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暴风周宇】幸福恒等式05
*现代架空,双向救赎,大概算个美食文,“慢慢喜欢你”
*万人出没,除了小暴之外全员cb
*AO3的更新进度会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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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依旧有5611出场(6只有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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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彰住得不算近,需要坐几站地铁才能到。四人不幸赶上了晚高峰,地铁车厢像个巨大的沙丁鱼罐头,发酵的汗味和若隐若现的尿骚味混在一起,被人的体温一烘,臭得让人绝望。他们上车时还有几个空座,但看着包浆的布面座椅,四个人彼此之间达成了无声的默契,不约而同选择了站着。
“AK你为什么要买这么多呐,我们四个今天绝对吃不完。”高卿尘把购物袋放在脚面上放松胳膊,幽怨地向刘彰抱怨。...
*现代架空,双向救赎,大概算个美食文,“慢慢喜欢你”
*万人出没,除了小暴之外全员cb
*AO3的更新进度会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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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依旧有5611出场(6只有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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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彰住得不算近,需要坐几站地铁才能到。四人不幸赶上了晚高峰,地铁车厢像个巨大的沙丁鱼罐头,发酵的汗味和若隐若现的尿骚味混在一起,被人的体温一烘,臭得让人绝望。他们上车时还有几个空座,但看着包浆的布面座椅,四个人彼此之间达成了无声的默契,不约而同选择了站着。
“AK你为什么要买这么多呐,我们四个今天绝对吃不完。”高卿尘把购物袋放在脚面上放松胳膊,幽怨地向刘彰抱怨。
“我给我自己囤点啊,反正今天有你们帮我拿东西,不买白不买。”刘彰坦然,“这可不算白嫖,我不是还要请你们吃饭吗。”
刘宇帮小九提着购物袋把手,以免袋子滑到地板上:“小九加油,柯宇加油,我们今晚努力多吃点,零食也多拿点回去。咱们的劳动力可是很贵的!”
刘彰的抗议声被地铁进站的声音淹没,列车在轨道上滑行发出长长一条刺耳的噪音,他们到站了。
进了刘彰的房子,周柯宇的目光穿越一整个客厅,透过卧室虚掩着的门,定格在了那张大床上。刘彰住的是社会公寓一居室,房子很敞亮温馨,甚至还带个小阳台。相比之下,周柯宇住的学生公寓简直是老鼠洞。
“我也想睡这么大的床。”周柯宇按照刘宇的指挥把东西放下,眼神还远远地黏在刘彰的卧室里。
刘宇乐了:“对哦,单人间的床对你来说太小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叫刘彰:“AK你是不是有个不用的床尾柜,要不让柯宇拿去吧?”
刘彰从冰箱门后探头:“啥?柜子吗,对对对,我确实有一个。我住学生公寓的时候也嫌床小,我就去宜家买了一个小柜子放在床脚,多铺几层衣服和床垫齐平就好了。那个柜子我放着不用很久了,你等下拿回去吧。”
周柯宇没想到,来蹭个饭居然还能捡张“床”回去,他有点不好意思拿,但睡个舒坦觉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想了半天,他小心翼翼地说:“那……AK哥我要不把你这柜子买了?”
“不用不用,都是兄弟。你如果过意不去的话,你和小宇住同一栋楼,这一年你可以多照顾照顾他。你俩别偷吃!我刚洗好的西红柿!”
“应该我照顾他才对!我可是学长!”刘宇拉着小九从厨房跑了,一人手里抓了一把小番茄,转过来又和周柯宇打趣,“你照顾我也行,多来我厨房帮我打打下手。”
周柯宇慢慢发现,他们仨还真就没把他当外人,但很可能也没把他当人。三个高年级的轮流在厨房当主力处理食材,只有周柯宇是铁打的杂役,被三人指挥得团团转,剥完大蒜去洗菜,洗完菜又去帮忙递盘子,时不时还被叫去收拾客厅。他一开始以为刘宇是最温柔的那一个,直到从玄关的镜子里看到某只在沙发上偷偷指向他的手,这才猛然意识到,原来这才是总指挥官。
他提着垃圾袋扭过头,幽幽地说:“刘宇……刘宇,我看到你指我了。”说来奇怪,他管AK和小九都能心无芥蒂地叫哥,偏偏对着刘宇叫不出来,哪怕刘宇是三个人里唯一一个把“学长”挂在嘴上的。他觉得自己对刘宇的滤镜碎了一点,但转念一想,他对刘宇的印象明明是“重口味先生”,“采购爱好者”,“在大街上尝试用加密语言蛐蛐自己的人”,似乎和现在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形象并不冲突。
不要被长得好看的人骗了!周柯宇还是乖乖去给高卿尘帮忙了,从刘宇身边经过时,他对上刘宇满是笑意的眼睛,突然注意到他的眼下有一颗小痣,衬得这双眼睛灵动万分。
其实他很感激刘宇。在像一只陀螺一样转来转去的过程中,他感觉到和另外两人之间的隔膜正在消失,刘彰已经能颇为自然地拍他肩膀了,高卿尘对他的称呼也从“你”变成了“周柯宇”。刘宇抱着薯片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笑着的样子莫名有点傻。周柯宇心里一暖,他能感觉到刘宇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他融入。
吵吵闹闹地,火锅总算是端了上来。两个电锅并排放在餐桌中央,一个是辣锅,另一个是椰子鸡锅。他们四个嫌坐着吃不方便,一人端了一碗料,在不大的餐厅里乱窜。周柯宇坏心眼地往刘彰碗里扔了个辣椒,还没收回手,三双筷子齐心协力向他袭来,碗里的肉一下子少了大半。
刘彰痛彻心扉地换了一碗酱料:“可惜我的沙茶酱了。”
高卿尘和刘宇吃辣能力意外生猛,两人兴致勃勃地把生菜叶子往辣锅里丢,煮软了之后捞起来,原本翠绿的叶片变成了半透明,褶皱里挂满了红油,在灯光下有着玛瑙般的质感。但周柯宇看着只觉得胃里烧得慌——那两人倒是面不改色地吃了进去,脸上的表情显然是满足而非痛苦。
周柯宇自己的碗正处在奇妙的平衡状态,其他三人有时候会想起来要照顾他一下,捞菜时顺手往他碗里丢两片,有时候又会毫不客气地欺负他,懒得在锅里翻找,直接吃他碗里的。有进有出,他的碗里居然一刻都没有空过。
吃到后来大家都饱得差不多了,刘宇系着围裙把剩下的肉类和蔬菜全部涮熟,统统替刘彰装进保鲜盒,叮嘱他用微波炉热了吃。
锅碗餐具都堆在餐桌上,充足的碳水和蛋白质抢占了属于大脑的血液供给,四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客厅,谁都不想去收拾。
“说起来,柯宇是学什么专业的?我好像还没问过呢。”刘宇突然戳了戳周柯宇的后背。沙发就那么大,被刘宇和高卿尘抢先占领了,好在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长毛地毯,周柯宇和刘彰席地而坐也没什么不舒服的。
“我学神经科学,应该算个理科生吧。”周柯宇答道。
“有意思,是不是和脑机接口有关?大科学家啊。”刘彰吹了声口哨。
周柯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我才刚上大一呢,现在还在学最基础的生化。”
“刚上大一——”刘宇和高卿尘异口同声地拖长声音,“好年轻啊——”
刘宇说:“我学的是视觉设计,艺术类。当然我比较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人看懂,所以我会用很多现实向的概念。”刘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我的梦想是成为一流的舞美导演。”
高卿尘随之开口:“我是学法律的。梦想也要说吗?嗯,嗯,那我要成为大律师吧!”刘宇非常捧场:“以后遇到案子欢迎来找我们的大律师小九!”
“我应该已经说过了吧,我学考古,更具体一些是文献考古。你可以理解为天天和古籍打交道。”刘彰伸直手臂指向天花板,“我要成为历史科普大博主!”
周柯宇给他鼓掌:“百万粉丝,已经是了。噢对了AK,我发现我有个朋友也关注了你。”
刘宇率先笑了起来,轻轻推了刘彰一把:“哎哟,我们AK最喜欢的就是这种遇见粉丝的剧情了,看给他乐的。”
“但我那朋友爱好很杂,不一定记得关注了你……哎?你俩居然还是互关?”周柯宇掏出手机确认,反而有了个惊讶的发现。
几人一骨碌爬起来,凑在周柯宇身边看热闹。原本以为是粉丝见面会,转眼就成了网友认亲,刘彰对着那个诡异的网名一拍脑门,这还真是他关系很好的网友。
据刘彰所说,他和林墨是在一个问答平台上认识的,当时他的科普事业刚刚起步,在互联网上更多作为一个看客。某次他在回答别人问题时玩了个抽象,结果有人没看懂误会了,他的回复被一群人冲了个稀烂,林墨是唯一一个跳出来给他辩解的人。刘彰私信向他道谢,一来二去发现二人还挺投缘,此后就发展成了长期网友。
周柯宇这才想起,林墨还有个身份是抽象博主,最喜欢发一些只有外星人才能看懂的短视频。刘宇和高卿尘被勾起了兴趣,两人头碰头刷着林墨的视频,笑得停不下来。
“太可爱了,我要关注他。”刘宇边说边点了关注,一旁的高卿尘也如法炮制。林墨的粉丝目前还是四位数,他俩关注后,小尾巴就这么闪了一下,从“6”跳到了“8”。
周柯宇决定向林墨夸大自己的功绩,就说自己“在海外不遗余力推销林墨的艺术作品”,然后在回国之后多敲诈他两顿饭。
有了这一层关系,几人不得不再次感慨缘分的神奇。室内的灯光是暖色调,食物的香气还残留在空气中,窗外偶尔传来消防车的笛声,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周柯宇把脸半埋在柔软的靠枕里,感觉整个人被某种透明且温暖的东西包裹着。这种感觉让他轻微发晕,他抬眼向上看,正好对上了刘宇的视线:刘宇也把半张脸埋在沙发里,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冲着他弯了弯。
周柯宇想起一句话,如果你想知道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在笑,你不要看ta的嘴,你要看他的眼睛。
于是,他也回望着,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周柯宇将无数次回味这个夜晚。仅仅只是一顿饭的功夫,他就和高年级的三人建立了某种近似于亲情的关系,仿佛他们生来如此。站在他的立场上,这其中固然有孤独感作祟:他一个人横跨亚欧大陆,远离前十八年建立的关系网络,远离国内的亲朋好友,像一颗水土不服的种子,尚未找到在一片新的土地上扎根的方式。因此,当友情的可能性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几乎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然而,真正让他难以忘怀的不是他自己的态度,而是另外三人几乎以无限的包容接纳了他,三角形原本是最稳定的结构,而现在,他们毫不犹豫地为他增加了一条边。
他们磨蹭到很晚才去收拾厨房,刘宇在卫生方面非常严格,拿着清洁剂里里外外把料理台刷了好几次,这才满意地宣布完事。说晚安的时间也已经到来,刘彰陷在电竞椅里向门口的他们挥手,周柯宇提着那个柜子,看着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合上,心里丝毫没有盛宴过后的失落感。
因为他们总是还会再相聚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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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最后一段时总是想到《巴别塔》和《哈利波特》,然后就觉得好像下一秒他们要开始使用魔法了……不过伦敦本来就是一个很有魔法气息的地方😺
那些独属于爱尔兰文学的虚无与破碎
01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 他听着雪花在天地间悠悠飘落,悠悠地,如同他们最终的归宿那样,飘落在每一个生者和死者身上。
詹姆斯·乔伊斯 | 都柏林人
02他哭得像个孩子,竭力不让我看见他的泪水。但月亮还是让他的眼泪无处躲藏,月华融进泪滴,凝成一颗颗月亮石。
塞巴斯蒂安·巴里 | 在迦南的那一边
03世界是个完全敞开的避难所,我已经成为其中的一个囚徒。
塞巴斯蒂安·巴里 | 在迦南的那一边
04我的心突然一沉,落到了肋骨之间。
塞巴斯蒂安·...
01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 他听着雪花在天地间悠悠飘落,悠悠地,如同他们最终的归宿那样,飘落在每一个生者和死者身上。
詹姆斯·乔伊斯 | 都柏林人
02他哭得像个孩子,竭力不让我看见他的泪水。但月亮还是让他的眼泪无处躲藏,月华融进泪滴,凝成一颗颗月亮石。
塞巴斯蒂安·巴里 | 在迦南的那一边
03世界是个完全敞开的避难所,我已经成为其中的一个囚徒。
塞巴斯蒂安·巴里 | 在迦南的那一边
04我的心突然一沉,落到了肋骨之间。
塞巴斯蒂安·巴里 | 长日无尽
05受大海折磨的水手死去,葬在遥远海岛的口岸,在那里他们周游世界的人生归于寂寞的终尽。
叶芝 | 叶芝诗集
06但是在爱尔兰那种湿润的空气里,在那些白色的、软绵绵的大路上,在那些烟雾迷茫的芦苇和褐色的湖沼里,在那些长着紫红色石楠花的花岗岩山坡上,一个人的精神就凝聚不起来,时常处在散漫流动的状态。
萧伯纳 | 英国佬的另一个岛
07在某个癫狂、朦胧、隐晦的瞬间,有爱滋生。转瞬即逝的美好 ,以及永不磨灭的爱。
塞巴斯蒂安·巴里 | 长日无尽
08如果人们悲伤时会做一些没意义的事,那只是因为人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这才是悲伤呈现出的眞相。萨莉·鲁尼 | 正常人
09我把我的整个灵魂都给了某个人,而这个人似乎只把它当成一朵花,插在外套纽扣孔里,只是装点他虚荣心的一个小饰品,夏日的一种点缀。
奥斯卡·王尔德 | 道林·格雷的画像
10如果想要一朵红玫瑰,你要在月色里以音乐铸成,用自己的心血染红它。你要用胸口顶着荆棘,向我歌唱,整夜地唱,任凭荆棘刺穿你的心脏,让你生命的血液流入我的血管,成为我的血。
奥斯卡·王尔德 | 夜莺与玫瑰
加缪 | “ 窗外是佛罗伦萨,桌上是死。”
· 01
我并不期待人生可以一直过得很顺利,
但我希望碰到人生难关的时候,
自己可以是它的对手。
——《加缪手记》
· 02
只要我还一直读书,我就能够一直理解自己的痛苦,一直与自己的无知狭隘,偏见,阴暗,见招拆招。
很多人说和自己握手言和,我不要做这样的人,我要拿石头打磨我这块石头。
会一直读书,一直痛苦,一直爱着从痛苦荒芜里生出来的喜悦。
趁兴而来,尽兴而归,在一生中,这是很难得很难得的一件事。
—— 阿尔贝·加缪《置身于苦难与阳光之间》
· ...
· 01
我并不期待人生可以一直过得很顺利,
但我希望碰到人生难关的时候,
自己可以是它的对手。
——《加缪手记》
· 02
只要我还一直读书,我就能够一直理解自己的痛苦,一直与自己的无知狭隘,偏见,阴暗,见招拆招。
很多人说和自己握手言和,我不要做这样的人,我要拿石头打磨我这块石头。
会一直读书,一直痛苦,一直爱着从痛苦荒芜里生出来的喜悦。
趁兴而来,尽兴而归,在一生中,这是很难得很难得的一件事。
—— 阿尔贝·加缪《置身于苦难与阳光之间》
· 03
去爱永远不会看到第二次的东西,在火焰与狂喊中去爱,随即毁灭自己。
人们就在这一瞬间活着。
—— 阿尔贝・加缪《反抗者》
· 04
在隆冬,
我终于知道,
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夏天集》
· 05
除了没用的肉体自杀和精神逃避,
第三种自杀的态度是坚持奋斗,
对抗人生的荒谬。
——加缪
· 06
他说他一直在研究我的灵魂,
结果发现其中空虚无物。
他说我实际上没有灵魂,没有丝毫人性,
没有人任何一条在人类灵魂中占神圣地位的道德原则,
所有这些都与我格格不入。
——《局外人》
· 07
人们以为苦难会让人更为强大。
但实际上,大部分人被苦难折磨的不成样子,懦弱,保守,浑身充满奴性。
像狗群迁徙一样走在街上,发出快乐的笑声。
真正因苦难而变强大的人,从不认为自己经受过苦难。
那些声称从苦难中走出来的人,是脱了人皮穿上囚服走出来的。
——加缪
· 08
越是气场平和、心性温柔的人,越不爱和别人太密切地交往,生怕哪里辜负了对方的期待,同时也绝少期待他人。
于是在一般社会看来,反而像是比较冷淡的人。
可惜越温柔的人,偏偏越难驯服。
——加缪
文学中那些疯狂的畸形爱恋
1.来永远缠住我吧,
随你变成什么样都行,
把我逼疯吧,
只是千万别把我留在这个,
找不到你的深渊。
——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
2.头颅若滚不到爱人脚下,
便是肩上的负担。
——赫尔岑
3.我喜爱的国度,
但是要和你在一起,
和你在一起,
我想要肉体,温度,
石头,光滑的水,
所有我们可以触摸的东西。
——加缪
4.我渴望他是病的,
残缺的,疲惫不堪的,
只有这样,
他那万无一失的世界才会有裂缝,
让我进入,
就像是凿开一层玻璃,
触摸到下面的身体。
——《异旅人》
5.我爱你太过,
该受折磨,
该受折磨……
——《红与黑》
6.被...
1.来永远缠住我吧,
随你变成什么样都行,
把我逼疯吧,
只是千万别把我留在这个,
找不到你的深渊。
——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
2.头颅若滚不到爱人脚下,
便是肩上的负担。
——赫尔岑
3.我喜爱的国度,
但是要和你在一起,
和你在一起,
我想要肉体,温度,
石头,光滑的水,
所有我们可以触摸的东西。
——加缪
4.我渴望他是病的,
残缺的,疲惫不堪的,
只有这样,
他那万无一失的世界才会有裂缝,
让我进入,
就像是凿开一层玻璃,
触摸到下面的身体。
——《异旅人》
5.我爱你太过,
该受折磨,
该受折磨……
——《红与黑》
6.被烧伤的孩子偏偏热爱烈火。
——王尔德《道林·格雷的画像》
7.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明白我会爱你,
像狂兽像烈焰的爱,但不准,这事不能发生,
会山崩地裂,我会血肉模糊。
——邱妙津
8.如果水要流向我,我拿什么阻截?
她天生就会对我如此,根本无须情节。
——邱妙津
9.既然爱了,
又怎么能对委屈耿耿于怀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白夜》
10.“你为何不骂我,却拥抱我?”
“因为世界上没有比你更不快乐的人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11.我要把自己的头颅献给亲爱的,就像献出一朵金色的玫瑰。
——叶赛宁《花》
12.如果爱情真的存在,
应该是瞬间的真实。
如果你认可这种瞬间的真实,
那我是爱你的。
——《植物妻子》
13.我们拥抱着分离,
你眼睛的泉水里,
有个吊死鬼掐死了绳索。
——保罗·策兰
14.我的爱因你的爱而饱满,
亲爱的,只要你一息尚存,
它就会在你怀里,
且被我紧抱。
——聂鲁达
15.我渴望有人
至死都暴烈地爱我,
明白爱与死一样强大。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藕饼】在夜店做男模被前男友抓包了
1
在夜店做男模这种事,李哪吒也不想的。
谁叫他是个条子,上头让他来卧底,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可在这种地方被前男友抓包,他是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丙儿你看中哪个随便挑,今天全场姑姑买单!”
灯光迷离的包厢里,美艳的女人勾着他乖巧的侄子,指着两排身高腿长的男模,像是在菜市场挑白菜。
李哪吒在心里冷笑。
呵,分手还不到半年就来点男模,敖丙你好得很。
只见敖丙草草扫了一眼,看到哪吒的时候眼里闪过一瞬的惊愕。
随后伸手指了指,“就他吧。”
“丙儿,这个看着一般啊,脸色那么难看,你要不再挑挑?”敖闰打量了一番嫌弃道。
“不了,就他...
1
在夜店做男模这种事,李哪吒也不想的。
谁叫他是个条子,上头让他来卧底,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可在这种地方被前男友抓包,他是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丙儿你看中哪个随便挑,今天全场姑姑买单!”
灯光迷离的包厢里,美艳的女人勾着他乖巧的侄子,指着两排身高腿长的男模,像是在菜市场挑白菜。
李哪吒在心里冷笑。
呵,分手还不到半年就来点男模,敖丙你好得很。
只见敖丙草草扫了一眼,看到哪吒的时候眼里闪过一瞬的惊愕。
随后伸手指了指,“就他吧。”
“丙儿,这个看着一般啊,脸色那么难看,你要不再挑挑?”敖闰打量了一番嫌弃道。
“不了,就他吧,他挺好的。”
敖丙笑着回应,就连来点男模都一派温润公子的模样,看不到一丝邪念。
“帅哥,要喝点什么,我帮你倒?”
李哪吒在敖丙身旁坐下的时候,故意用这种轻浮的腔调说话恶心他。
可没想,敖丙那好看的眉眼皱了起来,看他的眼神里非但没有厌恶,甚至还多了几分怜惜。
那神情圣洁到像是在质问他,生活这么困难怎么不来找他。
“不用,我喝水就好。”
“那我帮你捏捏肩?”
哪吒刚伸手,就被人握住了指尖。
“你对每个人都这样?”敖丙专注地看他,眼里竟还有些心疼。
包厢里的音乐震耳欲聋,哪吒凑到敖丙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气声问。
“怎么?我们少爷嫌我脏了?”
敖丙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受伤,“你明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2
说实话,李哪吒心里是怨敖丙的。
谈恋爱的时候是哪吒先追的对方。相处两年也算蜜里调油,如胶似漆。
直到某一天,他突然在某本金融杂志的内页上看到自家男朋友的照片。
哪吒才知道,他的男朋友是东海龙氏集团的三少爷。
他心里堵得慌,敖丙对他有隐瞒。
“有钱人嘛,怕你知道他身世图他钱呗。”
猴子那天在酒吧说安慰他。
“再说了,你不也没告诉他你是个条子,”
“那能一样么!我那么多仇家,万一连累他怎么办!”哪吒咋呼道,“整天不是卧底就是在外面捉凶犯,走在路上都担惊受怕,他乖得很哪见过那种场面?”
只见猴子意味深长道:“无奸不商,你们谁比谁路子深还不一定呢。”
是了,敖丙骗他自己是个普通上班族,他也骗敖丙自己只是个保镖。
他们都没对对方坦诚过。
这件事在他心里埋下了一个梗,他没拆穿,不代表他不在意。
后来一次,他卧底在某个商业酒会做保安执行任务,觥筹交错间,他看到被人群环绕着侃侃而谈的敖丙。
那人穿着高定的西装,手里握着香槟杯,举手投足之间都是贵气,和平时穿着T恤牛仔裤和他一起吃路边摊的男友判若两人。
他突然意识到,他和敖丙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这些天来和他的相处算什么呢,大少爷体验生活的一个游戏么?
于是,在李哪吒又一次因为工作受伤进医院的时候,他想通了。
大少爷不该和他过这种生活的。
分手那天他喝了个烂醉。
酒吧的吧台旁,杨戬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卑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3
酒过三巡。
“你什么时候下班?我们一起去吃夜宵好么?”
敖丙浅酌了两杯,脸上带着一层淡淡的薄红,看向他的眼睛纯真又专注。
“帅哥。”哪吒故作为难地看他,“出台是另外的价钱。”
敖丙对他笑了一下,“我挺有钱的。”
现在认了是吧!?
哪吒突然有点生气。
有钱还和他吃苍蝇馆,有钱陪他下班了买打折菜,感情敖丙就是玩他。
“我的班次到后半夜才下班,今天不方便。”
他无情地拒绝道。
只见敖丙从兜里掏出一张黑卡,缓缓塞进了他衬衫胸前的口袋里。
“这样可以么?”他小心翼翼地询问道,“还是我需要再开两瓶酒?”
听到这话,哪吒心中升起了一股无名的火,他咬牙切齿道。
“敖丙,你懂得不少啊?”
可那矜贵的少爷像是听不懂他的话,眨了眨他水汪汪的眼睛。
“那……可以么?”
4
李哪吒觉得自己就是贱得慌。
分手的前男友对他勾勾手指,他就被人拐到了酒店。
明明是做鸭的,现在倒好,整得他才像那个买春的,他就从没见过顾客去勾引人的。
两人许久未见,自然是天雷勾地火,一触即燃。
那些个矜持,在两人呼吸靠近的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滚烫的吻夺走了所有的理智。
“敖丙,你就是个没良心的……”换气的间隙,哪吒低声骂他。
“我好想你……”
“到夜店点男模想我?”
“姑姑带我去的,我推不开。”
“那现在也推不开我?”
“我喜欢你……不推开……”
等那狂风骤雨呼啸而过,一切又趋于平静。
两人相拥着躺在床上,哪吒望着天花板,进入了某种无欲无求的状态,开始反省自己的冲动与不克制。
他这应该不算下海吧。
敖丙则心满意足地窝在对方颈窝里,把玩着对方的头发。
“你现在怎么在做这个?”敖丙轻声问。
“穷啊,没钱。”他平静地胡扯道。
敖丙听了心疼地搂紧他,“我有钱,我养你,以后不做这个了好不好?”
“暂时不行。”
他任务还没完成呢。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么?”敖丙受伤地看着他。
“你这是承认了故意骗小爷的?”哪吒冷哼一声。
“这不是骗!这是隐瞒!”敖丙纠正道。
“这还不是因为你。”他又嘀嘀咕咕地说。
“因为我什么?”
“都是你之前说……你最讨厌的就是有钱人和资本家……说有钱人没一个好东西。”
哪吒看着怀里一脸委屈的人,回想起自己好像确实曾义愤填膺地和敖丙骂过那些该死的资本家,于是给自己找补道。
“有钱人确实不是好东西。”
敖丙闻言,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不过你是例外。”
闻言,敖丙皱在一起的脸舒展了开来,声音也跟着扬起来了。
“那我们可以和好了么?”
哪吒想了想,“现在还不行,如果我太容易原谅你,会显得我很恋爱脑。”
他决定等任务完成了再和对方和解。
“不过我们可以先拉扯一段时间。”
5
“我们什么时候收网?”
次日,神清气爽的李哪吒打电话给杨戬。
“估计还得有半个月。”
“太慢了。”他不满道。
“那家伙明天晚上会在那里交易,但预计打手不下二十个。”杨戬透露给他一条消息。
“那就明天。”
“这么急?”
“再不收网,小爷老婆都要跑了!”
“一样卧底,你们一个是清洁工,一个是门口保安,就小爷卧底里面的鸭子!我现在形象都没了。”
“我不管,明天晚上就收网!”
于是乎,在次日夜幕降临之后。
敖丙抱着拯救爱人出风尘的心态再次光顾这座夜店的时候,推开门,看到的是一地狼藉。
而他的男朋友,衬衫西裤,袖子半挽,手里抓着一个满头血求饶的男人,领带都没歪一点,腰间还别着一副银手铐。
李哪吒一拳正要打在对方的脸上,转头看到下巴都要惊掉的敖丙,顿时止住了手。
“你听我解释……”哪吒慌张道。
冲进来的人打断了他的话。
“李队!后巷三个都抓住了,孙队说你今天气大,问你要不要去揍一顿消火!”
“闭嘴!!!!”
哪吒喝止住前来汇报消息的同事。
而面前混着血与汗水的男人,让敖丙心脏直跳。
“敖丙……”
“所以你不是男模。”敖丙看着一地的碎渣问他。
“确切地说我是在卧底做男模。”
“那你也不是保镖。”
“我的工作和它性质差不多。”哪吒想了想。
“李sir?”
“你想这么叫也不是不行。”
“所以你其实也在骗我!!!”敖丙气道。
“这不是骗!”哪吒义正言辞道,“我这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对你进行的隐瞒!”
“不是,敖丙你别走啊!敖丙!老婆!”
“你要我怎么做都行啊!你别不理我啊!”
敖丙闻言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轻声开口。
“那个……你们做条子的……是不是制服还挺好看的?”
彩蛋番外,关于审讯和制服
乘家里没人去夜店玩,被老公扫黄逮住了
不允许还有人不知道怎么画飞扬的头发!!!(修仙学动漫)
✏️教程给你们放上面了!!!
[doge]动画没肝不行
[doge]那么初学板绘者们在刚开始学习时,线条比较容易抖动,而且笔迹也不够连贯,别着急,都是必经之路,你能做的就是心平气和、静心修炼[吃瓜R]当然,接下来给大家分享的画线小妙招可以派上用场了。
[一]只用手指画出来的短线
[二]不动手指而是手腕拉的直线
[三]手肘带动前臂拉线条
[四]运用手臂力量来拉线条
平时在练习时,多注意不要反复的磨线,一笔到位最好,如果不小心画错了,可以选择撤销重新绘画,也可以选择一些有修正功能的。
不允许还有人不知道怎么画飞扬的头发!!!(修仙学动漫)
✏️教程给你们放上面了!!!
[doge]动画没肝不行
[doge]那么初学板绘者们在刚开始学习时,线条比较容易抖动,而且笔迹也不够连贯,别着急,都是必经之路,你能做的就是心平气和、静心修炼[吃瓜R]当然,接下来给大家分享的画线小妙招可以派上用场了。
[一]只用手指画出来的短线
[二]不动手指而是手腕拉的直线
[三]手肘带动前臂拉线条
[四]运用手臂力量来拉线条
平时在练习时,多注意不要反复的磨线,一笔到位最好,如果不小心画错了,可以选择撤销重新绘画,也可以选择一些有修正功能的。
【藕饼】真没谈?
魔童藕饼,伪校霸藕x模范生丙,迟钝男高,5w字一发完,HE
丙的两个哥哥存在只参考电影台词提及,无明确姓名及设定。
太乙端着保温杯,咽了一口茶叶水,又问了一遍:“啥子?”
“李哪吒,老师,”鹿童一脸复杂,“你们班李哪吒好像早恋了。”
鹿童是一班的,李哪吒是二班的,太乙是二班的班主任,就算鹿童是学生会里管纪律的,告状告到隔壁班,也实属多管闲事。
然而就算真谈了,那也不是什么塌天大祸,太乙没当回事,将保温杯放回办公桌上,摆摆手:“不可能,你要说别个还有可能,哪吒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边,他懂啥子。”
办公室其他几个老师也都把椅子转过来,饶有兴致地聊起天:“二班小霸王...
魔童藕饼,伪校霸藕x模范生丙,迟钝男高,5w字一发完,HE
丙的两个哥哥存在只参考电影台词提及,无明确姓名及设定。
太乙端着保温杯,咽了一口茶叶水,又问了一遍:“啥子?”
“李哪吒,老师,”鹿童一脸复杂,“你们班李哪吒好像早恋了。”
鹿童是一班的,李哪吒是二班的,太乙是二班的班主任,就算鹿童是学生会里管纪律的,告状告到隔壁班,也实属多管闲事。
然而就算真谈了,那也不是什么塌天大祸,太乙没当回事,将保温杯放回办公桌上,摆摆手:“不可能,你要说别个还有可能,哪吒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边,他懂啥子。”
办公室其他几个老师也都把椅子转过来,饶有兴致地聊起天:“二班小霸王啊?不是不打架了吗?”
“那就是有进步嘛,孩子还是有很多优点的,谈个恋爱很正常。”
“对,我记得他短跑挺厉害,年前校运动会拿第三呢。”
刚来的实习大学生问:“第一第二是谁啊?”
“第一在这儿呢,”太乙笑眯眯的,指指面前的好学生鹿童,“第二名和哪吒其实是并列,你说巧不巧,短跑用时一模一样,一秒都不差,我记得宣布成绩的时候他俩是不是还打了一架来着?——鹿童啊,你回去吧,这事我晓得了,回头我问问他。”
真能问出来?鹿童欲言又止,让好脾气的老师们劝回去了,办公室门一开,鹿童先侧过身让了让,外边的人有礼貌地道谢,抱着一摞快要挡脸的练习册走了进来。
太乙喏了一声:“这就是那个第二名。”
敖丙被点名,又被作业遮挡了视线,就歪了歪头,露出半张脸:“老师,您叫我吗?”
几个实习大学生的眼睛蓦地睁大——好帅一张脸。
太乙招呼他:“哎,敖丙,你过来,有个事问问你。”
敖丙应了一声,先把练习册抱到太乙对面的办公桌上,白皙又骨节分明的手和那么厚一摞作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后他走过来站定,声音温和:“您说。”
太乙问他:“我记得你跟我们班哪吒关系很好,他最近谈恋爱了?”
