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佣占】River
指挥官上校X情报员独行,
雪原上的战火和地狱相声。
与真实历史无关,无法代表作者的任何立场。
*预警:有肢体残缺描写,第八节很精神污染。打乱阅读顺序体验可能更好。
(一)
在年轻气盛的前杀手带着一身血来报到时,他看着那衬衫领口大开的年轻人说了什么来着,整理好仪容再来开会?上校有些记不清,但能清晰地回忆起独行者懒散地并拢鞋跟,在其他军官惊异与探究的目光中行一个并不规范的军礼,然后径直走到会议桌之首的上校身旁拉开空出的椅子落座,皮鞋落在地板的清脆足音像是把军帐当成踢踏舞厅。
"很抱歉没有及时为各位长官接风洗尘,比起您们一路上的辛劳,我身上这点脏污算不了...
指挥官上校X情报员独行,
雪原上的战火和地狱相声。
与真实历史无关,无法代表作者的任何立场。
*预警:有肢体残缺描写,第八节很精神污染。打乱阅读顺序体验可能更好。
(一)
在年轻气盛的前杀手带着一身血来报到时,他看着那衬衫领口大开的年轻人说了什么来着,整理好仪容再来开会?上校有些记不清,但能清晰地回忆起独行者懒散地并拢鞋跟,在其他军官惊异与探究的目光中行一个并不规范的军礼,然后径直走到会议桌之首的上校身旁拉开空出的椅子落座,皮鞋落在地板的清脆足音像是把军帐当成踢踏舞厅。
"很抱歉没有及时为各位长官接风洗尘,比起您们一路上的辛劳,我身上这点脏污算不了什么。"他记得年轻男人的笑容就那样轻松地化解诘难,举手投足流露出的优雅像位刚结束决斗的骑士,似乎身上的褶皱与血污也是荣光的加冕:"我是这里的临时管理与情报员,欢迎来到岭北防线第七驻扎军营。"
一向难以匹配人脸与姓名的上校记住了他说的每个字,这简直是一大奇迹,或者说是作为副官的独行每天在他跟前喋喋不休的成果。至于那副样子是怎么回事,后来他解释说在接到会议通知时正审问一个敌国间谍。
初遇后过了多少年?他说不上。自那场摧毁了整个北部防线的闪电突袭以来,时间观念在苟延残喘的殊死抵抗与永无止境的流亡奔波中淡却了。以往都是独行负责记住和提醒上校这些琐事,而此时回头却不能再看到那穿米色大衣的人影,身边的位置已空出许久。
休战协议草案定下后,敌军撤离南部地区,各处军营与临时成立的游击队偃旗息鼓各自解散回去修养。如今挂名上校站在山谷一望无际的草坪上,与巨大的榕树并肩而立。他垂着眼望向那一个个没有署名的十字架,横亘在断崖下的河流像道永远无法释怀的疤痕,无数座新砌的石碑平整洁白如和平鸽的翎羽,但他甚至不知道脚下土地中埋葬着的究竟是哪个昔日战友的尸骨,只是无声地为所有没能等到初春雪融的士兵哀悼。
"欢迎来到中部峡谷的疗养院。"他轻轻在手中缀着羽毛的银制猎隼挂饰上落下一吻,将它摆在墓园中。那是克拉克离开前交给他的信物。
(二)
"独行者,原名伊莱·克拉克,南部平原地区居民,出身和家庭情况均是未知,履历与作战能力一概保密。"上校单手撑头支在铺了软玻璃的木桌上,浏览不到一分钟就从烟灰缸下抽走那张语焉不详的资料,将字数很多但什么也没写的档案扔进废纸篓——当着他新任副官的面。
"很明智的决定,长官。比起用一张薄纸构建刻板印象,不如亲力亲为自己来了解我。"独行看着那张贴着自己照片的报告从上校手中轻飘飘落在垃圾堆里,似乎全然不在意,甚至笑着鼓了鼓掌。
会议结束后的傍晚,情报员换掉了那件沾血的衬衣,单手插兜出现在指挥官桌前递过一张履历。他没有穿军服也没有戴军徽,取而代之的是件做工考究略有磨损的长款风衣。立起的领子与精心挑选的领带衬得年轻人英气十足,束腰与收紧的下摆勾勒出他挺拔高挑的身形,就像位受邀来拍摄杂志封面的模特。然而奈布·萨贝达可不是他的摄像师,对这个比他小上整整六岁的年轻小伙的衣品与样貌没有表露出一丝兴趣,只看到了下属身上毫不掩饰的锐气和主导意图。他皱起眉:"我听说过你的名号。能见到隶属高层从未失手的神秘杀手,倒也是我的荣幸。"
"这可不敢当。实不相瞒,我一直憧憬着担任指挥以来未尝败绩的萨贝达上校,能作为情报员与您共处一室也算梦想成真了。"独行像是听到了夸奖加深嘴边的笑容,热切的话语让人难以判断这欢欣究竟是伪装还是出自对上校的"仰慕",他走上前想和长官握一握手,但对方拒绝他的自来熟,只是坐在原地,无动于衷地晾着独行举在半空的胳膊。
一般人面对这样无情的拒绝也许会尴尬得无地自容,然而这种压迫式的社交伎俩对独行来说毫无用途,他俯上桌子靠近对方,轻松就碰到故作强硬的男人眼底的动摇。
"为了今后的合作,或许我能有这份荣幸与您握手吗,长官?"克拉克的声音带上诚恳,像个邀请不到舞伴的可怜年轻人。这对于上校来说发挥了两倍甚至三倍的作用。"吃软不吃硬"——一位姓坎贝尔的中尉曾这样评价萨贝达,显然这句流言在军伍中的传导速度堪比热量于金属。
成果非常明显,上校褪去自己的手套,握住了独行藏于白色手套之下的手。克拉克摆出他那熟稔于心的营业式社交笑容,军官也礼节性地抬起嘴角。交握的力道收紧,男人的体温传到掌心,克拉克眼罩后毫无笑意的蓝色眼睛印刻住上校的脸庞,直到很久以后他躺倒在废墟里望着雪飘落在眼睫时,也仍然能记得那个笑,僵硬得像是寒风将劣质假面冻在了平日不苟言笑的脸上。
(三)
南拓计划起初相当顺利。也许是常胜指挥官与王牌情报员这样名声大噪的强力组合给士兵们增添了信心,又或者是敌军对于北方的雪原与严寒不甚了解,前期的几次防守与交锋甚至没有折损什么人手,萨贝达上校所指挥的北境军队一路南下轻松收复了数座黑松林边与冻湖侧畔的据点。
在上校终于清点完新缴获物资的清单掀起隔帘从帐篷中钻出来时夜色已经落下,士兵围坐在营地中心的篝火前轮流讲述夸张的见闻,其中夹杂不少荤段子与冒着酒气的哄笑,负责守夜的干练老兵抱着枪蹲坐或站立于四个角落的岗哨上,探照灯不时扫过黑黝黝的松林深处,偶尔有兔子窜过灌木发出窸窣。
指挥官踏着吱嘎作响的新雪走了几步,便看见独行端着杯子斜靠在炊事营的帐篷边慢条斯理地啜饮,脚边炭炉烧得正旺,黄铜茶壶的盖子上摆着块土豆。上校在距离他几步的位置停下烤火,他瞥向克拉克手中的茶杯,里面除了柠檬和姜片外还放了个红茶包,牵着棉线的吊牌挂在白瓷杯沿上孤独求援。想来这个初到北境不久的年轻人无法习惯这里加了氯的水,味道像医疗站的消毒液,运来时已冻成硬邦邦的冰块,饮用前得用冰锥凿下些装在壶里拿去烧。水被佐料染成深褐色,冒着酸涩且辛辣的气味,但他喝下时面色几乎没有变化。
自克拉克成为上校的副官已过半年有余,但整日的战略商讨和行军路线规划会议让整个驻扎营上下都忙得焦头烂额,除了正经的研讨与汇报外,他们几乎没有机会聊天,萨贝达暖热了冻僵的双手和词汇库,尝试找话题,但在开口的瞬间便后悔了:"是不是喝不惯这里的水,南方人?"
这听起来像存心找茬,好在独行并未介意,似乎就算上校说的再难听,他都能把其中的刁难拆解成耳边风,并不以为意地挥开它们。他晃了晃杯子摇匀茶水回答说:"这比起我以前躲在厨房通风管道里喝的泔水好上不少。"
"是吗,那真是够倒霉的。"
"恰恰相反,长官,除了藏在发霉管道里的我,其他人都死啦。"
气氛短暂僵住了。两人熟识后,上校总能在克拉克的轻松语气中撞到不少埋藏着的尖锐倒刺,就像现在这样,虽不至于造成多大伤害,但总冷不丁地扎他一下,然后如树丛间一晃而过的蛇尾般缩回去。诚然独行者的过去会是个无比曲折的传奇故事,但作为指挥官的萨贝达既没有立场深究背后的具体事宜,也无法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把劝慰当成万金油,他想多说些什么,却只剩下沉默,而克拉克像是什么都没察觉一般无比自然地递出自己的杯子。
"您想尝一下吗?"
"不,我不渴。……这烤土豆是你的夜宵吗?趁着物资配给充足多吃些吧,不必如此节约。"上校俯下身想去掂起那块土豆,然而它已经被烘烤彻底,隔着厚手套仍然烫到了皮肤,他吃痛地吸气,把它丢回茶壶盖子上。独行幸灾乐祸地看着上司揉搓手掌,目光从上校被发蜡规规矩矩固定在头顶的棕发移到他冻红的鼻子和耳朵上,心想这人在大冬天仍坚持把头发梳在脑后的精神令人敬佩。
"这是用来放在衣兜里取暖的,长官。大可不必担心,我晚餐的食谱比此刻安逸坐在餐厅中的人还丰盛。以及,作为您的副官,我建议您出行时多加一顶厚绒帽用于抵御夜间的寒风。"独行说话时飘散的白雾与热茶蒸腾的水汽一同氤氲在上校眼前,略沙哑的嗓音就像细雪的耳语抚上他侧颊,但还没等他由此作出什么反应,探照灯就徐徐打向两人所站的位置,上校举起手遮住被刺痛的眼睛,当视觉再度恢复时,克拉克已先行离开,脚印掩藏在轮班巡逻士兵踩踏出的小径中,只留下沸腾的水壶与暖炉里燃着的余烬。
(四)
降雪依旧频繁,士兵们在太阳未从山边露头时就开始铲雪为车开道,那天是第七驻扎营的几位管理前去总部参加庆功宴和作战会议的日子。
萨贝达上校收到请柬时有些犹豫,在战争尚未结束时提前欢庆显然不是明智的决定,但胜利的曙光似乎感染了每一个人。半个月前,靠着独行从敌方情报官嘴里撬出来的消息,上校成功在冻结的运河边拦截了一队关键的运输车,并俘虏了数名企图绕路撤回南部营地的敌方高级军官。很明显天平已经倾向守卫军,前线捷报频传,敌军原本设立于岭南的防线往后一撤再撤,甚至退到了中部地区的长河南侧,只要能占领河岸附近关键的港口,这场持久的抗衡就将迎来终结,所有的征兆都显示收复南方地区已经是近在眼前、轻而易举的事情。
临出发前上校在自己帐篷边的铁蒺藜围栏上发现一只燕子的尸体,可怜的小鸟没能及时赶到温暖的南方,于是死在这不属于它的异乡。他将它从冰冷的禁锢中解救出来,埋在营地后面树下的雪堆里。独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发愣,头顶和肩膀落了零零散散的白色,像冬季树林中的沉思者雕像,直到上校走近他时才回过神。
"这没什么意义,它会被狐狸或野猫翻出来吃掉。"他的视线越过上校的肩膀,但很快又收敛起那些尖锐的词句,扯出一个惯例的笑容向他鞠了一躬:"同行的军官与护卫已经准备好,等候您的吩咐,长官。"
萨贝达放在他肩侧的手僵住了,他原本想像前辈一样帮较平时显得有些忧郁的年轻人拍一拍被雪水浸湿的头发,但在对方的官腔中后退两步拉开正常社交距离,把手收回背身后挺直背脊。指挥官从大衣内侧拿出发条式怀表看了眼时间:"如果各位没有其他要事,我们会在五分钟后出发。"不知是不是错觉,当他从独行身旁绕过去检查雪地车的准备状况时,余光看到他有些失望地用手捻了一下发尾。
纵使上校再怎么迟钝,也能察觉到副官对他的额外关注和处心积虑的接触,他在流言里听到不少关于他们二人的闲话,但清者自清,此类需求在压力极大而异性稀缺的军营中不算罕见,当战争结束士兵都得以还乡之时,诸如此般晦暗不明的感情到了南方都会像冰雪一般消融,更何况那可是独行者,他不认为对方真的喜欢自己,把各种隐晦的示好当做年轻人的一时兴起。
车轮碾过积雪与碎石一阵颠簸,上校坐在副驾上透过起雾的侧窗看向飞驰而过的雪松林,后座的独行难得一路保持安静,肩膀平稳地起伏,睡颜映在后视镜里。他有些出神地看着年轻男人松弛下来的脸颊线条,想起两周前探查村落时的插曲,如果不是那次偶然的收获,他们现在还会呆在营地里加热罐头。
十又四个日出日落前,为了暖一暖在雪地里徒步行走而冻僵的身子,两人找到一家隐蔽的酒馆暂作休息。他们出发前换掉了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的衣物和标志,于是没人认出他们来,只当是旅客或登山者,噼啪作响的壁炉让从严苛环境中放松下来的客人们昏昏欲睡,一个喝得微醺的旅者坐到旁边与他们攀谈。
话题从漫长冬季带来的诸多不便溜冰般滑到许久未归的家乡,又向着有些暧昧的方向进展,陌生男人的手覆盖上克拉克的手背沿着胳膊往上滑,酒气喷在他微笑的面颊上。那也许是独行者用来套话的手段,却让上校感到胸腔被积雪压住般一阵揪紧,他有些失去理智,站起身正想发怒,却被男人的惨叫声吼得耳朵生疼。那不安分的手被独行用短刀钉在打过蜡的桌面上,他面不改色地坐在原地,脸上被溅了几滴猩红,头撑着交叠的双手饶有兴致地望了一圈僵住的客人:"打扰到各位真是不好意思,但是我想,有必要请这位隶属敌国的情报官来军营一叙。"
那之后赶来的哨兵把俘虏抬上车,独行吩咐他们先回营地,自己则斜靠在酒馆门口等待,拦住安抚过众人后准备离开的上校。他叼着一支香烟凑近他,对方瞪了他一会便败下阵,叹着气从怀里拿出打火机。下属要求上司帮自己点烟可能过于骄纵,但在没有其他人在场时倒成了朋友间一种平等的亲昵。
"不夸我吗?"独行向上司展示藏在腰间的折叠刀和手枪,厚实的斗篷成为很好的伪装,简直像个小卖部。
"做得不错。怎么发现的?"上校拍了拍副官的肩膀尽力作出一副赞许的样子,但脑中想的全是尽快在太阳落山前回营地。
"是他找到了我,而不是我发现了他。我一早就放出我们会途经此地的消息,等着他自己急不可耐地来接触就行喽。不用执着于把对手的眼线全挖出来,毕竟他们本身也是情报网的一环,操控信息流向才是主导手段。"独行者无视上校赶路的意图邀功般拉着他说个不停,这平日沉稳冷静的年轻人在这方面多少有点稚气未脱,像个急于讨要糖果的孩子,但凡普通的奖励能满足他,上校此时也不会如此头疼。
"长官,我想问,您刚才是打算做什么呢?"烟草浓烈的侵略性气味将冰冷的空气一并点燃,独行抛出带着烟雾的询问,"那是嫉妒了对吗?您突然站起来的那时候。"
"你在乱说什么,难道被酒精泡坏了脑子么。"上校莫名有点烦躁,挥开他的手想要离开,对方却整个人拦在他前面,两人撞了满怀,他下意识揽住独行的腰防止他跌倒在地。
"我清醒着呢。"年轻人却是顺势用手搭住上校肩膀凑近他,歪起脑袋的样子像在树梢探查猎物动向的猫头鹰。指挥官的目光正对着那盖在遮目后的眼睛,下面延伸出两道花纹。他有时会疑惑克拉克到底是怎么看见东西的,弄不明白那多余的布究竟是教义的信仰还是故作神秘。他们已经认识了这么久,他却仍不知道那双眼是什么颜色。
"如果您想看,任何时候都可以自己来亲手摘下它。"像是能读心一般,独行贴着他耳朵轻声说,温热的吐息灼烧耳廓。他腾出一只手将烟夹于指间掸落灰尘,满意地看到上校的绿眼睛里斟满自己的倒影。
年长者的喉结滑动,短且密的睫毛如抖落积雪的枝条轻颤,垂在身侧的手像被操纵的吊线木偶般缓缓举起贴上面前人的侧脸,两人间的距离无限缩短。独行亲昵地蹭了一下那冰冷的军制皮革手套,上面粘着的雪绒贴住发烫的皮肤融化成他嘴角得逞的笑容,狡猾的猎手认定自己捕获到机会,闭上眼等着吻落下,过了许久却只感到额头抵住了另一个温热的脑袋。
"克拉克,你的脸和额头很烫。你发烧了。"上校松开了抬着他下巴的手,得出结论。在飘雪天气的冷光下,他面容相较平时显得更为平静,但落在独行眼里却变成可恶的模样。
从未在情感路线上如此窘迫的年轻人沉重地呼吸着,因这真情实意的表演被糟蹋而脸色一阵发红,短暂丧失了语言能力。他拍开上校搂在腰间的手,后退几步偏过头狠狠吸了一口烟,却呛出眼泪,喉咙被冷气和烟雾激得发痒,他一边咳嗽一边掙着领带拉松衣领,上校则趁机抵上他指缝夺走了烟卷叼在自己口中。
烟头灰烬中冒出零星的红,白色的纸卷燃烧褪成焦黑,独行在烟雾迷漫中紧盯上校看不清表情的脸,只捕捉到那平时总下压的唇角在咬上滤嘴时微不可查地带上戏谑,却在白雾散去后再次恢复冷淡的弧度。
(五)
二楼露台隔间的门被推开又关上,嘈杂的交谈只探出头在零下十度的空气中张望一瞬,便又缩回开着暖气的宴会厅。独行端着餐盘走到攀着石扶手勉强站立的上校身侧,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头顶的月亮。这位有名的上校可以说是庆功宴的主角之一,不久前才刚脱离人群找到这清净的角落。他被灌了不少酒,原本想借着冷空气清醒却适得其反,此刻不但头脑发胀,四肢也被冻得僵硬,几乎拿不稳手中的半杯葡萄酒。
只隔了一扇门的距离,尊贵的军官与夫人们在吊着水晶灯的大厅为尚未到来的胜利欢庆,他们戴着各种动物皮毛鞣制的冬帽与围脖,闪闪发亮的徽章像移动的荣誉墙压垮军服前襟。推车装着鸡尾酒和整只烤乳猪在大理石地板上穿行,铺着白桌布的石台摆了一长串银托盘,堆满各种战乱时期难以见到的肉类与水果,雪茄和香水的气味将宴会厅围成一座挤满油脂的宝库。不远处的贫瘠村落会有人熬不过这个寒冷的夜晚,而屋内的炉火烧得太旺,一位体态发福的长官用手绢擦掉脸上滚落的汗珠,向侍应生索要冰镇香槟。
独行没研究出那冻僵的月光有什么值得注目之处,转了个身背靠一边的石柱小口喝起葡萄酒。上校头疼得不行,偏过头看见他穿着白燕尾服的副官在眼前分出三个重影。
"为什么不早点提醒我。"他没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声带,说话像声情并茂的朗诵,全然没有平日毫无起伏的威严,这逗笑了独行,他捏着高脚杯纤细的脖颈轻轻摇晃,欣赏深色液体在玻璃上留下的挂壁,明知故问道:"是要我提醒您喝太多就会醉吗,长官?我以为这是常识呢。"
"当然是指……提醒我会有这么多人来看热闹。"
"看来您真是在深山老林里呆太久啦,亲爱的指挥官。您不知道常胜上校萨贝达这名号有多响亮,宴会好歹限定了人数,您要是到我家乡的城镇去,可能真的会被姑娘们的媚眼和飞吻淹死。"
"别叫我亲爱的。"
宴会开始前,他们的车子刚开到总部的铁闸门,记者与仰慕者们就争先恐后地挤上去,热情融化了雪地车外壳结着的冰霜,照相机闪光下的上校像只被定住的青蛙。而聪明如独行早在离总基地围墙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下车徒步走去宴会厅,上校本想陪同他一起却被礼貌拒绝。分开前年轻人对上司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神秘笑容,五分钟后答案便被揭晓。
萨贝达几乎是被簇拥着抬向会所,不同军衔的高官纷纷与他握手,各种口音的恭维灌入他的酒杯,他头脑发热,搞不清自己在跟谁交谈,整场授勋仪式都晕头转向。胸前别了沉甸甸的徽章和镶金边的红色绶带,怀里被塞了一大束玫瑰,不管到哪总有很多双眼睛看着他,一向习惯独处的上校在煎熬中随便切了些火腿,感到胃被酒精灼得发疼。他四处寻找副官,期间回绝了许多打牌的邀请,不得已又喝空了几个杯子。
当独行终于端着餐后甜点出现时,上校已经醉得站不稳,只能匍匐在栏杆上假装欣赏夜色。好在他一路走来都坚持挺直了背脊,肩上的大衣在临行前反复熨烫过,像装在前线的钢板一样平直,掩盖了虚浮的脚步;他那引人注目的面庞依然英俊,同时带着未过三十的年轻与十余年征战经验的沧桑,深陷眼窝的绿眸浸泡在酒精深情的假象里,捧着玫瑰坚定不移向露台走去的架势就像要奔赴一场婚礼。
"您不喜欢聚会吗,长官?"独行者开始吃餐盘里的鹅肝慕斯,他舔着甜点勺,回味奶油在嘴里化开的柔滑感。自他来北境极少见这种精致的点心,第七驻扎营就算庆祝圣诞也不过是猎些野鸡与鹿简单烹饪,调料有限而单一,酒染着金属容器的腥味。
"我不习惯这种场面……你倒是如鱼得水。"上校瞥了一眼克拉克的修身燕尾服,短暂思考了下他是否觉得冷。
"在这里能听到很多有趣的事情。"
"比如什么?"
"这可太多了,我很难说哪个八卦更让人惊讶……您想要谁的情报,长官?"
"当然是你的。"
"这听起来简直像在告白。"
"我很好奇,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当杀手?远离战乱,坐在办公桌前不是更安逸。"
独行短暂沉默了一会,他整个人向后靠在那刚及腰高的栏杆上,上校几乎以为他会从那里倒栽下去,好在克拉克足够清醒,平衡性也远高于醉醺醺的同伴,他半个人架在空中望着夜幕,咽下最后一口点心时喉结上下滑动。
"没有哪里能逃得过战火,它甚至能由南到北渡过运河,烧穿整个冰原。"雾气从他口中飘散,像一个还未成形就垮下去的叹息,"这是个很长的故事,长官,每一段都要用玫瑰与酒来换。即使如此您也要听吗?"
