吧砸吧嘴,翻过身,终于被他这如有实质的目光烫醒了,一睁眼就瞧见个一身黑、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立在床头,正阴恻恻地注视着他,当即惨叫一声弹了起来,反手抄起枕头就要教训这个不速之客。三更天闪身躲过,一把抓住天泉的手腕,压低声音道:“是我!”


       天泉这才看清来人。房门被敲响,有个弟子在外头问:“干哈啊?大半夜嚎啥!”


       “没事!做了个噩梦。”天泉将人打发掉,三更天已寻了张凳子坐下,依旧静静地望着他。天泉搓了搓鼻子,颇为惊魂未定,直觉没什么好事:“怎么这个时间来找我?……几日不见,你是不是又瘦了?”他眼珠一转想到了什么,凑到三更天身上嗅了嗅,没有血腥气,只有淡淡的浣衣香。他隐约知道三更天即使同门也会以命相搏,至少不是受了重伤走投无路来的。天泉悬着的心稍稍落下来些。


       “你是狗啊。”三更天无奈地捏住天泉的耳朵。


       “以防万一嘛。”若光论年岁,天泉比三更天大了六七岁还不止,可他向来是个好脾性的,闻言也不恼,只关切道,“你咋啦?难道你终于认为和我交好影响你修行了,决定把我杀掉?”


       都哪儿跟哪儿?三更天失笑,摇摇头:“我睡不着。”


       近来他怎么也睡不好。闭上眼,他就想起在坊间所听到的那位天泉出身的将军的传闻。他大义系苍生,因求天下太平而叛离门派,在门内的声望只增不减,多少弟子提到他的时候眼里都闪着光,那个人也一样。他翻来覆去,在脑海里盘算了千百种用来劝解天泉的说辞,临到关头,瞧见对方满腔壮志、眼睛发光的模样,他又怎样也说不出口。三更天的目光凝在天泉面上,无端觉得喘不上气。他不由得揪住衣襟,微微弓起背,像一只受了惊的猫,大口喘息着。


       天泉急忙慌地伸手搂住三更天的肩膀,又把他往怀里带,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大概天气太闷了吧。”天泉笨拙地宽慰他,腾出一只手去拍三更天的背,“莫怕,会好的。”


       过了许久,三更天似是缓过来了,挣脱了他的怀抱。天泉还不放心,捧住三更天的脸颊,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他一时懊丧不已,自己总也琢磨不到他的心事,而对方总能一眼将他看透。


       “怎么,以为我掉眼泪了?”三更天饶有兴趣地歪了歪头。


       天泉又被轻易拆穿了心思,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个屁来。三更天先笑了,说,不为难你了,睡觉吧。天泉有点儿迷糊,那你睡哪儿?三更天说,我走了——“轰隆!”窗外一声巨响,攒了十数天的大雨终于瓢泼而至。


       “别走了。”天泉忙拽住三更天的手,“和我挤挤…也能……凑合一晚……”越说越小声,越说越不好意思,动作却坚定得很。


       三更天拗不过天泉,留下了。那天晚上他们挤在窄窄的榻子上相拥而眠,天泉把两臂紧紧箍在三更天腰间,让他的脊背倚着自己的胸膛。凉雨驱散了郁积的暑热,三更天瞪着眼躺了会儿,竟也真觉得犯了倦意,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直到后半夜,天泉越睡越热,隐隐觉得怀里揣了个火炉似的。他睁眼一瞧,三更天不知何时蜷作一团,眉头紧蹙,脸蛋又红又烫,嘴唇煞白,竟是发了温病。


       今夜注定睡不了安稳觉了。天泉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给三更天掖了被子,又跑去找水和毛巾给他擦额头,握着三更天的手,在床边守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堂里的师兄弟们朝他投来耐人寻味的目光,天泉端着热水盆,急道:“看什么看!净知道瞎凑热闹,也不晓得来搭把手!”


       有个师兄招呼他来盛碗热粥,调侃他二十好几的人了,搁外边儿普通人家早都成亲当爹的年纪,居然还会脸红。天泉状似气恼地踢了师兄一脚,心中却泛了阵涟漪。


       三更天一病就是小半月,高热退了又起,喝了好几剂药也不见好,反反复复,拖垮了他的身体。天泉眼睁睁看着本就不算健壮的人愈发清减,恨不得把十全大补汤硬灌到这家伙嘴里去。可惜三更天哪怕是缠绵病榻,嗓子都哑得说不出话来,也坚决不碰荤腥,闻到肉鲜味,就倔强地拧过头去。“咋这犟!”天泉气得牙痒,又拿他没办法。最后这些汤全进了天泉自己的肚中,直喝得他上火,鼻血流个不停。


       所幸日脚一刻不歇地走着,待到闷热潮腻的夏令时过去,三更天便好无虞了。似乎正如天泉所说,这场病不过是一个意外。他照常做着每日的修行,思量着等时机一到,他就敲晕天泉把他带走,那三百个赴汤蹈火的义士里,这次不会有他的存在。