听到前半句,敖丙点点头,到后半句,他一愣,茫然地摇头:“没有吧,还是跟以前一样。”
太乙是个信任学生的好老师,听他这么说就完全放下心来:“哎呀,我就说嘛,行了,那就没事了,你回去吧。”
敖丙很有礼貌地答应着,轻轻开门,轻轻关门,又获得老师们此起彼伏的感叹和夸赞,说申老师教到这个学生真是好幸运云云。
实习大学生则在后边问:“什么叫跟以前一样啊?”
“食堂排队一起,放学回家一起,迟到翻墙一起,闯祸都是双数,唉,”太乙抓着艾灸锤拍打自己的肩膀,“整天跟双筷子似的,拆不开噻。”
但是要说哪吒和敖丙是一双筷子,似乎也不太准确。两个人往那一站画风都不对个儿,只是两张脸都好看,高一入学的时候就冲上学校贴吧点击率第一,学生们锐评他俩一个属于●佩,一个属于起●,但不管怎么评价,他俩都没有被放在一个分类里。
就像太乙说的,俩人高一运动会结束的时候打了一架,上了他们这个高中还有精力打架的学生可不常见,更别提打到级部主任跑来拉架。当时场面鸡飞狗跳,打架的、拉架的都乱成一锅粥,级部主任是个小老头,个子太矮,在混乱中跟着挨了两巴掌三拳头,鼻青脸肿让人给架走了。
第二个周一开大会,两个人在全校面前念检讨,大喇叭滋啦滋啦响,把两个清亮好听的声音卡成电子狗,所有人在旗杆下入定,刚开始还有女孩子打量台上的两个大帅哥——就算穿着麻袋似的校服,那也还是两个大帅哥,但是很快大家就开始不耐烦了,因为敖丙的检讨书语句流畅,感情真挚,但是太长,像高考范文。
一边的申老师张嘴几次试图打断都没成功,硬生生让他念完了一大半,太乙看不下去说你到底想说啥子,哪吒捏着那张纸切了一声,说他就是纯结巴,被太乙一拳锤到脑壳上,哪吒嗷一嗓子,让昏昏欲睡的操场清醒了一分钟。
敖丙听见哪吒叫唤那一声转过头来,借这个机会,申老师得以成功打断敖丙的范文检讨书。换哪吒走到前边念,他倒是干脆利索,三两句话念完了事,拯救了一操场哈欠连天的高中生。
大会主持人说完请各班老师有序带回,大家都聊着天往回走,敖丙在十二班,同学们问他你刚才是在担心哪吒吗,敖丙说那也没有,不过我们和好了,以后不会再给学校添麻烦了。周围同学一片惊诧,说这么容易就和好了?怎么和好的?
敖丙说:踢了会儿毽子,聊了会儿天。
哪吒也这么说的,但是没人信,这人一看就是犟种,怎么可能踢个毽子说两句话就往事一笔勾销了?哪吒说你们爱信不信,反正以后不打了,我们好得很。
高一,正是还没有被繁重学业毒打的年纪,哪吒这句话刚说出来,不到半天就在各班传得沸沸扬扬,什么版本都有,传到最后听起来还算靠谱的就剩后半句,就是哪吒说他和敖丙好得很。
什么好得很?什么关系就好得很了?有一部分学生开始把他俩分到一类里,什么●佩、起●,通通打入晋●。
但是哪吒这个看似很不好惹的犟种,竟然真的安安生生地开始上学了,打架是偶尔的,迟到是经常的,串班是每天都会发生的。
二班在三楼,十二班在对面四楼,哪吒每天都不辞劳苦,搬着自己的凳子爬四层楼去敖丙班里上晚自习。十二班是单人单桌,两个大男生挤在一起,腿都伸不开,申老师指着那串班的犟种你了半天,终于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该……该回哪回哪去,快走、走。
犟种转着笔,睨着申老师,说:我又不是来打架的,写作业不行?
就不走。
申老师最后怒而告状,让太乙把人领回去,太乙说咱们兄弟俩认识多少年了,我把我课件资源都共享给你,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嘛,哪吒在你那儿还能写点像样的作业噻,在我们班就只睡觉。
最后这事不了了之了,可见两个老师都很善解人意。哪吒变成了十二班编外人员,偶尔还帮忙打扫个卫生,被同学们一堆夸,说你这效率感觉像长了六只手,太牛了。
哪吒开心的同时还很惊讶,说有那么好吗,我从小被骂到大的。
于是舆论又改了方向,贴吧论坛里好多人开始帮哪吒说话,说他其实很乐于助人,学习也不错,纪律也不错,虽然长了一张校霸脸,实际上会老老实实坐下写作业,配图是他窝在课桌旁边奋笔疾书。
课桌另一边就是敖丙,也在奋笔疾书,俩人脑袋对脑袋,写得很认真。
串班这事就又被翻出来,一波人说他仪态懒散、面露凶相、黑眼圈太重,一看就知道肯定经常熬夜,作息不规律,饮食不健康,另一波人说可是他意志坚定、内心强大、心地善良,他挺好的啊!
热评第一信誓旦旦:保真,这话是敖丙说的,敖丙是谁?那可是十二班、乃至整个高一最优秀的学生。
老师们不管学生的八卦,太乙更不往心上放,鹿童跟他说哪吒早恋,他一个字都不信,既说早恋,那对象是谁?不可能的嘛!
不料隔天,十二班编外人员就被主任拎到办公室来罚站。
老头下了四楼又爬三楼上来,累得气喘吁吁,当然也可能是气的,两个班主任被一顿数落,老头走了,太乙照例给哪吒一拳头,申老师才真是锅从天上来,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哪吒旁边的敖丙,他的得意门生——怎么也跟这小子一起来了?
敖丙满脸抱歉:晚自习吃饭,被主任抓了。
原来是哪吒晚饭没吃,端着碗泡面去十二班吃,可是班都串了,主任会因为一碗泡面这么生气?直觉告诉太乙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便接着问:“除了泡面呢?”
“没了啊,”哪吒拧着眉毛,“就吃了几口,老寿桃就进来了。”
太乙木着脸忽略了那个称呼,换了个问法:“泡面是吧,咋个吃的?”
哪吒满脸写着你这什么废话,说:“用叉子啊,难不成用手抓。”
好像是问不出什么了,太乙叹气:“那你不能出去吃迈?反正不在咱们班,那就在走廊噻,净给人家添麻烦。”
哪吒还挺聪明:“去走廊吃那不是被抓得更快!”
“也是……不对,你确定就这样?”太乙循循善诱,“咱们把前因后果搞清楚,争取不被通报批评,不写检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嘛,对不对?”
在哪吒和敖丙完全不同的陈述风格中,一办公室老师终于拼出了来龙去脉。最开始确实是哪吒没吃晚饭,买了一大堆零食回来,在敖丙的质问声里献宝似的从校服里掏出来给他。
“看,芝士味薯片!”
当时已经上课了,敖丙压低声音说:“小点声……你晚上就吃这个?”
在敖丙很有些不赞同的目光里,哪吒又从校服里子里抓出一包虾条。
膨化食品的包装袋很容易发出噪音,第一节晚自习还有很多人在写作业,后排也有人补觉,敖丙本着不能打扰同学的原则,接过薯片和虾条轻拿轻放,塞进桌洞,结果哪吒又拿出一包洋葱圈。
麻袋校服虽然长得像麻袋,但归根结底不是真麻袋,也不知道哪吒究竟怎么把这些东西都装进校服里边去的。总之在敖丙逐渐从不赞同变为震惊的眼神中,哪吒又拿出了两盒牛奶、一盒芝麻海苔脆、一长串玉米小香肠、还有三个卤蛋。
要说敖丙也算是刻板印象里的乖学生,但是面对拿零食像变戏法似的男同学,他的眼神又逐渐从震惊变成冷静,还能开个玩笑:“别说,你还挺适合穿琵琶袖。”
“装东西吗?”哪吒一秒听懂了,低声笑着问他,“以前是什么印象?”
敖丙想了想:“无袖马甲?敞怀那种。”
说着两人憋着笑,像接力运东西似的,一个拿一个接,把那些甜甜咸咸的零食通通塞进桌洞里去。
这样运了一会儿,哪吒从袖子里抽出最后两个海盐真知棒,递其中一个给敖丙,自己拆了一个正准备吃,被敖丙制止。
“你喜欢这个啊?”哪吒趴在桌子上,用胳膊挡着脸,把拆了包装的糖也递给他,“都给你。”
“也不是……”这么说着,但敖丙还是接过来,他也趴在桌子上,低声说,“你不吃点正经晚饭吗?”
哪吒眨巴眨巴眼睛,两个人脸对脸趴着,对了一下脑电波。然后哪吒福至心灵,从后门溜了出去。
不到五分钟,他端着那碗让主任吹胡子瞪眼的泡面进来了。
高中男生别的不说,就是体力好,哪吒跑下三楼买泡面接热水再爬三楼上来,气都没怎么喘,泡面封口用两个叉子固定着,端得四平八稳。
“老师没来吧。”哪吒蹲在那儿研究敖丙的桌洞,试图找点缝儿把泡面也搁进去,没找到。
然后他抬头看着敖丙,眼睛亮晶晶:“你吃吗?”
话是这么问,但他已经准备了两个叉子,敖丙看他眼神那么期待,很给情绪价值:“吃,你先吃。”
“哎呀,你先尝尝味,有可能太淡了,”哪吒单手拿着泡面碗,“我买的海鲜的,这个点就剩这个了。”
敖丙已经在嗦真知棒了,听他这么说又把真知棒从嘴里拿出来,他脑海里短暂想到教室有监控这回事,再很快把它略过去,反正墙也翻过了,班也串过了,主任也打过了,吃个泡面而已,吃就吃。
约莫过了五六分钟,哪吒揭开泡面盖子,虾仁和鱿鱼干的清香混合着芝士的味道噌的一下从碗里窜出来,以敖丙的课桌为中心在班里爆炸开。
意识到前排有人在吸鼻子,敖丙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有些不妙。
太香了。
哪吒正拿着叉子搅拌碗里的芝士和面,敖丙几次想上手稍微遮一下泡面盖子,让香味尽量少飘一点出去,结果哪吒会错意,以为他也想尝试拌面,就把碗递给他,敖丙接过碗,先把盖子捂住,压低声音:“不太好吧?”
哪吒莫名其妙地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一脸无奈:“都现在了你才觉得不太好吗?”
又垂下头看那个碗,嘟囔着:“那也行,第一节课就先不吃了。”
那肯定不行啊!敖丙看看碗看看他,看看他看看碗,这人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跑出去打篮球出了好多汗,吃完午饭到现在晚上七点多什么都没吃,高中男生正是三口一碗饭的时候,哪吒更是个中翘楚,说夸张点,敖丙怕他第一节课会低血糖晕过去。
乖学生敖丙端着泡面碗紧锁眉头,哪吒撇眉毛等他拿主意。
“……这样吧,”敖丙思索再思索,最终下定决心,看向哪吒,“先吃一点垫垫。”
“行!”哪吒开心了,眉开眼笑地问他,“你也吃?”
“我吃一口。”
“行,你吃一口。”
说罢,敖丙小心翼翼掀开盖子,继续拌那碗冒热气的面。
真的太香了。
三口一碗饭的不止哪吒一个人,整个班都处在这么个状态。敖丙觉得拌得差不多了,结果一抬头,前边做作业的,左边睡觉的,右边袖口里托着手机打游戏的,全都转过头来,吸着鼻子寻找香味来源。
……敖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他把碗还给哪吒,哪吒却拆开玉米小香肠和卤蛋包装,一股脑放进去,再推回给敖丙:“你先吃,你吃完我要放辣条。”
他还要放辣条……什么时候买的辣条??
敖丙欲言又止,然后又想到交了这朋友之后两个人干过的事,又觉得辣条也不算什么。
他就揭开盖子,用那个质量不怎么样的叉子挑起几根拌着芝士的面,结果不知道是叉子质量太差还是面泡得时间太长,那几根面条被挑上来,又掉下去,再挑上来,再掉下去。
如此反复几次,叉子弯了。
哪吒和敖丙盯着弯掉的叉子默默无语,哪吒换了另一个叉子,叉了几根面胡乱一绕,竟然叉起来了。
“哎,你快吃你快吃。”哪吒颇为扬眉吐气,将那叉子面直接送到敖丙嘴边,敖丙心说就一口,吃吧,就张嘴接了。
哪吒眼角带笑,歪着头看他:“好吃吧?”
结果下一秒,身后有人拍了拍哪吒的肩膀,两个人茫然回头,就看到了满身冒黑气的老寿桃。
听到这儿,太乙一口茶叶水呛在嗓子眼里:“你这娃儿还挺会吃。”
申老师的重点在于串班的小子终于不老实了,现在还带坏他最乖的学生,敖丙低着头站在那儿默不作声,看起来是很听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跟哪吒站在一起,就会有种“这次错了,下次还敢”的感觉。
申老师头疼得很:“出去,出去,罚站到放学。”
两个男生抬起头,对视了一眼,又去看班主任。
敖丙问:“我吗?”
哪吒问:“我呢?”
申老师深吸一口气,指指敖丙,再指指哪吒:“你,还有你,都……都出去!”
面还放在一旁的办公桌上,哪吒眼巴巴瞧着,心说他要是出去罚站,太乙敢把面汤都给他喝没,敖丙好歹还吃了一口,他可是扎扎实实什么都没吃。
敖丙不愧是哪吒的好朋友,下一秒就语出惊人:“老师,哪吒还没吃晚饭,要不先让他吃一口吧。”
太乙破天荒和申老师异口同声:“一顿不吃饿不死他!”
两个人撇着嘴可怜巴巴出去罚站了。
办公室窗户没关,哪吒贴墙站着,果然听到他的好老师在嗦面。
敖丙在他旁边,见他表情扭曲,问:“你饿了?”
“那没有,”哪吒砸吧嘴,“就是觉得便宜他了,下了课我还得再跑一趟小卖部。”
敖丙提醒他:“老师说站到放学。”
哪吒满不在乎:“没事啊,就说要去厕所,五六分钟的事,你等着我就行。”
然后呢,站在走廊上边罚站边吃吗?敖丙沉默了,他胡乱思考,觉得还不如趁着现在办公室里太乙老师在嗦面的时候让哪吒在走廊里同步嗦,主要起到一个掩耳盗铃的作用……
这个想法过后,敖丙被自己气笑了,他一个出门去哪都要跟家人报备的好学生,竟然也跟这位男同学的自由不羁的思维逐渐靠拢起来,真是……
正想着,里边传来太乙老师的声音。
“你看我就说吧……这娃儿心思就没往那儿想过……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的……我放心得很。”
太乙在里边一边断断续续吃,一边断断续续说话。
哪吒冷笑一声:“到底是谁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啊。”
里边又有个老师说:“你要不再调查一下,万一真早恋了呢?”
哦?有八卦。
横竖走廊上就他俩,哪吒和敖丙来了精神,干脆都凑到门边听,一个蹲在下边,另一个踮脚尖在上边。
结果太乙说:“哪吒成绩还行,没事,早恋也不是啥子大问题。”
哪吒皱眉:“谁?”
敖丙诧异:“你?”
哪吒震惊:“我干啥?”
敖丙惊愕:“早恋?”
哪吒百思不得其解:“我早恋?”
敖丙也百思不得其解:“你早恋了?”
哪吒摇头:“我没有啊!不是,”他压低声音,“我每天不是在我们班就是在你们班,我哪有空早恋。”
“对啊,”敖丙反应过来,“今天太乙老师也问我来着,好像大家都这么传的。”
哪吒气笑了:“谁这么闲?”
敖丙是个好脾气的乖学生,想了一圈,摇头:“不知道。”
两个人一个抬头,一个低头,在门口面面相觑。
里边不知道又在说什么,好像是在复盘两个小孩交代的泡面事件,走廊里也很忙,哪吒和敖丙掰着手指头数有可能传谣言的人选,掰完又从自身出发,思考那群人到底为什么会觉得哪吒在早恋。
“你早晨去学校之前在干什么?”
“买早饭啊,”哪吒一边想一边数,“豆浆、茶叶蛋、鸡蛋灌饼,你那份专门不放辣条的,你忘了?”
说到这儿哪吒一拍脑门,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包辣条来:“幸亏这个还在,哎,你说我要不……”
话没说完,办公室的门砰一声打开,两个人被齐齐吓得一哆嗦,正是端着空碗的太乙老师和暴怒的申老师。
太乙嘴里泡面都没咽下去:“你果然藏辣条!”
哪吒看着那个碗,大叫:“你果然吃完了!”
申老师指着哪吒,指尖颤抖,说话也不结巴:“你们俩是不是谈了!”
敖丙看看哪吒,又看看两个老师,精英大脑难得锈住:“没有,不是、我们……我们俩??”
敖丙万分不理解:“我们就是,就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啊!”
申老师看着敖丙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都到这时候了,他还在帮哪吒讲理。
“老师,我知道他,你不相信他总相信我吧?他真没早恋……不是,我们没谈、谈……”
申老师很想问一句那他为什么喂你吃面?但是问题就在于不管是敖丙还是哪吒都不觉得这样有问题。
虽然两个小屁孩什么都不懂,但申老师总觉得不能这样发展下去,他跟敖丙的父亲是多年好友,知道他家里是什么情况,既然孩子分到他班里,不说每天时刻盯着,也得下劲儿培养,敖丙可以不聪明,也可以不勤奋,但是绝对不能被别的臭小子耽误,带坏更不行。
而哪吒显然就是那个别的臭小子。
申老师定定看了敖丙一会儿,从口袋里找手机:“我得给你爸打个电话。”
敖丙还是不觉得这样有问题,倒也没着急,只是很无奈:“那您要跟我爸说什么,说我上自习课被男同学喂了一口海鲜芝士拌面?”
申老师划开手机,听完这话也沉默了。
太乙也在旁边找手机:“我也得打个。”
哪吒跳起来抢他手机:“你凑什么热闹!”
太乙轰他去一边罚站:“……哎呀数罪并罚!”
哪吒自己说从小被骂到大是真的,老师打电话告状也是家常便饭,可他父母都很开明,大部分时候他会烦,其实是因为觉得连累了本来就忙的爸妈,还得请假到学校来给别人赔礼道歉,这让他很不舒服。
这种看起来像是犯了错还死不认账的表情让他孤独了很久,一直到上了高中搬了家,阴差阳错认识了住在隔壁的敖丙,这种情况才终于有所改善。
太乙拿着电话叉着腰,那头嘟嘟嘟响个不停,是已经接通了,敖丙看哪吒脸色不好看,就习惯性用手肘捣他一下:“你爸揍你啊?”
“早不揍了,”哪吒叹气,“主要是这都快八点了,我爸估计刚下班,又得来学校。”
敖丙见过哪吒他爸,一个说话很和气的叔叔,于是他觉得没什么大事,如实说自己的想法:“也不一定来吧?没事,来了我跟他解释,不怪你。”
“你怎么解释?”
敖丙想了想:“面是我泡的,辣条我买的,嗯,我把你凳子搬上来,所以你只能来我们班写作业?”
说完俩人都没憋住,碍着老师还在,哪吒好歹没笑出声来,手肘捣回去,问他:“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申老师转过头,看到的就是他俩肩并肩站着,有说有笑的,敖丙平时那么优雅礼貌的一个好学生,也被哪吒说的几句话逗得笑起来,眉眼弯弯,不知道比平时开朗多少。
笑够了,刚好打下课铃,敖丙抬起头,就发现刚刚还脸红脖子粗的申老师望着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跟他摆摆手:“算了,你回去写作业吧。”
哪吒见状,喊那头还在试图打电话的太乙:“我能回去了吗?”
没打通,这小子算逃过一劫。太乙收起手机,也撵他回去。
逐渐热闹起来的走廊上,哪吒握拳低低欢呼一声,转身揽过敖丙的脖子,笑得很雀跃:“买吃的去吗?”
这人就是象征性问问而已,不去也得去。敖丙看他那么开心,自己也不自觉扬起嘴角。
已经在往楼梯口走了,哪吒还歪着头看他:“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说话呀。”
“我说什么?”
“说行,好,肯定陪你去。”
“行,好,肯定陪你去。”
哪吒就真的很开心,说要不要明天早饭尝试一下辣条灌饼,被敖丙干脆拒绝,但他还是一副心情挺好的样子,到楼梯口甚至说我背你,第二次被拒绝了之后又说那你背我,两个人说笑声在走廊尽头逐渐远去。
胡闹归胡闹,两个高个腿长的大帅哥,任谁路过都要看一眼,真养眼啊。只有申老师趴在办公室门的玻璃上暗中观察,他也搞不懂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了,想不明白。
不过,算了,毕竟敖丙看起来很开心。
第二天,申老师带着两个很夸张的黑眼圈坐在班里。
他把自己调理好了,头天所有人都知道他因为得意门生被二班小霸王带坏而痛心疾首,今天却又没什么反应了,每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同事看见他都要关心一句,都被他礼貌应下:没事,都是谣传,孩子们就是关系很好。
关系很好所以可以喂东西吃吗?有网速比较快的年轻老师开玩笑,说谁把申老师的中药换成冰美式了,懂的都在笑,但这也是变相默认了俩孩子关系不一般。
昨天晚自习时老师的质问并没有影响敖丙,当然更不可能影响哪吒,对于好不容易找到个朋友的小霸王来说,他俩关系都亲近到别人以为他俩在谈恋爱,那不正是证明他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吗?
“不知道啊,”一班副班长鹤童摇着头评价,“反正我们班男生朋友不会亲自喂东西吃。”
谣言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至少哪吒泡面然后给敖丙喂面这事是真的,二班和十二班纯粹是跟两个人混熟了,知道他俩真的就是单纯很合拍,别的班就不一样了,各种版本传得天花乱坠,什么情节都有,但结果都是他们私下里关系并不好,或者关系特别好,或者白天不好晚上好,反正最后在一起了。
自己的瓜是从拐了好几个弯的同学那里听来的,哪吒最开始试图解释,但所有人的眼神都是那种“哎呀我懂你不用解释”,他便冷漠放弃。
敖丙那边也差不多,他也不当回事,只是他有一个读高三的哥,那天从高三专门的教学楼上跑下来,在走廊里拽住他就是一通问。
“哦,你说哪吒,”敖丙很坦然,“我们是关系很好啊。”
二哥张了张嘴,还是没问出那句话,换了个方式,委婉地说:“就只是……关系好?”
他们一家子各忙各的,父亲几乎住在单位,敖家老大上班早,老二和敖丙见面次数稍微多一点,敖丙从小就听话又懂事,在二哥眼里,三弟是世界上最乖、最乖的孩子,他怕的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小子心存不轨。
敖丙一看他哥表情就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什么了,当下有点生气:“哥,你到底信不信我?”
“我信,我信,你别急。”
敖家老二作为高三学生,备考半年多,他只有面对家里人时会看起来像个活人。
“还有,你也不用信他们说哪吒的那些话,”敖丙斟酌半天,想着可能会越描越黑,就干脆直接抛出结论,“反正他就是很好很好。”
二哥在三弟这儿碰了一鼻子灰,这倒没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别是被那小子下蛊了,怎么就很好很好了,这听起来也不像是名列前茅的学生能说出来的形容词啊。
不过也许是当哥的大课间跑来问话的功劳,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竟然越来越少,最后几乎是没有人再说了,表面上看,哪吒和敖丙又回到了之前那种无人关注的状态。
敖丙也纳闷,和哪吒说起这件事,顺便又吐槽了他那个哥。
“你那个楼上没有人再瞎说了吧?”
“没有了。”
敖丙摇完头,意识到他这个问法不对,就问:“你打架去了?”
食堂里人声鼎沸,敖丙声音不大,只有周围几个人转头看过来,哪吒也不管他们,埋头吃饭:“没有。”
敖丙冷漠看他:“你撒谎的时候就会不看我。”
哪吒马上抬起头来:“我哪跟你撒过谎。”
哪吒打架用拳头多,敖丙知道,就把目光放到他手上,抬了抬下巴:“我看看你拳头。”
过去这么多天肯定留不下什么痕迹,再说哪吒打架吃亏的时候也少,敖丙主要是想看哪吒的反应。
果然,这人不情不愿地搁下筷子,将手伸过去,翻过来翻过去,敖丙看不清,抓住他的手腕端详。
还真有道淤青。敖丙抬起头看他:“没打赢?”
听他这么说,哪吒眼睛亮了:“你帮我揍回来?”
“你到底怎么跟人家说的,”敖丙哭笑不得,“不会是‘你们要是再敢瞎传,我就把你们班砸个稀巴烂’吧?”
他学得挺像,哪吒笑起来,敖丙也跟着笑起来,俩人手还握着,路过的学生全都木然转过头去,哎哟,真是没眼看。
“差不多吧,”笑够了,哪吒的目光落在敖丙的手上,两个人肤色差更明显了,他就说,“你怎么都晒不黑的?”
敖丙松了手:“天生的。”
“这也天生的?”
“昂。”
敖丙还说过他天生体温偏低,不说话没表情的时候甚至会有些冷冰冰,跟哪吒真是完全反过来,哪吒的手就比他暖和点,脾气也是炮仗似的,一点就炸。谁知道这两个人就凑到一起去了,一点都没有水火不容的感觉。
两个人继续低着头吃饭,抱怨了食堂阿姨手抖、西红柿炒鸡蛋里只有西红柿、土豆丝里的姜太难挑,再把吃剩的米饭拌进汤里囫囵喝了,絮絮叨叨出食堂,回教室。
至于那些谣言,既然没人传了,那就不用再管,哪吒没说,敖丙就不问,虽然他们认识还不到一年,但这种默契竟然一直存在。
离上课还有一会儿,哪吒跟在敖丙后边进教室,一群人熟视无睹,还有坐得近的跟两人打招呼。另一边靠窗位置围了一波人,哪吒凑过去看,发现是上回吃泡面时那个被馋得游戏都不打了的那哥们。
哪吒见他拿个小刀划拉字典,有点好奇:“你干嘛呢?”
“给书抠个洞,然后把手机放进去,”旁边有人传授经验,“老师来了就把书合上,特别保险。”
敖丙也探头看了一眼,那一圈已经抠好的洞确实像是能放手机的大小,就是周围一圈毛边,很不整齐。
他提醒:“边上有可能划到手吧?”
“对啊,”埋头苦干那哥们抬起头来,指了指桌子上裁好的纸条和胶水,“这不正在加工嘛,一会儿把纸贴上就好了。”
还是个大工程。敖丙点点头,回了自己位置,哪吒和一群人手撑着桌子还在那边看,男生哦了一声:“这个是502胶水啊,刚才我不小心挤出来一点,你们别粘到手。”
哪吒抬起手,掌根已经粘上一小片了。他用手指蹭了蹭,好像只是有点浓稠,没有传说中那么粘。
“也不粘啊。”
这群不信邪的男生又凑到哪吒身边,一人碰一点,啧啧称奇:“是不太粘。”
不过还是得尽快擦掉。哪吒回到敖丙旁边,问他要纸巾。
“哎,你试试,我觉得不粘。”
敖丙洁癖,有点嫌弃地看了一眼,不肯上手,直接把纸巾递过去:“赶紧擦了吧,别一会儿干了不好……”
话没说完,申老师幽灵一样从前门冒出来。
学生们做鸟兽散,忙着抠手机洞的男生立刻抓过一本练习册摊开。哪吒不是本班学生,申老师不对他构成血脉压制,但读了十来年书的条件反射让他迅速将涂了胶水的手藏到桌子下,顺便把敖丙的手也拐了下去。
班里瞬间变得静悄悄的。
申老师站在门口,扫视教室一圈,最终把目光锁定在后排那个编外人员身上,没好气地哼出一口气。
“班里这……什么味?谁的晚饭没吃完就扔垃圾桶,下了课自、自己处理,”他背着手,在走道里慢慢踱步,“先把数学和物理写了,不会就问,别在那坐着发呆。”
申老师很神奇的一点就是他在班里说话很少结巴。哪吒抬头看了他一眼,刚好和他对视。
“刚说完不、不要发呆,”申老师神色一敛,“抓紧时间写作业。”
“哦。”哪吒答应着,准备翻开练习册做题,结果一抬手,没抬动。
嗯?
等申老师溜达过去了,哪吒看敖丙,小声说:“你松手啊。”
敖丙也疑惑地看回来,小声反问:“不是你在抓我的手吗?”
纸巾还在敖丙手里,俩人眼神一对,互相在对方眼里看到些不祥的预感,然后缓缓低头看向课桌下,果然是哪吒手掌根没来得及擦的502,刚才那一拐,另一边刚好粘到敖丙手掌根。
申老师还没转完第二圈,哪吒瞄了他一眼,低下头扽了扽。
纹丝不动,拆不开。
坏了。两个人瞪着粘在一起的手,想起老师们对他们的评价,这下真成一双筷子了。
申老师溜达了一圈,扭过头来溜达第二圈。
多年教书的经验让他能够在不转头的情况下分辨出班里哪个方向的谁在说话,再说都是高中生了,没有谁会挑班主任在的时候找事,申老师第二次很不友好地看——应该是瞪着哪吒,再警告性瞥一眼敖丙,意思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讲小话。
两个人老实低头,手还垂在课桌下边,只能硬等着他走过去。
申老师走到一半,停下,对敖丙低声怒道:“还发呆?”
敖丙慌忙应了一声,翻开练习册——单手。他左手被粘,不耽误写作业,哪吒不行,哪吒被粘的是右手。
要是当着老师的面把手抬起来,就得带着敖丙的手一起,那更解释不清了,哪吒怕申老师当场撅过去。
见敖丙开始写作业,申老师第三次瞪着哪吒:“不然我帮你写?”
哪吒扯着嘴角对他笑笑:“不用,不用。”
理亏,不好犟嘴。
哪吒沉默两秒,硬着头皮用左手翻书,左手拿笔,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好在申老师转到另一边去了,暂时逃过一劫。
敖丙瞥到他表情扭曲地写公式,欧姆的符号让他写得像个拱起的虫子,实在不忍直视,就作势要举手,扯得哪吒轻轻嘶了一声。
哪吒龇牙咧嘴,低声问:“干嘛?”
“跟老师说啊,不然你这节课干坐着吗?”敖丙睁大眼睛,小声反问,然后又想举手,被哪吒一把扣住十指。
要说手劲,敖丙可能比他大点,但是这犟种一旦犟劲儿上来,一时半会还真掰不开。
好吧本来也掰不开,敖丙手骨被他捏得有点痛,就转过头瞪他,用眼神质问。
哪吒抿着嘴:“下课再说。”
“你到底……”
说到一半,敖丙看懂了,他要面子。
“……好吧,”敖丙叹气,低声说:“那你别动,我再试试。”
说完使劲儿一扯。
安静的教室里,蓦地响起两个人倒抽一口凉气的低低哀嚎。
周围同学纷纷侧目,眼神怪异,看完又赶紧低下头去,因为申老师转过头来了。
申老师大步过来,一眼就锁定了两个人挨得很近的胳膊。
“是不是手机?”申老师伸出手,“给我。”
“……”
俩人沉默。
“快点!”
敖丙低着头,慢吞吞朝旁边哪吒看去,发现这人也正悄悄看他。
怎么办啊?
凉拌吧。
不会又要写检讨吧……
眼神交流到一半,申老师啪的拍了桌子:“你还看他!他这么、这么好看吗!”
周围同学再次纷纷侧目,眼神怪异。
老师在说气话,但是听起来很怪。尤其是这两位前不久还在学校贴吧论坛里虐恋情深,极限拉扯三百回合,谁知道今天这话竟然会从老师嘴里说出来,感觉以后会成为什么金句。
哎呀不管了!
哪吒心一横,把敖丙的手从课桌下拽出来,亮在申老师眼前。
还在十指相扣。
周围坐得近的同学们倒吸一口气。
“你、你、你们……”
申老师脸都绿了,指完哪吒指敖丙,手指尖颤抖,这场景真是似曾相识。
“还不撒开!”
冲哪吒吼的。申老师咬牙切齿:“手上沾胶水了吗!”
