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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知意

穹·疾

穹番外



日光和煦。

染着微寒的春风拂过窗外盛放的白色玉兰,醉醺醺离去时,身上已沾满了清幽馥郁的花香。

削瘦的少年趴在朱红色的栏杆上,呆呆望着摇曳生姿的玉兰花,沾满花香的春风吹进来,拂乱了他灰色的发丝。

白日里的花街素来是清冷无人的,姑娘们都在自己房里歇息,枣红色的雕花木门纷纷紧闭。偶尔有行人经过附近,却都是行色匆匆,似是慢了片刻,便会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穹才能来二楼的栏杆旁透透气。

这是穹每日最期待的事。透过阑干的镂空雕花,他能轻易望见不远处繁华的街道,街道上车水马龙,形形色色的商贩与行人穿梭其间。

那是完全不同于花街的热闹,也是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穹番外



日光和煦。

染着微寒的春风拂过窗外盛放的白色玉兰,醉醺醺离去时,身上已沾满了清幽馥郁的花香。

削瘦的少年趴在朱红色的栏杆上,呆呆望着摇曳生姿的玉兰花,沾满花香的春风吹进来,拂乱了他灰色的发丝。

白日里的花街素来是清冷无人的,姑娘们都在自己房里歇息,枣红色的雕花木门纷纷紧闭。偶尔有行人经过附近,却都是行色匆匆,似是慢了片刻,便会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穹才能来二楼的栏杆旁透透气。

这是穹每日最期待的事。透过阑干的镂空雕花,他能轻易望见不远处繁华的街道,街道上车水马龙,形形色色的商贩与行人穿梭其间。

那是完全不同于花街的热闹,也是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穹是在花楼长大的。

他的母亲是花楼里的姑娘,父亲则是花楼的常客。二人日久生情,某次温存时,穹父表示二人若有个孩子,他就替穹母赎身。于是穹母不顾鸨母劝阻,毅然决然生下了穹。

然而采花客留连花丛时说的话能有几句真?孩子刚出生,穹父的就失去了所有音讯。穹母意识到自己受骗后,悲怒交加地投了河,只留下个不足月的婴儿在花楼里哇哇大哭。

楼里其他的姑娘循着哭声找到了穹,她们对这个失去双亲的婴儿起了恻隐之心,于是一同收养了他。鸨母对此虽颇为不满,但姑娘们主动包揽了穹的一切吃穿用度,并保证花楼里不会再有第二个穹,于是她也就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穹的名字是姑娘们给他取的。

花楼中的姑娘大多是被爹娘卖进来的,不认得几个字,她们聚在一起商讨了许久,才终于想出了“穹”这个名字。

穹即苍穹。是花楼阑干以外的,只有自由的鸟雀才能企及的苍穹。

姑娘们希望终有一天,穹能带着她们的期待离开花楼,远走高飞,然而鸨母却不想让她们如愿。穹五岁那年,鸨母将他单独叫走,然后把他的身世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她告诉穹,穹的母亲在赎身之前就擅自跳河死了,所以穹理应卖身给花楼还债。

对于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来说,这无疑是不公平的,但在花楼里,鸨母就是天,又有谁能反抗天呢?于是,五岁的穹被安插到了后厨帮工,每日都要去帮大厨们理菜端碗。

后厨的灶火是未时生,寅时熄。鸨母勒令穹每日申时要到膳房,子时后点菜的客人少了,穹才能回房歇息。穹的日常便是丑时睡下,午时起床,洗漱用膳,然后偷偷溜到二楼的雕栏旁远望。偶尔穹也会去姑娘们的宿处小待,但无论去了哪,申时之前,他都必须回到膳房。

日头逐渐西斜,花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穹看看暗沉的天色,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就开始往膳房赶。

走到膳房门口时,花街外恰好传来了打更声,只不过进门后,那隐隐约约的打更声就被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盖住了。

穹看着忙碌的后厨,有些意外。花楼里一共有十六位大厨,寻常大厨们都是轮流上工的,一天最多来上七八个,可今日这十六位大厨竟全到了。他们切菜的切菜,颠锅的颠锅,每个人都忙得热火朝天。

穹还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他走到最近的那个大厨身边,抬头问道:“大厨,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怎么都来了?”

胖乎乎的大厨刚盛出一道菜,听到有人叫他,匆匆低头看了眼,就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油滋滋的大锅上:“是你啊。今夜有贵客来访,我们正忙着给贵客布席呢!”

穹好奇地朝前厅的方向望了眼,还想再问问是什么贵客,负责后厨的厨师长走了过来:“穹,你快去后院,那有不少菜放着没洗,你去洗干净了端过来。”

“好,我这就去。”穹连忙应声。

膳房有两个门,大门连着前厅,小门则直通后院。

穹穿过两旁的灶台,从小门走了出去。后院里有两个杂役正在洗菜,穹认出他们是负责洒扫的杂役,其中一个还给他过糖吃,于是走过去问道:“你们不是负责洒扫的吗?怎么也来后厨洗菜啦?”

瘦点的杂役看到穹,从身边拿了个小凳出来,示意人坐下一起理菜。他就是曾经给穹吃过糖的那个,所以和穹还算熟络:“是啊,有贵客临时订了几十桌菜,一会就要来了,后厨实在忙不过来啦。”

穹在小凳上坐好,捋高袖子拿起了一颗青菜:“啊?那得是多少人呀?”

胖点的杂役把摘下来的的菜叶子浸到水里,“哗啦啦”地搓洗着:“听说是来了一支军队,只不过不单是来咱们楼里,今夜花街上所有的花楼酒楼给他们包场了。”

瘦杂役惊声道:“哎哟!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我早些时候路过茶馆,听见里头有人说要打仗了,我还以为是玩笑话呢!”

胖杂役洗菜的手一顿,水声也停了停:“这,怎么能打仗呢?咱们离蛮国也就几百里路,这仗一打,咱们岂不是都得遭殃?”

瘦杂役叹了口气,唏嘘道:“谁说不是呢?但愿别真打起来吧……”

穹边择菜边听两个杂役长吁短叹,越听越不安。姑娘们告诉过他,每次打仗都会死很多人,他不想死,也不想让姑娘们死,所以希望不要真的开始打仗。

想着想着,穹择菜的手就有些慢了,还是瘦杂役提醒他,他才反应过来继续理菜。

洗好了菜,三人一起把菜搬去了后厨。灶火持续燃了一段时间后,后厨里变得格外炎热,简直像个桑拿房。穹放下湿淋淋的菜篮子就开始用手扇风,火光映在他脸上又红又烫的,可膳房里其他人就像感觉不到热一样,仍旧忙活着。

厨师长让三人把洗好的菜放到了案台旁,然后把胖瘦两个杂役打发去了前厅递菜。

穹看到两个杂役端着菜走了,可厨师长还没说他该干什么,忙问道:“大厨,我接下来该做什么?”

厨师长正翻炒着锅里的菜, 听到穹的问题,他停下手里的铲子,抹了把汗:“你去坐我灶台后面,帮我看火吧。”

穹点点头。

实际上他是不太乐意看火的,灶台后边是直冲着灶火的,热度也比其他地方高出许多,他眼下正热得不行,要是坐到灶台后面去,岂不是要被烤熟了?

不过他不敢提出异议,因为他不听话的话,厨师长就要去鸨母那告他的状,然后鸨母就会狠狠揍他一顿。

穹无聊地坐在灶台后面,一边拨弄火钳,一边看大厨们烧菜的样子,菜香味混合着油烟气一起飘进他鼻子,他望着案台上一盘盘颜色鲜亮的菜肴,肚子毫无征兆地叫了起来。

饿了。

穹捂住咕咕叫的肚子,看向了忙碌的众人。花楼里的姑娘们和普通杂役一般是未时三刻用膳,大厨和后厨的杂役用膳比较晚,要等到申时末。可今日实在是太忙了,后厨所有人都顾不上用膳,都在管各自的事,穹也不好意思说自己饿了,于是只能看着锅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想象其中的味道。

又过了一会,穹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他瞧厨师长正忙着剁肉,赶紧溜到先前那个胖乎乎的大厨身边,小声道:“大厨,什么时候能吃东西啊?我饿了。”

胖大厨平时待人亲和,还会偷偷给穹塞点心吃,所以穹有什么事都爱和他说。

果然,听到穹说饿了,胖大厨悄悄给他塞了个窝头,他睨了眼厨师长的方向,压低声音道:“你先吃个窝头垫垫,待会就能吃晚饭了。”

穹感激地点头,趁厨师长还没发现,他赶紧又回到了灶台后面坐着,小口小口吃起了手里的窝头。

胖大厨盛出锅里的那道菜后,就走到了厨师长身侧,二人耳语几句,厨师长停下剁骨头的手,对后厨的众人道:“忙活了半天,大家也该饿了吧。刘大厨,李大厨,你们去小门边架个桌子,放几道好菜,大家轮着去吃吧。”

刘大厨就是那个胖乎乎的大厨,他朝穹眨了眨眼,然后就去布置小桌子了。

小桌子上放的菜都是从给贵客的菜里面分出来的,上面不少菜色都是穹从未见过的。穹每样都尝了点,吃得不亦乐乎。眼见肚子都鼓起来了,穹才依依不舍放下了碗筷。

吃完饭后,穹就又坐回了灶台后边。直到戌时,后厨才没那么忙了,前厅的杂役将空了的碗碟都收了回来,厨师长也不让穹继续看火了,他叫穹和其他杂役一起去后院洗脏碗。

今夜前厅摆了近百桌酒席,每一桌上了二十二道菜,一桌坐十二人。用过的碗筷在后院里几乎叠成了小山,穹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脑袋发晕。

这么多碗,这得洗到什么时候去啊!

几个杂役双手不停地忙活到了子时,才堪堪将碗洗完。

穹年纪小,力气也小,厨师长不敢让他搬碗,就先打发他回房睡觉了。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杂役房,他弯着腰洗了两个时辰的的碗,实在累得不行,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熟了。第二天醒来时,穹的腰背和手臂都痛得不行,于是他来到了姑娘们的居处诉苦。

姑娘们今天也都有些疲倦,但还是撑起精神安慰了穹几句。

穹在姑娘们的怀里安静趴了会,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道:“姐姐,我昨天听洒扫的杂役说,外面要打仗了,是真的吗?”

听到这话,姑娘们的脸色都变了变,大家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都想让对方开口,可最后大家都默契的地没有开口。

“月桂姐姐?”穹看向抱着他的姑娘,疑惑地叫了一声。

月桂深吸了口气,她避开穹的目光,薄唇翕动了几下,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事实上,在穹来之前,姑娘们正在一起讨论此事。

昨夜花楼里来的贵客的确是官兵,所有的姑娘们都被鸨母叫去前厅迎客了,因此大家多多少少都听到了几句官兵的闲谈。

譬如官兵来此的目的。

昨晚有个军爷喝高了,大着舌头说出了蛮军准备进攻的事,虽然很快有人把他的嘴给捂了,但这话还是被几个陪酒的姑娘听见了。

花楼所在的城池与蛮地相接,虽说两国间还隔了一道绵长的山脉,但倘若真打了起来,难免会殃及到城池。到时候城中定然会乱作一团,那花楼该怎么办,花楼里的众人又该怎么办?

跑吗?可大家的卖身契都还在鸨母手上,就算是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姑娘们想着各自的心事,一时间竟没一个人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粉衫的姑娘才开口:“如果真的开始打仗了,穹会害怕吗?”

穹攥住衣角,他的手心有些冒汗,弄得衣角处的布料都有些泛潮了:“怕。”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但是如果姐姐们陪在我身边的话,我就不怕了。”

粉衫姑娘似乎愣了一下,她唇边露出一抹苦笑,开口时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穹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倘若真有蛮军打进来,你只管自顾自地跑吧,不管跑去哪,总之再别回来了……”

今日的花楼就再没有如昨夜那般忙活了。

穹照旧在后厨帮忙理菜端碗,只是无论走到哪,似乎都能听见有人在说打仗的事。

自从昨日军队进城后,两国即将开战的事就在民间传开了。听说有钱的几个富商已经准备动身出城了,平民百姓则在继续观望。

又过了几天,花楼里常来的两个大厨不来了,穹问了胖大厨,才知道他们已经收拾家当出城了。穹问胖大厨为什么不出城,后者却长叹了口气:“我倒是也想出城,只是我手里的积蓄可不够另寻去处。我还是再等等吧,说不准这仗打不起来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城中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

几日前,邻县遭蛮军入侵,有不少百姓惨遭杀害。驻守邻县的将士已开始与蛮军交战,本县虽尚未被波及,但众人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在百姓们的惶恐不安中,战鼓到底还是被敲响了。

两军是在本县边境的山上打起来的,听说是蛮国派了支小队夜探,官兵追着他们到了蛮国境内,然后就打了起来。

这些都是穹听后厨的杂役说的。

后厨的杂役则是听偶尔来花楼喝酒的官兵说的。

可很快,那些官兵就不来喝酒了。因为所有官兵都被调去了前线,战事也日渐焦灼起来。

鸨母已经收拾好了行囊,似乎随时准备离开,但她却不准楼里的姑娘们逃走。在她看来,这些姑娘都是她的财物。除非万不得已,她是不会丢下财物的。

两国的战事从第一年春日一直持续到了第三年夏日,战线也从蛮国境内一点点移到了南地。

第二年年关,蛮军趁夜发起突袭,官兵没有防备,被逼进了南地境内。那一段时日,花楼里的众人甚至能隐约听见前线的厮杀声。夜半时分,熊熊火光映亮了西南边半片天空,穹缩在粉衫姑娘怀里,姑娘们一同轻轻哼着歌。可哼到一半,不知是谁呜咽了一声,于是所有人都忍不住哽咽起来。

好在邻县及时派来援军,将战线又慢慢移了回去。这一战后,蛮军似乎元气大伤,战事也没那么吃紧了,于是陆续又有官兵来喝花酒了。

鸨母也是松了口气,赶紧收好行李,招呼着姑娘们重新开始迎客。

战事稍缓后,一些移去城郊的百姓也又回到了城中,渐渐的,花楼的生意也再次热闹了起来。

只是打了这么久的仗,城中还是受到了点影响。边疆的尸骸垒了一层又一层,冷天还好,如今天气转热,那些尸骸也开始腐烂,风一吹,那股腐臭味就直往城里飘。

不过臭就臭了,到底不会再危及百姓的性命。百姓们忍受住这股味道过了一阵子,竟也慢慢习惯了。

此后两军又陆陆续续打了一年,第三年六月底时,前线传来喜报,蛮军已退至关外,战事即将告捷,城中顿时张灯结彩,准备迎接胜利。

可也是在此时,花楼里开始有姑娘病了。

那些姑娘开始只是发热咳嗽,鸨母以为她们是受了风寒,便找郎中抓了几副治风寒的方子,可随着发病的姑娘们越来越多,姑娘们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她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鸨母找郎中来楼里看病时,已有一个姑娘陷入惊厥,昏迷不醒。郎中听鸨母讲述姑娘们的病情,就隐隐察觉到了不对,把过脉后,他更是脸都白了。

鸨母见郎中脸色不对,忙问情况如何,却听郎中抖着嗓子说出了两个字——

瘟疫。

顿时,鸨母就呆住了。

藏在角落偷听的穹也呆住了。

郎中探过姑娘的脉后,就不愿在楼里多留片刻。他神色慌张地跑下了楼,一边跑还一边喊着“有人得瘟疫了”,鸨母赶紧去追他,穹也趁机跑去了其他姑娘那里,把偷听到的东西都说了出来。

姑娘们听到“瘟疫”二字后,面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

对于一座刚经历战乱的城池来说,瘟疫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新的一轮苦难,也意味着饱受摧残的百姓,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

花楼里有姑娘感染瘟疫的事很快在城中传开了,一个时辰不到,众人就围住了花楼,鸨母扯着笑去问众人想做什么,却被人挥舞着锄头赶进了花楼里。

“诸位这是做什么?一切好说,一切好说啊……”鸨母紧张地看着围在花楼外的百姓,她的声音里难得没有了谄媚,只有害怕与僵硬。

一个中年男人朝鸨母的方向吐了口唾沫,怒目圆瞪,大声嚷道:“好你个臭婆娘!你这里有人得了瘟疫你都不说,你是想害死我们吗?”

鸨母脸都僵硬了,却还是只能陪着笑道:“我们这不是也才刚发现么?正打算自己处理了呢。”

“处理?你打算怎么处理?”众人不依不饶。

鸨母道:“不如就把那几个患了病的姑娘拉出去烧了?”

当即有人反驳:“只烧那几个人怎么够?说不准这老东西也染上了,要我说,不如把整栋楼都烧了……”

二楼窗口处开了条小缝,穹和姑娘们透过小缝看着百姓们狰狞的面容,穹感觉到自己的肩膀湿了,一看才发现,上面正搭着月桂的一只手。

花楼里的窗子隔音并不好,很快,姑娘们就听到了楼下一片起哄声。所有人都喊着“烧楼”,似乎还有人拿来了火把,鸨母被这种阵仗吓得不行,忙躲回了楼里,又怕花楼真被人烧了,于是只能隔着层门板继续与众人谈判。

只是众人此时情绪都已经上来了,不愿再多听鸨母的辩言,都吵嚷着要烧楼,鸨母气得在门口大哭,可百姓还是把花楼围了起来。

忽然,花街另一头传来了一阵喧闹声,人群勉强安静了一瞬,就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喊:“不好了!这边楼里也有人病了!”

原来其他的花楼里也有姑娘染了病,见到这仗势想逃,结果恰好被人撞见,于是就被抓了起来。

百姓们商讨一阵后,最终竟决定烧了整条花街,花街里不少人想要逃跑,但只要有踏出花楼一步的,不管是谁,不管有病没病,都会被一锄头或一砍刀劈到地上。

在听到众人打算烧了花街后,姑娘们就合上了小窗,她们不安地互相对望着,所有人的眼中都是一样的恐惧和悲伤。

悲伤过后,姑娘们开始能逃出去的地方,只是找了一圈,所有的出口都被人堵住了,她们一靠近,那些守着的人就举起了手中武器,似乎随时准备落下。于是姑娘们只能重新退回来。

日落时,花街还是被点燃了。

花楼为了装饰,往往会在门口悬挂多层纱帐,这些帐子见了火就着,一阵风吹来,纱帐被掀起,火星也跟着一同四处飘扬。

火势很快蔓延开来,逐渐膨胀的火光里,不少人发了疯似的往外冲去,却皆被拦下。花街上的尸首叠了一具又一具,血溅到了朱红色的门柱上,还未等到干涸,就又被新的血色覆盖了。

花楼里的姑娘们急得团团转。正门已经被点着了,火焰正乘着夜风往楼上节节攀升,若不想被烧死,就只能逃出花楼,可花楼外都是举着武器的百姓,就算出了花楼,迎接众人的也不过是个死字。

花楼里也垂了不少帷幔,火舌很快顺着梁上的帷幔爬遍了每个角落。楼里的杂役都吓傻了,有直接往外冲的,也有从楼上往下跳的,但他们最后都被砍倒,尸身又被丢回了火海里。

姑娘们簇拥着穹来到小门边,月桂小心往门外张望着,一个白衫的姑娘则凑到穹耳边,小声叮嘱道:“穹,一会儿我们把你推出去,然后你就赶快跑,要一直跑到没人的地方才能停,知道了吗?”