萨贝达直起身,胸前的金链与徽章随着有些不稳的步伐摇晃,他走近克拉克,举起手中的高脚杯与他相碰。
"敬……我们的相遇与相知。"
(六)
这里似乎不是他的客房。
上校摁着太阳穴从软垫床上爬起来,没能在床头柜摸到自己的烟盒,他分明记得自己入住时将它放在那里。房间的布置与原先的那个并无二致,华丽得让睡惯了行军床的将领感到不自在,一身因赶路留下的疲惫无处安放。他没敢乱动那些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琉璃摆件和烤瓷器皿,抓着头发不解地看向床边凌乱的衣服,完全想不起自己喝醉后为何只穿短裤入睡。好在地上铺着厚绒毯,壁炉烧得正旺,即使他赤裸着上身和腿也并未感到寒冷。落地窗拉着法兰绒帘子,他对着镜将衬衣与长裤穿上,除了脑袋像被装甲车的履带碾压了般混沌不堪,身上反而比平时还轻松些许。
他走到客厅望了眼玉兰纹软墙上方挂着的时钟,拿起挂在沙发上的黑领带和白色燕尾服端详。记忆还没完全恢复,他想不起昨天是谁穿着它们在眼前乱晃,于是下意识低头嗅了嗅,闻到酒与男士香水的冷香,而就在这时盥洗室门突然被拉开,一个男人穿着浴袍从中走出,赤着的双脚踩下一路水印,身上冒着热气和橙花香氛的味道,他用毛巾裹着脑袋擦拭短发,显然被杵在门口的上校吓了一跳,下意识做了个拔枪的姿势,但身上除了件叠襟浴袍的腰带外什么多余的装备也无。
他们用复杂的目光彼此对视许久,上校仍保持着把衣服放在鼻子底下的动作,终于想起那是克拉克的礼服。独行在洗澡时总算愿意卸掉遮目,而没有了它以后萨贝达差点没认出他,那淡蓝混着黄斑的眼睛就像萤石,缓缓望向上校手中的衣服。
"不是……我在想这是谁的东西。"上校低头看着沿独行小腿与脚踝滑下的水痕,无意识地吞咽,有些无措地拿着那件外套从左手运到右手,丢在一边也不是,继续拿着也不对劲。独行没有说话,他似乎心情不悦,低气压地走到上司旁边拽走那件礼服扔进脏衣篓,几滴仍带着体温的水珠甩在不明所以的上校身上。
"所以这里是你的套房。我大概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抱歉。"萨贝达捏着自己的手腕活动了几下关节,因心虚和独行罕见的冷漠相待难得放软了态度,他眼神尴尬地四处打转思考着措辞,突然发觉了不对劲,被独行身上从脖颈一路延伸到锁骨的暧昧红痕拉回。对方注意到他探寻的目光,却什么也没解释,把毛巾搭在肩上转身走回卧室。
这下全完了。上校在心中产生了非常多的不好联想,他摁着头顶又掐住眉间,站在原地企图冷静下来,昏沉的大脑全力运转着,却找不到任何平日在战场上的镇定从容。以他对克拉克的了解,此事一旦发生后果将不堪设想,而最糟糕的是他一点过程都不记得,不清楚究竟是得到过同意还是强迫了对方,上校在感到抱歉的同时多少觉得有点可惜,而在他发愣的时间里,独行已换上来时穿的风衣走出第一案发现场,衬衫领子拉得比平时高了不少。他左手拿着行程表,右手臂上搭着折叠整齐的军服与外套,将它们一一递给上校。
"中午您需要前去与总司令一同用餐,下午有至关重要的会议。我们会驾车赶在太阳之前去到山下留宿,明天回驻扎营。"虽然措辞跟平时无异,但年轻人少有地摆出面无表情的公关架势,他往身上喷了许多芳香剂,领带紧得看上去快要把他活活勒死,几乎可以说是欲盖弥彰、或者是一种醒目的提示,更让人无法不去在意。
"克拉克,昨天晚上我是不是……你能简单阐述一下发生了什么吗?"上校披上军服低头系着扣子,没能拉下脸说出那个动词,他想到独行脖子上吻痕的来源以及自己身上沾着副官香水味道的缘由,有些难以承受对方的目光。
"这是以上级的立场问的吗,长官?"隔了很久,独行才慢悠悠地回复,他站在上校身后,将他的每一个动作尽收眼底。
"以熟人……不、朋友的立场。"
"这两个词都不太贴切,不过您这份认真的态度很让我感动。"副官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对话主导权,他似乎对此很满意,恢复了往日的轻快语调,露出一个恶作剧得逞的狡猾笑容,就好像刚才的严肃与冷淡都是伪装。上校疑惑地望向他,几乎分不出哪一边才是克拉克此刻真实的状态。
"并没什么特别的,长官。只不过是有人为了听完故事喝得烂醉,像只非洲树懒一样抱着自己的副官不放,赖在别人房间里讲了两个半小时军纪法规,接着摁住大发善心给他盖被子的下属把人压在床上又亲又啃,然后醉鬼突然发现身子下面的是人类而不是食物,于是把可怜的伴侣从床上踹了下去,自己倒头就睡。以上。"
穿戴整齐的上校就那样站在原地看着同样打扮干练的独行。这位成年之前就参军的军官抗干扰能力一向强悍,甚至可以在持续不断炮火的干扰下于防空壕内校准电报,但在听克拉克叙述的时候连续却三次系错了扣子。萨贝达指挥官站得很直,披在军服外的大衣让他看起来更为成熟稳重,似乎没有任何事能动摇他冷静的面容,如果不是那张从手中缓缓飘到地上的行程表,即使是独行也很难看出他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压着笑意替上司捡起那张被压出指痕的薄纸,侧过身去看他突然垂下的眼睛。
"您原本以为发生过什么呢?"
服务生推着餐车按响门铃,再次确认门牌上的名字,这装横奢侈的私人旅馆中的住户都是身份显赫的大人物,年轻的新人生怕认错而得罪贵人,多次默念那弹射于唇舌的清脆音节。
在隔音门往外打开时,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前的人,他就像排练了多次的报幕员搬出台词:"早上好,伊莱·克拉克先生!厨房按照您的吩咐烹饪了早餐,请——"他的剧本在进行到一半时尴尬地卡壳,因为从门中大步走出的人并不是那改头换面当起情报员的暗杀者,而是奈布·萨贝达上校。可怜的年轻人被军官冰冷的表情吓得哆嗦几下,但还没来得及开口道歉,男人就掩面绕过他快速离开。他松了口气,一边将餐车推进房间一边犹豫要不要提醒上校他的头发翘了起来。
(七)
他们没来得及回去查看燕子的坟墓是否安然无恙。
当大部分兵力被调往港口,埋伏于雪山的敌方军队炸毁了第三第四与第七驻扎营的补给路线。冰天雪地原本不是那些来自温暖国度的异乡人的舞台,没人知道为什么山区村落的平民要帮敌人偷渡,或许早已有答案,但在来得及留下悔恨的泪水之前,所有收留过异教徒的人都被雪葬,不管他们是否走投无路迫于生存。在司令来看,军规就是绝对,背叛不可原谅。在他们忙着给平民定罪时,被总部放弃了的驻扎营正殊死突围,像军官杯中啤酒的泡沫一样消逝于轰炸下。
连胜被打断的那个时候,上校竟然感到有些释然和轻松。炮弹从发出巨大轰鸣的机身坠落,所有本不该属于他的荣誉与夸大其词的恭维就好像发动机震颤的引擎上搭建的纸牌屋,在泥土被炸开时翩跹着落下,他伸手去接,发现那不是雪而是灰尘,在掌心融化成一滩血迹。独行一手举枪一手支着铁板向他说着什么,但耳鸣剥离了年轻人焦急的声音,他在掩体间艰难地穿行靠近上校,子弹与金属板相撞溅起火星在他衣袖灼出血洞,绊着脚步的残肢与尸体不知属于哪方士兵。
三枚子弹分别击穿冲在前线的上校的肩胛骨、腹腔和大腿,相比那些站在爆炸中心现只剩半截身子的士兵,他可能是幸运的,只是体温都从窟窿中逃逸,血也流个不停。在克拉克只离他几步之遥时,流弹在身边炸开,他看着自己的副官被气流震飞在一边。上校想他那时是大喊着独行的名字的,但是人声终究淹没在了北风与枪膛的怒号里,他没得到回应,挣扎着爬过去护在他身上。
恢复意识时上方是破旧漏风的帐篷顶,伤口被处理包扎好,身边乱七八糟列着许多在睡眠中呼痛的伤者,血肉、腐烂物与消毒液的味道一同灌入鼻腔,他艰难地喘着气翻身坐起来,目光搜寻一圈,在临时医疗站的入口看到独行背影时终于安抚住狂跳不止的心脏。
以一己之力尽心尽责照顾十余个伤者的老军医带着大家凑出来的钱币去附近村落交换物资,却没能回来。三天后的夜晚他离开方向的树林燃起大火,惨叫与亮光穿透静谧的雪山侵扰病人们的睡眠,独行扑灭篝火噤声藏在树后,架起只剩最后一个弹夹的步枪为同僚们守夜,士兵们围着暖炉挤在满是血污的军营内像企鹅那样把脑袋缩在同伴胳膊下取暖。上校在雪越下越大时支着树枝与破布扎成的简陋拐杖走到他身边坐下,独行者冻得发青的嘴唇咧出一个勉强的笑,他僵硬的手指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已经凉掉的土豆。
"别担心,长官。这个……用来取暖,还记得吗?"
上校把那落满霜雪的人拉进怀里用大衣裹紧,想把自己的热量渡给他,独行拉着他的袖子,脸颊贴上他温热的脖子时习惯性蹭了蹭,于是他又想起那个昏暗的下午,克拉克在如今变成废墟的酒馆前索要一个吻。
距离宴会结束才过两月,盲目乐观就被揭露为谎言,笼子中假寐的猛兽跳出咬断驯兽师的脖颈,杂耍的小丑与观众落荒而逃,原来他们才是被玩弄于鼓掌的那方。前线战事吃紧,无人愿意分神解救包围圈中的分营。随着食物从罐头变成难以果腹的汤水,再坚定的意志都被随时可能袭来的炮弹折磨得千疮百孔,空有的一腔愤懑无处宣泄只能内部消化,几个冲动的士兵在夜晚用枕头闷死军需处的管理员,带着本就不多的物资潜逃,几日后头颅被串在刀尖挂于敌军本营。
纵使独行者这个名号再怎么响亮,他面对的都是一场战争,而不是一己之力能解决的刺杀,但士兵们没法很好地理解这点,仍寄希望于从本部调援军,有的则认为身陷的困境与他的怠惰脱不了干系,情报员为了自保有时不得不对同伴扣动扳机,还没等到敌军来袭第七驻扎营就散作一盘沙,直到上校当着所有人的面砸毁那早已不能收到信号的通讯器,把最后一点虚假美梦打碎。他清点了剩下的人数,带着仍有意志一搏的士兵走向包围线。凭借步兵与屈指可数的几辆装甲车跟机枪抗衡无异于送死,孤注一掷的将士们用血肉之躯铸起最后的防线,让同伴得以突出重围逃往树林深处。
为避免被一网打尽,幸存的伤者们分散扎营,尚能行动的士兵先一步离开承诺会尽早找到救援,但大家都知道希望渺茫,自此便是永别。松林深处医疗站的伤员人数从十缩减成五,当然不是因为痊愈,那几个无名的坟墓像死亡倒计时,他们又埋葬了一个没能敌过寒冷与饥饿的战士,他死时像襁褓中的婴儿那样蜷缩成一团,离开这世界时比降生那刻少了一截腿。上校说独行应该带着枪和食物离开,靠着出类拔萃的暗杀能力逃出去,而不是屈才在那脏兮兮的避难所当个庸医,克拉克听完面色不善地笑了声,拽紧了手中的纱布,勒得上校一阵龇牙咧嘴,他皱着脸低吼:"能不能轻点?!"
"我只会杀人,不懂救人,别指望情报员能像护士一样温柔体贴。"独行在一边的抹布上擦了擦手,碰落空荡荡的抗生素药瓶,注射器的玻璃已经被冻裂,药品在两天前就已经用尽,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
"说真的,你该走了。我们撑不了多久。"上校重重着叹气移开目光望向一侧,堆积的空罐头旁边摆着几根冻硬的香肠和结着冰碴的面包,前几日他猎了只兔子,却不够煮一锅汤羹,就算是捕到一整只野猪又如何,消耗战不会有好结局。
"克拉克,只有你一个人也好,我希望至少你可以活下去。"
"意思是我对您很重要吗?"
"我记得之前和你说过,我在福利院长大,血亲在我记事前就去世了,参军也并非有宏伟的志向,只是因为找不到意义才想要在战场燃烧生命。如果要说有谁能赋予我活着的理由和价值,或者要问在死前有什么值得惦记的人,那就是你了。"尽管词句生硬得像在雪堆里冻了一整晚,但这已是上校能想到的最诚恳的文字,他一向不擅长表露情感,也很难放下距离感和人亲密,面对独行时屡屡违反自己的一贯作风,但是对方此刻却不愿领情。
"以前的萨贝达上校要是对我这么说,我可能会特别心动。"独行者拉过上校冻僵的手放在唇下轻轻呵气,然后用自己的手覆盖暖热它们,"但是很遗憾,现在这个胡子拉碴的拄拐男人是使唤不动我的,我会守在这里,长官。"
上校重重叹气,盯着那落魄的杀手,看到他总戴着白手套的骨节分明的手生了冻疮,遍布擦伤与水泡裂开后松垮黏连着的死皮。
(八)
树影像潜伏在暗处的敌人扰乱上校的梦境,半睡半醒间是熄不灭的火光,他又闻到尸体油脂被烤焦时令人作呕的味道。似乎有一部分他的灵魂也一同死在落满灰尘的冰原战场,但是无人发现,所以它没有被埋葬的机会、永远不会安息。在梦里有时他是加害者,在沙袋与圆石垒砌的碉堡后看着逃亡的人融化于弹雨中;有时他是血肉筑起的高墙中的一块,听到只剩半张脸的士兵露着牙床哭喊"救救我,妈妈,妈妈";有时他是仍未当上军官的奈布·萨贝达,在不曾有苦难的另一个世界遇到还没有成为独行者的伊莱·克拉克,放下所有的一切,在他闭眼等待着的那个昏暗下午吻他。
他听到自己嘶哑崩溃的尖叫,宴会厅所有的窗玻璃都心碎得炸裂开来,葡萄酒从缺口灌进金碧辉煌的旅馆,他踩在软垫床上孤独地漂流,间或捞起高脚杯的尸体,把它们的骨聚成花束,去花园尽头的小径见独行。他想起那个月夜听到的故事——关于男孩和他藏在河畔避难所的家。克拉克站在白桦林中哀伤地看着他,脸色融入到背景中,上校为他献上玻璃玫瑰,得到一张老旧褪色的照片。上面是看起来和睦的家庭:庄严的父亲、和蔼的老人、梳着鬈发的姐姐、扎着领带的男孩、害羞稚气的妹妹拉着母亲的裙摆踮脚去看她怀里抱着的婴儿。
独行者留下一滴泪,手中的花变成广场白鸽四散飞走,"再见。"他说,然后向后倒去沉在水底。上校跟着他跳进黑色的湖,却在玉兰墙纸的旅馆内再次浮出来,酒液像瀑布从他身上倾泻,盥洗室前的地毯上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房间像圣诞节收到的折叠贺卡在眼前展开,客厅空空荡荡,桌子摆满食物与餐具,椅子翻倒在地。他颤抖着打开通往花园的门,找到了照片上的人。
自动灌溉器不知疲倦地在树篱边旋转,翻倒的轮椅旁,年迈干瘦的奶奶被吊死在树干上,花白的头跟脖子拧成直角,织到一半的毛绒围巾掉在悬空的脚边;被干草叉钉在谷仓的父亲遭遇了生命无法承受的痛苦,至死不肯闭上那蓝色的眼睛,瞳孔边的黄斑点像溺毙在湖底的阳光;母亲护着大女儿沉眠于被翻得乱七八糟的郁金香花圃上,背后是子弹留下的血洞,金与粽的鬈发混着泥垢像被害虫啃噬后氧化腐烂的苹果;小女儿面朝下浸在水池里,蓝裙缠绕着绿藻浮出水面,白暂细嫩的皮肤被泡得发胀,一位永远迷失在泪湖中的爱丽丝。
入侵者们杀戮只为娱乐,甚至不屑于摘去死者身上的戒指与珠宝,也没有拿走门边摆着的金像。上校走回房子,刚才还温馨舒适的房间面目全非,墙纸剥落像帆布上随意涂抹的颜料,家具被蛀虫叮咬成一地散乱的积木,蜘蛛网兜住灰尘与火摇晃的影子,投下麻木又荒芜的焦黑,他在壁炉的通风管前蹲下,卸掉窥视着花园的铁网,找到了那蓝色眼睛的男孩。他将他抱出来,看见他背后藏着一个早已死去的婴儿的尸体。
上校抱着他走了很远很远,一直走到那只小燕子空落落的坟墓前,男孩从他手臂中落下去掉在雪里,旁边是五座无名的石碑。"如果你见到我,请杀死我。"男孩用嘴唇摩挲着他的手,然后将它们放在自己脖颈上,"不要让我放下那只引来灾祸的纸船。"
那不是你的错。萨贝达俯身贴住他冰冷的额头,企图用眼泪洗去孩子脸上的悲伤,但当他收紧怀抱,却只搂住了自己的膝盖,他把头埋在臂弯里,恍惚想到如果有人可以早些找到自己,温柔地说这所有的一切不是他的错,那么他的这二十又七年的生命里就不会一直是无尽的严冬。
一个老旧失调、滋滋作响的收音机从灰烬中拼凑出自己碎裂的身体,在他耳边说着不明所以的话。"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收音机绝望地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你彻夜在油灯下研究行军图的时候、也许是你在篝火晚会给士兵们拉小提琴的时候、也许是你褪下手套埋葬那只燕子的时候,也许是你在月夜赠我玫瑰与我碰杯的时候,又或者是,我从第一次见你时,就一直——"咔哒。
独行从阴影里走出,关掉了那聒噪的机器。他头顶和肩膀落满了雪,脸和嘴唇结着冰霜,身上的米色大衣显得过于单薄,他背起步枪蹲坐下来,掩着嘴咳嗽,然后递给他亲爱的指挥官一杯苦涩又辛辣的姜茶。上校接过那缺口龟裂的白瓷杯子,仰头将褐色液体喝下。营地里横列着一具被割开喉咙的熊的尸体,本应该有两具,这不是一件好事。
"我失手了。"独行苦笑着说,他把一个冰凉的东西塞到上校手里,掰着他的手指将它箍在他手心,但还没等上校看清那是什么,旁边的石子路开来一辆雪地车,喇叭发出刺耳的警笛,兔子、野鸡与狍子争先恐后地跳出,将两人拉开。克拉克被拖向树林深处的黑暗,嘴角的情绪像悲恸的哭又像明媚的笑,猩红的血从他手臂淌下融化了结着冰的河流,一只燃烧着的纸船载着所有未曾说出口的告白从他们间穿行而过。他像是放下了心又犹豫不决,回头向上校挥了挥手。
"再见,再见。"
(九)
上校近乎崩溃地大喊着从噩梦里醒来,他下意识想去拉独行的手,梦里的人却不动声色地从现实抽离,没有在纯白的病房内中留下一个脚印。病人碰翻了点滴架,针管从他手背的血管挣出留下浮肿的鼓包,床头的果篮随着一阵摇晃瘫倒,苹果和梨子骨碌碌滚落碰上床脚和门板,因营养不良而萎缩的腿部肌肉不足以支撑成年人的体重,他倒栽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动弹不得,吓坏了前来换药的护士。
他借着不同看护与医生版本各异的叙述调整混乱的记忆,发觉自己在与独行的最后一面之后睡了整整两个月,这足够梦见关于他的一切细节,但转醒前荒谬的闹剧就像只过了五分钟,甚至无法冷却一剂滚烫的冲泡型补药。
睡眠,上校想,有时真是对生命的一种浪费,他不知不觉就错过了太多消息,其中有好也有坏,令人高兴的是在他什么也没做的沉眠中,第七军团作出的"英勇牺牲与伟大奉献"打动了所有为国奋斗的战士们,总部终于舍得派遣搜救队,救下不少第七营的幸存者,坏消息是其中不包括独行者伊莱·克拉克。比起给这传奇杀手在文字上定死刑,人们更愿意说他是“下落不明”,毕竟除了一截断臂外,没人找到尸体的其他部分,于是假定他仍活着。
上校枕在新浆洗过的靠垫上,想象自己正坐在那树林中的破旧医疗站里。两个巡逻的敌方士兵根本构不成威胁,他甚至不会给他们转身的机会——只要给他稳健的手和一把上膛的枪。而事实是受伤的腿脚与手臂让萨贝达难以行动,以往冲在最前面的军官在那时扮演的是只一个笨拙的累赘。帐篷里除了独行和上校仅剩两人,其中一个不幸被敌人射杀,另一个无法起身,缩在最里面瑟瑟发抖;独行护在伤者前,来不及拿上步枪,只能用一把短刀对抗两个装备精良的步兵,那个下午上校有幸见识到顶尖杀手的近身搏斗,也永远失去了与他一起撤离的机会。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那时什么都没能做到,就连拿走枪支瞄准落荒而逃的另一人时,他的手也因肩伤颤抖个不停,子弹尽数打在石头和树干上。独行在起身时咳出一口血,没能及时追上去,当他找回力气站直身子时,目标已经变成一个遥远的影子。以当时的医疗技术来说,结核病本不该折腾一个人那么久,但没有药品与医生的地方人甚至会因为手指割伤感染而死。
直到第二天夜幕降临克拉克都没回来,上校艰难地堆起第七座坟墓,看着情况恶化的最后一位同伴沉痛地叹息,他当时甚至想趁着自己还能动多挖两个坑,等独行回来时刚好可以把他俩埋起来,但搜救队电筒和猎犬的吠叫打破死亡的寂静。讽刺的是只剩一口气的他们都活了下来,唯一有能力逃走的独行却不知所踪。
下午护士推着一个坐轮椅的男人走进他的病房,那便是当时被高烧折磨得直说胡话的另一幸存者了,他是个炊事员,灰眼睛下长着雀斑,性格唯唯诺诺,想来走上前线是实在奉献了巨大的勇气。男人的母亲与妹妹拉着上校说了一堆感谢的话,坚持要在他住院期间照顾他起居,但他只是委婉拒绝,告诉他们真正救下士兵的是克拉克。
在提到那名字时所有人都噤了声,面容担忧地望着上校,于是他明白了他们是接受副官先生的死亡的那部分人。男人犹豫了会,拿出一个包裹递给上校,他解开层层叠叠的布打开木盒,看到里面是一截沾满血迹的风衣断袖与一枚银饰。
即使打了场惨烈的败仗,萨贝达的名字仍然响亮,他不清楚军衔将被保留多久,坎贝尔拜访他之前,几乎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想要见他,他既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吸引力,只偶尔接受昔日战友及他们亲属的会面,但每次几乎是同样的内容——怀念过去,讨论前线战况,握手道别。好在诺顿·坎贝尔不是喜欢麻烦程序的人,看起来也不对上校的经历抱有同情,他一到会面室先是对着逼仄单调的房间皱眉,然后贴着暖气片坐下,拿过桌上的苹果用折叠刀给它削皮。平整的红色果皮连成巧妙的线沿铁片滑落,那双布满疤痕与茧的手灵巧地转着红与黄的果实像织工拿着毛线。刀没入淡黄色的果肉中,诺顿手腕轻轻一转便剜下一块,然后无视萨贝达无语的眼神自顾自吃起来。
"分我一块。"
"先付人工费。"
"那算了。"
简短的交谈后房间再度安静下来,咔擦咔擦的咀嚼声扎着上校的神经,他盯着窗外,此时正值圣诞前夕,树上挂满彩灯,隔壁房间的收音机播着圣诞歌。上一个新年他还在军营中被战友们簇拥着拉小提琴,尽管拿惯枪的手放在琴弓时显得生涩,人们也仍愿意为他欢呼鼓掌,他们围坐在一起喝温酒、唱不着调的圣诞歌,独行坐在离他最近的位置听琴,手指在膝盖上打拍子。现在什么都不剩下,他已经在疗养院无所事事地呆了大半年,噩梦仍惊扰他的睡眠,伤早已养好,他仍然无法正常行走,外出需要借助一支手杖,医生说是心病。他本想早些出院,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第七驻扎营已经被除名。
"战争就快结束了。"坎贝尔终于吃完了苹果,他把核投进垃圾桶,用一边的毛巾擦了擦手,非常突兀地挑起话题。
"护士也这么说。"
"大概明年春天就会彻底回归之前的状态。"虽然坎贝尔这么说,但实际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个"之前"具体是什么样的状态,从他们那代人出生起两个国家就冲突不断,还没等少年们长大成人战火便打响,运河以南沦陷,家乡分裂成两个气候迥异的地区。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要跟我合伙投资吗?"