“……沾了。”
哪吒硬邦邦地答应,敖丙在一旁默默点头,两人都低头当鸵鸟,但手还握在一起,高高举着,好像在努力证明没说谎。
还有这种嘴硬的学生!!申老师气得抄起桌上的书就要抡,敖丙慌忙拦住,飞快地解释:“不是不是,老师,是真的胶水,你看看,是胶水粘一起了。”
好在申老师还信自家乖学生,骂骂咧咧低下头来看,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群人也围过来看,发出惊叹声。
“粘这么结实啊……”
“不愧是502……”
“对吧?”敖丙把手腕翻过来又翻过去,哪吒被他拽得跟着摇晃,眼神已然木了。
课前做手工的哥们欲言又止好久,试探地问:“不过就粘那一片,你俩也没必要十指相扣吧?”
“哦……哦,”哪吒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指,“……不好意思啊,我我刚刚没注意。”
“……哦,”敖丙也慢半拍松了手,“……没事。”
松了手,掌根还粘连着,两个人手指都修长,敖丙更白一些,十个指尖要碰不碰的,更怪了。周围学生的眼神游移在两个人略显慌张的脸上,几乎每个人都把嘴咧成type c接口。
“都看、看什么!”申老师撵他们回位置,气得更结巴了,“你们两个,出、出来!出来罚啊……啊站!”
两个人垂头丧气,手牵手出去罚站。
但是手牵手罚站也不是个事,申老师生气归生气,还是回办公室查了手机,两个学生就眼巴巴地手牵手站在办公室门口等着,把路过的所有老师都吓得看好几眼。
最后太乙拿出他洗水果的盆,倒了半盆温水,搓了肥皂,叫他俩把手搁进去先泡泡。
“得泡多长时间啊?”哪吒喊住忙前忙后的太乙,“就这样就行?”
“你先试哈哇,”太乙蹲在柜子前翻找,啤酒肚挤得吭哧吭哧,“我记得有个没用过的护手霜……哎,这里嘞。”
太乙把护手霜递给他,叮嘱:“泡一会儿就拿出来,然后用这个搓一会儿就差不多了。”
申老师坐在后边怒气冲冲:“出、出去站着!”
两个人一人端一边盆沿,去走廊窗户边罚站了。
窗户开着,外边有护栏,里边有窗台,刚好卡住盆,只不过入夜降了温,窗口一阵又一阵的风,全都吹到哪吒和敖丙脸上。
“照这样吹一会儿就变成凉水了,”哪吒抱怨,“还能管用吗?”
“先试试吧。”
“是不是得搓搓?”
哪吒嘟囔了一句,握住敖丙的手揉了揉,肥皂水滑腻,触感上好像真的松了点。
他皱着眉头看水盆,敖丙侧过脸看他,这人睫毛其实很长,只是不翘,只有从侧面看才会很明显。
鼻梁也挺好看。
他还有点自来卷,一低头,鬓边的头发就会乖乖垂下去,看起来就不像平时那种半扎高马尾那么强攻击性,也不知道小时候短头发是不是一头炸毛,直冲天际。
虽然这人平时咋咋呼呼的,敖丙想,不过仔细看确实很好看。
感觉到敖丙在看他,哪吒转过头来,望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怎么了?”
哪吒挠挠脖子,盯着水盆的眼神好像有点恼。
“我又要说对不起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垂头丧气,“对不起。”
“没事啊,又不赖你。”
敖丙眼里带着一种好脾气的疑惑,他看起来一点都不生气。
哪吒瞥他一眼,长长叹了口气。
“你又说不赖我了。”
“这次真的不赖你啊。”
“你上次也说不赖我。”
“上次是哪次?”
“就是翻墙那次。”
敖丙想起来了,那回是他俩偷偷熬夜打游戏,第二天一起睡过头,偏偏他车子还没电了,哪吒骑自行车带着他,脚蹬出火星子了还是没赶上早读,迫不得已才翻墙。
“那次确实不赖你啊。”
哪吒望着他愣了愣,脸上又露出那种有点自暴自弃的恼怒来。
“这样,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敖丙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抬头,“今天的错题你帮我整理吧。”
“行啊!”一听可以补救,哪吒乐了,“就这样就行?”
“当然不是,要用左手写。”
“啊?”想到那个虫子一样欧姆符号,哪吒懵了,而敖丙看着他,笑得眼睛弯弯。
知道他开玩笑,哪吒也笑起来,笑着笑着却突然又低下头去,好像在看水盆里自己的倒影。
“怎么了?”敖丙歪头,也去看水盆。
“没什么。”
哪吒抬起头对他笑,眼睛亮亮的:
“就是在想,要是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如果早点认识的话,多早会合适?
敖丙正想着,又听哪吒自己飞快否定:“还是算了,我小学初中几乎天天打架,咱俩要是那时候认识,肯定是你天天抓我去办公室,你烦我都来不及。”
“我扮演的是鹿童的身份吗?”想到他每次被太乙数落的那个憋屈样,敖丙忍不住笑了,“小学初中不行,那就再早点?”
“什么时候?”
“三岁?”
哪吒歪头想了想:“三岁我在玩泥巴,你在干什么?”
敖丙也歪头回忆:“三岁我在学《笠翁对韵》。”
“啥?”
“就那个,天对地,雨对风。”
“哦哦,大陆对长空?”
“山花对海树。”
不知道怎么就开始接诗了。哪吒从仅存的小学记忆里找出下一句:“……赤日对苍穹?”
敖丙非常流利地说下去:“雷隐隐,雾蒙蒙。”
有这句?学这句了?哪吒满脸茫然地望着敖丙。
敖丙笑看着他:“日下对天中。”
“你记这么清楚啊,后边呢?”
水凉了一点,敖丙搅了搅,盆里的月亮碎成波光粼粼的五六片。
“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
“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
走廊上没别人,他的声音清亮柔和,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挺好听。
哪吒眨眨眼,指着天上的月亮:“现在是风高春月白。”
还会举一反三呢。敖丙笑着点头,问他:“还继续吗?”
“你怎么记这么清楚的?”哪吒好奇,“三岁能看懂这么多字吗?”
“当然看不懂了,”敖丙摇摇头,“我家人特别忙,一般是我哥或者管家伯伯念给我听,念多了就记住了,逢年过节办家宴,就让我出来背一段。”
他说得没什么波澜,哪吒却无端听出一点不情愿。
“现在还这样吗?”
敖丙叹了口气:“不这样了,家宴都很少办,凑不齐人。”
“我家也是,”哪吒颇有同感,“我哥呆的那单位比我爸妈还忙,一年到头找不着人,电话都接不了几个。”
对着头顶的月亮和夜风,敖丙又想到了他加班的爸,只觉得当大人好惨,并因为自己以后也很有可能变成这样的大人而惆怅起来。
敖家人一直聚少离多,敖丙作为最晚出生的,从小到大见的最多的是家里的管家伯伯。见的少,自然就不会和家里人闹矛盾,想念都来不及,哪有空吵架。
半年多没见了,好想他们。
想到这儿,那一点惆怅又变成委屈。
委屈不到两秒钟,旁边那个长长叹了口气:“留守儿童啊……”
这人从来都是嚣张又跋扈,鲜少愁成这样,敖丙瞧着他眉毛都耷拉下去,不禁笑出声来。
“干嘛,你笑什么,”哪吒不明所以,“你也留守儿童,咱俩相依为命。”
“相依为命是这样用的吗,”敖丙完全不惆怅了,哭笑不得地纠正他,“应该是同病相怜吧。”
又忍不住问他:“你上个月月考语文多少分来着?”
“没你好,你不是年级前十吗,”哪吒死皮耷拉眼,撇着眉毛看他,“要不你帮我补?”
“好啊,”敖丙掰着手指头算时间,“还有几天?今天周日,下周四开始考……下周四?”
没说完两人都瞳孔地震了,心里大叫完蛋。
临近月考,学生们看起来没怎么受影响,该困困,该饿饿,只不过晚自习变得更加死气沉沉。
哪吒不在乎成绩,敖丙不担心成绩,但学还是得学,偶尔路过操场旁边的孔圣人雕像,也会想着要不去拜一拜。
“他管数理化吗?”敖丙看似很清醒,指着雕像下边一大排小面包和火腿肠,“周四先考数学物理,这个是不是供太早了。”
“要我看,不如拜你,”哪吒揣着单词本,一脸苦大仇深,“什么鬼排版,上来就abandon。”
哪吒成绩其实也不错,唯独英语有点危险,敖丙则是正经八百的优等生,哪科都不偏,回回稳定在年级前十。有部分迷信的学生见了敖丙就绕道走,理由是他们学神都会吸别人灵气,考得越好吸得越多,吸得越多考得越好,哪吒的英语成绩每次都在及格线徘徊,就是被敖丙吸走灵气的关系。
“那你要拜我吗?”
“行啊,你要什么贡品?”
敖丙作势踢哪吒一脚,被他很灵活地躲开。
“说真的,你给我补补吧,”哪吒诚心恳求,“你要什么都行。”
“你有什么?”
“嗯,”哪吒认真想了想,咧嘴露出个明朗的笑,“海鲜芝士拌面?”
敖丙又好气又好笑,夺过他手里的单词本扇他胳膊。
月考如期而至,一轮一轮考下来,最后剩下一门语文,放在周六上午。
敖丙的语文成绩拔尖,便宜了哪吒,每天晚自习都能跟着学点答题技巧,最后一个早读他想临时抱佛脚,就趁太乙不在跑到十二班。
一进门,一群学生正围着敖丙念叨,手放到他的脑袋肩膀旁边,隔着空气挥来摸去,好像在作法。
哪吒傻了:“什么仪式?”
最外层男生转过头解释:“拜神,吸吸灵气。”
“不是说他吸别人灵气吗?”
“那是别的班的,”男生切了一声,“我们班这都自己人,不伤友军,”又笑嘻嘻看着哪吒道,“你也是自己人,来拜一下不?”
说罢也不管哪吒反应,一群人自动让出一个缺口。
敖丙众星拱月般站在中间,看见是他,无奈的脸上露出一些惊喜:“你怎么来了?”
“来拜你。”
他俩自带屏障,一聊天周围同学就默默退出了。哪吒没搬凳子,好在十二班早读是全员站读,后排多一个人出来,乍看不显眼。
“拜我还空着手来,”敖丙拿着语文书挡脸,“不够虔诚。”
哪吒有样学样,拿过他的笔记本做样子:“等考完补给你。”
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塑料袋,三两下单手撑开,用笔记本挡着,神色不变地往嘴里一塞。
一闻就是茶叶蛋。敖丙都不用看,翻过一页书:“不是刚吃了包子吗。”
家挨得近,两个人天天一起上学,今天敖丙下楼早,包子还是他买的。
“求个好兆头,”哪吒嚼着鸡蛋,含糊道,“满分不指望,一百分就行。”
“那不得两个鸡蛋吗?”
“刚才上楼的时候吃完一个了。”
敖丙又翻一页:“那还缺个一。”
“……”哪吒艰难咽下茶叶蛋,指责他,“……我就说你早晨忘了买什么……”
“油条吗?”快考完试了,敖丙心情挺好,把自己水杯子递给他,笑说,“我买了,还剩一半,你吃不吃?”
哪吒先灌了一口水,拍胸顺气一会儿,豪气道:“拿来!”
“其实你就是没吃饱吧。”
敖丙从桌洞里拿出另一个塑料袋,哪吒接过去塞校服口袋里,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问:“还有什么要提醒我的吗?”
敖丙想了想:“检查三遍,第一遍查漏题,第二遍查不确定的题,第三遍顺着题号检查,之前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这个了?”
“说过了,”哪吒咂嘴,“还有吗?”
“那就没什么了。”
哪吒闷闷地哦了一声,又想起什么,一脸神秘地挨近他:“今天晚自习你还上吗?要不要来我们班?”
周六晚自习不强制,一般是住校生留在教室,老师也不管,久而久之变成学生们唯一的放松时间。
敖丙没怎么去过二班,想也知道不会是单纯的自习课,好奇道:“有活动?”
“来了就知道了,”哪吒咧嘴一笑,“来不来?”
“来,”敖丙提醒他,“快到点了,去考场吧。”
哪吒就放下他的笔记本,转身要走,又折返回来,惴惴不安:“真没有什么要提醒我的了?”
想考好是学生之常情,哪吒语文成绩其实挺好,反而是跟着敖丙的思路复习,越背越没底,总感觉哪哪都不熟。
敖丙有心逗他,勾勾手指,哪吒忙跑过来附耳。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
这坏学生!哪吒捂着耳朵啧一声,敖丙忍笑撵他走,哪吒心想:完蛋了,一会儿脑子里肯定全是笠翁对韵!
考完语文出来,所有学生都松一大口气,宛若重获新生,阴沉沉的天看着都顺眼不少。
不过这种轻松并没有持续很久,前几科成绩陆续出来了,哪吒回了班,就看到讲台上摊开的一大片答题卡,几个学生正垂头丧气地分发试卷。
“这么多?”哪吒诧异地扒拉着那一摞纸,发现是空白的。
旁边课代表苦着脸道:“那是作业。”
“……”
于是课间变得更加乱七八糟,仨课代表在黑板上誊抄第一卷答案,其他学生捏着自己的卷子在下边对,每个人面前都是白花花上红叉叉,教室里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天公十分配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渲染月考出成绩后悲凉的气氛。
哪吒没错多少,实际上他和敖丙的考场只差了三个教室,可见成绩和纪律没什么必然联系。只是因为他和敖丙作为一双拆不开的筷子,免不了要被放在一起比较,敖丙越听话,就越显得他不守规矩。
现在敖丙也要跟着他不守规矩了,哪吒好容易挨到下午最后一节课,铃声一打就跳起来冲出教室,轻车熟路跑去另一个教学楼。
雨还在下,两栋教学楼之间没有连廊,水泥地被雨打湿成更深的青黑色,哪吒完全忘了带伞这回事,瞪着大雨略一思忖,扒了校服外套往头上一蒙,冲进雨里。
到了楼门口,哪吒和刚要出来的敖丙梆的撞在一起。
“你下来干什么?”敖丙拿着把伞,奇道,“不是我去找你吗?”
“……哦对。”
哪吒捂着额头,表情有点扭曲,这人脑壳真是够硬,撞一下看起来完全没感觉。
敖丙探头打量他:“你没事吧?”
哪吒摇摇头:“明天别肿起来就行,不然看起来像老寿桃,丢人。”
敖丙笑了:“那没事,老师们上班打卡要刷脸,你不用。”
俩人运动会那一架不小心揍了级部主任,说不好谁打得多,据说后来去拉架的鹿童鹤童也趁乱给了两脚,众说纷纭,版本多样,总之第二天主任顶着满头包上班,打卡刷脸三次都显示识别失败。
哪吒也乐:“可别让那老头听见,他到现在还记我仇呢。”
“幸亏你没在学生会。”
“就是啊,不然肯定给我穿小鞋。”
两人便说笑着,撑伞走进雨里。
“走走走,先买饭,回教室吃。”
“吃什么啊?”
世纪难题出现了,两个人打着伞,在雨里愁眉苦脸。
本着下雨要喝热汤的原则,两人去校门口买了鸭血粉丝汤,两人撑一把伞,一路小心翼翼护送两个纸碗回教室。
没开灯,走廊窗户黑漆漆的。敖丙疑惑地推门进去,发现投影仪在放电影,教室里寥寥几人,发现门开了皆是一哆嗦,看到他的校服后又一起松了口气。
“敖丙?”有人很友好地打招呼,“进来啊,外边挺冷的吧。”
哪吒在后边推他:“快快快进门,电影声儿太大了,别给主任听见。”
敖丙便进了教室,对哪吒道:“你没少在班里说我啊?”
“咱俩打那一架之后不就全校出名了吗,”哪吒拉着他到自己位置旁,“你坐这儿。”
说完自己坐在旁边靠窗的位置上,抽了桌洞里一张面巾纸,垫在课桌上,再放打包盒。
“这是谁的位置啊?”
“空的,”哪吒耸耸肩,“我单人单桌。”
太乙真会给他挑位置,最后一排就两张桌子,一张空着,一张就给他,看来是为了防止他上课讲小话。
敖丙接过哪吒递来的面巾纸,也在垫在课桌上,揭开打包盒盖子放凉。
趁着这个空,先研究研究哪吒的课桌。
桌面简简单单,一红一黑两支笔,还有写了一半的试卷,上边是熟悉的潦草字迹,交上去大概是要被老师数落的类型,不过敖丙看的次数太多,一眼扫过去倒是能看懂。
至于桌洞里,就和大部分高中生一样了,试卷压练习册,练习册压课本,课本下边还是试卷,乱中有序,除了本人之外估计没人知道顺序。
敖丙有点强迫症,想把斜出角的几张卷子抽出来整理,一旁却传来哪吒含糊且着急的制止。
哪吒咽下一口汤,眼神慌乱:“你干嘛?”
“你这太乱了,”敖丙指指他的桌洞,“很容易找不到卷子的,我帮你理一下?”
“不用不用不用,”哪吒连声拒绝,“你理完我才会找不到,就这样就行。”
敖丙略显遗憾地收回手。
不过,这好像是哪吒第一次拒绝他做什么。遗憾过后,敖丙又觉得有些新奇,他打量了教室,问一旁的新同桌:“你们班每天都放电影吗?”
“周六会放,”新同桌抬眼看了屏幕,兴致缺缺低下头去,喝着汤嘀咕,“上周●战警还没看完呢,怎么这周就换爱情片了。”
屏幕上是好几年前的吸血鬼爱情电影,画面色调是冷蓝色,窗外下着大雨,更显得教室里黑漆漆,还充斥着麻辣烫、泡面和鸭血粉丝汤的香味,敖丙和哪吒并排坐在最后一排,一人捧一个冒热气的纸碗,看电影里的男女主也坐在一起青涩地互相搭话。
“你快吃啊,一会儿凉透了。”
敖丙一转头,哪吒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校服外套,就穿个白衬衣,还要把袖子挽到小臂,头发也扎了马尾,不高不低地翘在脑袋后面。
“你就是吃太快才会出汗的。”敖丙很不赞同,继续慢条斯理地喝汤。
“你冷吗?”
敖丙嘴里还咬着半截饼,只顾上摇头。哪吒便把窗户开了一条缝,凉风和雨声一起涌进教室。
二月份,大部分人都还在穿羽绒服的时节,他一个人过起夏天来了,敖丙忍不住提醒:“你穿上外套吧,别回头感冒了。”
“一会儿就关窗户,没事,”哪吒满不在乎,又凑过来,笑问他,“怎么样,我们班好吧?”
跟十二班确实不是一个氛围。敖丙点头,问他:“太乙老师不管你们看电影吗?”
“基本上不管,”哪吒拿过水杯拧瓶盖,“我们这个老师,爱喝酒,喝多了晚自习就跑来教室扯皮,早读在讲台上打瞌睡,普通话也不知道过没过二甲,从头到脚没有一点班主任的样子,这么大个人了一点不让人省心。”
话锋一转,他又道:“不过他教得还行,你看我们班成绩就知道了,平时也不怎么发火,对我们挺好的。”
敖丙想了想自己班那一长串班规,大概知道申老师为什么总是看起来和太乙老师不对付了。
前排同学听他们聊天,转过来笑道:“他年前抓到过一次咱看电影,你们还记得吗?”
“记得啊,他当时说什么来着?”
“我知道我知道!”
第一排靠门的学生清清嗓子,站起来背着手,学着太乙的口音:“啷个咯,看电影嗦?哎,不看字幕你们晓不晓得讲的啥子哦?”
他学得极具画面感,班里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教室昏暗,窗外的雨都比室内亮一些,敖丙望着哪吒爽朗大笑的侧脸,再次看到了那一点点翘起的睫毛。
“嗯?”注意到他在看自己,哪吒笑意晏晏地望向他,“怎么啦?”
他笑得明媚,眼神专注而坦诚,反倒让敖丙不由得偏过头去,心里莫名一阵失落。
“咋了?”哪吒凑上前,歪头看他,“干啥啊突然?”
敖丙很快想明白了原因,并且第一次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脱口而出:
“总感觉你好像在自己班里更开心。”
没在意他这句话来的突然,哪吒只实打实愣住了:“没有啊,是你之前没注意吧。”
注意什么,注意他怎么笑的吗?这个倒确实……
敖丙自己也茫然起来。
光影交错间,两个人带着同样一点疑惑的情绪愣住了。
片刻后,敖丙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忙不迭道歉:“对不起,你当我胡说吧,可能真是之前我没注意。”
哪吒皱起眉,似乎还想说什么,这时第一排的男生忽然大声咳嗽起来,与此同时坐在过道边的另一个同学嗖的一下跑上讲台,开灯静音切换界面一气呵成,敖丙望着台上的物理PPT,一时目瞪口呆,一低头发现桌子上的打包盒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哪吒那本字迹堪比医嘱药方的练习册。
下一秒,前门被猛地推开。
敖丙抬头,了然:哦,是老寿……是主任。
上讲台的同学正噼里啪啦摁着鼠标滚珠翻PPT,一眼过去全是电路图,坐门口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趴下去了,脑袋埋在双臂间好像睡得很香,而哪吒和剩下几个人捏着笔,神情无辜地朝门口打招呼:“主任好?”
主任背着手,眯着小眼犀利地扫视教室一圈,看到敖丙又是一皱眉。
“你怎么在这儿?”
哪吒飞快举起那本练习册:“他来写作业的!”
敖丙默默帮他把倒过来的书摆正。
主任哼一声,又吸了吸鼻子:“这么大味儿,抓紧时间打扫卫生。”
“好的,好的,没问题。”
主任背着手走了,临走还透过前门玻璃又瞪了一眼,也不知道是在瞪谁。教室里安静下来,一时间只有鼠标和书页翻过的声音,敖丙和那本医嘱药方——那本练习册相面许久,一旁的哪吒拍拍他:“让一下,扔个垃圾。”
哪吒拎着两个打包盒出教室了,约莫安静半分钟,前排的学生转过头来叫他:“哎,敖丙,你跟哪吒关系真这么好啊?”
敖丙没多想,点头道:“挺好的。”想到刚才他们几人嘻嘻哈哈,又忍不住问:“他在你们班人缘不好吗?”
闻言,其余几个人也转头聊起来:“刚开始会有点生人勿近,毕竟他初中打架很出名嘛。”
“而且他上学期真不怎么笑,也敢怼老师。”
“他家里很有钱的,”其中一个男生补充,“他爸妈不用说了,他那两个哥好像也都工作了吧?反正都惹不起。”
“不过哪吒确实人挺好的,”另一个男生说,“相处时间长了就觉得也还好,就是有点不服管,别的也没什么。”
“怎么说呢,”男生对敖丙解释,“哪吒这个人是很好,平时也会帮忙,也正常打招呼,但是我估计可能是家庭背景和外表的原因,我们和他做朋友感觉不太现实,就是有种隔了层墙壁的感觉。”
另一个人开玩笑道:“一层可悲的厚障壁。”
“对对。”
敖丙知道这个梗,但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厚障壁呢?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实在不觉得他和哪吒交流起来会有什么厚障壁,顶多是这人说话跳脱一些。
不过,敖丙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哪吒一拍即合了,因为哪吒在二班的境遇,就是他在十二班的境遇。
因为家庭背景和外表,他可以和班里任何一个人处好关系,换句话说,就是他和班里任何一个人的关系都不够好。
哪吒也是这样。
正愣神,哪吒回来了,进门就喊:“走了走了,继续!”
班里骤然嘈杂起来,灯重新关上,雨声伴着笑闹声在窗外滴滴答答。
哪吒出去晃荡一圈,回来就老实穿上了外套,坐下之前,他关了那条窗户缝,将冰凉的水雾和风都隔在外边,雨点打在玻璃上,变成忽高忽低的闷响。
敖丙看他笑容如常地坐下,却没来由感觉到,他心情并不怎么样。
原因可想而知,敖丙无言看着他拿过水杯喝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要问问他吗?
怎么问比较好?
“敖丙。”
哪吒突然轻声道。
认识到现在,他好久没这样正经叫自己名字了,敖丙怔了一下,转过头去。
“我是不是没有跟你说过,”雨声里,他低着头,“我没有朋友。”
后面是蜿蜒在玻璃上的雨幕,敖丙又一次看见了他低垂的睫毛,还有鼻梁和紧抿着的嘴唇。
——这个说法太过可怜,还带着些赌气的意思,敖丙不由得有点急:“我不是吗?”
“你是。”
哪吒抬起头,眼神依旧专注而坦诚,他望着敖丙,一字一句地说:
“除了你,没有别人。”
说完,他眼里又比之前多了些得意的笑意,道:“而且我知道,你也是。”
他绝对没有任何嘲笑的意思。敖丙舒了口气,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必再说了,便也扬起嘴角,轻轻点头。
“对。
……我也是。”
二月底,气温基本回到零上,高中的课间操变成学生最讨厌的跑操。
哪吒体温高,稍微一运动就出汗。所有人都在校服里塞加绒秋衣秋裤和短款棉服,往操场一站一片圆滚滚,只有他,冬夏季校服直接叠穿,风一吹裤脚直晃荡。
跑操枯燥,却也是为数不多能运动的机会,一群男生浑身使不完的牛劲儿,全靠跑操挥发一点点——领导要求整齐、匀速,还得喊口号,跑个步谁管得了那么多,一操场人没挪上三圈音乐就结束了,大家都跑个寂寞。
哪吒无所谓,主要是能出来透个气儿,翘课踢球毕竟还是有一定风险,课是要翘的,球也是要踢的,只不过跑操这项运动合理合法,也不会挨骂,这就最好。
音乐开始,半年见不了一次面的体育老师一边吹哨一边赶他们往前挪,太乙捂得严严实实,抄着手在操场边围观,偶尔喊两嗓子,催促掉队的跟上。
等到音乐过半,操场内圈蹲了一大群人系鞋带,这里一个那里一个,都是圆圆滚滚,远看像刚冒头的蘑菇。
主任带着学生会一干人,开始撵蘑菇们回队。
太乙摇着头和隔壁班老师显摆:“看看,看看,都在偷懒,我们班哪吒就进步很大,他跑步从来都……哪吒?哪吒?!”
二班队伍里都是穿得鼓鼓囊囊的学生,哪有哪吒的影子。
“十二班在那边。”同事笑呵呵地指了指另一侧。
一帮老师连同太乙本人都门儿清,如果二班队伍里没有哪吒,那十二班队伍里一定有哪吒。
十二班队伍也没有,太乙伸着头找了一圈,发现他那爱徒正拉着申老师爱徒当蘑菇,两人蹲在弯道旁系鞋带,头顶对头顶,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笑那么开心。
后边学生会还在撵蘑菇,眼看着就要轮到这两位,太乙“哎哎”地喊了两声,试图引起爱徒注意,未果,他只得跑过去,手动挡住向这边望来的鹿童。
走近了,俩孩子还在那儿系鞋带,系了拆,拆了系,就为多说两句话。
“那说定了,这周天你来我家?”
“好。”
“其实你周六晚上来也行。”
“那你要不要跟你爸妈说一声啊?”
聊得正热,哪吒余光就瞥见头顶逐渐笼罩上一个圆润的影子,抬头一瞅,是居高临下盯着他俩的太乙。
“说啥子,”他的圆脸上难得露出一些班主任的压迫感,“也给我听听?”
哪吒才不怕他,当下就站起来,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若无其事道:“哦,我们约着周末一块儿写作业。”
“你这娃儿现在怪积极,后头学生会查人你是一点看不到,”太乙一眯眼,握拳作势要打,“还要我给你打掩护!”
哪吒缩着脖子一躲,在后方鹿童的警告声里,笑嘻嘻地拉起敖丙跑了。
两个人个儿高腿长的,几步甩开了试图追上去的太乙。哪吒握着敖丙的手向前跑,空中已经开始飞舞柳絮,痒痒的,他挥了两下,又忍不住回头:“你手也太凉了。”
“是你体温高吧。”
敖丙两步赶上他,他就松了手,两人没怎么费力地赶上十二班的队伍,再放慢步子,挪到最后一排,比肩往前跑着。
“你们班下节课上什么啊?”
“语文,”敖丙好奇,“你终于要来我们班上课了?”
哪吒本来只是随口问问,闻言为之一振:“行吗?可以吗?”
“那你们班下节课是什么?”
“……体育。”
意料之中,敖丙望着哪吒逐渐扭曲起来的脸,忍不住笑出声:“抉择一下吧?”
高中的体育课太珍贵了,程度堪比食堂窗口每个月随机出现的煎牛排。哪吒一边跑一边纠结,一直到音乐结束了,他试探地看着敖丙,道:“我要是去上体育,你就自己上语文了啊?”
刚跑完,敖丙还有点喘,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点头。
哪吒低头唔了一声,一副好像有点对不起他的表情。
“你清醒一点,我本来也是自己上语文,”敖丙哭笑不得,“就算你来我们班上课,我也不能跟你说话。”
十二班要整队回班了,哪吒却好像觉得这人太不讲情面,追上去问:“真不能跟我说话啊?”
敖丙眼角带笑,但目不斜视:“不能。”
“真的不能?”
他还跟着,敖丙转过头:“你可以来睡觉,但我要听课。”
那没事了。哪吒扁扁嘴,转身要走:“那我还是上体育去吧。”
又转过来:“我真去了啊?”
敖丙朝他挥挥手。
十二班队伍越走越远,哪吒在后面喊:“中午楼下等我!”
“知道了!”
中午和敖丙一起吃饭,而且下节课是体育,虽然今天是万恶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周三,但是也没那么难过嘛。哪吒心情不错,独自晃悠回教室,打算喝口水再下楼,迎接体育课。
结果一推门,人都在里边,讲台上是正在调整小蜜蜂的太乙。
从操场一直保持到教室门口的笑容瞬间消失,哪吒知道发生什么了,沉下脸进教室,关门,回位置。
坐下之后他还是不死心,问旁边同学:“换课了?”
旁边同学痛苦摇头:“占课了。”
高中就这样,老师占课甚至懒得找理由敷衍学生,初中好歹还说一句体育老师生病了什么的,高中就这么冠冕堂皇抢之。哪吒百无聊赖地翻开书,趴在桌子上,心想:还不如去十二班,反正都是语文。
这时候,班里忽然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哪吒抬头看去,原来是电脑右下角蹦出了两个弹窗,五彩斑斓,还一跳一跳的,内容不堪入目。关这种弹窗稍有不慎就会把叉号点成最大化,偏偏这种网页和课件一样加载慢得要死,每次都会把本就龟速运行的电脑折磨得更卡顿。
诚如太乙所说,哪吒连谈恋爱都不感兴趣,这种带颜色的东西才懒得多给什么眼神。他又趴回桌面,抓起笔转两圈,转而开始思考更重要的问题——中午吃什么。
直到太乙说今天讲新课,他才稍微振作起来,新课还是听听吧,这样下次就不会被敖丙嘲笑他书上怪模怪样的笔记,那些犯困时挣扎着写下来的鬼画符,他俩还一起研究过,没一个认识的,说是咒文都不为过。
太乙开始讲新课了,这一课是文言文,用普通话夹杂着方言讲,挺有意思。但俗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还有一个冬眠,二月卡在春困和冬眠的交界处,耳边又是古文,哪吒听了不到三分钟,眼神就开始虚焦。
他脑子里开始胡乱转一些片段,比如敖丙给他补语文,絮絮叨叨让他多写写作文。哪吒困得天旋地转,心里还似乎很清醒地想,他作文挺好的啊,有思路的时候洋洋洒洒一千字不是问题,要是写不出来,那肯定是题目不行,因为他最不擅长的就是拐弯说话,偏偏议论文就得拐弯说话,所以敖丙说得没错,他确实作文不太好。
哪吒困得逻辑走失,撑着胳膊两秒钟不到,两眼一合,睡昏过去。
哪吒困了一天,一直到晚自习结束,该犯困的点了,他开始活蹦乱跳。
“早跟你说下午别睡那么久了,”敖丙看他开个锁都恨不得把自行车扛起来的模样,打开手机手电筒给他照明,“晚上还睡得着吗?”
“我你还不知道吗,”哪吒就着光开了锁,“有个枕头就能睡,天天起那么早,哪儿睡得够。”
“那你可多定几个闹钟,小心明天睡多了起不来。”
“知道。”
柳絮不管时间,依旧在夜里飘飘扬扬,哪吒不爱戴口罩,说着话呸呸了好几下。
“你要口罩吗?”
