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强/高启兰】泊岸
2010年
从医院到星河小区是一条直线,只需过一个红绿灯,这是那年高启兰刚回京海工作时高启强送给她的礼物,最便利的位置,最好的户型。
那是2010年,距离千禧年已经十年了。
大年夜他们久违地到旧厂区老家的天台上吃饭,这次不同,因为她回来了,高启强格外高兴,亲自下厨,炒了一桌子她爱吃的菜,还煮了她最爱吃的花生芝麻汤圆。
高晓晨和同学在外面轰趴,嫂子在给他打电话,警告他在零点前赶紧回来。唐小龙在往天台上搬等会吃饭要用的桌椅,唐小虎在帮高启强看着汤锅,防止扑盖。在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小空间里所有人都忙碌又有序,只有她无所适从。
她竟然在自己家中感到了局促,只好从小虎身边的案板上抓了一把小葱...
2010年
从医院到星河小区是一条直线,只需过一个红绿灯,这是那年高启兰刚回京海工作时高启强送给她的礼物,最便利的位置,最好的户型。
那是2010年,距离千禧年已经十年了。
大年夜他们久违地到旧厂区老家的天台上吃饭,这次不同,因为她回来了,高启强格外高兴,亲自下厨,炒了一桌子她爱吃的菜,还煮了她最爱吃的花生芝麻汤圆。
高晓晨和同学在外面轰趴,嫂子在给他打电话,警告他在零点前赶紧回来。唐小龙在往天台上搬等会吃饭要用的桌椅,唐小虎在帮高启强看着汤锅,防止扑盖。在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小空间里所有人都忙碌又有序,只有她无所适从。
她竟然在自己家中感到了局促,只好从小虎身边的案板上抓了一把小葱,心不在焉地坐在沙发上帮忙摘着。
小虎眼疾手快地把高启兰放在茶几上的那把小葱拿走,高启兰抬眼,看见他笑得殷勤,“兰姐,这些我来干,您就坐着就行了!”
高启强正炒菜,西装外面有点滑稽地围着围裙,回头看一眼他们俩,对小兰笑笑,“小兰啊,先去玩一会儿,一会儿饭就好了,全都是你爱吃的菜。”
“玩一会”。
她今年三十岁。
还把她当小孩吗?
外面一声巨响的鞭炮,随即黑暗的窗外一亮,高启兰在短暂的耳鸣中哑然失笑,她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大年夜,大哥二哥做饭,她跑来跑去地帮帮这个帮帮那个,“打杂役”,有时候帮了倒忙,这时候高启强就会从牛仔裤兜里变戏法一样掏出来一块钱,让二哥带着她去买炮玩。
“去玩儿吧,别跑太远啊,等会儿饭好了听不见叫你们的,注意安全……”高启强还在身后絮絮地嘱咐着,他们已经欢呼着拿着钱跑了出去。
“玩”这个字眼比钱还珍贵。
因为家里总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活儿,大哥整天干啊,干啊,他们心疼大哥,于是除了写作业,也是整天干啊,干啊,他们比同龄的孩子懂事很多,可还是多么渴望能痛痛快快地去玩儿啊。
既然玩了,钱就不花了吧。
一块钱,一块钱意味着能买五个饼子,能买五斤土豆。意味着大哥要在鱼档蹲在地上多杀好几条鱼,意味着大哥的腰又多疼一点。
他们愉快地决定等会儿把钱还给哥哥,远处飞起烟花,高启盛牵着高启兰小小的手,两个人跑得飞快,去追赶那朵转瞬即逝的烟花。
高启兰紧攥着钱,张着嘴巴趔趔趄趄地跟在二哥身后,等会儿把钱还给大哥,他一定会蹲下来用胳膊把他们两个一边抱起一个,一边眯着眼睛笑一边说,我们阿盛怎么这么懂事啊,我们小兰怎么这么懂事啊……她幸福地想。
“以前我很少让她进厨房的,都是我做,我发现啊其实女孩子还是不会做饭更幸福,你看你嫂子也不会做饭,在家都是……”
“高启强!少揭我短啊。”陈书婷凶巴巴地斥他,脸上却笑得幸福又纵容。
“是啊是啊,嫂子的手一看就是享福的手,抓钱的手,兰姐的手一看啊就是写字的手,拿手术刀的手,不是干粗活儿的手……”唐小虎笑眯眯地附言。
高启兰笑着从轻松温馨的氛围中抽身,拉开厕所的门,站在镜子前。镜子里的女人三十岁,却还是和六岁时一样,家里来客人时喜欢躲进厕所。
今天,她才是客人。
零点天台上能看见烟花四起下面却悄无人声,因为烟花是下面的人准备的,这里的老邻居早就全部搬走了,她不用费劲地仰起头,不用跟着二哥跑得气快断掉,就能看见可能是全京海最漂亮的烟花。
六岁的高启兰哭得很凶,吃饭时回到家里却发现手里一直攥着的钱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八岁的高启盛也气鼓鼓地红了眼睛,把十七岁的高启强吓了一跳,还以为她被炮仗炸伤了,前后左右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才稍微放下心地点听高启兰抽抽噎噎地说来龙去脉。
高启强脾气其实不算好的,有时候急了烦了也会骂他们,可那天却出奇的温柔,眼睛亮亮的把她搂在怀里擦眼泪,“丢了就丢嘛,新年啦不要哭,哭了一整年都会掉眼泪,不哭了不哭了,没事啦,你哥我还有钱啊!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钱的,不哭了,啊……”
烟花渐灭,三十岁的高启兰眼睛热热的。高启强多喝了几杯酒,脸颊红润,意气风发,二哥走后,难得这样高兴,他举起杯,眼睛亦如很多年前那样亮亮的,“今年,最开心的是小兰回来了,我最重要的所有家人,终于都在身边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其余人也纷纷举杯,顺着高启强说些吉利话和新年愿望,无非是新年快乐,家人团聚,身体健康,事业顺利。
碰杯的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寂寞。
高启兰把杯中的酒喝了一半,只有她说的很现实,“我想要一套房子。”
高启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小兰从没有向他主动索要过任何东西,他们的别墅里这么多年都为她留了一个二楼采光最好的房间。
“哥,”她平静地重复,“给我买套房吧。”
2021年
高启兰查完最后一班房后下班,从医院大门开出车子,等红绿灯时副驾驶的手机响了起来,她一瞥,是大哥的电话。
路口有摄像头,接打电话会被拍到,她紧盯着红绿灯,用手指轻轻拍着方向盘数秒,变灯后迅速起步通过路口,一过监控范围就立刻拿起手机。
“喂,哥。”
她把手机贴紧耳朵,“小兰啊,下班了吗?”
“嗯,下班了,在路上呢。”车厢很宁静,她突然觉得这很不像自己的声音。
“那,你有时间来陪大哥吃个宵夜吗?”
“嗯……”高启兰镜片后的眼珠微微颤动,和之前的很多次一样,她措辞着拒绝去高启强家里吃饭,委婉的,体面点,不伤感情的,又是不容他拒绝的。
“我在外面,就我一个人,来嘛。”
短暂的停顿,她几乎能听见手机对面轻微的碗碟碰撞声,汤沸声,甚至听见了厚重的寂寞,“好。”
“好,地址我微信发你,叫福禄茶楼,离你医院应该不远的。”
电话里照例嘱咐她“路上小心点”,高启兰“嗯”了一声后轻轻挂断电话,快十点钟了,她用语音命令手机导航,然后一头驶进更深的夜。
高启兰匆匆赶到,还没有进去时就听见里面轻微的谈话声,可她还是对安欣的存在表现出了惊喜。
高启兰大概有小半个月没有见到高启强了,她静静地坐在高启强和安欣中间,任他安排,又不露声色地观察他。
他又老了一点。
她苦笑着看哥哥努力地尽心撮合她和安欣,走了走了又回过头,冲她挤挤眼睛。这个表情在他的脸上有点滑稽,如今他年纪大了更甚,她每次看见都会笑,高启强如愿看见她抿嘴笑出来,终于走了。高启兰心中的一块忽然湿湿的,又温暖,又苦涩。
高启兰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桌上,看见高启强帮她点了她最喜欢的虾饺。知道安欣在注视着她,高启兰有点尬尴,“我不知道你也在……我哥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让我来陪他吃宵夜,没办法才过来……”
“喔,喔。”安欣笑着点头。
“那……就……一起吃个饭?”最近大半年,他们常在一起吃饭,有高启兰主动约的,有高启强催她主动约的。今天她真的有点饿,就用桌上高启强用过的碗筷,她夹了只虾饺。
美食下肚,高启兰从容了一点,顺口提起单位非洲援助的计划,以及,可以带一名家属。高启强比她早就知道这件事,总是有意无意地催她去,和安欣一起。
安欣意料之中地拒绝,委婉的,同样也是不容拒绝的。
于是高启兰的表情顺势转为遗憾,遗憾着遗憾着,她忍不住又低头吃了一个虾饺。
她是真的饿了。
手机微信救急一般地响了,她点开,是一条不甚重要的工作微信。
她解释说,“我一个病人的,挺重要的,我先回他一下哈。”
安欣连忙说你忙你忙。
她皱着眉捧着手机认认真真地回复,很重要、很紧急的样子,退出后她快速点开置顶的对话框,“到家了吗?”
高启兰并不知道,安欣一直注视着她。
“诶你刚刚说的那个,非洲,怎么样啊?”