穹忽然抓住白衫姑娘的手,他隐约意识到什么,紧张道:“玉兰姐姐,那你们呢?”

玉兰把手抽出来,塞给他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微微一笑:“我们自然也会逃出来,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们就去找你。”

穹还想再问什么,却被人推搡着出了小门。

顿时,花楼外就沸腾了。守着出口的百姓一下围了过来,穹被挡在姑娘们身后,看得不是很真切,却能清清楚楚听到众人的咒骂声。

“这头又有人跑出来了!快拦住他们!”

“快!千万不能让人逃了!”

然后就是杂乱无序的脚步声,钝器劈砍声,和几声哀戚的尖叫声。穹被这些声音吓傻了,几乎忘了接下来该怎么做,忽然有人大力往他后肩推了一把,他便踉跄着往前摔去,回过神时,已被挤到了人群中间。

也许是因为穹体型太小,又一直被藏在花楼后厨里没被外人见过,所以骚动的百姓们并没有注意到他是从花楼里出来的。百姓们吵嚷着堵在花楼门口,把冲出来的姑娘们又挡了回去。

穹从地上爬起来,期间被好几人的脚踩到,他忍着痛好不容易站住了,又被人流带着左右摇荡。

“姐姐……”

穹无助地掉着泪,他的脚又被踩到了,可他顾不得揉一揉,就开始朝人群外挤去。

他答应过玉兰姐姐的,出了门以后就要赶快跑。穹一面用袖子拭泪,一面避开眼前的无数双腿。不知往前走了多久,他终于来到人群的边缘,那里是他曾眺望过无数次的,花街外的世界,而如今,他第一次在这条陌生的街道,回望困了他八年的花楼。

花楼是红漆木建成的,在愈燃愈烈的火光里,那片朱红仿佛要活过来了一般,不断跳跃、扭曲着,恍若夜色中淌出的一滩血。

穹找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抱膝躲到了阴影里。

夜逐渐深了,可今夜的天空却格外明亮,好似拉开了一张幕布。幕布上染着滚滚浓烟,哭叫声随着烟尘蔓延到了每一条街道,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全部消停。

花街终于还是被烧毁了。

穹坐了一夜都没等来姑娘们,又累又困,却依然不敢阖眼。

为什么姐姐们还不来找他?是不是他跑得太远了,所以姐姐们才没找见他?

他记起昨日百姓们堵门时的凶相,记起在二楼悄悄看到他们砍人时狰狞的表情,最终还是忍不住害怕地哭了。

姐姐……

穹一边哭一边走出角落,他想往回找找姑娘们,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认得去花楼的路。

于是他不由哭得更加伤心。

七拐八拐了不知道多久,穹最近绕进一个死胡同里,出不去了。他又累又委屈,忍不住坐到胡同里的干草堆上,嚎啕大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穹哭的睡着了。待醒来时,他感觉到脸旁边毛绒绒的,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正挨着他。

他茫茫然用手去碰,发现有根东西一晃一晃地扇着风,他被吓了一跳,猛地弹起来,才发现身边窝着一条大黄狗。

大黄狗被穹起身的动作吓到,也一下跳了起来。可它也不咬穹,就看着穹点点头,然后一个劲摇尾巴。

“对,对不起,这是你的窝吗?”穹试着去摸大黄狗,可还没摸到,大黄狗就自己用头蹭到了他的手心,还用鼻子拱他手。

穹从前只见过花街上路过的野狗,这还是第一次摸到。他小心摸了两把,就收回了手:“我要去找姐姐们了,再见。”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谢谢你给我睡你的窝。”

见穹要走,大黄狗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有了大黄狗陪伴,穹逐渐放松下来,一人一狗走了一刻钟左右,来到了一条热闹的街上,穹闻到街上飘来的食物的香味,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穹寻着香味走到了一家包子铺门口,铺子主人瞧见他,问了句:“你是谁家的小孩,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穹不敢说自己是花楼出来的。他记得昨晚的事,怕别人知道他是逃出来的以后再烧死他。

店主人见他不说话,也有些没趣,于是开始赶他:“去去,别挡我店门口了,碍着我做生意了。”

穹抿了下嘴,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他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却发现店主人已经挪开视线,看都不看他一眼。

于是穹只能走开。

又走了一会,穹经过了个馄饨摊。馄饨摊外头放了几张木桌,有几个中年人正坐在一张桌子边,漫不经心聊着些什么。

“花街上的火灭了吗?”一个大胡子的中年人问道。

“还没呢。不过估计快了,已经没什么东西可烧的了。”大胡子旁边的干瘦脸说。

大胡子翘起腿,眼睛瞥向远处:“唉,可真是晦气。那些娘们怎么就染上病了呢?也不知道昨天的火有没有把她们都烧干净。”

干瘦脸说:“留在花街里的肯定都烧干净了,至于逃出来的,也都被砍死丢回去一起烧了。就是不清楚城里有没有其他人也受染了的,若是有,恐怕只烧条花街还不够。”

大胡子:“城中倒是还没有传出有人染病的消息,唉,但愿此事就这么过去了吧。”

这时,一直闷头吃馄饨的鹰眼男抬起了头:“我听说瘟疫是从军营传出来的,邻县有不少百姓染上了,如今邻县都已经封城了。”

穹站在馄饨摊旁听着三人的对话,不由觉得心惊肉跳。逃出花街的人都死了吗?那姐姐们不会也……不,既然他活着出来了,姐姐们肯定也会活着出来的,他要相信姐姐们,他们一定会来找他的。

心慌意乱之际,忽然有道人影走到了穹身旁。穹被吓了一跳,后退几步,才看见人影是馄饨摊老板。

“小孩,你看了那么久,是不是饿了?”老板问他。

穹的肚子十分适时地又叫了几声,穹害臊地低下头,就看到一张饼子被递到了他的面前。

“诺,吃这个。”老板晃了晃手里的饼子,等穹接好了,他又给穹盛了碗馄饨汤。

穹朝老板道了谢,就缩到角落飞快啃起了饼子。一直跟在穹身边的大黄狗此时也走了上来,熟稔地蹭着老板裤腿,老板对此显然也已经习惯了,于是也丢了个饼子给大黄狗。

等一人一狗吃得差不多了,老板问道:“小孩,你怎么一个人在街上,你家大人呢?”

穹怕被烧死,不敢说自己的身世,于是只含糊道:“我也不知道。”

老板看他闪烁其词,也不再多问,没过一会,摊上又来了客人,他就走开了。

吃饱喝足后,穹又和大黄狗踏上了寻找姑娘们的路途。他们弯弯绕绕了好一阵,竟真找到了花街。只是如今的花街已没了往日的繁华,只剩下一片焦炭。

漆黑的废墟如今还带着余热,走到距离花街二十来步的样子,穹就有些热得受不了了。难闻的焦糊味钻入他笔尖,却让他想起了往日姑娘们身上甜糕似的香粉味。他往花街深处望去,试图分辨出哪里是他从前居住的花楼,可入目只有一片疮痍,黑黢黢的残骸如同被浓墨浸染过的夜,彻底融在一起,叫人分不出哪里是哪里。

不知为何,穹忽然就哭了。

他忽然想起昨夜玉兰曾塞给他一个荷包,于是从怀里摸索出来,打开荷包一看,里面竟是满满的银钱。

穹忍不住哭得更大声了。

大黄狗陪着他离开了曾经的花街,穹哭着走了一会,又迷路了,大黄狗就把他带回了自己的狗窝里,他抱着大黄狗,哭着哭着,就又睡着了。

有了银钱后,穹就能去买点东西吃了。只不过他每次都去之前那个馄饨摊,老板看到了他的荷包,嘱咐他千万藏好了,别被别人看见,他连连点头。这是玉兰姐姐给他的东西,他肯定会藏得好好的,无论谁问他要,他都不会给。

渐渐的,穹发现,街上的小贩开始变少了。

他和大黄狗一起走在巷子里时,可以听到两边屋子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他忽然记起来花楼里生病的那个姐姐。那个姐姐一开始也是咳嗽,后来就病倒了,再后来,郎中说姐姐得了瘟疫……

馄饨摊的老板也病了,但他照旧每日都会在街上摆摊,只是时不时就要咳嗽一阵,行人见了他都是避得远远的,所以他的摊子上十分冷清。

穹还是每日都去馄饨摊上买吃的,有一天他看老板煮馄饨的动作实在吃力,就给老板多塞了点银钱,可老板却不愿意收。

随着老板的病越来越严重,街道上也终于变得空空荡荡,没有人再愿意出来了。

偶尔有几个出来打水或是浣衣的,也多是满脸病容,似乎正忍受巨大的折磨。

穹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原以为自己又要挨饿了,结果又遇到了馄饨摊老板。

只是老板今日的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眼睛也一直眯着,似乎没有什么精神。他看到饥肠辘辘的穹,先咳嗽了好一阵,才伸手递来了个饼子。

穹接过饼子,想要给老板银钱,可老板却没有接。准确来说,他是直接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穹被这一幕吓坏了,他大叫着救命,可嗓子都喊哑了,也没人搭理他。

大黄狗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围在穹和老板身边呜呜地叫着,尾巴也耷拉着。平常只有被街坊邻里打骂时,它才会这样。

穹握紧老板的手,那只手烫得有些惊人,像花街的废墟。穹哭着说:“老板,你怎么了?我不吃饼子了,你好起来好不好?”

可老板却没有回答他。

日上中天,夏日最炎热的时刻已然来临,然而穹手心里的温度却一点点消失了。

穹想给老板挖个土坑埋了的。

可他用石头在地上凿了半天,手都破皮了,却只凿出来一个小洞。还没等他接着凿,有人来抢走了老板的尸体,他们把老板和其他尸体丢到了花街的废墟上,放上干草,然后把那些尸体全都烧了。

穹又一次看到冲天的火光,他第一次如此讨厌火。他从怀里掏出一直舍不得吃的那张饼子,努力咬了两口,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瘟疫到底还是在城中爆发了。

百姓们纷纷病倒,官兵已将城池封闭,大家出不去,只能等下派的郎中过来。可还没等到那个时候,百姓就已经死了大半。

穹已经饿了好几天肚子。老板剩下的那个饼子他在几天前就和大黄狗分完了,这几天他和大黄狗只能跑去腌臜堆里翻吃的。

翻了几天腌臜堆后,穹就再也翻不出什么食物了。他试着靠嚼草根来挨过饥饿,可事实上却越嚼越饿。

最为一个八岁的孩子,穹身上原先是有点肉的。那都是姑娘们和好心的胖大厨一点点投喂出来的,虽然肉不多,但看着很健康。可现在的穹瘦了一圈,他的肋骨几乎都凸了出来,面颊也干瘦发黄,怎么看都像是个难民。

或者说,他现在就是难民。

夜半时分,大黄狗不知从哪叼来了一根骨头棒子。它把骨头送到穹身边,用鼻子拱着穹,似乎在告诉穹,这是它找来的食物。

穹摸摸大黄狗的头,他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思忖一番后。他还是试着啃起了骨头。只可惜他的牙不够硬,并不能咬碎骨头,于是只能把骨头又还给了大黄狗。大黄狗咬住大骨头,担心地直呜呜叫。

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他对大黄狗说:“谢谢你,我咬不动,你自己吃吧。”

于是最后,大黄狗咔嚓咔嚓啃掉了那根骨头,又靠回了穹的身边。

不知是夏夜的气温太低还是地上太凉,穹此时正有些寒冷,感觉大黄狗靠过来,他就抱了上去,大黄狗也配合地让他抱着。

天快亮时,开始下雨了。

夏夜的阵雨来势汹汹。只见一道白鞭闪过,伴随着爆竹似的炸响的雷声,豆大的雨点一下就砸到了地上。

狗窝上面有屋檐遮着,所以干草并不会被雨水打湿,只是斜风骤雨的,还是难免会有雨丝飘进巷子来。

穹感觉有些冷了,忍不住将大黄狗抱得更紧。大黄狗发了个哈欠,也任由他抱着。

天亮时,暴雨就停了。

穹睁开眼,他摸了摸朝他摇尾巴的大黄狗,就照例要去找吃的了。

不知是不是穹的错觉,最近的大街小巷都安静了不少。从前这里的咳嗽声总是此起彼伏,可近几日却开始变得稀稀拉拉的。

而且之前总有人会把街道上的死尸拖走烧掉,最近缺没有人来了,于是路上多了不少无名的尸首。

穹知道,他们都是病死的,他曾看到有个奄奄一息的活人被丢出来,接着屋子里传来一道泣音:“父亲,你也莫要怪我,你病得实在太重了,阿絮如今就快生了,不能沾染了病气,就只能委屈您了……”然后不到第二天,那被扔出来的人就死了。

穹避开路上的尸体,小心翼翼地走着。

路过一间屋子时,穹闻到了屋子里的窝头香气,他的脚步一下顿住,然后再挪不了半分了。穹已经很久没吃过热乎的东西了,几乎在闻到香气的一瞬间,他就想起了窝头的甜味,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忍不住溜进了屋子。

大黄狗和他一起溜进去的,他见屋子里没人,就摸了两个馍出来,一个自己吃,一个给了大黄狗。可两人还没出门,屋主暴怒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哪来的小贼!”

来不及思考,穹撒开脚丫子就往外跑。但他到底是年纪小,还饿了许多天,所以没跑几步,他就被屋主抓住了。

屋主是个肌肉扎实的汉子,他见穹偷了吃的,怒不可遏地抓住穹后颈,把人提了起来:“你这小贼,偷到爷爷我头上来了?”

城门已经封闭了一月有余了,城里早已没了粮食供应。这两年城里又是打仗又是怎么的,也没自己种庄稼,所以城里已经算得上“地主无余粮”了。

这种情况下被偷了吃的,壮汉怎么能不生气?他捉住不断挣扎的穹,恶狠狠骂道:“我今天就要给你点教训,看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东西!”

说着,壮汉就抓住穹的右手,如拧麻杆一样一扭,那只手就诡异地垂了下来。

穹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如被撕裂了一般,他痛得大叫,手脚不断踢蹬,可壮汉又抓住了他的左手。

“不要!我错了!我错了!”穹哭喊着求饶,可壮汉根本不理会他。

眼见壮汉又要动手,穹恐惧地闭紧了双目,可疼痛却并未如期到来。

壮汉不知为何忽然松开了手,穹身体随之一轻,接着整个人都砸到了地上。穹用唯一能动的左手撑起身子,迷茫地抬头一看,才发现大黄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冲了上来,正死死咬住壮汉小腿,壮汉正是因为被咬得疼了,才松开了穹。

大黄狗一边撕咬壮汉,一边呜呜咆哮着,它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穹,穹忽然记起了玉兰姐姐叮嘱他赶快跑时的目光,眼眶一下红了。

趁壮汉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穹撑起身子,没了命地往巷子深处跑去。

壮汉见人跑了,一时更加生气,他抬脚把大黄狗踹飞出去,登时,一阵哀嚎声传来。

穹听得心里揪紧,可他不敢回头,因为壮汉的脚步声似乎追了上来,可没过一会,那阵脚步声又变得杂乱。伴随着难听的咒骂声,大黄狗的咆哮声再次传进了穹耳朵里,这次大黄狗哀嚎的声音更加长了,可哀嚎声戛然而止后,壮汉的脚步声也再没有出现。

视线逐渐模糊,穹胡乱用左手摸了把脸,可没过几息,视野就又模糊了。

姐姐。

大黄狗。

为什么他总要别人来保护?

他靠墙蹲下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眼睛都哭疼了,才终于落不下一滴泪水。

穹回到了大黄狗的狗窝,他等了很久很久,大黄狗都没有回来。

夜幕又降临了,晚上很冷,可再没有人能和他一起挨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穹察觉到自己浑身都很烫。

他感觉嗓子里又干又难受,一张嘴,忍不住就开始剧烈咳嗽?

等呼吸渐渐平复了,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好像也病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不出什么温度,可他的眼球却烫得不行。烫到风一吹,它们似乎就要这么蒸发了。

穹费了好大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喘了好几口气才稍微缓了过来。

一夜过去,穹受伤的右手高高肿了起来,整只手臂动一下就疼,手弯以下更是抬都抬不起来。穹试着用左手捏了捏姿势诡异的右手,那里很冰,而且没什么感觉。

穹有些害怕,可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所以只能先放着不管。

很快,穹的肚子又叫了起来,他头重脚轻地走出巷子,望着纵横交错的巷子,却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

最后穹决定回到昨天与大黄狗失散的地方看看,只是不敢离壮汉家很近。穹在附近看到了一滩暗红色的血迹。又走了几步,前面散落了一堆白森森的骨头。

穹看到头骨的形状,顿时又想哭了。他悄悄把骨头都收集起来,带回了狗窝,然后就再没有了出去找食物的力气。

生病的感觉是很难受的,更何况穹现在又饿又累,他躺在干草堆里,目光涣散地望着天。他浑身都很疼,肉疼,骨头疼,脑袋也疼。

他是不是要死了?可他还不想死啊。

穹意识不清地想着。昏昏沉沉间,他又昏睡了过去,醒来时,胃痛得几乎痉挛。

穹隐约意识到自己必须吃点什么,他手脚无力地站起来,扶着墙根勉强走出巷子,就看到了满地堆叠的尸骸。

有风吹过来,穹瑟缩了一下,他几乎要被风吹得倒下,幸好及时靠在了墙壁上,才堪堪稳住了身形。穹捂住火辣辣的胃部,他的目光投向远处的街道,最后又落到了脚边的尸骸上。

那是穹吃过最难吃的东西。

穹甚至觉得,腌臜堆里的泔水都没有那么难以下咽。可他为了活命,只能把嘴里腥臭黏腻的东西全都咽下去。

直到胃里满满当当,再也装不下了,他才停下嘴,步履虚浮地回到了巷子里。

第二天,穹又饿了。

他听到自己的肚子不停地咕咕叫着,可他总觉得胃里很胀,喉咙口也好像堵着什么东西。穹觉得自己有点想吐,可是吐了半天,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他又开始咳嗽,咳得嗓子里有了血腥味,他害怕地吐了口痰一看,里面却并没有血色。

肚子第二次开始叫时,穹还是去找了东西吃。

他几乎是一边干呕一边咽下食物,等胃里终于不再空荡荡时,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几日,穹竟然又瘦了。

他的脸颊已经彻底凹了进去,头发也变得枯黄稀疏。除此之外,他的右手已经彻底成了残废,虽然还挂在肩膀上,却再也不能动了。

穹很伤心,他只能安慰自己,幸好自己还有左手。他的左手是大黄狗给的,所以他一定要好好珍惜左手。

有一天,穹发现玉兰赠他的荷包不见了。可他不觉得悲伤,反而突然感到有些解脱。

现在的他,已经不配再拿着玉兰姐姐的东西了。他就像姐姐们讲的睡前故事里的怪物,虽然生着人皮,走在人世间,可内里,却早已不再是人。

穹觉得很累。

不同于在花楼帮工时,忙碌了一宿的累,这种累似乎是从他血管深处生长出来的,沉甸甸压在他背上,让他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他想,或许他就要这么死了吧。

死了也好,这样他就不用夜夜梦起姐姐们,还有大黄狗了。

但最后,穹却没有死。

不仅没有死,他身上的病还莫名其妙痊愈了。穹坐在井边上,看着井里那片明晃晃的天空,天空里是他的倒影,看不清表情,却也在直勾勾盯着他。

为什么他没有死呢?是因为他是个坏孩子,所以阎王都不想收他了吗?