"暂时没想法。"
"好吧。"男人无所谓地耸耸肩,他起身戴上军帽,从怀里递出一张名片,"改变主意了就来联系我,任何时候都可以给你留一个股东的位置。"上校没有去接那张烫金的卡纸,尽管上面的军衔从曾经的中尉变成了上将,坎贝尔也不在意,将它放到桌板上,留意到那里摆着半杯冷掉的浓缩牛奶与一枚银隼吊坠。
"从这里往东走半小时有坐墓园,正靠近悬崖。那儿埋了许多从北境回收的第七营的人的尸首。"临行前他捏着帽檐对上校说,"现在大雪封山,但是等到春天你或许可以去看看。"
(十)
休战协议正式发布的那天上校坐在疗养院一楼的接待室里跟其他人一起听广播。连续一周的降雨差点淹掉山脚下那座医院的电气储备室,他听护士长说以防万一要把三楼腾出来收容转移的病人。天气在中午彻底放晴,是个晾晒衣物的好时机,看护与职工们都参与到这忙碌的大扫除中,搬着杂物走来走去,他想要帮上点忙,于是跟着他们从上往下运发潮的被子与床单,将那些泛黄发霉的白布送到洗衣房。
上校在那时已经恢复健康壮实的体魄,他对着镜子把胡子刮的干干净净,穿戴好军服与军帽,想自己如果在一年前也能是这副样子,是不是就能带上副官一起离开,但只是让护士同他说话时害羞地把眼睛瞟来瞟去,比平时更为局促。他在午饭后来到那开着四扇窗户的大厅里,两个外科医生一起将收音机护送到接待台,上面乱七八糟堆着的病例和药盒被塞进抽屉;护士们从值班室里走出来贴着白瓷砖墙站立,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中间隔着绿植的花盆;炊事员和电表检修工也丢下手头的活计走进来,人们站立或平躺,坐在板凳或轮椅上一起屏声等着新闻发布前那段悠扬的单簧管。
第七营曾经的指挥官双手支着拐杖端坐于木头矮凳上,肩膀军衔下缀的金色流苏衬着深红的绶带,胸口勋章刚擦试过,在白炽灯下熠熠闪光,他脑后束着的矮辫比几年前刚见到独行时更长,就像个中世纪的绅士,只是身边的位置突兀地空着,他几次似乎用余光看到了那怀念的米色风衣,偏过头却只见到一条沾了初春寒气的灰白窗帘。
总司令缓慢而庄重地念着协议,将这份胜利归功于民众的不懈努力,恭贺和平时代的来临,在句末时房间内每一个人都自发地欢呼鼓掌,先是几位医生站起来喊着"好样的!",他们互相拥抱,接着其他人也被这氛围感染,他听到叫好与口哨,打着石膏与夹板躺在病床里的伤者也抬起挂着输液针的手发出含糊不清的唔唔声,安静的疗养院变得简直像剧院,有位金发的护士在上校和厨子脸侧忘乎所以地亲吻,一旁的守门人抱起她在大厅中心转了好几圈,这明显违背条例,但此刻无人能顾及什么规章制度,椅子被挪到墙角,收音机换到音乐台,几个姑娘拎起蓝与白的护士服裙摆和裹着病号服的军官们挽着手跳舞,有的是把地砖踩得踢踏作响的弗朗明哥,有的是搂着空气旋转的华尔兹,而有的只是用闲不下来的腿脚原地乱蹦,人群打着拍子,他们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凑在一起少了许多胳膊腿,但快乐如此纯粹。上校和他们一同跳着笑着叫着直到眼角湿润,从后门悄悄离开。
自从在疗养院中醒来后的一年里,上校时常保持着种麻木呆愣的状态,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脑子遭受损伤,找了份报纸想要检验,却毫无困难地写完上面复杂的数独,如果能及时把答案寄到报社将获得一大箱洗衣粉作为奖励。半月来访一次的心理咨询师说这是自我防御机制,他没能听懂那是什么,只在她反复的解释与开导中知道这跟独行有很大关系。上校确定自己没告诉她任何关于克拉克的事,但医生却像位会基本演绎法的侦探,用他心里混乱不堪的霜雪拼凑出一个支着步枪于夜间不住咳嗽的男人。
是的,上校对她说,他从未觉得独行死了。他每天清晨仍期冀着推开门走进来的就会是手拿行程表的他的副官先生。也许他追着那小兵离开后恰巧得到援军的救助、也许他用另一个身份加入了前线,也许他是假死,自此改头换面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也许他不必非要回到上校身边来。那自由的年轻人不是任何人的所有物或者陪衬,但是上校仍然可以为他写很多故事,其中不会有任何一个坏结局。
去年夏天过去时他已满三十,那么独行在上一个秋天是二十四;等他到四十岁,独行就是三十四岁……以此类推,他会活得比自己久很多,克拉克看上去就是那类精明的人,老了也会成为精明的老头,病痛杀不死的。即使他自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但只要幻想一个可以让独行大展拳脚的地方,传奇杀手就可以一直一直在他心里活下去。
如果有记者采访他独行者是个怎样的人,或者有作家与导演重拾纸笔与摄影机找他取材,他会如何描述他?是穿着血衣跟上级们开会的桀骜不驯的副官还是因没得到一个吻而气急败坏的幼稚鬼,是不到最后一刻就绝不愿坦白的恋人未满还是满口胡话但真到情场就手足无措被反咬的笨蛋。
上校撑着手杖走过欢声笑语的大厅与静默注目的洗衣房,来到那晾晒着被子的草坪,把它们搬出来在溪流边洗干净可费了整个疗养院职员的不少力气。他对着另一侧克拉克的幻影叹气,想着如果他在这里,一定会喜欢接待室里欢庆的场景。
"您还是这么喜欢在聚会中途跑出去站着呢。"幻影突然开口对他说话,这之前从未有过,上校想也许有必要请医生再来一次,因他的心病加重了。他沉默地面对那迟迟没有消失的微笑的年轻人,像病危的患者看着窗外树枝上的燕子,不舍得惊走它的同时也害怕它陪了自己太久,来不及在天气转冷前去往温暖的地方。
上校不知道自己此刻的颤抖是因激动还是骤然刮过的初春料峭的寒风,他嗅到皂荚与柠檬的洗涤液清香,听到新洗的被单与空心铁管在大风中一齐吹响一首重逢的协奏曲,看到独行带着乐队指挥特有的从容和镇定站在其中,半披着熟悉的招牌米色大衣沐浴在明媚但冰冷的日光下。他离他不过十余步的距离,腰带、头发与衣摆被尽数吹乱,不知是锐气削减还是健康状况的缘故,克拉克看起来似乎消瘦了一些,遮目下的颧骨较以往更突出。他左手放在兜里,而右边的袖管空空荡荡,像只被拴住的风筝。
"真的是好久不见,长官。"独行偏过脑袋,似乎他在心情不错时就总是歪来扭去的,可能天生更适合当个在聚光灯下摆姿势的模特,而在行军生活里身材和脸再好看也没人买单,这种慵懒的猫一样的德行放在别的营恐怕会被军官呵斥,受罚去做四十个俯卧撑然后在雪地里练习站军姿。
他不敢回答,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就会把梦境打碎,此时再次失去克拉克恐怕会比很久很久以前在北境带着战友螳臂挡车、看着伤者一个个死去更让他心如刀绞,他想他已经一无所有地度过了那些曾经热闹的节日,没有更多可以失去的东西。年轻人穿过摇曳的白色波浪走到上校身侧时让他想到圣经里开海而行的摩西,他突然退去幻觉的外壳,温热的鼻息混着熟悉的男士香水味抚上上校冰冷发僵的侧颊,他实实在在感受到他的存在。
"奇怪,难道您伤到了额叶?还记得我吗,萨贝达上校,您失忆前欠了我很多钱和一个吻,还经常说要去个没人能认出我们的地方跟我结婚。"
"我可不欠你钱,克拉克。"
"所以您不否认想和我私奔是吗?"
“……很多人说你死了。”上校终于没能忍住开了口,眨眼的间隙内他看见独行笑得灿然,就像在得到正面回应前仍提着一箱子芥蒂和不安似的,但他又想到,自己已经把克拉克给他的信物留在了墓园里,学着医生教他的方法'与过去告别并释怀',但明显没什么效果,那半小时的旅途只起了散步和踏青的放松效果,梦里少了紧张与歇斯底里,一夜安睡全部用来回忆伊莱·克拉克,现在想来竟然算是某种预兆,在这个停战协议定下的日子与旧友重逢。
“没有没有。我刚转移到山下的医院。这么感人的久别重逢场景,不打算来个深情的拥抱吗?”独行向他伸出手,有一瞬间他真的有种想要抱住他泪声俱下诉衷肠的冲动,就像很多电影里演的那样——但上校此刻握紧了拳头,手杖的木柄被他捏得吱嘎作响,他有其他的话要说。
“不是现在。”
“啊,我好伤心。”独行刻意发出惊讶又委屈的声音,就像漫长又曲折的倒追后告白被拒,但实际他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因为上校复杂别扭的表情笑出了声。他掀开衣摆摸出纸盒从里面叼起烟,嚓的一声划亮打火机点燃它。“唔,最后一支了。”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捏扁了空盒,卡纸变形塌陷下去传来吱嘎的声响,但还没等他吞吐几口烟雾,上校就从他嘴边抢走烟卷,扳过他肩膀让两人视线齐平。
“为什么失联这么久,哪怕是捎一句口信也好。就算有再多困难,你知道我一定会想办法去找你。"他克制着想要冲独行大吼的冲动,不理解他为什么可以表现得如此轻松,与自己汹涌得几乎决堤的情绪比起来像条无动于衷的冻河。军官变成故事里那只被关在瓶子里的怪物,刚见到故人时心里满是失而复得的欣喜与不敢置信,仅仅是知道他还活着就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但当独行把玻璃瓶塞打开,他突然被封存的思念的苦痛压垮,想到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而克拉克的态度如此不正经又淡然,就像只有自己在兀自伤感,于对方而言只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乐。
"难道我看起来像那种顾家的好男人吗?"
独行很快地回答,他仍一副轻佻又无所谓的表情,就像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昨天,这只剩一支手臂的年轻人有些不满地伸手想拿回烟却被上校挥开,于是半抗议半开玩笑地去踹他的手杖,而对方却干脆丢下那支黑檀木柄的短杖,像那个下着大雪的夜晚那样把他拉进怀里,却远没有那么温柔,手环着克拉克腰和肩膀的力道让他皱起眉。萨贝达还给他一个迟到了近两年的吻,但与其说那是一个吻,不如说是撕咬。尖利的犬齿毫无浪漫可言地划破独行的嘴唇,血与唾液交织在一起从他嘴角淌出,缺氧带来的眩晕使独行再无心情顾及体面,他狠狠地咬了探进的舌尖,由此才得以从箍着肩背的手臂里挣开,喘息着擦去沿着脸侧流到脖子里的液体。
他看到萨贝达眼眶发红,几根碎发从一丝不苟向后梳着的头顶散下来粘在脸上,那以往总是冷着脸的指挥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而他却难以面对那种眼神,因两人间几乎从未有过坦白和真情流露,他只在临行前于上校耳边说过些好听的话,却没能道出最后几个字,也不知道他在梦里有没有听清。这时视线尽头的低矮钟楼当当敲响下午三点,简直像给这漫长对峙的赦免令,洗衣房水渠的溪流边,芦苇丛轻轻摇晃几下,从里面钻出只花尾野鸭,它好奇地探头张望,哑着嗓子浮在水面划走,声响短暂移开了上校过于集中的目光,让独行如释重负,得空偏头去看掉在地上的仍燃着火星的半截烟。
"真浪费,那是我好不容易藏起来的私货。"
"你能说些好话么。"
"怎么,就非得哭哭啼啼地来见你?"
上校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可能是因为习惯了独行喊他时带的官腔与尊称,尽管他曾经说过很多次私下不需要叫自己"长官",但当对方真的卸掉这几乎可以算招牌的称谓,说起话来便显得比之前更为扎人和强势,但克拉克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恢复到轻飘飘的语气,在这种场景下不很让人愉快,萨贝达一时有些拿不准到底想要他怎样。
"那就给您讲讲我没能及时报道的原因吧,"独行换了只脚支撑重心,如果通常士兵的站姿是个规规矩矩的长方形,那么他便是个独树一帜的平行四边形,像窗框被积雪压弯了似的,"从哪里开始呢,对了,就从那个倒霉的巡逻兵讲起。我没来得及阻止他向他们的扎营发出信号,如果正面冲突,我们无可能逃过一整个连的围捕,只会变成三具冰冷的尸体,所以只能由我引开他们。"
他注意到上校的目光落在自己截断的右臂上,于是用左手拎起那空落的袖管摆了摆,就像在向对他挥手:"这就是结果,如果援军没有那么快把你们转移走,再让我跟枪子儿和弹片周旋几天,可能就要去墓园里跟那截烂掉的手团聚了。这十分难以习惯,长官,我总觉得它还长在我身上。"
"我也许该庆幸炸飞的那截手被搜救队带回去安葬,而不是被郊狼吃掉——但那都是后话了,我被一个民间医生所救,那是个中立的医疗点,不分国籍,在那里我们都只是她的病人,一位女医生,是的,令人敬佩。我旁边的床位属于几个敌国的士兵,他们也缺胳膊少腿的,协助医生一起帮我用铁丝锯掉手臂上坏死的肉片,后来我与那几个同样想要南下归乡的异邦人一同徒步穿越国界,我原以为几个营地间离得并不远,但没有了雪地车自己背着行李一步一步走时,才发现雪原那么开阔荒凉。"
"小队在松林与无垠落雪中就像个无足轻重的点,很多次我都因为那单调的景色快要发疯,觉得一辈子也走不出去,但是又想到如果我死去,没人会把我与亲人埋在一起。另几个人在运河边与我分别,接下来便是需要独自一人行走的长路。七月时北境仍然是严冬,我在途径村落打探消息时听说您还活着,于是将终点定为中部平原,却不知道具体该去往哪一片区块,反复辗转浪费不少时间。区域间的封锁十分严峻,留守军认定独行者已经死亡,说来有些讽刺,唯一一件可用于自证的信物被我在临行时当作赠礼放在了您手里。
"我在去年圣诞到达此处的山脚,但没有来见您,那段流浪的生活把我变得像个山林里的野蛮人,比您当时半死不活躺在医疗点的样子还糟糕。收拾好外观并不是难事,但接受现实十分艰难,我知道您不会嘲笑我的断臂和落魄,但右手对一个曾经以此为荣的杀手来说是太重要的东西。我给总部寄了信,他们仍愿意为我提供一个位置,而那不再是一种自由,而是没有其他选项的施舍。我来了这里几次,但都没有告诉值班护士我的姓名,也不敢指名与您会面,这很矛盾,是想见您的信念与意志支撑我走到这里,但敲响门之前,所有的勇气都从空出的这根袖管中消失了,直到在墓园看到这隼形银饰,我才想到那也许不止是我一个人的愿望。"
他把头埋在上校脖颈,风与微卷的棕色发丝蹭过军官的下巴,蓝色的河流贴着发烫的体温融化,一滴叹息沿着脸颊坠落在他手中紧紧握着的信物上。"对不起。"他说,声音有些哽咽,"我不知道再见时该说什么。我不想以这种样子出现,但是如果是今天,宣布一切重回正轨的今天……我想见您。"
当您为行军路线而皱着眉反复推敲的时候、当您在篝火边离我最近的位置拉奏小提琴的时候、当您在雪地里为一只燕子哀悼的时候、当您在月夜喝得烂醉而口中念的全是我的名字时候、我便知道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爱上了您,也许从第一次遇见开始,您就是如此特殊。萨贝达终于听到那个松林间的雪夜的耳语,终于听完在熄灭的篝火边、闪烁的星空下,独行未说完的话。
夹杂着苦柠檬味道的风卷过两人间的空隙,上校再次遇见了梦中那个绝望又失调的收音机。以往在军营中为弥留之际的战友守夜时他只能握住伤者逐渐冰冷的手指苦思冥想如何说出慰藉的话,而如今面对独行,所有的话语都变作细雪零落地降在他打着发旋的头顶和缺了一边的肩,于是拥抱成为再会的结尾。他褪下故人的遮目,轻轻吻那萤石般的眸子边湿润的眼角。他用唇与手、用不曾感受或给予过的亲昵对他反复倾诉。谢谢你记得我,谢谢你找到我,谢谢你来见我,欢迎回来,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穿军服的男人屈起一边膝盖半跪在地,手杖落在一边像加冕骑士的旧剑,奇妙的是他的腿早已痊愈,而在这个下午之前却像缺少了什么般难以稳步,但如果是为了走向独行,他便不需要那支手杖来支撑也能大步跑向并抱住他;来自金碧辉煌宴会厅的授勋对他并无用处,月色见证下,所有的酒与玫瑰都只为换一个故事,而今河畔的绿茵之上他全部的话语只要克拉克的一个承诺。上校牵过独行那荡在风里的袖子,在窗外流浪那么久的雪于三百六十五个日夜后重新落在他手心,他垂下眼睛,将袖口放在唇边落下虔诚的一吻。
"留在我身边。"
——从此以后一直与我同行,即使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漆成浅蓝的运输车在绕山攀行的柏油路上停泊,车身在绵延的雪山与草地间像一片行驶着的蓝天,几个士兵搬着装了各类食材的箱子走进大厅,眼睛里带着洁净的笑意,就像硝烟都已经被雪水洗刷干净;那战场上幸存的炊事员摇着轮椅从柜台后出来指挥年轻人们把食物送到后厨去,他现在是这里的主厨,用那双露着疤痕的从箱子里拣起油纸和网兜包着的熏肉和洋葱,告诉士兵们今晚吃炖菜并得到一阵雀跃的欢呼;护士长在三楼由内向外推开的窗户前站着,看他们把物资搬到仓库里去,她制服胸前别了朵百合花,照亮了平日因忙碌而显得严肃的脸,她望向抽着花苞的杏树喃喃自语说:"已经是春天啦。"
河流复又解冻,像穿过山谷的动脉泵着初春的心跳,一如不停重复着时间里的很多个夜晚和清晨,军营熄了灯,上铺传来士兵安稳的鼾声,而绿眼睛的士兵在被子里叼着手电翻着一本单词书,尝试去记住那些为果脯而忙于奔波的少年时代遗漏的东西;也像是盛开着郁金香的花园尽头的小径上,男孩放下一只纸船,赶在雪崩前翻越出那隔开懵懂童年的铁丝网,离开永远于记忆中燃烧的房屋,沿着那条独行长路走到他爱人的身侧。
——Fin.
I swear i’ll never leave again.
【佣占】苦海慈航
全文1w4+,有些许的恐怖元素(但是还是纯爱起来了怎么会这样)
“妈妈?”
稚嫩的声音由远及近传进破旧的狭小房间,在水珠的滴答声中寂静地回荡。“妈妈?”孩子又喊了一遍,他刚从送灾仪式上回来,在锣鼓喧天中意外发现用来祭拜的度母像底座有个可以刚好容纳一人出入的缺口,好奇地钻了进去,以至于棕色的头发上满是灰尘。他此时正等待着母亲像以往一样走出来,一边不痛不痒地斥责、一边用毛巾温柔地擦拭干净他的脸。孩子忐忑不安地打开门,吱呀一声,悄然无声的室内光线昏黄地照在门厅前供奉的度母像上,三柱香已尽数熄灭,余烟逸散,有什么东......
全文1w4+,有些许的恐怖元素(但是还是纯爱起来了怎么会这样)
“妈妈?”
稚嫩的声音由远及近传进破旧的狭小房间,在水珠的滴答声中寂静地回荡。“妈妈?”孩子又喊了一遍,他刚从送灾仪式上回来,在锣鼓喧天中意外发现用来祭拜的度母像底座有个可以刚好容纳一人出入的缺口,好奇地钻了进去,以至于棕色的头发上满是灰尘。他此时正等待着母亲像以往一样走出来,一边不痛不痒地斥责、一边用毛巾温柔地擦拭干净他的脸。孩子忐忑不安地打开门,吱呀一声,悄然无声的室内光线昏黄地照在门厅前供奉的度母像上,三柱香已尽数熄灭,余烟逸散,有什么东西摇晃着,在度母像的白瓷上映出暗淡的黑斑。
孩子张开嘴。他应该尖叫的,可是身体却站在原地动不了分毫。恐惧溺毙他的肺部。
他的母亲,应该称作他母亲的那具尸体吊在房梁上,脚一摇一晃,像个秋千。
1.
奈布叼了根烟,擦掉脸上残留的血迹,靠在摩托上侧着头将其点燃。眼前建筑物辉煌的灯火在黑夜里亮得嚣张,终于做完又一单任务,队伍里的其他人都放松下来,谈笑着往这栋雇主提供的据点走去。虽然是雇佣兵队伍,但是给钱就干的原则让他们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雇主的长期雇佣,即使这个雇主在臭名昭著的东南亚金三角也算得上十恶不赦,走私偷渡是家常便饭,烧杀抢掠更是小菜一碟,还比如———哦,奈布看着大门前嘈杂的动静,意外地挑了挑眉头:也许还要加上一个拐卖人口。
染着一头精神黄毛的同伴鬼鬼祟祟地凑到他身边,奈布的目光跟他一起转向大门口的货车,那里有个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高挑身影被几个持枪大汉反绑双手押着进了屋内。黄毛咬着手指,另一只手比了个开枪的动作:“强抢民女啊,天杀的老东西真会享受。”
奈布差点被烟呛到,恨铁不成钢地狠敲对方的脑袋:“你哪只眼睛看出来他是女的?一天天只会想这个。”黄毛委屈地喊了一声老大,“闭上你的嘴。也不是强抢民男,哪个民男能搞来这么大阵仗?前段时间有消息说,有个欧洲外派的学者过来采集我们这边的传染病样本,这可是难得的技术人才。那个,”身影逐渐被楼房阻隔,奈布垂下目光,“八成就是了。”
黄毛兴奋地跳起来。“我就知道,我听到他是一个人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他要被盯上,果然嘛。那他一进了这里,以后不就要在这里待到死了?”
