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守囚】一路向西
*原作向,治愈风,非典型公路文,关于爱、浪漫与自由,两个逃犯在逃亡之路上相互救赎的故事,微文艺电影感
*有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转换,注意开头视角提示
*全文1w+,甜甜的放心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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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人称·致亲爱的】
当卢卡·巴尔萨稀里糊涂地坐上列车,看着窗外的风景不断倒退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太急切也太慌乱,甚至还没来得及看目的地是哪里,就收拾行李走进了车站。
说是行李,其实也没装多少东西,他的大部分物品都被那场电流引起的大火烧得干净,只剩下几张线条凌乱的设计图和影响他一生走向的手稿,于是他将纸片揉进夹层......
*原作向,治愈风,非典型公路文,关于爱、浪漫与自由,两个逃犯在逃亡之路上相互救赎的故事,微文艺电影感
*有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转换,注意开头视角提示
*全文1w+,甜甜的放心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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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人称·致亲爱的】
当卢卡·巴尔萨稀里糊涂地坐上列车,看着窗外的风景不断倒退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太急切也太慌乱,甚至还没来得及看目的地是哪里,就收拾行李走进了车站。
说是行李,其实也没装多少东西,他的大部分物品都被那场电流引起的大火烧得干净,只剩下几张线条凌乱的设计图和影响他一生走向的手稿,于是他将纸片揉进夹层,又带上一些零件,赶在警笛包围自己之前踏上这条逃亡之路。
可惜璀璨夺目的大发明家忘了带存活于世的立身之本,连买票的钱都是在箱子里搜刮许久才找到的——这很幸运,却不代表他未来每次都能如此幸运——这意味他再也不能维持贵族的虚假面具了,那段引以为豪的日子隐入尘烟,而他曾经看不上的身外之物却成了主宰一切的法则,当然,如果他运气足够好的话,或许还能在垃圾桶里翻出没那么臭的面包。天呐,光是想想他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是,如果不这么做……老师死了,谁又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他呢?
既然选择这条路,那么之后遇到的人都是萍水相逢,再无交集。黏腻的汗液粘在掌心,卢卡烦躁地转头,祈祷列车再开得快一点,好让他离开这片充满不安定因素的土地,然而就是这一转头,将他的目光牢牢钉在旁边的人身上。
邻座者慢吞吞地放好行李箱,抱着一把不管怎么看都相当奇怪的铁铲,浑身僵硬,肌肉紧绷,死死贴着座椅一动不动,身上有一股泥土的气息,肃穆得像个死人,仔细闻却还有淡淡的花香,矛盾又特殊。
世上的怪人并不多,卢卡自己算一个,巧的是只需一眼他就认定这人是另一个。许是出于莫名的同类心理,卢卡自顾自地将对方划进不该存在的社交圈里,抛出一个个话题。安德鲁,那名怪异的守墓人,显然招架不住他的“热情”,脚尖不安地摩擦地面,似乎很想扒开窗户一跃而下,但不幸的是法律规定他不能这么做,更糟糕的是列车到站后他拼命逃出站台,却在门口看到卢卡咧嘴朝他笑。
“嘿,安迪。”他语调亲昵,唇边的虎牙衬得他更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学生,安德鲁却仿佛看到了恶魔,“交个朋友吧。”
【卢卡第一人称·你瞒我瞒】
火车的金属刹车声悠扬又绵长,在轰隆隆的音调中,我们在门口面面相觑。
如果是以前,那张沾上汗渍的票根会跟随行照片和干花一起被夹在旅行手记里,虽然我不怎么出远门,但不代表我的血液里没有浪漫因子,可惜浪漫不能当饭吃,所以这次我没有带上那本牛皮笔记本,票根被我捏在手里,成为唯一能拿来说道的东西。
我扬着票根大谈我的缘分论,虽然我们素不相识,但能坐在一起又在同一个地方下车,说明命运都安排我们结伴而行。说真的,我对宗教并无兴趣,但对说服信教者略有涉猎,像他这样的人最信命运那一套。果不其然,他被我说服了,也有可能是实在嫌烦所以妥协,无所谓,我只看结果。总之,他成为了我这趟旅途中唯一的同伴。呃,旅途?或许说逃亡更为合适,当他知道自己跟一个犯罪者同行,反应该多有趣啊。
现在,我们坐在一辆破旧的吉普车上,别多想,我们当然没有钱买车或租车。一开始确实想这样做,但命运的安排太强大了,碰到一起的都是穷鬼,我本以为自己带的钱已经很少了,没想到安德鲁当着我的面把浑身上下所有的口袋翻出来,也没找到一个子儿。
“这不对,你没钱跑出来干什么?”见我不信,非要亲手摸个透彻,他连忙后退两步,满脸戒备道:“你不也没钱?”
“那怎么一样?我是发明家,靠的是脑子,钱对我来说本就是身外之物,俗!你呢,不就是个俗人?”
他涨红了脸,看样子气得不轻,却半天没憋出一个字,我笑得前仰后合,在他的怒视中保证再也不逗他了。
才怪,这么有意思的游戏我才不要放弃。
我指了指不远处一辆吉普车和正往车旁走去的矮胖男人,向他阐述我的计划,安德鲁显然极为恐慌:“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已经没有比杀人更不好的行为了,难道我抢辆车就破坏了自己伟光正的高大形象?去他妈的,反正已经不会更糟了。“如果你不愿意,可以跟在我车后面跑。”
他又妥协了。安德鲁按照指示蹑手蹑脚地向矮胖男人走去,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我摆摆手,总有一种骗好孩子做坏事的感觉。哦,那我会良心不安吗?当然不会,我只关心一会要开车去哪。
男人的手按在门把手上,马上就要用力,说时迟那时快,安德鲁从背后窜出,用铁铲在他后脑来了一下,顿时把人敲晕了,男人轰地倒在地上再起不能,这个过程行云流水,安德鲁下手比我想象中流畅几百倍,无师自通,在杀人这方面他简直得天独厚,使我在短暂的惊讶中再也没了良心的痛感。
安德鲁摆弄方向盘一脚油门踩了上去,发动机发出悲鸣,不紧不慢地踏开步子,我坐在副驾驶暗道便宜没好货,不花钱的东西果然质量不行。
这是个漂亮且安静的地方,显而易见是某个没什么名气的小镇,好在风景足够好,夹岸是尖顶的奶白色小屋,藤蔓植物爬满墙壁,海浪亲吻着岩石,雪白的浪花在阳光下泛起金光,好像太阳永不落下般闪耀,让我想起赤着胳膊跳舞的吉普赛女郎,如这片土地一样热情奔放。
这个时候总要有音乐相配,我试图在车上找出任何可以发出声响的东西,但事实上它除了酸得掉牙的轰鸣声根本无法跟音乐搭得上边。可我向来不是一个因条件不允许就被束缚的人,就像老师告诉我我的理想不存在,我却要证明给他看一定可行一样,于是我开始制造音乐,也就是自己唱歌。
说是歌,其实只是一段短暂的调子,是我母亲在我幼时哼给我的,后来我凭记忆把曲谱写了出来,又自己加了词,如果可以,我要请世界上最伟大的音乐家演奏它,在那之前,它只能出现在我的嘴里。
我自认为我的歌声是极美妙的,可安德鲁紧皱的眉头让我知道他并不欣赏这一切,他的确是个相当不解风情的人,没有丝毫“美”的觉悟,我很好奇像他这样的人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在共同语言上,我认为我们没有丝毫默契,我说的那些物理学家他一个都不认识,随便讲点什么小常识他也一头雾水,更多时候是对我抛出的话题无动于衷,但如果我不说话,他就更不可能说话了,总是一副埋头开车的样子,让我不得不搜刮肚子里所有的话题,以保持气氛不过于尴尬。
关于逃亡,其实我并没有太多思路,只是遵循本能地离开,可以说从昨晚到现在我的大脑都乱成一团,像一堆走向复杂毫无意义的辅助线,也许我应该规划一下路线,看看逃到哪里才是最优选,也许先考虑生计问题,不然我连下一顿都没得吃了,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做,毕竟我第一次当逃犯,还没什么经验,当然,如果还有下次机会的话我会提前做好这些的。
虽然没逃亡过,但我最起码对逃亡生活还是有一定认知的,就像黑白电影里演的那样,主角在枪林弹雨中驰骋,满是血与泪堆积的自由。现实生活与电影自然不同,不过说实话,如果真要我过那样的生活,也不是不行。但是,我想象了无数个未来的逃亡生活,却没有一个像现在这样,最起码不该是这样的——坐在一辆吉普车上,任由司机天南地北地开,我不问目的地,他也没有主动说,就这么心照不宣、漫无目的,看岸边的人们说着带口音的方言,房屋尖顶的鸽子展翅高飞,就连碎金阳光洒进波光粼粼的海面,都只是为这趟旅途增添几分闲适与自在。
不是这样,不该这样。
但是管他呢,反正也不会更糟了。
渐渐的,车速慢了下来,我慢悠悠睁开眼,才发现我们停在一片花海附近。那些品种多到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朵拥簇着,只消微风轻轻一拂就能展露最迷人的身姿,娇媚但不艳俗,红的黄的粉的层层叠叠,枝与茎交缠,与这座热情的城市融为一体,远处汹涌的波浪在礁石上打出细密的泡沫,原本夺目的海水成了花朵们背后沉默的骑士,人们的对话逐渐远了,成了少女咯咯的笑声,直到风吹起我额头的一缕碎发,轻轻拍在我脸上,我才后知后觉原来现在已经春天了。
原谅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它们,我毕生的文艺细胞都在躁动,最后却一句话也憋不出来,我总不能说风力作用下花朵摆动的加速度是多少。但安德鲁显然对它们满腔热忱,他置身花海,神情庄重得宛如祷告,嘴角却还留着一抹极浅淡的笑意,连浑身的刺都变得柔软,头顶的白发一跳一跳,下一刻就要飞到天上变成白云。
我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先前紧绷的肌肉顷刻放松变得酸痛,连我的牙龈都酸了起来,恨不得当即吃点什么东西进去。如果时间抵达三天后,我当即就能察觉出这是什么冲动,可惜现在并不是,所以我只是看着他,他看着花。
如果说他之前是一块不解风情、毫无风趣的木头,那他现在的状态就是稳稳扎根并舒展枝条,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生动的样子,就像一具尸体终于有了活人的温度。
在这种奇异的氛围里,我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嘿,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他被迫从祷告中抽身,显然他知道如果不现在及时回答我,迎接他的将会是我无休止的纠缠。他告诉我,他原来是个守墓人。
我并不意外,凭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气质,如果不跟死人打交道那才是见了鬼了。以此为开端,与一个小时前的自己不同,我们开始试着像真正的朋友那样谈天说地,这是无奈之举,毕竟谁知道我们还要绑在一起多久,尽管这条绳子是我亲手系上的。其实很奇怪不是吗,哪有人第一眼就觉得对方是跟自己一条绳上的蚂蚱?可我就是这样,偏要这样,或许逃亡路上有个伴能让我骤然跌落神坛的自尊好受一点,也或许只是因为对方是他而已。
意料之中,我们的生活轨迹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即使无限延长也无法改变命运。在我抱着资料在实验室忙得昏天黑地、连觉都来不及睡的时候,他正靠在某块灰扑扑的墓碑上,静悄悄地望着头顶的云慢悠悠移动;而当他抄起铁铲在土地上挖出一个个圆形的大坑、旁边摆放着样式各异的棺椁时,我正将桌上的咖啡一饮而尽以代替还没吃的晚饭,用钢笔写下一篇篇凝结着数日心血的研究报告或论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们都是两个世界的人,毫无瓜葛,未来也本该如此,但一辆尽职尽责将乘客送到目的地的列车彻底改变了我们的命运,就像不知道平行线如何才能相交一样,我也不知道我们的相识是否是一场毫无根据的意外,且这样的结局是好是坏,这不仅是难倒数学界的百年命题,也是人类情缘关系亘古不变的道理。
风干净又凉爽,猛烈吹动着长到我小腿的草,一下下拍到我裤子上,风灌进衣管,抚平我身上的所有躁动不安,在这里我感到久违的宁静,无关前半生令人抓狂的研究和心神不宁的大火,在这里,我是自己,也只是自己。
他在花海中漫步,已然忘却旅程的终点,但我们本就没有终点,一切只是沿途的寻欢作乐。他穿着深色的衣服,将自己紧紧裹成一团,在我眼里却像一朵翻卷的火焰,与漫山遍野的花一齐燃烧,将低低压下的暗白色天空染成橙红,不断迸射出噼里啪啦的火星,我生怕自己被溅到,于是拼命往后退,但心里又觉得人变成火的样子太难见到,尤其是这个不通人情的安德鲁,于是在后车座上扒拉一通,翻出一个镜头有些模糊的摄像机来。老实说,我很难想象之前那个矮胖男人竟然有摄影这项闲情逸致,但我还是得感谢他,否则我现在也没有工具记录面前这一切。
鬼使神差的,我按下快门,镜头里的一切都被蒙上一层白茫茫的滤镜,连安德鲁翘起的嘴角都变得不那么明显,他的面容在影影绰绰的花朵中格外柔软,却有一种别样的朦胧美,火焰在此刻定格,永远留在了照片里。
几乎在拍下这张照片的瞬间我就后悔了,因为相机是有声音的,响亮的“咔嚓”声使得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安德鲁短暂回神,不明所以地向我看来,我头一次体会到语言功能的重要性,结结巴巴地解释,却怎么也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这都要怪那个矮胖男人,如果他不把相机留在车上,我怎么会像现在这样窘迫?!