穹坐到了井边上,看着水中的影子许久,才转身离去。

终于有一天,路上的尸体都腐烂了。

没有新鲜的尸体再被丢出来,城中也几乎看不见活人的身影了。

穹又没有吃的了。

他饿了五天,每天只靠喝井水充饥,实在饿得不行了,还吞下去过干草和土块。

第五天时,穹实在受不了了。他饿得眼冒金星,想要出去找些吃的,不知不觉却走到了花街。他凭着一颗烧焦的玉兰树找到了原先花楼的位置,往日他趴在二楼阑干处时,伸手就能摸到这颗遒劲的大树,可经历数场大火后,这颗伫立多年的老树也还是失去了生机。

他在这停留了很久,然后又踉踉跄跄回到了巷子里。

沿路都是皑皑白骨,若是从前的穹看到这些,定然会做很久的噩梦,可如今的他看到,只忍不住想,自己死后,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

忽然间穹停下脚步,他望向天幕中高悬的金乌,同样金色的瞳孔中久违亮起了一抹光芒。

不,他不想死。

午后的日头很足,足到哪怕是阴影中的狗窝,都被照得暖烘烘的。穹收拾了干草堆里的骨头,他用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服把每块骨头都擦了个遍,最后如同赴死一般决绝地,咬住了已经残废的右臂。

穹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雕栏外的阳光明媚而灿烂,卷挟着春意的暖风翻越朱红色的栏杆飞进来,他偏头,从栏杆不规则的空隙间,看到了一树恣意怒放的玉兰花。

米白色的,如羲和最近旁那簇云絮一般璀璨的,玉兰花。

“小杂种,干嘛呢?”

后背忽然被人踹了一记,穹没有防备,便猛地朝前扑去,脑袋磕在了艳红色的红木栏杆上,流出了同样艳红的血。

“啧,真晦气。”

扫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穹强忍着头上的疼痛往后望去,却只瞧见了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哎呀,你这新来的小倌儿真是不机灵,在这里碍了军爷的道,还不快给军爷道歉?”

随着几声娇斥,一道柔媚的身影挡到了穹的身前,穹,穹还没来得及瞧清楚这是谁,又听她攀到了那位“军爷”身上软声撒娇道:“军爷,这小倌儿是刚来我们楼里的,做事还不是很利索,今后我们定会好生管教他,所以您可千万别同他计较了……”

那位军爷似乎是被哄得开心了,反手便把娇滴滴的女人搂紧了怀里,另一手则是一挥,几枚铜板就“骨碌碌”滚到了穹的脚边。

“喏,赏你的,快快滚一边去,别搅了爷的好兴致……”

穹愣愣地捡起地上的铜板,可再抬头时,那军爷和女子都已经不见了。眼前弥散着甜腻香气的红色小楼里只剩下了一片凶猛的火光,女人们痛苦的尖叫声和求救声不断从火丛深处传来,却怎么都冲不破狰狞的火墙。

而火墙之外,还有举着兵刃虎视眈眈的人墙,他们警惕着墙内名为瘟疫的恶兽,也警惕着每个妄图逃出火墙的女人。

恶兽与火兽互相撕咬拼搏着,直到最后一道凄厉的惨叫声消失,恶兽彻底被火兽吞没,而人墙也终于散开,露出了一地的残骸。

不羁的火兽吞没了女人们芬芳的脂粉,吐出的却是死一般漆黑的焦炭。

风停了。

白色的玉兰簌簌凋落,在远方刺耳的战角声中,烧红的夕阳涂红了满地残雪般的狼藉。

唯一没有变成焦炭的他躲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天黑了,有只叫做大毛的流浪狗走了过来,在夏夜冰凉的雨声雷声中,与穹蜷缩在了一处。

雨停时,太阳出来了。

滚烫的艳阳灼干了穹头上的湿发,他昏昏沉沉地坐起来,揉了揉发痛的额角,好烫。

穹病了。

他无力地躺在无人的巷道里,伸手,似乎是想抓住一束阳光,可那点易碎的温暖却漏过他的指尖,摔到了地上。

好冷啊。

恍惚间,穹记起了青楼里的那些姐姐们。他的亲娘在他出生后不久就投河自尽,然后把他这个拖油瓶抛给了姐姐们。是好心的姐姐们将他拉扯大,还时常拿来各种点心哄他开心,虽然姐姐们也会极偶尔地斥上他几句,但最终总是会心疼地把他搂进怀里,穹听到姐姐们的心跳,像窗外奋力扑翅的鸟雀一般,是鲜活的。

可就是这样好的姐姐们,有一天却纷纷病倒了。楼外的人都说姐姐们是染上了瘟疫,穹不懂什么叫瘟疫,却知道是这样凶恶的坏东西,协同那晚守在楼外的坏人一起,夺走了最后愿意容纳他的那点温柔。

穹努力蜷紧了自己,水一样透彻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很凉。凉得他只能又将自己蜷紧了一些,大黄狗今天也不会再回来,他只能一个人想办法取暖了……

浑身都好疼。

穹望向逐渐失去了温度的天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染上了人人喊打的“瘟疫”,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那些染了病的姐姐们一样被抓起来,一把火烧死;他知道的只有,和他相依为命的大黄狗不见了。

因为大黄狗为了保护偷东西的他,被人抓住。最后只剩下了一把白骨和一滩血迹。

大黄狗的血是红色的。

比花楼鲜艳招人的红色雕栏更加扎眼的红。

穹抱着大黄狗仅剩的一堆骨头缩进干草堆里,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哭了。

洛知意

【药穹】药·疾

写完很久了,想了想还是放出来吧

一直没发因为番外卡了,总觉得设定还不够完善呜呜

年上药师x流浪小狗穹

目前正文是3.5w字完结,可能会有些错字哈,看到可以帮忙指正一下

下面正文⬇️

  

【正文】

  “那是我第一次游经南地。”

    微燥的夜风挑弄着案上烛火,昏黄的烛光在灰扑扑的土墙上不断跳动,映照得整个屋子都有些影影绰绰。

    铺了干燥竹篾的木板床上,一名身形颀长的男子将十一二岁模样的男童拢在怀中,以手轻拍男童后背,语气轻缓地哄睡。

    ...

写完很久了,想了想还是放出来吧

一直没发因为番外卡了,总觉得设定还不够完善呜呜

年上药师x流浪小狗穹

目前正文是3.5w字完结,可能会有些错字哈,看到可以帮忙指正一下

下面正文⬇️

  

【正文】

  “那是我第一次游经南地。”

    微燥的夜风挑弄着案上烛火,昏黄的烛光在灰扑扑的土墙上不断跳动,映照得整个屋子都有些影影绰绰。

    铺了干燥竹篾的木板床上,一名身形颀长的男子将十一二岁模样的男童拢在怀中,以手轻拍男童后背,语气轻缓地哄睡。

    二人形态亲昵,似是父子。只是一人淡金色长发绿色眼眸,另一人却是灰色短发金色眼眸,容貌也大有不同。

    “当时南地三城受疫病侵染久矣,哀鸿遍野,几乎成了死城。我不忍视无辜陷于水火,便对症研制出了方子,挨家施药,待要离去时,却在条堆满腐尸的巷子里,碰见了个浑身血腥的小孩儿。”

    “是我吗?”稚嫩且好奇的童声响起,药师凤眼轻微睁了睁,见男童强打着精神眨巴着惺忪的金色鹿儿眼,不由轻笑了一声。

    “嗯,是你。”

    “我看到你第一眼就发觉,你太瘦了,”见男童没有再说话的意思,药师才又悠然开口,语调慵懒又绵长,几欲叫人听得昏昏沉沉,恨不能直接睡去:“远远的我就能瞧见你脸上的骨头,头发也枯黄稀疏,整个人脏兮兮的,又瘦又丑。”

    说着中衣被扯了一下,药师垂下眼,果真见着怀里的小孩害怕又像是不满地拽住了自己的衣襟。

    “那时的你就像只饿疯了的小狼狗,只知缩在角落里,凶狠地撕咬着什么。走近了,我才瞧见——”

    药师瞥了眼被穹护在怀里的那只干瘪的,不自然蜷起的右手,听不出什么情绪地继续道。

    “那是只血淋淋的手。”

    ……

    慵懒又绵长的男音不知响了多久,直至男童沉沉睡去,药师才起身灭了烛火,却未就此睡下,而是轻声走出了简陋的土屋,坐在门槛上,点燃了一杆漆黑的烟枪。

    药师是名药师。

    他没有名字,从来只以“药师”自称,而他也确实人如其名,尤其精通药理。

    而屋内的男童便是药师故事中那个四年前的可怜孩子,药师捡到他后便医治了他血流不止的手臂,可因为那条手臂上缺了一大块肉,后来还是落下了残疾。

    男童年纪太小,药师救治他后心生不忍,便将人收在身边做了药童。

    蛛丝般暧昧粘连的烟气一缕缕漂浮到半空,药师阖眼,烟斗一明一灭间,他的思绪也如同烟雾般一丝丝变得朦胧,陷入了回忆。

    药师尚还记得,那时的他正云游于各国,只为寻得一味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

    他极偶然地在一本医书上翻到了这株药,心中神往不已。然而书中对神药的记载实在寥寥,只提到药只生于死人堆里,以生血浇灌而成。

    于是,药师开始便义无反顾地投身各种险境。可毕竟灵药难求,不知多少日月过去,他寻遍河山万里,却仍是一无所获。

    转折开始于五年前,蛮族暴起,越境屠杀南地子民,驻南军与蛮族交战数月,直至后年才算平息战事,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南地战士尚未班师回府,便传来南地疫鬼四伏的消息。

    朝中当即下令封锁南地三城,以盼封锁恶疫,然而收效甚微。南地三城本就饱受战乱摧残,山河破碎,又因锁城之故,数万百姓顺意凋零。

    药师听闻此景,心中大恸,又听闻南地出现了灵药的消息,当即奋不顾身奔至南地施药救疾。

    他在南地寻药未果,反倒是捡到了脏兮兮的小孩。

    那小孩只有八九岁,却没有半分八九岁孩童该有的肉感。他面黄肌瘦,衣衫空档,一瞧就是饿了许久。

    注意到男童口中正咀嚼着什么,似乎因为乏力,他连咀嚼的动作都是十分僵硬,药师定睛看去,才瞧见了被男童放在嘴边的右手。

    争先恐后泣出的血水淹没了惨白的骨花,滴落在满地狰狞尸堆里,阴森又恐怖。

    似乎注意到了药师的目光,男童动作僵硬地抬起头,药师猛地怔住,直直撞入了他眼底的一片金色。

    恍惚间,天空似乎被点亮了。

    有簇什么不可忽视的东西从男童眼底燃烧、膨胀,最后点燃了药师的眼底。那是明亮的,正不甘而强烈跃动着的,似乎即将挣脱而出的生机与坚决。

    药师读懂了,他想活下去。

    若硬要说收养那个脏小孩的原因,药师也许会告诉别人是因为医者仁心,然而仔细想来,他又觉得这个理由太过华丽荒谬。

    但是不容置疑的是,他确实救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甚至还在知道孩子的右手无法医治后,还大发善心收养孩子做了自己的药童。

    似乎在什么时候,药师曾问过男孩,那时不疼吗?

    怯生生的男孩鹿眼低垂,似乎陷入回忆:“已经被人打断了,一点都不痛。”

    那时候药师才意识到,孩子之前的处境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糟一些。一个人拖着只被打断的右手流浪着,每日只能在横满街头的腐尸中寻觅吃食,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是男童当时并未受疫了。

    不过说不定就算染了病,这个顽强的小孩也会想方设法地活下来……

    夜色已深,药师不经意偏头,一头流水似的淡金色长发就流淌进了门栏外的月华中。

    厌恶般抓了抓那簇与月光交织在一起的长发,药师放下烟斗,一双翠绿色的眼睛里浮起了些微躁意。

    不过说到底,幸好,他没有见死不救。

    抬眼时,一簇月光猛地照亮了药师狭长的凌厉的眸子,令人心惊的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点儿眼白。

    那两处本该是白眼仁的位置里,是一汪比夜色更深的黑。

 

    洛城的日出向来很早。

    穹醒来时,东方的红日正奋力挣脱云层,他瞧见倚在床边不停把玩着烟斗的药师,不由脆生生地问道:“先生,您又开始痛了吗?”

    药师身患奇病,虽然不至死,却会让他在每日日出时浑身疼痛,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才会逐渐缓解。

    而往往这种时候,药师就会叼着烟斗,静静观看太阳一点点升起。

    药师没有回答穹的问题,只是摇了摇头,见穹仍是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才指了指桌上摞得整整齐齐的药包:“不必管我,你自去洗漱。桌上的药今日要去送给李郎中的,里头有个荷包,待药送到了,你就用里头的碎银子去买些吃食消遣罢。”

    他的声音比平时都要轻一些,还带着点哑意,衬着他略带虚弱的神情,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其实药师是个很美的人。

    柔眉薄唇,凤眸白面。唯一的缺点或许就是他的美过于阴柔,再加上异于常人的眼白,任何人见到他的第一眼,都会觉得他十分妖气。

    不食人间烟火的妖气。

    穹不是很懂这些,但也觉得,带着病容的药师一点都不像个男人,倒像是……像是比青楼里的花魁还要好看的花魁,或是传说里食人精气的艳鬼。

    穹向来是拗不过药师的,见药师不愿与他多说,他便自己乖乖穿起了衣服。

    虽说只有一只左手可用,但穹穿衣时也还算利索。如药师昨夜所说,他右臂上被生生吃去了半块肉,成了残废,自那之后他都是用一只左手做事。四年时间过去,他已隐隐习惯了这般生活。

    门外洗漱用的水是药师提前打好的,穹盥洗完了,又将一切收拾好,只余下块水淋淋的布巾搭在木盆上。

    穹并未搭理那块还在滴水的布巾,他蹦跶着去土灶里舀了些昨夜的温水出来,又从灶灰里掏出两块黑漆漆的甜薯,便是今晨的早饭。

    过了些时辰,药师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身穿一袭茶色衣衫,额上有些细汗,眼睛则是用一道布巾蒙住。

    因为眼白的缘故,药师在外人面前从不露出自己的双眼,每每外出,必定会遮住双眼,佯装眼疾。若逢人问起,药师便会称自己患有眼疾,双目不得见光,于是旁人也不再追问。

然而只有穹知道,那些遮眼的白绫都是特制的,虽会叫外人不能瞧见药师的眼睛,却并不影响药师视物。

    “我一会出去采药,晚些回来。”药师随手拿起木盆上的毛巾拧干挂好,他望着穹的方向,虚弱的样子似乎是大病了一场。

    穹心知这是药师受旧疾影响,不久后就会恢复如初,于是虽有担忧,却未再过多言语,只乖巧在旁应了声:“先生路上当心。”

    药师冲他颔首,示意自己无事,然后便背上门后的药筐离去了。

    吃完早饭,穹就要开始完成药师留给他的任务了。

自跟在药师身边做药童时起,穹就表现得格外乖巧,尽管药师曾许诺会一直将穹携带身侧,可穹还总是一副不敢安心的模样。

药师猜测这可能与穹流浪前的经历有什么关系,他无意过问,只时不时叫穹做些力所能及的杂活,久而久之,穹心里倒隐隐有些踏实了起来。

    药师不在时,穹会将药师摘回来的草药分开包好,然后拿去给医馆换钱。穹以前不认得药,药师就给他了几本医书,既是帮他认药,又是教他识字。

    如今几年过去,医书上的药穹大多还是不认得,倒是字记下了一大半。

    不过寻常的草药穹倒是都记得请的,他将桌上的药包都装进个大竹筐里,在每包上做了标记,写明药材,又揣好了荷包,然后就背着竹筐上医馆去了。

    医馆的李郎中可是穹的熟人。

    更早之前,李郎中见穹一个人摇摇晃晃背个小筐走进医馆时,可是吓了一跳。

那时的穹手上才痊愈不久,瘦得只能模糊看出个人形,加上他干枯的右手,药师几乎以为他是谁家久受虐待的小仆。

听闻穹是帮师父来卖药时,李郎中更是一阵心疼,他捶胸顿足了好一会,直说要找穹的师父理论理论,怎么能叫这么个小孩出来跑腿。

    不过后来穹来的次数多了,李郎中便也习惯了,加之实际上药师考虑到穹太过瘦弱,交给穹的药筐也不是很重,所以穹实际上也是很乐意跑这个腿的。只是李郎中每次都会多给穹数几个铜板,让穹小心藏好了,说是让他自己去瞧瞧买糖吃。

   这日,李郎中照常清点了药材后,也给穹多数了几枚铜钱。他千叮咛万嘱咐穹回去的路上一定小心,穹乖乖都应下了,见李郎中又要忙了,才把那些油亮亮的铜板塞进了荷包里,然后背上空荡荡的竹筐跨出了门槛。

    荷包有点小,塞不下所有的铜板,剩下的他只能握在手心,路过点心铺子时,都已有些温烫了。

    点心铺子的老板是个胖乎乎的大婶,远远见了穹,就冲他招起了手,待穹走近了,她更是迎出铺子一把抱起了小小的穹:“哎呀,这不是城东那个小药童吗?又来替你师父跑腿?”