安欣的突然发问吓了她一跳,手机下意识地往身前扣,差点脱手掉下去,“啊?非洲……非洲……既然是医疗援助,应该是条件不太好吧,不过应该也不会特别不好……”高启兰支支吾吾地诠释废话——她本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了。
“我刚才想了想,觉得好像非洲也不错哈,《走进非洲》纪录片你看过没,那个非洲狐猴,还有那个鸵鸟,哎呦呦……真是不错。”高启兰一头雾水地看着安欣突然对非洲感兴趣起来,“我就是突然感觉换换心情好像也挺不错的。”
“这个……是只有家属才能随同的喔。”高启兰低头去夹虾饺,慢条斯理地补充。
“这我知道啊,你刚刚说的我听见了。”安欣回得爽快,高启兰抬眼,对上安欣含笑的眼睛,她又匆匆低头,把虾饺夹进碗里。“这……这个意思是要我们结婚的。”
安欣的目光如炬,她有点害怕看他,饭桌间沉默很久。
“小兰,你……其实……不喜欢我,对不对?”
高启兰的心被一字一句地收紧,她搁下筷子,“我只是觉得,我只是觉得你可以再想一想,我……我没关系的,我可以等你。”
“再等二十年?”
高启兰一惊,对上安欣的眼睛,一时两人都无话可说,良久,“……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是说哪个问题?是我什么时候知道你说……喜欢了我二十年,还是我什么时候知道,你其实不喜欢我?”安欣把绕口的话说得慢条斯理。“没关系,我可以都告诉你,反正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是一样的。”安欣顿了顿,抬眼,洞悉的眼光吞没了她,“刚刚。”
高启兰举着筷子呆在原地,和她无处安放的,狐狸尾巴。
高启兰咬了咬嘴唇,“你是怎么知道的?”
安欣拧紧保温杯,“你哥没有给你打好几通电话吧?”
高启兰回想了一下,后悔自己不该弄巧成拙,“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你也在?”
“嗯……没有,”安欣把保温杯严丝合缝地放进通勤包的侧面,看向她时笑了一下,“我猜的。”
“……”
服务员不合时宜地来添水,询问是否还需要再锅中加些汤,汤已经快煮干了。高启兰轻轻扶额,“不用了,关掉吧,谢谢。”她已经无心再吃了。
席间彻底安静下来,空气像电炉边逐渐冷却凝固的油脂。安欣似乎并不准备“宜将剩勇追穷寇”,高启兰泄气地靠在椅子上看安欣收拾东西,他准备走了。
其实每次出来吃饭都是这样,没什么话讲,她不想了解他的工作,他也不懂她的生活,所以大多数时候都在讨论安欣的病,像一场小型的医患交流会。
高启兰并不是一个喜欢多说话的人,她自暴自弃地拿起手机按亮又熄灭,按亮又熄灭,没有新消息。情绪从脚底纠缠上来,漫过小腿,膝盖,腰胯,肩膀,直到天灵盖,今天她突然很想,很想找个人说说话,不然她要憋疯了。
“你以为要不是因为这个,我哥他会让我留在京海?他比谁都想让我走得远远的,远远的,最好永远不回来。”高启兰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梦话。
安欣已经背上包,他静静地听着,看上去像一个完美的聆听者。
“你不是笑过我是个庸医吗?我知道我的医术不好,你其实说对了,我从大一就发现我不喜欢学医,也压根不是那块料,可后来还是咬着牙读下去了。五年本科,三年硕士,后来又读了博士。安欣,我不怕你笑话,要是没有我哥的‘帮助’,我真的读不下去。”说到后面,高启兰抬起头,微笑着看着安欣。其他地方的灯都熄灭了,只剩下头顶的一盏。
安欣注视着她的脸,见了这么多次,只有此时此刻,最真诚,“我开玩笑的,在我认识的医生里,你的医术还没进倒数五个。”
高启兰笑了出来,眼下漾起细细的纹路,和她哥哥的很像,在顶光下看得清楚,然而还是很美。
“你知道,我从小到大的梦想是什么吗?我从小到大的梦想只有一个,那就留在我哥身边。”她垂下眼睛。
“所以不管是当医生,当老师,当律师,当公务员,或者当服务员我都可以,我都不在乎,只要我能留在京海,留在他身边。你懂吗,安欣?”她抬头对上安欣的眼睛,殷切地。
安欣忽然感觉很熟悉,二十年前大年夜,他也见过这双眼睛,殷切的,望向他,说,安警官,我哥能吃上饺子吗?
安欣点点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懂。
她有点欣慰地笑笑,低下头捧着已经不太温热的茶杯,“我哥他一直很想看见我结婚的,他很想让我有个……自己的家庭。”
高启兰开始约他吃饭时,也是高启强联系好北京的医院想让她调走的时候,有次在医院偶然碰见安欣,从此他便成了她的挡箭牌。
安欣不是听不出她的告白,她屡屡告白,他屡屡拒绝,女孩子脸皮都薄,她却乐此不疲。终于安欣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心不在焉,以及眼神始终牵挂之处。
他也曾经也和一个女孩相爱过,他知道,真正爱一个人的眼神,应该是什么样的。
安欣短短地吸了一口气,他觉得到此为止吧,“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我开车来的。”高启兰也跟着安欣站了起来。
走向大门口时经过了一段漂亮的走廊,两边摆着巨大的鱼缸,唯有深蓝色的灯光亮着,让人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尾鱼,在深海里游游荡荡。
高启兰的声音在安欣身后响起,“其实我也不算骗你,我真的喜欢过你,安欣,大二的时候。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没等安欣回答,继续说,“因为你很像我哥,你们都是很善良的人,我喜欢善良的人。”
安欣的脚步微微停滞,但随即又恢复正常。
“我哥什么都不告诉我,但我知道后来他做了很多错事,我也知道你在调查他。”
像两尾鱼游出水面,走廊走到了尽头,他们静静的站在茶楼门口,已经深夜,行人稀少,路灯朦胧。
“如果有一天……你能帮帮他吗?我不求别的,只要活着就行,我只要他活着。”高启兰面朝前方,语气平静。夜色混着招牌的灯光覆在她的脸上,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今天你说的话,我就当一句也没听见。”
安欣说完大步朝相反的方向离开,很快,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2006年
高启兰还记得那天中午,是2006年平静的一天,她从食堂打包了一份炒粉,排队的人不多,拎着炒粉刚走出食堂兜里的小灵通就响了。
这部银色的小灵通还是上次回家从二哥那儿拿的,最新款,带摄像头的,还能自定义动态壁纸。她拿到手里鼓捣半天还是一头雾水,还是高启盛拿过来帮她换好了壁纸,是一只咧着嘴傻乐的卡通猫,高启盛说这只猫长得像她。
她很生气,但是最终也没换掉,只是用偷拍高启盛在车上不小心张着嘴睡着的丑照这种方法进行了报复,等他交女朋友的时候她准备拿出来给人家看的,所以现在这张照片还好好地存在相册里。
她看见是高启强打来的,于是停下来接通,“喂哥。”
电话那头久久没有说话,她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哥……怎么了?”
“……小兰,你能不能尽快回来一下?”高启强的声音低弱,有些颤抖和哽咽,高启兰的心忽然很沉地坠了下来。
坐在最近的一班火车上,高启兰忽然想起六年前她也是这样被二哥的一通没头没尾的电话叫回家,她当时在外市读大学,当即请了假坐长途汽车回家,中途紧张加晕车,她吐了三次。下了汽车再坐摩的才能到家,中途碰见喝多了的高启强,她放了一半心,回到家开门,是正在做饭的高启盛,她的心全放下来了。
她多么希望这次也是虚惊一场。
下了火车,她看见开接她的唐小虎,一身黑色西装,他特地摘下了那朵本来挽在胸前的花,但她还是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她沉默地上车,颤抖着攥紧衣角。
高启兰,不要哭,至少是现在,不要哭。
最开始没有人敢告诉她,连高启强都不知道怎么去打这通电话。
高启强总觉得小兰和她二哥的关系更好,他2002年结婚后尤甚。
高中寄宿时她没有手机,却每周都要用公共电话给他打好几次,哥哥最近怎么样啊,鱼档生意好吗,你身体怎么样,上次买的膏药有用吗,少喝酒啊……
高启强嘴上说着行啦行啦,赶紧挂了电话去学习吧。甚至小小地责怪着她,你老哥我好的很,干嘛总是打电话。可每次接小兰电话时总是笑得把眼睛都眯起来了。
后来他们都有了手机,高启兰却很少再打这样的电话过来。高启强不是没有怀念过,但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他告诉自己应该欣慰,小兰长大了,她不再那么依赖自己了。
高启强记得她曾经是多么依赖自己啊。
爸妈去世的时候她才两岁,还不懂得什么叫死亡,葬礼回来的路上她在哥哥怀里睡着了。高启盛那时四岁,抽噎着跟在高启强身后,拉着他的衣角。
进家门前高启强轻轻摘掉她头上脏兮兮的白色布条,粗糙的寿布在她的额头上勒出红红的印子,她挂着泪痕,睡容恬静。十三岁的高启强不小心把一滴泪落在她的脸上,又匆匆擦去,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两岁,才那么一点点。高启强现在闭上眼睛,还能想起她那时候蜷缩在自己怀里睡觉的样子,却怎么也记不清这些年是怎么把她拉扯长大。
是不是记忆也会模糊掉那些太难熬的日子?
最开始的时候他不放心弟弟妹妹一个人在家,他们还太小,于是早上进货时总是带着他们一起去。有一次小兰晚上发烧,又呕吐,折腾了一宿,凌晨才睡着。早上高启强不忍心叫醒她,于是只带着高启盛悄悄出去进货。
五岁的高启兰醒来后第一次感到了恐惧,黑暗的,家里每个角落都空无一人,她大声呼喊却无人应答。后来这种恐惧被她刻进骨头里,梦魇一样折磨她许多年。
高启强带着弟弟进完货回家,一开门发现小兰不在床上,一瞬间心脏几乎停跳。他把高启盛先锁在家里,然后颤抖着去找小兰。
有早起去买菜的邻居看见高启强就说,“我刚看见小兰往市场那边跑,是不是去鱼档找你啦?”