奈布将烟头扔到脚下随意一碾。“那倒不会太久,”他冷漠地说,“离他的死。从他双脚踏上这块土地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奈布仰起头,在密林中洒下的毒辣阳光中感到一种潮湿的闷热。东南亚的气候极其适应热带植物生长,汁水丰沛的树木不留余地地入侵着人类的居住地,奈布不得不扶着摩托,用军刀砍去粗壮的枝叶来开路。汗水沿着额头滴落,他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中看见了飞鸟。
飞鸟。不只是一只,黑的白的成群结队地像一个花环一样往外飞去,奈布在后面紧紧跟随,看见这个花环飞进了他们据点的窗口,那个窗口被密密匝匝的铁栏杆封锁成牢笼,而飞鸟却仍然能从缝隙中涌入,大摇大摆地在栏杆上歇息。那是药剂师的窗口。
当然,他们这里的药剂师向来都是从别的国家抓来的,这个药剂师就是他们那天遥遥瞥见一眼的学者。学者毕竟是学者,在化学领域也出类拔萃,在他仅仅用了两天就把市面上最新型致幻剂的制药方法研究出来后,雇主欣慰地把他的待遇提到了最高档,也把他房间的警戒程度提到了最高级。三餐由当地的仆人去送,以确保学者无法跟任何人交流,他只能待在那个房间里与危险的化学药剂相伴,在孤独之中不断地实验和研究制药。
奈布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睛。在药剂师住下的这段时间里他常常听见有关他的传闻:一个孤僻古怪的人,蒙着眼睛,从不开口,送饭的人说看见有飞禽主动亲近他,也许他会某种巫术,传的玄乎其玄。怪力乱神的东西,奈布嗤笑,他自然不信这些文盲天花乱坠的流言,他连雇主摆满整栋楼的度母像都不屑于看一眼。他停下摩托,走进大厅,刚好看见送饭的仆人托着餐盘要上楼。
“去送饭?”奈布拦在对方身前,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对方瑟缩地看了一眼这位血债累累的雇佣兵头子,飞快地回答:“是的。一天三次,我都是按照吩咐去做的。”奈布的笑容扩大了,“那么这次我来帮忙。”他轻松地摘下对方胸口的钥匙,抢过餐盘,不由分说将直哆嗦的可怜仆人推回他来的方向。
奈布愉快地吹着口哨,路过大厅正中的度母像时眉心一沉,别过脸去。 这里的人们普遍信奉度母————据说是观音的化身之一,最能救苦救难的菩萨,度化三界一切苦厄。奈布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他的雇主便是尤其虔诚的信徒,花费重金在正厅打造了一座白铜鎏银度母像,大小跟当地人送灾仪式上的那尊不相上下,垂首低泪,尽显慈悲。不知道他的雇主向度母祈求的救苦救难是不是让他人永堕地狱?他目不斜视地走上楼,敲三下门,便径直用钥匙将其拧开。
出乎他的意料,房间敞亮整洁,没有他想象中在暗无天日的实验室里没日没夜地做研究、垃圾和废纸堆了满地的科学怪人。传言中沉默的药剂师正在窗前喂鸟,看来他确实很受鸟类的欢迎。牢笼一般的栏杆影子照在他长袍上,像正午时分也摆脱不了的恶鬼,那天晚上远远一见的身影在此刻得以具象化。对方在数不清的鸟鸣和振翅声中转过头来,说出了也许是除雇主以外在这里对人说的第一句话:“你不是这里的仆人。”
用的是肯定句。奈布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吊儿郎当地坐下:“怎么,你要跟雇主说吗?”他故作难过:“可是你现在一步也踏不出去,你有多久没跟人说话了?好不容易才有我一个。”奈布拿起餐盘里的苹果啃了一口,恶劣地看向对方那张蒙住眼睛的平静面容。
对方令人失望地没有回应他的挑衅,只是静静在他旁边坐下,掰碎饼干喂给鸟儿。飞鸟争先恐后地往对方身边挤,有胆大的甚至扑到了奈布脸上,糊了他一嘴羽毛,他忍无可忍地开口:“管管你这些,呃,乱飞的朋友。我对生吃他们不感兴趣。”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看见瘦削侧脸上的嘴角微微一勾。对方终于大发慈悲地再次开口:“伊莱·克拉克,我的名字。”这是一个建交的标志,于是奈布挪挪身子,自来熟地搭上对方的肩膀:“奈布,奈布·萨贝达。”他咧开嘴,露出锋利的犬牙,“雇佣兵。”
伊莱不为所动地抚摸着猫头鹰的羽毛。好奇怪的人,这反倒激起了奈布更多的兴趣,他伸出手照猫画虎地去摸对方手里的鸟,被猫头鹰的利喙啄得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惨叫:“好痛。他们怎么不咬你?难道你真的会巫术?”奈布把脸凑到对方眼睛前,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在双方极近的距离中被伊莱无奈地推开脑袋。
“都在传些什么。我之前是研究生物的,现在是药剂师,这些是我的专业领域。”伊莱没忍住在他头上多蹭了几下,意识到自己摸的是人脑袋之后尴尬地收回手,掩饰般轻咳一声:“新型致幻剂所需要的主要材料就是曼陀罗,刚好能反应生成一种吸引鸟类的香气。”他指向试管里色泽艳丽的液体,“它们自己就来了。”
“哦,这就是让你一直研究的那个药?”奈布睁大眼睛,露出一个真挚而残忍的笑容。
“我可是雇佣兵,你未免有点太相信我了。”奈布在电光火石间逼近对方,顺手抽出一边的餐刀抵住对方的脖颈,听见对方陡然明显的喘息声。冰凉的刀背亲昵地在对方漂亮的脸蛋上拍了两下,他附在伊莱耳边吐出毒蛇的信子:“你恐怕不知道我们亲爱的雇主树了多少敌吧。要是我在这里杀了你,把你的药带出去投诚其他老板,”眼罩被挑开一半,奈布看见对方颤抖的眼睑。“那我得到的钱可比现在这个雇主给的多得多。”
像剥落银子上的锈迹,眼罩被彻底掀开,伊莱碧蓝色的眼睛不赞同地半垂,眼下奇异的花纹让奈布想起度母像上镶嵌的天珠。令人不悦的联想,奈布紧紧盯着对方的脸,在心里轻快地吹了个口哨:这种时候你会怎么办呢,伊莱?
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让我在你身上浪费时间的价值吧。
鸟儿对危险的直觉让它们不敢再靠近半步,伊莱伸手只抓住几片柔软的羽毛。他置若罔闻地开口,声音在温热的风中浮动,“本来不想这样的。”
怎样?奈布戏谑地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能有什么后手?悬殊战力下的花招只不过是猫杀死老鼠前最后的戏弄,垂死挣扎,垂死……挣扎……
他的意识逐渐涣散,瞳孔中所倒映的最后一幕是伊莱从容地接过快要拿不稳的餐刀,带着香气的手将他的双眼轻轻合上。那应该就是曼陀罗的香气。奈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曼陀罗的香味吸引鸟类,产生幻觉,然而曼陀罗本身带有足以致命的毒性。
在意识陷入无边黑暗之前,奈布想:小看他了。这不是一颗含羞草,这是一株甜中带毒的曼陀罗。
2.
幡铃声。经筒转动,黄袍僧人低声念诵除瘟疫度母心经,仿佛某种大地的嗡鸣。有女人抱着病的快要死了的孩子跪在地上,在度母像经过的时候不断叩首,面如土色的男人被家人担着来祈求度母的恩赐,破败衣衫下的腐朽身躯用尽全力来拉扯出自己的虔诚。度母像一路西行,奈布看见年少的自己藏在度母像里,听见人人哀嚎,闭口不言。无数双手渴求地向上举起,又在僧人的阻隔下被远远抛在后面。奈布看着度母像逐渐远去,仿佛走向一个注定不可为的结局。有声音在温柔地喊他:“奈布。”是母亲的声音,奈布惊讶地转过头,看见度母的脸。
镶满各种宝石的白银度母像熠熠生辉。度母像一步一步靠近他,在那张美丽的脸上,奈布似乎看见度母的眼睛转了起来,他浑身冷汗地往后退。
“奈布?”度母像变了,奈布母亲的尸体在度母像慈悲的眼睛中一摇一晃,肆虐的疾病和死亡的人们在度母像身后铺成步步生莲的大道。奈布心脏止不住的狂跳,他想一拳打碎度母像那张垂泪的脸,在拳头将要到达的一瞬间,度母像化成了奈布母亲的脸。木偶一样的,带着属于度母的表情,奈布的母亲张开无数张嘴呼喊他:“奈布。”奈布退无可退地抵在什么东西上,他往后一瞟,看见了度母的脸。
“终于醒了。”
奈布揉着眉头从床上费劲地坐起来。等等,哪里来的床?他掀开被子,伊莱的身影模糊地映入眼帘。看来这位曼陀罗有着出乎意料的体贴,奈布刚想以此讥笑几句,却在看清对方手里摆弄的东西之后再也无法维持住脸上伪装的笑容,沉下脸来。
一尊小小的度母像。他们雇主的虔诚不只体现在对大厅里那尊事无巨细地供奉,还体现在他不厌其烦地放在各个房间里的小像上。 奈布刚来到这里时就把房间里的度母像全都扔了出去,出于对他的畏惧,其他人也不敢提出丝毫异议。奈布对度母像的厌恶人尽皆知,旁人只当他是憎恶当地极端狂热的迷信,连一眼也不屑于去看;然而他自己知道他只是恐惧——懦弱着的,他每一次看度母像,总能绝望地在上面看见母亲的脸。
“你们当地人似乎都很信这个。”察觉到奈布的目光,伊莱善解人意地开口,“看来药效不错,感谢你做我的第一个实验者。”
“你对这个感兴趣?”奈布嗤笑,活动一下肩颈翻身下床,“都干这种事情了还要求神拜佛,你也是,雇主也是,都虚伪得很。”
“首先我不拜神,”对方皱起好看的眉头,“其次我只是被迫研究致幻剂,待在这里非我所愿。”
“只是?非你所愿?”像抓到了猎物的某个弱点,奈布舔了舔嘴唇,迫不及待地开始围猎:“那什么是你所愿的?”
伊莱放下手中的白瓷度母像,脸上浮现出跟度母脸上如出一辙的、令人厌恶的悲悯。“我是来采集疟疾样本的,这里太多人都因为疟疾死去,我想也许能研发出特效药——其他人都觉得太危险了,不愿意来这里,”他的悲悯转化成自嘲,“所以我就一个人来了。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是对的。”
“人们总喜欢编造故事来缓解恐惧,这是所有神话和艺术创作的初衷。害怕死亡,于是创造涅槃;畏惧邪恶,于是传颂神佛。然而比起尽信因果,苦求超脱,我更愿意以双手悬壶济世。这是我此生所愿。”
啊啊。奈布母亲的脸似乎从伊莱脸上一晃而过,他低低地冷笑起来。他的母亲,因为疟疾到病入膏肓,深知自己无药可救了,不想拖累自己的孩子,于是选择了自缢的可怜母亲,跟伊莱一样。自以为是的情义和明明百无一用的怜恤,度母的脸和疟疾病人蜡黄的尸体万花筒一样在奈布眼前旋转,他几乎要捧腹大笑了。
“你见过这里患疟疾的当地人吗?”奈布柔和地问,不出所料地得到了没有的回答。
他明明在笑着,眼睛却透出一种高高筑起的冷漠,像两颗绿色的玻璃弹珠,伊莱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子弹班穿透自己皮囊落在内脏里碰撞的叮当声响,或许更像某种爬行类冷血动物的尖牙刺进他的皮肤。
伊莱听到他说:“走吧,我带你去看。”
不是疑问句。他根本没有给伊莱选择的权力。
骨瘦如柴,眼睛像鱼一样凸出来,痉挛着往自己的手臂上推进注射器,在经常性刺穿血管中肌肉变硬坏死。疟疾使他们支离破碎,致幻剂使他们得到飘飘欲仙的完整,带着一种茫然的笑容,他们在旮旯里倒成一片手舞足蹈的乱葬岗。伊莱冲到一边干呕起来,过于罔顾常理的画面真实地冲击着他的神经,他的胃变成一块铁直直往下坠,恶心得站立不稳,头昏眼花。
“他们吸食的致幻剂,就是你正在研发的那个。”奈布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中看见对方落下一滴生理性泪水的脸,无端觉得有些不忍起来。他停顿一下,不为所动地继续往下说,“致幻剂可以让他们短暂地忘记痛苦,在这里几乎患了病的每个人都会吸——虽然这只会让他们死的更快。”
“你不是要救他们吗?反倒让他们变成这样,你自己看了也觉得憎恶。”奈布闭上眼睛,像是自言自语:“你救不了他们。谁也救不了谁,他们已经无可救药了。你对别人怀有可悲的同情不会有丝毫益处,只会使你变得最最不幸。”
“可是,”对方被呛得咳嗽起来,他下意识掐灭了手中的烟。仿佛来自伽蓝的遥远铃声,他听见伊莱说,“你的表情看起来像在拼命呼救。”
伊莱坐在他身后,他们在沉默中骑着摩托一路奔驰。“抱紧点,”奈布含糊不清地说,“要是想被甩下去随便你。”
对方纤细的手臂犹豫着抱住他的腰,意料之中的弱不禁风。奈布将离合器踩到底,在猎猎风声中听到对方小声开口:“你对这些已经司空见惯了吗?”
“当然,”奈布讥讽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这些东西从小看到大,我再熟悉不过了。”连自己脆弱的心灵都来不及照顾反而来关心他这个杀人如麻的雇佣兵,真不知道该说是愚蠢还是愚蠢的善良。
“你第一次看到他们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奈布没说话。为了照顾对方他没点上含着的烟,尼古丁的苦涩味道过犹不及地渗入他的舌头。他想起他曾经可以称为家的灵堂里母亲的一小罐骨灰,她生前被困在躯壳里,死后也一样不得自由,要在僧人的往生咒中被押往轮回。他想起度母像,度母像上母亲的脸、僧人的脸和病人的脸总会糅杂在一起嘈杂地浮现,当他跪在母亲骨灰前的时候,当他看见死状不堪的同胞的时候,当他走出村子为了谋求生路在黄沙中踽踽独行的时候,当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
幻觉长出肢体蒙住他的眼睛,他在交替的寒热中感觉到有人紧紧抱住他,手安抚地轻拍他的肩膀。奈布这才回过神来,无言地任由对方擦去自己额角的冷汗。飞鸟跟在他们身后低低地盘旋,奈布抬起头,看见它们花环一样遮盖住密林的阴翳,飞进伊莱的窗口。
3.
“你怎么又来了?”
“是我,你不满意?”奈布已然成了伊莱的常客,他侧躺在沙发上拎了颗葡萄往嘴里送,目不转睛地看着翻书的伊莱。连鸟儿也跟他熟悉起来,大胆地飞到他肩上讨要零食,回报以任他揉搓羽毛的权力。伊莱头也没抬: “这次又带了些什么?”
“有我一个还不够?”奈布大声抱怨,猫一样飞速接近对方,伊莱感觉到自己头上多了个沉甸甸的东西,发出芬芳的香气。“花环,我自己编的。”
很难想象一个刀尖舔血的雇佣兵会编花环,不过这在奈布身上似乎也变得不足为奇——自从遇见他以来发生的事,桩桩件件都足够匪夷所思。也许是这位童心未泯的年轻人对逗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总之奈布是越来越常到他房里,有事没事坐两个钟头、或者躺在一边什么也不干,把伊莱盯得浑身发毛。 在伊莱义正言辞地指出他不请自来的非正义性之后,奈布开始绞尽脑汁地展现出他作为客人应有的礼节来,于是他开始尝试一出任务回来就给伊莱带上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礼物,比如椰汁糕,比如古老的香料,还比如从任务目标身上搜剿出来的金银。
伊莱对他半点办法都没有,但不可否认的是有奈布在他的日子要比往常热闹许多,两人心照不宣地各退一步,或者是默许着各进一步,在这样动荡不安的生活里奇妙地跳起舞来。伊莱已经习惯了一回头总能看到对方,明明是跟恐怖分子共处一室,他却奇妙地感到安心。奈布有时候会直接在沙发上睡着,但雇佣兵即使睡觉也是浅眠,伊莱屏住呼吸给他盖上被子时,能看见他不安地皱起的眉毛,偶尔也会听见两句破碎的梦呓。
“妈妈。”
他听见奈布在睡梦中带着哭腔喊。伊莱的神色柔软下来,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怜惜,握住对方无意识乱抓的手,默许对方将自己的手掌用力捏出鲜红的指印。奈布醒来之后少见的愧疚,蔫头耷脑地帮他检查伤的严不严重。雇佣兵垂头丧气,问他:“你怎么不把我拽下来?”
伊莱张开嘴唇又合上。他平静地说,“看你睡得挺香的,没忍心。”对方投来震惊的目光,像是想阴阳怪气一句“圣人情节”又硬生生憋住,重新组织出一句干巴巴的话:“你人还挺好的。”
伊莱没忍住笑起来。奈布把话憋回去脸色通红的样子实在太过滑稽,想骂就骂的雇佣兵第一次在他这儿吃了这么大一个瘪,伊莱在对方愤愤不平的目光中向他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奈布有一瞬间短暂的失神,随即转了个结结巴巴的弯:“你你你你笑什么。”
“你为什么总是蒙着眼睛?是什么奇特的习俗吗?”
“我祖上是德鲁伊先知,”伊莱在接收到对方“你果然会巫术”的了然眼神后狠狠反扯一下奈布的手指,听到对方咬着牙的抽气声之后继续往下说,“虽然我们早已不在森林里生活,融入了现代社会,但据长辈所说我很有天赋,毕竟我从小就一直很受鸟类的欢迎。所以我就一直带着这个……其实没什么用, 但他让我想起我的家乡。”
“……我很少听人讲有关家乡的事情,”奈布说,“雇佣兵不应该想到家乡,雇佣兵的家乡只会是下一个战场。这里的人们也从不谈到家乡,比起饿殍遍地的贫瘠土地,往生极乐显然是更好的摇篮。你还能有能被称作家乡的地方,还能记得家乡的美好,我很羡慕你。”
他们讲起伊莱的家乡,一个英格兰小镇,拥有大片森林和草地的地方,每一棵树都藏着数不清的鸟儿。那里没有疟疾,没有作奸犯科的暴徒,没有大发国难财的雇主,也没有狂热的信徒,没有屡见不鲜、无法根绝的致幻剂。自从他们那次回来伊莱关于致幻剂的研究再也没有更进一步,他偷偷削弱了一些成瘾性,就再也没有碰过它。他们讲了很久,大部分是奈布在对方的语言中构建一个他不曾见过的安宁世界。在奈布旁边陪完一个整觉又说了不少,伊莱筋疲力尽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声音渐渐消失,他沉沉地倒在奈布臂弯里。
奈布坐在原地,僵硬地维持着姿势,热度从脖子来势汹汹地席卷到耳根。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这么庆幸过伊莱睡得很沉,心跳像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奈布咽了口口水,伸手去揭开伊莱的眼罩。
心脏的门被轻轻推开。奈布俯身凝望着对方的脸,用粗糙的指腹蹭过脸颊时对方发出一声让人心软的要命的呻吟。他眼下的花纹不再像诡谲木讷的天珠,而像蝴蝶,像猫头鹰的羽毛,像半个花环。他的心脏被一种无措的温柔绑架了——绑架了,扼住了喉咙,他想也许他需要一些致幻剂来麻醉一下自己,他需要警察,他需要抢救。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胆怯地亲吻对方的眼睛。
奈布想,大事不好。他的心脏甘愿被伊莱撕票。
佣兵日记:
2月18日
母亲,我又看见你了。不,那不是你,那是度母,但我看见了你。母亲,我想再见你一面,哪怕是在梦里相见呢。你已经去往来生了吗,否则为什么我一次也没有梦见你?还是你不愿意见我?因为你所骄傲的儿子,在你面前说梦想是保护你和同胞的那个儿子,现在靠着同胞的血肉来活下去?
我是个懦夫,我常常梦见我杀死的那些人,他们的脸和你的脸一起出现在度母像上。我感到恶心,母亲,但是我快记不得你的样子了。
2月25日
我很久没见过飞鸟了。毕竟这里的土地并不肥沃,粮食不充裕,人们对动物也不太友好。真稀奇,这么多飞鸟一起飞进一个窗户里,这是某种魔术吗?我还没见过魔术。
飞鸟总让我想起母亲刚去世的时候,我选择走出村子去找一个可以让我填饱肚子的活计做,那个时候我睡在野外,凌晨的时候总能听到鸟叫。跟着鸟儿总能找到好东西——比如果树,比如玻璃瓶,可以拿去换个铜板。我总是在想要是能变成飞鸟该有多好,我可以腾空而起,也许我能飞到很远的地方,那里我靠自己就能体面地活下去。
不管怎样,飞鸟是幸运的象征。我得去看看。
2月26日
伊莱·克拉克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我好像不怎么会向别人表达好意,至少在对待伊莱这件事上,我做的很糟。我得承认这确实是我的问题:我甚至迁怒于他。
他看到那些人的时候其实我后悔了,这实在很过分,也许我下次应该带点他喜欢的东西去赔罪——我知道我的队友面对他们生气的情人时就是这么干的,呃,虽然我们不是这种关系,我也保证我们不会变成这种关系。他是个愚蠢的、温柔的人,我想我应该去感谢他的急救,不然我们两个都会车毁人亡。
3月1日
好消息:我跟伊莱的关系变得好一点了。我给他编了花环,他看起来很高兴,下次我要给他送个更大的。他笑起来真好看,我怎么没早点发现?当然,不笑的时候也很好看,睡着了也很好看……朋友会想去亲吻另外一个朋友吗?我不知道,但要是我队里的同伴让我亲他我会把他打的这辈子丧失自理能力。伊莱是不一样的。
坏消息是我把他的手捏红了,该死的圣人情节,他为什么不把我踹醒?他跟我说了他家乡的事情,那听起来真是个好地方,有森林,有小镇,有鸟儿,有平静的生活,很适合我作为一个普通人住下来,要是能跟伊莱一起更好……替人做事的生活,我不会再过太久。
3月5日
我看见伊莱的眼睛了。蓝色的,很好看。但凡我是个文学家或者音乐家,我一定会用最美最美的文字和旋律去描述那双眼睛,但我只能在这里绞尽脑汁地思索该怎么不那么文盲地夸他,这实在是令人沮丧。
但是这么说吧,伊莱的眼睛是一双所有飞鸟都会想要飞进去的眼睛。要是我也能变成飞鸟就好了。
“要是我也能变成飞鸟就好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奈布正百无聊赖地在沙发上翻滚,猫头鹰抱枕被他蹭的皱皱巴巴。伊莱好笑地把抱枕从奈布怀里解救出来:“好吧,如果真能变成飞鸟的话,你想变成什么?”
“鹰吧,白鹰。”奈布信口胡诌,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满意地确定了这个答案,“你可以变成枭,我会保护你的。”
“真的吗?不管我遇到什么,你都会来救我?”
“我保证。”
“可是我不一定能救你,”伊莱有些难过,“神佛不能救你,药物不能救你,也许我也不能。奈布,也许你只能选择自己救自己。”
“就算是那样,也势必是因为你赋予我的勇气。”奈布说,“我早就知道了,就算是度母像,里面也是空空的。空心的佛救不了有心的人。不要把自己放在一个等待拯救的位置上,不要浑浑噩噩,不要麻木。要去反抗,去愤怒,这是你一直以来告诉我的,也是我将要去做的。”
“我会救下自己,然后来接你。”
佣兵日记
3月10日
我喜欢伊莱。
4.
雇佣到期了。
这本该理所当然。拿钱办事,功成身退,何况这个长期饭票给的赏金丰厚得大大出乎奈布预料。黄毛用沾着唾液的手指一张一张数着钞票,笑得见牙不见眼:“老大我们发财了,这下兄弟们不得吃香喝辣啊。”
整支队伍带着他们的全部身家黑压压一片聚在门口,下一个落脚点也已经联系好,只等着他下达出发的指令。奈布迟迟没有动作,钞票很厚,武器很锋利,天气很晴朗,最后一顿饭味道很棒。
他望向伊莱围满栏杆的窗口。平日里所见的飞鸟此时也无影无踪,死气沉沉的牢笼没有出现一点人影的迹象。
一切都很好。伊莱很远。
他固执地望着那个窗口,像在冬季的北方等待候鸟,较劲一样丝毫不肯移开目光。同伴们面面相觑,最终黄毛迟疑地推了推他的肩膀,“老大,再不走我们天黑之前到不了目的地了。”
奈布终于挪开眼睛,“走吧。”他轻描淡写地说,“有什么忘带的东西吗?以后可不会回来了。”
众人一齐摇头。奈布最后深深看一眼寂静的窗口,随即踩下油门,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伊莱从窗口后缓缓走出来,怅然地、宽慰地叹出一口气。
“我要走了。”
伊莱身形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手上翻书的动作,“是吗。”他们都知道奈布所说的“要走”绝不会是出两天任务或者去外边逛上一逛那样简单,雇佣兵居无定所,无牵无挂的代价是永远无法得到家乡的返程票,他的家乡永远会是下一个战场。猝不及防的分别会平等地降临在每个人头上,伊莱想,专心盯着手中的书,却迟迟没有翻开下一页。
“我想说,”奈布鼓起勇气,他的喉咙发紧,生涩着磕磕绊绊吐出几个词:“其实我喜……”
所有的语言能力丧失在对方抬起头来看向他的一瞬间,绕了几个圈眩晕地飘起来,像无数只飞鸟洋洋洒洒飞进奈布的心脏,搅得他七上八下、哑口无言。嘈杂的振翅声在他的血管里鼓动蹦跳,他听见自己说:“我……我会带你走的。”
伊莱看着窘迫的雇佣兵。走了又能去哪里呢?一个学者对于雇佣兵而言没有任何用处,远不如他们强健的身体甚至会徒增麻烦,雇佣兵队伍可不是什么福利机构。就算以奈布的武力和话语权可以很好地保护他,也免不了闲言碎语的是是非非,吃白饭总会让人不满,他不敢确定那里一定比这里自在。
但是奈布的表情很坚定,像是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他什么,于是伊莱张了张嘴,温柔地说:“好。以后有机会的话,来带我走吧。”
有机会的话。如果你还能回来的话。
他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不会回来。
仓库的暗淡光线照出夜间草丛里飞舞的蚊虫,也照出奈布叼着烟一动不动的沉寂的脸。同伴向他打了个招呼示意自己先回去睡觉了,奈布敷衍地点头,在看到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之后一改颓状,蓄势待发地站起来跨上摩托。
他要回去。伊莱的脸浮现在他眼前,他心里沸腾出一碗甜的一塌糊涂的糖浆,粘腻地浇在他身上,使得每一秒无法见到对方的时间都如此难熬。
他要带走伊莱,不管去哪里,伊莱的存在就是一种归属感,他久违地在对方身上汲取到了作为人应有的体温。他要悄悄地把伊莱偷回来,奈布把烟点上,火光明灭地照耀他翘起的嘴角。
“老大?”