    许是心疼穹年龄小,又身患残疾,所以胖大婶总是对他格外热情。这几年跟着药师吃得好,穹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就更招胖大婶喜欢了。

    穹乖乖任人抱着,他甜甜叫人道:“是的,前几天我帮着先生理药材,可想婶婶了。今天一有机会,我马上就来见婶婶了。”

    “呀,就数你嘴甜,今天想要吃什么?婶婶一会给你多装些。”胖大婶被哄得合不拢嘴,笑眯眯地捏了捏穹肉乎乎的小脸,眼睛里满是宠爱。

    穹甜甜笑着,又冲胖大婶说了许多好话,直到铺子外头又来了新的客人,胖大婶才不舍地放下了穹。

    果真如她所说,她给穹装了满满几个纸包的点心,才犹嫌不够地放了人走。

    令穹意外的是,今天药师回来得格外早。

    换了往日里,采药的药师时常要到日落才会背着装得满满的竹篓回来,可今日午时才过,药师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外。

    穹听到脚步声,来不及咽下嘴里的点心就哒哒哒迎了出去,他注意到空空如也的药筐,不禁有些好奇道:“先生,今天没采到药吗?”

    药师在土灶旁翻出了小煤炉和煮药用的瓦罐,一边架起小炉子一边答道:“采到了,药比较珍贵,只有一些我一会煎好给你喝。”

    这个回答令穹觉得有些惊讶,他蹲到药师身边,好奇地看着药师的动作,奇怪道:“为什么给我喝?我生病了吗?”

    药师却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说:“给你治手的。”

    穹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右手,那只毫无生机的手就如同枯萎的树枝般垂在他身旁,他张开口,似乎有些欣喜:“真、真的吗?喝了药手就会好了吗?”

   因为穹右手的残疾,同龄的孩子们大多不愿意和他在一起玩耍,还曾有小孩指着他的鼻子喊他怪物。虽然穹早已习惯了只用左手生活,可他心底里却一直希望自己的右手也能和别的小孩那样健康。

    药师当然也知道这些。他看着穹期待的目光,最终还是朦胧地说道:“试试吧,就算这味药不行,一定也有别的药可以的。”

    年纪尚小的穹听不出药师的话外之意,只惊喜于自己的右手即将痊愈,所以直到他乖乖将药喝完,发现自己的右手还是毫无动静时,他才猛地失落下来。

    不过穹也记得药师说过药十分珍贵,他想,药师一定是费了很大的工夫,只为了帮他摘到这株药,他不希望药师也和他一样伤心,于是学着大人的模样安慰药师道:“没关系的,只有左手也挺好的,先生您不要伤心。”

    药师摸了摸他的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今夜的睡前故事讲的是神明的故事。

    穹向来对这种志怪奇谈情有独钟,听药师讲故事时,他简直恨不能让耳朵竖起来听。

    药师揉了揉他灰扑扑的小脑袋,手感扎扎的,摸着意外有些舒服:“传说,只要信仰强烈到极致,人也是可以飞升成神明的。”

    “但从此以后,新生的神明也会被禁锢于飞升那一刹那强烈到几乎可以撼动寰宇的信念中,永世无法逃脱……”

 

    从医治右手失败后,药师就带着穹开始游医四方。

    途中,药师给穹寻来了无数珍稀药材,但显然,对于一只失去了血肉已经干枯的手臂来说,再难得的灵丹妙药都只是白水。

    在十四岁以后,穹就明白了这些,他懂事早,便劝说药师不用再替他操劳奔波,不如早日安定下来。可药师却只对他说,他云游四方只是为寻找一株稀世罕见的灵药,治他的手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可穹却心知肚明,一路上找到的许多珍贵药草都是进了他的肚子。

    兴许是想让穹能接替自己的饭碗,游历途中,药师教了穹不少医理,也曾带穹一同采药认药,无奈穹对此一窍不通,往往要不了多久就将东西忘干净了,久而久之,药师便也熄了让穹死磕医药的心思。

 

    时光如流水,眨眼,穹已经过了十五岁生辰。

    药师并不知道穹的生辰是什么时候,穹自小是孤儿,更不会知道,于是药师便将穹的生辰定在了年初春节的时候。

    穹对此毫无异议,他也问过药师的生辰,于是才知道,药师的生辰也是春节。

    这几年在药师的纵容下,穹的性格已然开朗了不少,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总是没有安全感,跳脱的性子让他与同岁的孩子们更加相像了。只不过苦于他右手的残疾,还是没什么同龄人愿意同他亲近就是了。

    而十五岁的穹正是渴望自由的年纪。

    虽然在药师面前,穹仍是一副乖顺好儿子的模样,但私底下他也生出了一些自己的小心思。

    比如说这天,他就忽然想到了要一个人出去闯荡山河,快意江湖。

    这事儿归根究底还得从穹几日前觅得的一本杂书说起。那书名为《侠客记》,是穹路过书肆时,老板强烈推荐给他的。这本书乃是当今杂文界巨擘所创,书写了一名少年侠客为报灭门之仇不断修行,最终报仇,问鼎武林巅峰,还迎娶了第一美人的故事。

    据说这本书在当今有为轻年界大受欢迎,广为流传,看过此书的十个有八个深有感触,奋发图强……

    见书肆老板滔滔不绝,嘴里的唾沫星子似乎怎么飞都飞不干,穹心想一本书而已,也不花几个钱,便也买了一本。

    回到家后,穹便带着好奇翻开了这本杂书,结果不看不要紧,一看惊为天人。穹深深为《侠客记》中的主角所动,尤其在看到主角为心仪女子挽留,邀请他放下仇怨一起过安逸的生活时,主角毅然拒绝道:燕雀安于玉笼,鸿鹄偃蹇于空。

    穹一时觉得共鸣不已,简直认为书中主角就是他的异世知己,更是被主角一路奇遇所吸引,于是一拍脑门,也决定了要踏上自己的侠客之旅。

    跟着药师当药童后,药师从未克扣过穹的零用,故而穹手上总是有用不完碎银和铜钱。 这些都是药师采药后去医馆当来的,穹想了想,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还是趁着药师出去采药的工夫,留书一封,离家出走了。

    说是离家出走,但穹实际上也没走多远。

    他连城门都没出,只走了一段距离,自己找了间客栈,然后便住了进去。

    说到住客栈,穹不免就想起了《侠客记》中主角一人在客栈痛饮食肉,然后识得志同道合的豪爽友人的一幕。

    他也学着主角要了五斤劲酒,两斤牛肉,店家见他举止豪爽大气,深觉来了位豪客,忙叫小二上来好生伺候着,还送来了几碟小菜。

    穹兀自吃得开心,不觉间,就有个人坐到了他面前。

    “你是何人?”穹自认豪气十足地开口问道。

    穹打量过眼前的人,这人是个生面孔,却生得一脸正气。穹眼睛一亮,心想这不就是书里主角遇见生死之交的场景么?

    那一脸正气的男子回答果真也是不俗,他举起手中海碗,潇洒道:“萍水相逢,无须知名。我不过见小兄弟虽生独臂,却能超脱世俗,忘却己身,畅然独饮,恍若那书中所说的‘独臂侠’,不由心生向往,想邀你共饮一杯!”

    兴许是酒意上头,穹被他夸得有些飘飘然,便也顺水推舟答应了人的共饮。

    推杯置盏间,穹很快就觉得脑子乱成了一团糨糊,嘴也麻了一般支支吾吾说不出句完整的话了,他还想和眼前的人称兄道弟,可才抬头。却觉得眼前一黑,紧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过来时,他已不知身在何处,手脚更是被麻绳绑了个结实。

    穹忍着头疼从地上坐起来,却见四周堆满稻草,昏暗一片,似乎是谁家的稻草房。

    绑他的人很有经验,将他唯一能动的左手被缚在背后,和脚腕一同绑着,所以他就算挣扎,也只能小幅地动两下。坐起来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动作。

    他哑着嗓子喊了句“有人吗”,就见不远处的木门被打开,随着那扇破门吱吱呀呀的呻吟声,从屋外走进来个熟悉的身影。

    却正是昨日要与他称兄道弟那男子。

    “醒了?我还想着要怎么把你弄醒呢?”嘲讽的声音灌入耳中,刺得穹有些发愣。 

    什么意思?这人昨天不是还说要做他的异姓兄弟,从此同生共死吗?

    穹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名正气男子:“大、大哥……你不是说……”

    “谁是你大哥?”那正气男却猛地打断他的话,远远朝他啐了口,“要不是见你出手阔绰,像是有几个钱的样子,你以为老子回来搭理你这种黄毛小子?”

    话落,他就取出了个荷包,在手中一顿掂量,穹立即眼尖地认出来是自己的,垂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衣衫凌乱,正是被翻找过的模样。

    “你……你……”少年一张清俊的小脸被气得通红,似乎想说什么重话,却又说不出来。

    正气男睨他一眼,得意洋洋地收起了钱袋:“不过迷倒确实算有几个小钱,也不枉费我一番功夫……”说到这,他竟然嘿嘿一笑,看着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让人害怕的狎昵:“一会儿把你卖了,肯定还能赚不少钱。”

    听到这话,穹才是彻底慌了,他突然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留书出走。

    “可惜有只手是残废……不过脸倒还算不错。”

    见穹惴惴不安的模样,正气男倒是笑得幸灾乐祸。

    “对了,这麻绳绑得紧,你一会儿可别挣扎,我要把你卖去倌儿馆的,若是挣扎出伤痕来了,可就卖不了好价钱了,哈哈哈哈!”

    正气男笑着离去,穹眼睁睁看着不远处那扇木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他终于忍不住嘶喊了起来:“有人吗?有人吗?救命!”

    可显然,正气男没堵他的嘴就是不怕他叫,他不知叫了多久,直到再发不出什么声音,嗓子如同被刀划了一般火辣辣的疼,门才又被打开,一个面生的壮汉端着碗水进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叫累了?口渴不?”

    穹警惕地看着壮汉,判断出对方应当是正气男的同伙,本来想要赌气不开口,可那人就像知道他的心思一般,故意把水碗举到了他面前。

    水从碗里晃出来了一些,洒在了穹的鼻梁上,他下意识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看到眼前波光粼粼的一碗水,喉咙里蓦地一烧,突然就有些渴得难受起来。

    “怎么?不想喝?”壮汉作势要走。

    “等等——”穹服软一般摇了摇头,“我想喝。”

    可谁知,下一瞬,那碗水就被泼到了他头上。

    壮汉狞笑着看他:“想喝就好好喝吧,一会儿去了倌儿馆里,可有的你喊的。”

    说完,就带着碗离开了稻草屋里。

    穹愣在原地,刚刚那碗水似乎把他浇傻了,他满头满脸都是水,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反应过来一般剧烈挣扎起来,可他腿上的绳子是和手上的绑在一起的,一阵挣扎之后,他不仅没能挣脱绳索,还感觉到绳索似乎又缠紧了几分。

    被绳索摩擦过的皮肤似乎破皮了,一直火辣辣的疼着,穹被束缚着看不到伤处,但也能想象出来那里肯定是一片血污。

    怎么办?他不会真的被卖掉吧?

    卖到倌儿馆里头去?

    虽然未经人事,穹却也知道那倌儿馆是个什么地方。听说那是喜好玩弄男人的人才会去的腌臜处,里头的倌儿就和青楼的妓子一般,卖色媚人为生,若是他被卖去那种地方……

    不!不行!

    穹脸上逐渐浮现了恐慌之色,他再次用尽全力,想把左手从套牢的绳索中扯出来,粗糙的麻绳磨得他疼痛不已,他觉得拇指下的凸骨都快被绳子磨断了,可一想到被卖到倌儿馆里的下场,他就不敢松懈。

    绳子在穹的用力拖拽下,很快就卡到了手背的位置。穹心中一喜,拼命忍着痛继续扯出左手,直到“咔哒”一声,他的大拇指传来一阵剧痛,猛地扎进脑海里的痛感让冷汗唰地就冒了出来。

    “啊——痛!”穹咬紧牙,小声痛呼着,他不住地在地上扑腾着,像一条跳进了油锅里的鱼一般,可每一次挣动却又让绳索更加缠紧了左手,于是痛感愈加剧烈。

    持续不断的疼痛打得穹头昏脑胀,他几乎觉得自己要就此晕过去了,可稻草屋的门却忽然被推开。他察觉到了,却痛得没法分心去看,直到一双熟悉的黑色布靴进入他的眼帘,他勉强睁眼去看,就看到了一袭茶色的衣衫,再往上,就是一道覆目的白绫。

    药师。

    “先生……”穹下意识喊了句,还来不及再说什么,巨大的委屈感就如浪潮一般涌上来,冲进了他的眼眶。

    “痛……”他下意识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对方却不置一言。

    从解开绳索,到带着穹出门,药师都没有说一句话。

    穹跟在药师身后一尺的位置,一直低着头,走到门外,他才发现这里倒了一地的人,皆是面泛青紫、口吐白沫,一副身中剧毒的样子。

    他忽然就记起来,药师给他的医书上不仅记载了一些治病偏方,还有一些致命毒药,他有些犹豫地看了眼药师,虽然对方没说,但也猜到了药师是怎么来救他的。

    发觉身后的人停了脚步,药师也忽地停住,他只侧头微微朝穹看来,虽有白绫遮眼,但后者还是感受到了那束凉到不行的目光。

    虽然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但穹也敏锐地察觉到,药师生气了。

    回到二人暂居的药庐,药师先给穹处理了手脚的伤口。那些血迹斑斑的伤痕和水泡都是穹在挣扎时磨出来的,上了药后就是一片火烤般的疼。

    穹忍着痛,畏缩着举起左手,小声道:“先生,手指疼,好像是折了。”

    闻言,药师淡淡看他一眼。因为要上药,回到药庐后,药师便取下了覆目白绫,于是那双凌厉的凤眼就彻底暴露在了穹的视线中。

    药师的美貌太容易让人忽略这双带有侵略性的眼睛,没有眼白,一片漆黑中的翠绿瞳仁就如同夜里荧荧闪烁的磷火,诡异中又无端生出妖娆。

    也许是因为太过心虚,穹似乎在这双眸子里瞧见了愠怒,他逃避般垂下头,就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柔柔抬起。

    药师微凉的双手摸索着按压过穹的指关节,按到痛处时,穹不免“嘶”地抽了口冷气,却在这一声后,觉得药师按着的力气又大了几分。

    错觉,一定是错觉吧。

    穹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药师两只手分别握住了他的手背和隐隐作痛的大拇指,尚未反应过来这是做什么,又是一阵剧痛袭来,穹痛得抽回手直惨叫,好一会儿后,正待控诉一番,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不痛了。

    “只是脱臼罢了,帮你接好了。”药师淡淡的声音传来?

    后知后觉地动了动大拇指,穹才发觉自己的手确实是恢复了,回忆起自己方才那副丢脸的模样,他脸上忽然有些发烫。

    “谢谢先生。”穹嗫嚅道。

    “嗯。”药师应了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药师的声音虽依旧是一贯的慵懒绵长,听入耳里时,却有点凉飕飕的。

     穹忍着伤口的痛费力思索了一番,才恍然大悟,药师的声音里少了些往常的笑意。药师从来都是噙着笑看人的,声音里也总是有几分让人飘飘然的笑意,可今天却不一样。

     偷偷瞄了药师一眼后,穹猛地一激灵,因为他发现药师脸上的笑意没有了。

    “这个,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正当穹神游天外,一张熟悉的牛皮纸却忽然被拿到了他眼前。

    穹定睛一看,顿时觉得五雷轰顶。

    等等,夭寿了,这不就是他留下的那封“家书”吗?

    上头还白纸黑字……黄纸黑字地写着自己已是羽翼丰满,是时候离家闯荡一番了云云,穹不小心瞄到其中几句,脸上霎时一片火辣。

    好丢脸。

    自己满腔豪情离家出走,还幻想着能成就一番事业后凯旋,结果却出师未捷,先被人骗走绑了起来。

    “先生,我错了。”审时度势了一下,穹当即就跪了下来。

    药师眯眼瞧他,开口时的语气却意外地似蜜一般甜:“嗯,那该不该罚?”

    穹被这话甜得直冒冷汗,他不知药师口中的“罚”是要怎么个罚法,从前从未见过药师这副模样,但心中再是害怕,他也知晓此时不是逞能的时候,战战兢兢附和道:“该罚。”

    左右不过是被打一顿,总比被卖到倌儿馆去好。

    似乎猜想到穹会这么回答,药师点了点头,然后从门外水缸里拿来了一簇被浸透的藤条。

    “脱衣,跪下。”

    离家出走一事最终以穹被狠狠抽了一顿作为结束。

    浸了水的藤条柔韧硬实,虽不至于将人抽得皮开肉绽,却也能叫人痛不欲生。

    兴许是为了让穹多长点教训,药师好几鞭都是抽在他的臀肉上,想到自己十五岁了竟然还会被打屁股,他不禁小脸一红,又羞又怕地垂下了头。

    这一顿教训后,穹晚上都不敢躺着睡。整个后背都在火辣辣的痛, 他偷偷在水缸里照过,发现背上并没有什么伤痕,可摸上去时,却觉得有一道道的肿痕。

    水缸里映出的人影有点朦胧不清,风一吹来,就被揉碎散开了。穹叹了口气,还是乖乖穿好了自己的衣衫。

    第二日穹醒得很早,被痛醒的。

    他在睡梦中转身想要平躺,却一下压到了伤处,他抽了口冷气,登时清醒了过来。

    穹摸着背上的红痕坐起来,昨天他臀上虽然也被抽了几藤条,但到底数目不多,还是隔着里裤打的,所以今早就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倒是背上还是一片钝痛,如同被巨石压了一夜。

    在疼痛的折磨下,穹很快决定要向药师低个头,要些止痛的草药来抹一抹。身为药师,药师的药理也是一顶一的好,他手上的方子基本都是立竿见影,药到病除。之前二人偶尔采到的药草不够时,药师就会卖几个方子来换钱用。

    药师的床就在穹的旁边,不过药师人并不在。

    穹看了看屋外,此时天色正暗,云雾间只隐隐透出些亮色,太阳也尚未升起。穹想了想,穿好衣物步出房中,果真见到了正坐在门槛上噙着烟斗的药师。

    “醒了?”一口薄薄的烟雾自药师口中吐出,他侧过头来看穹,也许是怕门外有人路过,他眼睛上遮着白绫。但莫名其妙地,穹能清晰地想象出白绫下那双黑底绿仁儿的凤眼正斜斜睨着自己,危险又莫名别具风情。

    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见药师又含住了那细细的烟嘴,才有些回过神来:“先生,我错了。”

    “嗯,”药师放下烟斗,“昨日里你已经说过了。”

    “那……先生能不能给我些止痛的药膏?我背上痛死了。”穹犹犹豫豫地开口,最后似乎因为太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两声。

    这话似乎让药师愣了一下,他凝视着烟斗中幽幽跳跃的红点,半晌才道:“可以。”

    穹正要欢呼,却又药师道:“在此之前,先讲讲你为何打算出走吧。是外面的人骗你出去的?”