好在他原谅了我的无礼,并没有细究,我真该庆幸他在人际交往方面完全是一张白纸。我将相机放回车里,靠着车门,看他摘下一朵紫色的鸢尾放在胸前。
这让我想起幼时去教堂见到的小牧师,那时我的父亲还没有为任何事情陷入疯魔,他拉着我的手是那么温暖,虽然现在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事实上,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我不爱听神话故事,也不相信那些连自己的生活都处理不好的神能庇佑距他们千里之外的凡人,但碍于种种原因,我还是来了。信徒将这间宽敞的教堂挤得满满当当,最前面的牧师身着圣洁的白色袍子,告诉我们主会原谅我们的一切无知。
可我不无知。
我该是世上最全知全能的人。
如果没有那场大火,我本该如此的,而即使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也无法阻挡我登上神坛,我的理想该同欲望燃烧,永不休止。我把握住的,全变成光;我丢弃的,全变成灰烬一样;我是火焰,确实无疑。*
太阳昏昏沉沉地掉下山崖,我却从未如此清醒。
【安德鲁第一视角·爱情神话】
大多数情况下,我将自己伪装成起装饰作用的背景板,平心而论,我的社交欲并不那么强烈,也没有动不动就敞开心扉的习惯,如果语言无法为灵魂牵线,那么社交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有琢磨每一个字的时间,还不如用来多敲一点土、多挖一个坑。
因此,我认为卢卡绝大部分、不、应该是说出的所有话,都是废话。为表严谨,我愿意加上一个“目前为止”的前缀。
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我偶尔也会因为难忍枯燥而买一份最新的报纸,认真看的也就诸如“神父来到某地举办某活动”“某地自然风光一览”等消息,其他权当过眼云烟,并不在意,也许就在某次不经意的扫视之间,我的目光掠过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发明家的照片,那时的我绝对不会想到,未来的自己会跟他坐在同一辆车上,听他絮絮叨叨讲点有的没的。
他说的那些物理学家,我全然不知,那些被他称为“是个人都知道”的常识,于我而言如同天书,哪怕他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地问我“难道你没听过全世界最伟大的发明家吗”,我也只是轻轻摇头,安安静静地当好一个司机。我抿唇不言语,他气鼓鼓地抱臂扭头,我猜他此时正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我,但是没办法,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漫无目的地沿着岸边行驶,并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停下、在哪里停下,也许下一刻身后就会响起警笛声,一帮警察将我押走,告诉我是时候为那些无辜的逝者下地狱了。我的手心在无端遐想中变得汗津津的,心跳如鼓。
许是背后的太阳偷懒,月亮高悬,却始终光线暗淡,海水和天空相接,俱是一片漆黑,未知为它们带来无尽的力量,细密雪白的泡沫隐藏在礁石阴影中,昏沉的天空黑压压地垂下,几乎贴在头顶。我打开前灯,借着橙黄的灯光一点点向前,在午夜摸索。
轰隆隆的引擎声渐弱,为了避免彻夜替卢卡当司机,我把车停在一个无人的广场。月色之下,大理石雕筑的天使隐隐透出白色,正中央有一座喷泉,水滴哗啦啦地落下,溅在天使弯曲手臂的弓箭上。如果是白天,这里应该充斥着熙熙攘攘的人们,他们顶着奶油一般的皮肤和波浪似的头发,围着喷泉投下一枚硬币,可惜现在是夜晚,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只有池底堆积的无数硬币彰显它几个小时前的繁华。
我们坐在喷泉边上,正对着不远处的大海。波浪猛烈冲打岸边发出咆哮,风像天使射出的箭嗖地飞出来,裹挟着海洋的力量,还有丝丝咸味,呼啸着钻进我的嗓子里,我顿时为它们的生命力所震撼。
卢卡举起相机,将景象记录在照片里,让我想起不久前他拍我的时候。也许光线不太好,拍出来的东西也不清晰,他翻来覆去地调试,得到的成果大多相同,在这场沉默的动作中,我注意到他的手。与我常年挥舞铁铲挖土坑而变得粗糙的手不同,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一看就是不怎么做粗活的贵族少爷,可指腹又有一层薄茧,可能是握笔太多蹭出来的。
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割裂感,一边是锦衣玉食从不为生活担忧的贵族,一边是勤勤恳恳泡在实验室的发明家,再加上现在不知为何跟着我到处跑的模样,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正当我迷茫的时候,他突然无所谓似的将相机往身后一丢,投出一条漂亮的抛物线,我不知道这条线是否也经过大发明家严密精准的计算,我只知道我再不伸手解救它,这台虽然画面模糊但罪不至死的相机就要与硬币睡在一起了。手忙脚乱地接过相机,他兴许是看我这副难得慌乱样子很有趣,歪头咯咯地笑了起来,露出唇边的小虎牙,祖母绿的眼睛弯成月牙,比天上真正的月亮还要闪耀。
我后知后觉地认为自己该为他的笑声而感到恼怒,事实上我并没有这样的情绪,反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只是社会法则告诉我应该如此。于是我扭头不看他,看向面前的大海。
原来这就是海,波光粼粼、容纳万物的海。今天之前,我的认知还停留在报纸上印着渔民笑脸的捕捞数字,任何美丽的景象都被黑白照片隔在千里之外,不甚清晰,于是我想着海也不过如此,硬要说有什么想法,最好不过是葬身海底或鱼腹,也算一场浪漫的死亡——我致力于此,并不断追寻这样的方式。直到现在,我才真切体会到亲眼目睹的震撼。好美——是因为海吗?还是因为——身边那位本就闪闪发光的发明家,眼睛在波浪里闪闪发光呢?
我按压着胸口,尽量缓解这突如其来的窒息感,他却骤然站起来,大声喊着“我们去散步吧”,就扬起手臂向远方跑去。这完全不是散步,因为没有哪种散步会像现在这样拼尽全力奔跑,我自认不是个运动健将,只能调动浑身肌肉勉强跟上。
大概是不好好吃饭的缘故,他身量细瘦,脚步也轻盈,跑起来像晚宴上翩翩起舞的贵族,头顶的一小撮黑发起起伏伏一上一下,像一朵小小的浪花,而他本人则是翻滚的波浪,抓不住,摸不着,微弱的月光打在他的侧脸,让他像烟一样朦胧。明亮的星光在银河中静静流淌,流转着永恒的黑暗与闪耀,我们正对着天使的浮雕,于是天使射出的箭也理所应当地射穿我们的心脏,紧紧连在一起。
风拍在我的脸上,有些刺痛,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进入我的喉咙和肺部,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攥住,让我的神经高度紧绷,只听得心跳如鼓,轰隆轰隆地敲在耳膜,一时间我什么都听不到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停下来吧。停下来,让我吻你。
人们总以为自己和这个世界是隔离的,但只需一株伫立在金色尘埃中的橄榄树,或晨曦下几片亮晶晶的沙滩,也许就能让我们察觉到内心的抗拒正在消解。…生命中的每一分钟里都蕴藏了奇迹,都有一张永垂不朽的青春脸孔。*
【卢卡第一人称·日落大道】
破晓之前,我们终于找到可以暂时落脚的地方,以我们目前的经济情况,正经旅店自然是住不起的,方圆百里也只有这家小酒馆还在凌晨时分挂着营业牌子,价格也应该承受得起。
酒杯被擦得锃亮,前台唯一一位员工宁愿对着玻璃倒影欣赏门外的景色,也懒得主动招呼他们一句,可能客人实在太少,仅仅两人还提不起的兴趣,又或许他也实在困倦,让他被酒精塞满的大脑已经忘了“服务”是什么意思。
头顶的喇叭还在放不知名的小曲,由于年久失修音质极差,时不时滋滋啦啦响两声,风格像西部某位牛仔挥舞着马鞭疾驰,一撩袖子就露出满满当当的肱二头肌,虽然并不适合酒馆的整体氛围,但也许在填充空无一人的大厅时有意料之外的奇效。
调酒师上半身端正不动,假装对面二人看不见自己在吧台下偷偷随音乐舞动的腿,像锡兵似的怎么都弯不下去,好在他的声带没有任何问题,还知道问客人要点什么东西,并倾情推荐了菜单上被着重放大的新品,仅需20欧元。
我摸了摸鼻子,很想说我们没钱,但贵族日子过惯了,头一次遇到当面拒绝的窘境,还是没好意思说出来,没想到身旁那位更实诚,刚瞥到两位阿拉伯数字就难得口齿清晰道“我们没钱”。
这下好了,好不容易来俩客人还是穷得叮当响的,也不知道把身上所有东西卖了够不够凑一个三明治。
精挑细选半天,我用手肘怼了怼安德鲁的肩膀,他顿时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大脑仿佛被奶酪糊住了,眼前黑一阵白一阵,鼓起莫大的勇气自以为坚定道:“我们点一杯长岛冰茶和牛奶。”
“嘿。”我的眉毛像两根柳条垂下来,“你觉得我看上去像未成年吗?我是一名成年男子,我要喝酒。”
安德鲁堪称诧异地扫过我略显稚嫩的脸颊,垂下头,却道:“牛奶是给我点的。”
哦。也许一个人最大的错误不是犯过多少法律或搞坏多少机器,而是自作多情地以为某些东西是自己的。等回去以后我每个礼拜都要买七瓶牛奶,一天一瓶换着喝,让该死的安德鲁嫉妒发疯。
东西很快被端了上来。橙红色的酒液在玻璃杯中轻轻摇晃,散发着迷人的色泽,空气中弥漫着朗姆酒与龙舌兰融合的香味,柠檬汁则恰到好处地溶解了它们的迷醉,长岛冰茶被摆在我手边,一旁则是一杯令人毫无欲望的牛奶。
调酒师收了我们搜刮许久才掏出的几枚硬币,嘴里嘟囔着“黛米跑到哪里去了”,便毫不避讳地打了个哈欠,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我举起长岛冰茶,示意安德鲁举起牛奶,于是一橙红一乳白两种截然不同的液体隔着玻璃在各自的世界碰撞激荡,我突然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毕竟电影里的主角总是借机喊点口号,于是伴随着清脆的响声,我的喉咙里也吐出我们的专属口号。
“敬理想,敬自由!”
他被我突然扯着嗓子大喊的行径吓了一跳,苍白的脸上露出些许窘迫,啊对了,他应该不擅长与人交际,更不擅长在公共场合大声说话,好吧,那我很高兴成为他人生路上的引路人。调酒师被我的动静吵得睡不着,却没有制止我们,也没有任何看笑话的迹象,兴许再正经的人变成醉鬼以后都会发泄点什么,他早已司空见惯了。
我盯着安德鲁的眼睛,让他跟着我一起念,起初他还不乐意,很不好意思,可我最擅长就是无视任何反对意见,于是他妥协了,扭扭捏捏地,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不过我相信多来几遍总会好的。
于是我们一遍遍重复着。
“敬理想!”
“敬自由!”