高启强来不及说谢谢就疯狂往鱼档跑去,天已经开始亮了,市场人开始多了。
最后他是在半路远远看见小兰的,耷拉着小辫子,头发乱乱的,一边走,一边哭。
高启强冲上去把小兰抱起来搂在怀里,这才发现她没有穿鞋,裤子也穿反了。他用手握着小兰冰冷又湿漉漉的脚丫,小心地掖进自己的衣服里,她终于趴在哥哥肩头嚎啕大哭。
“怎么不穿鞋子?嗯?哥哥不是教过你穿鞋子吗?冷不冷?我跟你二哥去进货,你不是也去过吗?你昨天晚上发烧,就想让你早上多睡一会儿嘛……怎么不在家里好好等哥哥?现在身上感觉难受吗?”剧烈的奔跑,让高启强的心现在仍然狂跳不止,高启兰的手搂在他汗水淋漓的脖子上,手指能感觉到哥哥皮肤下轻微的跳动。
“我怕……”她终于停止了大哭,却依然一抽一抽的。
“怕什么?”高启强的手轻轻抚摸着她小小的背。
“我怕哥哥不要我了……”
她把下巴磕在哥哥肩上,轻轻地说。肩上那轻微的震动,让高启强的心都要碎了,他把牙咬了又咬,努力把眼泪憋住,挤出一丝笑来,“傻女,哥哥怎么会不要你?”
那天高启强没去鱼档,他坐在床头,静静地守着终于睡熟的小兰。
她永远不会知道,爸妈刚去世时一个月后,一个远方的表姑曾经来看过他们,带了一些水果和肉。她拍拍高启强的肩膀,摸摸高启盛的头,眼睛却只盯着小兰,嘴里说着可怜的孩子,可怜啊,可怜。
吃过午饭高启强去送客的时候,表姑拉着他的手说,孩子,你们以后怎么过?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啊,怎么养他们两个?阿盛毕竟大一点了,可小兰实在还太小,又是个女孩……孩子,姑姑有个邻居,他们家很有钱的,那家女人生不出娃娃,一直想抱一个,男的女的都行,他们会对小兰好的。
见高启强呆在原地不说话,她又说,那家人会给你们一笔钱,很够你和阿盛用一段时间了。还好小兰现在还不懂事,她以后能过得很好的……
高启强突然挣脱出手,盯着表姑,语速很快,有些语无伦次,“她……她懂事的,她什么都知道,她会喊哥哥,她知道自己叫高启兰,她……她还知道自己家住在旧厂街……”
表姑皱起眉,“阿强,我的意思是……”
“姑姑,”高启强打断她,“我能把她养大的。”
高启强说完后不顾身后的呼喊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回家紧紧地锁上门,好像如果再迟一步,就会有谁来把妹妹抱走一样。
其实高启强后来不是没有犹豫过,在爸妈去世后的第一年。
他辍了学去卖鱼,刚开始总有人欺负他,于是他学会了打架。可能是晚上发现第二天买菜的钱都没有的时候,可能是一天剧烈的体力活后回家手抖得连筷子都拿不起来的时候。
那个毒蛇般的念头就会猛地窜出来。
他不过还是个孩子。
高启兰不会知道,那个五岁时被哥哥守着沉睡的上午,高启强在黑暗中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那个早上后,高启兰变本加厉地依赖高启强,连睡觉时也必须要缠住他的胳膊,握住他的手。这种过度依赖让高启强一度很担忧她未来的生活,住校怎么办,上大学怎么办,嫁人怎么办?
后来他发现自己在杞人忧天,高启兰渐渐长大,渐渐变得没有那么依赖他。甚至再后来,她和小盛的亲密要远远大于他,有什么心事,她更愿意和高启盛讲。高启强知道,即便后来小兰不再频繁地给自己打电话,但是她却一直和小盛每天保持联系,她的生活,她的朋友,她的考试……很多都是高启强从小盛那里听到的。
高启强不是没有因为他们之间的生疏沮丧过,甚至怀疑,是不是上天因为他曾经有过那样邪恶的念头在惩罚他?让他永远失去了她的信任和亲昵?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活该,他认,他真的认。
报丧时高启强攥着手机,久久的,他始终不知道该怎么拨通电话。在他心里小兰一直都是那个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女孩,她还那么小,那么脆弱,而他要怎么开口告诉她,你最爱的哥哥死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小兰比他想象得要坚强得多,连高启兰自己也没想到。
站在高启盛的灵堂前,她怎么也想不通,她明明前一天还给二哥发过短信,她给二哥照的照片还好好地躺在她的手机里,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没有了呢?
但是她没有崩溃,没有哭闹,她只是不想吃饭,直到高启强来逼她吃一点。她很奇怪,她感觉不到饥饿,饭填到胃里也感觉不到撑。
但她还是乖乖吃了。
丧仪过后她在高启强家里住了两天,然后就要回学校去,她还有论文和实习,生活还要继续。
高启强开车送她去车站,她平静地坐在副驾驶,这两天她很少说话。高启强记得小盛还在的时候,每次小兰回家他们都要斗嘴个不停。
高启强用余光小心地看着高启兰,她换掉了丧服,穿了一套白色的套裙,落落大方,高启强从没有见过。
他想不起上次自己和小兰一起去买衣服是什么时候了,从小到大她的衣服都是他带着去买的,她喜欢粉色的衣服,喜欢毛绒绒,喜欢衣服上带小熊图案。
“自己买的新衣服啊?”高启强装作漫不经心,冲她挤出这几天他的第一次笑。
高启兰轻轻地“嗯”了一声。
“好看。”他只能点点头。
她真的长大了。
高启强应该欣慰的,他应该放心的,所以,他到底为什么在流泪?
2021年
滨海大道。
平静的堤岸,高启兰和高启强并肩坐着。咸咸的海风吹来,扑在脸上,高启兰一阵恍惚,这味道好像回到小时候的鱼档。只是那时候他们从没有这样好好地并排坐着过,总是小兰哼哼唧唧地腻在他身上,高启强一只手记账,另一只胳膊就由她缠着,偶尔笑着看她,用笔爱怜地敲她额头,“都大姑娘了,还坐没坐相”。
又熟悉,又陌生。
不知道高启强是不是觉得一样,他伸出手想抚上高启兰的背,像小时候那样。高启兰立刻抗拒地往旁边挪开了点。
这些年高启强其实已经习惯了小兰对他的疏离,但依然还是被这个动作刺痛了,他苦笑,“你是不是觉得我会害你啊?”
高启兰没有说话,只是心里酸了一下。
“我是做过一些……不好的事,但我做这些事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们。”高启强把脸侧向小兰,却没有看向她。
“你有把我当成过高家人吗?”高启兰语气并不激动,却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左手,让它不至于颤抖,“你一直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我还是你的家人吗?”
“我什么都不告诉你是为你好。你二哥,你记不记得,我当初警告过他不要管我的事情,不要掺合进来,他不听,结果呢?”
“你少给我提二哥!”高启兰不耐烦地打断高启强的语重心长,她不是来听他说这个的。
高启兰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抬头看着广袤的天空。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年来高启强从不让她知道任何有关生意的原因,可是哥哥,我是你的家人。你知不知道,每天只能提心吊胆猜测的日子,是多么难熬啊。
“……你是不是觉得你二哥的死也跟我有关?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不是,你二哥的死我也很难过,你以为只有你难过吗?我比你难过!我亲眼……”高启强在她的沉默中辩解,在辩解中哽咽,“我不管害谁,都绝不会伤害你和小盛,我说的是实话,你们是我的命根,我怎么可能……”
高启兰在大哥的辩解中闭上眼睛,久久地叹气。
他们为什么会说起这个,他们怎么会在说这个?他们难道不是最亲的兄妹吗?他们难道不是相依为命吗?他们难道不是对方最重要的人吗?不是吗?这还用问吗?还用得着辩解吗?她用得着听他说吗?
这么多年来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真心的,什么是装出来的,她已经分不清了。
高启强平复了一下,见她久久不语,于是又说,语气很轻,像是叹息,“我知道你和你二哥感情好,这些年来,你一直都和小盛更亲,更愿意和他说心里话。”
听到二哥的名字,高启兰终于没有忍住,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高启强停顿了一会,似乎觉得这个话题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于是转头问她,“后来和安欣怎么样?”
他的语气故作轻松,有点调侃的意味,就像小时候每次哭时哄她开心。
高启兰说不出话,只是摇了摇头。
是高启盛告诉他,她一直喜欢安欣的。
2003年高启盛生日,也是她第一次去白金瀚,那时候他们兄弟俩的派头还没那么大,再加上陈书婷和小兰也在,生日场很朴素,都是相熟的朋友和家人。
高启兰还记得那天她穿了一件浅棕色风衣,里面搭了件黑色打底,高启盛总笑话她审美和大哥一样,衬衫卫衣背带裙,每天打扮得像个小孩。
怎么会不一样,从小到大,她的衣服都是高启强带着去买的。
那天高启兰特地要让高启盛看看,她才不像小孩呢。
碰面时高启盛倒是上下打量她一下,捅捅高启强,跟他揶揄,“哟,我们小兰长大了,会自己买衣服了啊。”
“不错,”高启强也打量一番,却夸得有点勉强,“就是……是不是有点太成熟了。”
高启盛叫道,“哎呦哥!她都多大了?还太成熟了?不然穿你给她买的童装啊?”
高启强也不生气,只是“呵呵”笑着,推他们进去,“我等你嫂子,你们先进。”
高启兰跟着高启盛进门后,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大堂经理急忙来迎接他们,鞠躬不迭,一口一个“盛哥好”,听得小兰有点想笑。
可能大堂经理是新提拔的,也可能是小兰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上学,总之,经理没认出来她却又自作聪明,“这是……嫂子?”