       十一月,耶律德光发动了战争。北面行营都指挥使杜重威率兵迎战,夺回瀛洲后怯战南逃,至滹沱河南岸扎营,与契丹两相对峙。清晨时分,三更天握刀候在驿道上,绑了护送杜重威手信的使者。那纸上洋洋洒洒,尽是投降之意,三更天读罢发出一声嗤笑,将这几页纸喂了火,手起刀落斩了信使。随后他赶了整日的路,披着月色翻进天泉屋里。


       如他所料,天泉正睡得酣甜。三更天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端详片刻,抬掌要劈天泉的后颈,哪知腕上一紧,硬生生止住了这股掌风。竟不知天泉何时醒了,正攥着他的手腕。惯用陌刀的人手劲出奇的大,三更天被他钳握住,手落不下去,也收不回来。


       “你也听到消息了。”天泉望着他。


       三更天抿唇不答,右手用不了,他就又扬起左手;天泉如法炮制要逮他,三更天不给他机会,并二指点了天泉的曲池穴。天泉小臂发麻,不得不暂缓手上的攻势,翻身而起,改用腿去踢三更天的下盘。事起突然,他们就这么赤手空拳地肉搏了一阵,桌椅都被撞得移了位,原本搁在桌面上的笔墨纸砚叮铃咣啷地砸了一地。天泉渐渐因体格和力气占了上风,待手臂缓过劲,便猛地将三更天撂倒,不忘伸手垫了一下他的脑袋。三更天不再反抗,舟车劳顿让他觉得累得厉害;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屋子里头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放开我。”三更天的声音很轻。


       天泉忙从他身上挪开。三更天朝旁侧扭头,眼神飘到窗外,半晌才说:“杜重威想降。”


       天泉俯身看着三更天:“不错,他就是个孬种。不过幸好还有王清将军。”


       “如果王清将军有难?”


       “那还得了!肯定赶紧抄家伙去帮他啊!”


       “……可是江湖门派本就不应与官家勾连太紧。”三更天转过脑袋,打量着天泉,“兵戈无眼。你会伤的很重。”


       天泉蹲在边上,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头,说:“我还没去呢,咋就咒我?”他顿了顿,又认真解释道,“王清将军以前是咱们天泉的把头,大家敬他爱他,即使他选择入仕为将,我们还认他是天泉人。天泉最重‘义’字,同门情义、苍生大义,大难临头,没有人会不管不顾的。杜重威贪生怕死,王清将军不怕,我也不怕,难道你怕么?”


       三更天心里涌上一阵极酸涩、极闷胀的陌生情感。他不怕,可是他有私心。今夜算是不成了,他得做别的打算。三更天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向窗口。外头的月光又冷又亮,三更天远远望过去,一阵晕眩感袭击了他,令他无法再控制身体四肢,他勉力扶了一下窗,听见天泉喊他的名字,随后便彻底失去意识。


       等他再次醒来时正身处一家医馆之中。被褥上浸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几名青溪大夫正忙,低声交谈着什么。三更天听不清也看不清,只觉得头痛得要炸了,眼皮似有千斤重,胸闷气短,嗓子也干渴至极。他撑着榻子试图坐起来,却只是徒劳。一名大夫见他醒了,走过来搀他,让他倚住枕头,又给他喂了些温水。


       三更天不晓得自己已昏迷了多久,嗫嚅着唇,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十二月二日,正是大雪了。”


       三更天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青溪不多扰他,放下门帘便离开了。三更天斜斜地靠在软枕上,伸出手,见那手上筋络凸起,手臂消瘦如柴。他转而摸摸索索地蹭着褥子,半跪半爬地挪到窗边,推开了紧闭的窗。他已饱受病痛折磨,做这些简单动作几乎耗尽他所有精力,可他还是强撑着慢慢翻过窗;没抓稳摔在檐下的草坪上,也丝毫不觉得痛似地,向医馆外面爬去。这会儿外面正下着大雨,这副羸弱身躯如若离开室内,凛冽的北风能轻易要了他的命。然而他就像感知不到一样,或是根本不在乎了,甚至咬牙站了起来,朝北方拼命地跑去。他跑呀、跑呀,跑到胸腔像要裂开,跑到脚下虚软,结结实实地跌在泥地上,再也没了力气。



       ……


       “……把钱给老子!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恍惚间三更天听到有人在朝他敲诈勒索。多荒唐呢,他病得快死了,居然还有人来劫他的财。三更天睁开眼,入目却是一片砖石地面,缝隙里因疏于打理而生着草茎;古佛隐在黑暗里,残破的红木供台上,孤零零燃着灯。那个土匪臭味萦身,衣摆上沾着新鲜血迹,腰间挂着几个钱袋,看着凶神恶煞极了。三更天思绪尚未定,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拔刀斩下匪首。外头雨声未绝,朱门复启,来人脚步稳而沉,质问间已拔出身后缠缚的陌刀。


       三更天竭力将自己从先前那个吊诡的病梦中拔出,心神俱颤,紧攥着手里的双刀,呵出一口热气。


       他回到了一切之始。又一次。


       三更天从前并不信什么轮回、因果之说。他没有信仰。即使他进了奉佛皈依的三更天,他也觉得若真有神明,善佛慈悲,便不会忍见这世间诸多的不公允。一个可怜的男人去城里做些杂工,老实、本分,想着力气大就能多搬几袋沙,却被富人家的少爷抛着玩的砖块砸中,七窍流血,他便该死吗?那少爷因有家财权势,便无罪吗?杂工家中的孤儿寡妇,因此过不得安生日子,被土匪掠去财物,成了流民,最后惨死郊野,他们便该死吗?那土匪烧杀抢掠是可恨,可知他落草前也是个庄稼汉,铁骑狼烟,一把火将他家毁个干净,为求活路入了绿林,他便不可怜吗?……这其中芸芸众生,总是有数不尽的可怜人、道不尽的苦衷,桩桩件件冤冤相报,报应不完的。