“不要。”
犟种。敖丙打开车灯,前方亮起一小块方方正正的地面,很多走读生陆续推着车子经过,留下一圈又一圈车轮的影子。
“你又不戴眼镜,戴口罩又不耽误骑车子。”
“憋得慌,不想带。”
“行,行。”
两人推着车子絮絮叨叨,跟在一群疲惫困顿的高中生里出校门,聊着天回家去。
这天晚上,哪吒和往常一样,入睡得毫无压力,早晨闹钟响了就起,坐着发了两分钟呆、爬起来洗漱、换好衣服拎书包下楼。
楼下安安静静,一个人没有。
奇怪了。哪吒左找右找,掏出手机看时间,没迟到啊,人呢?难道先走了?
他肯定不会不等我,肯定是临时有什么事。哪吒笃定,当即拿出手机打电话。
哪吒。
这时后边有人叫他,声音柔和而熟悉。
哪吒便松了口气:吓我一跳,我以为你先走了呢。
那人却不理他的话茬,兀自走上前,笑着去牵他的手:怎么才来,我等了你好久。
手心微凉,仿佛一块滑而冰的玉,是熟悉的触感。哪吒愣了愣,问:我刚才下楼的时候楼下没人啊,你从哪冒出来的。
他歪头:我一直在这儿啊。
哪吒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是,我真没看见你。
他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哪吒,忽然欺身上前,漂亮的蓝眼睛近在咫尺,带着关切和一点点担心。
……太近了。
面对着这个人,哪吒头一次萌生了后退的念头,但是他的笑意温和又无奈,实在没有什么攻击性。
没睡醒吧?你看看你的黑眼圈。
尾音拉长,是他惯会用的语气,只要他想管管哪吒的闲事,就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哪吒不喜欢别人多管闲事,但是他说就没问题。
……是没睡醒吗?可是我……
好了,快走吧,不然该迟到了。
他依旧握着哪吒的手,一点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微凉的掌心都被哪吒捂成更高的温度——这倒没什么,哪吒被他拉着,问:你干嘛去,不骑车子了?
嗯?前面的人诧异回头:到了啊。
啊??哪吒懵了:你才没睡醒吧?大早晨的净说些奇……我靠。
场景切换了,面前是教室。
到这时候,他终于松了手,自己走进那一片桌椅中间,和刚到的几个学生打招呼、放书包、给柜子上的绿植浇水。
最后,他终于转过身,笑意晏晏地望着哪吒:傻啦?进来啊。
可是那也不是他的座位,哪吒后退两步抬头看门口的班级牌,一班??怎么在老寿桃班里!
一切都很不对劲,哪吒刚要张嘴,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应了一声,走到他身边去,很自然地坐在邻桌的位置上。
哪吒低头看看自己,还在原地。
我在这里,我还在那里。
哪吒呆滞两秒,终于反应过来,这是梦。
清醒的梦,之前也做过类似的,挺有意思。梦里的哪吒同时拥有了本人视角和上帝视角,可以像个魂儿似的飘在空中,当然——还能飞!
这太好玩了,等醒了之后一定要讲给他听。哪吒在教室上空转了两圈,发现其他人的脸都看不清,只有身边的男同学,表情轮廓清晰得很,和真人一模一样,怪不得刚开始没发现是做梦。
男同学在这里是班干部,一个早读都在讲台上监督其他人学习,哪吒百无聊赖,飘到他身边念叨:早说不要当班干部吧?忙一早晨了都。
男同学却蓦地转过头来,微皱着眉,低声说:别闹了,快回去。
哪吒怔然,继而乐道:你看得见我啊?
他用记名的A4纸挡住半边脸:马上就放学了,你先回去。
啥?哪吒茫然回头,热闹的教室又变回楼下的花坛,只是天黑了,一左一右两个大平层,左边是他家,右边是男同学家。
男同学像早晨一样,握住他的手就往左走。
一时间恍了神,哪吒拉住他:你家不是在右边吗?
他不解地回头:不是说好了我来你家吗?
哦,是有这么回事,哪吒默然,恍惚间被他拉着来到自己家门口。
看着他熟练开门,哪吒在“可今天又不是周末”和“你怎么会有我家钥匙”中间摇摆一下,放弃了,反正是梦,梦怎么能指望它逻辑严谨。
哪吒站在熟悉的玄关,看这位邻居仿佛在自己家似的换了拖鞋、摁下热水壶的加热键、推开自己的卧室门把书包挂在门后的衣架上,再扶住门框,疑惑地和门口的哪吒对视,好像在纳闷他为什么不进来。
哪吒没什么好说的了,耸耸肩蹬着拖鞋进门,关门。
好长的梦。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醒过来,万一睡过头迟到,也不知道现实里的男同学会不会生气。
——可是,他又想看看这个梦如果一直做下去,还会发生什么。
这种想法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就幻灭了,因为哪吒回到卧室,发现尽职尽责的男同学已经打开台灯,正坐在他的椅子上,把他俩的数理化练习册一字排开,见他进来,嘴角一弯:先做哪个?
谁要在梦里写作业啊!哪吒走过去坐下,把三本书都合上,最后啪的一拍桌子,挑眉道:哪个都不做,换点别的,做什么都行。
旁边的人也不生气,眨了一下眼,倾身过去,微凉的手指搭在他手上,言笑晏然地望着他:那你想做什么?
……
哪吒头晕目眩。
眼前的画面时而模糊,时而又清晰,台灯的暖橙色、半掩的窗帘、月光透过窗棂在床边镂空出的影子,似乎一切都变得缱绻而朦胧。
因为是梦,事情开始不受他控制,原本俯瞰的视角消失了,现在他就坐在那里,面前的人离得极近,睫毛、碎发、鼻尖、锁骨,全都触手可及。
心跳声如擂鼓,哪吒望着他,分不清是心里是不知所措还是莫名的悸动,亦或二者都有。
你热吗?那个人微微喘着气,细软的长发从鬓边垂下,弯过一个弧度,搭在肩上,再随着动作下滑,悉数铺在锁骨前。
这个视角,哪吒仰着头想,他见过的。
是运动会的时候打的那一架。平时那么沉静有礼的优等生,被激怒到跨坐在他身上,稍一低头,头发就会垂下来。
那时候他挡住这人挥来的拳头,看到那几缕碎发,毫不犹豫地朝自己的方向一拽,粗暴又狠厉,拽得身上那人猛地低头,鼻梁交错,双眸近在咫尺。
此时此刻也是。哪吒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将他锁骨处的头发握在手里,又被他轻轻抓住手腕,冷白的手指覆住脉搏,里面的血液叫嚣着,鼓动着。
问你呢。那个人低下头来,将额头贴上他的,鼻尖碰着鼻尖,呼吸交融,像擦过脸颊的柳絮,酥麻而痒。
他胸口轻轻起伏着,似乎是有些执着,问:你热吗?
当然热,哪吒颔首,感觉喉咙发紧,愈发的头晕目眩。
这声音也听过,是课间跑步的时候。他挨得那么近,和自己说话时就这样,微微喘着,还带一点笑意。
哪吒握着他的头发,有些不想松开,平时没机会这么做,这和他此刻的声音一样珍贵。
你想听吗?沉浮间,他扬起嘴角笑了,捧起哪吒的脸,漂亮的蓝眼睛在半明半昧的卧室里看不真切,大概是湿漉漉的,他说:我知道你想听。
听什么?哪吒被体温烫得快要过呼吸,抬起头看他。
那天我就知道。他说:我问你,还继续吗?你没有回答我。
哪吒想起来了,是他们被罚站那天晚上,对着月亮,他念了儿时背过的诗。
不等哪吒给什么反应,他的双手从哪吒脸颊旁划过,落到侧颈,再穿过发丝,轻轻收紧。
……烟楼对雪洞,月殿对天宫。
他将下巴放到哪吒肩膀上,哑声念道。
云叆叇,日瞳朦……腊屐对渔蓬。
体温自下腹升高,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这是梦——只是梦,所以哪吒有些颤抖地伸出手去,环住那个人的腰,将褪了一半的校服衬衫揉出褶皱。
过天星似箭……吐魄……月如弓。
他的声音低到像是呢喃,就在哪吒耳边,夹杂着凌乱的、有节奏的微喘,原本清亮柔和的声音,像是带了小钩子,每一个字吐出,都撩得哪吒耳朵一阵酥痒。
驿旅客逢梅子雨……池亭人挹藕花风。
窗外淅淅沥沥,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窗户这一边,他一下又一下地仰起头,最后几字已是气声。
哪吒。那人低低叫他:我有点热。
望着那片氤氲着雾气的蓝色,哪吒在梦里的最后一点理智也消散而去。雨越下越大,风呼啸着横冲直撞起来,湿热的,毫无章法的,猝不及防,来势汹汹。
哪吒闭着眼,想到曾经粘在掌根的胶水,还有被那些液体黏连的另一边——他探出另一只手,用掌根去碰面前的人的左手掌根,手心贴合,十指交缠,最后扣紧。
那人也垂着头,眼睛半闭,蹙着眉,好像有些委屈。哪吒抬起头蹭他的脸颊,终于换得他抬眸与自己对视。
不必言说的默契在梦里依旧存在,哪吒扬起下巴,那人便低下头来,缎子似的长发遮住月光,肌肤在发丝的缝隙后相贴,将莹白染成浅浅的红。
哪吒……哪吒。
他稍稍偏头,很轻很轻地吻了哪吒的嘴角。
脑海中有什么轰然炸开,哪吒头晕目眩,只听到自己喘着气开口,声音低哑得要命:
“……敖丙……”
醒了。
凌晨两点半,哪吒坐在床头,眼神失焦,万念俱灰。
睡衣换过了,多亏有独卫。哪吒连拖鞋都不敢踩,赤着脚蹲在卫生间里找盆,捏着水龙头掰开一点点,调整到不会溅出水花的程度,再抓起那一团布料扔进去,和着洗衣液胡乱搓,折腾将近半小时才算完。
回卧室前,哪吒看了眼镜子,里边那人头发乱糟糟,脸倒是不红了,只是温度还没下去。
他开了窗户,坐在床边吹着冷风复盘这个梦,最初只感觉荒谬,慢慢想一想,猛然又觉得很合理——他毕竟是在青春期啊,青春期做这种梦不是很正常吗。
……但是为什么是、是……!!
拜这梦所赐,他现在连男同学都名字都不敢念,想到就感觉脸发烫。梦里的场景就像过电影,详细程度要按帧来,可是以前做这种梦都是做完就忘,怎么偏偏这回这么真实?哪吒抓着头发犯愁,甚至到了有点恐慌的地步。
明天该怎么面对他啊。
窗开着,卧室的温度很快降下来,哪吒摸摸脸,还是烫一哆嗦,脑海中随之而来的又是梦里一些不可言说的细节。
……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哪吒默念: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正常个屁!谁会在梦里和好朋友做这种事啊!哪吒低声骂了一句,习惯性打开手机,想把这个离谱的梦分享给敖丙。
……看到联系人名字,哪吒抓着手机沉默了,继而痛苦、无奈地捂住脸。
毫不意外的,哪吒起晚了。
提前定好的四个闹钟全部被他摁掉,能爬起来还是凭借潜意识里对上学迟到的恐惧。楼下还有个等他一起买早饭的,哪吒火急火燎地换衣服下楼,跑到两人惯例约好的花坛旁。
人呢?
他正纳闷,敖丙骑着车子后边过来了。
“怎么才来,”敖丙从车把上取下个冒热气的袋子,递给他,开玩笑似的抱怨,“我等了你好久。”
这句话一出,原本还有点不清醒的哪吒脑子嗡的一声,耳朵登时红了。
“怎么了?”敖丙看他忽然扭过头去,还以为是起床气犯了,就骑车往前挪了两步,歪过头去看他的脸。
谁知这人也正偷偷瞧他,刚好对视。
哪吒梗着脖子,却没躲,他有些无措地瞪着敖丙,从脸一直红到脖子根。
“到底怎么了?”敖丙见他眼下那一圈乌青,眼里漾出笑意,“没睡醒吧,你看看你的黑眼圈。”
敖丙话音刚落,就见这人整个儿僵住,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缓慢地转头,以一种小心又赧然的眼神望向他。
敖丙不明所以,还是偏过头,回以温柔的微笑。
“你能不能——能不能别这样看我、你、你……”
哪吒双手啪的一下拍在自己脸上,再无力滑下。
“……对不起。”
他垂头丧气地对敖丙道歉,声音听起来好郁闷,好痛苦,好自责。
好在这回敖丙没有不由分说拉他的手。两个人骑着车子去学校,哪吒一路上心惊胆战,生怕一眨眼就切换场景,一秒来到教室。
“所以你是做了梦。”
“嗯。”
“噩梦?”
哪吒语塞:“也不算是噩梦……”
看看,看看,又把头扭过去了。敖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你为什么跟我道歉?梦见我了?”
校园里人来人往的,全是同学,哪吒死要面子,努力维持形象不脸红,谁知道敖丙追问个不停。
他含糊道:“差不多吧,你别问了。”
那就是个梦,有什么的。敖丙琢磨了一下,自认为精准猜中原因:“你在梦里揍我了?”
“……”
“还是我揍你了?”敖丙思索片刻,完全明白了,“哦,是不是跟咱俩高一运动会打架那次似的,当时我……”
“你别说了,”哪吒捂上耳朵,一脸痛苦,“你别说了……”
敖丙见他这副应激的模样,连忙妥协:“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昂。”
哪吒这才好了点,两人沉默地走出车区,顺着学校花坛往教学楼走。
“为什么会做这个梦啊。”
哪吒低个头,失魂落魄地嘀咕。
看来真的很受影响。敖丙想了想,道:“梦反应的是人的潜意识,你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我没有!”哪吒跳起来,脸又倏地红了,“……我没有!”
有路过的学生看他,这人也顾不上瞪回去了,就僵在那里,反倒把敖丙惊得一激灵。
“……你别想太多了,”敖丙放缓声音,温声劝他,“那就是个梦,你最近是不是作业写太少了?要不晚上你把数理化练习册都拿来。”
“……不用了,真不用了……”
大早晨的,晨风还有些刺骨的时节,哪吒却感觉自己要烧得晕过去。
“我先自己调整一下,总之你……”他苦着脸叮嘱敖丙,“你今天不要去一班,不要帮老寿桃查纪律,不要拿我家钥匙,也不要……”
也不要突然就凑上来亲我。
哪吒闭了嘴,低头等着意料之中敖丙的数落和吐槽,可是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他说什么发火的话。
“好。”
那个人只是像平常那样温柔地笑了笑,说了这么一个字。
今天是阴天,气温稍降,一教室的学生让窗户蒙上了雾,哪吒本来就困,老师一张嘴更是变成催化剂,他坐在一群昏昏欲睡的同学里,单手撑着脸,脑子一团浆糊。
昨晚实在睡得太少,吹了冷风又早起,哪吒感觉太阳穴一阵一阵的闷痛,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箍着脑袋,连带着呼吸也不顺畅,还有点想吐。
进教学楼前,敖丙说了个什么转移注意力的方法来着?
扩音器略有些刺耳的声音里,他眯着眼睛回想:骑车子上学来,早饭是豆浆和煎饺,车区停车子的时候又被柳絮攻击,打了三个喷嚏,然后敖丙说了什么来着……
——哦哦,是做一些需要集中注意力、而且平时不经常做的事,比如左手写字。
想起了这么一点已经实属不易,哪吒自认为很清醒地抓起笔,从练习册下边抽出演草纸,在公式和字母之间找了点空,左手执笔开始练习写字。
写了什么也是不知道的,估计又是鬼画符。哪吒几乎是拿到笔的一瞬间就开始一磕头又一磕头,磕头间隙好像还听到自己对着课本骂了两句……说到底为什么手里拿笔的时候就会困出幻觉呢?平时自习课也没困过,一到正课就像被改了键位似的,哪哪都不得劲。
度课如年的不止他一人,等到下课铃打响,班里所有人整齐划一,摘了眼镜纷纷倒下,继课桌和镜框碰撞发出的声响之后,整条走廊就安静下来。
哪吒压根没撑到听见铃声,他再睁开眼,是第二节课后的大课间——昨天晚上的经历让他趴在桌子上足足睡了一个半小时。
肩颈酸痛,但好歹是补回来一点精神。哪吒揉着脖子出去上厕所,大脑还没完全开机,一出门发现走廊上往来的学生也都跟他一样,困得像丢了魂。
回来时经过一班,昨晚的梦被哪吒复盘一早晨,有些场景回想起来已经让他麻木了,他睨着那个写着“高一一班”的班级牌,送了它一句国骂,久违地找回了初中看谁都不顺眼的那种感觉。
正准备走,里边竟然传来了敖丙的声音。
“……”
我还在做梦?我还没醒?
哪吒不可置信地走进去,发现男同学就站在讲台上,手里拿张纸,他一边记一边微皱着眉,周围一圈学生围着。
跟梦里一样。
“你怎么在这儿?”
哪吒挤进去叫他,声音错愕又茫然:“你转班了?还是进学生会了?”
那一圈学生见是哪吒,都自觉闭了嘴往后退,敖丙则愣了愣,低声道:“别闹了,你先回去。”
跟梦里一样!!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哪吒悚然,原本就没开机成功的大脑直接卡死,他愣在原地半天,如同中了定身术。
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敖丙抿抿嘴,和其他同学说了句不好意思,转身拉着他出门去了。
他抓我手腕!!!!!
感受到熟悉的温度,哪吒在心里咆哮。
真是邪了门了,难道昨天做的是那种预知梦?那下一步是什么?他拿我家钥匙?来我家写作业?然后、然后……
他的神色复杂又扭曲,敖丙无言,用手里的纸卷成筒,梆梆梆敲他脑袋:“睡了两节课了,该清醒了吧?”
哪吒恍惚抬头。
“上个课间我去找你,你在睡觉,”他说,“快期中考试了,老师找各班尖子生做知识点提纲,咱俩负责物理。”
物理果然能让人冷静下来,哪吒回神了,闷闷地“哦”了一声,只是还是不敢看他。
敖丙缓了语气,轻声问:“你好点了吗?”
是说早晨那个怪怪的样子吧。哪吒又觉得脸烧起来,挠了挠侧颈,胡乱搪塞道:“嗯,好点了。”
见他这么说,敖丙看起来就稍微放心一些:“那中午吃饭的时候说吧,你记得带杯子,今天得占四个位置。”
“四个?”
敖丙指指一班教室:“还有鹤童和鹿童。”
鹤童和鹿童是学生会的大忙人,和哪吒敖丙交集不多,四个人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前边两人后边两人,互相不说话。
“今天是有雾吗?”
哪吒揉着眼,老觉得视野周围不清晰,远处虚焦,近处重影,这也让他一直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早晨是有一点,现在没了吧,”敖丙抬头打量了远处的操场边缘,看哪吒还皱着眉头揉眼,奇道,“你是睡太多了还是睡太少了?”
“不知道……”
但是高中就是充满了困和饿,状态不稳定的时候吃点东西,再睡一觉,能解决80%的问题。两个人分析不出原因,遂作罢,总之先吃饭。
食堂的所有窗口都在排队,哪吒站在敖丙后面,盯着他的头发,又不可抑制地想到一些他这个年纪也许不该想的东西。——难道记忆就不能一键删除吗?哪吒望着眼前这片蓝色,脑子里开始胡乱思考。
最前边端着餐盘的学生从旁边经过,敖丙微侧过身避让,哪吒刚好看到他垂下的睫毛。
还有鼻梁。
还有嘴唇。
还有一点点喉结。
他愣愣地望着,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红着耳朵,轻轻咽了口水。
鹿童和鹤童在旁边的窗口排队,一转头就看到这位传说中打架很凶很不要命的小霸王,正在盯着前面的优等生发呆脸红。
食堂嘈杂的声音里,鹿童和鹤童双双后仰,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扭过头去——哪吒有情况。
打了饭回到占好的位置,哪吒和敖丙坐一起,对面是鹿童和鹤童。鹤童无言地看着哪吒虽然没什么精神,却很自然地拿过敖丙的水杯,让他腾出空来放餐盘,等他坐下了,再将筷子递给他。
“你还在纠结那个梦啊。”
“……”哪吒深深叹气,“对,太奇怪了。”
“那不就是个梦吗,”敖丙也叹气,“就算你梦见我,那也就是个梦啊。”
哪吒梦见敖丙?对面一直低头吃饭的两个人骤然睁大双眼。
“问题就是我昨天,我,你,”哪吒咽下一口菜,伸出一根手指,骂骂咧咧组织语言,“你今天上午说的话,跟你昨天在我梦里……”说到一半,他用筷子嫌弃地将餐盘里的胡萝卜扒拉到一边,“……就是我昨天梦见你说了一样的话。”
“就这样?”敖丙歪过头询问,夹过那些胡萝卜放进自己的盘子,“很多人都会做这样的梦啊,前天梦见后天就发生,科学解释不清楚的。”
“我以前可没做过这样的梦,”哪吒嘟嘟囔囔,帮着敖丙挑胡萝卜,顺便挑走他盘子里的芹菜,咔嚓咔嚓嚼了,随即叹气,“我现在看你都重影,还是跟做梦似的。”
看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夹对方盘子里的菜,鹤童和鹿童欲言又止。
鹤童轻咳一声:“打断一下,虽然可能有点冒昧,但是,”她试探地望着自己对面的敖丙,“你们真没谈?”
又来了,又来了。哪吒正拿着水杯喝水,闻言皱起眉,斜眼给了她一个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
敖丙也笑着摇头:“真没有。”
随即,他又回过头去,对哪吒笑道:“所以你到底梦见了什么,谣言成真?我在梦里亲你了?”
哪吒一口水喷在鹿童脸上。
四周一片惊呼,三人目瞪口呆。
鹿童脸上的水滴滴答答顺着下巴往下淌,校服领口湿了一片。
敖丙愕然两秒,忙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抽了两张——递给一旁呛得咳嗽的哪吒。
和哪吒一起伸出手准备接纸巾的鹿童愣住了,还是旁边的鹤童翘着指尖在他僵住的手里放了一包纸,示意他自己擦。
“我说着玩的,你没事吧?”先说话的是敖丙,他满脸歉意地望着哪吒,“对不起啊。”
哪吒擦了嘴,有点埋怨地瞥他一眼,最后也没说什么,转过头对木着脸的鹿童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起啊。”
见状,敖丙也朝鹿童露出个抱歉的笑容:“对不起啊。”
鹿童不愧是学生会二把手,表情管理相当稳定。他放下纸巾,朝对面那俩扯出笑容:“没关系,我去洗个脸。”
所以鹿童并没有参与讨论整理提纲的分工,三人各自确定了自己擅长的部分,哪吒负责热学,敖丙负责电磁学,鹤童负责力学,剩下的暂时都丢给鹿童,反正他是老寿桃的课代表。
鹤童淡定地吃完了饭,对两人道:“你们先回去吧,等鹿童回来我跟他说。”
对面这两人却都没反应。鹤童瞥过去,发现哪吒在看桌子,敖丙在看哪吒,神色有些无措和赧然。
好吧,这位也有情况。鹤童转过头去,翻了个白眼。
两个都在神游的家伙一路沉默地走回去,都没有意识到对方过于安静,直至走到两栋教学楼中间,风呼啸而过,哪吒“嘶”一声,缩缩脖子:“今天降温了?”
“嗯?”敖丙有些迷茫地抬头,“你说什么?”
“有点冷,”哪吒搓搓手臂,眼神接触到敖丙,又很快挪开,讪讪道,“嗯,那我先回去了,可能就是困的,我再睡一觉去。”
“哦,好,”敖丙也点点头,“那我也回教室了。”
“行。”
天气阴沉沉,两个人背对背,怏怏不乐地走进一左一右两栋教学楼。
教室里暖和一些,人不多,大部分都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敖丙回了位置,前后同学跟他打招呼,都要问一句:“哪吒怎么没来?”
敖丙就解释:“他回自己班补觉了。”
同学们都对他了解哪吒的行踪这件事见怪不怪,闻言就回过头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再不会像前段时间那样起哄,也不会捂着嘴调侃他们,那些谣言好像江河里的沙子,无一例外地沉了底儿,也不知道哪吒是怎么处理的,有没有通过打架威胁那些人。
说到打架,到底是谁在传他打架很凶、很不要命?敖丙上了高中就闷头学习,八卦谣言一概是不听也不信,反正跟他没关系,要不是运动会和哪吒打架,他都不知道同年级还有这么个小霸王。
他也没打过很惊天动地的架啊。
要说他初中打架很凶,人的习惯是很难改掉的,没道理初中天天闯祸,过了个暑假、到九月份上了高中,就突然浪子回头了啊?
想不明白。
敖丙有时候会钻牛角尖,大半年下来却也跟着哪吒学得豁达了些。哪吒说,有些问题如果想不明白,有三种办法,问朋友,问长辈,或者就干脆不去想,人生就是难得糊涂的。
敖丙当时觉得他表面上咋咋呼呼,脾气那样暴,却能说出这样的话,很是惊讶,还笑着问他:这些大道理都是谁教你的?
哪吒一扬眉:自己悟出来的。
敖丙便觉得果然是人不可貌相,真心实意地夸他通透。虽然难得糊涂的本意和他说的有些出入,不过哪吒自己悟出来的道理,却也是个道理。
午休时间安安静静,同学们大都睡了,窗外的阴云也不动,飘在窗前,层层叠叠地挤成一团。
敖丙也趴在桌子上,望着云,继续想哪吒的事。
中午吃饭时,鹤童和鹿童的眼神他不是没看到,以前同学们起哄的原因他也知道,只是他没想过这些外界的猜测依据是什么。从前谣言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他自己是不在乎的,但他不想让哪吒受影响,所以就只想着怎么解释清楚;现在没人再敢乱传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却又忍不住又开始思考,他们现在的关系到底算什么呢?
朋友吗?
递给哪吒那张纸巾之后,他忽然反应过来,朋友之间做这样的事会不会太自然了?会不会有点越界?
如果这个动作没问题的话,那,互相吃掉对方不喜欢的菜呢?
晚自习跑到对方的班里,一起写作业呢?
一起上学、吃饭、跑操、放学呢?
一起偷偷吃零食、看电影、翻墙、闯祸、罚站呢?
如果说是朋友的话,好像做这些都没有什么问题。敖丙正过来推完又倒过来推,最后发现他俩好像就是朋友,硬要说的话,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所以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感觉很放松,没有什么很明显的边界感。
这样理解也可以。
潜意识告诉他,这个问题他并不想逃避,也不想模棱两可给自己一个差不多的答案,敖丙搞不清到底是哪个环节不对,就是觉得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不能就这样简单地解读。
唉,还不如当面问本人。
——他自己说的,搞不明白的问题可以问朋友。想到这儿,敖丙稍微释然了一些,闭上眼睛培养睡眠。
到了傍晚,最后一节课结束,他照例去两栋教学楼之间等哪吒吃晚饭,楼下的高中生走了一波又一波,那个总是着急抢饭的家伙却一直没下楼。
敖丙拿出手机直接打了电话,电子女声在那边说您拨打的用户正忙。
难道是又被抓去罚站了?
他上了楼,推开二班的门,里边只有两个学生,见他探头,都很熟稔地打招呼。
敖丙问:“哪吒呢?”
“请假了,”其中一个同学道,“他发烧了,没跟你说吗?”
发烧了?敖丙愕然:“没有,他什么时候走的?”
“中午吃完饭回来就走了。”
一下午了?敖丙惊讶过后看了看时间,离晚自习还有一个小时左右,正值下班高峰期,不知道来回一趟时间够不够。
敖丙对两个同学道了谢,飞奔下楼去。
昏昏沉沉间,哪吒又做了梦。
梦里的他神色颓废地站在太乙面前,发愁道:我天天晚上失眠,白天困得学不了一点,你想想办法啊。
太乙指着他的黑眼圈哈哈大笑:哦哟你现在自带烟熏妆噻,来来来我拍哈照,发个朋●圈……
拍什么拍!哪吒夺过他的手机,劈头盖脸一顿数落:玩得挺开心是吧?马上期中考试了还玩!教案写完了吗?卷子批完了吗?公开课稿子背了吗?你瞧瞧你从头到脚哪有点儿老师的样!这么大个人了一点不让人省心!
一通输出,好爽。哪吒好歹还记得自己在做梦,反正老师不会真的揍他,揍也是梦里的揍,不作数的。
太乙像是被戳到痛脚,嘟嘟囔囔了一会儿,忽然掏出个小瓷瓶,大叫:有了!你看这个——迷迷眠眠丹!
哪吒凑过去打量:啥玩意儿?
太乙得意道:吃了这个,立马睡着,这样你晚上就不会失眠了噻!
哪吒一把抓过,正要往嘴里倒,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尖叫声。他走到窗边去看,发现楼下一群人在四散奔逃,一个个小黑点飞速移动,一边移动一边嚎,哪吒伸着头仔细辨认,听见那伙人嚎的是什么“有妖怪”。
哦哦,对,是做梦。哪吒接受良好,打算不去管那些东西,梦里能睡一觉也挺好。
不料他一转身,眼前是平时上锁的学校楼顶天台。
面前有一条龙。
一条蓝色的小龙,额前和龙角上有漂亮又奇异的花纹,正面看是盘成个碱水结的样子,安静地站在他面前。
哪吒着实被震惊到:我靠,龙,活的,这么牛●……
楼下那群学生还在嚎,一阵又一阵尖叫在空旷的学校里回荡来回荡去,哪吒啧一声,朝地上吼:闭嘴!吵死了!
地上竟然有人回应他:你快下来啊!那是妖怪!
妖怪?哪吒诧异回眸:你说它?拉倒吧,这可是龙!
龙好像听懂了,将脑袋伸过去,用长长的嘴筒子蹭他的手。
地上那群人大惊小怪,嗷嗷叫着说:完蛋了完蛋了它要吃了你!
聒噪!哪吒张开嘴要骂,身边那龙却忽然飞了下去,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对着地面发出一声龙啸,震得周围那片树林跟着颤动,人群也不知去了哪里,校园霎时安静下来。
哪吒还在目瞪口呆的时候,龙又灵活地飞上来,掀起一阵风,却又轻轻落到他身边。
龙的眼睛也是蓝色,上面一排浓密的睫毛,周围是坚硬的、比蛇鳞放大了无数倍的龙鳞,每一片都能折射出太阳光,流光溢彩,漂亮极了。
哪吒见它不躲,就上手轻轻摸了摸那些鳞片,龙温顺地垂下眼,甚至有要把脑袋枕在他腿上的意思。
龙很安静,哪吒却莫名理解了它的想法,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腿,尴尬道:这可能不行,你嘴筒子太长了,我腿会被压断的。
龙用那双水似的眼睛盯了他许久,一声不响地别过头去,看起来有点沮丧。
呃,哪吒抓抓头发:我陪你玩?
龙眼神发亮地回头。
可是玩什么啊?哪吒环视一圈,这梦里光秃秃的,就一栋楼,一时间真不知道玩什么。
他正思索时,龙靠近他,用脑袋拱他,一直拱到天台边,哪吒背抵着墙,被迫一脚踩到它脑门上。
对不起对不起!哪吒抬起脚,挪到旁边,伸手给它拍拍灰,却见龙用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望着他,还把脑袋往他脚下送。
哪吒恍然:你要带着我飞?
龙点了点它的大脑袋,看起来有些笨拙的可爱。哪吒笑起来,绕过去爬上它的背,抱住龙角,雀跃道:飞!
阳光下,龙微微俯身蓄力,随即腾空而起。
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哪吒猛地后仰,连忙抱紧了龙角,在呼呼的风声中喊道:稳当点!稳当点!你可别把我摔下去!
——不过这是在梦里,梦里要是摔下去,应该也没事吧?
龙带着哪吒飞了好久。
从龙背上俯视,其实和坐飞机时看到的景象差不多,但骑龙可不是每天都有的,做梦都难得梦到一次,多酷啊。
龙带着哪吒飞回学校天台,哪吒跳下来,脚还有点软,感觉有点像坐云霄飞车那样的轻微失重感。他问龙:怎么不飞了?
龙瞥他一眼,恹恹地趴下。
哦,你累了啊。哪吒也在它旁边坐下,笑道:虽然我知道是做梦,不过,我认你这个朋友。
龙将大脑袋偏过来一点点。
我还有一个朋友,叫敖丙。哪吒道:其实我就这一个朋友。
龙又贴过来蹭他的手,哪吒道:要是他也在就好了。
龙张开嘴,发出了敖丙的声音:我一直在这儿啊。
哪吒倏地回头看龙,龙抬着脑袋看哪吒,一人一龙相顾无言。
我草。哪吒捂住脑袋:我终于疯了。
龙用很熟悉的眼神瞥他,道:别疯,你作业写完了吗?