她顿时大囧,急忙摇头否认,高启盛却已经大怒,“你是不是眼瞎啊?!这是我亲妹!”
经理又吓得慌忙道歉不迭。
高启兰也被吓了一跳,一瞬间二哥忽然陌生起来,她觉得没有必要,连忙扯扯高启盛的衣角催他进去。
白金瀚刚被重新装修过,金碧辉煌,她打量着,她从没进过ktv,原因很简单,她不会唱歌,一唱歌就跑调。可是这次才发现不是这样的,ktv里除了唱歌,还可以吃东西喝酒玩骰子。
那天切完蛋糕后,二哥和小虎等几个兄弟互相抹了几下,高启强和陈书婷一起靠在歌台边选歌。高启兰独自坐在角落吃蛋糕玩骰子。
然后毫无预兆地,高启盛突然坐在她身边,“怎么不去玩?”
高启兰吓了一跳,然后咬着塑料叉子含含糊糊地说,“没你们那么幼稚。”
高启盛用肩膀撞撞她,“那怎么不去点歌?”
“不会唱。”叉子的尖戳痛了颊边的软肉,她拿出来重新插到蛋糕上。
一时无语,他们俩坐着看其他人玩闹,目光不约而同地都落在大哥和嫂子身上,高启强在唱一首关于爱情的草原歌曲,陈书婷笑他跑了调,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她失神地看着一对眷侣,轻轻说,“大哥成家了,真好。”
高启盛没耐心再看他们,转头用肘弯碰碰小兰,“你呢?在学校有没有喜欢的人?都快毕业了,到时候有没有本事带个男朋友来看看?”
高启兰装作没听见,低下头吃蛋糕。
高启盛用手呼噜了下她的头发,“我就知道,小屁孩。”
高启兰很不满地往旁边一闪,嘴硬道,“谁说我没有喜欢的人,不过不是我们学校的。”
高启盛乐了,“哟,你还认识社会人啊?”
“嗯……你记不记得零零年大年夜,我们一起去派出所给大哥送饺子,接待我们的那个安警官,人就很好啊……”高启兰咬着叉子,一边回忆一边说,当年的一瞬间她不是没有心动过,后来却被渐渐遗忘,现在她重新拾起来,擦净打磨,也不是拿不出手。她只是忽然觉得自己需要喜欢一个人,她必须,迅速地,爱上一个人,现在就要。
高启盛脸色微变,“安欣?”在高启兰点头确认后他翘起二郎腿,慢慢向后靠在沙发靠背上,沉默地看高启兰学着摇骰子,冷笑很久,终于“啧”了一声,“……品味太差。”
高启兰迅速捕捉到了,她不满地扭头看着高启盛,“安警官怎么了?!”
“……我说你买衣服的品味!吃你的吧。”他只能上前用手指重重地擦去妹妹嘴边蹭到的奶油。
那天高启兰独自坐着摇了会儿骰子,两粒骰子不知道到几经变化,某次她把骰盅拍在桌子上时,忽然感觉到了冥冥之中的一些预示。她在心里默念她的赌注,她惊讶地发现这个不可言说的秘密竟然如此自然地浮现出来,像是早已蛰伏在她的心里。
可骰盅下究竟是大还是小,她不记得了。
或者,她其实根本没有揭开。
往事如烟。
“小盛走后,你就变了,变得越来越不爱讲话——不爱和我讲话。”
她变了。许多人都说,小兰,你成熟了,安静了,话少了。
她每每只是笑,是么?我有吗?
曾经她的话是那么多,饭桌上总是她兴奋地跟哥哥讲自己在学校发生的事情,她的同学,她的朋友,她的老师。高启强都无奈地笑她,小兰啊,你话怎么那么多啊,你才十几岁,到你老了该怎么办啊?
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低头吃一会又重新开始眉飞色舞。为什么不说?他们是她最喜欢、最信任的家人,那时候她想给他们分享自己全部的生活,一分一毫都不想错过。
她依然沉默着。
“小兰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特别黏我,第一天送你去上小学,你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到窗户外面,坐到你一眼能看见的地方,你说,‘哥哥你就坐在这里’,记不记得?”高启强讲过很多次这个故事,在无数次的饭桌上,他不厌其烦地回忆着小兰第一天上学的事迹,羞她。
高启兰点点头,好像看见了那个第一天上学不舍得哥哥的小女孩,她不自觉地微笑。
“那时候我真担心你啊,小兰。我总想着你以后怎么办呢?嫁人怎么办呢?以前的小姐出嫁,娘家都会陪嫁丫鬟,你出嫁的时候难道陪嫁哥哥?”高启强苦笑,他自己也笑自己当时天真的担忧。
“后来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有自己的事业……以后也会有你自己的家庭,其实我是很开心的,真的。你是咱们家学历最高的人,说实话,有很多事情你懂得比哥多,很多时候,是哥哥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高启兰听得哽咽,她只能摇头。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一定是某条路上走岔了,对不对?
是从哪里开始错的,从06年二哥去世?从02年他结婚?从千禧年那次回家?还是再往前?从她考上大学夏天他给自己买的裙子?从高中一通通的电话?从初中他第一次教自己用卫生巾?还是从小学他第一次带她去买胸衣?
泪干在脸上,滚滚洪流将她吞没。
“这些年我知道你委屈,你不开心,你有心事,可是我一直不知道怎么问你。我其实一直很想问问你的,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是不是小时候让你有了委屈,所以你怨我?”高启强语气平静,透着些回望往事的沉缓,听起来像是浓浓的倦意。
“那时候,我没本事,让你们的日子过得太苦,有时候还发脾气骂你们。尤其是你,小兰,你是女孩子,后来瑶瑶在我身边我才知道,原来当时我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我不是个好哥哥。”高启强说到最后声音很轻,连自己都发怔。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要说这个?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我要怎么说,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哥哥,没有之一。
我要怎么说,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怨过你。
我要怎么说,我很需要你,我害怕失去你。
我要怎么说,我从小就在逼着自己学会接受有一天会失去你。
然而高启兰只是忍不住地哭泣,“别说这个……哥……”
事已至此。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哥,让我带晓晨走吧,你们可能真的没有父子的缘分,还有瑶瑶,我们可以去北京,去任何地方——你不是一直想让我走的吗?”
然而时局如此,此时早已不是彼时,高启强摇头,疲惫的,“现在你们在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高启兰无力地用双手撑住头,久久地,她忽然直起身,面对着高启强,愤怒的眼睛还在流着泪,“高启强!你知道安欣已经在调查这件事吗?你知道买凶杀人是什么罪吗?!我不带晓晨走,你以为你有几条命,几个脑袋够枪毙啊?!你真的不怕死吗?!”
高启强忽然愣住了,从小到大,高启兰从未如此这样生气过,从没有这样跟他说过话。
他不怕死吗?他怎么会不怕。
小兰自从那个去鱼档找他的早上后变本加厉地依赖他,连睡觉时也要握住他的手。所以有一段时间高启强很怕死,很怕死。
进货时他和人起了冲突,对方一推,他的头撞在码头的金属棱柱上,脑后大片殷红的血把对方吓了一跳,一边指着高启强一边后退,“你们看清楚啊,是他自己摔的,跟我没关系啊!”
脑袋撞到时他眼前一黑,躺在地上晕了一会儿又醒过来,满头是血地挣扎着起来,跌跌撞撞地去找诊所包扎,把医生都吓了一跳。
还好只是碰破了头皮,因为头皮上毛细血管比较多,所以看着非常吓人。
当时躺在地上,高启强感觉头顶热热的液体在流出来,眼前一片红色。他后悔自己不该跟人起冲突,他怕死,怕得要死。他挣扎着爬起来,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如果我死了,小兰怎么办?
然而现在高启强其实并没有多么怕了。
她早已经长大了。
高启强看着妹妹泪流满面的脸,轻轻地把她耳边被风吹乱的头发抚平,他笑,“傻女,他调查不到你这里的。”
这就够了。
高启兰终于崩塌。
“我求求你……不要死,我要你活着……你说过你不会不要我……我要你活着!不要丢下我,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哥……我求求你……”
高启兰泣不成声,二十年前她希望永远黏在哥哥身边,十年前她希望能留在京海随时看见他,现在她希望他活着,只是活着。
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不要抛弃我,不要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求求你。
不要。
碧海蓝天下,像船终于靠了岸,她终于又像五岁时那样,趴在哥哥的肩头放声大哭。
2022年-尾声
非洲医疗援助的名单终于下来了,不出意料,名单上有高启兰的名字。
她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处理档案、到处盖章、收拾医院办公室的东西,又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收拾打包家里的东西,现在她要去旧厂区的老房子里收拾那里的东西——马上就要拆迁了。
黄昏时高启兰寄完最后一批运往非洲的行李,拖着沉重的身体,来到这里。
为什么人生在世要有这么多的牵绊,而她却还是觉得一无所有。
她用钥匙打开落灰的房门,夕阳和灰尘一起争先恐后地涌进来。
这些年这个房子一直保留着最后离开时的原貌,她平静地坐在沙发上,目之所及,一切都和二十年前没有区别,好像她只是出了一趟很远的远门,去求学,去工作。现在她终于回家了。
她真舍不得破坏这里。
只是怎么这么安静?高启兰闭上眼睛,怎么会这么安静?
不对,不对,还应该有大哥切菜的声音,咕嘟咕嘟煲汤的声音,还有二哥静静地坐着拼模型的声音,或者坐在桌子前唰唰的写字声,翻书声。
渐渐的,她好像真的听见了,高启兰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日光移了一寸,房子里依旧空无一人。
她失神地站起来四处自动,摸摸这里,碰碰那里,好像一切都不对了起来。这里是一个早该销灭的赝品,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自欺。
好像突然醒悟,又像是得到某种赦免,高启兰松了一口气,开始收拾这里的东西。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带走些什么,于是只好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翻箱倒柜。
这个柜子里放的是她和二哥从小到大的书,从小学到高中,每一本课本,每一本资料,每一张试卷,都在这里。
大学的没有——她和二哥毕业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在宿舍楼下就把书卖光了。
其实有很多次他们跟大哥说快把这些卖掉吧,根本没有一点用,留着只会占地方。但是高启强总是不让卖,呵呵笑着,“万一有用呢?”