       如今他却也深陷这诡谲的轮回往复,身不由己,为一个渺茫的希望徒劳奔命。起初,他当真以为自己承蒙了神佛悲悯,得以改写结局;且失败后他总还有无穷无尽重来一次的机会,他因自己成为那个“命定之人”很是欣喜若狂了一阵子。如果能、我若能……他怀揣着这般的心思,迎上天泉探询的目光。


       庙中又遇,后头的事就都如顺水推舟般行进着。三更天想到上一回意外所遭的病,这回便格外小心,甚至主动去寻了大夫为他开调养的药方,还被青溪的门徒们颇为惊诧地看了好几眼。药草下进小鼎里,熬成黑乎乎的苦汤,喝得三更天脸都要皱成一团。天泉收了伞钻进他的宅子里,一进来就被各种草药混合的香味熏了个跟头。


       “咋熬上中药了。”天泉朝他举了举手里的油纸袋,“不过天气转凉了,你那小身板是该补补。我见那家店出了些新样式,就都买了来,你吃了药,正好来尝尝甜的。”


       三更天却不急着吃,拈起一块荷花酥又放下,看着天泉的神色异常严肃:“我要和你说件事。”接着他不等天泉接话茬,就自顾自讲起往后会发生的事情。他言辞恳切,求天泉答应他不要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天泉正挖着松油护养自己的宝贝陌刀,听得云里雾里,只当他总是忧虑太多,宽慰一番,没有说“好”还是“不好”。


       入了秋后三更天变得更加急切,他几乎绞尽脑汁,想了无数种话术来劝说天泉。天泉极有耐心,一一听了去,用一种近乎宠溺的年长者的目光望着三更天,间或点着头赞同他的观点,但总是没有松口。三更天讲累了,瞧见天泉的目光,愣了愣,相当颓丧地低下头。


       “你觉得我很幼稚。是不是?”


       “怎么会?”


       “那你答应我不去赴死。”


       这话说出来就真的像小孩子赌气了,三更天面上有些臊,眼神发虚地瞟到旁侧,长睫颤了颤,又转回目光来盯着天泉,坚定地,“答应我。”


       天泉不禁哑然失笑,依然很郑重地说:“生死的承诺太沉重了。换成我的师兄来,他也不敢轻易许这样的诺言。”


       有他师兄什么事?三更天皱眉,他尝到一股莫名的滋味,这滋味正在他的身躯中蔓延。某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在他胸腔中鼓噪:“就要你的。”他向前倾去,失控地抓住天泉的衣领,身体被那阵鼓噪震得微微发抖,几乎是哀求地:“求你了。求你答应我。答应我好不好?”


       天泉沉默了。他收敛了笑意,垂眼看着地面,似乎在思考。良久,他迟疑着开口:“我……得想想。”他握住三更天的手引他放开自己的领子,又用力地捏了捏他的肩膀,就仓皇离开,当了一回逃兵。


       三更天孤零零地伫在原地,没有去追,也没去看天泉的背影。转眼又冬,他还是什么也没留住。


       但是没关系,他还可以重来。那座老庙、那场雨、那个他救不回来的人,就在那里,永远在那里。不错,和他想得别无二致……三更天一次次斩下那个土匪的头颅,从容地等待天泉的到来。他本在心里默默数着,他病而力不能及一次,武力敲晕不成一次,下药迷倒未遂一次……再换种法子,快想想,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这个执着的蠢货——天泉义士的残躯与暴雨总是等在既定的尽头,成为悬在三更天头顶挥不散的阴霾。三更天几乎要发疯了。重来、重来,重来。多少次了?三更天钝钝地盯着手里的刀。不记得了。


       困惑在他心中盘亘生长。那些天泉弟子个个都将仗义行侠的刻进骨子里,浑然天生的大英雄情结;家国大义,怎么就能在他们眼中有如此重的分量,重到生死都被浓缩成极小极小的一粟。大家都从母亲的肚子里呱呱落地,一副骨、一张皮,怎么他们天泉身体里淌的血就格外沸腾些。乱世凶年,五脏庙都填不实的年头,饿殍枕藉、童骸堆集,百姓鬻子纳赋,茹人肉、饮人血也是常态,生而孑身,怎么天泉就能看得这样旷达,凭着颗赤胆,便浑不惧百孔千疮。