哪吒闭眼:你能说点人话吗?
龙那么大一个脑袋,哪吒却愣是看出了些熟悉的微表情。龙——应该说是敖丙——龙形态的敖丙一本正经道:我是条龙,怎么会说人话。
……反正我是不会在梦里写作业的。知道他是敖丙,哪吒干脆靠在他龙角上,道:哎,你能变回人吗?
龙说:非得变成人吗,你知道我是谁。
哪吒沉吟片刻,道:虽然你这个样子也很酷,但是我还是更习惯你是个人。
龙沉默了一下,问他:是人是龙很重要吗?
会在一些奇怪的事上刨根问底,甚至比他还犟种,这果然是敖丙。哪吒思索了一下,道:因为你是敖丙,所以是人是龙都没关系,不过龙太稀有了,谁会不喜欢龙啊,哎,随你吧,想变就变,不想变就不变。
不,龙有很多的。龙又说:东西南北四大海域,都有龙。
哪吒脱口道:但是你不一样啊,你是敖丙啊。
龙抬起那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他,声音轻了一些:那你究竟是因为我变成龙,你才会喜欢龙,还是因为这条龙是我,你才会喜欢我?
啥?哪吒被他绕晕了,思考无果后,苦着脸道:什么人什么龙,那不都是你吗?
龙静静地望着他,似乎在执拗地等一个答案。
哪吒忽然想起这是梦,毕竟现实世界里不可能有龙,恍然道:除了你,我也没见过别的龙,所以——
所以虽然龙有很多,但是你只有一个。
话音刚落,龙变了模样:蓝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熟悉的校服,只是额头上多了一对小小的角。
是啊。那人站在风里,温柔地对他笑道:除了我,不会再有别人了,不是吗?
这话熟悉,哪吒怔然望着他飞扬的头发,还想问什么,这梦却忽然模糊起来,哪吒朝他的方向奔去,扑了个空,只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说过,我一直都在这儿。
这儿?这儿是哪儿?
柔和而清亮的声音逐渐远去,哪吒站在一片雾气里,有些错愕地回想着他的话,思绪忽然蓦地清明。
这儿是……
我的梦境。
我的潜意识。
——我的心。
……哪吒……
哪吒……
哪吒……!
哪吒!
有人叫他。带着回音,由远及近,哪吒努力地睁开眼,眼前赫然是梦里那个人,一脸的惊慌。他好像是刚跑来,胸口还在剧烈地一起一伏。
“你再不醒我要打120了,”敖丙松了口气,“好点了吗?”
还是困,哪吒半眯着眼,慢吞吞地点头。头顶是家里的客厅,他微微翻身,终于想起自己是在沙发上睡过去的。
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敖丙皱起眉,这人本来就体温高,他自己又体温低,出学校太急手套也没戴,手冰得很,一时间真是分辨不出来哪吒到底是不是还在发烧。
“你还发烧吗?”
哪吒继续艰难摇头。
什么意思,不烧还是不知道?敖丙有点急,道:“你说句话呀。”
哪吒痛苦地咽了口唾沫,张开嘴,喉咙又哑又痛:“嗓子疼。”
他一张嘴把敖丙吓了一跳,这谁啊,沙发说话了?
哪吒家敖丙来过几次,便给他盖了沙发毯,起身去烧水,茶几上高高低低的杯子摆得满满当当,一摸全是冰的,很有可能这人从回来就没想起这茬,一口气睡到现在。
水壶咕噜咕噜烧起来,敖丙又折返回沙发前,在茶几抽屉里找退烧药。身后边哪吒也没闲着,用他那个破嗓子叫敖丙:“我跟你说,我做了个梦。”
“又做梦了?”
敖丙应着,手下一盒一盒扒拉那些药片和胶囊。他把抽屉翻得哗啦哗啦响,创可贴和梨膏糖都刨出来了,就是没有退烧的,敖丙急得眉头紧皱,随口道:“梦见什么了?”
哪吒上下嘴皮子一碰:“你变成了一条龙。”
敖丙背对着他顿了一下,挪到旁边去翻另一个抽屉,声音里带了一点无奈:“哦,那我变成龙什么样的?”
哪吒伸着脖子费力地咽口水,而后有气无力道:“嘴筒子好长。”
敖丙气笑了。
“好,我知道了,你别说话了,歇会儿吧……哦,在这儿,”敖丙找到了一板消炎药,转过身问,“你吃药了吗?”
哪吒点头。
“吃了什么?”
“那个……”哪吒眯着眼回忆,笃定道,“迷迷眠眠丹。”
敖丙沉默两秒,痛苦闭眼、睁眼,难得有些崩溃地叫他:“起来,吃药!”
哪吒自己歪歪扭扭地坐起来,见敖丙给他兑了温水,又去了趟厨房,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块桃酥。
“先吃这个,”敖丙递给他,转过身拆药片板,道,“退烧药没找着,一会儿我去买点。”
桃酥咬一口掉一点渣,哪吒病得头疼脑热,却还记得敖丙洁癖,老老实实用另一个手接着,味同嚼蜡地全部咽下去。
敖丙拽过垃圾桶让他丢掉桃酥渣,把水杯递过去。
“你从哪找着的桃酥?”哪吒漱了口,声音听起来正常了点。
“上周的时候我爸提来的,”敖丙又把消炎药递给他,“叔叔阿姨还送了我曲奇饼干,忘了?”
哪吒吞了胶囊,愣愣点头,又回过神道:“你没有我家钥匙,怎么进来的?”
敖丙接过他手里的水杯,道:“给物业打了电话,你不是说你爸妈刚出差吗。”
哪吒还是愣愣点头,眼神似乎又开始涣散。敖丙见他这样,站起身道:“你先躺会儿,我去买退烧药。”
哪吒却一把抓住他的手。
敖丙诧异低头,见这人定定望着他:“我不发烧了。”
“真的,”哪吒神色似乎很清醒,拉着他的手腕往下拽,抬着脸有些恳求道,“你先别走,好不好?”
敖丙半信半疑地坐下。
哪吒还不松开,就那样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还捧着敖丙的手,眉头紧锁,好像在斟酌什么。
敖丙一看他这个样就猜出个大概,直接问道:“你量体温了吗?”
哪吒茫然抬头,摇头。
敖丙叹气,抽出手去抽屉里翻温度计,哪吒还是低着头,怅然若失地望着自己空掉的手,恍惚道:“我跟你说,梦里边你驮着我飞来着。”
我驮着他飞?敖丙大脑宕机一秒,继而反应过来,他在这病号的梦里变成龙了。
“虽然你嘴筒子很长,但是你的眼睛很好看,真的,”病号转过头,对忙着翻找温度计的敖丙的背影真心实意地称赞,“龙角也很好看,有那种花纹,超牛●。”
敖丙实在是找不到温度计了,转过头问他:“你家温度计放哪了?”
哪吒指着他的额头,愕然道:“你的龙角呢?”
敖丙头一次有了想骂人的冲动。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干脆俯下身,抱住这病号的脑袋,额头贴额头,鼻尖对鼻尖。
哪吒呼吸一滞。
就那一瞬间,敖丙松开他,满脸焦急震怒:“烫成这样你就没感觉吗?”
哪吒被他箍着脑袋,呆道:“什么感觉?”
敖丙给面人似的哪吒套上外套,出门打车去医院。
他们这个小区是高档住宅区,出租车不让进,敖家的管家刚好出门,敖丙只得自己拉着浑浑噩噩的哪吒走到小区入口。
门卫认识这俩高中生,笑呵呵打招呼:“没上课去啊?”
敖丙架着东倒西歪的哪吒,对门卫笑了笑:“他发烧了,我带他去打个针。”
“哎哟,没事吧,”门卫知道这两家大人都忙,神色一敛,关切道,“用我帮忙吗?”
“不用不用,”敖丙摆摆手,“已经打上车了,谢谢啊。”
似乎是不满他跟门卫说话,哪吒拧着眉毛探头,看到门卫那头不太茂密的头发后,笃定道:“是你啊,我认识你。”
门卫笑呵呵道:“我是谁啊?”
哪吒伸出一根手指头:“夜叉。”
敖丙拍掉他的手,转过头跟门卫赔笑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烧糊涂了,说胡话呢。”
终于,车来了,敖丙把他塞进去,自己也急出一身汗。
车上他也没闲着,将那个梦颠来倒去地说,把司机逗笑了好几次。哪吒执着于他丢失的龙角和额前的印记,从下车一直絮叨到挂号。
“不是流感,就是冻着了,”大夫开了药,递给敖丙,“去交钱吧,三楼左转第一个屋输液。”
哪吒还是像个面人,站都站不稳,敖丙不敢留他自己呆着,继续架着他去窗口排队交钱,再拉到三楼打针。
第一个屋根本没位置,床位早满了,护士忙得没空抬头,朝门外一指:“走廊上有座位,先去坐着,去晚了真没空了啊。”
敖丙便道了谢,拉着哪吒出去找位置。
走廊上也很壮观,带着口罩的学生从小学到高中都有,一边儿坐一排,清一色打左手,右手都捏只笔,面前是一份试卷或者一本习题册,旁边是同样神色疲惫的家长。敖丙拉着哪吒找到两个空着的座椅,对中间低头玩手机的中年人礼貌道:“不好意思,您能往那挪一下吗?——谢谢。”
终于坐下喘口气,敖丙拿出手机,时间是七点十二,第一节晚自习已经开始了,锁屏界面显示三个未接来电,两个来自他班主任,另一个是他爸。
完了。他旷课了。敖丙抓着手机想理由,脑子里却不知怎的蹦出哪吒和太乙吵架时说过的歪理:自习课而已,小爷要是考得上,就不差这一节课,要是考不上,自然也不差这一节课。
有道理啊!敖丙没犹豫,先给他爸打了电话,再给申老师打电话——实话实说,果真被数落了,但两位长辈竟都没有很生气,只是让两个孩子回来的时候注意安全。
哪吒戴着口罩,正仰着头打瞌睡,敖丙转过头,轻声问电话那头:“老师不罚我吗?”
“我让你现在回来,你就会回来吗?”申老师在那边叹气,“都说哪吒是犟种,我看你俩其实就是半、半斤八两。”
半斤八两应该不是一个褒义词。挂了电话,敖丙却开心,他有个很开明的老爸,还有个很开明的老师,还有——
哪吒睡得一磕头一磕头。
护士端着打针的小盘子过来了,拉长声音喊:“李哪吒——”
“这里!”敖丙应道,又拍拍边上的病号,“醒醒,醒醒,哪吒?”
病号睁开眼,懵懵地望着他。
护士已经利索地抓过他的左手,绷紧,拍打手背,见他没带书包,道:“打右手行吗?”
“行,”敖丙替他答应了,道,“大概多长时间?”
“三瓶,两个小时左右,”护士推了针,绑好胶布,调了输液速度,对敖丙道,“吃饭了吗,第一瓶这个打了可能胃不舒服。”
敖丙点头道:“我去给他买点,谢谢。”
“食堂在旁边那个楼的一楼,进门右拐。”
“好,谢谢。”
敖丙正要走,身边的病号第二次伸出手拽他,眼神依旧困顿且涣散,却哑着嗓子,抬着脸对敖丙道:“你也要吃。”
买了饭回来,哪吒看起来清醒不少,两个人摘了口罩,一手一个包子,安静地啃。
快吃完了,哪吒“啊”了一声,问他:“几点了?”
“七点四十。”
“你咋没回去上自习?”
哪吒望着他的眼神隐隐有些期待。
敖丙瞥他一眼,挑起眉:“我不差那一节自习。”
哪吒眼里的光黯淡了些,抬眸略一回想,又惊喜道:“这不是我说的吗?”
“是啊,”看他有精神了,再想起下午他那个半死不活的模样,敖丙忍不住叹气,“你知道你今天跟门卫说了什么吗?”
“哪个门卫?”
“咱小区门卫。”
哪吒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咂嘴道:“我说他像夜叉?”
“你说他就是夜叉。”
“……”哪吒嘴硬,“他就是很像夜叉。”
敖丙没忍住,笑出声来:“你还说我变成了一条龙。”
“是啊,是真的,”哪吒使劲点头,一脸真诚,“特别酷,特别牛●。”
“你还说我缺了一对龙角,”敖丙戴回口罩,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揶揄道,“还说这里缺了一个蓝色的,嗯,就是……”
“对,就是一个蓝色的,呃,我记不太清楚了,”哪吒也比划着,语无伦次,“反正是个印记,挺好看的。”
怎么这人做梦也这么有意思?敖丙看看他的脑门,笑道:“该给你也点一个。”
“那我点个红的,”哪吒扬唇笑道,“跟你同款。”
“为什么是红的?”敖丙想起上次下雨时两人在教学楼门口那一撞,眨眼,“被我撞的?”
两个人脸对脸傻乐。
“你别笑话我,”哪吒也重新戴上口罩,只露出一双睡足之后亮晶晶的眼睛满含笑意望着他,道,“我觉得咱俩上辈子认识。”
敖丙从前没想过,听哪吒这么一说也颇有同感:“那你应该是那种将军,我是……”顿了顿,他笑道,“我去海边隐居。”
“海边?”哪吒咋舌,“太远了吧,那我要怎么才能遇到你?”
敖丙想起很多班里女同学偷偷看的小说,当下开了个头:“这个简单,你去受个伤,从船上掉下来,然后我就可以去救你了。”
“救完呢?不会就跑了吧?”哪吒越想越熟悉,一拍大腿,“这不海的●儿吗!”
他声音清亮,分贝稍大一点,周围就有小学生和初中生抬头看过来。哪吒只露双眼睛,冷眼看回去,被敖丙提醒要换瓶。
护士过来换瓶了,敖丙接着他的话茬小声道:“我跑什么?最好趁这个机会敲你一笔,这样我才不亏。”
那又会引发一系列新的问题。两个人分析了一阵有可能发生的剧情走向,最后放弃,将军和隐士听起来就没可能做朋友,海的●儿结局也并不圆满,不管哪种都闹心。
地板上来来回回,快步走过许多双不同的鞋子,高跟鞋、皮鞋、运动鞋、小孩的体操鞋。那些很快经过的鞋子们旁边就是两人并排的鞋尖,敖丙低头看着,忽然觉得心里很踏实。
“当个普通人也挺好的。”
没有超能力,没有身份隔阂,没有深仇大恨,普普通通吃饭、睡觉、上学,也挺好。
哪吒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若有所思,片刻后道:“但是这有个必要条件。”
敖丙转过头来看他。
哪吒眼含笑意:“咱俩得一起。”
敖丙怔住,也垂下眼笑了:“嗯,必要的。”
“……嗯?”他偏头思索,又皱眉否定了自己,“不是必要,应该是充分不必要。”
哪吒:“……啊?”
“你看啊,小范围是大范围的充分不必要条件,”敖丙对他解释,“如果咱俩每天都在一起,那当个普通人就是好的,要是反过来,咱俩都是普通人,但是我们不认识的话,那当普通人也没什么好的啊。”
口罩后是两双瞪圆的眼睛,片刻后,两人都捂着脸低下头去——上学哪有不疯的!
“你说得对,”哪吒哭笑不得,“反正就是咱俩待在一起这件事很重要,对吧?——你别笑了。”
敖丙抬起头来,和哪吒眼神接触的一瞬间,两人又绷不住了,同时低下头憋笑。
笑够了,扫视这一走廊写作业的学生,哪吒咂嘴:“不上学也行,你说咱俩要是不上学,得干嘛去啊。”
敖丙只想得起来他扫地很利索,猜道:“种地?”
“你呢?”
敖丙想了想自己老家,歪头:“水产养殖?”
“我种地,你养鱼?”哪吒思忖,补充道,“还是养虾?”
他真的在认真思考养什么,这眼神看起来不太聪明,让敖丙想起傍晚时这家伙在小区门口嘟嘟囔囔的样子,便胡乱道:“养个夜叉。”
不小心押韵了,这次都不用对视,两个人不约而同缩起脖子,低下头去无声爆笑。
护士来换第三瓶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双双戴着口罩睡昏过去。
高中就是会随时随地睡死,更不要说敖丙从下午到现在晚上九点一直在忙碌。上完课就拖着哪吒来打针,再加上医院暖风很足,敖丙脑袋后仰,头一次没有枕头也睡得昏天黑地。
哪吒则睡得不沉,他一下午都在昏迷,输了液反而清醒很多,便眯一会儿醒一下,再眯一会儿再醒一下。
这样睡了醒、醒了睡,几次之后,哪吒再睁开眼,发现敖丙的脑袋从椅背上歪了过来,抵在他肩膀上。
他还戴着口罩,所以眼睛和睫毛就愈发显得好看,哪吒看了两眼就不敢再看,只得放缓呼吸,慢慢把身子靠过去,好让他不至于歪倒。
只是这么静下来,哪吒脑海里那些好不容易忘掉的画面就又浮出水面,一节一节放给他看。
是退烧了吧。哪吒抬头看了眼吊瓶,有些绝望地想。
身旁的呼吸声没那么明显,不会像梦里那样吹得他耳畔发痒,但是可以感受到这人睡得很熟,胸口平缓地一起一伏,一半多重量都压在自己肩膀上。
哪吒无措地瞪着面前的地板,犹豫片刻,还是慢慢转过头去,带着些试探和赧然,小心翼翼去瞧那个人的侧脸。
睫毛好长。
走廊忽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到他耳边似乎只剩下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
要说梦里的事,他只记得有一条蓝色的小龙会发出敖丙的声音、这条小龙驮着他飞上飞下,最后好像还说了什么人什么龙的理论,其他的就记不清楚了。
毕竟他那会儿烧到39度多,能爬起来跟着敖丙去医院已经很不容易,更不要说把梦里发生的事完全复述下来,再说人不生病的时候也很少有能把梦记清楚的。
但是,上次那个梦,他就记得很清楚。
想起那些画面,哪吒又开始头晕目眩。
叛逆归叛逆,太乙对他的评价里有一条他却很赞同,那就是他的心思确实不在这方面上。可他同时也是一个处于青春期的正常男生,拥有完备的生理知识储备——好吧也不一定拥有,不然怎么解释他会在梦里对好朋友做那样的事。
他很清醒,因此知道自己就是在心跳加速,可是这种悸动究竟是因为做了梦之后本能地感到羞赧,还是因为他潜意识里就认为敖丙对他来说是特殊的,所以才会做那样的梦?
……可敖丙确实是特殊的啊!
好不容易平复下那一阵莫名的心跳后,哪吒再次小心翼翼地转过头,看向身边依旧熟睡的男同学。
他可就这么一个朋友。
其实做朋友也很好啊。哪吒垂眸望着他放在膝上的手,在心里说服自己:毕竟万一搞砸了,连朋友都没得做。
……但是他要先确认一下。
只是确认一下。
在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里,哪吒慢慢伸出手,指尖微颤,自他的掌根而上,划过微凉的掌心,穿过指缝,覆住手背。
轻轻地、轻轻地,十指相扣。
反正他睡着了。哪吒安慰自己,反正他不知道。
敖丙只动了动脑袋就继续睡过去,哪吒盯着他的手,似乎想盯出一个答案来,然而敖丙只是平缓地呼吸着,并没有别的什么反应。
……算了。
他轻轻舒了口气,心里却不知怎的很不是滋味,好像是在怨自己想太多。
就当朋友也可以,就是朋友。
朋友而已。
哪吒有些垂头丧气,正打算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却忽然发现那只被他扣着的、冷玉般的的手指动了一下。
——然后一根、一根,慢慢收拢,直至握住他的手。
哪吒怔然望着。
心里隐隐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什么,那些原本被封存得很好的情绪,也都由模糊至清晰地,层层叠叠地冒出来,变成一团乱七八糟却柔软的棉线,胡乱罩在他心头。
“……敖丙?”
他没有转头,只轻轻地、颤声叫他。
一旁传来的还是平缓的呼吸声,哪吒没等到回应,知道他大概率还在睡,一时又猜不出这动作究竟代表什么。
他正困惑,视野里走进一双白色的平底鞋,哪吒抬起头,眼前是给他打针的护士。她示意面前的高中生伸手,道:“该拔针了。”
哪吒抬起头,这才注意到输液管中段的小瓶子已经空了大半,后方墙上的钟正指九点一刻。愣神间护士撕开他手上固定针管的胶布,利索地拔了针,哪吒只好匆匆松开敖丙的手,隔着棉球和胶布按住自己手背上的针孔。
过了好一会儿,等到哪吒因为打针而僵硬的右手都缓过来,敖丙还没有要醒的迹象。
哪吒偷偷转过头瞧他。
敖丙阖目靠在他肩膀上,被口罩遮了大半的脸上神色平静,眉宇因为疲惫而完全舒展开。额前有几缕被静电蹭下来的碎发,拂过眼睛,支棱在他的睫毛上,发梢被哪吒的校服截住,翘起个弯,在走廊的暖风里微微晃动。
哪吒踌躇了一下,伸出手指去挑那缕头发,将它们撩到鬓角那里,露出俊俏的、丝毫不设防的眉眼。
真好看。
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他就又脸颊发烫起来,带着一些困惑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欣喜,这个人从来没离他这么近过,这个视角也绝对是头一次见,可是不知怎的,就是有些熟悉。
可能真的是上辈子认识吧。
正愣神想着,面前有人叫他。
“不好意思,你们打完针了吗?”是个中年男人,身后跟着一个没精打采的男孩,男人对哪吒低声道,“可以让一下吗?实在没位置了。”
哪吒应了声,拍了拍旁边还在昏睡的人:“醒醒,敖丙?醒醒。”
敖丙慢半拍地睁开眼,见他右手已经只剩个胶布,揉着眼一脸困顿。
“怎么没提前叫我。”
“……哦,刚拔针。”
两人站起来,给父子俩腾出位置,慢吞吞地出去打车。
一路上相顾无言,敖丙是还没睡醒,哪吒则是心里有事,生怕说多了露马脚,就干脆仗着生病保持沉默。
快到家时,太乙来了电话。哪吒父母出差赶不回来,太乙算是半个监护人,确保哪吒退了烧,又在那边絮絮叨叨半天才罢休,挂电话之前再三提醒哪吒明天穿厚点、带保温杯接温水、午饭用他的饭卡去教师食堂补补、想带着敖丙一起也没问题。
出租车内安静,老师操碎了心的方言清清楚楚传来,让敖丙笑出声,凑过来说谢谢太乙老师,呼出的气息痒痒的,又让拿着手机的哪吒身形一僵。
敖丙注意到了,似乎有些惊讶地转过来打量他。
“怎么了?”
“没事。”哪吒扭头去看窗外。
这人本来是很有分寸感的。哪吒心里乱糟糟,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敖丙,只能默默祈祷他继续像平时那样礼貌,别问了,不要再问了,至少不要是现在。
敖丙果真困惑地偏过头去,正要说什么,身上手机响了。
“哥?”
他应着,哪吒便松了口气,打心眼里感谢这位素未谋面的哥,不然就敖丙那个钻牛角尖的性子,真有可能半夜拍他门问你到底怎么了。
说话间到了小区,车停在大门前,哪吒付了钱,两人一起往家走,路上冷冷清清,只有昏黄的路灯和偶尔经过的遛狗的人。
那边敖丙挂了电话,忽然对着手机屏幕叹了口气。哪吒偷偷转过头去,见他好像是忘了刚才的事,便装作若无其事道:“怎么了?”
“明天高三百日誓师,我哥说学校找我当学生代表。”
“高三百日誓师,找高一的当学生代表?”哪吒奇道,“干嘛去的,念演讲稿吗?”
“估计是抓壮丁,干活去的,”敖丙又叹一口气,“明天我要早点去学校,你多睡会儿吧,别跟我一起了。”
哪吒的重点在最后一句上,当即不情愿地拉长音:“啊?”
到了熟悉的花坛边,两人站定,敖丙一眼就看出他抱怨什么,弯唇笑道:“也就忙一上午,中午还是一起吃饭?”
明天吃饭是明天的哪吒要面对的事,不归今天浑浑噩噩的哪吒管,但无论什么时候,能和敖丙一起吃饭总是令吒快乐的。
哪吒就很爽快地点头,把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全都塞回去,继续在敖丙面前当一个没心没肺的朋友。
两人各自回了家,一左一右,相继亮起两扇暖色的窗。
敖丙开了门,换鞋进玄关,先看到了客厅里正在冲蜂蜜水的管家。
“伯伯,”他打了招呼,注意到里边房间开着灯,有些惊讶,“二哥回来了?”
管家点头笑道:“二少爷带了几个同学回来,今天在家里住。”
正说着,敖家老二推开卧室门出来了,随着门开一起涌出的还有几个高三学生的鬼哭狼嚎,二哥抬头看见三弟,原本面上一喜,又扭头冲房间咆哮:“小点声!我弟回来了!”
又转过头来,对敖丙一笑:“别理他们,高三都这样,学着学着就疯了。”
敖丙注意到一旁的沙发,诧异道:“我的书包?”
“嗯,给你捎回来了,”他先喝了口蜂蜜水,道,“学生代表那事,本来是今天晚上开会的,听他们说你没去,我就问了你班主任。”
然后就知道逃课的事了吧。敖丙有些心虚地低头。
“哪吒好点了吗?”
“好点了。”
当哥的倒没有兴师问罪,也给他递杯子过来,道:“行,我同学他们几个可能比较吵,本来想着让你先去哪吒家住一晚上的,不过他生病了,还是算了。”
喝了口蜂蜜水,敖丙觉得很有道理,点头:“嗯,还是不要打扰他休息。”
“啥啊,”二哥瞥他一眼,好像有点嫌弃,“是那小子生病了我怕传染给你。”
“他不是流感,就是冻着了,”敖丙替哪吒解释,放下杯子时似乎闻到一点酒味,偷摸瞧了一眼厨房里忙活的管家,低声道,“哥,你喝酒了?”
望了眼厨房,二哥也凑过来,压低声音:“啤的。”
“怎么这个时候喝酒啊?”
“最后的狂欢呗,”正说着,里边又是一波新的嚎丧,敖家老二摇着头叹气,对敖丙道,“里边有俩喝多了,也可能是学崩溃了,高三嘛,都这样。”
敖丙仔细听了听,里边那几位虽然喝大了,吐字倒还清楚,有一句是“毕业之后我们就不再是最好的朋友了”,还有一句是“以后兄弟们去了不同的城市也得常联系”。
敖丙放下杯子,一旁的哥哥翻着手机,两人都没说话。
他们一家人忙成这样,在一座城市里尚且不能经常见面,高中同学之间连血缘关系都没有,就算以后常联系,能一直联系下去的也是少数,更不要说什么“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
敖丙忽的顿住,脑海中又浮现出哪吒的脸。
他们以后也会这样吗?
三年里打打闹闹,或许能过得充实又快乐,可是毕业之后总要分开的,他们可能会考上不同的大学,去不同的城市,认识一群新同学。
到那个时候,他们还能再像现在这样要好吗?
到那个时候,他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吗?
“怎么了?”
二哥看出他有些失落,关切道。
哪吒说过,想不明白的问题可以问长辈,他哥姑且也算半个。敖丙踌躇了片刻,问他:“哥,你最好的朋友是谁?”
二哥挑眉,指指卧室门。
“最好的是哪个?”敖丙听着里边的几个高中生喝大舌头拉长音地感慨,执拗道,“如果只选一个的话。”
二哥摸了摸下巴,摇头:“没法选啊,我们几个关系都挺好的。”
“可是‘挺好’也不是‘最好’啊,”敖丙不死心,继续追问道,“没有最好的吗?特殊的、唯一的那种?”
“小丙啊,”敖家老二叹了口气,温声道,“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遇到不同的人,当然也会结交到不同的朋友,人不可能只有一个朋友的。”
“……可是我就是只有一个。”
敖丙低下头去,莫名难过起来。
“我就是想……永远和他做最好的朋友。”
仅此一人的、除了彼此之外,没有别人的。
他说得低落,二哥没听清:“你说什么?”
“真的没有吗?”敖丙抬起头来,困惑地反问他,“唯一的、特殊的?”
当哥的略一思索,扬眉道:“你说的是谈恋爱吧。”
叮咚。
一刹那,他好像在自己脑海里听到了这个声音。
周遭忽然变得模糊,耳鸣混合着心跳填补沉默,敖丙愣愣的,似乎听到他哥又说了什么,继而将书包塞进他手里,推进自己的卧室。
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像之前十来年里做的那样,有些机械地拿出课本和习题册,眼前是翻过很多遍的、工整的笔记,眼前却也同时什么都看不清,只剩下某个脾气不太好的男同学,在脑海里演独角戏。
生气的、委屈的、得意的、开心的、羞赧的,全都变成个长得歪扭七八的小人,一边哇哇叫,一边把认识的这大半年里做的事全都复刻一遍。
敖丙莫名有些怅然,干脆转过身面对着窗棂放空自己。
……
脾气不太好的男同学此时刚洗漱完,正躺在卧室床上愣神。
医院里想不明白的那个问题,答案应该是在那两个梦中。
可是想不起来了啊。哪吒拍着脑袋犯愁,第一个梦倒是记得很清楚,他甚至连敖丙念的那首诗都记下来了,偏偏第二个梦就记得颠三倒四,果然是生病影响记忆力,回忆到现在只剩下敖丙变成一条龙——一条好看的龙。
父母在他一进家门后就打来了视频电话,跟太乙一样,上来就是一通询问,母亲在屏幕里满眼心疼和自责,提起最近他的表现又骄傲得不行,说老师夸你最近懂事多了,都说是敖丙那孩子带着你变好的,妈妈知道不全是因为他,我儿子本来就是个好孩子。
父亲平时话不多,也挤进屏幕来向他承诺:等爸爸回去,一定陪你打球。
哪吒答应着,有些不自在地安慰他们。他其实知道父母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他的关爱,只是这世界上除了父母和太乙,也就只有敖丙会觉得他很好。
又是敖丙,又想起敖丙。
现在,他挂掉了电话,把自己收拾得清爽干净,按理说可以毫无负担睡大觉了,可是睡了一下午又一晚上,合上眼也是脑子里过电影,根本睡不着。
那电影一帧一帧,全都是敖丙。
敖丙、敖丙……哪吒放空自己默念他的名字,思绪已经有些麻木,生个病折腾到晚上,好不容易趁敖丙睡着了能让他冷静下来思考这个问题,脑海里思绪万千兜兜转转,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他真好看。
对他笑的时候好看、吃饭的时候好看、写作业的时候好看、睡着的时候好看。
无奈的时候好看、着急的时候好看、开心的时候好看、生气的时候也好看。
其实他知道答案。心跳声里,哪吒捂住眼睛。
心头那团棉线依旧乱糟糟,他努力稳定心绪想要找出一个线头,从他们认识那天开始,将这些情绪一点点捋顺,可这些线却并不等他,都呼啸着,全部奔向那一个答案。
敖丙为什么会在他的梦里变成一条龙?
是因为龙太稀有,世人根本不得见,而敖丙对他来说,甚至比龙还要珍贵。
恍惚间,他终于想起梦里的自己说了什么。
龙或许有很多,可我只见过你。
你这样好的人,我不会再遇到第二个了。
所以,并不是他喜欢龙。
他愣愣望着窗外,树梢上的月盘无声,云雾悄然荡开,丝丝缕缕,温柔又缱绻地席卷夜空。
今夜无风,月亮安安静静挂在那里,星子就那么几颗,只有在靠近月亮的一小圈光晕里,蓬松的云层才露出一点点边,大的小的都有,这儿一朵,那儿一簇,像团团的绵羊的毛。
敖丙抬头看向那里,脑中还是那个家伙,从他们打架那天开始,像是游戏复盘似的,按着时间顺序挑出一些事情来演给他看。
别扭地向他搭话、得到答复会眼睛一亮、做题习惯性拧起眉毛、拿到考卷时的嚣张又自信。
要是偶尔靠得太近,还会吞吞吐吐地脸红。
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弯起嘴角,直至恍然地轻笑出声。
他手里捏着一张纸,折叠了很多次,有点破破烂烂,上面写满了公式和字母。
“……原来是这样。”
如同在云层浮絮里投下一颗火种般,那些酸涩、欣喜、悸动、不知所措,全部轻轻从心里汹涌炸开,叫他甚至有些想哭。
“是因为我喜欢、喜欢……”
是因为喜欢他。
喜欢他。
这就是答案。
哪吒将脸埋进被子,柔软却微凉的触感让他想起那个人的手指。
当他自以为试探地与他十指相扣,那个人却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回应。
或许是因为,喜欢你这件事,是出于我的本能。
敖丙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草稿纸,在那些乱七八糟的算式里,有一处歪歪扭扭的字迹,是那个人在昏昏欲睡时无意识用左手写下的。
“敖丙”。
于是心跳声骤然加快,从前相处的日常碎片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如同斑斓的万花筒,一片是他拿着叉子喂泡面给他,一片是被胶水粘在一起的双手,一片是他们在月亮下念儿时的诗,一片是他们戴着口罩靠在医院走廊上昏睡。
还有一片,是他在雨声里专注而温柔地对他说,除了你,没有别人。
那雨声太大,太闷,多像他高中前的十几年人生。敖丙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认识他,自己的人生会有多么单调。
可是这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这样凑巧又幸运的事,那是他唯一的朋友,也是他最特殊的、最喜欢的——
“我要去告诉他。”
敖丙推开卧室门,径直去玄关换鞋。敖家老二正打算关灯,就见敖丙穿过客厅,推门跑了出去。
“谁?”