奈布猛地转过身。黄毛目瞪口呆地看着万事俱备的他,哆嗦着开口,“这么晚你要去哪里?”
如果把伊莱带回来早晚也瞒不住他们。奈布思考了一瞬很快开口:“我要把药剂师带回来。”
“老大?你疯了?你单枪匹马闯进前雇主家里,就算是你也会死的!”
“我知道。但是带不走他我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黄毛被小小的男同震撼给噎住了,缓过神来之后艰难地开口:“但是他已经是半个死人了。他干了这么多事,雇主不可能放他活着,你们会被一起追杀的!”
“所以我才要带他走。他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那如果你真带他走了,你要让他待在这个队伍里吗?其他人愿意吗?他愿意吗?他在我们队伍里只能拖后腿!退一万步,难道他就愿意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吗?”
奈布终于沉默了。他想起伊莱所说的家乡,想起那个宁静祥和的英格兰小镇,想起自己现在铤而走险、九死一生的生活。把鸟儿从笼子里解救出来却只能让它过着除了自由一无所有的生活,这不能不说是另一种桎梏。他深吸一口烟,在黄毛期待的眼神中开口:“我也早就不想干了。”
“我当雇佣兵挺久的了,钱也攒够了。是时候该退休了,”他在黄毛破碎的目光中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代我向其他人问好,我走了。有机会的话,”他再次跨上摩托,意气风发地咧开嘴笑起来。
“也许未来,你会在某个英格兰小镇遇见我。”
“未来?雇佣兵可不该谈什么未来。”
“组成你未来的总会是过去。”他们一起窝在沙发里,可以称作是依偎的距离里连呼吸都靠得很近,对方湿润的吐息清浅地洒在他颈侧,像故乡的风,痒痒的无端让人泛起笑意。伊莱问:“你现在是雇佣兵,你小时候想干什么?”
"小时候,”奈布喃喃地回答,“我想保护我的母亲,使她不再为明天的食物发愁,不用再遭受病痛的折磨;保护我的同胞,让他们免于战火的纷争。但是我现在成了雇佣兵,”他往后一仰,手指虚虚遮住灯光,“我一个都没能做到。母亲是为我而死,数不清的同胞也因我而死,而我甚至连直视神佛的勇气也没有。每次看见度母像,我就会看见无数个人仇恨的脸。”
“……我很抱歉。”
“不是你的错,倒不如说我很庆幸你在这里。度母像上没有你的脸,我可以一直看着你。”
“那真是荣幸。不过我想你其实有做到,”伊莱的手叠上他的,在眼睛被遮住的黑暗中,奈布听到对方哄睡般的轻声低语。
“你在这个时间点,不多不少地恰好保护了我。”
风声在奈布耳边呼啸,带着东南亚特有的潮湿味道,像伊莱的呼吸。他疾驰着,在漫漫密林和茕茕黑暗中无言地对自己说。
“我会保护他。我会去接他回家。”
5.
建筑物辉煌的灯火一如既往,在黑夜里亮得嚣张,跟奈布的这位前雇主一模一样。等巡逻的换班时间偷溜进去,奈布暗暗计划着,却几乎是立刻发现了不对劲。
没有巡逻。以往戒备森严的安保措施荡然无存,本该有很多佣人的房子寂静得诡异。在等了十分钟都没见到一个活人之后,奈布心脏狂跳起来。
他闻到隐约的血腥味,蛛丝一样钻进他的鼻腔,他在惊惧中再也顾不得隐藏踪迹,翻上顶楼,用尽全身力气向伊莱的房间跑去。伊莱,伊莱,他祈祷般地呼喊,像是僧人呼喊度母名号一样虔诚。在走廊上他看见了佣人的尸体,每看见一具他的心就凉了一截,他口干舌燥地踹开房门,大喊:“伊莱!”
没有人。化学药剂碎了一地,书页的残片缄默地躺在地上,家具翻倒,凌乱的脚印足以证明战斗的激烈。一个令人不安的、死寂的残局。奈布呆呆地坐下,看着窗帘上的弹孔,低头把脸埋进双手。
树敌颇多的雇主,在雇佣兵队伍离开的最佳时机,终于遭到了趁虚而入的暗算。遗憾的是对方也并非善茬,斩草除根地消灭了一切活物后便扬长而去。要是来的早一点兴许他可以一样死在他们手里,跟伊莱一样。奈布恍惚着抬起头,看见地上那尊摔成两半的白瓷度母像,锋利的瓷片看起来是个优秀的自杀利器。
无数张脸支离破碎地在度母像上浮现出来。奈布使劲摇了摇脑袋,踉踉跄跄地上前捏住碎片,找到颈动脉就要往往上划。不,他不能死在伊莱的房间里。奈布的脑袋混沌地控制着他的身体往下走,走到大厅。那里反倒出乎意料的不那么惨烈,大约是对度母的敬畏,白银度母像依然完好无损,熠熠生辉。奈布讽刺地垂下眼睛,又似乎是想给自己找点临死前的折磨,他失魂落魄地抬起头,直直望着度母的脸。
母亲的脸。他杀死过的人的脸。度母的脸。啊啊,奈布想,这些他都已经习惯了,现在看来也没有那么可怕。原来他一直以来的恐惧都是这样微不足道——
伊莱的脸。奈布悚然地倒退一步,重心不稳地一把扶住桌子,被磕到的疼痛却没有使幻觉消失分毫。度母的脸跟所有人融化在一起,又交织出一张崭新的、属于伊莱的脸。那双他曾经亲吻过的美丽蓝眼睛失望地看着他,无数只手从度母背后伸出来直直指向他,无数双眼睛尖叫着长出来,每一只都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无数张嘴从身上裂开,异口同声地一张一合:
“你什么都做不到。”
“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无数只眼睛中,奈布只看到伊莱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哀哀地流下泪来。对不起,奈布跪在地上,对不起。我让你哭了。他伸出手想要替那双眼睛拭去泪水,却眼睁睁地看着它越来越远,融化着消失在度母像鎏银的慈悲面容中。奈布举起瓷片压在动脉上,了无生机地划出一道血痕。
对不起。我连我自己都救不了。我什么都做不到。
他闭上眼睛。
飞鸟振翅的声音。呼啦啦的,一只两只,成群结队地飞进来,像一个花环。它们绕着度母像低低地盘旋,奈布站了起来。
他记得他跟伊莱说过。而这尊度母像的大小,刚好能装下一个人。
于是他咬着牙,不顾身体的颤抖,大步走向前去。度母像依然浮现出无数人扭曲的脸,他走到距其一步之遥的地方,看见一双蓝眼睛,垂死挣扎一般愤怒地盯着他。
“但是我要去接我的真正的伊莱了。”奈布这样说,他往后退了几步,随即像击碎自己所有恐惧的过去一样,他一脚踹翻了度母像的上半身,凹陷的金属在地上发出轰然的声响,露出里面蜷缩在底座的伊莱。他看起来全须全尾,听到巨大的响动,伊莱没来得及起身看一眼,便被奈布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伊莱,”奈布语无伦次地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来接你回家了。”
伊莱被对方的怀抱禁锢得喘不上气,但他轻拍着对方的后背,安抚着这位脆弱地伏在他肩膀上精疲力尽的雇佣兵。伊莱捧住奈布的脸,睁开那双所有飞鸟都会想要飞进去的眼睛,笑着对他说。
“你又救了我一次。”
“我知道。我也爱你。”
“可是你不知道,”奈布说,“是你让我去救我自己的,是你给了我资格来爱你。”
我对你的爱让我得以解救我自己——这真是不可思议,然而毕竟爱本身就不可思议。等飞鸟从东南亚迁徙到英格兰,我们刚好能跨过一片苦海。苦海无边,但我们会抵达明天。
番外、酒馆老板和奇怪的客人
我在这座小镇经营这家小酒馆已经长达数十年之久——嘿,这并非夸大其词,我酿的酒可是即使在整个英格兰也闻名的美味。可以这么说:这座小镇里,只要有能喝酒的人,必定会来我这里买酒。
也因此,几乎每个客人我都能熟记于心。大多数人喜欢啤酒、白兰地,偶尔有些奢侈的则会选择葡萄酒。所以当那个客人向我提出要一杯东巴酒的时候,我几乎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啊?”
“抱歉,这里也没有吗?这种酒是东南亚的特产,”那个客人身边的同伴温和地说,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伴侣,“他只是很怀念那个味道。”
哦,面对这种动人的请求我自然要竭尽所能——更重要的是不想丢了我“无酒不有”的招牌。那位奇怪的客人不算高大,但隐约可见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很有压迫力地盯着我找酒。他带着眼罩的同伴倒是一直在阻止他用那种“做不好你就等死”的眼神看我,好在我不负众望地找到了一瓶很多年以前的东巴酒,汗流浃背地给他倒了一杯。
“您不要吗?”我问那个带眼罩的客人,他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我的语气不由自主和气起来,“要是您需要的话。不需要也没关系。”
很有压迫力的客人更有压迫力地撇了我一眼,宣誓主权一样揽住对方的腰,朝我挑起眉毛,“他不喝酒。给他倒杯果汁吧。”
在我大为震撼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小心眼男人的目光中,带眼罩的男人抱歉地朝我笑了笑。“我叫伊莱,他是奈布。我们刚搬到这个镇子上,”他说,“请不要见怪,我的爱人以前参了很多年军,所以不太会与人交流。他并无恶意,以后请多关照。”
好吧,伊莱是个相当好的好人,这在我以后的生活中得到了证实。那他的伴侣应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人,虽然看起来真的很凶,我已经第三次听说他把小孩吓哭了。他们经常来我这里,一个人要酒一个人点果汁,坐在角落里聊天,在目光相交时悄悄交换一个藏在酒杯后的吻,然后两个人红着脸地分开,桌下的手扣在一起。或者奈布有时候喝得酩酊大醉,瘦弱的伊莱负责抗他回家,我于心不忍地向他提议可以提供他一个舒适的沙发,被伊莱拒绝了。
“我们约定过,”伊莱说着,用手蹭过奈布通红的沉睡的脸,“不管怎样其中一个人都要带另一个人回家。”他脸上露出一种幸福的、满怀爱意的笑容,于是我沉默着,在内心暗暗取消了“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想法。
不过在我的倾情推荐下伊莱借走了我运酒的推车用来搬运奈布,效果显著。但愿奈布不知道是我提的建议。
而真正解决我“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疑惑的,是伊莱本人的亲口所言。那天他一个人来到酒馆,在我手忙脚乱翻找果汁的动作中开口打断了我:“今天不要果汁。”他气鼓鼓地说,“我要喝酒。”
吵架了?我两边为难,最后折中地给他调了一杯度数很低的鸡尾酒。他是很容易上脸的类型,不知道醉没醉,趴在桌子上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我索性搬了张椅子到他旁边,听见他低声问我:“你说,共度一生的爱人会对彼此厌烦吗?”
“人会对人类感到厌烦,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我说,“但爱人的伟大之处就在于能在一生之中不断地重新去爱,爱对方的步履匆匆,也爱对方的不断回首。爱是一次重新拯救自己的过程。”
他笑起来,伸手凝视着自己的手指。“说起来,他一直在救我。”我马上意识到这是在说奈布,“总是他在保护我。我好像都没有什么能为他做的。”
“我亲爱的伊莱,”我头疼地开口,“别这么说。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你对他有多重要,你不记得上次你在森林里走丢他不眠不休找了你两天的事了?那个时候的他把大家都吓坏了。从没有人见过他那么可怕的样子。你觉得他在救你,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只给了他来救你的资格呢?”
伊莱没说话,我再看时,他已经陷入安稳的睡眠。这下怎么办,我不想用推车推伊莱,也不想遭到奈布的追杀。恰时传来敲门声,我喜形于色地打开门,奈布天降神兵一样出现在我面前。
“抱歉,”奈布显然对向人道歉一事极不熟练,“他可能有点太焦虑了,明明我跟他说过不用在意这些的。”他轻松地扛起伊莱,在走出酒馆的大门前回头朝我开口。
“老板,我想预订几箱葡萄酒。要最好的。”
我惊讶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大喊:“葡萄酒?你确定是葡萄酒?”
“是的。”奈布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他看着伊莱,露出一种全世界都在他肩上的表情。
“在我们的婚礼上正好用的到。”
Fin.
佣占是很可爱的……喜欢佣占的大家也是很可爱的……谢谢你们(^^)
【美英】是的,失忆了(上)
普设
极少但有福华提及(因为只有一句话就没打tag)
(一)
他失忆了。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Certainly not!”
他把脸埋在掌心,说出来的话却是恶狠狠的,带着些抓狂的情绪。
旁边穿着白大褂的人挑了挑眉,轻快地说道:“想开点,先生。至少你还知道怎么说英语。”
甚至是带有明显美国口音的英语。
“OK,那么下一个问题,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把脸从手掌中解脱出来,漂亮的脸蛋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如果是说你的名字,我没有兴趣关注一个男人。但是其他的我知道不少。”
男人在本子上涂涂...
普设
极少但有福华提及(因为只有一句话就没打tag)
(一)
他失忆了。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Certainly not!”
他把脸埋在掌心,说出来的话却是恶狠狠的,带着些抓狂的情绪。
旁边穿着白大褂的人挑了挑眉,轻快地说道:“想开点,先生。至少你还知道怎么说英语。”
甚至是带有明显美国口音的英语。
“OK,那么下一个问题,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把脸从手掌中解脱出来,漂亮的脸蛋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如果是说你的名字,我没有兴趣关注一个男人。但是其他的我知道不少。”
男人在本子上涂涂画画的动作一顿。
他不禁觉得有点好笑。一个失忆的人能知道什么,明白他是个医生都是不错的结果。
但他的话吓住了他。
金发碧眼的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医生,最明显的。”
“昨天喝醉了,刚醒酒不久。和谁一起的?反正不是正经朋友。唔,相当不错的一个夜晚。”
医生的脸变得精彩纷呈,像个变色龙一样白了又红,似是尴尬但又有羞恼的成分。
“Mr ……Andy?”躺在床上的人指了指他胸口的牌,带着嘲讽的笑意。
“Well,可以确定你的常识没有丢损,而且脑子也没有损坏。”
医颇有些咬牙切齿地说完这些话,同时在他的医疗本上记录下来。末了,他盖上笔帽,“嗒”的一声脆响。
“我想,接下来你不需要我了。”
他愉快地吹了声口哨,语调如唱歌一般:“只要我乐意去观察一个人,他的一切都会被我戳穿。”
像是一个胜利者,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对了,”
在出病房前,医生好像想起了什么。他握着门把手,侧转着半边身子,是一个随时离开的姿态。
“你的名字是,美利坚。美利坚·盎撒”
(二)
实在无事可做,美利坚只能在他人身上找乐子。在他一次又一次无礼地揭露别人的隐私后,终于有人在给他扎针的时候忍无可忍地骂到:“感谢您让我体会到了福尔摩斯的无礼。”
美利坚只是疑惑:“福尔摩斯是……?”
那个叫Emily的护士拍了拍脑袋,“哦上帝,我差点忘了你是个失忆症患者。不过你会爱上这本书的。就当做是打发时间吧。”
虽然美利坚认为她的话没有什么逻辑性,但还是很高兴地接下了这个礼物。
天知道他在这躺的有多无聊。
然后美利坚的床头就摆上了几本书。英国人写的,很精彩。美利坚难得不闹腾,安安静静地看书。
只是,在一天下午,病房门被敲响。
只有三下,一重二轻。
“请进。”美利坚刚好看完了最后一页,也不管来者是谁,脱口而出的是:“说真的,夏洛克和华生真的没一腿吗?”
余光中,那人一直驻立在门沿,既没有回答也没有走近。
“怎么,是腿部出了什么毛病吗?”美利坚放下书,抬头望向来人。
陌生人,但很帅。
是我喜欢的那一款。
(三)
Andy把来者引到美利坚床头,搬了把椅子请他坐下。
美利坚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的动作,但没有出声,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水。
看着像是个标准的英国绅士。西装熨得平整,头发是银白色的,低低地扎成一束。看样子不算年长,眼睛是很好看的绿色。美利坚很想把它们挖下来收藏。
“是这样,盎撒先生。您的儿子于3月13日醒来,身体上没有什么大碍,可以立刻出院……”
打断他的是美利坚剧烈的咳嗽声。他呛住了,水洒了大半在床单上。美利坚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阻挡了旁人的关怀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只是,这个小白脸怎么会是我爹?
美利坚感觉天都快塌了。
他苦着脸用餐巾纸覆住被单,金发斜斜地落下几缕,湛蓝的眼眸因刚才的咳嗽沾上了水汽。看起来有点楚楚可怜。
但是或许没有人想到美利坚的脑子里想的却是——
天塌个屁,管他是谁。我就看上他了。
又或许,有人已经猜测到了。
美利坚没有注意到旁边的父亲饶有兴致的打量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玩物的反应。
美利坚缓过来一口气,望向的却是Andy。
他嘴唇动了动,要言未语。他刻意回避了父亲的目光,像个离家很久的,终于看见家人因而近乡情怯的孩子。
他终究是鼓起勇气,低低地说:“我想回家,父亲。”
(四)
车窗外风景几经变换,最终停滞在一幢庄园门前。
美利坚眨了眨眼,顺从地由着父亲打开车门扶他下车,好像伤到的不是大脑而是小脑。
很漂亮的宅邸。
美利坚在心中给自己的身价又翻了一番。父亲是个有钱有势的贵族,他自然也差不到哪去。这样一来,美利坚对自己的身份又生了几分满意。
然后一个人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父亲。哦,美利坚,你回来了!”
是一个和自己有点相像的男人。比自己矮一点,看起来没什么脾气。
“他是你的兄弟,加拿大。”
加拿大走上前来,从他手中接过美利坚。
美利坚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低垂着眸询问身侧的人:“父亲这是要去哪?”
加拿大伴着他踏入住宅,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哽在喉间。嘴唇嗫嚅半晌,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他去工厂看看。本来已经继承给你了,你也有自己的企业,只是谁能想到……”
美利坚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加拿大竟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了几分懊悔,一时觉得稀奇。
他的大哥,好像完完全全变了个人。
屋内燃着壁炉,火烧着木柴,哔啵作响。
一个矮小些的看见他立刻直起了身体,不高不低的声音:“大哥。”
美利坚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环视了一圈房屋内的装潢,觉得有点不适。
明明是下午时分,房间内却有点阴暗。采光不好,也许是因为屋前的花植挡住了光。墙上有挂画,他不认识画上的人物。只是看着画,烦躁像蚁一样噬咬着他的躯体。
是的,没有恐惧,只是单纯觉得烦躁,想要撕毁这一切,或者一把火烧了这里。
但他面上依然是平静的,甚至有些不符合他的怯意。
在加拿大的指引下,他认识了各位兄弟,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好好休息,有任何问题和需要摇铃即可。这里。”加拿大勾起床头的细绳,轻轻的拽了拽,轻灵的铃声响起。
“没有佣人吗?”美利坚看起来有点好奇。
加拿大摇了摇头:“并没有。父亲一直都想锻炼我们独自生活的能力。因此从小到大我们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
“好好休息吧。对了,一个暗号,在你还记得的时候我们兄弟几个约定好的。”
“连续5次急促的摇铃,是非常非常紧急的情况。我们会尽己所能地去……”
“帮助我?”
加拿大摇了摇头,神情有点严肃:“向父亲求助。”
“记住,是非常非常紧急的情况下。”加拿大把绳子掩回窗帘后,“希望我们都不会听到这个声音。”
“好好休息。”
(五)
三次的好好休息并没有换来美利坚的一个安眠。
他梦到了那幅画。
奇怪的是,白天他并没有刻意去关注画里的内容,却在梦中把它勾勒得分毫毕现。
梦中的他没有白天看见这幅画时的烦躁,而是有些愉悦的心情。他眼睛看着画,耳朵已经辨认出打开房门的来者是谁。
“父亲,喜欢吗?”
他又顿在门口,手杖敲击地面“咚”的一声响。美利坚耐心的等待了一会儿,双臂环在胸前,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手臂。
但他的话有点让他失望。
“美利坚,你的墨镜呢?”
美利坚撇了撇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昨天和几个兄弟赛车,不知道是中途掉了还是怎么了,反正就是不见了。”
“我也很不适应没有墨镜的生活。所以我的父亲大人,看看这幅画吧,我可是花了好多心血才绘成的。”
他说话时没有回头,好像被自己的创作惊艳到了,没有分丝毫眼神给他的父亲。
熟悉的脚步声渐近。
他近几日心情不错,所以才有心思来画画,并且自作主张的把儿时的画拿下换成这幅。
虽然知道老东西嘴里吐不出什么好东西,但他还是很期待。
他会难得的夸赞我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否定。
“你把原来的那幅放哪里了?”他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问道。
美利坚不自觉地摸了摸鼻梁,是习惯性的扶眼镜的动作。没有摸到熟悉的镜框让他不太爽,他的回复更是火上浇油。
“哈。烧了。英吉利不会念旧吧。这毕竟是十三洲给他的好父亲画的第一幅画。”
原来他叫英吉利。
英吉利没有吭声。美利坚猜测到他此时应该是在不断摩挲着手杖,克制着内心的愤怒和不满。
除此以外,他还能怎么办呢?工厂已经被他接管,前期积累的财富也因两次混乱消耗殆尽。若不是他从美洲千里迢迢跨过大西洋来到英国施以援手,恐怕情况会更糟。
“我认为这样挺好的,就这样达成共识吧。”美利坚打了个响指,做出最后的审判。
英吉利不置可否,只是站着打量他。美利坚觉得奇怪,回头撞上了英吉利的视线。
冷漠的,但是带着点同情,莫名其妙的情愫。像平静的死水,幽幽的绿光。
头部一阵剧痛。
一切忽然扭曲。英吉利的面庞被蒙上黑雾看不分明。屋内的陈设被牵拉歪斜成没有意义的线条形状。忽然响起小孩的尖叫哭喊,海浪拍打岸边的杂音,木质楼梯被踩上时的如同呻吟的怪响。
然后他醒了。
大汗淋漓,头部还有些钝痛。他像溺水者一样大口呼吸,寂静的沼泽中只有他的喘息的声音。
结合白天他内心生发出来的疑虑,美利坚的直觉告诉他这一切没有那么简单。
美利坚抓了抓头发,看了眼表。
3点13分。
3月20日。
(六)
“你想出门?”
美利坚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已经在这个宅邸呆了太久。无聊透顶。每天的生活就是进食和睡眠,更何况这里的食物该死的难吃,他的好父亲的菜更是难吃到一种高度。
“只是想出去转转,重新认识一下这个世界。”美利坚喝了一口加拿大泡的茶,皱了皱眉,便不再碰它。
“太危险了。”加拿大立刻否定,“要知道,你这次出去吓坏了大家。你看,这不就出现问题了吗?”