       有时夜深梦回,他会想起那个被他杀掉的少年人。他想起来少年的母亲,一个温良了一辈子的妇人,不太懂怎么管教孩子,却偶尔也会在他经过院前时,柔声唤他的名字,悄悄递过来一张热乎的烙饼,叮嘱他藏起来吃,别叫那孩子看到。他不由得去想那妇人发现自己儿子横死时的情状,是嚎啕大哭吗,还是昏死过去?他的儿子实际并没有犯下什么滔天罪恶,怎么就落得个“死”字?三更天接悬赏时,曾去附近远远看望过一眼。妇人形容憔悴,一身缟素,掩面垂着泪,或怔怔地望着灵牌。三更天不忍再看下去。那段时日他的梦中时时出现这名妇人,笑靥和哭容交替,问他为什么、凭什么,他怎样也摆不脱。后来他杀的人越来越多,身上的罪孽越来越重,那位妇人就从他的梦里消失了。也许是他麻木了,也许是要找他讨说法的人太多,妇人早已被淹没在其中。


       三更天深知自己的门派在江湖上声名狼藉,和天泉不一样,他们是常人口中的邪魔外道。因而他和天泉并肩前行时,和天泉四目相对时,和天泉十指扣握时,他都无法控制地感到胆颤。天泉知晓他所践行的杀生道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总是热忱而明亮,可他夜里动身,惹了满身腥血回来时,天泉的眉间也会蓄起一层浅淡的阴霾。


       “是我的修行罢了。”三更天实话实说,血淋淋的令签像罪证一般,被他攥在手里。


       天泉深深地瞧他一眼,没多问什么,铺平被褥,喊他过来歇息。三更天脱掉溅血的外袍,把手浸在水里洗了数遍,仍觉得自己身上难闻得紧,捎带着都脏污了屋里的空气。他最终没躺下去,合衣在门外坐了一整晚。


       他见过天泉口中的那个师弟,在另一次“轮回”里。那师弟简直还是个娃娃,个头都没陌刀高,梳着个冲天辫,马步扎得歪歪扭扭,拿不动精铁制的陌刀,就暂且用木刀代替。小孩儿最是好动耐不住寂寞的,练功没半个时辰就开始偷懒,天泉坐在一旁的板凳上,拿着木棍子戳师弟的腰窝,把人挠得东倒西歪、一屁股坐地上,耍赖不起来了,吵吵嚷嚷地要听大侠故事。天泉故作高深地一笑,说大侠都有侠骨,你知道侠骨是啥不?小孩儿睁大眼睛,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天泉便道,所谓侠骨,便是大侠行走江湖时,不可缺少的一把宝剑。小孩兴奋地“噢”了声,宝剑?那侠骨也是铁铸的咯?


       天泉被这可爱的想法逗乐了,笑了一阵才说,不对,侠骨不是铁铸的,而是拿滚烫的血淬出来的。


       三更天站在檐下的阴影里,听了这番话,本要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天泉偏偏这时注意到他了。他三言两语打发了师弟,走过来,熟稔道:“你回了,今天还顺利吗?”又笑道:“看你最近用刀利索了不少,武艺肯定更长进了。我那个师弟要有你这么勤奋就好了……”


       三更天想点头,可顷刻间他意识到,自己刀法增进的缘由,不过是在一次次重新来过里、机械地重复杀人的动作。他身上的罪业成倍累积,相同的嚎哭他听过太多,而逐渐无动于衷且麻朽的大脑正将他变成谁?他倏地感到惧怕和陌生。他襟中卧着一只令签,深沉的色泽曾是三更修者的无冠之冕,此刻正灼烫得他胸口发疼。三更天瞧着天泉的脸,风霜在他的面颊上操刀,留下不可磨灭的粗糙印记,可他的眸子总是热切,总是有使不完的少年意气。门中小辈们看着他的目光也总是仰慕的。天然的大侠榜样…大侠。那我呢?我的来处,我的去处?三更天抬眼,在那双明亮的眼睛看到自己的倒影。束手束脚的。一小簇燃烧的业火。


       天泉还在说着什么,今日天气,操练几何,堂里的伙食……诸如此类,语气盎然,总不嫌烦似地。三更天胸气不顺,腹中更是一阵翻涌。他现在一点也不好。他觉得反胃,觉得……憎恶。可他没有憎恶天泉的理由。他猛地推开天泉,跑到屋外,拼命抠着自己的嗓子眼,胃里酸水一阵倒腾,弯下身吐了。


       依稀能听到天泉在唤他名字,想来他正到处寻找自己。但三更天已无法面对天泉。这一次他甚至没勇气等到结局尘埃落定的时刻。也许他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什么,越想抓住,越求而不得;越想接近,越被火灼燃。佛说“因缘果报”,他现在不得不信了。他被这看不到头的循环折磨够了。破庙还是阴森森的,日光洒进来也照不全古佛的上半身,那佛首因此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上头刻着的究竟是慈悲心,还是修罗面。“这便是你降下的惩罚?”三更天低喃着。


       他将腰间的刀抽了出来:用红布缠了几道的柄,雪亮轻薄的刃,屈指一弹,刀身如蝉翼震颤。他的罪孽并聚,泥犁丛生,皆牢牢系在这对长短刀上,如今也该由它们消解。解脱。三更天定定地想。解脱。这个声音在他脑中盘旋不去,使他不受控制地举起刀。血雾飘飞,他沾满“功德”的红袈裟上,终于洇透了他的因果。