二哥茫然,回答他的只有大门嘭的一声响。
想到之前的话题,敖丙他哥神色逐渐惊慌:“谁??”
敖丙终究还是没有半夜去拍哪吒家门,约莫两分钟,就回去拍自己家门了——心急找人,没带钥匙。
敖家老二一脸欲言又止地开了门,敖丙神色如常,见他哥那表情,道:“怎么了?”
还问我怎么了?二哥挠挠头发:“你干嘛去了?”
“找哪吒有点事,”敖丙低眉一笑,欣然道,“不过他应该睡了,明天我再跟他说。”
当哥的又仔细端详弟弟的脸,好像没什么问题。这小孩平时稳重得很,只有在提到哪吒时会显得活泼一些,但毕竟是好朋友嘛,他就稍稍放下心来一点。
连着三四天的阴雨连绵后,高中生们盼来令人神清气爽的周五,太阳也终于赏脸,一大早就在天边上工。
真是好天气。敖丙心情特别好,甚至早晨被闹钟吵醒都没有心烦,清醒后脑海里第一个想法是今天有很重要的事要和哪吒说。
只是想到这件事,就足够让他欣喜雀跃。
清晨人少,一路畅通无阻,到校后还是照例有一群人朝他打招呼,搭话方式如出一辙,都是先问哪吒怎么没一起来,好像他俩真的是一双筷子,拆开才不正常。
今非昔比,现在被同学们这样问,敖丙就要在解释后再加上一句:“只是今天早晨这样。”
恍惚间,他就想起去年十月份,他们刚做朋友那会儿哪吒嚣张甩给众人的话:我们好得很。
想到他,敖丙就愈发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忙碌一上午也没感到疲惫,十点、十一点、十一点半、领导讲话拖到十一点四十,终于可以去吃午饭了,他等不及换下西装,匆匆往另一栋教学楼赶去,长发飞扬,身姿挺拔,校园里的学生们频频回头,他却老是惦记着自己的黑眼圈——昨天几乎一宿没睡,满脑子都是今天的大事。
站在楼下左等右等,没人来,倒是等来了学生会的鹿童传话,说先去申老师办公室,有事找他。
“……改试卷?”
上个楼,在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敖丙面对着准备好的红笔和试卷,头一次对老师有了逆反心理。
“改一中午吗?”他苦着脸问对面的申老师。
“当、当然不是,”申老师也在奋笔疾书,手底下红笔划得要搓出火星子,只来得及抬头瞥他一眼,催促道,“先去把衣服换了,你、你们几个一会儿跟我去教师食堂吃、吃饭。”
这也不像晚自习啊,不好跑。
敖丙偷偷看了眼身后的门,下一秒就被一旁十一班的老师一番话打回现实:“下午十二班第一节历史上自习,第二节英语是习题课,你们几个成绩都没问题,回头对对答案就行,这回周测卷子总共是四个班的,咱努努力,争取晚自习前改完。”
敖丙暗暗叫苦,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只好老实回班换校服。
问题是哪吒哪去了呢?
敖丙一直惦记着找机会给哪吒发个消息知会一声,他家情况特殊,手机可以随时带着,但学校里还是不能太光明正大。几个老师带着尖子生改试卷一口气改到快十二点半,约莫食堂第一波人快走了,才收了卷子下楼吃饭。
教师食堂门口,敖丙掀开门帘,刚好和垂眼出来的哪吒撞了肩膀。
哪吒啧一声抬起头来,拧起的眉毛在看到来人时立刻舒展开。
两人指着对方惊奇道:“你黑眼圈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没睡好呗。哪吒扭过头去,敖丙摸了摸鼻子,两人很有默契地避开了答案,身后打着饱嗝的太乙老师朝他们打招呼:“来吃饭嗦,你看我就说嘛申老师肯定带敖丙来噻。”
后半句是对哪吒说的。这人闷头嗯了一声,面前就是敖丙,他却竟然低头要走。
“等等!”
敖丙拉住他的手腕。
“下午放了学你等我一下,”他弯起唇,音调轻缓,“有事和你说。”
“我晚上还要去打针。”
“我陪你去。”
敖丙声音依旧温和,同时却也十分执着。
哪吒一直没正眼看他,手腕被松松拽着,看身体倾斜角度好像是想甩开——最终也没甩开,就那样僵在那儿,远看就是两人在牵手。
申老师率先发出一声质疑:“你晚上干、干什么去?”
敖丙转过头对班主任讪笑,很有礼貌地小声忤逆老师:“老师,还得麻烦您准我个假。”
先斩后奏也是被哪吒教明白了,敖丙以前哪会这样。太乙乐得不行,拍着申老师的背叫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后者气急败坏地往门外轰,自己带着爱徒进去吃饭。
“你记得等我!”
敖丙转着头提醒。
“知道了!”
他好像还是有点不自在,却还是强装镇定地答应。
怎么抓手腕也会别扭?敖丙觉得有点好笑,心里隐隐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昨天辗转反侧一夜,只顾着想象坦白之后哪吒的反应了,之前的事是一点没复盘。
原来是这样。
他就愈发地欣喜雀跃起来,对着七八摞试卷一下午都保持了好脸色,终于在第二节课快结束时算完最后一张试卷的分数。
正是下课时间,敖丙刚放下红笔,就听办公室门外有个学生叫唤着跑过去:“打架了打架了!”
门口的老师探头出去:“几班的打架?”
那学生老老实实退回门口:“校外的。”
一群老师重新低下头去。
那学生瞥到敖丙,又踌躇道:“呃,好像是二班李哪吒。”
一群老师又抬起头,一半找太乙老师,一半去看敖丙。
太乙老师去蹲厕所了,不在办公室。敖丙神色不变,只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后边那个窗口能看见,要不你看看去?”学生也满脸不确定,道,“就后门拐角那个天桥那里,一群人打一个,呃也可能是一个人打一群。”
得到申老师的默许后,敖丙半信半疑出了办公室,走廊尽头的两个班一共七八个窗口,已经全都挤满了人,敖丙利用身高优势踮脚向校外看去,果真在那里发现个熟悉的身影。
纷纷的议论声里,敖丙没理身旁同学的询问,扭头冲下楼梯。
二层以上的学生都挤在窗口看热闹,忽然有眼尖的指着楼下大叫:“那谁啊?敖丙吗?”
众人惊诧又呆愣的目光里,十二班的优等生两三步熟练地攀上了围墙,单手一撑,踩着护栏跳了出去。
残阳如血,柳絮漫天飞扬。
敖丙赶到时,地上已经躺了四个,都捂着肚子,那个一天没见的人正扯起面前男生的头发提起来,弓身提膝,暴戾一撞,打得那人一声痛呼,歪过脸去。
他头发已经散了,转头时眼神冰冷而暴怒,侧脸一道刺目的红,敖丙被浮絮晃了眼,不知那是血还是夕阳的光,只是望着哪吒的背影,他忽然想到初见时偶然在同学那里听到的他。
暴烈如火。
后边还有三个,看脸似乎是已经挂了彩,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都正往哪吒这里来。
没再多想,敖丙冲过去加入战局。
相比哪吒的不要命打法,敖丙的拳脚看似简单,却也是拳拳到肉,一脚揣翻一个。三傍手一出来,对面也知道他学过,骂了两句便相继跑走。
不远处坐着个已经被吓傻的小姑娘,穿着隔壁初中的校服,脸上还带着泪痕。敖丙一眼就看明白了原因,温声让她离开了。
而后,他坐到桥边的长椅左边,拍拍右边:“来,歇会儿。”
哪吒沉默着,低着头在他身边坐下。
“怎么提前出来等我了?”
“不是提前出来,”他估计是打的时候还用嗓子吼了,一开口声音有点哑,“就是翘课。”
“好吧,翘课,”敖丙好脾气地点头,“怎么翘课出来等我了?”
“头疼,心烦,”这人低着头,语气莫名有点委屈,“都是因为你。”
“我怎么啦?”
“你还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他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而后抬起头来,脸上赫然两道血痕,已经凝固了。
“你的脸,”敖丙愕然,随即焦急拉着他起身,“走,去医务室!”
哪吒却反扣住他的手,固执地重复:“你还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他的眼睛有点红,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看着还有点绝望,好像不指望敖丙能说出什么肯定的答案。
敖丙却毫不犹豫:“愿意。”
哪吒目光闪动一下,偏过头去看地面。
“你愿意跟我交朋友是因为你很好,你不会因为偏见怕我,疏远我,”他顿了顿,语气里有点久违的自暴自弃,“但是现在你也看到了,我只是和你待在一起的时候才会看起来像个好学生。”
敖丙怔然,有点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系,便挨着他坐下,道:“我愿意和你交朋友不是因为我很好,是因为我觉得你很好。”
“那现在呢?”哪吒抬眸,指着刚才打架的桥边,那里现在只躺着个扎头发的皮筋,“早跟你说了,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
“你就是很好啊!”
哪吒愣怔错愕的目光里,敖丙也很不理解:“谁还没打过架了,咱俩不是也打过吗。”
“可是你就打过这一次。”
敖丙叹气:“你是好是坏都跟打架次数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啊,你看咱俩认识之后都干了什么,翘课,迟到,翻墙,偷吃零食,罚站。”
顿了顿,他想起自己循规蹈矩的初中,不由得望天:“我初中要是起晚了迟到,会觉得天塌了。”
这下轮到哪吒不理解:“起晚迟到怎么就天塌了。”
“对啊,我到高中才知道的,这都不算什么,”敖丙看起来特别开心,“这都是因为认识了你。”
好像真的把乖学生带坏了,哪吒心虚地转过头。
不过,提起初中,又让他想到那件他纠结很久的事。
“我初中……”
哪吒有些犹豫地开口,声音低下去,好像对即将出口的话很没把握。
“我初中其实,没打过几次架。”
说完,他偷偷抬眼看敖丙,很怕他脸上露出惊诧或不信的神色。
然而敖丙只是听着,望着他,柔和专注。
“你信我吗?”
“我信你。”
小学打架会被定义为不懂事,初中打架就是青春期叛逆,在哪吒以为初中可以重新开始的时候,小学校友将他一天六个课间打五架的事迹宣扬开来,初中的他就被莫名其妙孤立大半年。
所以就在他第一次因为谣言和初中同学爆发矛盾时,“校霸”这个名字,就代替了“李哪吒”。
看吧,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打架那么疯,简直不要命。
同学们开始疏远他,老师们开始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迟到、上课睡觉、翘课、早退,似乎这些事由他做出来就是可以被原谅的,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好孩子。
到了高中,又是如出一辙的展开,只是大家都成熟了一些,至少老师和同班同学不会对他抱有那么大偏见,只是其他人,剩下的人,他们还是怕他。
直到遇到敖丙。
“那你之前为什么一直不问我?”
敖丙毫不犹豫的信任让哪吒甚至有点哽咽,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敖丙笑了:“我信你啊,干嘛还要问。”
望着他冷色的长发,哪吒复又低下头去。
他很了解敖丙,这个人讲话很有分寸,别人不想提的事,他能很敏感地察觉到,然后绝对不会问。这是礼貌,但同时也是一种冷漠,因为他不在乎,其他人的事跟他没关系。
那我呢?难道我们之间也需要这种分寸感吗?
哪吒深深垂下头去。
“你完全可以问我的。”
“别人都无所谓,只有你不一样,”他说,语气低落却认真,好像在立誓,“只要你问,我一定会说。”
随即,他听到身旁的人轻轻笑了一声。
“我不问你初中打架的事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解释过,你没有解释过,那就是你没做过,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我又何必要问?”
哪吒在垂下的发丝里睁大双眼,那种酸酸涩涩的心动和怅然若失又从心口冒出来。
他也太好了,他怎么会这么好。哪吒失魂落魄地想,如果要是坦白了以后真的连朋友都做不成,我可怎么办。
正恍惚,身旁敖丙又问:“那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敖丙歪头:“你之前梦见什么了?”
哪吒僵住,慢吞吞转头去看他。
是说变成龙那一次?
不是。
面对着那双漂亮的眸子,哪吒知道他想问什么。
心跳声如擂鼓。
“……我梦见……”
敖丙有些好奇地瞧他,下一秒,被这人有点颤抖地捧住脸。
烟楼对雪洞,月殿对天宫。
他抬起下巴,偏过头,在敖丙有些慌乱地眨眼时,闭上眼睛。
云叆叇,日瞳朦,腊屐对渔蓬。
漫天金红色的夕阳和浮絮里,就像在梦中那样,与他呼吸交融,鼻尖轻触,唇瓣相贴。
过天星似箭,吐魄月如弓。
片刻,他稍稍退开,脸已红透了,望着敖丙轻声道:
“我梦见这个了。”
驿旅客逢梅子雨,池亭人挹藕花风。
在他即将要把手抽离时,敖丙再次握住他的手腕。
“那我先说啦?”
哪吒茫然抬头,眼前是他温柔却有些赧然的双眼。
“……不,”令人头晕目眩的耳鸣和剧烈心跳中,哪吒红了脸将他望着,“我先说。”
天边灿烂的金与红里,风带着漫天柳絮卷起又落下。
“我……”
“我从来都没有这么,这么在乎过一个人。”
“其实我想先跟你说个谢谢,就是,”他紧张到有点结巴,“谢谢你愿意一直陪着我。”
“我昨天晚上想了很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偏过头蹙眉,复又抬头,有些困惑、心动地望着对面的人,“我觉得应该是我们第一天见面的时候。”
所以其实不是日久生情,是迟钝的羞涩与悸动、复盘之后的恍然和欣喜,其实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从始至终,都是你。
“……我不想只和你做朋友了,我……”
敖丙温柔凝视着他,片刻后,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叹气。
“你把我想说的都说了。”
他眼里是专注的、有些羞赧的心动,那一片蓝色近在咫尺,他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再看,垂下眼又抬起眼,望着敖丙,险些压不住嘴角,却佯装镇定,有些沾沾自喜道:“我知道。”
他们两个就是这样,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我知道你知道。这种默契似乎从认识第一天起就存在,谁都无法解释,真的就好像是上辈子认识,所以这辈子才省去了漫长的磨合期,相遇即相识,相识即相知。
敖丙弯唇笑了,又贴他近一点,轻声道:“那你要听答复吗?”
哪吒点头,随即被一双微凉的手捧起脸。
闭上眼前,他想,这夕阳,他肯定看过,他们肯定一起看过。
唇瓣触感如云朵,每一次触碰都在温柔诉说少年最甜蜜的心事。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最喜欢你。
全世界、全宇宙、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以后、永远——
我会在每一个故事的结局里成为你的唯一。
-全文完-
是上一篇校园au的番外,后面还有几张放飞搞笑小剧场哦
很多宝宝留言说很想看上一篇里鹿童拍的照片,所以有了这个番外脑洞。虽然在这里设定是蚊子图万人嫌,其实我本人是拍人生四格和蚊图的忠实爱好者🥲
好喜欢看宝宝们评论,大家都写的好有意思超级温暖🥺
是上一篇校园au的番外,后面还有几张放飞搞笑小剧场哦
很多宝宝留言说很想看上一篇里鹿童拍的照片,所以有了这个番外脑洞。虽然在这里设定是蚊子图万人嫌,其实我本人是拍人生四格和蚊图的忠实爱好者🥲
好喜欢看宝宝们评论,大家都写的好有意思超级温暖🥺
【闲泽】 二十年来诗歌荒悖 (上)
⚠现代AU,“破镜重圆”文学,一切与原著原剧出入皆我流私设
配对:范闲 X 李承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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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泽回国参加叶灵儿婚礼。
二人青梅竹马,偏偏蹉跎多年,全世界走过大半,回首彼此却不是身旁那个人。
单身夜派对上朋友们都奉命狂灌李承泽,笑骂他李二公子不识好歹,如今佳人琵琶别抱,内心可悔不当初?
李承泽付之一笑,倒是对被灌酒接受良好,堪称来者不拒。
酒过三巡,喝倒三五个,也不知李承泽这酒量好是不好,瞧着清醒自持,但与旁人一句闲聊也无,叶灵儿过来关心,他摇摇头说里头太闷,要出去透气。
叶灵儿叮嘱他速去速回,婉儿男朋友晚点过来接人,介绍他们见...
⚠现代AU,“破镜重圆”文学,一切与原著原剧出入皆我流私设
配对:范闲 X 李承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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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泽回国参加叶灵儿婚礼。
二人青梅竹马,偏偏蹉跎多年,全世界走过大半,回首彼此却不是身旁那个人。
单身夜派对上朋友们都奉命狂灌李承泽,笑骂他李二公子不识好歹,如今佳人琵琶别抱,内心可悔不当初?
李承泽付之一笑,倒是对被灌酒接受良好,堪称来者不拒。
酒过三巡,喝倒三五个,也不知李承泽这酒量好是不好,瞧着清醒自持,但与旁人一句闲聊也无,叶灵儿过来关心,他摇摇头说里头太闷,要出去透气。
叶灵儿叮嘱他速去速回,婉儿男朋友晚点过来接人,介绍他们见见。
包间外走廊尽头,临近露台的地方,灯光暗淡,有人正打电话,一点星火若隐若现,淡淡烟气弥漫。
李承泽皱眉,他平常不爱多管闲事,也许真喝高了,忍不住过去想提醒此处非吸烟区,要抽去吸烟室,少嚯嚯公共场所。
但他走了没两步就停住了,打电话的人有一把好嗓子,用词却委实刻薄到家,大意约莫是:虽说愚者千虑也有一得,然而艺术无价,创作有价,你庸名在外连累画作一文不值,就只得贱卖人格于我,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包装,好遮掩风尘俗媚、抬高废物身价……你以为,你和你画的东西,有哪一件不是垃圾?
那人冷漠嗤笑一声,挂断电话,转身往回走,便正对上过道中央直愣愣站着的李承泽。
烟烧到了尾,烫得人一激灵,那人随手将烟摁灭在垃圾桶顶的烟灰缸里。
禁烟区有烟灰缸,本身就够荒谬的,谁也不知是先有禁烟区,还是先有烟灰缸,但文字游戏一贯有趣,恰如烟头竟然是烟尾。
天时不时、地利不利、人和不和,谁先犯的错?
李承泽以为他们对峙很久,实际连眼神交错也无,只一瞬间,那人就同他擦肩而过,他下意识伸了下手臂,什么也没捞到。
范闲!他叫住对方。
对方并未理会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承泽在露台吹了半小时冷风,而后回包间去。叶灵儿正安排众人散场,见到他来,便同他商量,稍后弘成送他时能否顺道送送婉儿,婉儿男友被工作绊住来不了了。
当然,李承泽一口答应,临上车又改了主意,让李弘成先送婉儿,他打车回去就行。
林婉儿不解,趴在后座车窗口,像只可怜可爱的小兔子,管他叫二哥。
李承泽摸摸她的脸,欲言又止:“你男朋友……”
他没问出口,摇头作罢,一切随风散去。
往前数十五年,李承泽和范闲曾是朋友。
范闲是个天才,十五岁入学普林斯顿,就读比较文学专业,一年后转去康奈尔,从头攻读建筑。
至于转学的原因,众说纷纭,据同他较为亲近的几名同学讲,他去参加马其顿斯特鲁加国际诗歌节回来就做了这个决定。
那是第二学年秋季学期之初,天生浪漫主义、辞文才华的范闲说他再也不写诗了。
他要退学,导师惋惜不已,不肯在意见书上签字,他就连意见书也不要了,潇洒地挥挥手同导师作别,却在将要走出园区时看到冲浪俱乐部在宣传栏贴的巨幅海报。
他在海报前足足驻足了五分钟,然后拨通负责人电话,指名道姓要认识海报上那姑娘。
负责人沉默半晌说,你来吧,又说,那不是姑娘。
不是姑娘穿这么保守的连体泳衣?范闲质疑,你们实际是玩儿潜水的?
负责人懒得理他胡搅蛮缠,直接撂电话。
三十五分钟后,范闲出现在俱乐部接待处,负责人倒是个姑娘,却是个衣着打扮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姑娘,紧身衣搭针织短裤配一双花里胡哨的长筒分趾袜踩人字拖,昂着下巴瞧他:“你就是范闲?”
“也可以不是。”范闲对眼前的姑娘是姓海叫棠朵朵,还是姓海棠叫朵朵,还是随便爱叫什么叫什么,都完全不感兴趣。
但他对海报上那姑娘感兴趣。
感什么兴趣?海棠朵朵听他胡搅蛮缠,只想翻白眼。
或许是她的鄙夷表现得太外露,范闲居然一本正经地解释说他觉得人家动作不大标准,想当面指点一下。
别在这里发癫。海棠朵朵赠他二字箴言,谓之曰滚蛋。
范闲满不在乎地笑嘻嘻接下,反正他要退学,海棠朵朵却不想和他车轱辘玩笑话了,她是听过范闲的才名的,不懂他为何作践他那点令人嫉妒的天赋,痛恨之余难免遗憾,便同他实话海报上那个不是他们校友,他纠缠也没用。
范闲不笑了,他安静了几十秒,从善如流,点头离开。
他对于他一见如故的怦然悸动,只愿意花费四十分钟,多一秒都奢侈,可见他这人向来没什么真心可言。
这点前尘因缘,一开始就注定很容易夭亡。
因而当它真正降临到面前的时候,当事人们都应对得很轻浮,谁认真谁就在做赔本生意。
转战建筑学的天才少年依旧顺风顺水,学年未过半即加入名师带领的古迹修复课题组,对着一帮年纪各个比他大的师兄师姐指点江山,以羞涩腼腆的笑容作伪装,欲盖弥彰地修饰他居高临下的狂妄傲慢。
喜欢他的人如过江之鲫,厌恶他的人更恒河沙数。
但都爱约他一起玩。
这对他猎艳水平的磨练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正面影响,意思是近乎随心所欲,屡试不爽。
他应邀参加帆船队的泳池趴,来时路上已收到不下十条火辣比基尼私聊,催他速至,他一条都不回,哪怕是赫赫有名的大美人司理理。
到现场后,他是唯一穿衬衫长裤的,格格不入。
司理理嗔怪他,要他自罚三杯,他推开美女的投怀送抱与递来的酒杯,说自己还是未成年。
逗趣效果良好,众人哄堂大笑。
而后他就看见了李承泽。
李承泽没笑,确切来说,根本没分给他们一点眼神,只懒洋洋地上半身趴在一块漂浮板上,下半身摆动着两条长腿,晃晃悠悠在水中来回游荡,百无聊赖、意兴阑珊。
真人李承泽比海报上轮廓锋利鲜明得多,有种混合着清秀与朗肃的独特气质,哪怕他还未开口吐露任何一个字,都极具迷人意味。
范闲在泳池边坐下,试图同他搭话,不想对方先发制人。
“免了。”李承泽拖长了调子,嗓音沙哑而低柔,“通常女人会叫我指导泳技,男人会妄图指导我,老掉牙的搭讪手段了,没意思。”
范闲觉得有意思:“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救生员。”李承泽歪歪脑袋,示意胸前的浮板,“持证上岗,我很专业的。”
远远的,有朋友呼唤李承泽去吃点东西,他丢回一句“别管我”,抱着漂浮板又慢慢游走了,没再理会范闲。
他穿一件黑蓝相间的连体泳衣,四肢裹得严严实实,舒展随性的动作却很优美,如一只溺亡在水中的墨蝶,羽翼沉重、骨骼纤长,生命虽则死去,美丽却随波逐流。
可惜的是,范闲已封笔,不再写诗了。
此后他们再无交谈,司理理拉着范闲去社交,范闲转了一圈回来,大泳池里已有许多人,李承泽被簇拥其中,谈笑风生。
都挺虚伪的,他和李承泽。
但范闲识趣地没去打搅,他坐回泳池边的那个位置,看李承泽真就没离开过水,在池子里泡了一晚上。
月上中天,灯影恍惚,银光粼粼的水波深处阴影愈发浓重,隐隐绰绰,朦朦胧胧,暗绿藻荇蔓延无忌,似乎藏匿不计其数的水鬼,只等人掉下水去。
善游者溺,善马者堕,都是经典的自取灭亡的道理。
派对结束了,浮华与喧嚣皆隐没,范闲终于等到上岸的李承泽,立刻诚挚邀请李承泽去参观他家的书房,热心如引领美人鱼游览陆地上的宫殿。
李承泽披着块大浴巾擦头发,四两拨千斤地回绝:“改天,回去路上开车当心。”
不知是否祝愿有灵,范闲回程路上一把方向盘打到底,车扭头就撞树上了。
人没事,就是有点脑震荡。
他从天旋地转里恢复过来的第一时间,就勒令司理理交出李承泽的联系方式,且在两个未接电话后锲而不舍地得到了回应。
李承泽的声音依旧动听,像一匹丝绒缎子,询问他哪位。
范闲回答,住在主卧的室友。
李承泽隔着电话在另一头轻轻地笑,问为什么非要执着地邀请他去参观呢。
范闲想了想说:“因为我真有一间书房。”
李承泽在婚礼现场难受得恶心。
他发誓对新婚夫妇绝无任何意见,只是前天夜里喝多了酒,又喝够了西北风。
胃里哪吒闹海,脑袋里狗熊伐木,脸色没上妆前比死了两天两夜还惨白,白里透青且发灰,但他拿着香槟寒暄的样子,很从容淡然,看不出来魂已经飘没了。
李弘成晃荡一圈回来,对场地布置赞不绝口。
近年来朋友们陆续到了成婚年纪,参加过的婚礼没有十场也有八场,但大多不在海岛就在城堡,奢华十分,创新不足,千篇一律就难免失于流俗。
今次倒很新颖,设计成个回廊花园样式:一面靠湖,三面靠林,中心是举行仪式的舞台,宾客们从不同的小路进入鲜花构筑的曲折回廊,推开一扇扇岔路口的小木门,偶遇一位位或相熟或陌生的来人,相视一笑、相谈甚欢、亦或权当萍水相逢。在这座巨大的迷宫中,人人尽可自得其乐。
伴郎之一即是场地设计师,笑言灵感来源于前些年在克罗地亚参观的一场画展。
克罗地亚?
李弘成笑称,伴郎要是见过他二哥那座庄园,哪用跑去克罗地亚看什么画展。
伴郎挑眉,李弘成揽过伴郎肩膀,嘴上能屈能伸,可不敢提抄袭,只说两处感觉上很像,具体要说是哪里像,倒是一下子想不起来。
仪式还未开始,李承泽正被一众亲友围剿。
草坪上玩快问快答,恰巧新郎抽题答新娘的拿手好菜,王羲手到擒来答出芥末虾球,人尽皆知叶灵儿只会这一个菜。
朋友们纷纷不怀好意地起哄挑拨,这可是李二公子最爱。
王羲笑而不语,纵容无伤大雅的小小玩笑。
叶灵儿以捧花为武器,故作凶狠地威胁众人闭嘴,结果一不留神把花束甩了出去。
哎呀,迟来的林婉儿惊呼一声,原来那束捧花不偏不倚砸中了她挽着的男伴,旋即他们就被朋友们一叠声的恭贺淹没了,都说这预示着喜事将近,是好兆头。
林婉儿羞涩,不作回应,她身边的男人倒是把花稳稳拿在手里,很自如地融入大家,问刚聊到哪儿了。
芥末虾球,不知是谁回了句。
这正是范闲拿手好菜,林婉儿颇为骄傲:“灵儿是和范闲学的。”
说来也巧,她和范闲亦是因这一道菜而结缘。
餐厅的最后一份鸡腿卖给了邻桌的先生,但他对着一桌子美味却不开动,只是枯坐,林婉儿内心挣扎半个钟头,终于鼓足勇气端着一份海鲜烩饭去尝试和他做交换。
他慷慨地将那份鸡腿相赠,没要她的烩饭,却在摇头间隙瞥见她桌上另一道菜,犹豫了下,他撤回前言,指着那道菜说,就用它换。
那是一份不怎么正宗的芥末虾球,传统沙律酱换做凯撒酱。
这很常见,饮食本就需要因地制宜地改良。
他用叉子叉中一只虾球,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吞咽了,而后再没有碰这桌饭菜一下。
林婉儿吃得心不在焉,鸡腿仿佛失却其魅力,她频频望向他,但他没有回望过来。
在他结账离开时,林婉儿叫住了他。
叶灵儿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感到惊奇,为内向娴静的婉儿突如其来的大胆而意外,她直白而不可置信地问婉儿,才见一面,难道就能爱上他吗?!
林婉儿摇摇头,她不想谈论爱,亦无法向叶灵儿详细阐述那种一见如故的宿命。
她本能地预感,他们是同一种人,残缺的人。
范闲谦逊地领受赞美,客套地称赞新娘手艺更佳,青出于蓝。
叶灵儿适时接话,说下次有机会做给大家吃,记得都来。李承泽全程几乎没开过口,这才接话说他就不来了。
“都吃腻了。”他说。
此言一出,众人开怀大笑。
王羲趁机招呼大家入场,仪式即将开始,李承泽和林婉儿一左一右被叶灵儿拖走,范闲缀在后头,走得很慢,李弘成殷勤地同他打听范若若的近况,然而碰得一鼻子灰。
他望着前方人群,平淡语气中透露出并不平淡的傲慢,说大师给他妹妹算命——
和他一样,同姓李的犯冲。
一开始肯定是不犯冲的,一点儿也不。
不仅不犯冲,与之相反,范闲对李承泽降临他的世界报以热烈欢迎。
他请两个钟点工,将他买在距离校区只两条街道,推窗就能望见伊萨卡市那座标志性东山的小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扫一遍,且亲自动手整理了书房。
他踩在移动梯上,擦红木书架顶层的灰,视线落到一本《梦游之地》上,思绪又发散开来。
亚里士多德说世上有三种人,活人、死人、出海的人。
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上,人不是陆地的居民,连梦都是海水的蓝与海风的腥,历史之线铺陈发生,古老与新鲜的血液相互融合,而人终有一死,正如河流汇入海洋一般无法回头,新生往往也伴随衰亡的阴影,先人若已是大地的遗孤,后人又如何再续传统?
他想到泳池中那只墨色的蝶,羽翼闪烁深蓝的萤辉,光华无声地流转。
他这人铁石心肠,却也萌生一丝揽镜自照的忧伤。
亦真亦假,也有也无。
范闲放下手中的抹布,他难否认他心里有那么一丝模糊不清的期盼与渴求。
李承泽如约而至,那天天气出奇得好,天空是一种很温柔的浅蓝,白云轻飘飘地路过,院子里的花张牙舞爪地开了。
李承泽穿一件金绿相间的休闲衬衫,好像阳光洒落芭蕉叶上。
范闲在岛台煮咖啡,说书房在二楼,随便看看吧。
李承泽于是穿梭过这座陆地宫殿的每一间宫室,它们都浸透了饱满炽热的日光,不同于海上高悬的旭日,这里的太阳是触手可及的,李承泽游走其间,光影在他身上变幻不停,既笼罩他,又驱赶他,既追逐他,又放纵他。
他推开书房虚掩的门,一地狼藉,好像主人才发过一通脾气。
他绕开散落满地的书籍与纸张,挑拣空白处落脚,随机拿了本书,靠在窗台边吹风。
范闲很久才端着咖啡进来,站着无所事事。
李承泽打断他的沉思,调侃小范同学,堂堂建筑系大才子,人前光鲜亮丽,私下却弄得书房乱如狗窝。范闲乐于当狗,懒得辩驳书房经历怎样熵增熵减循环往复的战乱,凑过去看李承泽在读的书。
是本阿多尼斯的诗歌集。
范闲记性绝佳,一下忆起其中最最出名的篇章: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只有一棵树,绝望长着手指,但它只能抓住死逝去的蝴蝶。
眼前闪过一瞬黑白昏昧的光景,他下意识去找李承泽的眼睛。
李承泽却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一通反客为主,饶有兴致地规划起楼下的院子。
初夏时节的绣球花丛丛如雪,但开得低矮,李承泽更喜欢攀附高处的藤蔓,三角梅在此地不常见,茑萝花期在七月,时间赶得紧,彩色爬山虎倒是打翻调色盘般华彩丰富,但触须扎根墙体,对建筑不大友好,思来想去也许紫藤最适宜,来年春日花冠似蝶舞,紫穗如瀑,紫藤开败时节,又适逢葡萄扦插良机,紫藤架摇身一变作葡萄架,不也别有意趣?