美利坚又下意识摸了摸鼻梁,转瞬间想好了对策:“那我能和你一起去买个眼镜吗?”
“眼镜?”
“不清楚。只是我好像应该戴着一个东西。”美利坚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这里有痕迹,我的肢体也有习惯。”
加拿大沉默了会儿,还是点头了:“你不能擅自行动。我问问父亲要不要一起。”
他当然不会。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美利坚便觉得新奇。英吉利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有钱有势的贵族,却每一个毛孔中都透露出一种与绅士毫不相干的自大和倨傲。与家中孩子的关系更像是以利益为牵引,没有一点父亲对孩子的温柔与爱意。
意料之中的,加拿大拿着手机回来:“走吧。父亲有些事,没法一起。”
美利坚点点头。
推开房门的刹那,加拿大没有注意到,美利坚的脸上勾起的熟悉的笑。
装太久的纯良了,让我回顾一下本心吧。
美利坚忍住了哼小调的冲动,手指漫无目的的在手机上浏览翻阅。
正是下午,愚人节。
【hp衍生】獾獾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接档上文:【hp衍生】你怎么这么讨厌
本章主北齐
一场春雨无声无息地打湿了霍格沃滋广袤的草原,嫩绿色的新芽破土而出,空气浮动着泥土裹挟着青草的湿气,似乎在昭示着一些原始的本能即将萌发。
城外暗香浮动,城内人头攒动,大家正在享用家养小精灵制作的精致晚餐。自然,人群中总有些鹤立鸡群的存在,比如斯莱特林的毒舌蒲草,又比如说拉文克劳的“人间想都不敢想”。然而,根据前线专业八卦记者统计发现,在这卧虎藏龙的霍格沃滋中,“女生理想男友榜榜首”的竟然是身为獾院级长的齐思钧。...
接档上文:【hp衍生】你怎么这么讨厌
本章主北齐
一场春雨无声无息地打湿了霍格沃滋广袤的草原,嫩绿色的新芽破土而出,空气浮动着泥土裹挟着青草的湿气,似乎在昭示着一些原始的本能即将萌发。
城外暗香浮动,城内人头攒动,大家正在享用家养小精灵制作的精致晚餐。自然,人群中总有些鹤立鸡群的存在,比如斯莱特林的毒舌蒲草,又比如说拉文克劳的“人间想都不敢想”。然而,根据前线专业八卦记者统计发现,在这卧虎藏龙的霍格沃滋中,“女生理想男友榜榜首”的竟然是身为獾院级长的齐思钧。
这个排名仿佛欧·亨利式结局,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便是高冷如小蛇们也会高呼双臂,用嘶哑的声音喊出,就男友标准而言,他值得C位出道!
獾院蜜金色的校服仿佛为齐思钧量身定做一般,只需要给你一个甜甜的微笑,就会有一束灿烂阳光照进你心田,他是最喜欢微笑的了。相较其他几位高冷男神而言,小齐则更像是从群众中来普度众生般,本身重度的话唠属性加上细腻的观察力,不论何种尴尬的境地,他都可以帮你把场子圆回来,知情人士在接受采访时激动地这般形容道:“和他相处,如沐春风,好像置身于伊甸园!”
当然这也可能是粉丝滤镜的效果,总而言之,这么一个细致体贴,待人亲切,翩翩如玉的少年谁不馋呢,更何况他还没有女朋友!?!!
关于为何他还没有女朋友这件事,据知情人士透露,他们也曾经问起过,但得到对方甜丝丝地冲他露出八颗小白牙,这事便不知不觉被他搪塞过去了。
“给级长表白的女孩子加起来可以绕阿兹卡班三圈!!不过每次级长都拒绝了。呜呜呜不愧是我们级长,就算拒绝女孩子也是和蔼可亲的,被他拒绝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会难过抑郁。反而听他讲完以后,像是被点通任督二脉,突然自发向上地投入到了学习中??不愧是我们级长呜呜呜!除了那几位校草,一定没有谁能配得上我们的级长先生了!!!”某接受采访的小獾带来了一个信息量过多的发言。
一言以蔽之,霍格沃滋的几位校草都还没有主,这对大多数人而言一定是个好消息。:)
此时,故事的主角正被小獾们包围着,面对同样话唠的朋友们,齐思钧露出阳光可爱的标志性笑容,适当抛出几个话题维持着热闹的氛围。
他的注意力却不完全在此,身边的小獾们心大的没发现,他时不时不经意偏头看着其他学院的方向,比如,斯莱特林。
届时的蒲熠星正专注地注视着自己的猎物,以至于忽视了身后的黄雀,这也不怪他,獾院的气质过分温和无害,自是很难被察觉到的。
齐思钧顺着蒲熠星的目光移动到一张娴静美好的脸庞上,在红色的热浪中,他是如此得与众不同而璀璨夺目,让心向光明的他一时间也难以自持,直勾勾地移不开视线。
像不像是被恶龙盯上了的宝石?齐思钧垂下眼帘,因自己的想法勾动了嘴角,那我又算是什么呢?保护宝石的光明骑士吗?
他再次看向人群中的文韬,对方停下了进食动作,眉尖若蹙,犹如一缕轻烟,宝石蓝色的眼睛盈盈地望向彼方,似乎是发现了不善的偷窥者,然而他只是茫然地从人群中扫过,再次低下了头,露出了纤细的后颈,格兰芬多大红色的围巾搭在文韬的脖子上,更衬得他肤色白皙如雪。
齐思钧喉结微动,端起桌上的南瓜汁猛地灌了一大口,用来稳住来自内心升起的无名燥热,边上的人群还在絮絮叨叨着巫师报上最新的八卦。
他冲着身边的人微笑,语气轻快道:“你们慢慢吃,斯普劳特教授拜托我去温室准备下午上课的材料,先失陪了。唔,下午应该是和斯莱特林的同学一起上草药课呢~”
他的笑容太过于具有迷惑性,以至于身边的小獾都没有发现其中变化的,骤然低下去的尾调。
“辛苦级长啦,要提前去打扫战场,fighting~”小獾们扬起一张张向日葵般的笑脸,由衷地再次赞美了自己的级长先生,由衷地再次感叹这么优秀的级长,旁人不配。
齐思钧出了餐厅后眼见四下无人,立即披上了独角兽毛制作的隐身衣,这是火树的最新发明,暂借给他测试功能。他静静地等待片刻,果然看见了预料中那道轻倩身影,狮院的级长徽章在对方的胸前随着他的脚步闪烁着炽热的光芒,小齐不由自主地弯弯眼眸。
他刚想抬脚,却又顿住了,显然,尾随着不止他一位。
他的目光骤然冷下去,看着披着银绿色长袍,姿态散漫地不速之客,显然,文韬并不知道他的后面跟着一条小尾巴,还是一条吐着信子的。
一股莫名的不快涌上心头,齐思钧咬住下唇,放轻脚步跟了上去,他怒极反笑,这下是名正言顺的骑士了,他想。
在图书馆驻足许久,直到看到蒲熠星带着饶有趣味的笑容拿起文韬遗落在书桌上的羽毛笔时,好脾气如他,也在手心中掐出了一道红印,他抬腕看看手表,咬牙向草药室走去,和教授约好的时间要到了,至于伊甸园中的毒舌,总有办法收拾的不是吗?他推了推夹在鼻梁上的金丝边框眼镜,脚步骤然轻快。
下午的草药课是接触相对危险的植物毒牙天竺葵的培育和照料,这种植物美其名曰,带有着一定的攻击性,被它咬到的皮肤起立即如沼泽般溃烂,且会逐渐蔓延全身,所以每个学生都需要在接触植物前带上准备好的龙皮防护手套。
不过,今天的课堂出现了一些轻微的骚动。
“哎呀,蒲同学,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毒牙天竺葵对月痴兽的粪便是即为敏感的,闻到丁点儿就会攻击气味来源的,你的手没事吧?赶紧去庞弗雷夫人那里看看吧,再晚一点,手的腐烂面就要蔓延了呢。”
伴随着花盆碎裂的声音后,齐思钧满含担忧的声音率先响起,最为草药课助理,自然是由他负责将每盆草药分发到学生手里,只不过轮到阿蒲的时候,小小的意外发生了。
蒲熠星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人,对方的语气是情感饱和度百分之百的担忧,然而对方看过来的眼眸却带着百分之百的挑衅。
“蒲同学怎么在发呆,需要我陪你一起去校医院看看吗?”齐思钧说着推了推眼镜,嘴角勾起的弧度转瞬即逝,但却是被阿蒲精准捕捉到的,“毒牙天竺葵中久了,庞弗雷夫人可就会烦恼了。”
蒲熠星看着自己已经开始溃疡的伤口,脱下了被损坏的龙皮防护手套,一个触目惊心的大洞出现在手套上,旁人都只会惊叹毒牙天竺葵那可怕的攻击力,只有蒲熠星知道,罪魁祸首在于他所拿到的手套,它本来就是有“瑕疵”的。
“谢谢关心,我自己去医务室就好。”他看着面前的小獾,语调是一贯的漫不经心“毒牙天竺葵的攻击性很厉害,课代表自己也要小心,不然一不注意,就会被咬到哦?”
蒲熠星冲教授颔首,走出了教室,这时候大家才发现,除了最初的一声闷哼,手被在溃疡的过程中蒲草竟然没有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
齐思钧很快反应过来,发出了提醒:“有了反面教材,大家好好回忆自下己有没有接触月痴兽的粪便哦,毒牙天竺葵可不是吃素的。”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双手在脸颊边做出了一个嗷呜——的动作。
伴随着大家的笑声,气氛再度升温。
没人注意到,课代表先生默默收好了那副破损的手套。
从图书馆出来的文韬敏感地嗅到了空气中浮动的一缕血腥味,发生了什么?他不由循着气息走去,是草药教室的方向,此时距离课堂结束已经过了很久,整个教室空荡荡的,他有些担忧地加快了脚步,清脆的脚步声在走廊回响着。
他在教室里碰到了面色惨白的齐思钧,整个教室都被打扫得整洁干净,只剩下小齐的手指,被鲜血染红,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小齐?你怎么了,能走吗,我送你去见庞弗雷夫人。”
齐思钧看见来人,露出了一个欣喜的笑容,然而惨白的脸庞捎带这这个笑容在文韬看来有些勉强之意。
“没事,只是刚刚上魔药课的时候阿蒲可能不小心碰了碰月痴兽的粪便,然后惊动了毒牙天竺葵,于是课后在整理它们的时候大意了,没有闪,被这个暴躁的家伙咬到了。”他顿了顿,善解人意地补充道:“韬你别担心,没事的,这点小伤应该很快就好了,刚刚只是突然被咬的到,没反应过来,不疼的,你看。”
文韬低头,看到了一张疼得龇牙咧嘴的英俊脸庞。
……
“你真是……来,我背着你,这样快点。”
他们和蒲熠星在医疗室门口擦肩而过,如果文韬的脖子能像猫头鹰一样旋转180度的话,他会发现,一向元气无害的齐思钧冲阿蒲裂出一个十足的嘲讽笑。
当然,在接下来的一系列治疗中,他终于真实地龇牙咧嘴了,毕竟是毒牙天竺葵,堪称甜蜜的负担。他冲着身边担忧的白月光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顺带思考着该如何不失人格魅力地撒个娇。
獾獾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只是想赶走围绕在心上人身边的莺莺燕燕,然后和心上人贴贴罢了,毕竟獾獾也是一种肉食动物呀。
齐思钧吞下文韬投喂的一颗葡萄,露出了阳光元气的笑容,回去一定好好投喂那颗毒牙天竺葵,他想。
下一个提名谁呢:)总之,白切黑的小齐好想呜呜呜呜,修罗场好棒哈哈哈哈打起来!
这是一个不到论文ddl不想更新的鸽子(尔康手,欢迎来找我玩!)
【燃晚】缄口·一
·abo不平权,先婚后爱,暗恋
·前排感谢@chunfen
01
夜色已深,酒吧包厢内各色灯光闪烁,耳边充斥着各色欢声笑语,尽显奢侈。
墨燃在这种场合已经很习惯了,谈笑着任由周围各种omega给他灌了一杯又一杯颜色各异的饮品。来这的omega不过是为了钱权,或是alpha的信息素,恰好这三样都是墨燃最不缺的。
这是一个畸形的社会,以alpha为尊,法律的所有条例都偏向于alpha;而在alpha中,信息素等级越高的alpha越尊贵。因此有着A级信息素和老牌贵族南宫家保驾护航的alpha墨燃自然可以为所欲为,要巴结墨燃的omega数不胜数,谁...
·abo不平权,先婚后爱,暗恋
·前排感谢@chunfen
01
夜色已深,酒吧包厢内各色灯光闪烁,耳边充斥着各色欢声笑语,尽显奢侈。
墨燃在这种场合已经很习惯了,谈笑着任由周围各种omega给他灌了一杯又一杯颜色各异的饮品。来这的omega不过是为了钱权,或是alpha的信息素,恰好这三样都是墨燃最不缺的。
这是一个畸形的社会,以alpha为尊,法律的所有条例都偏向于alpha;而在alpha中,信息素等级越高的alpha越尊贵。因此有着A级信息素和老牌贵族南宫家保驾护航的alpha墨燃自然可以为所欲为,要巴结墨燃的omega数不胜数,谁能拒绝美人投怀送抱呢?墨燃并不介意同他们玩乐。
但今天他确实有几分借酒消愁的意味——他、墨燃,堂堂贵族alpha,走到哪儿都受万人追捧,结婚居然被人放了鸽子。
墨燃的婚姻属于政治联姻,联盟需要稳住军部的心,南宫家等老牌贵族需要打压无权无势的平民力量,几方力量博弈下,联盟第二军的最高指挥官楚晚宁被和墨燃拉了线。
这位指挥官是个平民,虽然第二军区是以平民居多著称,但最高指挥官这个位置实在太高,老牌贵族必须打压这股新生力量,以稳固自己的地位。而对于联盟来说,拿一个A级alpha去配楚晚宁,这位指挥官也不算吃亏。
身为南宫家的alpha,哪怕他的身份只是个私生子,墨燃也知道他的婚姻必不会自由。他不介意娶个老婆,况且他曾见过楚晚宁,这个omega长得很符合他的审美。因此,墨燃按照时间去了婚姻登记中心,谁知却等了几个小时都没见楚晚宁人影。
谁敢让尊贵的alpha等呢?婚姻登记处的人员默默替楚晚宁捏了一把冷汗,第二军区负责人再三向墨燃道歉,解释说他们指挥官奉命带兵出征,情报预算有误,指挥官带去的军队现在还没有回信……可这和墨燃有什么关系呢?对于墨燃来说,他被他没过门的omega放了鸽子,现在颜面扫地,这是事实——说不定联盟头条上已经满是他的新闻了。
楚晚宁?很好。
墨燃在婚姻登记处浪费了一个上午,一直到中午时分才终于忍无可忍,起身离去。见他走,几个第二军区负责人连忙追上去,墨燃是个聪明人,自然能看出负责人的难办和不得不去跟上他,墨燃没心思对无关紧要的人发火,冷冷道:“滚开。”
在家颓废了一下午,楚晚宁还是毫无消息——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墨燃简直要被气笑了。一直到了傍晚,墨燃才反应过来自己花了一整天做了什么蠢事,收拾好情绪,懒洋洋地起了身,往他们这群狐朋狗友的群里丢了个酒吧地址,驾车去了酒吧。
什么楚晚宁,留给别人好了,他才不稀罕。
握住方向盘,墨燃脑海里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楚晚宁那张脸,矜贵的、冷淡的,神色悲悯凉薄,一身纯白色的军装,身姿挺拔,腰却那样细。那日阳光晃眼,楚晚宁的周围是众多军官,他在其中却晃眼得厉害,叫人一眼就能瞧见。
墨燃烦躁地甩了甩头,想他做什么,一个不懂事的omega而已。
酒过了几场,夜色越来越深,周遭的鬼哭狼嚎震得墨燃耳朵疼,便是这样,他也不太想回家,抬手懒洋洋接过一个omega递来的酒。看着那位小omega眼底的期盼,墨燃一笑,用酒杯挑起小omega的下巴,那omega顺势跪坐在地毯上,摸样温顺、温柔得水似的,是个很标准的omega。
墨燃勾唇,扬了扬酒杯,准备给美人一个面子,却被人攥着手腕:“先生,别再喝了。”
墨燃有些不耐烦地眯了眯眼,这才发觉身边有个陌生的气息,浑身带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风尘仆仆的气息。那人手指凉得很,握住他的腕子,墨燃掀起眼,入眼是纯白的军服,面容如同他记忆般的英俊,凤眸漂亮得凌厉,不怒自威,叫人不敢亲近,眼底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眼睫很长,漆黑的,鸦羽一般,五官似是一幅画,像是冬日的寒梅。
这也是墨燃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楚晚宁,那人的脖颈瓷白修长,雪色没入军装扣紧的扣子中,衣冠整齐,却不难看出身体流畅漂亮的线条。
见墨燃打量自己,楚晚宁似乎也觉得让一位alpha抬眼打量自己不太礼貌,收起一条腿半跪下去,抬起头去看墨燃,淡色的唇微张,却没说出什么话便闭了嘴,像是等待墨燃审判。
墨燃知道,楚晚宁必须来找自己。
楚晚宁只是一个平民,若是和南宫家作对会,把第二军置于非常不好的地位,而他自己也别想好过,更别说他还要护着他从小长大的孤儿院。哪怕抛开墨燃的贵族身份,对alpha不敬,也够楚晚宁喝上一壶。
在强权的alpha面前,楚晚宁没有说话的余地,因此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楚晚宁都必须低头认错。
楚晚宁半跪在他面前,像只受戮的天鹅,那样的漂亮圣洁、却又那样的可怜。他的背还是笔直的,却像是要被压弯了、还要保持着什么似的。明明初见那样骄傲的人,此刻却不得不跪在自己面前。
瞧着楚晚宁的样子,墨燃莫名有些心痒,连带着嗓间干渴,恨不得现在就把楚晚宁压在身下,撕下这张冷静的面具。墨燃坐直身子,挥手打发走了刚刚给他倒酒的omega,双腿交叠起来,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摇晃着手里的酒杯,语气轻佻:“哟,这不是指挥官吗?”
楚晚宁没应,只是垂下长睫,任由墨燃说什么。
那睫毛看看着柔软极了,墨燃喉结滚动,压下心中的异样,嗤笑一声:“指挥官怎么自甘堕落来这个地方了?”
“你一个omega来这种地方做什么?”他酒杯放在桌子上,微微压低了身子,猛地抬手钳住楚晚宁的下颚,眼底是泄愤的恶意,“来是来卖的吗?”
这话相当过分了,他眼睁睁看着楚晚宁眸光闪烁了一下,似是要躲避什么似的,不过也只是一瞬,破裂的冷漠又覆上冰霜,恢复了一贯的姿态。
不过楚晚宁大约是没听这样直白的话,哪怕神色不变,脸色也还是有些苍白,更叫人心痒。墨燃能理解,对于楚晚宁这种人,肯踏足酒吧已经相当不容易了。越是理解,他也是恶劣,alpha能有几个好东西?墨燃不仅没有心软,甚至想逼更狠些。
“先生。”楚晚宁开口还是寒玉似的平稳嗓音,“我来向您认罪。没有及时到婚姻登记处,是我的不对,请您……消气。”
墨燃松开钳住楚晚宁下颚的手,楚晚宁抖都没抖,稳稳地半跪在原地,纯白的裤子不知何时染上了烟灰,在闪烁的灯光里有些刺眼。
“认错啊。”墨燃放下交叠的腿,“怎么认错?该不会是口头说说吧?”
楚晚宁哑然,墨燃并不急,耐心瞧着楚晚宁,像是等待猎物上钩的猎人。楚晚宁毕竟只是一个平民omega,能有什么东西拿出来赔罪?无论有什么,他都看不上。
静默片刻,楚晚宁开口道:“只要您能消气,您想怎样都可以。”
一个omega在这个地方说这样的话,可以说是明示了,偏偏楚晚宁并没察觉出这话的意思,还是那副一丝不苟的冷静模样。他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墨燃搓了搓手指,指尖似乎还残存着瓷似的触感,楚晚宁皮肤很凉,下颌处没什么肉,看着也是冷硬的。可越是这样的人半跪在面前,任由他作为,越叫人生出难以言说的兴奋,似乎要把他的心魄都勾走了。
两人皆是沉默不语,气氛似是对峙,墨燃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楚晚宁,只觉得心头的火越烧越烈,楚晚宁要比他记忆里的人更叫他惊喜。
七月第一张摸鱼,画狗【喂
一点狗狗刑警们
【梦幻联动】【不是】
分别是ibsm,加松,汤草
最后一p单独摸了摸松宫修狗,他太可爱啦!!
【碎碎念】
最近终于抽出时间看完了《希望之线》,这一部实在是甜出了新高度……
虽然加贺和松宫同框时间不多,但是细节糖多到爆炸,让人不得不全程笑着看……
松宫在这一部里成长了太多了,几乎完全化身主角——没人可以拒绝可可爱爱的正义小刑警!!!
七月第一张摸鱼,画狗【喂
一点狗狗刑警们
【梦幻联动】【不是】
分别是ibsm,加松,汤草
最后一p单独摸了摸松宫修狗,他太可爱啦!!
【碎碎念】
最近终于抽出时间看完了《希望之线》,这一部实在是甜出了新高度……
虽然加贺和松宫同框时间不多,但是细节糖多到爆炸,让人不得不全程笑着看……
松宫在这一部里成长了太多了,几乎完全化身主角——没人可以拒绝可可爱爱的正义小刑警!!!
为了您和同学的身体健康安全,请勿在黑魔法防御课谈论GGAD【bushi】
在里德尔教授的课上划水,哈利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大难不死了| ू•ૅω•́)ᵎᵎᵎ
🌸私设au!无坏人全员存活!
🌸汤姆里德尔是黑魔法(防御)课老师!没有人比黑魔王更懂黑魔法(?)
🌸前排销售巧克力蛙(乐)(⁄ ⁄•⁄ω⁄•⁄ ⁄)
🌸这个短篇又埋了好多梗(嘿嘿嘿)欢迎大家找到了在评论区留言哦!(*/∇\*)
🌟彩蛋卡是个小表情包
为了您和同学的身体健康安全,请勿在黑魔法防御课谈论GGAD【bushi】
在里德尔教授的课上划水,哈利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大难不死了| ू•ૅω•́)ᵎᵎᵎ
🌸私设au!无坏人全员存活!
🌸汤姆里德尔是黑魔法(防御)课老师!没有人比黑魔王更懂黑魔法(?)
🌸前排销售巧克力蛙(乐)(⁄ ⁄•⁄ω⁄•⁄ ⁄)
🌸这个短篇又埋了好多梗(嘿嘿嘿)欢迎大家找到了在评论区留言哦!(*/∇\*)
🌟彩蛋卡是个小表情包
【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群像曲】《遥寄山河》
9日晚11点半b站,10日网易云上线
万里潮来探人间,望君同吾赴河山。
莫停杯,故人何须渡明月?
愿山河尽头,如梦万千。
这就是最好人间。
晋江文学城肉包不吃肉@肉乎乎大魔王(wb) 原著
《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
同人群像曲《遥寄山河》制作团队:
总策划:鸽村 @鸽村不沙雕
海报/封面:没名字的水彩笔 @没名字的水彩笔
题字:安娜与国王 @安娜与国王w...
【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群像曲】《遥寄山河》
9日晚11点半b站,10日网易云上线
万里潮来探人间,望君同吾赴河山。
莫停杯,故人何须渡明月?