    虽然早已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刻,穹还是感到心虚极了。他摸了摸鼻子,努力了很久,才鼓起勇气小声道:“因为……呃……我……看了本书……”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叫人分辨不清。药师挑了挑眉:“什么?”

    于是,穹只能将自己留书出走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说到最后,他觉得自己的脸面都已经丢尽了。索性也破罐子破摔了,乖乖又跪到了药师旁边认错。

    烟斗里的烟丝已经燃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东方天际浮上了一点金红。

    微暖的晨光铺洒在药师淡金色的长发上,衬得那头长发似乎是在发光,药师的肌肤在阳光下似乎也白了几分,唇上一片惨白,没有血色?

    药师静静听穹讲完,好笑一般轻嗤了一声。然后忽然站了起来:“你这次出去倒也好,提前见识了江湖险恶,也不算白白出去一趟。”

   他起身得似乎有些快了,猛地晃了一晃,穹记起日出时药师会旧疾发作,赶忙上来扶着,药师倒也没回拒,借着他站稳了身形。

     “只不过,这是最后一次。我身边不留不听话的药童,穹,你知道吗?”

   穹像个鹌鹑一样听他训话,不敢反驳,见药师正看自己,忙不迭附和点头:“先生说得对,我下次不敢了。”

    “狗腿。”药师轻笑,他拿着烟斗回了屋,狗腿穹赶紧也跟上去,药师果真拿了盒药膏过来给他:“一日一次,手脚上的伤别忘了。”

    穹忙不迭道:“好,谢谢先生!先生您最好了!”

    为表对先生的忠心,穹等不及上药,就把那本该死的《侠客记》翻出来一把火处刑了。药师对此不置可否,对穹的态度也回到了平常那般。

    后来,穹去医馆卖药,听郎中提起他被绑架一事,他才知道当时药师找他都快找疯了。街巷里所有的铺子都被药师问了一遍,因为穹右手残疾,又有个带眼疾的师父,所以街上的铺子对他都有些印象,所以很快有人记起他进了某某客栈。药师一路寻过去,不知后来又费了多大力,才在几里外的稻草房里找见了他。

    至于绑架他之人,听说原来是个惯犯。当下少年间正流行看杂书,时不时就有几个心揣侠客梦的少年独自出行,正气男等人就会趁机仗着外表和人套近乎,将人骗走后劫财卖钱。

    那日药师来救他时。他还以为那些人躺地上是已经被药师用药毒死了,后来才知道他们只是晕了,最后他们都被报官抓了起来,因为这事儿,官府还明令禁止了书肆再将一些杂书卖给少年们……

    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

 

    穹的初精是在十七岁时没的。

    那时,药师又带他到了别处找药,直到这时,药师还是没有放弃医治他的右手,他不知道为何药师对他的右手有如此执念,但因为药师坚持,所以他也未曾提出过异议。

    穹和药师的新住处在一家书肆旁边,虽然两年前的阴影还压在穹心上,不过他看着书肆中来来往往的客人,在某一天,还是忍不住走向了架在书肆外的书摊子。

    两年来,书肆中的书籍倒是又更新了不少,穹仔细看了看,发现有大部分都是些闲文杂书,而有小部分则是诗书经传。

    穹对后面那些酸吱吱的正经书都没什么兴趣,他见老板正窝在书肆里头津津有味看着什么,来客了也不招揽一句,不免心生好奇,抬脚走了过去。

    “老板,你在瞧什么这么开心?”

    突然来人,老板似乎被吓了一跳,他着急忙慌合上书页,见是个清俊的青年,才咳了咳,故作神秘道:“好东西,小兄弟,想不想瞧一瞧?”

    书肆老板正值不惑之年,他身上带着股穹从未接触过的书卷气,浑身拾掇得一丝不苟,给穹的感觉像极了从前碰巧遇见过的求考书生。

    老板这副模样有些古板,却意外很有亲和力,但穹曾在正气男身上吃过大亏,故而并不会像从前那般轻信别人。

    于是,盯着老板示好的微笑,穹默默退了两步,老板见他一副戒备的姿态,似是觉得没意思,顿时冷淡下来,又翻了书页重新看:“唉——爱看不看,对了,你若是不买,还是早些离去吧,别妨碍了小店做生意。”

    见老板是这种态度,穹对那本书的好奇倒又多了几分,他凑上前去:“看看看,若真是好东西,我还想多买几本回去,当作消遣呢!”

    “这才对嘛!”老板顿时笑开,也不再卖关子, 他精心挑选一番,才翻开了某一页纸递给穹。

   将书接过一看,穹就注意到了那页标题上的几个大字:第五十四回 情郎遇难,姐妹反目。

    仔细一看,此章内容讲的是男主身中剧毒,奄奄一息,需要双修才能获得一线生机。于是爱慕男主的一对姐妹花为了争抢救男主的机会反目相斗,二人从争吵到掐架无所不用其极,晾着即将归天的男主整整两日,最后姐妹花竟然悟了,觉得既然二人都喜欢男主,那为何不能一起救呢?

    一目十行地看完这两页内容,穹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来,老板见他发着呆,还以为他在回味书中内容,不由啧啧两声,十分自来熟地拍上了穹的肩膀:“小兄弟,没想到你人还挺上道啊!这书怎样?喜欢不?”

    穹迟疑了下,还是迁就着老板点了点头:“不错。”

    这下老板笑得更真诚了:“有品!来来来,这些都是当下流行的新书,我来带你好好观赏观赏……”

    结局就是穹抱着一摞书回了家,他本来不打算看这些东西,毕竟上次之后,他就对“流行”产生了恐惧,可又想到这些都是自己拿银子买的,就又有些肉痛。

    于是穹就肉痛地抱着书看了起来。

    这些书和他几年前看的《侠客记》是完全不同的风格,《侠客记》讲的是主角被灭门后忍辱负重,最终靠自己爬到巅峰,报仇雪恨的故事,而老板推荐他的这些书却都是讲男主出身如何逆天,身侧美女环绕,不费吹灰之力就名利双收。

     这些书里的内容假得让穹有些嗤之以鼻,但用作消遣也还算可以,于是他看着看着便入了迷。

    药师回来时,见穹正捧着本书乐呵呵傻笑,倒也没管他,倒是穹立刻反应过来,合了书去接药师背回来的药筐。

    “先生,晚饭已经好了,在炕上温着,您先沐浴吗?”

    药师点头,他走到桌案旁,卸下了脸上的白绫,揶揄地瞥向了桌上摊开的一堆杂书:“没有事做吗?”

    穹慌忙辩解:“我把事都做完了才看的!”又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太过没有底气,穹讪笑着补充道:“而且这些书只是消遣,先生不喜欢的话,我就都丢了。”

    反正花的都是药师给他的钱,丢了也不心疼……吧?

    不!还是很心疼的啊!毕竟那也是他的零用啊!

     “爱看也没关系,别做傻事就行。”

    药师搬出浴桶屏风,穹赶紧上去狗腿地帮忙打水:“当然当然!”

    在这之后,穹慢慢地看完了所有的杂书。那些书大多数都让他觉得不温不火的,却也有几本能令人眼前一亮,看到兴头上时,他会一边分拣草药一边去看。书被他摊在草药堆里,不久就染上了草药香。

    但穹很快就发觉,自己一看起书来,理药的速度就慢了许多,他一只手又要捡药又要翻书十分不便,还经常不小心分错药。于是最后,穹还是决定了先分完草药再看书。

    由于穹看书看得快,去书肆的次数也就多了起来。他每次去都会被老板拉着交流感悟,一来二去的,穹和老板的关系就好了起来。

     老板的话很多,穹自诩是个爱说话的,待在老板身边都插不进什么话。

    老板这日又在喋喋不休地冲他吐槽上一本书中的男主有多么不知好歹,师姐投怀送抱他不要,师妹秋波暗送他无视,听得穹都要困了时,老板才忽然把他拉进书肆里间,也不管了,只神秘兮兮地冲他说:“穹小兄弟,我这还有些好东西,你绝对没看过!可是看你和我关系好才偷偷带你见识,你可千万别声张出去。”

    见老板这一副小心的样子,穹也配合地压低了嗓子:“多谢大哥!”

    老板受用地点点头,然后在一道暗格中翻了许久,才拿出了册薄薄的本子。

    “这是?”穹好奇地翻开,顿时被书页上露骨的图画羞得红了脸。

    原来册子上画的都是些不着一物的美人,她们大多以直白的姿态显露着自己的风情,十七年来连女孩小手都没摸过的穹看到这些,脑袋嗡地一下就宕机了。

    “嘿嘿,怎么样?这可是我们书肆里的珍品,只有行家中的行家才知道,一般和我没什么交情的人我都不会给他看!”

    老板从穹手里拿回册子,自己也品鉴了一番,才心满意足地合拢了册子。

    穹羞红着脸,双眼无意间瞟到老板手里的图册,不由感觉更加羞臊,他局促地四处张望着,有些语无伦次道:“这……这不、不好吧?”

    老板被他逗笑:“一看你就是个毛头小子!怎么不好?真男人就该看这种东西!”

    说着把册子放回暗格,又哈哈笑了起来。

    “我……我不爱看……看女孩子……”穹结结巴巴地说着,他一想起刚刚看到的东西,脑子里就乱成了一摊浆糊,他焦急地朝老板摆着手,慌乱之下自己都不清楚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老板听他这么说,动作猛地一僵,他有些不可置信地退后一步:“你不爱看女孩子?”

    穹慌忙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得到穹肯定的回复后,老板又默默后退了几步,盯着穹好一阵欲言又止,才关上暗格,语气古怪地说:“你小子,这种事也不提前和大哥说一声。大哥知道你喜欢什么了,来。”

    说着又打开另一个暗柜,老板朝里头看了两眼,然后抽出了又几本薄薄的小册子,关上柜门后拉着穹回到了外间。

    “放心,大哥虽然没怎么看过这种东西,但是给你挑的也都是风评数一数二好的,”老板给穹打包好小册子,又照常在书肆茫茫书海里挑了几本新的塞给穹,“唉,没想到你年纪轻轻……不过你放心,你大哥永远是你大哥,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穹被老板复杂的目光烤得浑身难受,他总觉得老板的态度突然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于是还是礼貌地接过书,付钱离开了书肆。

    回到家后,穹第一件事就是掏出了老板打包完后悄悄塞给他的那叠小册子。

    想起在书肆里间看到的东西,穹现在对小册子还有些畏惧,但回想起老板说过这里头没有女孩子,他又有些好奇了。

   穹抽出最上面的一本小册子,第一页上印着几个鎏金字,古朴雅致,但这些似乎是前朝的古字,穹并不认得,只依稀辨别出个“龙”字。

    他心想,这本册子难道画的是龙吗?那为什么老板还要把它藏在暗格里,神神秘秘的呢?

    如是想着,穹就翻开了第一页。

    小册子上有股古典的香气,穹觉得怪好闻的,就并没有在意。册子第一页画的是两名俊俏男子在一同赏竹,看一旁文字注解,一人是书生,另一人是将军。

    看到册子外的古字时,穹还以为这本册子通体都是那些他看不懂的字符,却不想画册里头用的倒是当朝的通用字。

    又翻几页,将军与书生逐渐走到了竹林深处,将军忽然觉得有些热,书生便让将军脱下了衣衫,然后两人竟然就拥吻在了一起!

    穹看得瞳孔巨震,他不可置信地又往后翻了几页,只见书生正将将军压在一竿劲竹上,衣物散乱一地,却独独不在二人身上,再看二人相贴处……

    穹吓得一下子就将那册子丢了出去!

    这、这竟然是那种东西!!

    穹臊得满脸发烫,他匆匆跑出去洗了把脸,脸上好歹是变凉了,可心里还是没法冷静下来。

    怪不得刚刚书肆老板对他的态度这么奇怪!原来,原来竟是以为他喜欢这种东西!

    穹捂住脸,他很想跑出去和老板解释解释自己其实并不喜欢这个,又觉得这样做有些欲盖弥彰,他在心底无声尖叫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收拾好心态,打算进屋把书册收拾收拾都扔了。

    可穹还没进屋,远远就瞧见了道熟悉的身影,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药师。

    穹一下就慌了,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就不想让药师知道自己看了这些书。

    冲进里屋后,穹才七手八脚地收拾好了书,门口就已经传来了药师的脚步声,眼见那些烫手的书籍就要暴露在药师眼前,穹灵光一闪,赶紧把书都塞进了床底下。

    那里黑漆漆的,绝对不会被人发现。

     “穹。”药师不急不缓走进来,语调还是一贯地慵懒绵长,可穹听着却总觉得里面有些鄙夷,似乎药师已经发现了什么。

     “先生,您,您今天回来可真早,哈哈。”穹努力扯出了个和平时差不多的表情,他脊背僵硬地迎上去,几乎每一处都透露着不自然。

    药师没有摘下白绫,只是望向他:“闯祸了?”

    “没有!”穹着急否认,“没有!”

    “嗯,说说吧,干了什么坏事?”药师把药筐放到了门口,唇角带笑地看着穹,穹被他身上的气势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只能支支吾吾地开口道:“那个……书肆老板给我看了……看了女孩子的画册。”

    话是真话,虽然这件事也很不好意思,可穹却下意识觉得之后那些册子的事更不该让药师知道。

    青年羞窘的反应和回答似乎并不在药师预料之中,但很快,他脸上就浮现出了一抹了然之色。

    “没事,看了就看了,你也差不多该到这个年纪了。”

    穹一头雾水地望着药师:“什么年纪?”

    药师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一笑,然后从药筐中取出今天采到的药材,自顾自的去架炉煎药了。

    今天的药也是特地采来给穹的。

    那碗药一直咕嘟咕嘟烧到了晚饭后,天色快暗下来时,药师才让穹灭了炉子喝药。

    “所以。到底是什么年纪啊?”穹一边喝药,一边还不忘穷追不舍道。

     药师刚沐浴完,正靠在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烟头,见他这样穷追不舍,不由好笑,却到底还是将答案缓缓道来。

     “自然是传宗接代的年纪了啊,穹,你说万一有姑娘看上你了非君不嫁,你会不会抛却了我这个师父直接跟人跑了呢?”

    “先生!您别胡说!”药师不正经的腔调让穹的脸又红了起来,他匆匆喝完了药,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竟是连耳朵也烧红了。

    药师见他这副懵懂单纯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几声,穹顿时逃一般冲去了灶台边洗碗。

    注视着穹看似忙碌的背影,药师收起笑意,眼里不知怎么多了几分让人看不透的情绪。

    白天发生了这般多的波折,半夜里,穹竟还做了个让他羞怯不已的旖旎梦。

    梦里是一片看不着边的竹林,他和谁一前一后走在竹林里,四处幽静,只有二人脚步声细碎如雨点。

    恍惚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他是个书生,而走在他跟前的是位将军,他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妥,却又昏昏沉沉思索不出个所以然来。

    “穹,我好热……”

    忽然,眼前的人停了下来,穹也愣愣地跟着停下脚步。

    慵懒绵长的声音传入耳中,如钩子一般,挠得他心里痒痒的,不知为何,他就开口道:“那不若褪去衣衫,如是便不会热了。”

    面前的人轻笑了一声,拉过他的手放到衣襟上,引着他帮自己脱了茶色外衫……中衣……里衣……

    最后,微凉的肌肤贴上来,他茫然抬眼,看到了一双凌厉斜飞的凤眸。

    从梦里的浮光中惊醒时,穹整个人都是懵的。

    回想起方才梦里的内容后,他更是一下从耳朵红到了脖子根。

    他,他竟然梦见自己和药师做了书上的事……只是书中是书生压在将军身上,换了他,却成了药师压在他身上。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穹觉得自己的男子似乎都快炸掉了,待他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更让他崩溃的事情发生了。

    他察觉到,他的亵裤和被单,都湿了。

    穹当然知道,自己这是夜遗了,也知道自己是因为做了香艳梦才夜遗的。

    只是,他死活也想不明白,为何他梦中的另一人竟是药师啊?!!

    洗亵裤可以偷偷摸摸,不过洗床单就不行了。

    穹一大早洗干净了被弄脏的亵裤,掐算着已经差不多到药师去采药的点了,就打算去卸床单,眼下天气干热,到申时被单应该差不多就能干了,他还能赶在药师回来前将床重新铺好。

    可出人意料的是药师今天不准备出门,于是最后,穹只能顶着药师了然的神色,十分羞耻地去洗了床单。

    好在药师虽然一副明了的表情,却并没有问穹什么多余的问题,不然穹一定会觉得羞愤欲死的。

    白日里,两人如同往日一般坐在小凳上分拣草药,药师时不时会讲些自己的往日见闻,穹以前最爱听这些了,可今天一听到那慵懒的声音,他脑子里就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昨夜的旖旎梦,不由有些心不在焉。

    因为药师在家里的缘故,穹扔掉那些小册子的心思也只能暂时搁置了,他不想让药师看到那些小册子,怕药师误会他有那种爱好。

    药师这一歇,就是四五日没有出城采药。

    不过幸好,第一天后,穹就没再做过什么奇怪的梦了。等药师一走,他就迫不及待翻出了那些龙阳书册,正打算捧出去扔了,心中却又隐隐生出了些好奇……

    晚上睡觉时,穹又做了个冲击力十足的梦。

    梦里他是个正义侠客,结果在客栈被药师模样的采花贼采了花……

    第二日起来偷偷洗亵裤时,天还没亮。他费力地单手拧干了裤子,正打算偷偷地去晾起来,就撞见了拿着烟斗倚在门廊上的药师。

    “先、先生。”穹做贼心虚地将亵裤藏到了背后。

    药师吸了口烟,看他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几乎笑得呛住,好一会儿才平复了下来:“要帮你开几副泻火的方子么?”

    穹:“不用了!谢谢先生!”

    见青年慌慌张张拎着水淋淋的亵裤跑了,药师又抽了口烟,才带着笑意望向了一点点渗透夜色的黎明。

    后来,穹不仅看完了那几本令人羞臊不已的小册子,还将上次一道买回来的其他闲书也都看了一遍。

    那些书竟然也都是讲男人与男人的,里面的故事与他之前看的杂书有些相似,只是鲜少再出现女性。

    穹原以为自己会对这些书很反感的,结果不知道为什么,看完以后,他竟还隐约生出了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完了,他不会是脑子出问题了吧?