我的猜想没有错,他的声音逐渐大起来,甚至有几分声嘶力竭地意味,我们一边拼尽全力吼着,像某种没有赢家的比赛,一边将液体咕噜噜咽下肚,他被呛得咳嗽,脸颊染上红晕,我不知道牛奶竟然也能喝醉?殊不知我的脸也早已红成一片了。于是我们互相指着对方哈哈大笑,笑到直不起腰,怎么也停不下来,很蠢,但很快乐。
我平常不算什么收敛情绪的人,却也很少有现在这样放肆大笑的时刻,如果说真正开心的时候,拿到某发明比赛冠军应该算一件,那时我丝毫不隐藏我的锋芒与出格,可所有人都告诉我我不该这样,我要谦虚,更多的是低头,向现实,也向很多我说不清的因素。终于,现在,我能把前半生所有痛苦不甘通通发泄出来,它们就从令人难过的回忆变成了一连串笑声,逐渐从体内剥离,我就是不知好歹,就是离经叛道,就是明目张胆,又如何?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改变?没有人能强迫我、改变我。
我想人生中总要有什么东西值得遇见,又值得留恋,那么此刻应该是其中之一。
还有一个小小的原因,大概是……安德鲁笑起来太傻了,像白日的太阳一样,令人目眩神迷。
放纵的代价就是我们迎来一场彻头彻尾的宿醉。从静谧的凌晨到懒散的晌午,再到人声鼎沸的夜晚,我们在这间小小的酒馆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用酒精勾勒出各自的人生,有风华正茂,也有垂暮之年,这期间我的精神一直保持着高度亢奋,于是身体终于在灯光璀璨之际下达最后通牒,促使我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临近日落,我的太阳穴针扎似的疼,缓了好久才别过调酒师,与安德鲁一起踏上旅途。
是的,旅途。不知何时,我对这场逃亡之路的理解已经完全改变了,那些幻想中的枪林弹雨、生死时速,通通没有出现,与之相反,它浪漫,自由,梦幻得像一颗晶莹剔透的泡沫,疯狂得像一首浸在浪花里的诗,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旅行,同我初次相识的伙伴。
轿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爬藤植物像波涛汹涌的浪潮一样抱着群山,道路向上蜿蜒,朝远处眺望可以清晰地看到环绕小镇的大海,浪花拍出雪白的细沫,闪耀着亮晶晶的金光,晃得人心尖不由一颤,风慵懒而闲适,轻轻拽住我的衣角,我们行驶在自由的日落大道,向无畏的人生奔去。
车越走越高,离地面也越来越远,几乎要飞到云上,地上的人群变成蚂蚁似的小点,轻松而自在。即使现在的高度足以令旁人胆寒,但我从不是旁人,于是我向远处的人们挥手,兴高采烈地打招呼,显然他们听不见我说的,我却乐此不疲,扯着嗓子在云中大喊。
我瞥了安德鲁一样,他还在安安静静地开车,恍若未闻。于是我斜倚着车窗,好整以暇道:“有什么烦恼就对着太阳喊出来,太阳落下去烦恼就消失了,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天。”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很明显地紧了紧,浑身肌肉几乎绷成一根细弦,明明目光直视前方,但不难看出他的心思已经飞到不知何处了,我心中嗤笑,面上却不揭穿,等着听他要说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已经多年,也许只是一瞬,他深深地呼吸着,正巧吹散一朵雪白的蒲公英,终于,他使出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说道:“以前我的烦恼是维持生计,但现在我的烦恼是……怎样和你葬在一起。”
空气凝滞了半秒,他仿佛被抽走全部力气,魂魄分成七八份四散而去,我看着他被阳光亲吻的侧脸和上面细小的绒毛,挑了挑眉,问道:“你第一次表白?”
老实说,我并不意外,不管是他想表达的感情还是说出的话,都是极其纯正的安德鲁风格,不过明明已经了然于心,我的胸口仍然砰砰跳个不停。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垂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下一秒,他稍稍歪头,在我的侧脸留下一个轻轻的吻,浅尝辄止,近乎虔诚,他的嘴唇有些冰凉,印在我脸上却意外的滚烫,使得我的脸烧得微痛,迷迷糊糊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
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当时在花海,我望着他,那股令人费解的牙酸和莫名的情绪,竟然是想……吻他。原来从一开始,我们就陷入了彼此的漩涡。
我笑了,告诉他好好开车,看前面别看我。话音刚落,他就猛打方向盘,车身在悬崖边紧急调转方向,极惊险地避免了我们一同坠落的结局,再度平稳地向云间驶去。
与之相对的,我再也不会下坠了,因为我知道,有人会拼尽全力接住我。
就让云包裹全身,阳光亲吻每一寸肌肤,任由海浪冲刷,疾驰而下,再骤然起飞,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这不是逃亡,而是一场浪漫与自由的旅行,一路向西。
亲爱的,我们再也不会下坠了。
————————
*尼采《看这个人》
*加缪《加缪手记》
这篇断断续续写了很久,最喜欢的反差是,卢卡看上去比较外向,实际根本想不清自己的感情,安德鲁看上去不解风情,不像会谈恋爱的人,但在花海中也会变得生动,反而是率先向对方表明心意的,两个完全没有相交点的人因为一辆列车相遇,从此灵魂牵绊再也不会分开。
彩蛋是反转结局,比较阴暗,不影响正文剧情,看了就会很快乐(也许),不看也没关系。
最后的白驹(下篇)
*革命曲,1927年中国背景。1.8w+
*说曲,含琴曲及极少量记曲,古曲是超乎寻常的革命友谊。
*两个放弃了理想的人,为了难以名状的信仰穷尽一生。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梁启超
“我们的前任总巡又要请谁喝茶啊?”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作曲家心脏一抖,那扎眼的白色西装。
“我怎么不知道呢?”
奥尔菲斯站在门口,轻轻扶了扶单片眼镜。
“你…”
克雷伯格顿时宛如晴天霹雳,他痛恨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在想借口为这个人开脱,而冷静下来他明白,这人能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巧合。
绝对不是。
...
*革命曲,1927年中国背景。1.8w+
*说曲,含琴曲及极少量记曲,古曲是超乎寻常的革命友谊。
*两个放弃了理想的人,为了难以名状的信仰穷尽一生。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梁启超
“我们的前任总巡又要请谁喝茶啊?”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作曲家心脏一抖,那扎眼的白色西装。
“我怎么不知道呢?”
奥尔菲斯站在门口,轻轻扶了扶单片眼镜。
“你…”
克雷伯格顿时宛如晴天霹雳,他痛恨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在想借口为这个人开脱,而冷静下来他明白,这人能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巧合。
绝对不是。
“总巡先生,我,我这也是怕麻烦您…”
“麻烦我?我看你是想篡权哦。”
小说家笑着,笑得令人惊悚。
“随便逮捕公民,你这是在故意制造社会恐慌,好来否定我的工作能力?”
“不是的,是这个人…”
法国代理指着作曲家,一时面红耳赤百口莫辩。
“这个人怎么了?”
奥尔菲斯走进来,居然一把捏住了作曲家干瘦的脸:
“我的人,怎么了?”
“啊?他,他他——”
所有人吃了一惊,不敢再吱声。
“我这人脾气不好,是吧?弗雷德。”
奥尔菲斯低头瞥了一眼他腿上的伤,也还算是心疼的。
“但如果你再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假半掺真。他温柔地说着,手上抚摸着作曲家苍白的脸,居然俯身吻了下去。
“先生,我错了。”
克雷伯格非常识时务,没有半点反抗,垂眸一副可怜乖巧的模样。
小说家知道他是装得,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从不会这样逆来顺受。
但是——啧,起反应了…
“知道就好。”
奥尔菲斯略显僵硬地将人抱起,冲那面红耳赤的法国老头子一挑眉:
“我的人,领走了?”
说罢抱着人走向总巡办公室。
所有人又是尴尬又是害怕,怕得罪了这位年轻的上司,又不少有羡慕之情——年少有为抱得美人归,令人嫉妒。
小说家一脚踹开办公室大门,回头看了看四下无人,一改脸上的傲慢,呲牙咧嘴地轻声叫唤:
“你他妈别掐我了!”
“……”
作曲家一动不动,挂在他的颈后的手无声地用着力。
“不好意思啊总巡先生,我弹钢琴的,手劲儿比较大。”
“你最好一会儿也这么叫我。”
奥尔菲斯咬牙切齿,空出一手将办公桌上的文件一扫而光,将怀里人往桌上狠狠一压,笑了笑:
“这里,落地窗,你选一个。”
夜已经深了,八月底的上海余暑未消。
“下车吧?”
小说家停下车,故意偏头向困倦得已经靠着窗打瞌睡的作曲家说着:
“我亲自开车送你,已经够给你面子了。”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这么混蛋。
“滚你妈的,老子现在给你脑壳子开个瓢。”
作曲家恨不得啐他一脸。
“天才——你觉得我能走吗?”
“别暴躁别暴躁…我这不是忘记你受伤了吗?”
奥尔菲斯非常愉悦地笑了,打开车门走到副驾驶:
“嘴还是那么毒。”
“对你的特殊照顾。”
作曲家白了他一眼,慢慢挪出腿。腰还是软的,某个不好言说的部位突然一热。
“……”
克雷伯格身体一僵。
“怎么了?”
小说家皱起眉头,以为他扯到了伤口。
“你别动了,我抱你。”
“……”
作曲家摆了摆手,脸红到了耳尖:
“奥尔菲斯先生,你下次,能不能,别弄在里面?”
“啊?”
奥尔菲斯看了看他红得异样的脸,又看了看他还在抖的腰,一下明白了。
“我,我,我没…不是,我是…”
他知道自己肯定也脸红了。
妈的,你现在装什么纯情!
作曲家无语了都。
“不好意思啊,我忘了…”
小说家也怪不好意思的,难得唯唯诺诺:
“那,那你,夹紧点儿?”
“……”
克雷伯格想毙了他。
“咳,少说这些没溜儿的话。我问你,你是怎么想的,租界总巡——你疯了吗?”
“什么什么,什么疯不疯…”
奥尔菲斯挠挠头,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低头出神地看着身边人一拐一拐的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你射的是脑水儿吗,傻啦?”
作曲家不老耐烦的,腿上撕裂的刺痛与身上的隐痛令他无法平和地开口:
“明天就给我去递辞呈,滚回英国当你的小说家去…”
“为什么?”
小说家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后退几步,将人一把捞起。
“奥尔菲斯!”
作曲家想用手杖狠狠给他一棍,但可惜手杖不在身边,否则他绝对不会要这个人送他。
“嗯?”
“……”
算了。
克雷伯格垂下眼,没再开口。
你知道权力越大,死得越惨的。
良久的沉默。走到演出部门口,他动了动:
“就把我放这里吧。”
“为什么?我直接给你送上去。”
小说家脑中从没这么空过。他像是在思考着一切,又像是什么都没在想。
“…今天谢谢你帮我解围,但以你现在的身份,不太适合与我多交往。”
“什么身份?”
奥尔菲斯也有点儿烦了,将人轻轻放下,胡乱整理着衣领:
“我是总巡就不能和你交往了?”
作曲家沉默着思考了一下:
“你会被拿住把柄的,到时候我也不好过。”
但是如果能与租界总巡打好关系,很多事都可以行方便…他温柔地抬手,帮他整理着衣领,垂着的睫毛一呼闪一呼闪,如同落雪。
“…不用你考虑那么多,我自有对策。”
小说家深深地看着他,心情复杂。
“你买枪伤药干什么?”
“……”
按记录讲,他是在他开枪打伤他之前购入的药品,这个只有他们知道。
“我有用处。”
“哦。”
小说家没再说什么,静静等待着眼前人用灵活的十指为自己打好领带。
“早点儿回去吧,你的事情多,以后别老往我这里跑了。”
克雷伯格也没再多作解释,扶着石砖墙向里走去,走到门口,还是回了回头——他赌他还在看着自己。
奥尔菲斯目送着人走远,转身,摸着平整的衣领,笑了。
这就是这两个男人的可怕之处。他们都清楚对方的小心思,都是在演。只不过,这演的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无人知晓。
作曲家艰难地推开寝室门,吓了一跳——一支翠绿色的竹箫抵在他的脑袋前…同好多年前的初见一模一样。
“回来这么晚?”
古董商手一转,收回箫,毫不客气地往他床上一躺:
“有约会?”
她的视线在他松散的头发与脖颈间的痕迹上游动,带有一丝调侃。
“不像话。”
作曲家见她这样,知道那批药绝对是安全了,不禁松了口气:
“戚老板,别开我玩笑了——刚被工部局谈完话,回来晚了…你怎么进来的?”
古董商指了指窗户。
“…这是三楼。”
“怎么了?”
古董商笑了笑,伸手扒拉了一下他的衣领:
“所以你是出卖了色相?”
“为了革命嘛。”
作曲家也不遮掩,疲惫不堪地往椅子里一瘫。
“腿又是怎么搞的?”
戚十一皱起眉头:
“你不会是为了掩护那批药…”
“没有没有。”
克雷伯格摆摆手:
“我没那么高尚。”
“那是怎么了?你这明显是枪伤。”
“……”
作曲家叹了口气,坐起来:
“妈的,奥尔菲斯来上海了。”
“啊?”
古董商僵硬地顿了顿:
“就那个,那个写小说的?”
“你不是和他断了吗?怎么追你到中国了都。”
“鬼知道,当年我是不辞而别的,所以…”
作曲家没说下去,但她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没问问他德罗斯怎么样了?”
“问他?”
克雷伯格冷哼一声:
“问他我就连爬都爬不回来了。”
戚十一看着他锁骨上的痕迹:
“他现在在工部局?”
“嗯,总巡。”
“什么?”