愿山河尽头,如梦万千。
这就是最好人间。
晋江文学城肉包不吃肉@肉乎乎大魔王(wb) 原著
《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
同人群像曲《遥寄山河》制作团队:
总策划:鸽村 @鸽村不沙雕
海报/封面:没名字的水彩笔 @没名字的水彩笔
题字:安娜与国王 @安娜与国王w
作编曲:水墨流苏R@水墨流苏R(wb)
混音:Mr.曾经@Mr_曾经(wb)
剧情后期:高赛@赛高的金鱼(wb)
英文翻译:南南 @南南是只辽宁小熊
填词【鸽村】:
怀罪【程澈】 @程澈啊
姜曦【Sasasang】 @-10642-
南宫驷【余子言】 @虚妄录。
叶忘昔【皋月】 @皋月🌙
徐霜林【伊瑟】 @伊瑟_我与龙
师昧【夕阳下的三千条酸菜鱼】 @夕阳下的三千盆酸菜鱼
薛蒙【于归】 @于归
薛正雍【小白咸鱼躺】 @小白咸鱼躺
梅寒雪、梅含雪【云祈】 @云祈蔫儿坏
王初晴【桑榆非晚】 @桑榆非晚
楚晚宁【沈诀】 @白桃布丁
墨燃【挽轻辞】 @集训作业画不挽轻辞
歌手:
怀罪【小坠】@哆啦坠子(wb)
姜曦【南风ZJN】@南风ZJN(wb)
南宫驷【落炎Royin】@落炎Royin(wb)
叶忘昔【陆深】@Deer陆深(wb)
徐霜林【老虎欧巴】@老虎老虎欧巴(wb)
师昧【慕斯の小乖】@慕斯小乖乖(wb)
薛蒙【Babystop_山竹】@Babystop_山竹(wb)
薛正雍【桜小狼】@樱花小狼(wb)
梅寒雪、梅含雪【岚之调】@VC岚之调(wb)
王初晴【云の泣】@云呆的哭(wb)
楚晚宁【卡修Rui】@卡修Rui(wb)
墨燃【诺言Jason】@诺言Jason(wb)
CV:
楚澜/夏司逆【洛少爷】@R洛少爷(wb)
木烟离【浮梦若薇】@浮梦若薇(wb)
怀罪【江笙】@江笙Jeff(wb)
姜曦【倔强的小红军】@我是倔强的小红军(wb)
南宫驷【X杰】@CV-X杰(wb)
叶忘昔【陆深】@Deer陆深(wb)
徐霜林【魅影之声】@魅影之聲大胖胖瘦改(wb)
师昧【逆鳞无伤】@逆鳞壮壮(wb)
薛蒙【倒霉死勒】@倒霉死勒(wb)
薛正雍【魔法柿】@persimmon柿子菌(wb)
梅寒雪、梅含雪【倒吊男】@酒神倒吊男(wb)
王初晴【KOKO殿】@YZS-KOKO殿(wb)
楚晚宁【卡修】@卡道长(wb)
墨燃【商桐】@商桐0-0(wb)
PV:玉米、汐泽@玉米_已经是一把废剪子了(wb)
曲绘:
开场:漠城宿 @漠城宿 、阿猫蛋蛋 @阿猫蛋蛋
前奏1、2:江寒青霜 @江寒青霜酒一杯
前奏3、4:忆秋@
间奏剧情:
叶忘昔:焕焕 @_焕焕
南宫驷:饮虹 @饮虹
楚晚宁:漠城宿@漠城宿
徐霜林:1 @1
怀罪:盛盛shengsheng @Sheng
楚晚宁:King酱 @King酱=v=
华碧楠:余八叉 @怨白菜
墨燃(踏仙君):木可柒 @木可柒
姜曦:狐球抹酱 @狐球抹酱
木烟离、楚晚宁、墨燃:时间酒 @时间酒
师昧:余八叉@怨白菜
薛蒙:允露 @允露
梅含雪、梅寒雪:木口幸 @木口幸
薛正雍、薛蒙:木棉星 @木綿綿星
王初晴:葱开开 @葱开开CKK
结尾墨燃楚晚宁:南桥潤 @南桥潤
立绘:
怀罪【李吉吉】 @李吉吉
姜曦【鲤清鹤白】 @鲤清鹤白
南宫驷【沉川溪行】 @沉川溪行
叶忘昔【金陵椰子王】 @金陵椰子王
徐霜林【合鸟子】 @合鸟子
师昧【原生小白牛】 @原生小白牛
薛蒙【Gn干干】 @Gn干干
薛正雍【阿猫蛋蛋】@阿猫蛋蛋
梅寒雪【镜渤】 @镜渤
梅含雪【流水酱】 @流水酱
王初晴【漠城宿】@漠城宿
楚晚宁【LC斐尔】 @+LC斐尔+
墨燃(踏仙君)【渡五趣】 @渡五趣
墨燃(墨宗师)【害谷】 @害谷
(以上排名不分先后,仅按pv角色出场顺序排序)
协力与鸣谢:风牵羽@风牵羽(wb)、小聖聖好老婆@小聖聖好老婆(wb)、文静的疯子@文静的疯子_临冬(wb)、芷离、水墨(江苦)、陌陌(林长诀)、正直团@正直团(wb)
感谢所有参与制作的老师。
感谢观看!
九对推理系cp,有冷门有热门有不热不冷的……
感觉后面有些根本不会有人知道,顺带着安利【碎碎念】一下好了
【包含微量剧透注意】
p1.成步堂龙一x御剑伶侍,出自游戏《逆转裁判》【ps:非官配,纯双男主】
【旗下还有《逆转检事》《大逆转裁判》,是同世界观,都很精彩】
很经典的游戏了!谁会不喜欢看律师和检察官一起合作坑证人呢【不是】
游戏即使现在再玩也不会觉得有年代感,剧情也真的超棒,一遍遍惊艳我【这就是文字游戏的魅力吗】
这对真的是我不知道怎么描绘的美好,那种隐藏在温馨日常下的晦涩情感真的太棒了……天降系竹马到老夫老妻,我还可以再磕五十年……
顺便一提,御剑就是我的好老婆...
九对推理系cp,有冷门有热门有不热不冷的……
感觉后面有些根本不会有人知道,顺带着安利【碎碎念】一下好了
【包含微量剧透注意】
p1.成步堂龙一x御剑伶侍,出自游戏《逆转裁判》【ps:非官配,纯双男主】
【旗下还有《逆转检事》《大逆转裁判》,是同世界观,都很精彩】
很经典的游戏了!谁会不喜欢看律师和检察官一起合作坑证人呢【不是】
游戏即使现在再玩也不会觉得有年代感,剧情也真的超棒,一遍遍惊艳我【这就是文字游戏的魅力吗】
这对真的是我不知道怎么描绘的美好,那种隐藏在温馨日常下的晦涩情感真的太棒了……天降系竹马到老夫老妻,我还可以再磕五十年……
顺便一提,御剑就是我的好老婆
【人人都笑大场香,人人都是大场香】
虽然但是,成步堂你说是律师但是其实就是侦探吧……
p2.火村英生x有栖川有栖,出自有栖川有栖老师的系列作品【ps:非官配,纯双男主】
设定是大学副教授兼日本名侦探火村英生和推销小说家有栖川有栖,是侦探和助手的组合。这两人除了结婚基本上什么都做了,不愧是日推里的甜蜜天花板。
不要小看这一对,过了这个村就几乎看不到这么甜的推理夫夫啦!【指的就是后面那几对】
p3.御手洗洁x石冈和己,出自岛田庄司的系列作品【ps:非官配,纯双男主】
光是《异邦骑士》一本书就足够万千读者在坑底躺平十余年的。这就是这对cp的魔力。
同样是非常标准的侦探和助手的组合。推理界超级出名的《占星术杀人魔法》就是这个系列之一的作品。
看似单向实际双向,对不起我真的很吃这一套!!
两人现已分居地球两端【远离pua侦探】
岛田庄司你懂个屁的御手洗洁
p4.汤川学x草薙俊平,出自东野圭吾系列作品【ps:非官配,纯双男主】
听过《嫌疑人X的献身》吗,主角就是汤川学【点头】
想不到吧他其实是系列作品角色哒!【你】
大学教授和刑警的组合,简直不要太棒【捂心口】
想看轻松点的短篇可以看《神探伽利略》,不过我还是更推《圣女的救济》,属于是看完后垂直入坑。
——新案件?不感兴趣……草薙恋爱了?等等我马上到。
【东野圭吾你太会了】
和上一对一样,汤川学后来也出国了,在《沉默的巡游》出版之前一直是众日推人的意难平。
【远离pua侦探×2】
p5.誉狮子雄x若宫润一,出自日剧《夏洛克•未叙之章》【ps:非官配,纯双男主】
这部剧里的夏洛克属于是比较屑的那类了,具体体现在强行和医生同居但是不仅不付房租还成天理直气壮的蹭吃蹭喝。
可是演员颜值真的好高,原谅他吧【颜控发言不可取】
角色之间的互动也是超有爱……bgm也超好听!
就是好像是个夏洛克就逃不过假死这个剧情杀,最后誉狮子雄离开了三年多,剩下若宫一个人难过的独自一人……那段看得我是真的难受,你们日本侦探是不是都喜欢动不动离开啊。
【远离pua侦探×3】
p6.克雷尔x百里瞳,出自漫画《双生侦探》,作者松鼠200【ps:非官配,纯双男主】
【没错就是那个画《风起苍岚》的松鼠老师】
双侦探类型,角色设定也是那几年比较吃香的类型【?】
这个属于大冷门了应该,让我惊讶的是居然有tag【。】
应该属于商业漫画,画风也相对古早,而且经常出现一点点角色名字上的错别字。
不过画风看习惯了还是很好看的【点头】
是双侦探的组合,推理部分老实说很一般,看个乐子就好,主要是他们互动是真的可爱……
我甚至能看出作者想搞男同但是又怕被封所以扣扣搜搜塞糖的心思【?】最后那一幕甚至让我有点感动【?】
漫画已经完结快七八年了,看样子这辈子都不会有第二季,且看且珍惜吧【摊手】
p7.宋钡x闪博,出自漫画《欧米茄档案》,作者東爷【ps:是官配】
实不相瞒这部漫画当时磕的我要死要活,很久不被男同影响的心重新燃起恋爱的火焰【虽然这个也是大冷门】
官二代警察x因为特殊事件导致身上带电流的法医的组合。后面画风越来越细腻,以至于我大晚上不睡觉隔着屏幕开始吸闪博的颜【不愧是我】
虽然是官配但是也就大结局的时候亲了一下,极度清水这样【】
已经完结了,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二季,虽然结局埋下了伏笔,但是看这仓促完结的样子我觉得可能看不到后续了……
但是可以去作者微博蹲番外!【!】
【感觉加点细节后拍成电视剧应该会很精彩……前提是要遇到合适的剧组和演员】
p8.御殿场倒理x片无冰雨,出自小说《敲响密室之门》《敲响密室之门2》,作者青崎有吾【ps:非官配,纯双男主】
和前面几部小说不同,这对是双侦探的组合,而且因为有各自的专攻,所以必须一起合作,否则很难推理成功。
两人自称只是朋友关系,但是我们朋友之间呢,是不会相互送情人节巧克力的,望周知。
书里都是短篇,风格很幽默,有种轻小说的感觉。喜欢推理又不想被过于复杂的解密搞得头疼的务必看看这个!任何人不看我都会伤心的好吧!【暴言】
第一部的那篇《十元硬币太少了》真的太绝了,每次读都会感叹作者的精妙……
如果看了的话建议两部一起,因为它其实有主线剧情……
【我有生之年能看到后续吗……】
p9.萧朗x凌漠,出自《守夜者》系列,作者秦明【非官配】
【没错就是《法医秦明》那个秦明】
四部曲刷下来我除了感叹时间线的宏大和剧情的跌宕起伏,剩下的全是“这两人没一腿我是不信的”……
真的是有种敌对势力转为并肩战斗的伙伴的感觉……两人化敌为友并不断成长什么的,我是真的很吃这种感觉……
特别是第四部,那简直就是把糖往我脸上砸。那种暧昧难捉摸的情感让我半夜搁床上扭成蛆……
就是最后凌漠离开的很突然【捂脸】虽然老实说这个结局我是没有遗憾了的【虽然还是很希望他能留下来啦】
【远离pua侦探×4】
【美英】恶城怪物
*CP:US×UK
*美英五一接龙活动第一棒,我负责工革时期(1760-1830)
*怪诞产物,包含暴力描写和讽刺影射,部分场景略阴间,请谨慎阅读
*第二棒: @警长的猫绒绒 (独战)
他感到自己身在梦中。彼时的伦敦还未挣脱烟云,马车灯影摇曳不停,十九世纪的景象撑破浓雾,从光源中缓慢浮现。他坐的火车颠簸着朝城内驶去,升腾的蒸汽掠过窗沿。车窗倒映着少年的脸,他望着工业兴起的城市,想起故人旧事,窗外一轮旭日正升上天际。
这是他漫长生命中的其中一个噩梦...
*CP:US×UK
*美英五一接龙活动第一棒,我负责工革时期(1760-1830)
*怪诞产物,包含暴力描写和讽刺影射,部分场景略阴间,请谨慎阅读
*第二棒: @警长的猫绒绒 (独战)
他感到自己身在梦中。彼时的伦敦还未挣脱烟云,马车灯影摇曳不停,十九世纪的景象撑破浓雾,从光源中缓慢浮现。他坐的火车颠簸着朝城内驶去,升腾的蒸汽掠过窗沿。车窗倒映着少年的脸,他望着工业兴起的城市,想起故人旧事,窗外一轮旭日正升上天际。
这是他漫长生命中的其中一个噩梦,如果人生是一本旧书,那它就是所有悲剧故事的序幕。很多年后美利坚想到了这一点,但记忆中某些深刻的碎片仍驻留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
那时的他独立却仍年少,泰晤士河尚未整治干净,儿童熟知的爱丽丝和安徒生也未诞生。恶劣环境下成长的一批伦敦孩子们没有多少乐趣,他们过早死去,又或过早长大,为几十年后社会治安的黑暗时代埋下恶种。英吉利对此并不在意,或者说对孩子这个词还抱着偏见,像从那场战争结束的一刻起就变得冷漠无比。
英王陛下承认合众国为自由、自主和独立的国家*……但不要高兴得太早,我亲爱的阿美瑞卡。英吉利曾在落笔签约时这样诅咒过。世界每天都在上演不同的戏码,但我相信风水轮流转。
果然记仇的英国佬在1814年打了回来,火烧白宫,留下一堆烂摊子后又大摇大摆地回了欧洲。
但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美利坚从往事中回神,他冷哼一声,在犹豫了整整五分钟后终于踏进了工厂。穿过嘈杂轰鸣的流水线后是工厂主的私人车间,英吉利就在那里,美利坚看见他谨慎又不动声色地抬眼望过来,像只阴暗的蜘蛛趴在角落里,整个纺织厂则像他结了蛛网的巢穴。
“好久不见。”绅士说,没再多看他一眼。
他站在一台机器前,继续查看那些齿轮和轴承,羽毛笔在记录本上划下一串字迹。他换了身工革的装束,让美利坚觉得还挺应景,至少不再像上一个世纪那样热衷于将金银首饰缀满海盗的衣帽。英国人结束记录,从大腿上的工具包中取出零件,为机器的转动手柄加固上了一枚新螺钉。
“来说说你此趟拜访的用意。”他把美国人在一边晾了好一阵,等转过身来时,抱歉且虚假地笑了笑。
“你猜得到。”
“当然。”英吉利邀请他靠近,考虑到自己接受了那封请求拜访的信,他在客人面前保持住了基本的礼仪,“你对这些新生的小东西感兴趣。”
他用笔指了指他的机器,那台大型的蒸汽怪物尚未启动。它的样子与其他寻常机器不同,既像某种切割机又像蒸汽机,还有一个像酒桶一样的出水口,让美利坚看不出它到底是做什么的。
“十三州现在还靠农业和种植业养家吗,阿美瑞卡,不,美利坚?”
合众国如今的领地早不止十三个,这是常识。他清楚英吉利不会犯这样的错误,除非他故意这么说,甚至把那个儿时名字用得像个蔑称。
“你也好不到哪去。”美利坚讽刺回去,敲了敲他那台宝贝机器的外壳,“我进城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些玩意儿吐的烟能把伦敦的晴天都熏成黑的。”
“想获得长久的财富需要一点牺牲。”
“这玩意儿是做什么的。”
“这一台?”英吉利看了看身边的机器,端详着它的每一寸金属表面和内部的锯齿,“再晚些我会教你如何使用……现在还不是时候。”
美利坚哧了一声,懒得对这种故作神秘的引诱刨根问底,毕竟能让英国佬愿意分享的东西永远不可能是什么重要的利益或者机密。
“知道吗,”他感到鼻子发痒,厂里浑浊的空气飘着棉絮,让他打了个喷嚏,“如果不是为了所谓的工业,伦敦这鬼地方,你就算倒贴一张船票我都不想来。”
他歪了歪头,思索了一会儿,像终于找到了对方的一处痛脚,朝英吉利勾起嘴角。
“你的工人们看起来干不了几年。”他说,“我是指寿命,他们没一个像超过三十岁。”
“三十岁?”英吉利反问了一遍,就像听到了什么街头笑话,“这不重要,因为总有年轻人争先恐后地入职。”
“没准让他们在北美骑马垦荒更好过一点。那里的空气闻起来可不会像一个被雨泡烂的老鼠窝。”
受到冒犯的英国人沉下脸色,将牙关咬得像工业齿轮一样磨锉。他在新生的国家意识体面前尽显傲慢,每当这种时刻,却难免想起自己在几十年前那场战争的溃败。
一只成年的蜘蛛不愿看到后代栖息近处争夺他的猎物,一个成功的工厂主也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轻易离家,成为他事业道路上的竞争与险阻。
“放尊重点,如果你还想继续留在这里的话。”他紧紧盯着美利坚,语气强势且阴冷,让对方审时度势地闭了嘴,就像回到了他们谁都不愿主动想起的殖民岁月。
见对方没有再敢挑衅的意思,英吉利的脸色又温和下来,像霜冻的海面破了冰。他在车间里徘徊,苛刻地扫视着美利坚那一身朴素到让他觉得滑稽的装束,眼神就像强者高高在上的审视。
“我会带你去看看那些工业奇迹。”他说,“至于能不能领悟是你的事。”
“这个怪物也包括在奇迹之中吗?”
他们回过头,一同看向车间里那台机器。锃亮的金属闪着光,在英国人眼底映出一丝恶意的愉悦。
“它是帝国荣光的造物。”他笑着说道,“奇迹之首。”
工业革新的开端宛若划破欧洲天空的一颗流星,带着它的赠礼降临世间。滚滚蒸汽溢出财富,当创造者成为最大的受益者后,仰慕者前仆后继。
“就像那些人类。”英吉利说道,带领客人穿过工厂内部,一台台运转的纺织机器在他们身边轰鸣。他向美利坚展示那些丝线,它们经过一道道工序,在机器的尽头编织压平,由工人裁成布匹。
“如果把一个国家比作一个孩子,那世界就是一所学校。”他说,“当学校里的某个孩子穿了件新衣服,或者得到了零用钱,其他孩子就会心生羡慕,希望自己也能拥有。”
“你这话就像在吹嘘你的‘新衣服’有多吸引人。”
“因为它确实吸引人。”英吉利嗤笑一声,“不少欧洲国家已经拜访过我了,就连远在大西洋彼岸的你都被英国的工业吸引而来。”
“没办法,我总不能一辈子靠淘金和种园子活命。”美利坚拿起了机器出口的一块碎布,看了看又丢回去,“量产却廉价的商品,嗯?你准备卖给谁,英国的平民市场,还是你那些冤大头殖民地?”
“你曾经的弟弟们很乐意买,如果你也……”
“少在我面前推销,老家伙,除非你想看到波士顿海湾的鱼再被我喂一次茶叶。”
“你更像把我教你的礼仪也喂了鱼。”英吉利不悦地剜了他一眼,尊崇的绅士风度让他忍住不在人来人往的工厂里发怒,“不过说到这个,我想起了另一个人。”
“你又吞下哪个新殖民地了?”
“很遗憾,那位暂时还不是。”英吉利的指尖撩拨着丝线,美利坚看到他用指甲狠狠捻断了其中一根,“一个传遍了整个欧洲的笑话——几十年前我为了请求通商,随使团访问了那个东方国度,他们的皇帝却要求我们向他下跪叩拜,而那个留长辫子的意识体,背地里管我叫肮脏的西洋蛮夷。”
“哇哦,英吉利。”美利坚的反应和那些欧洲国家一模一样,他哈哈大笑,“你居然没一拳招呼上那东方人的眼睛?没准这样他的眼眶就能和我们一样凹了。”
“我迟早会的。”英吉利眯起眼睛,“只可惜我的那些商品没能卖出去一件,再这样下去,他的那些茶叶和瓷器就快拖垮我的钱包了,这才是让我发愁的事。”
“我猜你每天至少得抽两包鸦/片解闷,你以前一碰上烦心事就这么干。”美利坚厌恶地抽了抽鼻子,“不过你最好还是赶紧把那玩意儿戒了,我小时候没少见到你表现得像个眼圈发黑满身是味的烟鬼。”
“不错的建议。”英吉利若有所思,“毕竟我还要攒些那东西,说不定以后用得上。”
美利坚没有听懂这句回答的深意,英吉利也没多解释,将话题扯到了别处去。尘土飞扬的车间虽然混乱,对意识体而言却并不影响健康。他们一边聊一边沿着过道走,英国人却突然停下脚步。他看到流水线的某一处岗位上缺了一个人,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又转念想起了什么似的阴沉下去。
他招手喊来了工头。拿着皮鞭的男人匆匆奔来,问候得像只殷勤的狗,看见英国人身旁的美国人时却立刻变了脸色。工头昂起了脑袋,脸上流露出的自大与他风尘仆仆的形象无比违和。
“这是您带来的新工人?”他轻蔑地打量着美利坚,“看起来经验不多,但我会教他怎样好好干活的。”
“滚你妈的,小心老子揍断你的鼻子。”
美利坚语出惊人,差点没把工头吓了个踉跄。他错愕地看着英吉利,像在寻求一个解释,而英吉利叹了口气,算是给了他解释。
“这个年轻人曾经是我的儿子。他从美国回到这里——求学。”
工头皱在一起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原来这位是您的儿子。”他想和美利坚握手,被嫌恶地甩开后尴尬地缩了回去,“这么说,您是打算培养一个继承人?”
“老家伙愿意把这工厂传给我就见鬼了,除非他死了,我跑过来掀他棺材板捡捡遗产……呃!你打我干什么?”
“安静点,小子。”英吉利将戏演到极致,弹他脑门的样子就像真的是个普通父亲一样,“来谈正事吧,先生。”他转向空无一人的工作岗位,“负责这道工序的工人为什么缺席。”
“他已经有两天没来上班。”工头惴惴不安地回答,“没有辞职,应该是跑了。”
“去哪儿了?”英吉利冷冰冰地问道。
“大概是回到了他的老家,伦敦贫民窟。”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就是一直对工作抱有不满的那个工人,在厂里闹过好几次事。”英吉利紧盯着他的眼睛,后者在他主人的眼光中不寒而栗,“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就是擅自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我很抱歉,先生,我会马上安排新人替补……”
“不用着急。”
英吉利漫不经心地婉拒了他的提议,沉思了一会,像自己拿定了主意。
“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事。”他说,“在此之前,我和我身边这位年轻人还有私事要办。”
工头侧身恭敬地让出一条道路,他戴着礼帽的主人拄着手杖,傲慢地走了两步,回头示意年轻人跟上自己。
“你看起来可不像漠不关心。”美利坚追上去的时候揭穿了他,“说说看你想怎么做,把那个工人抓回来,还是找个理由送他上绞刑架?”