       他们相遇在一个春雨夜。


       外头已响过几声轰鸣,雨更急了。三更天从怀中摸出精油与帕子,就着一点烛光擦刀。近年来他居无定所,这山头上的破庙人迹罕至,鬼也不兴闹腾的地方,被他征做了歇脚地。只是不曾料到今夜有人造访。先来了个土匪,杀之,死了也就死了。紧跟着又进来个天泉,名门正派的弟子,他便不好动手了。


       这天泉一见凶案,嘴里喊着什么正义什么锄奸逆地就冲了上来,要把三更天缉去官府。三更天自然不依,两人乒乒乓乓地过了四五招,把事由讲通了,才消停坐下来。他们本可以相安无事地度过这一夜,天放晴后各自行路,擦肩而过,往后再不会见。可天泉偏不。这人的精力实在旺盛,拉着他问东问西,让三更天忍不住怀疑他这十多年闯荡江湖是不是都闯到肚子里去了。好不容易熬到后半夜天泉睡着了,三更天给火堆盖灭些,刚默诵起未修完的佛经,肩膀上就突然一沉。三更天侧首一瞧,天泉栽在他肩上,呼呼睡得正香。


       三更天搡了搡天泉的脑袋,后者丝毫不受影响。他只得叹口气,随天泉去了。


       次日雨停,他二人便一道往山下去。仲春时节,空气中盈着泥土草茎的清香与雨后的咸湿,林子里莺啼婉转,正适合踏青的好日子。天泉乐得有人和他同行,哪怕对方不爱主动搭他的话,他也能单方面讲上几个时辰。三更天一开始嫌烦,运着轻功要走,冷酷地想着就让这个笨重的家伙和泥地聊个够去吧!哪知他前脚刚飞出去,天泉后脚就追了上来,一把拽住他的手臂,笑盈盈地让他跌了个跟头。三更天大怒,你不是说太沉了用不使不出轻功么!天泉咧开嘴哈哈一笑,往后一指,那极重的陌刀被主人插在原地,不背着自然不沉了。见三更天气恼地皱着眉,天泉赶紧说,今天阳光这么好,别光急着赶路嘛;你也别苦着脸了,下山了我请你喝酒。三更天闻言把眉头皱的更紧了,但到底放缓步伐,这一路就走得慢了点。


       到了山脚,再往前走了十多里,便逐渐有了人烟。三更天远远瞧见几个同样穿着毛绒披肩的人站在村口,正要借机道别,天泉已将他一拐,引他一起上前去。三更天左右推脱不得,无奈随这群天泉弟子去了镇里的脚店。酒肉摆了一桌,三更天只草草夹了点素菜,就撂下筷子,望着窗外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天泉那些师兄师姐早都被路过的狂澜弟子拉去拼酒了,他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碗汤圆,热腾腾的,四枚白胖圆子挤在碗里,飘着香气。“菜不合你胃口吧,”天泉有些歉疚地挠了挠头,笑道,“我瞅着他家汤圆做得还成,你尝尝啊。”


       三更天看了看汤圆,并不动勺:“你不去和他们拼酒?”


       “我?哈哈,我酒量不行的,就不去现眼了。”天泉挨在三更天身边坐下,饶有兴趣地打量眼前这人,饱含热度的目光把三更天看得浑身发毛。


       天气确实越来越暖了。三更天觉得有点热,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你老盯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我娘说,和人说话要直视对方才有诚意,要让人感受到自己的温度。”天泉语气爽朗,把那碗又往三更天面前放近了些,“别不好意思了,我请客。”


       三更天最终以“过午不食”为由回绝了天泉的好意。天泉以为是三更天嘴刁,边囫囵咽着团儿,边发誓定要让他尝尝开封汤娘子捏的汤圆。三更天当时只道是客套话,不置可否。半个月后他真去了开封,正站在城墙下琢磨张贴在榜上的悬赏告示,身后有人轻快地唤了他的名字,他扭过头去,便见到了天泉。天泉卸下了标志性的貂毛领,只简单穿着身蓝袍子,背光站着,见他回头了,就兴高采烈地朝他挥了挥手,三两步上前来搭住他的肩膀。“好巧!”天泉的眉眼里都浸满喜悦。


       之后的好长一段时日里,三更天被天泉领着四处游逛,几乎忘了自己的修行,门规更是扔到不知道哪个角落去了,戒律倒还勉强守着。天泉带他排了长长的队伍,吃汤娘子家的“圆不落角”,很甜,大概是三更天活了快廿十岁,所吃过的最甜的东西。天泉领他去焰湖边上看火树银花,起兴了也自己买了几支炮仗,没控制好角度,结果差点燎了三更天的衣服。天泉神秘兮兮地把三更天叫出来,说有礼物送他,接着掏出来一只歪歪扭扭的玄黑狸奴花灯,还说长得正正像他,气得三更天狠狠地踹了天泉一脚。天泉说太一宫的功德箱许愿很灵验咱们去试试,三更天到了宫门却不进去,只是冷笑,天泉才猛地想起人家奉佛,而太一宫是道教的法场。


       “错了错了。”天泉逃也似地拽着这尊冷脸杀神离开了,“我给你赔罪。”