古董商猛得站起身,一双凤眼圆睁,手中的竹箫一竖,威慑力十足。
作曲家有被吓到,无声地坐正,点了点头:
“嗯,对…我也不知道他来上海的目的。”
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具体讲述了一番,两人无言的沉默着。
“弗雷德,我劝你一句话,”
戚十一叹了口气,用箫挑过桌上一包用牛皮纸裹好的东西,丢给他:
“巴黎的秋天比上海舒服。”
克雷伯格将纸包捧在手中,顿了一下。
“算了吧,来都来了。”
“少学中国人的和稀泥话术。”
古董商不知道怎么劝他,也不知道怎么救他,自责与利益在心中矛盾地纠缠——她不想失去他这个方便的途径,但也不想害他受牵连。毕竟是她带他来了中国。
“这是我从苏州带回来的点心,我记得你喜欢吃甜的东西。”
“谢谢。”
作曲家不知道该说什么,低着头,半晌无言。
“我被安排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要将上海与武汉的共产党人进行解救与转移。”
古董商抚摸着箫上的裂纹,垂着眼:
“我的小组负责上海,我要在八月底炸毁国军的收监所,并且…”
“我得杀掉他们其中的叛徒。”
从四月到七月,国民党抓共产党都是当街击毙,枪口子抵上后脖子,一声枪响,打断颈骨,血溅得满处是。多少同志的牺牲是由于叛徒的泄密?作曲家知道清除叛党分子的必要,上海的情况特殊,她怎么可能…
“嗯,我需要做什么?”
古董商笑着摇摇头:
“你不需要做什么,你已经帮了我够多了。”
“所以说,我讨厌中国人的客气。”
克雷伯格不耐烦地起身,结果忘记了腿上的伤,疼得他一个踉跄。他挥手拒绝了她的扶持,挺直腰板儿:
“十一,我想好了,这次帮了你,九月我就回法国。”
“所以,我需要做什么?”
“……”
戚十一眼睛酸酸的,欲言又止,深吸一口气:
“好。”
作曲家沉默着,等待对方的回应。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克雷伯格,你回来了么?”
是安东尼奥。
“嗯,刚回来。多谢关心,你早些休息吧。”
作曲家警惕地盯着门口,在听到脚步声远去,才松了一口气。
“戚老板——”
他再回头看去,床上已然无人。床铺崭崭的,只有窗户打开着,夜风吹得窗帘一动一动。
八月下旬简直忙疯了。
今年是贝多芬百年纪念,六月到九月交响乐音乐会比较密集,八月正是个中点。工部局每年夏冬会搞音乐会,票价可观,纯属是洋人的娱乐。但今年不知道是抽了哪门子的风,两毛一票,简直是白送的消遣。
作曲家顶着眼下两片黑压压的紫青,在钢琴前一坐就是一个上午。像个打印机一样,左边的人给他递去谱子,他三两遍弹下来,丢在一边,再接新的谱子。一上午下来,他背了将近十二份谱。
“太拼了。”
小提琴家给他递了杯水,靠在琴上,用手拍了拍他放在一边、有四英寸高的谱子:
“不愧是克雷伯格家的世纪天才。”
“少放——”
作曲家累得要命,四下看了一圈,见女士们都在他们周围,于是用嘴型骂了一句不好听的。
安东尼奥扑哧一声笑了,摇着头,一副无奈的样子:
“听不懂,听不懂。”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礼服,头发在脑后整齐的扎好,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去试一下衣服,不合适的话我立马给你送去改。”
“照着尺寸裁的,怎么可能不合适。”
作曲家动了动僵硬的腿,脑子已经飞到别处去了。
戚十一究竟要干什么?她是一位十分认真有能力的东方姑娘,工作上非常拎得清,绝不会无事冒着风险来寻他。难道她会为了送个点心而飞上三楼,又等他到半夜吗?胡扯。
不知道为何,他十分不安。
“…喂,你在听吗?想什么呢。”
小提琴家在他眼前打了两个响指,十分不满:
“你看看你这黑眼圈子,赛熊猫了都。”
“抱歉,我昨晚没休息好。”
作曲家回过神,控制不住地叹了口气: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
“克雷伯格先生——有人找您。”
“不好意思,我…”
他看着小提琴家无奈的笑容,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点难受。
“你等我一下。”
“好,我等你。”
每次都是这样。
安东尼奥抬头看了一眼大门,那里站着一个风度翩翩、穿着白色西装的男人。
作曲家匆匆走出来,见到来人,愣了一下,一瞬间想往回走。
“你来干什么。”
“看望你,顺便谈个生意。”
小说家从身后拿出一根手杖——是他遗忘在工部局的。
“什么生意?两毛一票,亏本儿买卖。是不是你定的?”
作曲家看着自己的手杖,有些紧张。
他的手杖是有机关的,摁下杖首上镶嵌的两颗水晶,会弹出一把手枪,威力虽不及毛瑟,但足以打穿一个人的心脏。
“正是在下——不过也费了一番劲儿。”
奥尔菲斯骄傲地抬了抬头:
“让那些有钱没处使的庸俗人听,还不如让平民百姓接受一下音乐的洗礼。”
“……”
音乐,是洗礼吗。
克雷伯格沉默了,没有接住这个话茬。
少年时的他坐在聚光灯高高的琴凳上,回头看向台下,贵妇绅士们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他看不到他们灵魂的共鸣。他害怕着,怕他们已经死了。
“怎么了?”
小说家看他眼神涣散,皱起眉头:
“这么忙的吗?你看你那黑眼圈,跟煤厂工人似的。”
作曲家摆手:
“别这样比喻,生活都不容易。”
“好,好——”
小说家失笑,伸手将手杖抬起,在作曲家胸口点了点,也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我的大革命家。”
克雷伯格抓住手杖,一把抽了过来:
“滚蛋。”
平日里是看不出来的,长长的风衣一裹,根本看不出来这男人的身材多好。
作曲家从换衣间走出来,顿时引起了满场的阵阵惊呼。女士们只看见平日里那个阴郁高冷的作曲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健康的绅士。
克雷伯格终于将乱糟糟的头发打理通顺,甚至抹了发胶,好让乱翘的刘海服服帖帖。他穿着简单的法式衬衫,打着黑色的领带,袖箍不松不紧地扣着,将手臂上精瘦的肌肉勾勒得十分明显。他腰本就细,白衬衫透光,顺着阳光细看——一睹风采。
“天哪,他的眼睛原来是灰蓝色的…”
“我一直以为是黑色。”
“他好像是法国人?”
“上帝啊…我们错过了什么…”
女士们小声叽叽喳喳,作曲家处乱不惊地坐在钢琴前,将虎口磨损严重的手套摘下,两只不算好看的手抚上了琴键。
他的手确实不算漂亮,自幼练琴早已变形,指关节粗大,指尖平齐。但现在在众人眼里,那仿佛是一双神赐般的手。
克雷伯格一曲奏毕,四周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看他。
…妈的,我服了啊。
作曲家并不会不自然,他从十二岁开始在巴黎小剧场表演,十五岁开始跟着家族的马车队在欧洲巡回,几千人的大剧院,几千道目光,他早已习惯了作为一个演员的日常。
但是,他依然讨厌那种打量他相貌的目光。虽然他那张出众的脸对他的事业支持很大,但克雷伯格骨子里是个高傲的人,他认为他才华的光芒足以使他的“漂亮”黯淡。
但世人大多是瞎子。
“不愧是克雷伯格先生,我们的顶梁柱。”
这话是没错的,自打克雷伯格来到上海,他们的票房日益可观,合作社演出部部长恨不得把他挂在天花板上当吉祥物。他来半个月后,安东尼奥也来了,这两位合作的场子座无虚席。旁人不知道他们早在英国相识,只当是天才之间会互相吸引,孤僻成性的作曲家居然和这位小提琴家成了朋友。
两人都是疯子,都疯得真性情、疯得好看。
“谬赞了,多谢您的夸奖。”
作曲家向那位女士道谢,又故意弯着眼睛笑了笑。他的头发与睫毛本就是白色,而他又生得白净,阳光投下来,他整个人都反着光。
原来这个人是会笑的啊…
那位女士一下红了脸,躲在了姐妹的身后。
而作曲家翻出练习曲,无关己事的继续弹奏。
再次停下的时候,小提琴家正在一旁为琴弓上松香。
“哈农啊?弹了几十年了还不放过它。”
“基本功不能丢。”
克雷伯格翻着他那早已泛黄的谱子本,上面的练习曲他弹了二十多年,纸张的边缘都毛了。
已经月底了,也不知道戚十一那边怎么样了。
…算了。
“来吧,咱们合奏。”
演出当天,部长险些晕倒,这位六十多岁的小老头儿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人。
场地在室外,作曲家抬头看着黑压压的四周,毫无波澜。
“大哥哥,奶斯吐…呃,迷特又!哎哟——”
一个中国小男孩儿晃着小小的腮帮子向他招手,站在他身后的母亲连忙捂住他的嘴,连声道歉: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Sorry…”
“……”
克雷伯格出神地看着他们,小男孩儿大概六七岁,穿着一身洗得松垮的布衫,头上的报童帽打着大大的补丁。但他感觉,这是他们家最体面的衣裳了。
他左右看了看,见没什么需要他的地方,他便跳下台,走到小孩面前:
“Nice to meet you.”
孩子又惊又喜,直在母亲腿边扑腾。而他的母亲不知所措,死死捂着他的嘴,生怕他讲出什么失礼节的话。
“别紧张夫人,您是要把这孩子活活憋坏。我是法国人,但我会中国话。”
作曲家十分绅士地行了礼,蹲下身来,从礼服口袋中掏出几块巧克力——本是他备用以防低血糖的。递给了男孩。
男孩看了一眼母亲,伸出的手停在了空中。
“哥哥,我,我不要…”
他看了一眼自己脏脏的小爪子,低下头将手背在了身后。
“为什么?你明明是想要的吧。”
作曲家抬手摘下孩子满是补丁的帽子,摸了摸他小小的脑袋,将两块巧克力放了进去。
“拿好,谢谢你来看我演出。好好读书,将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略显局促的妇人:
“将来带妈妈过上好日子。”
他站起身,朝台上走去。
“先生,”
妇人叫住了他,眼中带着泪。
“谢谢你。我也不求过什么好日子,我只希望这孩子将来好好儿的…”
作曲家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居然感到了紧张。
上海的老百姓几乎没怎么见过西洋乐队,一是听不起,二是听不明白。中国的戏曲是讲故事,人们听唱功,西洋乐就是个响,一点儿不如马连良、梅兰芳。更主要是,人们看不懂怎么几个洋鬼子往那儿一坐,抄根儿水管子嘀溜溜吹半时辰,就值一块大洋了?趁钱这么容易,他们还拉什么车、擦什么鞋,都去吹管子了。
但他们还是来了,两角钱又不是拿不出来,他们就想看一眼,这先进的西洋戏是什么样儿的。而有些家底子的商人董事长则是为了带着孩子来看,让小孩接受一些洋气儿。
“你怎么想得,平时不是不屑于演工部局办的场子吗?”
小提琴家向坐在台阶上发呆的作曲家递去了一瓶汽水,在人旁边坐下。他身材高大,缩坐在台阶上算是委屈了他。
“你在紧张?”
“今天不一样。”
作曲家望向转角处已悉数布置完全的场台,往日人少,几把椅子几个谱架子就完事了,但今天因为他要出场,演出部不得不叫了几个汉子把他用的钢琴搬了出来。
“哪里不一样?”
安东尼奥也看了看场台下挤得黑压压的人群:
“人多?”
“不是。人再多的场子我也见过。”
“我想也是。那是为什么?”
小提琴家抬手帮他将翘起的衣领抚下去:
“怕老百姓砸场子啊?”
作曲家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俯身抱着膝盖,沉默,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安东尼奥,我打算回法国了。”
“……”
小提琴家顿了一下,笑了:
“回呗,中国不和平,租界气氛那么压抑,有什么理由不回去?”
“而且上海也住不习惯,租界还好,外面是真的脏。”
是的,这话没问题。租界那几条比较繁华的街还凑合,其他边缘的地方河道纵横,淤泥里陷着的全是垃圾,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沤臭。
“……”
作曲家几乎于是在绝望地沉默。他刚来上海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但事实上巴黎和伦敦好不了多少,那里的肮脏和这里不一样,那里是一种工业与战争的萧条。
“你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要走呢?这两年欧洲形势也不好,经济逐日低迷。”
安东尼奥忘记打开汽水的瓶盖,仰头就往嘴里喝,发现这样呆呆的行为后,他也沉默了。
“……”
“奥尔菲斯来上海了,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走。”
作曲家从他手中抽走汽水,食指中指一用劲儿,竟将那铁皮盖子掰开了,然后又再放回他手中。
“是那个小说家?”
小提琴家一脸的厌恶,但立马收了起来,恢复成平常的“笑面虎”模样。
“你来中国也是为了躲他?”
“不算是。”
作曲家被他的“川剧变脸”笑到了。
“是为我的一个朋友来的。你应该也知道她。”
“爱丽丝·德罗斯?”
“为什么你也跟我提她。”
“你那点小心思,当年在庄园人尽皆知。”
“……”
克雷伯格苦笑着摇头:
“不是她,既然在中国,自然是一位中国朋友了。”
“好吧。”
小提琴家也笑了笑,放下手中的汽水瓶:
“那你又为什么想走?”