范闲亦作畅想,藤下置摇椅、架秋千,看书、打盹、喝咖啡、吃点心,绿荫沁凉,惠风和畅,怎样都有滋有味。
李承泽笑笑说:“喝可乐吧,咖啡太苦了。”
建筑系高材生由是将原封不动的咖啡端去倒了,又出门去便利店买冰镇可乐。
他回来时,书房已重归秩序,分门别类、井井有条。
李承泽窝在扶手椅里心无旁骛地阅读。
此后,李承泽成为这座小楼的常客,他像是把书房完全视作一间仅对他个人开放的阅览室,看书时保持专注与安静,不与人交谈,范闲若是多言就会被他赶出去。他看的书也杂,从拖拉机的机械结构到诺奖入围的先锋文学都有兴趣一翻,看完范闲问他感悟,只会得他一个白眼。
“吾好读书,不求甚解。”李承泽反叛男性天生好为人师的劣根,“少来考我。”
范闲被他噎得语塞,一时找不出话相驳。
李承泽却笑起来,范闲一向聪明得太过锋利,但又确实年纪还小,偶尔像个笨蛋也还算可爱。
看似永远特立独行地保持清醒,实则内里潜伏着一头年幼的情感动物。
范闲母亲过身很早,留下巨额遗产,他极少动用,买楼是一桩,修葺是另一桩,然而再怎么大兴土木皆不过九牛一毛。
这笔钱的花费,于他而言,具有特殊意味。
楼下庭院开始动工,李承泽倒很坐得住,也不嫌吵,但效率明显受到拖累,有时会离开得更晚,走前要是能碰上和范闲打照面,还会问候吃了没。
几次后,范闲在家中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他推脱掉一些在午后与傍晚的社交,开始自己做饭。
而后,李承泽顺理成章留下用饭。
再然后,这变成心照不宣的一项日常活动。
不看书的日子里,李承泽过来就单纯只为吃一顿饭,或者漫无目的地闲聊。
不说交心与否,至少明面上他们聊得来,无论什么话题都能一拍即合,许多时候省略虚假伪装,任凭本性自然流淌。
院子里种上了卷柏,新添一圈篱笆——隔壁家的柯基总偷偷溜来捣乱,这东西是防那小家伙的——花架规模一扩再扩,最终落地变现为一条回环长廊,范闲连左右两边的空地也买下来,豪言打造他的仲春夜之梦,好一个东方莎士比亚。
这话半真半假,博友人一笑而已。
笑完,就回归现实,现实中的真话总与假话并行。
“承泽。”范闲轻声叫身边人的名字,他们同倚窗边,观赏楼下渐成气候的庭院。
李承泽有一双美丽的眼睛,足以盛放一个温柔缱绻的好梦。
范闲在夏末醺醺然的暖风里沉醉了。
他放任自己做梦,他希望在他的每个美梦里——
都能有李承泽。
李承泽在婚礼结束后不幸胃出血入院。
他仗义帮新郎挡了大半的酒,随后光荣地倒地不起,把一众朋友吓够呛。
他躺在病房半死不活,走廊里自行长满花篮果篮,护士站新来实习的小年轻吓一大跳,差点误会有钱人在私人医院为所欲为,大搞祭奠。
林婉儿低调地只买一束百合,却是范闲亲自送来。
东西送到,人就该走。
范闲却背对着李承泽摆弄鲜花,抽去丝带,花束散开,一枝枝被细心修剪好,插进花瓶。李承泽一言不发,心底感慨他做事仔细,竟连花瓶都记得买,在虚情假意的表演天赋上无人可比。
范闲将花瓶放下,泡了茶坐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喝,没有交谈的意思。
十分钟后,李承泽婉言下逐客令。
“我以为你有话要说。”范闲放下茶杯,语言颇有艺术地点到为止、未作挑明,或许作为兄长警告“旧友”远离他的妹妹,或许心疼妹妹是个好女孩,不许旁人辜负她。
然而李承泽只是半阖着眼睛,像是快要睡着,并不看向范闲,仿佛眼不见为净。
又或者他的确没有话想说,婉儿已长大,近三十,创办了自己的高定品牌,事业蒸蒸日上,自有看人的本领,不必提醒。
范闲固执地盯着李承泽:“我和婉儿要订婚了。”
“恭喜。”李承泽终于看他,眼神幽微,嘴角却挂着淡淡的笑。
李承泽是认真的。
范闲曾是热衷游戏人间的风流少年,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唾手可得又随手可抛的心意与热情,周旋往来于各色各样的人群中,可底色却是冷漠的,他待人从不坦诚,那一切的友好仅是虚浮于海面的易碎泡沫。
本是无脚鸟,停下意味坠亡,因而至死都在飞翔。
许多年前,李承泽也眺望过这只从他头顶天空掠过的鸟儿,游隼一般迅捷敏锐,像一道流星划过,消失在天际,只余一个黑点。
那黑点,同钢笔戳在纸张上洇开的墨渍没分别,一个实心的句号。
他疑心自己在阳光下站太久,以致暂时性失明,无数跳跃律动的黑点杂乱无序地构成了视野的盲区。
李承泽短暂地出神片刻,大约有几分钟,而他从往事中抽离时,才意识到范闲还待在这里。
范闲当然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样子,十五年光阴怎能不在人身上留下印记?他变得更高、也更瘦削,眼下泛着淡淡的青,似乎有睡眠方面的困扰,但成年人又有几个能心思囫囵睡大觉,故而也不值得同情。李承泽目光流连过范闲身上笔挺西装、光洁鞋面、整齐背头,和随便哪个集团高管都无甚区别,扔进人堆里也找不出来,一看能看到尽头的庸俗。
往昔几多璀璨珍贵,不也照样湮没尘灰之中?
李承泽很难讲他是否快意。
他不问范闲为何停下,如何坠亡,婉儿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他不好奇。
他望进范闲眼底,略带惋惜。
这善意的怜悯毫无意外地刺痛了范闲。
范闲几乎立刻从沙发上站起,逼近病床,冷笑反问:“你很失望?”
是失望,还是如愿以偿,不可细说。李承泽当然不是乐见范闲的落魄,但也不全然无辜,可范闲实际并不落魄,从社会学意义上看甚至是相当成功的。
养病期间,李承泽断断续续收获些他人分享的信息,没人知道他和范闲早年相识,都只感慨舅兄与妹夫互为校友的巧合。
范闲在康纳尔读到大二下,再度退学,是被学校劝退的,他在校园里突然发病,险些救治不及。家里送他疗养两年后,安排他去读赫尔辛基大学,芬兰没传闻的那么冷,但冬日漫长而无趣,范闲住的公寓起火,险险捡回一条命,家里长辈心疼孩子,再也没要求他继续学业,打算一辈子养着他。中间沉寂了好些年,谁也没再听说范闲的事迹,后来他再出现就做了艺术经纪人。
经纪艺术品、经纪艺术家、创建经纪公司、抢夺工会话语权,把庸俗作品炒作到天价,将三流画家包装成明星,竞选行业领袖位置以便于党同伐异、打压弱势、驱逐良币、扰乱市场。
一个泯灭良知、唯利是图的冷酷商人。
这样的人若仍执着于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无疑是荒唐又可笑的,且很可悲。
李承泽想到他们重逢的那条走廊,想到他那一瞬的失态,想到他听见的刻薄言语、闻见的淡淡烟气……
他想到很多东西,最后定格在一张设计草图上。
“你怎么不学建筑了?”他问。
范闲眼里霎时布满血丝,惊怒万分,瞪着李承泽的模样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
于是那只他带来的花瓶遭了殃。
有那么两秒,李承泽以为它会劈头盖脸砸下来,直砸得他血肉模糊、脑浆迸裂,损毁他的肉///体,割碎他的灵魂,彻底抹杀去他这个人。
然而,它只是擦过他的头发,扬起一阵风,撞上床头的靠垫,反弹到地面才终于破碎。
玻璃碎片飞溅开来,鲜花零落散乱,好像他们乱七八糟的人生。
“你没资格问,李承泽。”范闲恨声说。
李承泽突然笑起来,在僵持凝滞的气氛里,毒蛇吐信嘶嘶,火上浇油。
“怪我?”他直身坐起,对上居高临下怒视他的范闲,“你总是轻易放弃又怨责命运,可上天眷顾你,给得这样多,多得一辈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你却还贪心,妄想更多不该属于你的,你想要全世界臣服顺从,哪有这样的好事?”
“范闲,十五年了,你真是没有一点长进。”
十五年了,他的嗓音越发沙哑低沉,拿捏人心的温柔却未褪色,只这温柔反而比犀利残忍,“我不失望,是你失望。”
是范闲一厢情愿,痴人说梦,做出错误选择。
怎能怪别人覆灭这场空想?
年轻时候谁都以为未来无限美好。
司理理拍摄广告,意外走红成为模特,不多久小报刊出她和战豆豆的花边。
战家反应迅速地召回继承人,虽没处理司理理,但她日子照样难过,海棠朵朵从新泽西飞来,组了一拨人出发去欧洲旅游散心,范闲才知道原来她们也认识。
转念一想,也是有迹可循,康奈尔经济学系的李承泽能出现在普林斯顿冲浪俱乐部的海报上,本来就挺离奇。
李二公子做朋友很大方,大手一挥费用全包,却不与民同乐,他不喜欢多人出行。
在航班起飞两小时后,范闲出现在校园里。
他本该在旅途睡大觉。
李承泽正和同学或是助教的人物讨论课业,那是范闲未见过的另一面,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最简单质朴的款式,不很时尚,脸上的表情没有笑容,却不严肃,平静温和得像这个季节的气候。
范闲等他谈完事才慢慢悠悠晃过去,说预定了两张机票到雅典。
欧洲大陆最南端的首府,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无数浪漫故事与瑰丽传奇所在,辉煌与荣耀并存,失落同破碎与共,爱琴海畔最璀璨耀眼的明珠。
李承泽举起手中讲义示意忙碌,无法奉陪。
范闲循循善诱,问李承泽难道不想登顶卫城山,俯瞰整座雅典城?他会在山门处一动不动地站岗,像几千年前的卫兵那样忠诚。
李承泽愣了一下,然后摇头。
范闲继续加码,抛出阿尔忒弥斯神庙、帕特农神庙、无翼胜利女神殿、伊瑞克提翁神庙、奥林匹克竞技场……
李承泽笑雅典古迹众多,惹得建筑生大犯专业病。
“就我们两个人,承泽。”范闲的目光认真极了,“让我们抛弃这个世界,去流浪吧。”
流浪是诗意的表达,梵高与高更亦无法只采鲜花与野果过活,滋养生命的必然是物质的,永远不可能超脱,自由的奢侈性根植于买断自由的代价,谈论自由的人若非清醒地意识到风花雪月的昂贵,则真正丧失其入场的资格。
掩耳盗铃的人是懦弱的,抗争也必然是不彻底的,这类人的优势在于识时务,劣势在于只识时务。
他们精于当下时机的把握,却忽略全局的走势。
李承泽如范闲所愿地咬饵上钩,随他去到希腊,却没去提及的任何一个地方。
他们从港口坐船,六个小时后才抵达伊卡利亚,舟车劳顿,疲乏辛苦。李承泽晕船,这是谁都没想到的事,他明明擅长一切水中运动:游泳、潜水、冲浪、帆板、摩托艇。
李承泽在海上吐得半死不活,范闲一边拍他的后背帮忙顺气,一边却又哈哈大笑。
范闲搂着李承泽的肩膀,海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一团乱。
他畅快地冲着宽广无垠的海面欢呼。
李承泽被吵得头疼,但没制止,范闲好像第一次见大海那样兴奋。
他和李承泽讲他的故乡和童年,潮湿的空气与腥咸的海风,他能看懂雷雨将至前的乌云,穿街走巷地提醒街坊邻里快点收衣服,讲他每天搬着小凳子坐在大门口,看路人来来往往,想着父母几时来接返他,讲他跟着渔人出海,一个大浪打过来,差点掀翻他们的船……
范闲滔滔不绝地讲,仿佛要将他鲜为人知的过去印刻在另一个人记忆里备份,以免遗失。
李承泽断断续续地听,听累了,范闲还在讲。
晚餐主菜是当地特色的炸鱼,满满两大盆,搭配众多地中海风味佐料,很对李承泽的胃口,范闲面前那份却没怎么动。
李承泽夹起一块塞进范闲嘴里,用物理打败魔法。
范闲猝不及防呛咳起来,李承泽恶作剧得逞,得意地再为他点一杯特色白葡萄酒,酸得人龇牙咧嘴。
第二天他们一觉睡到下午,傍晚时分沿着海滩散步,率性加入陌生人的篝火晚餐,计划第三天去看公元前五世纪的石墙。
范闲和新朋友拼酒上头,李承泽被迫扛醉鬼回去。
范闲在浴室大喊李承泽的名字,李承泽在套房的小客厅回邮件,过去一看,范闲衣衫完整地泡在水里,低垂脑袋,贴墙靠着,好一会儿才问他是承泽吗。
承泽当然是承泽,但范闲是范闲吗?李承泽不回答。
范闲又问了一遍,是承泽吗。
李承泽没有应,却在浴缸边缘坐下了,范闲湿漉漉地贴过来,把脑袋靠在他腿上,口齿不清地念叨《悲惨世界》原文句子:以人心为题作诗,哪管只描述一个人,一个最微贱的人,那也会将所有史诗汇入一部更高最终的史诗。人心是妄念、贪婪和图谋的混杂,是梦想的熔炉,是可耻意念的渊薮,也是诡诈的魔窟、欲望的战场。
李承泽沉默,轻轻拢了拢范闲的头发。
他用同书的另一段来应答:人并不是只有一个圆心的圆圈,它是一个有两个焦点的椭圆。事物是一个点,思想是另一个点。
和醉酒的人,确切说来是装醉的人,探讨人性是很隔靴搔痒的行为。
范闲知道他此刻拥有一个剖白的机会。
他在人生中首次拿起笔前,就会说很动听的漂亮话,那时见过他的人都很喜欢他,他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世界亦对他报以无限善意,而这种心想事成的顺遂在他拿起那支笔后到达了巅峰,诗歌文章如流水般轻易淌泻而出,不必一字删改,天然一段风流。
于是他随随便便就年少成名,人尽皆知他是个天才。
他们将他捧得太高,捧到了天上,毫不意外地,他无师自通地觉醒了傲慢、轻蔑、狂妄和愤怒。
那愤怒是无端的,辨不清由来,但在他的胸膛中一刻不停地繁衍出痛苦,像淬了毒汁般日夜腐蚀着他的生机,起初他不以为意,但文字是能反馈情绪的东西,当他发现他的笔不再如臂使指时,事态早已失控,他的愤怒已然病入膏肓了。
他慌乱地找寻愤怒的根源。
许多次他距离真相很近,或许掀开那一层薄纱就能触及,但他没有伸出手。
揭开谜底,然后呢?然后要如何?
他的探究点到为止,这不失为一种止损,正如他对世界的好奇心从来是叶公好龙,他既不关心飓风席卷过茫茫人海,也不在乎蝴蝶翅膀能煽动洪流,他的清醒是妥协的麻木,就像他从小身边就没有父母,但他却克制地学会不去找寻,不踏出划定的金刚伏魔圈一步。
因而他的病是无解的,迟早表里齐发。
他在国际诗歌节大败,斯特鲁加成了他的滑铁卢。
他的作品输给了一个马拉维种甘蔗的农民,甚至没能入围,评委一致将票投给了对方,连拉锯的悬念都没有。
他投机取巧地歌颂爱情,怎能比得过人家在祖祖辈辈耕种了一生的田地间洒下的血泪?
那才是真实的人的情感。
地上的人和地下的人共同谱写的诗篇。
“你听过叶轻眉这个名字吗?”范闲轻声问李承泽。
“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但很多人都不知道她,她在这世上只活了二十五年,留下一个孩子和很多很多钱。”范闲说,“可养活一个孩子其实不需要那么多钱。那孩子很聪明,也不挑食,性格还算好相处,不会给她添很多麻烦。”
李承泽没有说话,范闲侧过身体,仰面看他,灯光在他们头顶柔和晕开,施展迷惑人心的魔法。
而天才的脆弱犹如古董瓷器上的裂痕,不过是向收藏者抬高身价的手段。
范闲有一些伤心,并不真切,有一些蠢动,亦不真切。他猜测李承泽也许看透了他,否则不会伸手蒙住他的眼睛。
那修长的手指是冰凉的,浴缸里的水也是。
他听到李承泽无声的宽慰。
—————TBC————
作话:
是约稿来的,特别感谢 @梅十二郎粉丝后援会 宝宝的支持,也感谢宝宝的慷慨,将故事与所有同好们一起分享~
全文太长,上篇1.1w+,下篇过两天发
希望能多得到 一些评论~有不懂也可留言~
闲泽|雨是一万斤的眼泪
现代AU 8k+
夜晚细雨蒙蒙,街上行人寥落,范闲从写字楼里出来,站在一处草丛旁点了支细烟。
范闲,三十二岁,一家知名品牌的服装设计师,奈何再怎么厉害还是猜不透甲方的逆天脑回路。
吐出的烟雾混淆了范闲的视线,眼前再次清晰时范闲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长长的,昏黄的灯光给他添上了一份夜晚独有的温润。
李承泽。范闲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上一次见面是多久以前了?范闲深吸了口气,记不清了。
李承泽带着范闲眼熟的帽子,穿着范闲眼熟的衣服,就这么明晃晃的蹲在路边喂猫。
范闲不记得李承泽家在这附近,那他来是做什么的?脑海中飘过一个答案后范闲又开始苦笑,怎么可能...
现代AU 8k+
夜晚细雨蒙蒙,街上行人寥落,范闲从写字楼里出来,站在一处草丛旁点了支细烟。
范闲,三十二岁,一家知名品牌的服装设计师,奈何再怎么厉害还是猜不透甲方的逆天脑回路。
吐出的烟雾混淆了范闲的视线,眼前再次清晰时范闲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长长的,昏黄的灯光给他添上了一份夜晚独有的温润。
李承泽。范闲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上一次见面是多久以前了?范闲深吸了口气,记不清了。
李承泽带着范闲眼熟的帽子,穿着范闲眼熟的衣服,就这么明晃晃的蹲在路边喂猫。
范闲不记得李承泽家在这附近,那他来是做什么的?脑海中飘过一个答案后范闲又开始苦笑,怎么可能是来看他的。
说到李承泽,范闲感觉那都要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李承泽人长得好看又有气质,高高瘦瘦的特别适合做模特。
他们刚认识那会儿范闲就打趣儿李承泽,说,哥,你要是去做模特了那我只为你设计衣服,从此我们俩双剑合璧打遍天下无敌手!
李承泽就笑,你还是先找份安稳工作吧。
那会儿范闲刚刚毕业,正是血气方刚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年纪。李承泽大他两岁,稍微磨平了些棱角。
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就这样挤在了一间小出租屋里。
李承泽是所在公司跑路,拖欠了员工两个月的工资后逃之夭夭。范闲刚毕业,本来就没什么积蓄。于是两个人看对眼了就一起租下了这个小破房。
搬进来的第一晚范闲和李承泽就坐在顶楼把水当酒喝。
你以后想干什么?李承泽问范闲。
成为有名的服装设计师。说这句话的时候,范闲眼睛亮亮的。李承泽透过范闲的眼睛看见的全是他对未来的期待。
李承泽轻笑,是个好想法。
范闲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是吗?我爹他并看不好我呢。
我爹也看不好我呢。李承泽说。好像扫兴是他们的被动技能一样,触发条件就是我们开口说话。
那承泽哥你想干什么?范闲看着李承泽,我看你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来当我们的模特好不好?
不好。李承泽拒绝的干脆。你能给我开多少工资?
额……范闲尴尬的挠头,他确实拿不出多少钱。
想让我去给你当模特还是要把自己的工作搞好啊,小弟弟。李承泽笑着拍了拍范闲的肩膀。
范闲憋红了脸,最后支支吾吾半天也只是反驳了李承泽一句,不小了。
聊的差不多了两个人就收拾收拾回了家,这栋楼一共八层,他们住第七层。这里都是旧小区,住的也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老年人因为不想每天爬上爬下所以才让这些出来闯荡的年轻人有了一个便宜的去处。
第二天范闲醒来的时候李承泽已经出门了,范闲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也去了与朋友合作开的工作室。
范闲到工作室以后说了一堆感人的鸡汤,搞得海棠朵朵和言冰云等人一头雾水。
看着好友疑惑的目光范闲颇为不好意思的开口:“我看上一个人,想让他来当咱的模特。”
“模特就模特,你笑这么羞涩干嘛?”海棠朵朵手里的剪刀刺啦一声,干脆利落的划开了布料,“赶紧干活儿。”
范闲应了声,迅速投入的工作中。
与范闲同期毕业开工作室的还有一组人,也算得上是范闲他们的竞争对手,李承乾等人。
两波人在学校的时候还和和气气维持面子功夫,一毕业了恨不得不天天给对方挖坑,今天你抢走我两三的顾客,明天我撬走你一两的员工都是常有的事儿。
李承泽找工作之路算不上顺利,投出去的简介大多都是石沉大海没有回信。
没办法,李承泽艰难咽下发硬的面包之后继续在各个面试中穿梭。
李承泽不知道没工作的那段日子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是感觉自己的腿轻飘飘的,不知疲惫的从这一家飘到那一家。
面试的第三天,天上飘起了蒙蒙细雨,李承泽从公司出来之后长出一口气,心想这次要是在不成功自己连下个月的房租都要付不起了。
明知道这会儿要是生病才是难上加难,可李承泽就是控制不住的漫步在雨中,雨水冲去了他此刻的烦恼,让他整个人都归于平静。
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全身都湿哒哒的,李承泽简单洗了个半温不凉的澡就坐在地上敲键盘。
比起坐在只是铺了一层布的沙发上,李承泽更喜欢坐在地板上靠着沙发。这个姿势正好适合矮脚桌。
范闲到家的时候李承泽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范闲盯着李承泽看了几秒后拿了件毛毯将李承泽裹了起来。
手头富裕之后一定要先买条地毯。范闲想着,拿着菜钻进了厨房。
老旧的油烟机吵醒了李承泽,醒来之后李承泽就感觉鼻子闷闷的,浑身无力,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扒了一阵之后也没找到体温计到底被放在了哪里,索性李承泽就又坐回了地板靠着沙发发呆。
突然一条消息提醒弹了出来,他面试过了。
李承泽感觉有些头晕眼花,忙叫住被烫的揪耳朵的范闲过来看这信息是不是属实。
“恭喜你啊哥,这么快就找到工作了。”范闲反复确认了之后笑着让李承泽放心,绝对属实。
“对了,你知道体温计在哪吗?”李承泽道了声谢后想起了正事儿。
范闲点头,扒了一阵之后将体温计拿给了李承泽。
“生病了吗?”范闲看着李承泽,要不是他们现在并不怎么熟范闲估计是会将手搭在李承泽的额前感受一下。
李承泽给出了一个含糊的回答,范闲到觉得这是天大的事儿说什么都要去给他煮碗鸡蛋汤。
说实话李承泽并不喜欢鸡蛋汤的味道,闻起来很腥,喝起来的口感也不是很喜欢。
但面对范闲做的鸡蛋汤时,李承泽只能暂时把这些想法都抛之脑后。一口气把鸡蛋汤全灌进了肚子里后,李承泽暗自发誓下次发烧绝对不能让范闲知道。
“最近工作室怎么样?”
“还行。”
范闲的厨艺不错,最普通的醋溜娃娃菜和番茄炒鸡蛋经过他手竟意外的好吃。
“我看你不做服装设计师的话可以改做厨师。”李承泽饭饱之后打趣范闲道。
范闲就这话题接着聊下去,“是吗?那看来我抽时间还要去考一个厨师证。”
“厨师证好考吗?”
“不清楚。”
李承泽想要收拾碗筷,被范闲以病人的名义制止,并且强硬的要求李承泽去休息。
李承泽看着范闲为自己跑前跑后的就叫住他,“范闲,我们才合租三天。”
范闲把热水放在李承泽床头,笑着回答他,“是吗?我却觉得恍若隔世,对你有种说不上来的亲切。”
“倾盖如故?”
范闲挑眉,“对,就是这个词儿。”
经过发烧这个小插曲之后,两人的生活很快归于平静。
李承泽在一家公司的最底层摸爬滚打,好在有一定的实力与资历让他在新环境下适应的还算不错。
范闲的工作室自从开办以来不温不火,给员工发过工资之后也算能勉强维持个温饱。
就这样的日子范闲就觉得满足的不得了,每天都能笑着面对刁钻程度各不相同的甲方。
范闲给自己写了一个激励语——努力赚钱找客户,然后去请李承泽!
在闲暇之余范闲试着给李承泽设计衣服,只是不停地修修改改,还是打不到满意的效果。
什么样的服装适合李承泽呢?范闲用铅笔戳着自己的脑袋,垃圾桶里的设计稿堆了又堆,范闲始终没有设计出来一套自己满意的衣服。
“这好好的稿你就这样浪费了?”言冰云翻看着范闲打算处理掉的废稿。
范闲点头,“这些不能对外展示,送给他的衣服我要独一无二才行。”
海棠朵朵从言冰云手里抽出几张废稿,“我是真不理解你们了,独一无二和这些继续设计出来有什么不妥的吗?”
“当然了!”
郭保坤探头想看看具体的内容,被海棠朵朵叫回去安心工作,整理好设计稿后放进碎纸机里,故意加大声说:“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废稿还是尽快处理掉吧。”
“诶你什么意思啊?我郭保坤全身上下最拿得出手的就是诚信二字!”
“我也没点名道姓啊。”
“好了好了,郭保坤的诚心咱们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别伤了和气。”范闲打着圆场。
范闲前脚到家,后脚就下起了雨。
李承泽正站在窗户旁,手里还拿着一支点燃细烟。吐出的烟雾散开像是给李承泽的脸蒙上了一层薄纱,范闲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一幕,该怎么形容这一刻的心情?
惊心动魄?
范闲忽地觉得自己一开始的设计思路就可能找错了方向。
李承泽注意到范闲之后向他递了很烟,范闲尴尬的搓了搓手说,我不会。
想学吗?李承泽挑眉,他知道范闲是刚毕业的清纯学生,没想到范闲竟然连烟都没碰过。
范闲点头,接过李承泽递来的烟。
李承泽在身上摸索了一下没打火机,索性让范闲叼好自己也叼着烟凑了上去,李承泽就这样帮范闲点着了香烟。
范闲学着平日里看的动作,双手夹着烟就猛吸一口气到是把自己呛的直咳。
范闲瞄到李承泽放在一旁的烟盒上印着的字,这个牌子的烟他见过,葡萄爆珠香烟,他吸了吸鼻子,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竟然真的从空气中闻到了些许葡萄味儿。
我还买了啤酒,在冰箱里。李承泽弹了弹烟灰说到。
他们家里有台很旧很旧的冰箱,下层的冷冻室被冻得硬邦邦的,任凭两个成年男子怎么都拉不开。上层还没塞几个东西空间就不够了,李承泽买的啤酒被塞在缝隙里面,竟然显得有些可怜巴巴。
看来家里还缺台电冰箱。范闲拿出两瓶啤酒,大概是刚放进去的缘故不怎么冰。
承泽哥,你是喝冰一点的还是就这样就行?范闲站在冰箱前问。我要不要再炒盘花生米?
不用。李承泽掐灭香烟。雨停了,哥带你出去吃。
这细雨来的也快去的也快,李承泽带着范闲来到了一家火锅店,问了才知道原来是李承泽接手的一个项目圆满完成,升职加薪也一个都不落。
“照这个情况我再打拼几年就不用住这儿了。”李承泽边下菜边说,“你呢,你怎么样?”
“还行。”范闲吸着手里的橘子汽水,“承泽哥,你升职加薪我还没给你准备礼物。”
“礼物?”李承泽有些奇怪,“我升职加薪为什么你要给我礼物?又不是当经理了阔气了能带你搬出去住。”
“那你以后发财了可不要忘记我啊。”
“我还指望着你发财请我去当模特呢。”李承泽笑道,“比起麦汁儿还是更喜欢橙子汽水?”
范闲羞涩的笑笑,“我比较念旧,这个东西从小喝到大。”
“也对。”李承泽下意识的摸了下自己手腕上的表,“人对旧事物的怀念是无解的。”
“这是别人送的吗?”
“嗯,我弟弟。”
下馆子的次数是屈指可数的,大多数都是李承泽早起的时候顺路拐菜市场去买新鲜的菜,然后路过范闲的工作室时放在外面,接着范闲下班的时候拎着菜回家做饭。
拎着菜回家的时候范闲觉得旧小区都生出了一丝的温馨,不再时刚刚跟着中介来时内心的抵触,而是有一种归属感。
当时决定租下这间房子是因为遇见了李承泽,否则范闲一咬牙直接睡在工作室里日子还是可以继续过的。
家里的矮脚桌一边坐着画稿的范闲一边坐着敲键盘的李承泽。
偶尔范闲会悄悄抬头去看李承泽,如果这一瞬能永恒就好了。
出租屋没有什么隔音效果,楼下油烟机的声音呜呜作响,家里老旧的冰箱也时不时发出嗡嗡的声音,这段时间甚至变本加厉发出让人捉摸不透的声音。
值得一提的是,起初李承泽和范闲还以为是哪家养了狗不分白昼黑夜的过一段就抽风,后来听了半天才发现是自己家的冰箱抽风。
两个人知道原因之后捧腹大笑,说,等有闲钱了之后一定先换个冰箱。
还有地毯。范闲说。这个也一定要有。
那干脆再来个投影仪。李承泽比划着。就放这儿,到时候播一些旧电影。
冰箱的嗡嗡声再次响起打破了两人的所有幻想,两人相视一笑后又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
住在旧小区还有一个好处,从小区门口的公交站坐二十六路车,过两站下车,那里总会在每周末傍晚六点开始播电影,电影结束时刚好能赶上夜班公交车回家。
范闲和李承泽就总是去那里看电影。
大多播的是抗战时期的电影,老人爱看小孩也爱看。
偶尔年轻人来的多一点时会播一些欧美爱情电影,像什么《泰坦尼克号》。
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范闲和李承泽以《泰坦尼克号》为引子渐渐聊到了一些曾很多人都探究过的问题。
“我一直在想,如果人与人注定是要分离——”范闲说,“那相遇的意义会是什么?”
“更好的做自己。”李承泽透过车窗看映出来的范闲。
范闲看着身边的李承泽,窗外风景飞逝,闪烁的灯光落在李承泽的发梢。
这会儿大概挺适合发生一些爱情的。范闲想。
想什么呢?李承泽伸手轻轻的敲了下范闲的脑袋,你这卷毛是自然卷还是烫的?
烫的。范闲咧着嘴笑。我现在,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两个人陪伴的时间更长一些。
学会珍惜吧。李承泽回答道。珍惜我们之间的一期一会。
该怎么珍惜呢?
是每次李承泽洗完澡之后范闲就主动拿着吹风机帮他吹干湿漉漉的长发,还是早起四十分钟替李承泽准备好午餐,或者是和李承泽站在家里那扇小的可怜的窗户前一起看晚霞?
有次两人在天台上喝酒,喝的尽兴了范闲挤在李承泽旁边,牵起他的手就往嘴边送。
然后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看着李承泽,问,我可以吻你吗?
不可以。李承泽说。你喝太多酒了。
范闲可能真的喝醉了,他凑到李承泽脸庞波了一下后把自己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嘿嘿笑。
活像一只偷偷尝到好处的哈士奇。
李承泽将手搭在范闲的后脖颈轻轻的抚摸着,最后稍稍用力掐了一下后范闲才抬头看他,嘟囔着问,怎么了?