       三更天早已不气了,他觉得天泉一逗就有回应,像那种好脾气的大型犬,有意思得紧。天泉为表诚意,起了个大早,同三更天一道去大相国寺,于是他第一次看见三更天礼佛参拜的模样。三更天敬了香,舒眉垂眸,肃立合掌静思片刻,弯腰屈膝跪拜,再起身合掌,如此三巡礼毕,才走出宝殿。天泉在外头树荫下等他,约莫是等得无聊了,手中捻着片叶子玩。


       “大佛和你说了什么悄悄话?这样久。”天泉打趣道。


       “没什么。”三更天也笑,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嗯——硬要说的话,佛陀让我不要和傻大个打交道了,有亏修行。”


       天泉反应过来,嘿嘿笑着搓了搓鼻尖,不知在傻乐什么。快进暑夏了,大相国寺里树影葱茏,叶子被风拂动,鸟啼虫鸣清脆,隐约能听见殿里头僧人们的诵经声与撞钟声。他们去燃灯塔奉了佛灯,又在寺里转了几圈,慢慢地走,低声叙着话。天泉更高些,稍垂下头,目光落在那小修者纤长的睫上。三更天偶尔想起来抬眼,便总是能对上那双笑眸。


       日脚移近中天,他们索性在香积堂里用了斋饭。要离开时三更天被一串脆响吸引了注意,抬头瞧去,原来是这斋堂的檐牙下,不知何时被人系了四只铜铎。路过的僧人见他感兴趣,便解释道:“阿弥陀佛。近来不太平,寺里特意悬挂祈福之铃,供前来进香的施主击打,为所思之人求得福祉。”


       三更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天泉已从袖中拈出一枚铜钱,手腕一甩,掷币击铃。铃芯摇晃,玉声泠泠间,天泉虔诚地合掌,似有所求。三更天却愣住了,他忘了动作,只是望着身旁的人,看他的身影被阳光勾勒出一圈灿金的轮廓。他突然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与铃声交融、漾开,汇成一股热流,从他胸膺里淌过,搅动底下死沉的泥沙,和深埋着的鼓噪。他怔怔良久,直到风歇铃止,天泉垂下来的手轻轻碰到他的手背,他才蓦地回过神来,匆匆撇开视线。


       他和天泉谁也没有多问。那几串铃铛没过两个月就消失不见,据说是被小贼夜里偷了去。可那阵鼓噪被他深深嵌在心里,且在无数的轮回、无数次的击铃祈福里,逐渐拂去蒙尘,愈发清晰通透。三更天大约终于意识到总有人贪生怕死,也总有人向死而生。他永远无法阻止他们秉义赴死,就像俗尘浊流,永远无法侵染赤子碧血分毫。


       他推开半掩的窗扉跃进屋内,像一只轻巧的猫。天泉却醒着,披着衣坐在床沿,看起来已经等候他多时。三更天并不意外,右手攥拳就往天泉面上挥;天泉娴熟地卸了这招,顺势架住他的右臂往自己身侧猛拽,另手拦腰抱摔,把三更天猛地翻倒在榻上。三更天被磕得脑袋发懵,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天泉已俯身压了上来,他便抬腿屈膝,剪住天泉的腿借力坐起,使尽力气朝对方扑过去,两人转瞬间又一齐摔到地上,撞出一声闷响。三更天占了上风,骑在天泉身上,扬起拳头揍向他的肩膀;天泉肩膀登时发麻,他却不还手,任由三更天揍自己,两掌虚虚扶住三更天的腰,防止他跌下去。横竖他皮糙肉厚不怕痛,天泉想,若这样能让他舒坦,他再挨多少下都值。


       可他耐心地等了许久,那拳头只是堪堪悬在半空,最终也没落到他身上。三更天低着头,细心打理过的头发因打斗变得凌乱,耷拉在他额前。天泉抬手拨开那绺垂发,看到那双被长睫掩住的眸子里蓄着一层泪光。


       “…不要走。”三更天哑声。


       天泉默然无言。他以宽厚的、覆茧的掌抚蹭三更天的脸颊,引着他倾身,几乎抵鼻厮磨。嘴唇相碰,他们交换了一个吻。


       三更天揪着天泉衣领的手攥得发白,他伏在天泉身上,将脑袋拱进肩窝里,呼吸听起来也像呜咽。天泉紧拥住三更天,掌心熨着那副削瘦见骨的背。别怕。他说。别怕。


       更筹数尽,往后便是凉雨寒雪。中渡桥败,耶律德光乘势南下,所至州镇皆望风而降,一国之亡不过数顷。老百姓兵荒马乱了一阵,可日子还得捱着过下去。乡学的夫子仍教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古句,次年春归燕北飞,田垄里照旧播撒麦种,而秋来又是一场丰登。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如是过了十数年,只是天泉再也没有回来,渡桥上余的悲号也早被滹沱河涨落的浪涌席卷,再听不真切。曾经热闹的天泉营寨如今人去楼空,唯剩萧索,疏于打理的木质陈设生了潮,彻底朽坏,或挣扎着冒出星点的绿意。堂前空地疏疏落落地摆着几条板凳,维持着往昔的模样,可惜再也等不到坐在上边嬉笑怒骂,拿着根木棍指点小辈武学的人。


       三更天的指尖拂过凳上的积尘,极怅然地坐下。时过境迁,人非,物也不是了。他不晓得这一次为什么没有随着天泉的离开而戛然而止,但也无所谓了。他想他会咀嚼着与天泉度过的那短暂的八九个月直到死亡,将那份震颤、那份鼓噪颠来倒去地品尝,如舌尖轻轻抵着牙列,舔舐每一寸罅隙,直到病痛、或是衰老,将他领向终极。而到死他也只会是一个籍籍无名的见道修。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能找到这里的人不多,是其他偶然路过的勤谨的三更修者也说不定。三更天佝偻着背,询道:“是来渡我的么?”