“……”
作曲家抬头看向场台上升起的灯笼:
“因为我有感觉,我的朋友不会回来找我了。”
演出开始了。
半场下来,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样困难,台下人反而越聚越多。没多嘈杂,也没多少喧闹。
休息时间,台下的孩子东跑西跑地买些零嘴儿来垫肚子,卖酸角糕的小贩在场外叫唤着,是往日所听不到的。
作曲家没有下台,只是在钢琴前坐着,看着眼前的谱子,心里空落落的。
戚十一始终无信。
他真的要回法国吗?因为什么,因为奥尔菲斯?
太肤浅了。
因为他害怕。他不敢去看这个国家人民的脸,就好像是他偷走了他们稳定的生活一般。
他喜欢读书,尤其是历史。克雷伯格跟着家族在欧洲巡回的日子里,除了演出,他所有时间都在读书。法国大革命、拿破仑战争、巴黎公社…
他又想到那天奥尔菲斯问他的问题——
“什么是革命?”
什么是革命。
革命当然是革故鼎新,不破不立。
但法国大革命一场闹下来,波尔多、里昂、马赛几乎成了“死城”。里昂一万五千多家工厂和作坊,关闭了一万三千所。
法国大革命是伟大的,它预示了世界上所有的革命。少年时的克雷伯格曾在演出紧迫的休息时间里粗略地一翻书,几乎每一行都带着日期的标记,都在解释那一天死了多少人、怎样死的。
“哥哥,这个为什么会响啊?”
一个穿着小洋裙的小女孩趴在哥哥的肩头,露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正眨着大眼睛看着他。
“因为它里面有弦,就像是古筝。”
作曲家回头看着她,台下的大人似乎惊讶于他会讲中文,他听到有人说:“这洋人会讲中国话!”
确实,大多外国人是不屑于学中文的。他们认为说中文是掉价的、是低素质的。
“那它为什么叫钢琴啊,它是用钢做的吗?”
克雷伯格愣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因为在鸦片战争后,一些外国商人看到了中国的市场潜力,为了向中国大量出口钢琴,他们利用中国人对“钢铁”的好奇向往与追求,宣称这是由“钢”制作的琴。
所以叫钢琴。
……
“在法语和英语里它叫‘Piano’,在德语里它叫‘Klavier’,意思是‘强弱’。但只有在中文里它叫‘钢琴’,可能是因为中国人意志像钢铁吧。”
台下哗然。而后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安东尼奥还以为开场了,着急忙慌地跑回来,隔着远远的人墙,他只看到了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一个人站在台上。
场台被撤干净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女士们先行回去,剩他们几个男人将东西收拾干净。东西都撤走后,克雷伯格腿伤还未痊愈,忍着痛撑着一把扫帚,将地上的瓜果皮扫成一堆。
几个孩子缩在拐角处看着他,他看似单薄的身影在路灯下被拉得亢长,一晃一晃的,尤如风中摇摆的一道月光。
“去,快去!”
“一起去——”
作曲家回头,看到一群刚才看他演奏的孩子,站在风中正怯怯地看着他。
“怎么了孩子们?”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是震惊的。他的口吻就像是一个大人。
对啊,他已经是个大人了。年少时无知的迷茫、年轻时热血的抱负,在那么多的时间里磨合生长。现在已然成树。
“我,我们…”
一个眼睛很大的少年抬起头,他约摸着十四五,干净的衣服、洗到脱线的布鞋…普通到像鸽笼中随便的一只鸽子。但他那双黑亮的眼睛闪着光,里面是迷茫与痛苦。克雷伯格想到了年轻的自己。
“我们帮你。”
少年从身后拿出一把小扫帚,将地上的糖果纸、烟纸屑扫到一边。孩子们像得了什么号令一般,一哄而上,将垃圾捡到大布袋里。他们其中最大也就十五岁,小的看起来也就六七岁。
“……”
作曲家很少感觉到如此的激动,他不知道自己这时该想什么,只是看着他们,像是在看好久好久以前,默默清洗马车上烂番茄的一个少年。
那时挂着克雷伯格家旗子的马车队长长一条,他坐在车队尾最简陋的车中,听着外面的骂声、叫喊声,彼时的他迷茫或许也不少。
那个大眼睛的少年看到了他的眼神,脖子一梗:
“这是我们的国家,我们自己扫。”
“可这也是你们的人弄脏的啊。”
作曲家失笑,忍不住想逗逗他。
“我…”
少年红了脸,结结巴巴:
“那,那是因为他们不懂这里是我们的,以为是洋人的…”
“反,反正,他们终有一天会懂得!”
克雷伯格点了点头,从自己的几本谱子间抽出一本书,递给了他:
“送给你,就当是帮我的感谢了。”
说完,他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少年跑到路灯下,借着昏暗的灯光翻开那本书,顿时头大——法文!天知道他读得懂多少。
但不久的将来,他会读懂的。
这是一本《共产党宣言》。
作曲家拖着隐痛的腿跨进演出部的院子,脑袋里面是一团乱。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了。
“你终于回来了!”
小提琴家急得来回踱步,一把将他紧紧拽住,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你去哪里了?”
“扫大街。”
作曲家凄惨一笑,见他脸色不对,便立马正经:
“你别着急,怎么了?”
“我一会儿跟你说,你先跟我走。”
安东尼奥四下看了一圈,拉着人便钻入了灯光照不到阴影处。
他们离开大概五分钟后,一队端着枪的巡警敲响了合作社演出部的大门。
“我跟你说,”
小提琴家上气不接下气,树枝挂在他头发上,根本来不及去拽下来。
“就在刚才,国民党藏在租界的一个集中营被炸了,死了好多人!”
作曲家心脏猛一抽痛,呼吸一窒,他的腿实在是跑不了了:
“…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小提琴家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身坚定地走着:
“有人举报说咱们演出部有间谍。”
“胡闹!”
克雷伯格一把甩开他的手,几乎是怒火攻心:
“你疯了吗?”
“你清醒一点!”
安东尼奥去抓他,却被他一把反捉住了手腕。他的力气大得惊人,这种腕力,简直像军人。
“你干什么!你还以为我不知道吗?”
“放屁,他们来就来,你跑什么?”
“所以说你缺少斗争心理素质!疯子,抓也抓不到老子的人头上,你怕个狗屎。”
作曲家拉着他往回走,简直是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一着急,四种语言的脏话像顺口溜儿一般,说得小提琴家一愣一愣,有几句甚至没听懂。
“…你从哪里学得这么些…话术?”
“深入基层学习。早些年在欧洲听多了。”
作曲家腿疼得直抽冷气,死咬着槽牙:
“我还会点俄语,听吗?”
“听。”
“Сука блядь.”
小说家是犹豫的,但职责所在,他不得不查清楚这个事情。
国民党杀共产党是中国人的内斗,工部局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侵害到工部局的“神圣权利”,危及了租界正常秩序的话,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今晚的上海不得安宁。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复兴社特务处和密查组已经派人来同租界交涉,政府方面对于他们擅自使用秘密地点窝藏共匪,导致反政府分子炸毁、屠杀工作人员的事道了歉,并请求在九月之前介入租界将此事彻查。
放什么狗屁。
这里是租界,我看谁要动这份土——虽然很想这么说,但这些事好歹也是中国人的内政,不关他什么事。
只是,有些愤懑罢了。
奥尔菲斯想着这些没头没尾的事情,走进了关押犯人的牢房。他停住了脚步,整个人一愣——他想吐,十分想吐。
不是因为血腥的铁锈臭,而是因为眼前人。
“Hi?Mr…Sorry,I forget…”
古董商靠在长满苔藓的墙上,笑了。笑得坦荡,毫无凄惨之意。
“你…”
小说家俯身干呕着,一双白净、常年拿笔的手紧紧抓着牢房的铁栅栏。
“戚十一?”
“嗯?”
戚十一这才仔细去看他。
“你是…那个,那个小说家?”
她的胸腔似乎有开放性伤口,说话带着呼噜噜的声音。她身上多处烧伤,持箫的右手此时断了两支手指,连地上的稻草也抓不起来了。
“是我。”
奥尔菲斯走进牢房,看着她,居然想哭。
他和她并不熟,但在他的记忆里,她总是挥舞着手中的长箫,站在最前面,保护着他们。
“我记得你是…总巡了?”
古董商挣扎着坐起来,压到了胸口,呕出一大滩血。
“我是。”
“来干嘛,提审我?”
“……”
小说家迷茫了,有一瞬间他想回庄园了。他想带着所有人一起,回那个他们曾经痛骂“比资本家还剥削人”的庄园。
“我不知道是你。”
“是我的话怎样?”
“我就不会抓你。”
戚十一笑着摇摇头,空张了张嘴,半天发不出声音。但奥尔菲斯看懂了。
知道他明白了,古董商笑了笑,一双凤眼在黑暗中亮亮的——那么亮,亮得像是看到了几十年之后的未来。
也许那时,孩子们不再哭泣,在春风中诵读着唐诗宋词;也许那时,百姓不再流离,没有雨水冲不净的鲜血铺路。
也许那时,国运昌盛,民族自强,无人敢欺。
她能看到那样的未来吗?
她所做的一切对吗?
值吗?
……
来不及去思考了。
奥尔菲斯从怀中掏出枪,闭上了眼。
他听到她嘶哑的声音,带着笑意地在呢喃着“谢谢”。
牢房的窗户外划过了一道流星。
刚踏入演出部大门的克雷伯格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向闪过流星的那片天空,一种无名的悲伤在心头涌动。
“你们是什么人?”
一个巡警用着生硬的英文问着他们。
“我们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他是拉提琴的,我是弹钢琴的。”
作曲家礼貌的微笑着。
“哦哦…”
这年轻的巡警明显记得作曲家——记得他是总巡的情人。
“先生,你们这里出了点事,南京来的人说是截获的电报里有涉及外国间谍,在帮助共党,好像代号是‘白驹’…对不起,说太多了,您别在意。”
“您先回房间休息吧,别过来了。”
“好的好的,有劳你了。”
克雷伯格点了点头,又假惺惺问道:
“请问你的名字是——”
“别多虑,我只是想下来拜托先生多替我谢谢你。”
“您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小提琴家看着这个性格阴沉暴躁的作曲家,三言两语逗得这小兵高兴得满面红光如沐春风,不禁突然发现了这人的可怕之处。
“这位是我朋友,也是搭档,今天一整天都和我在一起,也麻烦你们少为难他了。”
“伙计,上次友谊剧院的事,我可在工部局喝了大半宿的茶。”
安东尼奥配合着哼哼了两句,果不其然,给这年轻人一下搞乱了。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们也是听上面的,按规矩办事,有招呼不周的,是我们欠缺落实工作…”
作曲家拉着小提琴家走上楼梯,他向大厅瞥了一眼,那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妞正冲着巡警手舞足蹈,抬头看见他们,便激动地指向作曲家:
“他,就是他!”
一边的巡警嫌弃地吐了口口水:
“他,你知道他是谁吗?我看你才有嫌疑,在演出部不演出,天天泡办公室。请和我们走一趟吧。”
小提琴家侧身将作曲家护住,两人默契地走回了各自的房间,一路无言。
作曲家安静地在书桌前坐下,他看向幽静的夜空,不远处的火光燎烧着这片黑暗,风在梢头走动,发出寂寞的沙沙声。
白驹是箫的线,只要箫在,便不会让这线节外生枝一丝一毫。
箫断了。
这是唯一的可能。
桌上的苏州点心静悄悄的,仿佛它本来就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想起了那天夜里,敞开的窗户,平整的床铺——她来得唐突,走的时候也没征兆。
只留下了一包点心。他确实喜欢吃甜食。
克雷伯格呆呆地看着它,伸手拿了过来,撕扯开包装的麻线与牛皮纸,里面是一块块方方正正、白白净净的云片糕。
配茶会更好吃。耳边突然响起这样一句话,他迷迷糊糊地提起茶壶晃了晃——是满的,但早不知道多久前便已凉了个透彻。
他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扶着桌沿,整个人伏了下去,细瘦的身体缩成了一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此时从后看去,只能看到他颤抖的肩膀。
天亮了。
安东尼奥敲了三分钟的门还是无人应,他有些害怕,正准备破门而入,又突然想试一下,他直接按下门把——门没锁。
“克雷伯格?”
作曲家依然坐在书桌前,地上满是纸屑与纸团。他木然地抬头,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眼睛红肿着,眼下鼓起了一个倒弯着的黑月牙,好不可怜。
“……”
小提琴家没有说什么,走进来,锁上了门,将地上的纸团捡起,展开来——是一篇革命文章。
在乔治.索雷尔的书中,题词献给“左派人文主义”企图让大家把爱尔维修、狄德罗和霍尔巴赫当成法国文学的巅峰。
那种污染了工人运动的进步概念,是18世纪资产阶级的产物。
“你完全可以去举报我。”
作曲家几乎已经哑了,像是渔夫喊豁了的嗓子,但依然是沉静的、无所畏惧。
他将安放在大衣左胸口袋里的党证拍在桌上:
“友谊剧院的叛徒是我杀的,限制药品也是我买来给中国人用的。”
“我是个间谍,”
他顿了顿:
“我就是白驹。”
“你是白驹我还是黑马呢。”
小提琴家嗤笑,往他的床上一坐,看着桌上的空花瓶发呆,根本没听他说话。
“疯子。”
克雷伯格无语,沉默了一会儿居然被逗笑了。
“…你要不要跟我回法国?”