“有什么用?谁会看?”高启盛抱着手臂冷着脸,言之有理,掷地有声。
高启强终于没话讲,憋了半天,才说,“我看,我看!行了吧,臭小子……”说着真的抽出一本初中英语书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高启盛终于装不下去了,“噗”地笑出来,挤在高启强身边,靠着他。看见站在旁边傻笑的高启兰,就指着她对大哥说,“到时候给她当嫁妆算了。”
“高启盛!”她怒气冲冲,抄起扫把就要跟他开战,高启强连忙挡在他们两个人中间,笑着当和事佬。
高启兰微笑着,一摞一摞,都搬出来,准备通通卖掉。
搬到最后,竟然看见一摞看着很陌生的教科书,应该是早先的版本,边角整齐,好好地打着十字结,塞在最里面。
小兰好奇地拆开,翻开最上面一本的扉页,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字,“七(2)班 高启强”。
她拿起来那本语文书,前半本的笔记工整,满满当当,却在某一页中断了,此后都是空白崭新的,再没有写上一笔。
她一页一页地看哥哥的笔记,然后轻轻地把这本书放在一边。
接下来是楼上的衣柜,说是衣柜,其实是高启强用捡来的几只大木箱子做的,本来是一人一只,后来她的衣服多了起来,一只不够,又给她多加了一只。
高启兰先打开了自己的两只箱子,花花绿绿,乱乱哄哄的,都是她小时候的衣服,一时间不知道怎么下手。
于是她又打开高启盛的箱子,高启盛比她规矩整齐很多,箱子里面也比她的要整齐很多,颜色也统一很多,基本上就是黑白灰蓝几种颜色。
最后是高启强的箱子,她打开一愣,因为这只箱子空空荡荡,只有不几件破破的衣服。她怀疑是不是高启强曾经带走了一些,于是蹲下来随便翻了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大哥那时候除了这些还穿过哪些衣服了。
他那时候好像确实只有这些衣服。
高启兰站起来重新回到自己的箱子前,把手伸进去掏了两下,浓浓的皂香味混杂着木香翻涌出来。
粉色的小熊毛衣,红色格子百褶裙,红色条纹开衫,深蓝色的背带裤……她一件件拿出来看着,这些都不能穿了——她想象着四十岁的她穿上这些会多么可笑。
箱子深处,高启兰翻出一件泛黄的白色胸衣。
这是她的第一件胸衣。
她轻轻抚摸那光溜溜的布料,想起五年级的春天,她第一次注意到身体的变化,没有人告诉她这是为什么,慌乱和茫然中她学会了缩起肩膀,尽可能地弓着背。
大哥疑惑她怎么忽然驼背起来,每每拍她的背让她站直,她却弓得更深些。后来高启强不知道怎么恍然大悟,某个星期五放学的下午,他特地从鱼档提前回来,趁上初中的高启盛还没放学,骑着自行车带她去买胸衣。
那时还没有超市,更没有内衣店,只有旧厂街市场卖衣服摊的角落,有几只肉眼可见都不太适合她的胸衣。
高启强局促不安地徘徊在那几只胸衣前,周围其他的来买衣服女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老板娘过来一拉他,“这儿没你穿的衣服。”
他连忙拉过来只敢站在一边的高启兰,“她穿的。”
老板娘不耐烦地看她一眼,“那找件试试吧,试试才知道合不合适。”
高启兰最后挑了这件白色的,带子细细的胸衣。试衣间是一块拉起来的床单,高启兰不安地对高启强再三嘱咐,“哥,你帮我看着,你帮我看好啊。”
于是高启强就紧紧守在那块床单外面,等待她出来。
前面是一块可能随时被拉开的床单,身后是几乎薄如纸的透光大棚布,她慌乱地脱衣服,套上那件别扭的胸衣,还穿反了一次。期间有好几个人想进来试衣服,她听见高启强把她们拦在门外,“里面有人。”
最后她拿着那件胸衣出来,对高启强摇摇头。他把衣服递给老板娘,“不太适合,我们再看看。”她清楚地看见老板娘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她跟在哥哥身后一边出去,一边听见老板娘在身后大声地抱怨,“不买就别试啊!把衣服撑成这样!我还怎么卖啊!”
最后他们还是买了,八块钱。
回去时高启兰想不通为什么布料这么少的东西可以卖的这么贵,她最喜欢的那件衬衫才十块。高启兰坐在自行车后座,搂着高启强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背上,很委屈地哭了,没有哭出声音。
她至今仍不知道高启强知不知道那天她哭了,有没有感觉到背上有片温暖的湿润。
她只记得,那天哥哥跟他说,小兰,以后走路要把背挺直,挺直背才好看,挺直背做人,大家才看得起你。
她只记得,那天晚上哥哥用针线把那件别扭的胸衣给她改合适了,掏出了里面厚厚的垫子,又把下围改小了,高启兰穿着很合适,后来一直穿到初三毕业。
现在那细密的阵脚依然还很结实。
……
楼下响起有节奏的敲击铜盆声,这是收废品的标志。高启兰赶紧放下衣服下楼冲到走廊上,叫住楼下那个收废品的大伯。
高启兰匆匆下楼,问了收废纸和旧衣服的价钱,又问收不收旧电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对方又说,今天放不下了,明天早上他可以找个大点的车来拉走,今天可以先卖掉旧书。
拍定后高启兰和大伯一起上楼去搬旧书,两个人上上下下搬了三趟才搬完,用电子秤一称,大伯给了高启兰八十六块钱。
然后他们一起把那些书抬到他的三轮车后面,高启兰捏着八十六块钱,看着三轮车慢慢地消失在路口。
太阳也落山了。
高启兰回到房子里翻来翻去,翻到最后她发现自己要带走、能带走的东西其实并不多。两张照片,一本书,还有一件胸衣。
除此之外能卖的卖掉,不能卖掉的就让它们随着房子的拆除被埋进瓦砾里。
像一个秘密。
想通这点后高启兰轻松下来,她感觉有点饿了。房间里只有冰箱上后来高启强新换的,还很新,当废品卖掉其实有点可惜。她这么想着,拉开冰箱门,看看里面还有什么能吃的东西。
上面冷藏层除了几根软趴趴的芹菜外空无一物,她不抱希望地拉开下面冷冻层的门。
第一个抽屉里是两根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冰棍。第二个抽屉里是一条鱼和几块不知道什么冻肉,高启兰也都没什么食欲。
第三个抽屉里,是一袋汤圆。
她把装汤圆的塑料袋拎出来,找了个还算干净的不锈钢盆放在电磁炉上,烧水,下了八个汤圆。
她静静地站在电磁炉边看着白色的汤圆在沸水中翻滚,直到全部都胖乎乎地飘了起来。
高启兰把不锈钢盆端下来,准备直接就着盆吃。
她用勺子盛起一只汤圆,吹了又吹,然后轻轻地咬破,这次她没有被烫到。
不出所料,是花生芝麻馅的。
她把八个汤圆全都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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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三兄妹】“这是我哥”
算是……番外?【高启强/高启兰】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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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95年,我考上工大附中高中部,京海市最好的高中,跟我二哥成功“会晤”。不过我没他学习好,他在四楼尖子班,我在连廊隔壁一楼的普通班。
那一年我大哥下定决心把鱼档的老装备全部换新,添了很多新设备。那一年他起早贪黑,胡子都没空刮,格外憔悴。
那一年我准备把剪了三年的短发留长,整个暑假都没理发,但也扎不起来,只好半长不短地披着。
那一年八月的某个中午我跟大哥去拉我们的巨型新鱼缸,他借了个人力三轮,把鱼缸斜着放到后面还露着一大截,只好让我也坐上去用双手扶着。夏天潮热的风一吹,头发就蒙...
算是……番外?【高启强/高启兰】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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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95年,我考上工大附中高中部,京海市最好的高中,跟我二哥成功“会晤”。不过我没他学习好,他在四楼尖子班,我在连廊隔壁一楼的普通班。
那一年我大哥下定决心把鱼档的老装备全部换新,添了很多新设备。那一年他起早贪黑,胡子都没空刮,格外憔悴。
那一年我准备把剪了三年的短发留长,整个暑假都没理发,但也扎不起来,只好半长不短地披着。
那一年八月的某个中午我跟大哥去拉我们的巨型新鱼缸,他借了个人力三轮,把鱼缸斜着放到后面还露着一大截,只好让我也坐上去用双手扶着。夏天潮热的风一吹,头发就蒙了我一脸,被汗紧紧黏在脸上,又腾不出手去扒拉,像贞子游街。
因为视野受限,中途鱼缸差点撞到树上,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要是鱼缸被撞碎了,我哥得把我揍成鱼缸。
开玩笑的,他从来不揍我。
那一年夏天我窜高了五厘米,瘦了八斤,因为整天跟着我大哥卖鱼,变得又黑又瘦。暑假结束后我头发的长度刚好能扎起来,假期的最后一天我提前回家洗澡,试图洗掉身上腌了一夏天的鱼腥味。洗完澡后家里空无一人,我只搭了条浴巾站镜子前面梳头。等我把披散了一夏天的头发扎起来后,我发现自己的脸变得有棱角了,以前觉得模糊的五官好像也随着脂肪的减少变得立体起来。
那天下午我惊奇地发现,我和我们家的鱼缸一起,焕然一新。
02
我高中是住宿,第一周周末回家我去鱼档找大哥要校服钱,半下午的人不多,他正在躺椅上胡子拉碴地睡觉,被我叫醒后从兜里掏了半天,叹着气数了三十块钱递给我。我诚惶诚恐地接过去,故作老成地也叹一口气,替他把心里话说出来,“唉!爸妈要是把我生的比二哥小三岁就好了!这样他毕业的时候我正好能穿他的校服!”