       “不。”来人声音清朗,大步上前来,停脚在三更天两尺外,“我受人所托,是来送东西的。”


       “给我?”


       “给你。”


       一封信被递到三更天面前。那封信看起来年岁已长,封皮的边角都磨毛躁了,上头的墨迹被水渍晕开,看不清究竟是要写给谁;里面的纸页微微泛黄,保存的却还算得当,字迹隽逸,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见字如晤。帐里的灯油快烧完了,便趁这会儿闲给你写几行字。你近来还好吗?你瞧见这封信时,王清将军应已率我等夺桥北渡,正在滹沱河北布阵。契丹狗吠得难听,因而形势并不大好。但我军虽寡,三军同仇,将士同胞们磨刀时溅起的火星,倒比营中篝火还要亮上几分,当然,你的眸子最……(此处有一团涂抹)上一句是师姐教我说的,她就爱作弄我,莫怪莫怪。

       此刻我与众师兄弟姐妹戮力共伐,但你尽可宽心,大家伙都是闯了十几年江湖的人,最知道怎么从阎王手里挣命。此役一定,今岁必归。还没带你在开封庆过新年呢,那花灯盛会可热闹了,市集上尽卖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上回你嫌丑的花灯,这次我给你挑个顶漂亮的。还有你那身袍子,早该换了,别以为我不晓得布上头揩得全是血迹,到时候去裁缝铺给你做身新的。

       我还有许多的话想同你讲。走之前没来得及,我嘴巴有时笨的很,不会安慰人,待我回来一一说与你听。(字迹越发潦草)再去大相国寺奉盏灯吧?那日击铃祈福,是为你求的。今年冬天格外冷些,你千万保重。营外响鼓了,纸短情长,且将未尽之语托与滹沱河上南去的浮冰——好像有点肉麻了,总之,莫怕。”


       信越到后头字越乱,想来是情急之下,反而有说不完的话往外涌。末尾匆匆划着天泉的名字,还有毫笔不小心摁在上面的印记。三更天读罢信,手已难抑颤抖。他将脸深埋进掌心,贴着那张薄纸,从笺页残存的一缕松油香里寻到迟来的慰藉。


       身后那人又开了口:“他还有最后一句话要我带给你。”


       “他说,‘我若失约,万勿哀恸怅惘;他年晴月,便是我来作陪。’”


       三更天苦笑了一阵,才闷声道:“你不是个合格的信使。”


       他侧过头去,透过这人的舒展的眉眼,瞧见那个小师弟的影子。十四年了,他早已抽条长开,承过师兄的衣钵,当了顶天立地的大侠,不再是当年那个连刀都拿不动的毛头小子。此刻他站在那里,不笑,也不语,令三更天晃了神。


       他将信折好,珍重地放入怀中,随后站起身,说:“走吧。再送我最后一道。”


       他们回到了那座荒山。十四载春秋,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草木荣枯,湍溪改道,山却依旧巍然不移。三更天循着记忆往上慢慢爬去,师弟起初也跟着他走了一段,可很快三更天就发现那孩子的身体在变得浅淡、虚化。他伸出手去,怔忡地瞧着自己的手穿过了对方的身体,只握住一抔浮光,恰有风过,便飘散了。


       三更天抿唇,抬手抚住胸口,那封信与他心口紧密相依,煨得发烫。他不再迟疑,踩着泥泞向前走去。这段路比记忆中任何时候都漫长,他默念着步子,眼睁睁瞧着身边的植株本是抽枝发芽的模样,待他往前走了数十里,却已化作枯叶。他分明记着来时是个温暖的春日,可转瞬便满目素银,大雪满山。身旁的景致换了又换,竟是循着四时之序,百步一更,在他身上留下时间流逝的刻痕。三更天的呼吸愈发急促,气流经过喉隘时撕扯出嘶哑难听的嗬嗬声,腿脚如灌铅般沉重,背怎样也直挺不起来了,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叫嚣着喊累。他不得不倚树坐下,去摸怀中的信。信纸却已经受不起岁月磋磨,陈旧的纸张失去了韧性,在他展开时不堪重负地碎成几片。三更天看见自己蜷曲的指,粗糙、萎缩,满布皱纹。一双苍老的手。


       他费力拾起一片残页。上面依稀写道:卿卿吾爱……三更天又开始颤抖。他痛苦地喘着气,撑着树站了起来,继续这场他一个人的皈依。老庙似更加破落,庙顶歪斜,半边墙垣早就塌陷,架构倒依旧坚挺。朱红大门虚掩着,亘古的风从窄缝里钻出来,扑在造访者面上。金身宝相庄严,半身隐于黑暗,无喜无悲。祂已在此垂望千年,也许将继续垂望下去,也许明天就化为齑粉。