安东尼奥愣住了,回头呆呆地看向他,眼睛从未睁这么大。
“你说什么?”
“我说,你要不要和我回法国。”
累了,真的累了。到底这不是他的国家,他做不到像戚十一那样为信仰舍命,但他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这个国家民不聊生。
多希望有一天,世界和平,再也看不到战火。
“……”
小提琴家沉默了,许久,他站起身:
“你等我一会儿。”
说完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肯定是去给我买花了。作曲家想。
如果他给我带了一束玫瑰,那我就订两张明天回欧洲的船票。
窗外阳光随着树叶在风中摇晃,像无数飘动的金箔,在闪闪烁烁。
克雷伯格好像想了很多事,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他只是坐在那里,晒着太阳,微阖双眼。
他好像是睡着了,梦中的他二十五六岁,在巴黎的街头咖啡馆弹着琴,安东尼奥拉着提琴故意升了一个调号,伏在桌边写小说稿的奥尔菲斯抱怨咖啡又焦了,戚十一用软毛笔粘着金粉修缮瓷器,德罗斯擦着相机,此时阳光正好,她按下了快门。
梦醒了。
天已经黑了,他看了一眼墙上滴答的钟表,八点多了,他睡了一下午。
安东尼奥还没有回来。
“咚咚咚——”
有人敲门。作曲家打了呵欠,走到门口,直接打开了门。
来人没有小提琴家高大的身躯,只是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作曲家皱起眉头,握紧了手杖。
“您好?”
他想去点灯,但这影子动了,关上门走了进来。
“……”
影子一把搂过他,几乎是撞进了他怀里。
作曲家差点吐血,忍着疼一巴掌拍上他的脑袋:
“犯什么病!”
云层被风吹得抖落开来,月光照进房间,奥尔菲斯紧紧抱着他的腰,整个人都在抖。
“你干什么?”
作曲家鼻子一酸,心脏隐隐作痛。
“你和我说,怎么了?”
“……”
小说家放开他,坐在沙发上,僵硬的脸上没有表情。
作曲家看着他,静静等着。他的眼镜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头发凌乱着,嘴边冒着青色的胡茬儿,整个人憔悴不堪。
“我杀了戚十一。”
“……”
克雷伯格没有说话。
“我杀了她。”
“我不得不杀她。”
奥尔菲斯的声音十分平静,仿佛他们只是在聊晚间新闻。
“不就是杀个人吗?”
作曲家淡淡说着。
小说家摇了一下头,然后又不停摇头。他掉在额前的碎发扎着眼睛,他也没感觉到痛。
“不一样,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不是人吗?”
“她不应该死在,不应该死在这里。”
“……”
沉默了。
“你走吧,我明天要回法国了,你当好你的总巡,我回国作我的曲、弹我的琴。”
作曲家说道,转过身不愿再看他。
“你不会的。”
小说家苍白地笑了:
“我敢赌,你这辈子,写不出来曲子了。”
“……”
“滚吧。”
“克雷伯格,你真的,哪怕一点儿——也没对我…”
算了。奥尔菲斯闭了嘴,他不想知道了。
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会自毁般地倾诉,嘶吼、悲鸣,渴望得到回应、得到心疼与抚慰。
但一般讲,每次滔滔不绝、如痴如醉的自我表达最后都会后悔。
“我说‘没有’,”
克雷伯格走近跪坐在他腿上,狠狠抓住他的头发向后扯着,然后,吻了下去。
“…你信吗?”
“你觉得,你值得被爱吗?”
当初是你强迫的我,当初是因为你我才来了中国,是因为你——我现在才会如此悲伤。
如果不来中国、不来上海,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迷茫、痛苦、生死别离。
…革命,真的是对的吗?
俄国十月革命推翻了腐朽的俄罗斯帝国,许多资产阶级“余孽”为了逃脱红军的追杀,艰难偷渡到了中国,很多知识分子中产阶级,最后贫病交加死在上海。
革命,不是很好的吗?
伟大的法国大革命,一场恐怖血腥的狂欢。之后没什么民主、共和,拿破仑恢复了帝制,法兰西居然在他的统治之下得以喘息。而当时的共和党人,最后差不多都有了自己的城堡领地,在王朝混得风生水起。
革命,不是进步的吗?
辛亥以来,中国由专制制度过渡于民权制度。民族民权民生——共和当然比帝制好,但为什么现在人人都在说,世界上有两个上海,一个是富人的上海,一个是穷人的上海。
革命,不是革故鼎新的吗?
……
作曲家感觉脑袋快要爆炸,他粗暴地揪着小说家的衣领,吻下去一次又一次,直到舌尖出血,两人都喘着气、湿漉着眼睛。
克雷伯格伏在奥尔菲斯身上,冷冷地笑了:
“这里,床上,选一个。”
就像纯粹的发泄,没有多余的纠缠。他们都默不作声,偶尔传来男人低沉的喘息,与隐忍克制的呜咽。
奥尔菲斯很想去吻他,很想温柔地用鼻尖蹭他,埋在他颈间,环抱着他…但他更希望把他弄到不能反应,打碎一般。
……
窗外啪嗒啪嗒响着雨声。
他们依然没开灯,作曲家随便披了件大衣,靠在窗前。“啪”黑暗中亮起了一束火光,他点起一支烟,夹在指尖。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小说家光着上身,冷得发抖。
一场秋雨一场寒。
“怎么,哥哥还管我这个?”
作曲家嗤笑,瞥了他一眼,又继续望着窗外。
“把衣服穿上。”
“你穿的是我的。”
“……”
感情是极其不可解释的东西,跟严酷的生存环境和理性的工作状态是相抵触的。
克雷伯格有预感,他这辈子都无法明白“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了。
他不会爱奥尔菲斯,他无法爱上一个“侵略者”一个强迫他的人。
他应该不会。
“你在看什么?”
小说家走了过来,望着窗外朦胧的细雨,雨幕中点点晕开的霓虹灯。
“等人?”
作曲家点了点头。
“那个小提琴家?”
作曲家点了点头。
“哦。”
奥尔菲斯顿了顿,也点了点头。
“他还没回来吗?”
作曲家问了值夜班的姑娘,昨晚安东尼奥并没有回来。他皱起眉头,紧抿嘴角,不愿意继续思考下去。
“克雷伯格先生,”
那位法国代理老头子急匆匆闯进演出部,看到他在,如释重负:
“总巡先生昨晚在您这里吗?”
“是的,不过天还没亮的时候他便走了。”
作曲家顿了顿,思考了一下,故意动了动肩膀,将脖颈间的吻痕装作不经意他露了出来。
“怎么了吗?”
“呃…”
老头子尴尬地将眼睛移开,走近,低下头用法语小声说着:
“总巡先生昨晚未归,上面来人了,说有人举报他杀了那个女特务,怀疑他就是‘白驹’现在先生被抓起来了。”
“哦?”
作曲家听到心脏猛得一声“咚”,他死死盯着对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多可怕。
“证据呢?”
“有目击证人…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也是担心先生。”
法国代理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一个弹琴的吓到,心虚地抓了抓稀疏的头发:
“我也不相信总巡先生会干出这样有损租界治安的事情。”
“…我知道了。”
克雷伯格礼貌地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目击证人,就是你吧?
“我也发现先生昨晚心情不好,十分不正常。”
“是吗?”
老头子眼底掠过一抹惊喜,又恢复了平常:
“您讲一下。”
“这里不方便,”
作曲家环顾四周,撑着手杖,一副病殃殃的。
“您跟我来。”
合上后院大门,四下无人,寂静的矮树间只卧着一只白色的猫。
克雷伯格走近法国代理,俯下身:
“先生昨晚情绪激动,做得很粗鲁。”
老头子脸一下红了,结结巴巴:
“为,为什么情绪激动呢?”
作曲家撩开领子,深红色的吻痕暧昧地爬在他瓷白的身体上,令人看得魔怔。
“因为,他说他杀了一个不得不杀的人。这个人叫戚十一,是一名古董商,是一个中国人。”
“还有呢?”
老头子盯着他身上的痕迹,愣了神。
“还有——”
作曲家摁下手杖上镶嵌的水晶,抬手——“啪”枪响。
法国代理沉重的身体倒在了地上的泥水里,血流了满地。白猫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还有,别打我的人的主意。”
克雷伯格笑着,他蹲下来,看着他的法国“同胞”,笑得冷漠残忍。
“La chose du pouvoir, il y a des avantages et des inconvénients. Ne soyez pas trop gourmand.”
他静静等着,看着地上人在血泊中痛苦地挣扎,而他灰蓝色的眼睛中只有安静。
“Un lâche.”
昨晚下了夜雨,阳光没那么明媚,但也不差。
作曲家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他走进了那家咖啡馆,点了一杯咖啡,依然是焦的。
他从未感觉阳光如此刺眼。
赌场依然有人在孤注一掷地喊叫,戏楼依然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弹唱。学校的足球场上有孩子们的欢笑,书店门口有青年人激情慷慨的演讲。
好像,他们也没改变什么。
克雷伯格路过了花店,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空空的花瓶,他想买花了。
“老板,请给我一束玫瑰。”
“好嘞——”
花店老板麻利地挑出几支开得好的玫瑰,剪掉梗上的尖刺,用手轻轻压了花骨朵儿。
“先生你看行吗?行的话我给你装起来。”
作曲家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但又好像没有。
“唉,像你这样帅气的绅士,一定要注意。”
老板娴熟地用纸将花包成一束,扯下一节细绳系在花束间。
“昨天有位先生也来买花——正好也是玫瑰,结果转不过下条街,就被车撞了,玫瑰花掉了一地。”
“……”
作曲家没有说话。
“开车的是个美国娘们儿,从车上滚下来的时候头破血流,又哭又笑的,警察把他们都带走了。”
“唉,我看啊,那兄弟八成是救不回来了…”
“……”
克雷伯格接过花,付了款、道了谢,转身走向下一条街。
音乐是苍白的鬼魂,就像玫瑰是疯狂而必死的美。
我应该回家了。
作曲家晃晃悠悠走到了工部局门口,正巧,小说家被人带了出来。
两人都是风尘仆仆,一个面容憔悴手捧鲜花,一个神态恍惚衣冠不整。
一个不再作曲的作曲家,一个不再写小说的小说家。
这样的两个人擦肩而过,他给了他一束玫瑰花。
夜莺
‼️说曲cp向注意避雷‼️
‼️有血腥暴力内容‼️
‼️包含 踩踏 凌辱 腹部贯穿 骨折 紫餐紫砂等‼️
断断续续写了两周 文笔可能会有点不妥(比如上一段还能看下一段就不是人看的了)感谢喜欢!!!希望能收获夸夸🥺(还有那个啥我没检查 有错别字请暴打我(⌒-⌒; )
正文请看👇
傍晚六点的阳光施舍般洋洒在这片黢黑的土地上,稀疏的几株绿色被火燎的看不出原本的生机,地面上是晕染开的大片血花,它们妖冶的绽放着,僵硬的扭动着不规则的身躯 空气中是浓郁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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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断续续写了两周 文笔可能会有点不妥(比如上一段还能看下一段就不是人看的了)感谢喜欢!!!希望能收获夸夸🥺(还有那个啥我没检查 有错别字请暴打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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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的阳光施舍般洋洒在这片黢黑的土地上,稀疏的几株绿色被火燎的看不出原本的生机,地面上是晕染开的大片血花,它们妖冶的绽放着,僵硬的扭动着不规则的身躯 空气中是浓郁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弗雷德里克就藏身在这片不堪入目的废墟中,与其说是藏身于此,不如说是被遗忘后不得不暂时的停留。他斜靠在一坨要焦不焦的干草上,失神的望着熏烟散尽后清澈澄亮的天空,那高天好似被这里杀戮的血腥气浸染,温和的夕阳映射在他眼里,是那样的刺眼。他突然觉得有些可悲,放松警惕后被卷入这场荒谬的悲喜剧,完美演出后即将迎来的谢幕也只有他一人失控跌下舞台。他自嘲的笑了一下 随即被腹部撕裂的疼痛刺的锁紧眉头,不顾往日的体面蜷缩起来,妄图通过这种方式减轻疼痛。
斜阳吝啬的拂过他燎伤遍布的躯体,怜悯的将目光投向他因疼痛微微颤抖的肩膀,随即便毫不留情的离开视线。
弗雷德缓慢的眨了眨眼睛,他听见远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支起身子去看来者何人了。