他估计还没睡醒,睡眼蒙眬,反应迟缓,仰着头眯着眼睛看我半天,我正准备识时务地溜走,不占用他宝贵的睡觉时间,却忽然听见他说,“小兰子,走,去给你买件衣服。”
坐在自行车车座上,九月中炎热的太阳正在拼尽全力榨干最后一丝热量,他后背的衣服被汗都泡透了,“小兰啊,你现在都高中了,大姑娘了,平常呢也得注意一下自己的外表,虽然咱们家没钱,买不起什么高档衣服,但是至少得做到干净,整洁,得体,至少别让人笑话……”
我揉着被汗蛰痛的眼睛打量他的衣着,出来的时候他随便套了件棕色的短袖衬衫,这件衣服平时挂在鱼档里供他擦手,有一次我还看见他用它擦鱼缸。如果把这件兼职抹布的衬衫脱掉,就能看见里面那件我怀疑比我年龄还大的老头背心,我相信上面的破洞面积比领子还大指日可待。
我再疑惑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一件初一买的浅粉色短袖,因为前面有个小熊图案所以被我一眼相中,并一跃成为我最爱的衣服,哪怕洗了一旦晒干就要立刻换上。三年的专宠下来这件衣服变得布料稀薄,粉色褪得发白,领子泄了,小熊也若有若无……但是至少很干净啊!我怎么了?跟他比起来我太得体了!
我用手指扣着短裤开线的地方,风灌进我哥的衣袖,那件兼职抹布的衬衫就鼓到了我脸上。我只好双臂搂紧他的腰,让衣服不被风吹起来,又不想把脸挨在上面,只好艰难地往后别着头。
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他带着我直接来到了城南市场,这里有一条全是卖衣服的便宜街,顾名思义,就是卖便宜的衣服。虽然便宜,但是物美价廉,又比旧厂街市场多了很多选择性。
就是人多,人巨多。
我们挤了很久,最后给我选了一件蓝色娃娃领衬衫,还买了一条新的牛仔裤。我哥锲而不舍、不厌其烦地砍到了他满意的价钱,最后老板娘口干舌燥地去给我们包起来。我哥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背着手在店里睥睨群雌时,我听见老板娘背对着我们嘟囔,“真是没见过这么能杀价的男人……”
最后给钱的时候还是宾主尽欢的,除了最后老板娘对我说,“哎呀女仔,你看你爸爸多疼你啊,以后可要好好孝顺他哦。”
电光火石之间我哥的脸色变化十分精彩,我又想笑又尴尬,又尴尬又想笑。
我说,“这是我哥。”
03
那天回家我大哥回家一个人在厕所待了很久,冲完凉把我们仨换下来的衣服全洗了,然后还把胡子刮了,最后对着镜子端详良久,决定自己给自己理个发。
如果我哥提前知道自己会把推头刀片安错,也许他就不会选择节省去外面剪头的三块钱。
我二哥回来的时候我大哥正在炖鱼,我亲眼看见他疲惫地拉开门,看见我大哥炖鱼的背影后如梦初醒般慌张地关上门,几秒后他又重新进来。
我大哥神态自若地转身,“小盛回来了?吃饭。”
我丢下笔一跃而起去盛饭,闻了这么久香味儿,饿死我了。经过二哥时他拉住我,面色担忧,用几乎是唇语的声音问我,“他怎么了?头发呢?”
我憋着笑用左手比了个躺着的“耶”作剪刀状,“咔嚓咔嚓”。
我跳开去帮大哥端菜,心里狂笑着打腹稿,构思着晚上怎么跟二哥说今天他被认成我爸的事情。
晚上大哥特地蒸了鲈鱼,依旧是他吃尾巴,我和二哥吃头和身。
鱼身的肉被我们吃得七七八八的时候,我准备像以前那样夹走鱼头,大哥说,“你二哥现在高三,学习太累,让他吃鱼头多补补脑。”
确实,我二哥学习很刻苦的,升入高三尤甚,他学习很好,是我们全家的骄傲。我欣然放下鱼头。
“不用,让小兰吃吧,”二哥夹了一口油麦菜,淡淡地说,“她比我用得着补脑。”
我勃然大怒,我火冒三丈。我对着大哥,用目眦欲裂的表情无声地表示抗议——哥你看他!我觉得他能懂我。
“嗯……你说得对,”悲哀的是大哥头都不抬,还表示赞同,“小兰啊,还是你吃了吧。”
你们欺人太甚!
我怒火中烧地吃完了鱼头。
04
我确实没我二哥学习好。
虽然我也不差,但是在我看来,他是属于天才的那一类,我和他之间人神有别。
开学第一周摸底考,我竟然只考了全班第三十九名——还是普通班。考上附中的哪个不是以前初中里的优等生,可优等生也得分个高低,我安慰自己要平常心,平常心。
而我二哥却在这样的学校里,一次都没有掉下全校第一的宝座。
小学时把我绕了半学期没绕明白的鸡兔同笼题,他可以直接口算出来。初一时他就拿了全省模型大赛的一等奖,那天他把奖杯拿回家,可把我大哥高兴坏了,破天荒地带我们去吃了猪脚面,一人一碗!
我不嫉妒,真的。他是我亲哥,我愿意看见他优秀,我希望他过得好,我愿意每个人都夸他、都喜欢他,因为我也真心为他骄傲。
更何况,我跟着他也能稍微沾点光,比如,一碗猪脚面。
有时我大哥来学校给我们送东西,一般都是我去接,再把给我们俩买的东西分开,给他送去。我经常趁着吃完晚饭的时候去找他,送东西,或者问他题,或者没什么事,就是陪他说说话,出去走一走,我知道他成绩好,但在学校一直没什么朋友。
有一次晚饭时间我去给他送吃的,然后我们一边干啃大哥给我们送的方便面一边在连廊上散步,我又给他绘声绘色讲了一遍大哥被认成是我爸的事情,我们俩同时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在家里我们不敢这么笑,因为提到爸,我们怕大哥会伤心。爸妈走的时候我两岁,二哥四岁,我们都不太记得爸妈的样子,但是大哥那时十三岁,他记得。
因为不记事,虽然会在某些上报家庭情况的时刻惆怅一下,但是这种伤心毕竟是模糊的,不像大哥,他是血淋淋的难过。
很多人知道我们家的情况都会对我投来同情的目光,我不喜欢这样,我一直没觉得我有多么可怜。小学一年级时我和一个很胖的男孩同桌,他总是欺负我,后来被我二哥知道了,某天中午差点没把他的屎打出来。
我有爱我的家人,我有两个哥哥,有他们在,我什么都不怕。
想到这里我心里感觉很温暖,笑够了我们就啃着方便面往回走,这时他突然盯着我的新鞋,“你现在穿几码的鞋?”
我一时无语,“……四零,怎么了?”
“我的天,你竟然和我穿码数一样的鞋!我的天高启兰!你真的是大脚怪!”他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小时候我全身上下都就脚发育最快,小学就穿三八的鞋,他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大脚怪。
我刚刚本来在心里充满的温馨和爱意立刻烟消云散,我翻了个白眼,很不客气地对他直呼大名,“高启盛!你少给我在这……”
我一时口拙,看这里人少,干脆直接用手去掐他后颈,他从小就怕凉又怕痒,我这一招屡试不爽。我正一边以一副龇牙咧嘴的表情捏着他的后颈肉,一边抓着他的袖子摇,“还说不说还说不说……”
直到迎面走来了教导主任。
我们俩从纠缠在一起的状态迅速分开,我甚至还不忘把装着半包方便面的包装袋团吧团吧塞进兜里,但是教导主任竟然还是一边指着我们一边快步走过来。
忘了是谁先撒丫子的,也可能是兄妹之间的心电感应,总之,我们跑了。
然后我们就被逮住揪到了教导处。
从教导处出来后,第一节晚自习的铃声已经打了,我们俩垂头丧气地走在安静的校园。
“都怪你,你跑什么啊?”我瞪他一眼。
“我跑了吗?分明是你先跑的,你跑什么啊!”他也不甘示弱地瞪着我。
“我以为他查校园不文明行为!查家长违规送零食呢!谁知道他是抓早恋的呀!”我理直气壮地痛心疾首。
我们俩一致觉得非常倒霉,非常败兴,非常晦气,没说几句话就各回各班了。因为尴尬,后来也心照不宣的都没跟大哥说过,我们俩也不再提起。
有时候在学校我们俩又并肩走在一起,迎面碰见老师或者同学,我往往激动得有点像做贼心虚,抢着跟对方介绍,“这是我哥!亲哥。”这时候他也会很严肃地附和,“对,我是她哥,亲哥。”
有时候弄得对方只好一头雾水地点点头,“啊?哦……哥哥好哈。”
矫枉得有点过正,就差把亲兄妹鉴定书拴在脖子上了。
05
1996年夏天发生了两件大事,分别是我二哥高考,和我大哥买了辆摩托车。
高考完那一个月鱼档几乎每天只开张半天,剩下的时间他们俩去学校找老师各种估分,研究往年名校分数线,以及各个专业的情况介绍。
那个暑假我每天上午睡到九点起床,吃点东西后就去鱼档接替我大哥,他再带着二哥去学校。
其实我一直都没有担心过我二哥,他可是高启盛!我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期末考得不怎么样,用我大哥的话说,我管好自己就行了。
估完分后也确实如此,应该是没有什么大的失误,但是他报的志愿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要报省理工大。
省理工大其实也不错,只是所有人从很早开始都认定了他会去北京,最差也是上海,谁也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决定了要留在临海省,留在京海市。
很多个晚上,我在睡梦中都能听见他们俩压低声音的争吵。我以前总觉得在这个家里大哥是大家长,我和二哥是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我们俩每天形影不离地斗嘴打闹,但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下了我,以令人惊诧的速度一路疯长,埋伏千里,我们谁也没发觉。
他意志坚定,信誓旦旦,虽然他距离十八岁生日还有两个月,但已经像个真正的大人。于是我大哥只好妥协,毕竟这是他的人生,毕竟他是我们家目前为止知识最多的人,我们都没有发言权。
于是二哥如愿以偿地报了省理工大,放榜后也毫无悬念地被录取了,那年省理工大为了更好的生源,还设立了入学奖学金,我二哥不出意料地拿了最高的奖学金,两万。所以虽然没有去北京上海,但我二哥考上大学这件事,依然是件祖坟冒烟的大喜事。
我二哥拿一万奖学金给我大哥买了辆摩托车,把摩托车提回家的那天我二哥特别高兴,意气风发,脸都是红的,后来我好像再也没见他这么高兴过。我那天也特别开心,跟着傻乐,大哥却哭了。
06
我二哥考上大学后,全家的学习压力都落到了我头上,我的成绩却不争气起来,高二一整年都上上下下地吊车尾。
所以从高三开学开始,我二哥从一个月回家一次变成每周都回家——给我补课。
于是我们家又和我刚上高中一样,变成一周一聚,所以每到周末团聚的时候我都特别开心,这时候我二哥就会骂我死到临头了还傻乐。
说实话,我觉得我二哥确实是做题的天才,但实在是讲题的蠢才,让他去当老师简直就是误人子弟。他仗着自己聪明,思维跳跃太快,他教我做题基本上相当于他驾驶着保时捷一路狂飙,我迈着两条腿跟在后面连尾气都吃不到。
我们俩魔鬼训练的时候,大哥负责后勤补给。那天我闻着炖猪蹄的味道怎么也做不进去题,一个个椭圆方程都成了肘子。最后大哥叫吃饭的时候我磨磨蹭蹭地还没解出那道大题,我一丢笔准备直奔炖猪蹄的怀抱,没想到我二哥一把按住我,“把这道题做完再吃。”
他虎视眈眈,我不甘示弱,俩人瞪了一分钟,最后我灰溜溜败下阵来,“你瞪眼的时候真恐怖,动物园怎么还不把你抓走去假扮巨型蜥蜴?”