在外面不可以随便亲别人的你知道吗?李承泽轻声问他。
范闲点头,我知道,如果不是很喜欢,不能随便亲别人。
那你是喜欢我?李承泽又问。
喜欢。范闲说完后又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嘿嘿笑。
你最好是真的喝醉了。李承泽看着范闲无奈的笑了笑。
嗯,醉啦醉啦。放心吧李承泽,范闲一定喝醉啦。范闲顺势侧躺,自然而然的枕着李承泽的腿。
喝醉小狗。李承泽捏着范闲的鼻尖说。
那你就是喝不醉小猫。范闲笑着回答。
第二天李承泽一睁眼就看到范闲趴在他的床头一脸期待的问:“哥哥,那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李承泽翻了个身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说:“可以亲脸的朋友。”
“?”范闲情侣戒指都准备好了被李承泽一句‘可以亲脸的朋友’给整不会了。
“我看见你身后藏的东西了,不拿出来看看吗?”
范闲将戒指盒递到李承泽面前,“这是情侣对戒,合起来看就是莫比乌斯环。”
“那我要认真考虑一下我和你的关系了。”李承泽从床上坐起来,“你最好不是冲动。”
“仅此一次的机会我当然要抓住。”
范闲的对戒被李承泽带在右手上。
“海棠早上好啊!”范闲一进办公室就举起左手冲着在办公区的海棠朵朵打招呼,“你看我今天有什么不一样。”
海棠朵朵正在缝制,被范闲冷不丁的一句话吓到。
“我说你能不能别一惊一乍的,不就带了个戒指,闲着没事儿就去画稿。”海棠朵朵吹了吹挡住视线的刘海,“这都连续几个月入不敷出了,这样下去,再过几个月你可以收拾收拾做散伙饭了。”
海棠朵朵说的不是假话,最近客流的流失让工作室的员工们急的火烧眉毛,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三个月后举办的一次省级比赛上。
“我们还差位模特。”言冰云拿着名单走了进来,“之前的模特又被李承乾挖走了。”
“这李承乾为啥非要跟我们对着干?”
“你们俩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啊?”
“我不清楚啊,你们知道我这人一向有仇当场直接报,然后就忘。”
范闲还是想找李承泽当模特,提前从工作室离开后发现来到了李承泽工作的地方在外面等着他下班。
李承泽最近接到了一个新项目,每天忙的焦头烂额的。范闲忽然又不想麻烦李承泽了。可是,万一得了奖,他们就能获得一大笔奖金……
算了,范闲叹气。都不容易,别麻烦李承泽了。不过接自己男朋友下班还是要的。
回到家后范闲拿着卷尺拉着李承泽说是要量一下。
“量什么?”
“我想有一天能看见你穿着我为你设计的衣服。”
“真是有劳小范设计师了。”
“那怎么犒劳我呢?”范闲把脸凑到李承泽面前,“亲一下行不行?”
范闲不要脸这件事李承泽才意识到,刚刚在一起的情侣多少会有些不适应身份的转变,对于这种事难道不应该是有些害羞才对的吗?
如果打从一开始范闲的目的就不单纯的话就另说。其实李承泽也不是什么会害羞的主儿,范闲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范闲牵上李承泽的手,与他相拥。
手上的戒指相碰形成莫比乌斯环,范闲在李承泽的耳边吹气——
“此刻永恒好不好。”
范闲弹了弹烟灰,葡萄爆珠香烟,他从学会抽烟开始就一直抽的是这个。
李承泽身上的衣服之所以会熟悉,是因为那是范闲去年的设计——“倾盖如故”系列。
说起来,范闲始终欠李承泽一个独家定制。
去年“倾盖如故”系列上架时范闲曾接受过采访。
“用倾盖如故命名的具体原因可以方便详细说说吗?”
“我见他的第一眼,脑海里面就只有这一个词。”
“不过我们早就分开了。”
“难过?并没有,你会刻舟求剑吗?我认为没有人会为了沉到湖底的木匣子而哭泣。”
一切原本都好好的。
直到范闲发现工作室的参赛设计被盗用了。
“会是谁?能有谁?”言冰云把一张照片拍在桌子上,“范闲,你男朋友是李承乾亲哥啊!这你都不知道?”
“就不可能是工作室内部出现了问题?”
“那你说是谁?是我?还是海棠?要不你把郭保坤喊进来——”
“李承泽都不稀得参和我们这些事儿!要我怎么说你们才会明白?!再精挑细选也防不住内鬼的!”范闲打断言冰云的话。
“一切都是为了工作室,范闲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如果真的是李承泽怎么办?”海棠朵朵适时插嘴平复着两个人的情绪。
“不可能是他。”范闲摔门而出直接去往了李承泽公司。
半路上还遇到了李承乾。
“范闲。”李承乾笑着和范闲打招呼,“工作室没事吧?新的设计稿这么快就想出来了?”
“你认识李承泽?”
“他是我二哥,你们见过面吗?我打算下个月参赛的时候让我二哥当模特,不过——”
李承乾这话仿佛浇了范闲一盆冷水,范闲什么也没说也不再听李承乾还要说什么,掉头径直回了家。
冰箱依旧嗡嗡作响,烦得范闲一把拔掉了插头,在等待着李承泽下班的这段时间里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不可能是李承泽,怎么可能是李承泽。
那会是谁?还能是谁?
看过范闲的设计的人一共就三个。
言冰云,海棠朵朵,李承泽。
范闲真想抽自己两巴掌,真是闲的没事找事去给李承泽看自己的设计,现在还莫名牵连了李承泽。
终于熬到了李承泽回家,范闲看着李承泽小心的解下表带又小心的把表收好,心里就生气。
没记错的话,这表是李承乾送他的。
这么宝贝?这么喜欢?这么在乎?范闲的内心几乎要发狂了,不可否认他好像对李承泽有种几近于偏执的占有欲。
“你把我的设计给李承乾了?”
这话冷冰冰的,一点都不像平日里的范闲。
“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李承泽愣了一下而后冷笑着说。
两人都有着表达的障碍,寻常的甜言蜜语还好,一挖心挖肺起来就火爆得要命,谁也不体谅谁。
最后两个人打了一架,一阵混乱之下不清楚到底是谁先动的手。可能是范闲,也可能是李承泽。
最后李承泽摔门而出,他们不欢而散。
两个人的东西都没带走,一年后房东在清理房间的时候被当做不要的东西全部丢进来垃圾站。
过往的誓言与昔日的情分也一概被丢进垃圾站里。
再后来,李承乾被查出使用作弊手段取消了参赛资格,从此李承乾就在这个行业内销声匿迹。
听说他是富家公子,大哥在海外,二哥与家里断绝关系,四弟又太小,而他只想当一名服装设计师。作弊的事情,工作室之间针锋相对的事情,都是他那个害人的爹一手设计的。
李承乾一直都很欣赏范闲,那天没说完的话是——
不过你们要是缺模特的话,我可以介绍我二哥和你们认识。
这场比赛,范闲一败涂地。
被范闲扔在工作室一个角落的对戒又重新出现在范闲的手上,范闲靠着参赛奖金,补发了员工们这几个月的工资和奖金,做了一大桌的菜,然后郑重宣告,散伙。
“对不起啊。”事后言冰云单独留下来对范闲说,“当时我没条件的怀疑李承泽,也误导了你。”
“不用道歉,我大概是想明白了。”
“我和他彼此失去,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相遇。”
这件事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过去了。
后来范闲进入了一家公司当服装设计师,往后的事业就一直在走上坡路。
他曾回到以前那个小出租屋看过,那里已经布满灰尘找不到一点有人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天台也破败不堪。
有次范闲推开门看见满地的设计稿,那是之前他给李承泽画的,突然出现在这里证明李承泽也回来过。
范闲发了疯似的去联系李承泽,想要把话好好说清楚,但哪个软件都处于拉黑状态。
再往后,就听说那里要拆迁,建新楼。范闲就再也没有回去看过。
范闲怎么不会刻舟求剑?故地重游就是刻舟求剑。
后来那套设计稿被范闲修改后与大家见面,就是“倾盖如故”系列。
范闲见李承泽站起身忙掐了烟跑进写字楼。
心里的慌乱出卖了范闲,十年间,范闲骗过了别人也骗过了自己。
不是说,时间久了就不会再痛了吗?范闲想,怎么就只是看了眼李承泽,就退回了原点。
我不应该高兴吗?范闲透过窗户往外看,已经看不到李承泽了。他分明想见李承泽想了十年了。
从二十二岁到三十二岁,范闲一直都很想见李承泽。
这晚,范闲从假装睡去的夜里坐起,打开手机思索了很久,最后点开李承泽的聊天框打下了一段字,没发送出去的时候就弹来了李承泽的信息——
“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范闲感觉浑身上下连心脏都在发抖,手抖到在键盘上删删减减都打不出想说的话,发送出去时只是收到了十分醒目的红色感叹号。
范闲擦去了眼角那颗悬而未决许久的眼泪。
窗外的雨仍然在下,范闲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范闲既无法直视自己的谎言又无法对自己坦诚,他难过的快要死掉了。
那你呢李承泽?
在外面待了那么久,天上还下雨,会不会又发烧了?喂流浪猫的时候会不会被抓破手?你是不是偶尔也会怀念曾经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光?
新家里面有没有一台不会嗡嗡作响的电冰箱?有没有在客厅里铺上厚厚的地毯?心心念念的投影仪是不是早就已经用腻了?
范闲反复转动着左手无名指上的对戒,那枚对戒一直被他戴在手上,我想你的时候你也在想我吗?
李承泽也不曾取下过对戒,“倾盖如故”系列也是特意穿给范闲看的。当时这个系列一出的时候李承泽就买下了,他很喜欢。
“二哥,你和范闲之间是不是有些误会?”李承乾对当年的事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他们最后分开很莫名其妙。
“范闲是我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时间只是在这个伤口上贴上了一个又一个创可贴。”李承泽看着自己左手上的对戒,“疼痛周而复始,对我是这样,对范闲…也会是这样。”
心里下的那场雨才是他们两个真正为对方流下的眼泪。
后来范闲根据莫比乌斯环设计出了一套西装,李承泽总是在参加重要活动的时候选择穿这套西装。
只是两人始终都没有再联系过。
在后续对这套衣服的访谈中范闲在最后说了两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知情人都知道,他那是对李承泽说的——
“我仍然记得那天下雨,最后你摔门而出。”
“那天的雨下的那么大,到处都是灰蒙蒙的,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end
番外:等天晴
【暴风周宇】北京爱情故事
小暴情人节贺礼 6800➕ He 微现背
含扩写彩蛋
一、
周柯宇记得最近的一次心动是Into1快要解散的时候,他和刘宇在北京一起出活动。
他记得那是春天,他们工作完结束得很晚,工作人员给定了附近的酒店。
回到房间休息后,刘宇来敲他的房门,问他要不要一起下楼吃宵夜。
他们乘着电梯下楼,偌大的电梯间只有他们两个。
电梯下降的二十多秒里,周柯宇闻到了刘宇发梢的檀香混着定型喷雾的化学气息。
霓虹泼洒在刘宇的蓝纱衬衣上,周柯宇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天刘宇穿着同样的蓝色,旋转时打开的裙摆像...
小暴情人节贺礼 6800➕ He 微现背
含扩写彩蛋
一、
周柯宇记得最近的一次心动是Into1快要解散的时候,他和刘宇在北京一起出活动。
他记得那是春天,他们工作完结束得很晚,工作人员给定了附近的酒店。
回到房间休息后,刘宇来敲他的房门,问他要不要一起下楼吃宵夜。
他们乘着电梯下楼,偌大的电梯间只有他们两个。
电梯下降的二十多秒里,周柯宇闻到了刘宇发梢的檀香混着定型喷雾的化学气息。
霓虹泼洒在刘宇的蓝纱衬衣上,周柯宇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天刘宇穿着同样的蓝色,旋转时打开的裙摆像转动的花。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光逆进来。
周柯宇看到他的睫毛,他的眼睛在昏暗中起的雾。他又看到刘宇扬起的头,带着血管的脖颈和喉结,全都充斥着一种不真实。
兜帽遮住了周柯宇的小半张脸,视线的边框变得模糊。再次聚焦的那一刻,看到刘宇的脸出现在电梯门框中央,像一幅新裱好框的图画。
他心里只在想,他好想吻刘宇。
刘宇好像什么也没注意到,他只是看着周柯宇迟迟不出电梯,露出询问的眼神帮他挡着快要关上的门。
周柯宇把帽子又往下拉了拉,挡住自己发烫的脸,跟刘宇一起走出酒店大堂。
刘宇翻着大众点评在前面领路,他低着头走在后面。
凌晨的夜晚,北京依旧繁华宛如白日。周柯宇偷看着刘宇小小的背影想。北京的夜空虽然看不到星星,但好像总有比星星更亮的东西。
刘宇忽然转身倒退着走,手中珍珠奶茶的吸管在路灯下划出半弧。
“你不觉得很熟悉吗周柯宇。”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眼角弯出可爱的弧度。
“你十八岁的最后一晚,也是我们两个这样走在路上,但是那是上海。”他的虎牙磕在塑料杯沿,唇珠沾着晶亮的奶盖。
车流在他们身后织成光缎。周柯宇数着刘宇帆布鞋踩碎的梧桐叶,突然意识到这座城市正在用无数个这样的瞬间豢养他们。
他们在亮马桥居酒屋吃日料,刘宇用筷子戳破溏心蛋。金黄岩浆漫过三文鱼刺身的纹路,像他们巡演地图上那些被荧光笔反复描红的城市连线。
刘宇伸出舌尖舔去虎口处的蛋液时,周柯宇的指节在桌下掐出月牙状的血痕。
“所以”刘宇突然用沾着芥末的筷子尖指向他,眼尾泛起生理性泪水的红,“为什么每次活动我们都要订那家酒店?”
此刻玻璃窗外的中国尊正在云层中吞吐电子星辰,周柯宇想自己大概知道答案。
回程时刘宇哼着解散单曲的旋律,鞋跟踢着国贸桥下的护栏。某种超越霓虹亮度的东西在周柯宇胸腔炸开,他数着刘宇被夜风吹起的每根睫毛。那些最璀璨的展示注定是暂时性的,正如他们即将过期的团约,正如这个被无数“最后”修饰的春天。
在电梯重新升向二十层时,周柯宇终于放任自己凝视刘宇后颈被金发遮掩的淡痣。金属门映出他们的轮廓,交叉重叠后再次错开。
刘宇忽然伸手按亮所有楼层键。电梯在17层急停时,他扯开衬衣最上端的珍珠纽扣,锁骨处还留着今下午舞台妆的闪粉。“你闻得到吗?”
他仰起头,喉结在周柯宇的注视下滚动,“檀香是假的,定型水也是假的。”电梯顶灯在他瞳孔里熔成两团液态金,周柯宇看见自己支离破碎的倒影正坠向那团金色漩涡。
“周柯宇,但我是真的。”
刘宇的虎牙咬上他的衣领,周柯宇看到刘宇下午上台贴在锁骨的闪粉正在窸窣落下。
“这是...”周柯宇的尾音被吞进对方齿间。他尝到刘宇唇膏的甜味混着刚刚漱口水的薄荷气。
刘宇在电梯门开的前一秒松了手,并先周柯宇一步走出电梯。
走廊顶光如镁光灯般劈落时,刘宇颈侧浮动的血管已经隐入雪纺衬衫领口。周柯宇喉间薄荷的凉意仍在灼烧,他摸到自己唇上还剩下的余温。
“周老师明天见喽。”刘宇露出颁奖典礼致谢时的标准微笑。
周柯宇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路过安全通道上的红色警示,像枚将熄未熄的吻痕。
周柯宇昏昏沉沉地回到自己房间。站在落地窗前拉开一点点窗帘,发现天边已经透出白光。
周柯宇在淋浴间发现锁骨上残留的闪粉时,热水正顺着脊椎滑进地漏。
他怎么之前没有发现刘宇是个这么疯的人。周柯宇抹掉脸上的水。
明天早上要怎么见面呢。
而第二天早上周柯宇得知了刘宇早已提前离开,他才觉得自己辗转反侧一晚上真是多虑了。某人根本就没想跟他再见。
周柯宇混乱的心动夜晚算是落下帷幕,往后的日子一切照常。临近解散的日子每一天都无比忙碌,挤掉了他想刘宇的时间。
只有零星几个擦肩而过的瞬间,能让他想起那个薄荷味的吻。
他有点恨当初自己只是因为作息不同就搬出去住,一个多月过去,他竟没有一个和刘宇单独相处的时间。
毕业直播那一天,靠近零点。他看到刘宇微微泛红的眼睛,想搂住他但最终也没有上前。看到刘宇和队友头碰头倒计时,周柯宇才发觉自己总是慢人一步。
二、
解散像是给一切没有完成的事情画下的暂停,周柯宇认为这样有些怪异因为也从来没有人说过这算是开始了。
很多次在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周柯宇开始胡思乱想,
自己这算是被刘宇捉弄了吗。
朝阳公园的樱花开了又落,周柯宇刚刚从一个剧组杀青出来。休整两天回到北京去参加一个线下活动。到了之后才发现主办方也邀请了刘宇。
刘宇从他的化妆间经过是往里面探了一下头,笑眼弯弯的扒着门说
“好巧啊。”
互动环节开始后射灯突然故障,将他们的影子钉在AR特效里。周柯宇的耳麦发出电流噪音,恍惚听见身旁刘宇平稳的呼吸声打着有序的节拍。习惯性寻找他耳后那颗痣,却发现那已经被被他用遮瑕盖住。
结束后太阳已经落山,周柯宇在厕所找到刘宇。洗手间的感应水龙头持续流泪,他盯着镜中刘宇补妆的背影。刘宇从镜台里看到他,把散粉收进包里。
“周老师想要合影?”刘宇的拇指按在洗手台上,指间残留细碎闪粉。
周柯宇的指节叩在大理石台面,金属拉链蹭过洗手液感应器。
“想见你。”他说。
顶光灯在头顶倏然,光束漫过刘宇颈侧残留的香水因子。周柯宇摸到对方手腕内侧跳动的脉搏。
“你遮掉了…”
走廊传来工作人员催促清场的喊声,周柯宇的拇指按上刘宇耳后。遮瑕膏在体温里融化,露出那颗浅棕色的痣,像从旧时光里浮出来的锚点。刘宇猛然咬破舌尖,铁锈味混着薄荷糖味渡过来时,周柯宇尝到上一个晚上熟悉的滋味。
刘宇退后半步整理衬衫,无名指擦过周柯宇袖口时却被紧紧握住。
“别再走了刘宇。”他仰头看见周柯宇有点可怜的面庞。
“给我个名分吧。”
刘宇挑起眼睛看着他。
“周柯宇。”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主动呢。”他的手俏皮的爬上周柯宇的肩膀。
周柯宇又委屈又可怜,眼睛里都是无措。像被雨淋湿的小狗,刘宇心想。
“一会有空吗?”刘宇一个转身从周柯宇背后拿过自己的包。
“啊?”
刘宇溜到转角墙根。
“想来我家看电影吗?”他说完加速跑出了走廊,留下错愕的周柯宇呆在原地。
他发了几分钟呆然后从口袋里找出手机,通知经纪人给晚上的酒店退订。
后面很多很多年,周柯宇都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记得刘宇在那一大盒碟片里面翻找。 观影室门缝里漏出暖黄光线,玄关地毯上两双拖鞋头碰着头,仿佛早就预演过这样的夜晚。
“《爱在黎明破晓前》,我买了蓝光碟哦。”刘宇盘腿坐在投影仪前,咬开汽水罐拉环的姿势像拆礼物,碳酸气泡涌上来的瞬间,荧幕里火车正穿过多瑙河的晨雾。
周柯宇的膝盖陷进羊毛地毯。当荧幕上的男女主角在试听间眼神纠缠时,他忽然握住刘宇去拿遥控器的手腕。空调出风口嗡嗡作响,葡萄柚香薰蜡烛在茶几上淌成琥珀色的河。
“名分要给具体的称谓。”刘宇用脚尖勾他皮带扣,圆润趾甲染着珍珠白,“是男朋友?周老师?还是......”尾音消失在骤然贴近的鼻息里,投影仪光线在两人侧脸投下流动的阴影。
窗外惊雷炸响的刹那,周柯宇扯下深蓝色领带捆住那双作乱的手。他咬住刘宇的耳垂,感觉到身下人突然僵直的脊椎:“现在轮到我来问——刘老师?”
“愿意让我当你男朋友吗?”
雨滴在落地窗上拖出尾巴,周柯宇的领带结卡在刘宇腕骨凸起处。中央空调扫过的气流掀起蓝光碟封套,《Before Sunrise》的英文字母在刘宇锁骨投下细长阴影。
“学得真快。”刘宇忽然仰头咬住他滚动的喉结,齿尖抵着动脉轻轻研磨。
“但是提问前要交押金。”
荧幕里伊桑·霍克正在说“我想继续了解你”,周柯宇的吻突然落在刘宇眼尾泪痣。这个动作打破某种无形结界,葡萄柚和天竺葵的气息压下来。他们从沙发滚落到羊毛地毯时,投影仪正掠过维也纳黄昏的摩天轮。
“等...窗帘...”刘宇宇喘着气去勾智能遥控器,手腕上的领带却骤然收紧。周柯宇扣住他五指压在地面,鼻尖蹭过渗血的齿痕:“二十三楼,暴雨天。”低笑震得胸腔共鸣,“只有上帝会偷看了吧。”
惊雷劈开云层的瞬间,刘宇终于看清了他眼底烧了整晚的暗火。那些在后台克制的注视,庆功宴上虚扶他腰侧的手,还有每次被撩拨后通红的耳尖,原来都是未爆的引信。
“怎么每次亲了我都想跑?”周柯宇在他颈窝啃咬。
刘宇眼前蒙上一层雾气,汗珠从锁骨掉在地上摔碎。从嘴里吐出的话变成气音。
“想看你什么时候说喜欢我。”
暴雨在凌晨一点转为细雨,周柯宇把颤抖的人罩在毛毯里。他捡起摔落的蓝光碟,封套边缘在刘宇胸口压出细长红痕:“续集《Before Sunset》要现在看吗?”指尖划过湿漉漉的脊柱沟,“或者我们直接跳到...破晓时分?”
刘宇已经昏睡,周柯宇用浴巾裹着他回卧室休息。看到外面的天已经破晓。他轻吻刘宇的额头,然后紧拥着他进入梦乡。
三、
开始恋爱的第一年,他们经常争吵。
周柯宇发现刘宇藏在成熟皮囊下的疯狂恶劣分子,发现他的任性和极端。
刘宇需要强烈的被需要感和安全感来维持他的感情。第二年也是一样,他们依旧在疲惫地相爱。
他们的工作并不普通,而且刘宇在这个领域算得上是工作狂。周柯宇有时候翻开共享文档里刘宇下个月的行程安排,一连串的日期安排几乎毫无空缺。周柯宇渐渐习惯了刘宇只有在睡前的十分钟有空给自己回回微信。
第三年年初立春的时候,北京还在下雪。刘宇按虚岁算已经二十六岁。看着他每天对坐在化妆镜前涂涂抹抹,周柯宇躺在床上调侃到,“公主不会变老。”被刘宇撇了一眼。
“公主是不会老,但是会氧化。”刘宇旋开鎏金面霜,镜面折射在他的锁骨一个小小的光斑。
“哦~。”周柯宇支着下巴翻了个身。
“那我们一起去月球,这样就不会有氧气,公主不会老,也不会长皱纹。”
刘宇的鼻子微酸,他回过头和周柯宇对视。时间是他们都要抵御的魔咒。刘宇有时候想,他会愿意做沉睡一万年的荆棘公主,但周柯宇说。
“不用一万年,你会一直是我的公主。”
四、
第三年后半年他们分手过半年。那次结束于刘宇摔碎了盛满香槟的玻璃杯,还有周柯宇说他不懂刘宇。
爱情屡战屡败,但是工作却是蒸蒸日上。周柯宇靠一部文艺电影拿下一个提名,打出了一片路人缘。刘宇则更甚,从合作高奢的代言人提升成为全球品牌大使,知名度一翻再翻。开车经过环贸就看到他巨幅的代言海报。
在一起时不温不火,分开了却都平步青云。周柯宇觉得可笑,他们还真是彼此的绊脚石。
第四年的纪念日时,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冬至的时候,周柯宇收到刘宇时隔半年发来的微信,依旧是电影邀约,没有回复直接退出了软件,头条新闻弹出刘宇受邀早春巴黎时装周。他感到淡淡的割裂。
周柯宇还是去赴约,刘宇这次放了《蓝宇》的碟片。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爱看酸气的文艺片。
演到陈捍东要结婚,他对蓝宇说“你可能不相信,我是真喜欢你的。”蓝宇告诉他:“你可能也不知道,我也是真喜欢你。”
周柯宇扭头看,刘宇果然哭了。他把脸埋在膝盖里,静静地掉眼泪。
当蓝宇说“有些事情,忘记了好像好一点”,他忽然想到刘宇在杀青宴醉酒后,拿口红在酒店便签写下又撕碎的“明天少爱你一点”。原来所有未完成的爱,都会成为城市肌理中永不愈合的裂缝。
这场私人放映最终成为情感的解码仪式。刘宇在片尾字幕滚动时轻声说“北京还是老样子,到处都在拆呀建呀的”,而周柯宇在他的泪眼模糊中读懂:他们之间最深的痛楚,不是激烈争吵或冷漠疏离,而是像电影结尾长达四分钟的街景长镜头般,在看似平静的日常中,任由回忆的暗流将彼此雕刻成陌生而熟悉的化石。
周柯宇被留在客房住下,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听到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刘宇躺下来,抚上他的脸颊。
“周柯宇,可不可以答应我。”他说。
“不要幸福。”
“不要再爱别人。”
五、
刘宇二十七岁生日差几天的时候周柯宇去澳门出差,在永利皇宫买下了一条由128颗蓝钻组成的项链。
“先生,这是以色列珠宝商曾为亡妻设计的...”导购的唇釉是刘宇最讨厌的玫红色。周柯宇毫不犹豫的刷下了信用卡。
项链空运抵京那晚,周柯宇直接端着密码箱去送给刘宇。朝阳区正发布雷电预警,周柯宇虔诚地打开丝绒盒子,128道极光劈开窗帘缝隙,恰好照亮刘宇脖颈下方未消的吻痕。那些蓝钻在肌肤上投映出星群般的瘀斑,像把整个猎户座镶嵌在了细瘦的锁骨。
“总比张总送的南洋珠宝衬你。”周柯宇从背后咬住刘宇的脸颊。
后来他们在丽都的雪茄吧遇到那位以色列珠宝商。老人用枯枝般的手指摩挲刘宇颈间的蓝钻,“我妻子溺亡时戴着它们”,希伯来语混着单一麦芽威士忌在杯中发酵,“海水的盐分让钻石内部形成了独特包裹体”。刘宇笑着将香槟泼向空中,气泡在钻石折射下化作蓝色箭雨。
“现在它们泡在更咸的液体里了”。
周柯宇庆幸自己总是那个更出色的恋人,至少他给的起比别的追求者更美的钻石。
有人说北京的意义是有的人只有在北京才会遇到,
周柯宇深有同感。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写“城市就像一块海绵,吸汲着这些不断涌流的记忆的潮水,并且膨胀着。”
人会在心里,虚构一些问题,又炮制一些答案,虚构出属于自己的城市,然后一直生活下去。
他后来和刘宇说,或许是时候应该重新再买一套房子。
地铁十号线在建国门换乘时,刘宇总会想起周柯宇说这句话的神情。又记起在大望路某幢玻璃幕墙后的日料店,生鱼片在碎冰上逐渐失去棱角,他的金丝眼镜映着窗外长安街永不熄灭的车流,“你看那些霓虹,像不像城市在分泌某种消化液?”
他们都曾被这种液体溶解过。某年早春,他跟周柯宇去798艺术社区,他指着斑驳的锅炉厂房说这是后现代的子宫。三个月后他们在工人体育场西路的酒吧分手,破碎的科罗娜瓶底折射着工体蓝调时刻的霓虹,像无数个微型棱镜切割着彼此的倒影。
那次分手后刘宇独自在朝阳公园桥下见过最魔幻的月亮。穿羽绒服的情侣在结冰的湖面追逐,冰层下的暗流正将他们的笑声卷向通惠河深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他们虚构的北京从来不是地理坐标,而是由无数个这样的瞬间编织的茧房。
再后来房地产中介小王给他推荐望京新楼盘时,那时他和周柯宇早已和好。
平板电脑里的3D效果图正闪烁着赛博朋克般的蓝光。“这栋楼能看见西山晴雪,”他的手指划过虚拟阳台,“当然要等空气指数低于50的时候。”刘宇望着窗外真实的三元桥晚高峰,出租车顶灯汇成的银河正在慢慢凝固。
刘宇想或许真正的永恒寓所不在钢筋混凝土里。可能他和周柯宇的爱,藏在偌大北京的褶皱里。
六、
两千多天,他们都在这里无休止地打转。争吵撕咬舔舐、这座城市见证了他们所有的歇斯底里。
有一次刘宇难得又带周柯宇回自己独居时的房子。
凌晨在阳台抽事后烟。发呆时忽然想起自己早已过了二字打头的年纪,终于也能感叹一句岁月不饶人。岁月真是匆匆,自己最终也是虚度光阴,醒悟到最后也是鸡毛满地。
刘宇望着楼下24小时药房的霓虹招牌,突然想起二十五岁生日那晚,周柯宇翻遍半个朝阳区买来的解酒药。此刻那些药盒正在储物柜最深处发芽。
“你记不记得...”转身看到周柯宇把新床单抻出利落的折痕,“上次在柏悦酒店顶层,我们说要把对方指纹刻进玻璃幕墙。”
周柯宇蹲在旧物回收箱前整理票据时,刘宇看见他后颈冒出一根白发。他们还实在不到该长这些的年纪。那些泛黄的机票存根正在春风里簌簌作响。“真要扔?”周柯宇举起某张皱巴巴的酒店便签纸,上面被刘宇画上了星星。
他的尾戒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刘宇突然看清那些年他们用争吵在彼此身上凿出的沟壑,此刻正被岁月填平成适宜播种的沃土。
至少时间留给他一个不会离开的爱人。
刘宇有次出来应酬,周柯宇开车去接他回家。 他喝酒上脸,面颊镀上一层粉色。
刘宇难得没坐副驾去了后面,路上一路无言。刘宇在后面半睡半醒,周柯宇瞟了一眼把暖风打高。
车经过东三环,他忽然睁开眼,把脸靠在车窗玻璃上,说“好美啊”。外面的霓虹灯光五彩斑斓的打在他脸上。
“每次路过这里我都觉得自己像在浮游”
“北京真神奇” 刘宇笑了,
“周柯宇,
我总是在这里爱上你。”
周柯宇回头看刘宇,才发现他把车窗打开,伸了半个脑袋出去。他想提醒说危险,又怎么也没说出嘴。帝都的喧嚣总是让时钟都让步几秒。
刘宇眯着眼睛,头发被风掀起来。周柯宇打着方向盘,点开了音乐电台,正好放到《北京北京》。他把声音调大。
窗外灯光汇成洋流,他们会一直在这穿梭。
当刘宇突然爬向前座间隙,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车载摄像头外壳,周柯宇才发现行车记录仪已持续录制七年三个月。256G的内存卡里,他们的争吵、沉默与喘息正在以环形山的形式堆积,最新片段是刘宇含混的呓语:“你看...朝阳路的探照灯...多像给迷途鲸鱼指路的...”
下高架时月光突然变得粘稠。刘宇仰头接住窗外的光晕,喉结滚动吞咽着北京永不凝固的夜色。周柯宇降下车速,让后方车流的远光灯穿透他们的躯体——无数个光锥中,二十岁的他们正在平行时空接吻,三十岁的倒影则在后座地垫的威士忌渍里慢慢结晶。
七、
人是总是喜新厌旧的。大家都缺乏维持长期关系的激情,宇宙间万事万物都在不停地运动变化之中,恒久非恒久。
但是周柯宇认为和刘宇生活很多年并不是一件会趋于平淡的事。
至少在周柯宇所能预料的时间里,他会一直爱上刘宇。
他接受和刘宇在一起会一直痛苦,因为周柯宇在很多年前的那天晚上答应了他。
“不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