    为此,穹还摆脱药师给他开了几个补脑子的药方,药师问他时,他不敢说原因,只借口道感觉自己太傻了,总记不住医书,所以想要补补。

    药师倒也没反驳他,甚至看他的目光中还多了几分赞许,让穹觉得憋屈极了。

    但憋屈归憋屈,穹喝下药后,还是觉得心痒难耐,于是他又去了书肆。

    书肆老板许久没见他,赶紧上来招呼,听到穹又要上次那样的书时,更是露出了一副得意的神情。

     “大哥我就知道你爱看那些!这么长时间没来,你肯定是在好好回味吧?”

    穹摸了摸鼻子,不过没有过多争辩。只是离开时,他手上又多了一堆闲书。

    临走前,书肆老板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地对他道:“穹小弟呀,你虽然是……断袖,倒也不用太伤心,你肯定能觅得自己的良人的。”

    穹听出他话里有话,奇怪看去,老板却不自觉偏过了头。

    “你大哥我呢,还是喜欢女人的,咳咳……大哥我没别的什么意思,就是想跟你说,其实现在也有不少其他断袖的……”

    穹这下彻底听明白了。

    怪不得在误解穹喜欢龙阳书籍后书肆老板的态度一直那么奇怪,原来他竟是以为穹看上了他!

    穹连忙解释,可直到走时老板都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但穹实在懒得和他白费口舌了,他心累地回到药庐,余光扫过挂在墙上的烟枪,心中不由暗道,自己就算喜欢男人,也绝不可能是老板那样古板的中年男人啊!怎么说,对方也要是药师那样的……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穹突然打了个激灵,他惊悚地望着手上的书,脸先是一红,紧接着却又白了。

    他他他在想些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啊!!!

    不行!这些破书果然不该多看!扔了!他一会儿就去把他们全扔了!

 

    十八岁快结束时,药师带着穹去了另一座城镇寻药。

    穹早已习惯了药师对寻药的执着,他猜测药师找药应该是为了治疗旧疾,药师被不知名旧疾缠身,每日日出时浑身都会剧痛无比,寻常药草无法医治,想来那株神药应该就是他最后的希望。

    至于沿途找到的其他珍贵药材,照旧是以治手的理由都灌进了穹的肚子里。

     穹思来想去,总觉得药师是舍不得浪费了才干脆让他吃掉的,毕竟有句话不是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不过可能是因为这些药确实不俗,跟在药师身边这么久,穹还未患过什么疾病。

    新的城镇里也有书肆,不久前穹刚去书肆逛了一圈,还带回来不少新书。

    不知不觉间,穹早已把看闲书当做了唯一的消遣,只不过他如今看的仍旧是些描写断袖之癖的书籍。

     说实话,穹也没料到自己的口味竟会变成这样的。

    在最初的猎奇过后,他曾有心戒掉这个兴趣,又买了许多正常的书籍来翻阅,却总是看得心不在焉,总觉得少了些兴趣。

    后来,穹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去书肆只挑龙阳书买,虽说他还是不敢让药师知道这事儿,但在察觉到药师对他看的东西一点都不感兴趣后,他看书时倒也不再遮遮掩掩了。

    穹这几日有些心神不宁。

    因为他刚看完的那本书写的是养父子间的禁忌关系,里面的养子自幼流浪,得幸被养父捡到后收养,又被悉心照料长大。在养父的培养下,养子本该一直和养父保持父慈子孝的关系,可有一天养子捡到了一本龙阳图册,他突然发现自己对养父的感情并不完全是亲情。后来在日渐相处中,养子愈发确定,自己对养父产生了爱情,他羞于启齿,于是主动告别离去,结果养父竟然心急如焚,原来养父也在看到养子成人后逐渐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看完整本书后,穹只想怒骂一句,这是什么烂剧情,亏这个不要脸还没有道德的作者能写得出来!

全书唯一让人觉得不那么三观败坏的地方或许就是那名养父未曾婚配过了,但这一看就是为了让剧情强行合理的设计啊,槽点还是很多啊!

    看完这本书,穹整整三日没敢再看其他书,他晚上闭上眼,脑子里都是那书里伤风败俗的情节,让他头疼不已,好不胃痛。

第四日,穹才觉得稍稍缓了过来。

    这三日来他甚至都不敢走神,一不小心,那本逆天养父子文就又会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每次想起来都觉得一言难尽,有几次还控制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后,他又突然觉得,书里描写的那对养父子似乎与他和药师有点像……不不不,打住打住!

    意识到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还想到了那么可怕的东西,穹吓得赶紧出去用冷水抹了把脸。

    他怎么能生出那么大逆不道的想法?药师是他的救命恩人,这几年将他带在身边,完全是把他当成儿子在养,他这么想完全就是摒弃了以前药师教他的道德纲常啊!太该死了!

    穹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几句,可莫名其妙的,他就又想起了一年前做过的那两个旖旎梦……

    药师回来时,就见穹僵直着身子躺在床上,还用被子将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

    “这么热的天,你这是想蒸熟自己吗?”药师打趣道。

     走进了才发现,穹脸上有些不正常的红,呼吸似乎也有些急促。药师伸手想抓穹的左手探个脉,却被人迅速躲过了,他有些莫名地看过去,只见穹眼神躲闪,似乎又做了什么坏事。

    “又犯错啦?”药师猜道。

    可实际上,穹的表现却根本不像犯了错,反而像是干了什么不能让大人知道的坏事。

    顶着药师的目光,穹强装若无其事地把被子一点点拉上去,盖过了自己的头顶,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道:“先生,我脑子好像出问题了……”

    药师有些不明所以,他想将蒙在穹头上的被子拉下来,不料穹紧紧拽着被子不松手,他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唉,那你这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是想让我帮你看病呢,还是不看呢?”

    被子里不吭声了。

    药师也不急,坐到床沿上,正打算瞧瞧穹接下来会做什么,就觉得手腕压倒一样方方正正的东西。

    抽出来一看,是本书,封皮上用烫金体写了眼花缭乱几个大字。

    “出逃养子和他的霸道养父?”

     “啊啊啊啊!”听到药师读出的书名,穹顿时如同被烫到一样蹿了起来,他赶紧出去夺药师手上的杂书,结果书是拿到了,他人却没收好力,一下扑到了药师身上。

    穹刚从失重感里回过神,嗅到萦绕在鼻尖的药香,他懵懵地抬头,就发现自己正十分狼狈地趴在药师腿上,手里还握着那卷该死的书。

    丢脸死了啊!

    穹欲哭无泪地想要爬起来,可两人现在姿势尴尬,他只用左手有些使不上力气,上半身撑起来又掉下去撑起来又掉下去,不像是要爬起来,倒像是在借机揩油。

     “先先先先生……扶我一把……”穹羞愤欲死地求救道。

    收到求救信号的药师很快把他扶了起来,他趁药师不注意赶紧把手上的书往床下一扔,心想自己看完书怎么就直接丢床上了呢,这下好了,看到这么露骨的书名,药师肯定都猜到他在看什么书了。

    眼看穹羞得都快厥过去了,药师也不再逗弄他。只飞快把了脉,确定穹只是有些热到后,随口安慰了两句:“你的爱好如何我不会干涉的,今日之事我会当作不知,你喜欢看这种书,往后也接着看就是。”

    这两句话倒是让穹清醒了一些,见药师并没有厌恶的情绪,他悬着的心才一点点落了下来。

     “那……先生你要看吗?我这有不少来着。”穹讨好地冲药师笑。

     “不必了,我对闲书不感兴趣。”药师拒绝道。见穹并无大碍,他也懒得再管这小崽子,起身忙着去沐浴了。

    白天发生了太多事的后果就是,晚上,穹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前留下的细烛已快燃灭了,可他还是生不出一点睡意。

    白日里,不小心扑到药师身上时闻到的药香似乎还萦绕在鼻端,穹忽然觉得,那股味道真是好闻啊,好想再多闻一闻。

    其实穹身上也是一直有股药香的,因为他几乎每日都会帮药师整理药材,久而久之,衣服上就染上了草药的香气。特别是他那只手,上面总是有洗不掉的烟味。

    可穹总觉得这股味道和药师身上的是不一样的,药师身上的味道似乎更柔软,更清新,总之就是比他身上的味道好闻多了。

    “咳咳,先生,你睡着了吗?”又翻腾了一会,穹还是决定去骚扰药师。

    药师的床就在他的床旁边,中间只隔了道能过人的走道。也许是为了让他独立点,十四岁以后药师就没和他睡过一张床了。

    “嗯,如果你没一直翻身的话,早该睡着了。”

    药师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点倦意,穹听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将压在心里的问题问了出来:“嘿嘿,我就是想问问先生,您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啊。”

    药师反问道:“有区别吗?”

    穹被噎了一下,忍不住又翻了个身,面向药师床铺的方向:“那如果我说,我看了今天白天的那本书后,嗯……突然感觉有点……”

    烛火猛地亮了一下,然后又迅速消弭下去,穹知道那是烛灯燃尽了,他看着药师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涌进眼睛的黑暗里,忽然觉得有些没有安全感。

    “你可以喜欢男人,我不会限制你喜欢谁的自由。”药师的声音传来,只是比白日里更懒散一些,尾音也更加轻飘飘的。

     穹沉默了片刻,待眼睛逐渐有些适应了黑暗,他盯着对面,有些执着地追问:“那如果我喜欢人……”

    “好了,该睡了。”

    还没等穹说完,懒洋洋的声音就截断了他接下来的所有话。穹有些不甘心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乖乖地闭上了嘴。

 

    十九岁生辰时,穹送了药师一支新的烟枪。

    这是穹用攒了一年的零用钱去找人定制的,比起药师先前的烟枪更精致漂亮一些,漆黑的杆子上还刻了细细的花纹。

    似乎是为了让新的烟枪更好看一些,穹还去挑了块色泽通透的翡翠挂在上头,翡翠上刻了只鹿,惟妙惟肖地在丛林间穿梭。穹没用过烟斗,所以并不清楚挂上翡翠后的烟枪几乎重得叫人握不住,更别提他还在翡翠下面坠上了一长条的流苏。

    药师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只是默默收下了礼物,他后来也没用过这杆烟枪,却也一直带在了身边。

    新年快结束时,穹问了药师一个问题:“先生,你会给我找师娘吗?”

    药师没看他,也没看天边的火树银花,只是打量着手中的烟枪:“你想吗?”

    穹被堵了堵,等到焰火都一簇簇凋零了,才认真地回答道:“不想。”

    这个答案并没有让药师觉得震惊,他如同早有预料那般,缓缓侧头,直到与穹完全对视:“好啊,那你呢?”

    灰发金瞳的青年别扭地扭过头去:“当然和先生一样!我是绝对不可能抛弃先生的!”

    又是一轮新的烟火开始了,药师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穹二十岁时,跟随着药师游行到了一个叫做“山”的村庄。

    药师打听到有人在村庄里发现了灵药的踪迹,在知道村庄的位置后,他就带着穹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山”就如名字一般隐匿在重叠山障中,是个极其偏僻的村落,穹与药师跋山涉水三日才找到了村落所在。

    或许是这处村落开化程度较低的缘故,村民们对神明存在着近乎偏执的信仰。

    其中有一尊神的名字叫“去易”,村民们说这位神祇是司掌人体康健的神,他的名字有“去疫”的含义,也象征着能轻易将疾病赶走。

    传闻在几百年前,这座村子爆发奇病,村民纷纷不治死去,“去易”不忍见自己庇佑的子民受苦,于是赐福了其中一位村民,命他作为神使去救治那些村民。那位神使依照神旨割肉放血,以身躯为药赠与众人分食,最后怪病果然褪去,村民纷纷恢复了健康,神使也功成名就,飞升去了“去易”身边。

    二人初到“山”时,村民恰巧正筹备着举办祭宴,而祭祀的神明正是去易。

    打听一番后才得知,不久前村子里出现了一种怪病,凡是受染者都会长出红疹,然后高热咳血而死。村里唯一的土郎中医术不精,对这怪病可谓是束手无策,一时之间,村民纷纷受染,人心惶惶。

    于是很快,村民便决定了设宴祈求神明再次赐福。

    “山”对外乡者的态度并不排斥。

    二人很快租赁到了一间小茅屋,屋主热情地帮忙安置了两人,还极力邀请他们一道参加几日后的祭宴。

    穹对祭宴还是很感兴趣的,于是拉着屋主又打听了许多关于祭宴和村庄里的事,屋主也都一一详尽解答了。

    屋主走后,穹又独身去村里逛了逛,没找到书肆后,又遗憾地回到了落脚的小茅屋里。

    本以为这一天就要这么过去,傍晚时,穹身上却忽然起了一片片的红疹子。

    发觉不对劲后,穹立即告诉了药师。屋主曾说过,村子里的人发病前也都是起了疹子,小部分人的疹子过了段时间就自己消退了,可其余大半人却都起了高热,然后四肢酸软,呛咳不已,更是已有数人在烧了十来日后直接咳血西去了。

    也许是因为穹太久没生过病了,发现穹身上有受疫的情况时,药师还有些诧异。他摸了穹的脉,又听了穹的心音,按了几处穴位,似乎已有了几分猜测。

    “我去找村里的土郎中借些药,你就在这里不要乱走。”

    匆匆和穹交代过几句,药师就离开了小茅屋。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穹虽不放心药师,但后者态度实在坚决,他也只能在家心急如焚地等着人回来。

    可才等了一会儿,穹就发起了烧。他趴在桌子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惊醒时,屋外狂风大作,暴雨砸在茅屋上噼啪作响,混杂着几道惊天动地的炸雷,那动静简直比节日的爆竹还要热闹几分。

    穹迷迷糊糊睁开滚烫的眼皮,桌上的蜡烛是药师临走前点的,还剩了半根,正顶着门缝外漏入的寒风微弱地蹦着火星子。

    额头上依旧是滚烫的一片,穹强打起精神去门外看了眼,药师还没回来,不知道是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拦在郎中家了。

    穹有些担忧地叹了口气,他虚掩好门,回去换下了睡着时被汗湿的衣物。

    蜡烛一点点燃尽,不知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屋外的雨却还没有一丝要停歇的意思。

    在蜡烛即将熄灭时,穹又拿出了枝新的蜡烛换上。恰巧屋外猛地亮了亮,穹晕乎乎往高粱梗盖住的窗外瞧去,就听到一道惊雷炸响,他被吓得手一抖,新点燃的蜡烛险些摔到了地上。

    先生……今夜还会回来吗?

    又坐着等了会,穹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混沌,呼出来的气也烫得如同被煮过一般。他支着头坐在桌子旁,脑袋在烫意和困意的夹击下几乎彻底陷入了黑暗,意识到自己实在是撑不住了,穹才无奈先回到床上歇息。

    第二日醒来时,穹稍微清醒了些,他摸了摸额头,依旧是烫的,因为烧了一晚上,他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挣扎起了床,他才发现昨夜迷迷糊糊的,他竟然睡了药师的床铺。

    怪不得总觉得被子里有股药香。

    穹迷迷糊糊地穿好衣服,雷声已经停了,屋外的雨也小了一些,但药师依旧没有回来。

    他一个人挑水做了早饭,恹恹地吃完了,便要去洗昨日换下来的衣物。

    只是穹本用左手干活本就不如寻常人利索,如今又发了热,干起事来更是有些力不从心。尝试了几次发现自己没法洗干净衣服上的皂角沫子后,穹也就放弃了,他随意将衣服漂洗了几遍,便水淋淋地将它们都挂了起来。

    屋主来探望时发现了穹的病情,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穹道了歉,因为他家里也有人病了,他觉得是自己把家里的病气带给了穹。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阵,穹才知道,屋主之前也发过小疹子,只是他运气好没有发热,过了几天疹子就自己没了。

    但屋主的妻女就没他那么好运了,染上疹子后她们就迅速发起了高热,最后和穹一样纷纷病倒在了床上。

    如今屋主的妻女已经发热两三天了,郎中给她们开了几副退热的药,却并没有用,所以他只能期待着能早日开始祭宴,以求神明能降下福祉,还所有人一具健康的身体。

    穹安慰了屋主两句,他告诉屋主说药师医术高超,只要他回来,一定能配出治病的药方。

    屋主对此却毫无兴致,一看就是根本没信。听穹说药师昨夜去找郎中借药未归后,他只摇了摇头,对穹说,郎中那其实也没多少草药倒是村外山上会有不少。

    根据屋主的话,穹也大致猜到,药师恐怕是在郎中那求药未果后就冒着夜色一个人上了山,结果下起了暴雨……

    这个猜测让穹心惊不已,忙要起身出去寻找药师,却被屋主连忙拦住。

    “你师父有眼疾,这里山路又难走得很,他肯定不会一个人去采药的,说不准他只是在郎中家躲雨,一会儿雨停了就回来了。”屋主把还在发热的穹按回了床上,“倒是你,带着一身病,出去在山里迷了路可就真是遭罪了。”

    听了屋主的劝导,穹好歹是冷静了些,但他心里还是十分不安,频频朝屋外望去。

    屋主实在怕他激动之下做出什么错事,便许诺他一会儿雨小了就替他去郎中家找人,他这才勉强稳定了心神。

    在屋主强硬的要求下,穹又躺回了床上,只不过这次是自己的床。他躺着躺着,脑子里逐渐又泛起了混沌,竟是又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还是亮的,穹撇头发现墙边的桌子上多了几样东西,有一些吃食,还有一尊略显粗糙的泥像。

    穹拿起泥像一看,只见背后歪歪斜斜刻了“去易”两个字,他顿时猜到这应该就是村民信奉的那位医神。

    这些东西都是屋主送来的,他见穹还睡着,就没有多打扰,放下东西就走了,还帮忙掩好了门扉。

    期间雨一直没有停,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于是他也没法去问药师的消息。不过幸好屋主自己的住处也就在药师租下的这间小屋子东头,只走几步路就能到,不然他也没办法抽空过来照顾下穹。

    这雨一下下了五天,药师也就五天都没有回来。

    屋主在五天间曾冒雨去找过郎中,听说药师在五天前借药未果后就一个人上了山,他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

    不过他也没和穹说这些,只扯了个谎说药师忙着和郎中讨论药方,感觉就会带着方子回来。

    穹后来烧得迷迷糊糊了,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也听不进屋主都在说些什么,只朦胧听了句药师马上会带着药方来救他,才稍稍安下了心。

    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又睡在了药师的床上。他怀中是药师六日前摆放在床头尚未更换的中衣,也许是中衣上的药香让人熟悉又安心,所以这几天他都要抱着这套中衣才能睡一会。

    怀里清醒的药香几乎令他想起了两年前不小心扑到药师腿上的那次,他急于辩驳自己并没有龙阳之好,却忽略了自己脑中闪过的一幕幕,都是那本书里写过的画面。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里头的两位主角用的却是他和药师的脸。

    好想先生。

    很想很想。

    ……

    第六日下午,穹忽然觉得身上不痛了。

    茫然地在床上躺了会,意识到这并不是错觉后,穹猛地坐起身,才发现自己竟然退烧了。

    解开中衣扣子一看,不仅退烧了,他身上的红疹子也全都没了。

    卧病六天的经历似乎就像一场梦一样,忽然有股苦涩的药味飘进鼻子里,穹脑袋一空,顾不得自己只穿了中衣,跌跌撞撞冲出门,果真见有道茶色身影正坐在廊下煎药。

    “先生!”穹用了最快的速度跑过去,他扑在茶色的衣襟上,鼻子被撞到了,顿时一阵发酸。

    是真的先生!先生回来了!