奥尔菲斯疑惑的望着草垛旁这个衣衫褴褛的落魄人儿,他在脑中仔细的过了一遍这场游戏的参与者,印象里并没有这个脏的分辨不出衣服原色的人。但大衣的款式他认得,是三年前的流行款,早已过时的样式竟还有人愿意上身,除了那位来自法国的作曲家先生,应该也无人如此守旧了。
当然,守旧一词出自他口,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只不过是被折断傲骨前最后的倔强。
他缓步靠近那团脏兮兮的赤色,距离那个身影还有半米的距离,他听到了鞋底踩在液体表面发出的声音。很轻,但是他听见了。
奥尔菲斯面不改色的低头查看,脚底猩红一片,有些是尚未干涸且还算新鲜的血液,它们缓慢的流淌着,汇聚成一条蜿蜒的溪线。有些是早已渗入泥土的血迹,斑驳的攀附在皲裂焦黑的地表上。血迹的主人好似失了声息,奥尔菲斯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至少还有气体吸入的迹象,但其唇瓣苍白程度足以证明这人凶多吉少。
奥尔菲斯轻轻用指尖戳了戳那人的肩膀,没反应。他拨开挡在这人脸前沾上血浆有些打结干瘪的金白色卷发,不出乎意料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弗雷德里克察觉到了身前的气息,他很熟悉,是那位时常出现在巴黎时报上近期声名大噪的悬疑小说作家,也是他曾经的挚友。
那时的他还是上流社会新晋的古典乐之星,也是备受瞩目般的存在,两人曾同登时报头条,这也是两人相识的开始, 毕竟天才之间总会有莫名的引力悄然作祟。
一段时间后那位天才作曲家先生最终在时光的蹉跎下踏入了江郎才尽这道攀不出去的深渠,人们对他失去了兴趣,将浪头对准那位作家,那些记者对他提出疑问“对于您挚友枯竭的才华您有什么感想”。
“我们只是点头之交 并未深入了解彼此 算不上挚交”小说家先生轻蔑的回道。
至于为什么使两人最终背道而驰,也只有当事者明晓了。
弗雷德里克艰难的动了动眼皮,他努力将视线聚焦,尝试看清眼前之人。
…又是他啊。
在他穷途末路之际,一封裱装精美的请柬递到了他面前,漆印下方用优美的英体署名 “奥尔菲斯”。
请柬里了当的邀请他来庄园,那里有他迫切所需的灵感源泉。
———但条件是,他需要陪同“庄园主”参加一场游戏。
他以为,请柬所说的游戏只是那些贵族玩厌的赌博把戏,对于当时的克雷伯格而言,那的确是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他不知道那是致命的。
奥尔菲斯厌恶的用皮鞋抵了抵弗雷德肮脏的裤面,膝盖处被磨损的不忍直视,轻薄的膝部面料早已不翼而飞,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肉在斑驳的伤痕下白皙的有些透明,被燎过的地方尚未愈合。奥尔菲斯光滑且冰凉的鞋尖恰好刺激到了他敏感的痛神经,尖锐的痛感使他被动的清醒了一瞬。
他下意识的想支起身子质问身前人,忽的想起腹部致命的贯穿伤,可已经来不及阻止自己的行为了。
弗雷德里克痛的呜咽一声,眼角顿时蓄出了生理性的泪水,他无力的朝一旁倒去,好不容易靠身体机能微微止住血的伤口再次崩裂。好在多年的教养使他能够很好的控制自己的眼泪,即使是在濒死时分也不曾松懈,这貌似已经成为了刻在脊骨里的规矩。
奥尔菲斯忽然来了兴致,他恶趣味的大力掰开弗雷德里克蜷缩的姿势,突然被扯平的伤口瞬间开始不满的叫嚣起来,痛感从腹部席卷全身, 狠戾的冲击着弗雷德里克即将崩断的神经。他痛苦的呻吟一声,满含愠怒和不解的目光闯进奥尔菲斯的视线中,泪水再也止不住滑落脸颊,顺着下颚线滑落,摔得粉碎。
奥尔菲斯突然很想摸一摸弗雷德里克那张好似被缪斯宠幸过的脸,那张不知迷倒多少女士小姐的,巧夺天工的面庞。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的抚盖在弗雷德里克的下半张脸上,大拇指就着泪水轻轻摩挲着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渍,举止轻柔的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且昂贵的艺术展品,生怕一不小心力道不妥便会留下不好的痕迹。
弗雷德里克疑惑的抬眼,正巧和奥尔菲斯的视线碰撞上,他理不清奥尔菲斯眼里翻涌的情绪,他在他眼中的倒影里看到了狼狈的自己。
曾经那个金枝玉叶的天才钢琴家如今竟落魄到了如此地步,十年如一日一丝不苟的发型此时凌乱的不成样子,满身污秽的模样配上他那张有些恍惚与憔悴的脸,何人见了不感叹一句暴殄天物。
要是被父亲瞧见了,成何体统。
他下意识的想。
奥尔菲斯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他在干什么,他厌恶的移开视线 迅速抽回自己的手,拿出随身携带的手帕不停擦拭着,仿佛碰到了什么不堪的东西。
将手帕随意的丢弃在一旁的草丛里,他抬眼与弗雷德里克的目光相撞。
他从他眼里读出了寒骨的悲戚。
弗雷德里克麻木的合上眼。
他突然想起曾经如梦般的日子,葳蕤的烟火声色逐一渗透进那些与世隔绝的音符,伴随着其流动的还有那些早该被冻结的才华,偶尔午后前来拜访探讨乐典的故交,以及那位初登场就引人注目的悬疑小说作家。
那个夜晚小说家先生轻握住他的右手,眼底的缱绻几欲泄出,他称赞他的双手如女子般柔荑白皙,他迷恋他指腹在琴键之上翩跹后的粗砺。巫云楚雨后绸缪的词句,他啄去他眼尾氤氲的空濛。
他说,他是他缠绵悱恻欲求不得的缪斯。
若是不信这句话,也不会落得了个如此狼狈体无完肤的地步。
那些绮丽的时光,也只不过是沤珠槿艳的泡影罢了。
风光的背后,是来自四面八方源源不断的施压,和油尽灯枯后的牵强。就像那些乐声一样,一直重复的话,是会被厌弃的。
在他的才华没落后,小说家先生急不可耐的离去,只留给他了一抹模糊的背影,他甚至不愿施舍他的笑容给弗雷德里克,于是乎在作曲家的脑海里,印象里最清晰的那一幕是他决然转身离去的身影。
奥尔菲斯烦闷的站起身,他胸腔里有一股不明的愤怒在徘徊,无从发泄。他急切的想寻找一个泄口,想要将那些讨人厌的东西一股脑倒出,他看到了脚边那个狼狈不堪的男人。
奥尔菲斯抬起脚,他突然很想知道,一个人活生生痛死时狰狞的表情。
那只用料昂贵的皮鞋便狠狠的碾在了弗雷德里克小腹左侧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那一瞬间,汩汩殷红的血液顺着皮鞋主人逐步加重的力道迸裂而出,鲜艳的颜色肖似帕西忒亚即兴时笔下的罗德斯玫瑰,妖冶却危殆。弗雷德里克痛苦的哑咽一声,身体本能的呻吟声被胃部返上的腥气堵在喉口,一股血液截断了氧气与肺部之间的交换,他下意识的呛咳起来,绅士的修养让他做出挡口的举动,窒息感与无法忽视的痛感轮番进攻他摇摇欲坠的神经,在气流颠簸的吸入和涌出中,他失意的咬破了舌尖。
弗雷德里克用刚才那只挡口的手背勉强擦拭了一下被血浸透不再那么干裂的嘴唇,他颤抖着张开污杂的手心,那里斑驳的血渍触目惊心。他想,就让他那些束人的教养和奥尔菲斯见了鬼的脑回路一起下地狱去吧。如果他还能站起身,他会让那个该死的家伙和他并肩躺在这片脏兮兮的土地上仰望星空。
奥尔菲斯兴奋的加重脚下的力度,他如愿以偿看到了身下人痛苦的神情。脚踝处传来的抓握感,他并不出乎意料,人在濒死时总会有些无用的挣扎,就像现在弗雷德里克动作轻浮抓住他脚踝试图将其挪开一样。
“疯…子!”作曲家先生已经顾不上那些曾经他的家族授予他的那些得体与教养,此刻他只想让这只粗鲁地脚离开他的身体。
鞋跟深深陷入了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汩汩的血液一刻不停的往外涌着,就连裤脚处也免不得沾染上了一丝丝腥气。奥尔菲斯觉得有些反胃,令人作呕的气味一刻不停的灌进他的鼻腔中,他厌恶的抬起鞋子,弗雷德里克的双手失去攀附的物体,惯性下垂与身体保持了摇摇欲坠的平行。
作为一位钢琴家,右手手指韧带全部永久受损,指骨骨折程度无法根治,对他而言是怎样的伤害?这个问题突然涌现在奥尔菲斯纷杂的脑海中。
于是他为这个心血来潮的问题付诸了行动。
鞋跟再次碾上了弗雷德里克的躯体,只不过这次换了个更为脆弱的地方。
锥心的钝痛自手指蔓延开来,那力道太过狠戾以至于他连声音都咽塞不出,身体尝试去适应这种疼痛,无疾而终后才反应过来,艰难的用另一只还算完好的手尽所能去保护鞋跟下脆弱的五指。
“你犯什么…神经!”
死到临头了这家伙竟然还有力气说话。奥尔菲斯这样想着,加重了脚下的力度。
“咔”
指骨断裂的声音和腹部尖锐疼痛交织在一起,拧成了一根根纤细的稻草,似乎它们的数目与重量并不惹眼。
往昔那些错综的揶揄和隐晦的讥讽滋生出丛丛草芥,被时间编排纺线,最终凝成了那根扼死他的草绳。
思泉翻涌,奥尔菲斯下意识的抽出随身携带的钢笔与稿纸,他半跪在弗雷德里克身侧,这个姿势更方便他将纸置于腿部之上,好做支撑。但临行前,他忘记为钢笔添墨了。
但身侧不刚好有现成且品质上等的红墨水吗?虽有些黏稠了,但无碍。
于是那些泛着腥锈味道的液体湿淋淋的出现在泛着寒光的笔头上,顺着笔尖的弧度缓缓的下坠,落到细腻光滑的纸张上,被一段段单词编织成优美的诗句,逐渐干枯。
周身滚涌着的不再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而是一阵阵沁人心腑的潮汐,思如泉涌的小说家先生福至心灵般毫不客气地接受着来自神明的施舍,帕西忒亚也慷慨的将视线置于他的头顶,但也只有一瞬罢了。
“在这个冗长的夏季里,我时常会聆听到一些低哑模糊的呓语,那或许是来自塞壬的诅咒,诅咒这只滥情的鸫鸦。鸦的瞳孔反射出的并不是穷尽的深渊,我看到一只歌喉婉转羽翼明秀的夜莺,只可惜被豢养在了挂满荆刺的丝笼中,对于那只可悯的莺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奥尔菲斯停下笔,他自然的用笔尖轻轻点了点脚畔还未凝固的暗红色液体,随着笔尖抬高被带起的血珠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像是在为自己即将消失殆尽的温度欢呼。
“鸦鸟决定做些什么来引起夜莺的注意,他并非怀揣一颗仁善之心,只是因为做这些会让他感到很有趣,这是这只鸦鸟的恶趣味。”
“愚蠢的夜莺感激涕零的认为鸫鸦是来拯救他的忒弥斯,当鸦撕扯开荆棘藤条的那一刻,他被夜莺眼中如秋阳般炙热的感激灼伤了。”
弗雷德里克半阖着眼,他彻底失去了生命中最后一点活力,他的右手指骨碎了个七七八八,就算逃出这地狱去了也再无法亲自演奏了。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眷恋了。
奥尔菲斯亲手碾碎了它们。
那个曾经在望着他时眼底藏满无尽缱绻的人。
耳畔只有钢笔在纸上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是短暂的沉默,继而又续上。
他的眼睫微微翕动着,很快便再次归于平静,额角渗出的血浆黏腻的让他睁不开双眼,他想,就这样安静的离开好了,脑内纷乱的杂音似乎在这一刻离他而去。
他突然想起那首尚未完成的曲作,似乎有些不甘的费力想象着还有些错位的曲调,用仅存的意识在脑海中修改着,修改着。
夜莺被鸫鸦啄去曾引以为傲的喉舌,艺术之子被其信仰斩去双手无疾而终。
江郎才尽,一枕槐安。
天边最后一丝光线陨落世间,年仅三十岁的天才作曲家先生随着那缕夕阳的泯灭永坠幽冥。
不久后,一篇名为《莺》的短篇散文诗集出现在各大时报文学刊的头条上,作著署名“奥尔菲斯”。诗集一经发布便引起轩然大波,许多读者都惑于这位悬疑作家为何突变文风转而去写散文集,当记者提出这些疑问后,小说家先生只是含糊不清的笑着回道,此集只是为了纪念他早逝的挚友罢了。
随诗集一同发表的还有一首名为《重逢之时》的新曲,这首古典乐曲在上流社会引起了不小的影响,他们称之为“俄耳甫斯降下的神谕” 。
但作曲那一栏的署名却只有姓氏———“克雷伯格”。
人们都在猜测,这位克雷伯格家族成员的姓名全称,发表者似乎也在期待帷幕拉开后舞台中央的主角。
但令他大失所望的是,那个名字最终还是没被扫落尘埃苦尽甘来。
在诗集与新曲共同发布的两个月后,著名悬疑小说作家奥尔菲斯被发现自缢于家中,尸检报告显示死者生前曾大量服用一种名为“塞壬之歌”的致幻类药物,最终鉴定为服药过量产生幻觉以致自杀。
那篇《莺》最终成为了小说家先生的绝笔之作,死者右手在被发现时紧紧攥着一张皱纵的纸条和一枚因沾染上斑斑血迹而有些生锈的家徽,在死者左小臂上也发现了新鲜的割伤,据传闻报道,小说家先生生前便患有严重的双相情感障碍与人格解离,做出自残的举动似乎并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
纸条上的字迹有些难以辨认,但依稀可以看出是一句无头无尾的短诗:
“指腹上粗砺的痕迹,是俄耳甫斯笔下真挚的谎言。”
【闲泽】欺岁欢
闲泽短篇,1.2w+
接12集砸轮椅,李承泽没有躲
是剧闲泽,前期针锋相对,互相算计,不喜勿入,感恩❤️!