       三更天盘腿禅定,听见滹沱河上冰层开裂的脆响。老者行至风烛残年之末,枯槁、腐朽,裹着尘垢。而他的神魂从这躯壳里剥离,轻盈地浮起,化为一声叹息。



       破败的庙门被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这是第几回、或该说七苦之几了?外面雨应该下得正急,盖过了靴底叩在砖地的闷响;那来人不巧撞见了凶案,又惊又骇,然后质问他,拿刀与他对峙……三更天慢慢站起身来,闭上眼,等候发落似地,或引颈就戮似地。可他等了许久却都不见动静。他于是转过头去。


       庙门大开着,外头空无一人,也没有下雨。深秋的天高而旷远,惨淡的月光照进来,令三更天眯了眯眼睛。竟是一个难得的晴夜。

       

       他又看向地上那具尸体,一具天泉义士的尸体,死状难看,浑身浮肿,还极为不甘地瞪大双眼,似乎不曾意识到自己就这样死去。一把生锈豁口的陌刀,静静陪在他的身旁。一切都已经结束。又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一向稳当的杀人手终于发了颤,双刀摔在地上碎成几截。这红衣修罗颓然跪了下来,哆嗦着手抚上天泉的面颊,想帮他拭去脸上的尘灰,揉开眉间深刻的折痕、死要瞑目。三更天做完这些,便觉得整件事乃至世道都荒谬得令他发笑,扯了扯嘴角,又难以抑制地啜泣起来。好累,他想。生者,轮回纠扰,诸苦皆至。这份起念动心到底还是将他牢牢困住,让这个小小的见道修深陷红尘、心似火煎,从未有一刻感到轻快超脱。


       “你痛快么?”三更天哽咽着,去捧天泉的脸,泪水不要钱似地往下淌,模糊了他的视线,“看我这样狼狈,你便痛快了?…”


       三更天转而抬眼,望向庙里那尊破落的佛像。他的修行早在和天泉的相处中丢个精光,以至今日才堪堪了悟何谓七苦,何谓贪嗔痴;古佛却依然肃静地垂着眼,对这并不虔诚的信徒的诘问答以沉默的悲悯。他兀地想起大相国寺里,他与天泉奉灯时,那个燃灯僧同他讲过的谶言。“心无杂念,灯彻长明……”三更天神色微动,“观照内外,澄明我心……”

       

       “澄明我心。”


       月光又往里移了一寸。三更天跌跌撞撞地扑向案台,颤抖着点亮了一盏佛灯。而后他捧灯席地而坐,烛油在他手上烫出泡,火舌燎着了他的袖子,乃至业火熊熊地要将他消融,他也不为所动,只是低低地念着:


       “阿比加当嘎。”


       为他这第一次也最后一次的悟后起修。


       听闻解脱。



       一个少年模样的人下了马,走进村头的茶馆里。


       茶馆里热闹非凡。人们聚在一起,喝茶吃瓜,不厌其烦地聊着街坊邻里的琐碎事,谁家的鹅生了蛋、又被谁家的狗招惹,以致于蛋打狗瘸……偶尔有人带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来,引得全屋人屏息凝神地去听,这时间便格外好消磨些。


       比如今日。游侠刚迈进屋里,就见一人衣衫褴褛、须白牙黄,疯老头似的,正绘声绘色地讲一间破庙。


       “庙哇,本就在我老家清河的一座荒山上,哪有什么人会去供奉里头的菩萨?何况后来上头那些人搞什么?灭佛……多的我可不敢乱打听——”


       “说正经的!他奶奶的破庙多了去了,你这间有什么稀奇?”


       “哎,后生就是心急!十多年前的旧事,自然要慢慢说道。这破庙有一天无缘无故地,忽然就走了水。烧得半边天都通红的,十几里外都看得清清楚楚,可吓人了。第二日有个樵夫跑去山上探个究竟,可您猜怎么着?除了那座庙塌成废墟,周围花草都完好无损!


       “那人走近废墟去瞧,只有一把锈蚀的破陌刀,废铁一块,没啥用。还有一尊小菩萨像,盘坐护灯的姿势,眉间一点红砂,倒值点钱的样子。人起了贪念,便将菩萨背回家去,准备改日卖了换钱。


       “这以后,樵夫夜里便总听到有人在房中念经,又找不着源头。回去才一周,夜里外面吵吵嚷嚷的,樵夫一睁眼,就看见放着菩萨像的那屋透着红光…是着火了!


       “樵夫急忙喊乡亲救火,水往里浇的时候,他透过窗,分明看到火里头站着两个人,左边的一席蓝袍,右边那个一身红衣,面对面站着,却不晓得在交谈着什么……


       “火好歹灭了。樵夫不敢再耽搁,睁着眼等到天亮,就恭恭敬敬地给那菩萨像搬了回去,和那堆废铁一道埋了,这日子才安宁下来。”

       

       周围哗然。陈年旧事已无可考证,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就此又起了一通争执。年轻的游侠并不参与,只是将这些全听了去,喝罢茶,便起身离开。外面日头正好。他快意地驱着马,往远方去了。



FIN.

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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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盛夏的逃避行,在听pocker face(保志○一朗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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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推我对不起你们

  (磕头磕头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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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夏日回魂、清凉解暑的小众特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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