    又想起自己退烧了的事,穹立即明白过来,先生肯定给他用了药,不过先生是不是也发现自己睡在他的床上了?

    想到这里,穹不由耳根一烫,更加埋在药师颈窝里不肯出来了。

    “怎么自己出来了?”因为是在外边,药师脸上还蒙着白绫。他的脸色似乎又惨白了不少,身上有穹熟悉的药香,还有股新鲜的皂角气息。

    穹盯着药师说不出话,他用那只唯一可以动的左手紧紧勾住药师,脸拼命往药师颈窝蹭着,像只和主人久别重逢激动不已的小狗:“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吓死我了!”

    药师无奈地拍拍穹的脑袋:“只是出去采了些药,顺便找到了些有意思的东西。之前因为雨太大,山路没法走,所以一直没回来,现在雨一停,我就回来找你了。”

    等穹终于停下撒娇的动作,药师站起身来,转而让穹做到了他的小凳上,然后伸出手探了穹的脉。

    结果这一探,药师的眉毛就猛地跳了跳。

    不可置信般,药师又贴上穹的额头,试了额温,还听了心音,最终盯着穹,不动了。

    “怎,怎么了吗?”穹紧张道。

    事实上药师就算戴着白绫,也是很好看的。他的淡金色长发就像是在蜜里泡过一般,柔滑无比,鼻子小巧精致,嘴唇更是因为病态有些微微泛着粉。

    只不过他总是一副病弱的模样,又假作患有眼疾,所以以前虽有姑娘聚在一起讨论过他的美貌,却也从未有人真的上来同他答过话。

    毕竟没有一个姑娘会愿意嫁给一个一看就没什么积蓄,还带着个独臂药童的瞎眼病秧子。

    穹被看得有些脸红,他撇过头,又觉得这个动作实在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连耳根也有些热了起来。

    药师:“你发热后有人给你送过药么?”

    穹一头雾水地摇头。

    这个答案让药师又陷入了沉默,他隔着层白绫静静盯着穹,直到旁边的药罐烧开了,发出了咕嘟咕嘟的掌声,他才转开了视线:“听村民们说这病无药可医,但凡起了热度就只有死路一条,可你倒好,竟然自己好了。”

    玩笑一般的语气,却令穹觉得讶异无比。

    “不是先生您回来给我喝了药才好的吗?”

    药师却否认了,他指了指泥炉上咕嘟嘟冒热气的药罐,真诚道:“我刚回来,你的药也还在煎着呢。”

    “那难道是因为我以前吃过的珍贵药材太多了,所以才自己好了?”穹绞尽脑汁猜测道。

    毕竟他以前也是从未生过病,别说发烧,就是受凉打喷嚏都没有过。这种事放在一个普通的孩子身上可实在太过稀罕了。

    药师若有所思地点头,于是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但药师最后还是问穹要了一些血,说是对研制新药方有些作用,穹想也不想便答应了。想到自己的血能帮到药师,不知怎么他还怪开心的。

    屋主来探望穹时,药师正在取血。

    取血用的刀是在烛火上烤过的,只轻轻一划,穹手臂上就多了道口子。

    “这是在做什么?”屋主恰巧看到药师把那些流下来的血水都收集进了瓶子里,脱口而出问道。

    穹正打算开口,药师慵懒的声音就已经响了起来:“放血疗法。”

    屋主将信将疑地看了眼穹,后者连忙点头赞同。

    “原来如此,”屋主今日也是带了许多吃食过来,他自来熟地放到桌上,见穹气色大好,不禁惊叹,“你这是已经痊愈了么?”

    穹偷瞄了眼药师,药师在屋子里都是不带白绫的,于是在屋主进来后,他就迅速闭上了双眼,现下也并未睁开。

    知道药师并不希望他说出实话,穹就胡乱扯了个幌子:“是啊,刚喝了先生给我熬的药,只不过身子暂时还是有些不适——咳咳咳。”

    说着,为了让自己的话更真实,穹还掩面咳了几声。

    “他刚喝了药,眼下需要静养……”药师意有所指地看向屋主,屋主不是傻子,自然也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于是连忙告别。

    屋主走前,在穹的要求下,药师把刚煎好的药拿给了屋主。屋主连声道谢,穹就又上去和屋主客套,药师则是回到屋子里,不知在做些什么。

    两天后,屋主又来了。

    和之前几次不一样,这次的屋主是红光门面地来的,听他说他的妻女在喝了药后情况果然渐渐好转,只不过似乎因为那对妻女发病的时间更长一些,所以好的也有些慢。

    为表感谢,屋主特地拿来了两坛陈酒,还旁敲侧击问药师是不是打算也给其他村民都送去救命药。

    药师没有否认,他这几天都忙着在山上采药,就是为了给全村施药。

    “您可真是药神在世,菩萨心肠!”屋主连连道谢,殷切的模样就差给药师跪下了,“对了,明天祭宴就要开始了,您要是感兴趣,不如和我们一起去?祭宴上会有许多好东西,而且说不准您还能在宴上获得神明福泽呢!”

    药师没答应也没拒绝,好不容易送走了亢奋的屋主,就瞧见穹正盯着两坛陈酒发愣。

    “想喝?”药师问。

    穹嘿嘿一笑:“先生,你还从未同我喝过酒呢,难得今天有机会,不如一起喝几杯?”

    药师笑了:“好啊,你先把我给你熬的药喝了,我就陪你喝酒。”

    闻言,穹顿时痛苦地皱了皱眉。

    无他,只是因为药师煮的药太苦了。

    似乎是为了帮穹调理身体,从穹退烧后,药师每天早中晚都会给穹准备一大碗药汤,还会耐心盯着穹喝完。穹对此叫苦不迭,几次三番试图说服药师自己已经没有大碍了,对方却根本不理会他。

    “那算了,还是不喝酒了吧。”穹悻悻道。

    不过不喝酒可以,喝药还是逃不过的。

    穹最后还是被逼着喝完了那碗药。

    月上中天时,穹拉着药师小酌,似乎因为晚上那碗药格外苦,他泄愤一般把酒喝的啧啧响,药师也不管他,只随他孩子气地给自己灌酒。

    农村自酿的粮食酒味道并不比酒楼里的,但后劲却是十成十的大。

    穹一觉醒来,就觉得自己头痛不已,最糟糕的是,他竟然还睡在药师的床上。

    虽然之前犯病的时候穹也迷迷糊糊爬到过药师床上,药师回来后应该看到了,也没说什么,不过昨晚他为什么又爬上去了啊?

    他昨晚还喝了酒,不会做出了什么奇怪的事吧?

    看了眼屋外,时辰已经不早了,药师并不在屋子里,应该是出去摘药了,也可能是去参加昨天屋主说的祭宴了。

    穹强打着精神去洗了把脸,宿醉后的头疼让他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的,他不打算出门,就坐在门槛上发起了呆。

    太阳快落山前,药师回来了。

    见到坐在门前数蚂蚁的穹,他无奈笑了笑,上去问:“今天没事做?”

    先生背后还背着药筐,看来是去采药了。

    穹站起来给药师让了路,见药师对他的态度还是和往日没什么区别,他才大着胆子道:“不是的,我只是在想,昨晚我喝醉了,没有冒犯先生吧?”

    药师放下药筐,照旧是要沐浴:“你昨晚醉了以后就一直闹着要睡我床,这是算冒犯还是不冒犯呢?”

    穹被打趣得脸上发红:“那,那其他的呢?”

    药师摇头:“然后你一沾床垫就睡着了,我怎么叫你都叫不醒。”

    “咳咳咳……”穹揉了揉发红的耳垂,虽然觉得十分羞耻,不过幸好他昨晚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不然他肯定会恨不得一头撞死的。

    晚上照例是一大碗苦药。

    捏着鼻子喝完了那碗黑糊糊的药汁后,穹忍不住干呕了几下,不解问道:“师父,这到底是什么药啊?为什么我一定要天天喝呢?”

    但他没等来药师的回答,倒是等来了一本医书。

    药师把书放在他面前,又散漫地伸了个懒腰:“我采回来的药草书里都有,自己看。”

    穹:“……”

    后来几天,太过无聊的穹还真在医书里翻到了药师用来给他煮药的那株草药,对比过药名旁的图案,确定二者一模一样后,穹才琢磨起了书上写的功效。

    区别于其他草药都是一大段一大段的介绍,这株药却是清新脱俗的只有几句:激发药性,使药性相冲的草药相融……

    里面还提到一株草药,听说没有人见过它,只在另一本古书上才有关于那株药的记载。

    穹心想这药应该就是药师用来激发他以前吃掉的那些药的药性的吧?他这次生病会不会就是因为之前吃了药性相冲的两种药材?

    想着想着,药师就回来了。

    药师前几天把制药需要的药材都找到了,今天去挨家挨户地送了配好的药包,穹本来也想跟去的,却被药师留在家里整理草药了。

    回来看见穹正盯着眼前的医书发呆,药师也没有太惊讶。

    “先生把药都分给村民了吗?”穹合上医书,问道。

    药师翻出不久前新写下的方子,轻轻颔首:“是啊,只是有几个病的太深,之前的方子恐怕只是杯水车薪,我打算再去看看,然后改良一下药方。”

    “唔……”穹摸了摸下巴,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之前村里不是还办过什么祭宴吗?先生不怕村民不信你,把你的药扔了么?”

    药师却笑着摇了摇头:“那都是他们个人的造化了。”

    意识到这个话题不太好,穹又换了个话题:“那先生找到自己要找的灵药了吗?”

    药师闻言一愣,又很快恢复正常,他将挂在墙上的烟斗拿了下来,又从怀里取出个纸包拆了开来:“找到了,不过还需要些时日才能摘下。”

    穹点头表示理解。

    毕竟灵药嘛,需要些时间长熟也是可以理解的。

    纸包里装的是细细的烟丝,是药师采下来亲自烘晒晾干的。穹在医术上翻到过这种药草,依稀记得它有镇定之效,一般都是用来止痛。

    穹还小的时候也对药师吸烟的事产生过好奇,药师便递过来让他吸了一口,顿时,他就觉得有些晕晕乎乎的,整个人似乎突然一脚踏空,不断下坠,最后摔在了软软的云里。他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从那以后就再没碰过药师的烟枪。

    “先生是……旧疾复发了吗?”穹有些不确定地问。

    他只知道,药师每日日出时都会抽烟,那时的药师会因为忍痛而唇色发白,额头上也会冒出一层薄汗。

    药师摇了摇头,用发烛点了烟丝,便开始缓缓吸起烟气来。

    “穹。”药师忽然叫道。

    穹茫然抬头,只见药师正半阖着眼看他。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药师眼底的黑色变得更加透不进光了,翠绿的眼瞳就像是茫茫黑夜里唯一的火。

    烟气逐渐升腾,模糊了药师妖娆的面容,有一瞬间,穹觉得药师看着他的眼神是充满了柔情的,他心脏骤然一缩,忍不住就想朝药师靠拢过去。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又是一口烟雾被吐出,乳白色的雾气氤氲在屋子里,药师看着有些烦躁,便推开了高粱梗制成的小窗。

   微凉的风灌进来后,穹顿时觉得清明了不少,他还是盯着药师的脸,似乎有些沉迷:“先生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药师只说:“你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穹仔细想了想,最后否定道:“先生,并没有。”

    虽然药师没送过穹什么东西,但以前卖药换来的钱他几乎都给了穹,所以穹的荷包一直都是鼓鼓的,想要的东西他自己都能去买回来。

    “那有没有想实现的心愿呢?”药师换了个问法,他拿着烟枪,没有再吸一口,只是任由烟气如蜉蝣一般在半空飞舞。

    见穹还是摇头,药师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他挥退了穹,好看的细眉难得皱了起来:“算了算了,你再好好想想吧。”

    穹不明所以地挠头,总觉得自从药师回来后,对他的态度就有些奇怪。

    第二日,药师又去走访看诊了。

    穹乖乖喝了药师留下的药,然后又开始百无聊赖地翻起了医书。

    由于药师这几日忙于看诊,一直没有出去采药,所以穹也不用再整理草药了,这么一来,他竟然难得空闲了下来。

    这时候,穹就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把以前买的闲书一起带来了。因为以前每当换一个地方找药,他都会到新的书肆里去买书,所以他从来没有带着旧书一起走的习惯。可没想到这次的落脚处竟然是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子,别说书肆了,这里连个点心铺子都没有,害得穹郁闷不已。

    正当穹努力消磨时间时,屋主又来上门拜访了。

    对此穹当然很是欢迎,他正无聊得紧,就盼着能来个人聊天呢。

    听药师说,村子里受染的村民又多了一大半,还有大部分村民不愿受药,坚决信神的,所以村子里的情况实际上并没有怎么好转。也因为这个原因,穹被药师勒令留在了屋子里,不许外出一步,美其名曰疾病很有可能会反复感染,他这是在保护穹。

    穹把这些都说给了屋主听,屋主却觉得,药师的药固然厉害,但当然也是比不过神旨的。

    屋主眉飞色舞地说着自己妻女在吃了药师的药后,本来还一直有些咳嗽流涕,但参加祭宴后,妻女的病却完全康复了。

    穹很想反驳那是因为康复本就需要时间,可见屋主一副执迷不悟的模样,他最后也随人家去了。

    临走前,屋主还特地问了穹身体如何,上次手臂上的刀伤是否痊愈了。穹手上的伤痕早就已经长好了,因为用了药师给的药膏,连疤痕都没有留下一个。

    他得意洋洋地给屋主看了自己恢复如初的手臂,本来还想也给屋主拿些药膏的,却被屋主拒绝了。

    今天药师回来得比往日要晚一些。

    原来是有村民不愿配合他看病,硬说他是在泯灭神意,要拿不清不楚的药害大家,有不少人信了,于是起了不小的争执。

    最后还是有和事佬在中间劝了好久,药师才安然无恙的离开,可回到住处后,又有人专门跟上来骂他,问他为什么多管闲事,真有本事怎么不先治治自己的眼睛。

    药师回来时的脸色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可穹却觉得今天的药师比平常都更加烦躁。

    入夜后,两人分别躺在自己的床上,穹问了白天的事,药师便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

    “唉,人各有命,他们要信神,就让他们信吧。先生以后别管他们了,这种人就算被治好了也是要恩将仇报的。”

    药师笑了,他的笑声又低又哑,轻飘飘的,比烟枪里的烟雾还要虚幻。

    穹耳根一痒,他悄悄转身,朝药师的方向看去,却连昏黄的烛光里,药师也在看着他。

    “好了,睡吧。”药师率先移开目光,他背过身去,不再与穹对视,可穹却依然不舍地凝视着他。

    烛油一滴滴滑落,在穹几乎快要睡去时,他忽然感觉有人来到他床头,爱抚般捧住了他的脸。

    “你想要治好自己的右手吗?”

    在睡梦与现实的夹缝中,有道蛊惑人心的声音轻柔回荡。

    “嗯——”穹轻轻挣动一下,最后却只能发出了一声无力的轻哼。

    软绵绵的,像是奶狗的梦吟。

    “如果你说想的话,我就帮你治好右手。”

    慵懒又绵长的声音忽然变得更加轻柔,半梦半醒间,他忍不住靠近了声源处一些,发出了喃喃梦呓:“想……”

    ……

    穹做了个梦。

    他梦见了一个自己十分喜爱的人,一见到那人,他就觉得心脏欢欣鼓舞了起来。

    穹开心地跑上去搂住了那人,感觉全身都因为浸满爱意而变得暖洋洋的。

    慵懒绵长的嗓音响起,他的爱人也回拢住他,却是在埋怨他为什么迟迟不肯表露心意。

    穹面露委屈,他说自己明明早就想表白了,可第一次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第二次……咦?有第二次吗?

    那人亲上来,说如果穹不让他亲高兴了他就绝对不会原谅穹。

    在爱意灌注而成的梦海中,他们一起漫无目的地飘荡着,直到穹口中一咸,他忽然发现那人突然压着他在往他嘴里灌血。

    他有些茫然地问为什么,那人就回答他,因为喝了我的血,你就永远是我的人了啊……

    ……

    从令人浑身舒畅的爱意中脱离时,穹总觉得身上还留着那人的温度。

    他咂了咂嘴,口腔里的咸腥味也真实得让人恍惚,他扭头一看,惊讶地发现药师竟还在熟睡。

    奇怪,先生以前这个点早该醒了的。

    虽然心中好奇,但穹也不会去把药师晃醒问问他怎么还在睡。

    更衣时,不知道为什么,穹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右手,发现右手还是一如既往的干萎,空荡荡挂在衣袖里是,他总觉得有些失落,又有点果真如此的了然。

    日出时,药师也起床了,也许是被身上的恶疾痛醒的,他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点烟斗的手也颤抖得不像样子。

    穹看过去,脑海里莫名闪过几个梦里的画面,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过去帮药师点了烟。

    接过点燃的烟枪,药师却没有抽,他只是沉默地坐在床上,任由屋外的日光一点点透过窗上的缝隙,照到了床板上。

    因为昨天出诊时出了事,药师也不打算再出去了。

    他今日只去买了些吃食,便匆匆又赶回来了。

    穹见他一副精神不太好的样子,有心安慰,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磨蹭半天只憋出了一句:“先生,灵药成熟了吗?”

    似乎没料到穹会问这个,药师看来的表情带着些惊讶。

    “还差些时日,怎么了?”