识时务者为俊杰,后来我还是乖乖把那道题解完才去吃饭了。肉足饭饱,大哥去刷碗的时候二哥给我布置了新的函数题。我说刚吃完饭脑子转不动,让我喝点茶消化消化。
于是饭后他们俩坐着嗑瓜子喝茶聊天,我站着——站着消化快。
二哥说他换专业了,从建筑工程换到了金融贸易,我记得他曾经一直想当工程师,但是他现在说学金融将来更赚钱。
二哥还说上一年的奖学金下来了,加上剩下的入学奖学金,他现在已经不用再向家里要钱了。
还有大学的生活,给他上课的教授,来自天南海北的同学……我嗑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觉得高启盛不愧是高启盛,永远不会选错路。
我说我决定了,我高考后要不也留在临江,留在京海,不出省了,“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如果我也拿了奖学金,我就给咱们家买台电视!”
大哥二哥停下来,看向正倚着桌子惬意嗑着瓜子憧憬未来做白日梦的我,异口同声地说:
“小兰!你先能考上再说吧!”
07
冬尽春来,京海的春天很短,几乎马上就到了夏天。学校的课程一天紧似一天,我每天都睡不够,周末回家倒头就睡。
那个周末二哥期中考试没回来,早上我按了闹钟抓紧时间睡懒觉,大哥在下面给我做早饭,半梦半醒间我听见家里来了客人。
“阿强啊,小兰在家吗?”
然后我听见大哥“嘘”了一声,压低声音说,“她在睡觉……”
“哦,这样啊,等一下小兰睡醒了,要不还是……让她见一下……”来人也压低了声音,我只能听个断断续续。
她几乎能听见大哥在压抑着语气种的不耐烦,“冬姨,我说过她现在是高三,马上要高考,很紧张的……”
“哎呀阿强,女孩子嘛读书上学不当文盲就够了,最重要的还是终身大事,这才是一辈子的事。我给你说的这个一表人才,家境又好,多少人排队等着呢,要是错过……”
“好了冬姨,等她考完再说。”大哥轻轻地打断。
“阿强你是男人你不懂的,女孩子的花期啊就这么一会儿,你要是把小兰耽误了,她肯定会怨你的……你难道要她跟你一样……”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心中骂了一句“放屁”。说话声还是在门口,说明大哥根本没有让座。
“说到底……你毕竟只是她哥,将来也要成家的,你还能养她一辈子吗?”
静静的,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然后我听见大哥轻轻的笑声,“我是她哥,我还真能养她一辈子。”
轻轻的开门声,两个人的脚步声。
我睡意全无,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下床下楼,洗脸刷牙,然后坐到书桌前,立刻开始做题。
大哥回来了,看见我坐在桌子前吓了一跳,有点心虚地去灶前看煮着的粥,“小兰你什么时候醒的啊,饭就快好了啊……”
“嗯,我刚醒。”我拿着笔回头冲他笑笑,我感觉我的内心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
08
我哥本来已经做好了我会再复读一年的准备,没想到我当年就考上了,是临省的科技大学,医学专业,五年制,比其他专业还多一年。这个意外之喜是一件祖坟再次冒烟的大喜事。
这次不仅大哥哭了,我也哭了。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他那么远。
更何况我考上大学那年大哥的鱼档突然变得难做,莫名其妙多了很多杂七杂八的收费。那年暑假我和二哥在鱼档一直帮他,赚的钱却很不理想,算账的时候我们都很沮丧,只有大哥强颜欢笑地逗我们开心。
大学开学那天大哥二哥大包小包地都来送我报道,送他们上车的时候,我抱着大哥哭了,他本来拍着我的背安慰着,最后变成了我们俩抱在一起哭。
人来人往的车站,二哥哭笑不得地安慰我们俩,“行啦行啦,小兰要想回家就坐车两个多小时的事儿,你们俩至于吗?这么多人看着你们呢……小兰你要是不放心大哥不是还有我的嘛,我离他那么近,大不了我每周都回来看他,而且我马上大四了,到时候课很少,我更可以经常回来。”
我从大哥肩膀上涕泪四横地抬起头,“呜呜呜我也要一周回来一次……”
这次他们俩一起连连说不行,一周回来一次太费劲,耽误学习,而且浪费车费。
他们说,“你在学校好好学习,家里有事的话我们打电话叫你。”
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打电话叫我回家过。
大一上学期的一个周五我偷偷回家过一次,晚上一开门把我大哥吓了一跳,随即他鼻青脸肿却喜笑颜开地来迎接我。
我不依不饶地问他脸上的伤怎么回事,他一口咬定是骑摩托摔的,我捧着他的脸看着他的伤口,面无表情不说话。
骗我。
后来最终他也没有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担心他,他怕我担心,于是我只能提心吊胆,我只能每天猜测,直到意外真的来了。
二零零零年的大年夜,本来说好了要一起尝尝我二哥在大学学的包饺子手艺的,但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最后警局来电话,通知我们他因为打架斗殴被拘留问询。
我和二哥迅速把饺子煮好装到饭盒里,像高中时他很多次给我们送吃的一样,我们去给他送饭。
万众瞩目的千禧年我们没有过好,他被放出来的时候我已经马上要开学了,他依然来车站送我,这次我没有哭,只是相对无言,最后我让他保重身体,别再打架了,钱没了还能再挣,他只是笑着点点头。
坐上在北上的汽车上我朝他挥手,心中竟然有种踏实,比起什么都不知道地被他蒙在鼓里保护,我宁愿知道他到底遭遇了什么,然后和他站在一起。
09
我二哥一直说我脑子里少根筋,但是有时候都预感却出邪的准。
二零零零年新年后不久,我被二哥一通电话叫回家。我一路担心受怕,因为紧张,竟然吐了三次。下了车已经晚上,我打了个摩的直奔旧厂街。
没想到路上就碰见了大哥。他喝醉了。
他喝得脸都红了,跌跌撞撞,却还是一眼看见了摩的上的我,像小时候那样叫我,“小兰子!”