“也许那家伙心里想的是,哪天能把他的工厂主送上绞刑架。”
“这太困难了。”
“没错。工厂主的儿子很可能成为商人、律师、银行家或者下一个工厂主,但工人的儿子大都子承父业。如果我们是人类,再过几年,你没准也能在厂里指挥那家伙的儿子。”
英吉利耸耸肩,就像在讲一个笑话。
“来吧,跟着我在厂里转一圈,明天我带你上街。”
戴上礼帽,透过单片眼镜,去看工业时代里错综复杂的管道,将零件安上有条不紊的机械。在如齿轮般高速运转的英国,从纺纱机到烟囱工厂,繁盛景象一一呈现。
“你的纺织厂一天能赚多少钱?”
美利坚问道,撩开布帘望出去。他身边紧挨着成功的工厂主,在马车的摇晃中依旧正襟危坐。英吉利用余光瞥见车窗外的城市,一排排烟囱像笔直的刀子,划开伦敦黑灰色的天空。
“你是问我能赚多少,还是每个工人?”他摸着左手,那里戴着一枚金色的戒指,“那家工厂的待遇还算优厚,每天工作至多十二个小时,周薪半个英镑,干得好的工人可以多领到几便士。”
“这只是普通工人的价钱。”
“猜的不错。通常情况下,一家纺织厂里将近一半的工人都是女工或儿童,雇佣他们的成本更低。”
“连小孩都得去?”
“没办法。”英吉利故意把孩子这个词咬重,就像在嘲讽什么,“几乎每对平民父母都会生好几个孩子,但又不可能做到把他们全都送去上学,不如早点自力更生。”
“现在我该庆幸自己不是人类了,不然你一定把我们都扔进厂里摇纱。”美利坚看见窗外路过一个童工,那孩子断了一条手臂,他啐了一口,拉上了窗帘,“见鬼的机器。”
“哪个富人会送小孩去工厂?除非他自己离家出走。”英吉利朝他刻薄一笑,“工人家庭的孩子只吃得起陈面包和土豆,我以前可没苛待到要喂你吃那种垃圾。”
“因为你是把新鲜的食物都能做成垃圾。”美利坚嫌弃地吐舌,像记起了什么不堪的回忆,“还有,为什么伦敦街头卖的面包总是像抹了石膏一样的颜色,麦芽酒也掺水,照着你自己厨艺做的?”
英国人鄙视地瞥他一眼,没再接话。恰好他们的车抵达了目的地,他丢给车夫两个便士,下车时提醒了美国人一句。
“小心污水。”
“街上的?”美利坚一脚踩中一个雨后的水洼,引起同伴一阵皱眉,“没事,我早在西部踩惯了。”
“我是提醒你头上的。”英吉利抬头看了看街边的建筑,被烟雨腐蚀的大理石墙壁露着斑驳,“还好,这条街住的至少都是中产阶级,如果你去伦敦东边的工人聚居区,记得留意楼上倒下来的水盆。”
“我才不信你愿意去那种地方。”
“就是因为经历过这种事我才不愿去。”
英吉利说着给他带了路,沿着这条街再走一段就能来到伦敦的中心商业区。虽然天气依旧阴森森的,这里的环境却和工厂有着天壤之别。街上修筑着公园和富人的庭院,灰扑扑的工人和摊贩难见踪影,衣着光鲜的绅士和拖着裙摆的淑女在其中穿行,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他们之中有人多打量了美利坚两眼,似乎觉得他那身松垮垮的打扮不够讲究。
哇哦,美国乡巴佬进城了。美利坚总觉得他们的眼神在这么说。幸亏英国阔佬都有虚情假意的毛病,如果有谁胆敢直言讽刺自己,他一定会用拳头向他们展示什么叫真正的西部荒野客。
“不喜欢他们的眼神吗?”英吉利说,“那就记得下次来这里的时候套件西装。”
“那你现在这身脱下来借我穿穿?”
“滚开。”绅士推开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丝毫不理会他的调侃,“没教养的北美小野种。”
他们在街上逛了一会,又去看了几家新开的商店。橱窗里陈列的衣饰和工艺品琳琅满目,自从工厂兴起,很多手工业店铺都关门了,店主和手工工匠被迫进厂打工。商品也成了流水线产物,好在它们确实给城市增添了不少繁荣。一个满脸带笑的店员朝他们说尽了好话,这种推销方式对英吉利很是受用,他在那家店里花了二十镑买了件外套,美利坚瞅着那件华而不实的玩意儿,看了半天才评价了一句:败家的老男人。
“别急着指责我,美利坚。”绅士并不在意,“等你发达了,说不定更能挥霍。”
“那我一定要把钱丢在你头上。”美利坚开了个玩笑,扬了扬眉,“虽然我想象不出你破产的样子。”
英吉利对此不屑一顾,骂他说现在的年轻人就喜欢白日做梦。
他们出店门走了没两步,就听见了街头传来的喧闹。一支举着牌子的抗议队伍正浩浩荡荡越过街道,居民们惊慌地四散开去,店员关上大门,就像害怕这些人窜进店里抢砸。
领头的工人戴着一顶工厂帽,正在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什么,但响应他的只有身后那群同样衣着褴褛的伙伴,有路人发出了尖叫,而更多的人在喊“野蛮人!”和“治安官在哪!”。
“抗议?”美利坚站在屋檐下,玩味地观看着人群中的闹剧,“准是哪个贪到骨子里的工厂主又拖欠了工资。”
为首的工人走过街道,他呼吁得太过专注,并不知道自己被恶魔一路窥视。英吉利沉默地伫立在屋檐下,眼神慢慢挪过去,冷森森的目光像一根箭矢刺在他的身后直到他离开。他认出了那个工人,或者说,这早已是一张化成灰他都能记住的脸。
美利坚从他的神情中瞧出了端倪,他不是没见过英吉利露出这种表情,但记忆中的上一次还是在对待那些低贱的种植园奴隶。
“真不幸,我们的工厂主先生遇上了一点小麻烦。”
“天大的麻烦。”英吉利幽幽开口,拖长的声音像提琴生硬地锯着弦,“你听说过法国那边发生的事吗,在上个世纪末。”他转动着手上的戒指,压抑着情绪,“国王、贵族和有钱人,他们都被贫民砍掉了头。”
“你在害怕?”
“我在担忧。”英吉利抬起眼睛,那双像海一样蔚蓝的瞳仁盯着前方,渐渐涌起波澜,“法兰西那儿搞得一团糟是他咎由自取,但我绝不允许这种事重现在伦敦。”
“啊噢,看起来——”美利坚调笑道,“你高枕无忧的假期就要到头了。”
“是他们的苦难要到头了。”
像僵冷的机械一般,英吉利的眼珠慢慢转过来看向他,目光沉郁。
“既然他们如此憎恶工厂。”他说,“我会给他安排一个好去处。”
他用煤炭供养喷吐蒸汽的怪物,声势浩大地驶过铁路与隧道。绅士的怀表滴答作响,手杖画下了传统与科技的结合闪光。他注视着车轮之下碾出的金币,却未曾抬头看见烟囱里,凡人的骸尘正哀嚎燃烧。
美利坚在铁路边站了足足半个钟头,终于在耐心耗尽前等来了英吉利。他很少迟到,因为如今英国人的时间观念精确得就像工厂里的作息钟表,不知什么原因让他误点了这一次,差点让美利坚以为这是份空头邀约。
英吉利向他走了过来,依旧穿着那身在工厂里的装束。与等得烦躁的年轻人对比鲜明,他点了点帽檐,显得心情还不错。
“有什么可高兴的。”美利坚看不惯他这副样子,不高兴地咂着嘴,“你解决了那些工人的事?”
“是的。”英吉利言简意赅地答道,“两天前就解决了。”
“别告诉我你迟到就因为这个。”
“当然不。”英吉利招呼他起身,“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那台机器吗,我今天第一次试用它,有些工序比较麻烦,溢出的脏水流满了地板……让我费了点时间清理。”
“你私人车间里的那台?那玩意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你想知道?”见他比几天前好奇心更甚,英吉利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好吧,我会挑一个合适的时间告诉你。但现在,我要向你展示的是另一个奇迹。”
他们沿着铁路往前走,伦敦难得放晴,阳光从烟云后折出几缕,给铁轨上崭新的金属造物镀了微光。一辆蒸汽机车停靠在站台,一共五节车厢,像钢铁怪物吞噬着燃料,白色蒸汽再由烟囱餍足地吐出。
这是一场试运行,成吨的货物堆砌其上,开放式的车厢上站着一些乘客,对新型的交通工具跃跃欲试。来自异乡的年轻人对这个嘈杂的钢铁怪物保留了谨慎,但英国人踏上台阶时向他伸出了手,把他拉了上去。
车上的视野平坦且开阔。他们能看到远处的城市建筑,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尖顶高耸入云。更近处是新铺设的铁路蜿蜒伸去,围观的绅士淑女们抬着欣喜的眼睛挥舞手绢,而铁路工人们低着头,用冷水软管将车厢下面的污秽冲净。
“当它第一次被发明出来时,从烟囱里吐出了火花。”英吉利说,车轮和铁轨剐蹭发出的噪音几乎盖过他的声音,“因此我叫它火车。”
火车鸣了声笛,然后缓缓启动,像一发子弹滑离枪膛,轰隆隆地从站台前进。英国人意气风发,他朝地上的人们招手,接受着他们的敬仰和希冀。
“煤矿、货物和乘客运输,这个工业的新生儿能带来源源不断的繁荣和财富。”他靠着栏杆,转身朝向美国人,“接下来我的铁路将会遍布伦敦,再通往南安普敦、利物浦或者曼彻斯特。”
“然后铺向外国?”
“如果他们给我机会。”英吉利笑道,“而你看起来也对这个造物很感兴趣。”
“它确实是奇迹。”美利坚撑着栏杆向外远望,风吹乱他那头年轻的金发,“如果能运用到北美,以前骑马才能跨过的西部山脉,如今也能通过它征服,再拉回满车厢的金矿。”
“就这点理想?”英吉利轻飘飘地嘲笑了他,他说话的时候很优雅,却让人感受不到一点暖意,就像盎撒人一脉相承的特性,将伪装和善意堆到面子上,勃勃的野心潜伏在骨血里。
“他们曾管我叫海上的霸主,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帝国的荣光将搭上历史的火车,普照到全世界。”
“北美和俄国的平原迟早将变成我的粮田,加拿大和波罗的海是我的林场,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则是牧场;还会有无数白银和黄金流到伦敦,印度人和中国人替我种植茶叶。”*
“我要看到火车铁轨延向山脉,海上舰队的炮弹击中港湾——世界终将臣服在大英帝国脚下!等到那一天,我将让所有国家颤栗,在旭日的光辉中放声高歌。”
美利坚一反常态地没有打断他,只是站在他身旁,看着滚滚蒸汽升上伦敦的天空。
“这就是你的愿望?”他问。
“这是所有国家的愿望。”
“那么也包括我。”
英吉利惊奇的眼神看过来,就像听到了一段虚妄又滑稽的自夸。“你?”他讽刺般大笑不止,“痴人说梦的小孩……再等一百年吧。”
美利坚没再说话。迎面而来的风扬起了他们的头发,他们并排靠在栏杆上看太阳,那轮金色的圆环已具雏形,又尚未完全升起,它的光辉半隐在云雾后,如同朦胧不清的未来。
这样长久的沉默持续到车程结束。铁路工人摇起车铃,有幸体验旅程的乘客们依次下车,百忙抽空的英国人急着回工厂,美国人站在站台看着他的背影,用一声呼喊换来他的回眸。
“虽然感觉只学到了一点皮毛。”美利坚开口说道,“但我的伦敦之旅就快结束了。”
“别太贪心。学会这些,对于一个拓荒小孩来说已经够用了。”
“可你答应过我……”
“噢,是的,我答应过你。”英吉利微微点头,“在你临走之前,我会告知关于那台机器的秘密。”
他笑着告别,脱帽致敬。
“来工厂找我,明天晚上。”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希望之春,也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正走向地狱之门*
暴雨从傍晚下到深夜。美利坚提着一盏灯,拨开浓雾,撑伞穿过空无一人的河岸街。恶劣天气下的城市丧失了往日繁荣,街上污水横流,将垃圾和流浪动物的尸体推向下水口。
这与前一日的祥和截然不同。仿佛白日里的工业天堂被暴雨冲去了外衣,露出一片阴暗潮湿的地狱。
工厂熄灯的窗户昭示着今夜停工,美利坚停了一会儿,像在犹豫对方是否会因这倾盆的雷雨推迟邀约。但我明早的船票不等人。他腹诽。无论如何,老家伙今晚必须告诉我那个见鬼的秘密。
他想伸手,但工厂的大门在雷雨声中自己缓缓打开。他感到有些事情不太对劲,厂里一片漆黑,停工的纺织机器像林立的金属墓碑。势利的工厂主从不轻易停工,更不可能放任工厂在夜里不锁大门。空气中飘来铁锈的气息,与此同时他手中的烛灯被风熄灭。
那家伙可能早回家了。美利坚想。他那样重利,没理由在一间空厂里无所事事。
他正想捡起雨伞离开这里,忽然听见工厂主的私人车间里传出声音。
是机器在运转。
一道闪电让他看见车间门边好像站着一个人影,转瞬即逝,但他坚信自己绝没有看错。他丢下雨伞和灯,在心脏跳了一百下后走到车间门口。门虚掩着,他跨进的时候,地上一滩液体溅到了他的靴子,灰暗的光线却让他以为是雨天难免的积水。
“英吉利?”
他试着呼喊了一声,回音在工厂里响了一圈,埋没在机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他不明白空无一人的工厂里为什么只有这台机器在自己运转,就着雷电的闪光,他摸索着寻找关闭键。
像这样如此接近这台庞然大物还是第一次。他在黑暗中看到了它的外形,摸清了它的结构。它像一个横着的酒桶,后端传送带前端出水口,侧面还有一个转动的手柄,顶部一个烟囱供蒸汽逸出。他以为将手柄转回原位就能关闭机器,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机器内部却传来一声怪异的尖啸。他惊得缩回了手,但怪声仍未停歇,从出水口掉出了什么东西,骨碌碌滚到地上。
硬币?
他迷茫地看着几枚东西滚到自己脚边,污水的肮脏让他不愿弯腰去捡。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脚步声。戴礼帽的工厂主从角落里走出,面孔埋在黑暗里,深蓝的眼眸凝视着他。
果然雨天是怪事频发的日子。美利坚心想。那家伙今天看起来不太正常。
“你怎么了。”他绞紧了眉毛,神情戒备,“这台机器到底是怎么回事?”
英吉利和迎接他初来伦敦的那天一样平静,但始终没有说话。他抬头看着运转中的机器,似乎并未觉察到气氛中的怪异。
“而且你这台东西好像生锈了,车间里的味道很奇怪。”
英吉利没有理会他的任何疑问,沉默地走到他身边,帮他转动手柄,更多的硬币从机器里落了下来。
“是你把它启动的?”美利坚继续说,“你改变主意不想告诉我也无所谓。”他指了指地上的东西,“我刚才自己试用过了,转了几圈手柄,它怪叫了几声,然后从出水口掉出了几个便士,但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
“不是便士,是金币。”
美利坚怔怔地转头,看向终于发声的工厂主人。随着手柄转动得越来越吃力,怪声也逐渐低微下去,英吉利用力将手柄转动到底,机器里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叫声,然后彻底沉寂下去,无数金属圆币随一大股污水哗啦啦地洒向地面。
自诩高贵的绅士向来厌恶污秽,但他此刻竟跪在地上,毫无风度地捡拾着那些圆币,将它们连带着污水塞进腰包和口袋。借着一点微光,美利坚终于看清了,那些泡在污水里的、闪闪发亮的机器产物,每一枚都是货真价实的金币。
它们垒起成一座小丘,数以千计。
“英吉利……”美利坚退后两步,慢慢远离举止反常的意识体,“你到底……”
英吉利的动作停滞了一瞬。“想知道秘密的话,”他低沉地笑起来,“站在传送带前,仔细往里面望进去。”
美利坚听着他的话,在心里想了一万次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或者更仁慈一些,把面前的人硬拉去看医生,假如他们大半夜还接诊的话。但一股本能促使着他迈开步子走向机器后端,照英国人说的那样俯身,从传送带向机器里望去,这时一道闪电划过。
他看到了一颗头颅。
被塞进机器里的男人还戴着那顶工厂帽,眼睛无神地睁大,停滞的螺旋桨上血污斑斑,人体脂肪蒸出黏油,一些红色碎肉仍连着筋膜,其余的肢体看不清在哪,或许已经被压榨到不剩一滴血肉。
他觉得,自己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他现在知道那股气味,那些污水,还有那捧金灿灿的钱币是怎么回事了。
英吉利又是怎样解决了他的麻烦。
工厂主能将血肉化作金币。
——工业奇迹。
美利坚沉重地呼吸着,吐息间掺着血腥味。他的鞋跟似乎踩到了一块吸水膨胀的内脏,猜到这个平凡又悲哀的人类是被谁榨空了身躯,又是怎样从血肉里碾压出熠熠生辉的价值。他知道这不是第一个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人。
它确实是奇迹。
“感到惊讶吗,我的孩子。”英吉利转过头来盯着他,露出一点笑容。
英吉利的身材并不算高大,甚至看上去有些瘦削,但美利坚看着他疯狂敛财,眼中的身形就像慢慢变形膨胀,直到变得面目全非。金属义肢从他的肩膀和脊背破体而出,披着人皮的绅士终于变成浑身漆黑的蜘蛛怪物,抓起金币和血肉,不管它们有多肮脏,只顾将它们全部塞入嘴里,那张血盆大口放肆吞咽。
“财富,源源不断的财富……我最自豪的,工业所创造出的奇迹之首啊。”
就像那些财富从未满足他贪婪的肚腹,怪物仍在膨胀,不断膨胀,连带着周围的环境也晃动扭曲。恍惚间周围的景象都消失了,像一出戏剧的终幕,聚光灯照耀在舞台中央仅剩的怪物和机器之上。
美利坚意识到自己今夜所经历的一切绝非真实,噩梦终于在故事的结尾露出马脚。当饥饿的怪物朝他袭来时,他用手死死撑住了怪物的下颌,不让他咬上自己的头颅。两颗血淋淋的毒牙近在眼前,即使被咬穿了肩膀,年轻人依旧挥出了重重的一拳,将跌倒的怪物摁在地上,打断了他的獠牙和四肢。
不断扭动挣扎的怪物察觉到一丝异样,浑浊的眼珠死盯着他,阴鸷且嘶哑地吐出词句。
“凭你现在的实力不可能战胜我。”他嘶嘶地说,“你不是他——你是谁?”
“噩梦该结束了,你这作恶多端的老怪物。”美利坚答道,惊人的力量让他轻易遏制住了那些反抗。像将一条鱼拍昏后宰杀那样,他抓着怪物的头颅,一下又一下撞在地上直到他不再动弹。
“现在,和十九世纪一起,滚回到你的坟墓去。”
他拖着怪物,扔进机器的传送带。怪物在接触机器的那刻发出疼痛的惨叫,他变回了人形,努力想要逃脱近在咫尺的死亡,衣角却被他压榨至死的工人死死缠住,一起一落的铡刀就像通往地狱之门。
“还记得我说的吗,工人的儿子是工人,工厂主的儿子是工厂主。”他尖刻地大笑,“而你呢,想当‘正义的化身’?怪物的儿子总会变成怪物!”
美利坚对他的诅咒置若罔闻,他转动手柄,冷眼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机器尽头。这一次产出的金币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从机器的出口纷纷砸向地面。他感到周围的景象开始崩塌,知道这是噩梦正伴随怪物的死亡而结束。
年轻人低头看向自己,他穿的不再是那套陈旧的衣裤了,款式怪异的鞋子也代替了西部拓荒者的皮靴,让他感到陌生却熟悉。
他将墨镜推回眼前,却忽然感到饥饿。地上的金币和血肉在他眼里洗去了污秽,散发出诱人的气息。和怪物相同的血脉流淌奔腾在身体里,像一剂蜜糖和毒药注入心脏,他感到了炽热,还有前所未有的欢愉。
他慢慢蹲下身去,捧起那把金币,送到嘴边。
“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得和您一样呢,父亲?”
男孩晃动着锁链,细血流过手腕和断甲。
“等你长大后,但我更希望你永远是孩子。”
男孩对这个回答厌恶至极。他把茶叶倒入波士顿湾,在列克星敦放出了三声枪响,将他的父亲赶出故土。但噩梦并未随着战争的胜利结束,他看着手里的燧发枪,知道自己还有漫长的时间等待怪物衰弱,等待工业时代的繁荣沉寂于日落。
看到了吗,阿美瑞卡。风光不再的男人被套上枷锁,在他身下承受呻/吟,流血的嘴角勾起一丝低笑。
你变成新的怪物了。
火车鸣笛将他从梦中唤醒。他睁开眼睛,看到了现代的车厢,窗外划过一片森林,乘务员放在餐桌上的葡萄酒仍还波光晶莹。他缓缓想起来他们的计划,他们登上了今天清晨的火车,从美国一路北上,想在假期到来前赴往加拿大。
他醒来的动静吵醒了身边的人,也许是昨晚的情爱和今天赶早火车的因素使然,英国人看起来还是很困,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半睁开来,又疲惫地合上。
“做噩梦了?”
“我梦到了1825年。”美利坚打了个哈欠,“你做了个能把活人变成金币的机器。”
“异想天开。”英吉利淡淡说道,“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那种好东西。”他用睡意未消的头脑回忆了一会儿,“你那时来伦敦,我教给你的明明是一台普通纺织机。”
“所以这只是个梦。”美利坚笑出了声,“你要不要听后面的故事?你变成了一只又凶又恶毒的老蜘蛛……”
“行了,行了。”英吉利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这些幼稚故事还是留着和你兄弟分享吧,他倒是一直期待你到他家度假。”
“实话说,我都快不记得劳动节的起源了……十九世纪末,芝加哥大罢工什么的?当时闹得满城风雨,才给他们制定了这个假期。”
“有时候我真想念十九世纪。”英吉利喃喃道,“那时的雇佣工还能多干好几个小时呢。”
“我可一点都不想念,你那会儿的脾气差的要死,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你。”美利坚故意揉着情人的腰侧,看到他因为不适而微调坐姿,“尤其喜欢你晚上的样子。昨晚做成那种程度,今天又坐了这么久火车——感觉怎样?”
英国人撇过头去,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种夸赞或关切。
“再睡一会?”美国人用手揽过他的肩膀,英国人没有拒绝,把头靠在他身上,倦怠地打了个盹。
“现在是下午五点,火车还有一小时到站。”美利坚说,“我会在太阳下山前叫醒你。”
美利坚望向窗外,列车行驶近一座城市,就像眨眼掠过两百年时间,夕阳之下,那些冒着黑烟的建筑不再留有踪影。但四季仍将交替往返,工厂主在笑声中日进斗金,工人忙碌操纵机器。人们害怕怪物,咒骂怪物,但人们也想成为怪物,周而复始。
至少在这个假期里,隐匿人间的怪物们仿佛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他知道身边的人睡着了,依附着他,呼吸声温顺且平稳。于是他笑了一声,继续眺望城市景色,还有那落日余晖的天际。
---END---
*“英王陛下承认……”:选自《巴黎和约》,即1783年英国被迫承认美国独立的合约第一条内容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双城记》狄更斯
*“北美和俄国的平原是我们的粮田……”:英国经济学家杰文斯原话
*1英镑=20先令=240便士,十九世纪末的《福尔摩斯探案集》里提到的1英镑购买力换算下来差不多等于我们现在的1000人民币,在十九世纪初应该更值钱
*英国直到1833年才颁布了世界上第一个《工厂法》,在本文主线发生的1825年尚未出台,因此当时的工人几乎处在待遇最差的时代
*1793年英国使团访华,与要求向皇帝叩头的清朝礼部发生争执,只肯行英式一膝一跪之礼,坚持不肯行三跪九叩之礼。再加上通商请求被严词拒绝,让大英怀恨在心,成为后续他发动鸦//片战争的原因之一
*结尾的机器榨人段落并不存在于现实,是美的梦境产物,但具有影射讽刺意义
劳动节起源于美国十九世纪末的罢工运动,诞生的本意就是维护工人的利益、纪念那些抗争压榨的工人,祝各位五一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