    穹坐在土灶旁,拨弄着只剩下火星的炭火:“这里的人都不信任先生,如今村中病情加重,恐怕有一天村民会怀疑是先生动了手脚,对先生不利。”

    “嗯,”药师轻声回应,“我一拿到药,就会带你离开。”

    午时将至时,二人居住的茅屋外来了个男人,骂骂咧咧地斥责药师拿毒药来害人性命,药师没有搭理他,他反而更来劲了,还想往茅屋里闯。

    穹猜出这人应当就是昨日为难药师的人,二话不说,拎起砍柴刀就堵在了门口。

    男人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发现他只有左臂后又觉得丢脸,咬着牙就要冲上来,穹丝毫不惧地上去就砍,把男人吓得半死,一边阴恻恻放着狠话一边逃走了。

    在里屋看到了一切的药师轻声叹气,他给自己戴好白绫,又翻出几个药包,然后悄悄跟了出去。

    晚上,穹又做梦了。

    这次没有拥吻,也没有和爱人的情意绵绵,但他又在梦里被灌了一嘴腥甜。

    一连几日做了这样的梦后,穹有些心有余悸地问药师要了安眠的方子,吃下以后,果然一夜无梦。

    这几日的白天倒是过得挺平静的。第一天来找过事的男人后来再也没出现过,但是有另一个生面孔找来过几次,都是药师上去应付了。

    这日,穹才吃过早饭,刚要喝药师日常给他递来的一大碗药时,脑袋就突然一热,直接晕了过去。

    虽然是晕过去了,但穹实际上也还有些意识。

    一片黑暗中,他觉得自己右手突然开始发烫,开始时还能接受,后来却烫得发痛,他觉得自己似乎被痛得哭了出来,牙关也咬得咯吱作响。忽然间有样凉凉的东西贴上他的脸颊,将他的泪珠都小心抹了个干净,他闻到熟悉的味道,有些委屈地呜咽了几声,想要凑上去时,那阵味道就突然离他远去了。

    醒来时已是黑夜。

    穹躺在床上醒了会神,感受到右臂上传来一阵陌生的刺痛时,忽然有些心悸。

    “醒了?”

    有些喑哑的声音几乎是贴着耳朵响起,穹耳根一麻,忍不住蹭了下腿。

    坐起来后,穹才看清倚在床头的药师,眸子眯起,似乎即将睡去。可能是因为此时的烛光太过昏暗,穹愣愣看着药师,竟产生了药师并非人类的错觉。

    不过也确实,药师的面容太妖异了,特别是那双凌厉鬼魅的绿瞳,就算说他是只迷惑人心的妖物穹都会信。

    “我……”穹垂下脑袋,悄悄吞了口唾沫,他假装走神的样子掀开被子,就看到自己右边的手臂竟然不是如过去十二年那样看到的干瘪的,而是和左手一样的,完整健康的。

    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抬头看药师,对方却故意避开了他欣喜的目光。

    “我、我、右手、先生……”也许是因为太过兴奋了,穹语无伦次了很久,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站起来,头脑一热想要去抱住药师,也却是抱住了,他却听见药师在叹气。

    “怎么在哭呢?”慵懒疲惫的声音落在他头顶,他想反驳自己没有哭,可一开口,就猝不及防泄出了一声哭音。

    “呜……”

    那一瞬间,穹脑子里闪过了很多七零八碎的画面,里面甚至有一些都是被他当做玩笑丢弃了的。他想起来药师第一次问他想不想治愈右手时调侃的语气,又记起来自己喝下的一碗碗珍贵的药,后来甚至还有关于药师的各种梦境也涌了上来。

    他的心脏被乱七八糟的情绪和重新获得右手的巨大欢喜几乎塞得就要这样炸开来,可药师却安抚地轻轻拍起了他的后背。

    “喜欢我给你的礼物吗?”药师问道。

    穹抽泣得说不出话来,只会胡乱点头,他的脑袋在药师脖颈处一拱一拱的,眼里溢出的眼泪也顺着动作全擦在了药师茶色的外衫上。

    “喜欢就好。”

    药师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很快就消融在了沉重夜色之中。

 

    由于右手上的残疾,穹小时候没少受人欺负。

    那时的他年纪尚幼,见到邻里间的孩子们时常聚拢在一起玩,便也想加入他们。可孩子们见了他的右手就会骂他怪物,还合起伙来欺负他,次数多了,穹就再也不去找那些孩子们了。

    那时起,穹就一直渴望自己的右手能重新长好,可他手上的伤并不是骨折,也不是其他的什么靠时间就能修复的伤疤。他的右手手臂上是整整少了一块肉。

    少的这块肉让穹右手上的伤口痊愈得很慢,伤口愈合后,下半截手臂更是逐渐萎缩,最后失去了知觉,一动也不能动了。

    虽然药师从未告诉穹他右手的情况,但随着年龄增长,穹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右手已经算是废了。

    其实很久之前他就放弃能让右手长回来这个愿望了,在药师的照料下,他已经习惯了只用一只左手做事,而且还能做得很好。

    可每当夜深时,他是否也在睡梦中幻想过自己有一具健康的身体呢?

    答案是肯定的。

    而今天,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

    药师似是累极了。他一直睡到日出时,才幽幽醒转了过来。

    早早洗漱完了的穹小狗儿一般蹲在他床边上,一见人醒来,就要贴上去:“先生,我熬了粥,您要用早饭吗?”

    他兴奋得整夜没睡,今天天不亮就起来给先生炖了粥,想以此感谢先生。只是他新生的右手似乎太过稚嫩,稍微撞一下就会疼半天,所以一早上忙活下来,他都快被痛得要麻木了。

    药师似是还不太清醒,他沉默摇了摇头,刚睡醒时的他脸上没什么笑意,漂亮的脸蛋上似乎有一层冷意,十分骇人。

    过了一会,药师缓缓下床,一下没站稳,滑了一下,穹急忙上前扶住,慌乱间撩起了药师的衣袖,于是猛地看见了药师手臂上一排刀伤。

    那些刀伤长短不一,有些已经只剩下淡淡痕迹了,有些却还新鲜地泛着红。

    看到刀痕的一瞬间,穹懵了一下,药师也愣住了。

    眼见两人间的气氛凝滞了起来,药师干咳了一声:“不是说熬了粥吗?盛出来给你先生尝尝。”

    这话说得就有些暧昧了,不过也确实让穹一下子回过了神,他赶紧应好。乘了粥布好小菜,药师也刚好洗漱得差不多了,于是两人就一起吃了早饭。

    “今天我们收拾收拾,准备动身吧。”吃了一半,药师突然开口说道。

     穹猛地抬头,他急急咽下嘴里的粥,惊讶道:“先生的药?”

    “已经成熟了,今日便将可摘下。我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就带你离开这,好吗?”药师冲穹露出了一抹浅笑。

    穹自然答应下来。

    说实话,穹一早就想走了。

    且不说这里没有穹最爱的书肆,村民们对神明的狂热也实在让他觉得有些可怕,穹总觉得在这里待久了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早饭快接近尾声时,穹还是忍不住问了药师手臂上的疤痕。

    药师笑着说这是自己无聊的时候乱划的,穹当然不会相信。

    不知怎么的,穹突然就想起了前一段时间做过的,满嘴血腥味的梦。

    那几天他天天梦见有人给他喂血喝,他当时以为自己被魇住了,还问药师要了安眠的方子。

    结果后来,他的右手就痊愈了。

    正待细想,药师却已放下了筷子,穹下意识看过去,正想问些什么,药师已先他一步交代:“我出去一趟,你就在屋子里,千万别出去乱跑,知道了吗?”

    顿了顿,药师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如果要人来找你,你就假装在睡觉,别搭理他们,知道了吗?”

    穹无奈地笑笑:“先生,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药师去水缸里舀了水冲洗碗筷:“跟我比起来,你永远都是小孩子。”

    穹只能点头答应。

    药师出门时,穹刚收拾完饭桌。

    他看着药师跨出门槛,突然就想起了自己以前看过的某本书。

    两位男主生活在一起后,一位保持内务,忙活家务事;另一位则是负责外务,挣钱养家。

    也许是现在这一幕太过温馨,他竟有种进入了书中故事的错觉,一时忍不住就喊了一声:“先生!”

    药师的脚步顿在门口,转头朝他看来。

    他急急几步抢上前去,几乎快撞上了药师才猛地停下。

    他试探般那自己的右手去摸药师的脸,意外的是药师并没有拒绝。

    “先生,”穹开口,觉得自己的声音几乎在抖,“我想跟你说,我……”

    一根微凉的手指却突然抵住了他的双唇。

    他一楞,下意识抬眼想看先生的表情,看到先生脸上带着白绫后,不由有些失落。

    药师慵懒绵长的声音却在此时响了起来:“等我回来再说?”

    穹一喜,张开双臂给了药师一个大大的拥抱:“那先生快些回来,不然一会我就忘了要说什么了。”

    药师揉了揉他的发顶,忍不住笑了。

    不知是不是巧合,药师走后不久,屋主就又来造访了。

    虽然记得药师刚提醒他让他不要见其他人,但穹心觉屋主照顾他良多,并不是什么坏人,于是照旧热情地欢迎了他。

    屋主一进门就愣住了,穹有些奇怪地回头,才发现他是一直在盯着自己的右手看。

    这时候,穹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到“山”时,不少村民都是看到了他残疾的右手的,这么一夜间突然痊愈了,恐怕会被人当成是妖怪。

    于是穹赶紧露出右手解释道:“这是先生给我治好的,他的医术是不是厉害?”

    屋主猛地抓住穹的右手,穹新长的皮肤因为这一下刺激顿时一阵刺痛,但他拼命忍住了,强颜欢笑地看着屋主,却发现屋主打量他右手的目光有些奇怪。

    “这……这竟然……肯定……真是……”屋主一边拉着穹的右手仔细打量,一边不知喃喃自语着什么,穹有些被他的态度吓到,于是赶紧送客:“大哥,我眼下有些乏了,昨夜睡得比较晚,所以……”

    察觉到穹的害怕,屋主才后知后觉放开了他的手。此时穹的右手上已经红了一片,可见屋主抓他时用了多大的气力。

    “咳咳,不好意思啊,穹小弟,刚才激动了。”松开手后,屋主就又挂上了一脸和善的笑。

    见屋主恢复正常,穹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了一些,客气道:“没事。我这边打算睡下了,您要不先回去吧?”

    这次赶人的意思就很直白了,屋主赶紧告辞,只是临走前,他又深深看了穹的右手一眼,穹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深意,不由一阵毛骨悚然。

    总觉得这个屋主不太对劲……

    穹甩了甩脑袋,开始收拾起自己和药师的行李来。

    不知道先生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一定要尽快离开才行。

    跟着药师游荡了几年,穹收拾行李都收拾出经验了。加上他和药师的行李本就不多,所以没要多久,他就打好了两个不大不小的包袱。

    包袱里主要是二人的衣物和随身物品,最重的就是两套床单被套。二人总是云游,并不适合带太多东西,所以身上背着的总是这么几件。

    忙活完出了一身汗,穹热得脱了外衫,正打算歇息会时,就听见门外传来了一阵骚动声。

    “出事啦!出事啦!”

    不久前才来过的屋主慌慌张张推开门冲了进来,见到穹就一脸慌张地拉住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穹小弟!出、出事了!你师父他……”

    听屋主提起药师,穹的心一下被揪了起来,他一把抓住屋主衣服,忙问:“先生怎么了?”

    屋主却只是摇头指着门外,气喘吁吁了好一阵都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越看屋主这副模样,穹就越是暗暗心急,看屋主喘了半天还缓不过劲,他干脆把人往旁边一推,自己走了出去。

    可外面哪有什么药师的踪影?

    茅屋外密密麻麻的围着圈村民,他们大多用狂热又诡异的目光盯着穹,穹不明所以,他皱了皱眉,正想回头再问问屋主是怎么回事,就见到屋主挡在了茅屋门口,冲围着的村民们高呼道:“就是这人!绝对不会错的?大家看他的右手!谁不知道,他刚来的时候右手早残废了,可现在却一下子又重新长了出来!”

     “还有!他刚到我们这就受染了,后来他分明起了高热,结果又自己好了,我就问问,除了他,我们村还有谁也是发热后自己好的吗?”

    村民们顿时开始骚动起来,甚至已经有几个冲上来,一起按住了穹。

    到了这时候,穹哪还猜不出来?屋主恐怕就是为了把他骗到外面来!

    拼命挣扎无果后,穹冷冷望向了屋主:“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无冤无仇,甚至先生还拿药治好了你的妻女,你是要恩将仇报吗?”

    这句话却一下让屋主激动起来,他大喊着:“大家也知道我家那两位的情况吧?当时都是半只脚踏进黄泉水里了,结果喝了他的血——就好了!他身边那个人模狗样的师父也是喝了他的血才没有发病的!”

    穹简直要被气笑了:“我什么时候给你我的血了?”

    屋主比他还理直气壮:“我那天去探望你时,正巧看到你师父给你在放血!你们给我的药里肯定也加了血,不然为什么我妻女吃了就好了?”

    穹还想解释,村民的声音却盖过了他的,屋主顿时狰狞地大笑了起来。

    村民们癫狂无比的模样让穹忽然就想起了刚到“山”时听到的传说。

    村民染疾,神祇赐福,最后是神使被分食。

    而现在,村民们显然就是把他当做了那个可以救命的神使!

    怪不得,怪不得屋主在发现他高热退去时会表现地十分古怪;怪不得屋主在听到药师说给他放血治病时会一脸不信;怪不得屋主会一直注意着他和药师的动向;怪不得最后发现他的右手被治愈后屋主眼里竟然会是喜大于惊!

    原来在发现穹身上的怪病不见了之后屋主就在怀疑他是神使了,后来的一件件事更是加深了他的揣测!

    眼下这群村民身上不少都是有红点的,显然都已经受染了,恐怕他就算能解释清楚之前的都是巧合,这些村民也不会愿意放弃尝试的机会!

    反应过来后,穹才听出来,村民絮絮叨叨的交谈中提到的都是“肉”“血”“吃”之类的字眼,恐怕他们早就想对自己动手了!

    强烈的不甘涌上心头,穹顿时又挣扎起来,其中一个人没按住他,险些让他挣脱了,回过神后迅速在他脑袋上抽了一下,直抽得穹眼冒金星,四肢也软了下来。

    “多少人想要成为神使,咳咳,小子,你应该觉得好运!咳咳咳……”说话的人在他面前咳出了一串血珠,一看就已经是病入膏肓。

    也有人替穹辩解,认为这件事太过残忍。

    可下一刻就立即有人唾骂回去,让劝说者不想活命就滚。

    时间一点点过去,人群中的骚动也越来越大。穹听见已经有人开始争论是否要用刀将肉均分,他试图劝说压着他的那几个人,却发现他们盯着他的眼神如同饿狼一般,更有甚者正嚣张的舔着唇。

    怎么办……他会死吗?

    穹被吓得面如死灰,他咬紧牙根,忽然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听药师告诫。

    先生会来救他吗?就像他十五岁那年,把他身边的坏人都用毒药放倒,然后领他回家?

    他肯定会被狠狠地教训一顿吧?

    恍惚间身上一痛,原来是有等不及的村民冲他举起了利器。

    穹只来得及看到一抹血红喷出,焦躁的村民们就像蚁潮一样翻涌上来,迫不及待的吞没了他。

    大多数村民手上都是没有东西的,于是他们也变得更加疯狂。所有人都在骚动着往穹的方向挤,只怕晚了一步,就分不到神明的恩赐了。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处刑宴中,唯一的祭品被披着人皮的恶鬼不断撕扯、分食。猩红落在每一张狰狞的面孔上,又如鸩毒般刺激得他们更加疯狂。

    感觉到新生出的右手在村民们的尖啸与争抢中再次离他而去时,穹还是忍不住哭了。

    药师还没有回来。

    他有句话也还没来得及说。

    ……

    药师以为,自己只是离开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他并非是去采什么药了,而是去了“山”的村长那里。

    村长在很久之前就来找过他几次,那时大部分村民都以为他是来破坏神明恩赐,来下药毒害众人的。而村长却不在齐列。

    在药师的印象里,是个很精明的人,他对神明的信仰不比其他村民少,但他还算有些理智,并没有排斥药师给他的药。

    发现药师的医术堪称是一流后,村长就提出了希望药师能为他所用,但药师却拒绝了。

    几次三番地受拒之后,村长终于耐不住了,他威胁药师,如果药师不答应,他就告诉村民村里来了两个可恶的渎神者,让他们在村子里有来无回。

    思考再三,药师最后还是妥协了。

    蚁多咬死象,真的和村长闹翻了之后,恐怕会很麻烦。更何况他还带着一个一看就是软肋的小拖油瓶。

    不过他只答应了帮村长配出一味药方,那个方子上许多药材都是村落附近没有的,村长就差人去山外面找,拖延了许多时日才凑齐了药师要的材料。

    材料齐全后,药师知道了断的机会到了,他应邀给村长配药,之后就能带着穹离开。

    他急于见到青年。

    回忆起分离前的未尽之言,实际上他很久之前就听到过了。

    在某个醉酒的夜晚。

    那不是他第一次发现青年对他的心思,却是青年第一次一股脑全对他说了出来。

    可他没有回应。

    可他配完了药,匆匆赶回去后,才发现村长答应让他和穹平安离开的话有多么虚伪。

    原来村长早就知道留不住他,一直记恨着要在他走前捅他一刀。

 

    药师不记得自己当时到底看到了什么,他只记得鼻腔里全都是血腥味。

    越来越浓郁的血腥味。

    他看到人群中央被不断争抢着露出一点面容的人影,不知谁猛地撞到了他,将他脸上的白绫都撞掉了,他却浑然不知。

    他猛地抢过一把挥舞到了他面前的利刃,利刃的主人暴躁地转过头,在发出声音之前,就被他狠狠抹了脖子。

    有深成了赭色的液体在不断飞溅,有些是温热的,有一些太细碎的,沾染在身上时已成了冰凉一片。

    不知是什么忽然刺入眼中,药师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刺痛的右眼中只剩下了血红一片。

    他松开手,“哐当”一声,不知什么落地,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人潮的最中间。

    世界似乎安静了。

    药师似乎记起来,很久以前,教会他医术的人告诉他,一切可见外疾都是可以治愈的,只除了生而便滋长在人心底里的疾病。

    而他,已经找到治愈的方法了。

    某种信念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旋转、膨胀,最后吞噬了其他所有想法。他屈膝跪下来,搂起泥泞中难看的残躯,颔首时,从右眼中淌落的殷红恍若泣血。

    有人爬到了他脚边,颤抖求饶。他垂下眼,仁慈又温柔地笑了:“好。”

    沉默的嘶声哀鸣逐渐物化为实质的血色吞没一切,所有幸存者都在跪谢恩赐,又或许是哀嚎。药师只搂着怀里逐渐冰凉的理智,目之所及处所有可见的疫病都如同落花一般迅速枯萎凋零,融入被踩得稀烂狼藉的泥地里,最后又重新生长,将不可见的恶疾一同吞没,只剩下了不生不死的躯壳。

    回首时,却见遍地殷红蔓延至天际,有什么自一片猩红中猝然生出,疯狂涌入他胸腔中,过于丰盈的力量自他体内溢出,生出垂暮枯枝,又在枯枝顶端处新生,萌发出新芽。

    一片白茫茫的神光中,他似乎听见有晦涩难懂的梵语回荡在耳中,诡谲的吟唱声中带着一缕能穿透人思绪的神性,字句歌颂着不断生长的幻痛。

    药师听懂了,那两个字叫做——

    「丰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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