“哥哥,”我从车上下来,挎上他的胳膊,他身上也一股酒气。我轻轻整理他乱乱湿湿的头发,“你怎么又喝酒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段时间他酗酒很凶,几乎每周都会喝醉,经常因为喝醉把自己摔得头破血流。
那时候我很依赖他,看到他受伤我总是很害怕很害怕,他喝完酒躺在床上昏睡,我就静静的趴在床边看着他,隔一段时间就会用手指放在他的鼻子底下,试探还有没有呼吸。我怕他会突然没有了呼吸,突然永远地离开我。
我真的害怕。
后来因为他喝酒我哭过很多次,然后他终于戒了酒,我至少十几年没有见过他喝得这样醉了。
“哥哥没醉,小兰子你看……”他笑嘻嘻地张开手向我表演走直线,没走几步却一个趔趄,我赶紧上去扶着他。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鞋子……是鞋子的问题。”
“哥……”我真心疼他。
他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我,眼睛下面都红了一片。他最后笑着摸摸我的头发,“哥哥真的没醉,”他蹲下身来,“来,不信你看,哥哥还能背你。”
我抵不过他的坚持,终于趴上了他宽阔又温吞的背,曾经背起了我一整个童年的地方。
贴在他的背上,我忍不住哭泣,我发现其实我和小时候没有任何变化,我依然深深恐惧失去他,我很怕他会突然死去。
那次回家最后的事只是二哥做生意了,要给我加生活费,我知道他们又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但是这次我不再执拗地刨根问底,如果我的一无所知能让他们感觉安心的话,我愿意由自己来承担那提心吊胆。
我回学校时他们俩依然是一起来送我,我坐在客车里,他们俩笑着对我挥手,车子发动,我一直挥手到再也看不见他们身影。
我在车上失声痛哭,就像很多次的送别,总是我离他们总是越来越远。
10
我怕死了大哥会离开我,从小这就是我的噩梦,那次返校后也确实常常做相关的噩梦,梦里我永远的失去了他,醒来后再哭着给他打电话。我怕那些离别的预感会应验在他的身上,他总是让我那么担心。
但是我没想到最后竟然应验在了二哥身上,我最最不会担心的高启盛。
我还记得大三暑假时回家,大哥二哥的生意已经不可思议地做起来了。大哥浑身上下焕然一新,再也看不出那个卖鱼佬的影子,但是他还是习惯性地带我去买衣服,很多很多的衣服,他还是我哥。
二哥带我去参观他的店他的新公司,我知道他是天之骄子,我知道他迟早会成功,金鳞岂非池中物,可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一下车一排西装革履的人来迎接他,“小高总好!”喊得威风震天,他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得意,在我面前却忍不住露出一点点的骄傲,一进门就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也很激动,哪见过这种场面,我兴奋地拉住他的手,“哥!你现在!真的好像黑社会啊!”
我当时看沉迷古惑仔,真是想夸他的,他当场脸色就变了,欲言又止,最后恶狠狠地弹一下我的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历历在目。
后来我站在他的灵堂前,我感到非常困惑,怎么会是他呢,怎么会是从小就那么聪明的高启盛?怎么会是我从来都没担心过的高启盛?怎么会是那个小学时就会口算鸡兔同笼、初一就拿了全省模型大赛一等奖的高启盛?怎么会呢?
我想起了被我吃掉的无数个鱼头,我突然无比后悔。
是不是我当初把鱼头都给你吃,就不会有今天?
葬礼后的第三天我回学校忙研究生毕业论文和实习,非常忙碌,需要我摒弃杂念,平心静气,我没有放肆悲伤的时间。
那年夏天我顺利毕业,从小跟在他狂飙保时捷后面连尾气都喝不上的妹妹,竟然学历也比他高了。
毕业后我在大哥的新家住了一段时间,他结婚了,嫂子人很好,晓晨也很喜欢我。
有天我和晓晨一起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是一部无厘头的古装喜剧,叫《乘龙怪婿》。各种无厘头的笑点频繁,尤其是那个叫贾发贾老爷的岳父,让我们笑得前仰后合。
然后我突然发现贾发长得有点像大哥,有了这个念头后越看越像,我想跟别人分享我的发现。
晓晨正心无旁骛的哈哈大笑,我和大嫂没有相熟到那个程度,而大哥正在门口的小会客厅一个人坐着想事情,严肃地皱着眉,时不时看一下手机。
我想,要是二哥在就好了,我就可以毫无顾虑地跟他说,哎,二哥,你来看,这里面猪皮发长得好像大哥哦。然后我们会一起哈哈大笑,像曾经很多次那样。
我突然发现,二哥死后我就没朋友了。
11
拿到在职博士学位后,我从原来工作的医院辞了职。
我本来不想读博士的,是大哥鼓励我,他说过,要让我能读书就把书读到头。
可是我真的不是这块料。
本科已经让我很痛苦了,研究生更是让我蜕了层皮,到了博士实在是读不下去,没心劲了。我最为考博发愁的时候头发一把一把的掉,大哥打电话来问我最近怎么样,我像小时候那样向他倾诉,就像高考前那样,然后,就搞定了,他帮我搞定了。
甚至直到毕业我过得都顺风顺水,尽管是恶风污水。
我也不是什么清白好人,我接受了他的好意,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突然很怀念1998年。那年我高考,压力很大,全家都为我努力,二哥每周回家帮我补习,而大哥是我最踏实的后备军,给我做我最爱的猪蹄吃。
我辞职后来到京海一家小型医院,挂了个闲职,拒绝了他给我安排的另一份体面得吓人的工作。
不是说我多么清高,多么有羞耻心,我是怕报应。
工作清闲,我有大把的空闲时间,他和嫂子忙的时候就让我带晓晨和瑶瑶,有时候也会遇到尴尬事,就像1995年。
带晓晨去上课的时候总有人把我当成他妈妈——因为我这个年龄的女人确实应该有一个这么大的孩子。
带瑶瑶去逛街的时候总有人把我们当成姐妹——因为我不婚不育,保养得好。
我耐心地告诉他们,“我是她姑姑。”
大哥进商会后应酬更多,嫂子去世,我照应他们的次数越来越多。有一次他带两个孩子去一个饭局,我也在,饭局中似乎有些龃龉,最后不欢而散,对方提前离场。我们吃了一会儿,也准备走。
在前台结账的时候大哥接了一个电话,于是把卡给我让我去结账,密码我知道的。
前台的服务员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女士您好,会员卡显示您已在我店消费够一定金额,可以凭积分领取三瓶石湾玉冰烧,请问您今天是否要兑换呢?”
我回头看一眼大哥,他还在打电话,“这个……我也不清楚,这张卡不是我的。”
她笑得大方甜蜜,“没关系,您可以告知您先生,下次他来可以领取的。”
“谢谢。”我接过会员卡的手一滞,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他是我哥哥。”
12
我打电话给安欣,约他出来吃饭。
自从上次在医院偶遇他后,我们经常出来吃饭或者看电影,或者说,我在骚扰他,而我哥在帮着我骚扰他。
我哥竟然还记得当时二哥跟他说的戏言,我将计就计,接受了他的好意。
后来我表白过很多次,认真的,调侃的,庄重的,轻佻的……他都打太极推了回来,成年人就这点好处,话都说绝了还能厚着脸皮坐在一起。
我并没有多么喜欢他,到我这个年纪,早就没有什么非谁不可的事情了。
但是我想见他,我第一次遇见他是二零零零年,这二十年来物是人非,我经常会觉得大哥很陌生,我经常要想一会儿才能想起二哥的样子,很多人对我说,小兰,你变了。
可为什么只有他没有变。
这么多年来,为什么只有他除了一头白发外毫无变化?
我很困惑,我很羡慕,我很嫉妒。
那天我喝醉了,借着酒劲撒疯,拉着他的胳膊说了很多事,我和我哥之间的事。
我说1995年我大哥带我去买衣服,结果被老板娘当成是我爸。
我说高一的时候我和二哥在走廊上打闹,被教导主任以为是在搞早恋,把我们逮到教务处。
我说你有没有看过一部老喜剧叫《乘龙怪婿》,里面有个角色长得好像我大哥。
我说前两天,就前两天,我被一个服务员小姑娘当成是我大哥的老婆。
“安欣,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我眯着眼摇着他的胳膊,“安欣,你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应该不想听我们之间那些零零碎碎的破事,但还是很耐心地坐着,听我说醉话。
最后我去厕所,坐在马桶上睡着了,被来打扫厕所的保洁叫醒后出来,发现他已经走了,走前帮我结了账。
后来我没有再联系过安欣。
13
我还记得我当初选择学医的理由。
我大哥腰不好,而我二哥从小就多病,所以我觉得学医很实用。而且从旧厂街往北走十分钟就是京海市二院,我已经计划好了,到时候一毕业就去二院工作,离家近,我完全可以每天回家喝我哥煲的汤,甚至中午还能回来睡个午觉。
从飞机的舷窗看出去,飞机正层层叠叠的云层。
又是告别,只是这次只有我一个人。
我还记得我学医是为了留在京海,可是为什么我现在却背井离乡。
距离地面三万英尺,我沉沉地睡了一觉。
在新的工作地点我开始了新的生活,在这里,我似乎找回很多年前我曾经触摸过的行医的快乐。
一个病情反复但最终被我治好的女孩坚持要到我的房子来道谢,还为我带了一把珍贵的花束。
我留她在这里吃了一顿简单的饭,她很兴奋的问其中一道菜是什么原料做的,为什么如此好吃?
我认真地想了想在本地语言中“猪蹄”的表达方式,如果我直白地告诉她这是猪的脚,她应该会被当场吓到,所以我笑得很神秘,“这是一个秘密。”
饭后她饶有兴趣地打量我房间里的中式物品,最后把目光放在了我桌上摆着的两张照片上。
“他们是你的什么人?”
我沉吟很久,我可以简单地说,他们都是我的哥哥,但是似乎事实不尽然。
我要如果用陌生的语言表述出来,他们是我的哥哥,也是我的朋友,我的父亲,我的母亲,甚至同时是我自己的一部分。
我思考了很久,最后说,“他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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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脚怪”这个梗来自于高启盛扮演者苏小玎微博,剧里只有他们俩扔鞋子打闹的戏份,也许是删减了。
F for Freedom,浩是并肩看天地浩大。
看了利路修的纪录片,对“坐一小时高铁去另一个城市,让我很有自由感”很有认同感,喜欢旅游、散步,去城市中心也不为买什么,就散步、喝喝奶茶。
喜欢在路上周围全是陌生人,没人知道我从哪来要到哪去的感觉。
和每一个人,短暂的相遇。和你(屏幕前的你)共看天地浩大。
F for Freedom,浩是并肩看天地浩大。
看了利路修的纪录片,对“坐一小时高铁去另一个城市,让我很有自由感”很有认同感,喜欢旅游、散步,去城市中心也不为买什么,就散步、喝喝奶茶。
喜欢在路上周围全是陌生人,没人知道我从哪来要到哪去的感觉。
和每一个人,短暂的相遇。和你(屏幕前的你)共看天地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