不要在评论里骂范闲!!!闲泽only!我求求了,再骂范闲或者再在评论区磕其他cp我就拉黑人了!
正文:
轮椅朝自己飞来的那个瞬间,李承泽被天光晃了眼,恍惚看见另一个自己吐血倒在血泊之中。
再回神时,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砸得后跌撞破了身后的栏杆。
轮椅四分五裂碎在他身上,温热的血糊在眼前一片猩红,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敲碎一般疼得厉害。
耳畔嗡鸣声让他听不清喧闹的人声在喊叫些什么,只是莫名地,觉得茫然和无措。
刚刚,发生什么了?
“二表哥!”林婉儿同样被吓懵了,反应过来的...
闲泽短篇,1.2w+
接12集砸轮椅,李承泽没有躲
是剧闲泽,前期针锋相对,互相算计,不喜勿入,感恩❤️!
不要在评论里骂范闲!!!闲泽only!我求求了,再骂范闲或者再在评论区磕其他cp我就拉黑人了!
正文:
轮椅朝自己飞来的那个瞬间,李承泽被天光晃了眼,恍惚看见另一个自己吐血倒在血泊之中。
再回神时,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砸得后跌撞破了身后的栏杆。
轮椅四分五裂碎在他身上,温热的血糊在眼前一片猩红,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敲碎一般疼得厉害。
耳畔嗡鸣声让他听不清喧闹的人声在喊叫些什么,只是莫名地,觉得茫然和无措。
刚刚,发生什么了?
“二表哥!”林婉儿同样被吓懵了,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扑到李承泽身边,慌忙地拿掉他身上的碎木,查看伤势。
范闲也没想到李承泽连避也不避,他们虽然已经势同水火,但他还没蠢到要在林婉儿府上当众杀人,于是也快步上前,带着怔愣的叶灵儿围到李承泽身边。
只是他刚要伸手去给李承泽摸脉,那只细骨伶仃还有几道深深浅浅血痕的手腕就飞快地从他手中抽走。
李承泽坐在地上缩着往后退,“谢必安呢?谢必安!谢必安!”他惊慌地叫喊着,左右环顾后眼神中尽是不安。
全然不像是范闲认知里那个心思深沉被阴个底掉还能扯着嘴角假笑的二皇子。
这人不会是砸傻了吧?
可傻了怎么还知道叫谢必安?
范闲心里九曲十八弯盘了个遍,李承泽已然挪到墙角处,他抱膝将自己缩成一团,血糊了满脸可怖,却不准旁人靠近,只是喊着谢必安的名字。
谢必安适才得了他的令出去办事,却因着是主仆私语,没人知晓具体去处。林婉儿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让家仆出去四下去寻。
等到九品剑客气喘吁吁地终于赶来时,李承泽被血湿透,暗红色的上衣看不出来,下裳的靛蓝裙却是污成了褐色,那双不曾穿鞋露出在裙外的脚不知是被地上的木屑扎的,还是旁处的血染上,也是血刺呼啦的一片。
剑霎时出鞘,锋声铮鸣。
也就是这一声,让失血过多已然有些昏沉的李承泽看过来,失神的眼睛里似乎是得救般迸发出一点劫后余生的光亮,他轻声喊了句必安,下一瞬就被谢必安护在了怀中。
剑身寒芒映着九品剑客心疼之外毫不掩饰的杀机,他问:“殿下,是谁?”
李承泽摇了摇头,揪着谢必安的衣领,“我要回府,送我回府。”
收剑入鞘,谢必安打横将李承泽稳稳抱起,冷眼环视过周围的人,最终对上范闲,满是杀意,“今日之事没完。”
范闲伤人自觉理亏,竟难得的没有还击,只看着谢必安将人带走,稀稀拉拉的血滴了一路漫延向屋外。
出了此等事,他急需有个对策,至少在庆帝面前要有个解释,这久别重逢的宴还没开席就先散了。
短短半日,先是二皇子府传出消息,李承泽砸伤了头,不记事,连人也糊涂得认不太清。
直白些说,就是人傻了。
而后又是一处擒住抱月楼三凶,没审出什么,人就移交京都府。京都府大刑伺候,凶犯招认范闲是背后指使之人。
糟心事倒是全赶到一处了,范闲到相府时,林若甫气得没给好脸色,“你在婉儿府中对李承泽出手,可有想过婉儿会如何?如此莽撞行事,匹夫之勇。”
“我也没想到他连躲都不躲,眼睁睁看着那轮椅砸身上啊。”范闲理不直气也不壮,只小声嘀咕,末了又问,“当真是傻了?”
李承泽那副心肝,若是不用在算计旁人身上,也算得上水晶玲珑,真被他一轮椅砸傻了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报复的痛快,竟是惋惜。
“他不能傻,陛下也不会准许他傻,此事暂且先放下。”林若甫斟了一杯茶,“说说抱月楼的事。”
李承泽提前布好的局,即便眼下被砸傻了砸懵了,可这个拖他入网的连环招却还是在按照原本的轨迹推进。
“李承泽想撇清关系,凶犯虽然招供,但人要送去刑部复查。届时同样的口供在刑部再说一遍,我便是连京都府与他勾结的理由都站不住脚。”范闲摊手,李承泽确实是够狠。
办法并非没有,林若甫有意想试一试范闲,故意提起范思辙。
聪明人交锋,太了解彼此就显得无趣了。
若是放在平时,他兴许会解释,会说个分明,可砸伤李承泽的事压在他心头一股郁闷难以消解,他对这样的试探有些累了,“世伯,我已有计划。”
“什么计划?”
“杀人灭口。”
范闲本想着看李承泽掉进自己布下的陷阱里自食恶果应当是件痛快事,可眼下人兴许都成了傻子,哪还来得痛快,于是也没了兜圈子的心思,将自己先杀人而后用范无救将脏水泼回去的计划和盘托出。
“死士,诬陷,真凶,范无救这一手用在此处绝妙不过,这一局李承泽已露败相。”
“世伯,你说李承泽是真傻了吗?”抱月楼之事有了决断,范闲又绕回一开始的纠结。
“他若是真傻了,你的麻烦就大了。”林若甫叹了口气,负手望向宫城的方向。
宫里那位才是真正的不好应付。
说麻烦麻烦到,范府和监察院同时来信,庆帝急召范闲入宫。
仍旧是上次家宴的临湖水榭。
范闲赶到时,庆帝、太子已然在了,李承泽也在。
他头上裹了纱布,本就不大的一张脸遮去大半,只剩下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和尖瘦的下巴。
太医在给他把脉,那截伸出的细细腕子上也缠着纱布。
“回陛下,二殿下身上多是外伤,并无大碍,细心养着便好,只是头上这处,伤及脑腑,恐有后遗诸症。二殿下如今识人记事有碍,想必也是此处伤所致。”
“可有痊愈之法?”庆帝冷眼扫过范闲,又看着低头搅着手指坐立难安的李承泽,平日里养气的功夫都有些压不住郁火。
“回陛下,臣只能尽力一试,或许二殿下福缘庇佑,还有痊愈的一日。”
都是宫里的人精,倒是把无药可救,听天由命说得这般委婉。
范闲撇了撇嘴,下一瞬就察觉到有东西朝自己飞来,本能的闪躲开。
茶杯砸碎在地上。
范闲这个挨砸的没说什么,一旁的李承泽却是缩了缩身子。
“你还敢躲?”庆帝笑问,“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你可知晓?”
“微臣知罪,微臣不该对二殿下动手。”范闲当即跪下认错,辩无可辩的事,也没有过多解释。
“老二,你是苦主,你想如何惩治范闲?”庆帝侧目去问李承泽。
低头揪着坐垫上的流苏快要把流苏揪秃了的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半个字也不见搭理庆帝。
“老二,朕在问你话。”庆帝压沉声音重复,带着经年上位养出的威压。
李承乾都忍不住要跪下喊陛下息怒了,可李承泽依旧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庆帝伸手,屈指在他面前的桌上叩了两声。
李承泽终于抬头,瞪向庆帝,说的第一句便是,“你好吵。”
李承乾连同水榭伺候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范闲也跪着,却没有跟着众人喊陛下息怒,而是直直盯着李承泽。
在庆帝面前这般犯浑,真傻了?
他不相信,庆帝自然也不相信,挥手让众人起来,而后似乎揭过此篇,还让侯公公拿了些葡萄放到李承泽面前,转头招呼范闲坐下,问起抱月楼之事。
“如此说来,抱月楼的凶犯是被范无救灭口,那这范无救又是为何行此事?”
范闲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庆帝是在用范无救试探李承泽,“回陛下,范无救已被收监,还未提审。”
“哦,”庆帝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那传范无救,御前审吧。范闲,此事交给你。”
“是,臣遵旨。”
范闲借着领旨下拜的动作去看李承泽,后者自顾自地吃着葡萄,忽然连皮带果肉的吐了出来,连声呸呸呸,挥手便将手中剩下的葡萄扔在了地上,骄纵又吝啬地评价,“难吃。”
要说这没有故意针对庆帝,范闲是有些不信的。
范无救很快被押解入宫,庆帝老神在在地坐在上位,眼神示意范闲可以开始审问了。
“范无救,你在京都府前行凶杀人,人证物证一应俱全,你可认罪?”
范闲撇了眼埋头继续揪着坐垫不放的李承泽,又看了看眼观鼻鼻观心的李承乾,起身按照审讯的流程问罪范无救。
范无救被抓之时就已经猜到自己的下场,只是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带进宫,在陛下,太子还有自家殿下面前听审。
殿下似乎还受了伤,人看着也更憔悴了。
范无救久不答话。
范闲清了清嗓子,再度重复了一遍。
无论如何,不能让殿下牵扯进来,范无救心里打定主意,正开口要认罪,把罪责一力抗下。
那厢李承泽打了个哈欠,赤脚从座位上站起,一瘸一拐地就朝范无救走过去,“我困了,范无救,送我回府。”
李承乾被如此直白的脱罪套路惊得没稳住作壁上观看戏的姿态,怔愣地瞠目结舌望着今日他行事说话大胆到不要命的二哥。
这是什么章程?
“老二,你这是什么意思?”庆帝问。
李承泽根本不理他,绕到范无救身后就去解绳子。
范无救也没弄清眼前是个什么情况,自家殿下又是在做什么。
牢房中捆绑犯人的绳结系得紧实,李承泽尝试几番无果,朝李承乾喊道:“帮我解开。”
李承乾伸手指了指自己,一头雾水,“我?”
这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他哪里还有看戏的心思,只想寻个借口有事逃离。
接二连三被无视驳了脸面,庆帝面色不悦,“老二,你是要包庇范无救吗?”
李承泽终于舍得施舍给庆帝一个眼神,只是这个眼神实在太不友好。
更不友好的是他下一步的动作。
只见二皇子瘸着腿走到庆帝跟前,二话不说,伸手就是猛地一推。
大抵是多年没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庆帝没有防备直接被推到在地。
水榭里众人都恨不得找个地缝将自己藏进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偏罪魁祸首毫无自觉,还要朝庆帝补刀,“都说了你好吵!”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李承乾觉得自己和二哥多年争斗就要在今天落下结局了,凭良心说,看到庆帝被推到在地他心里也挺解气的。
“陛下,二哥他伤了脑子,行事无状,陛下您息怒。”
李承乾拿出一贯和稀泥打圆场的本事,在侯公公将庆帝扶起来后连忙跪下当孝子贤弟求情。
“李承乾,你说谁伤了脑子?”李承泽瘸着腿过来,大有李承乾不说清楚就要推他的意思。
李承乾连连后退,没想到踩到坐垫脚滑一屁股先坐到了地上,他求救地看向庆帝,却发现庆帝面色阴沉得更吓人,话到嘴边都咽回了肚子里。
“够了!”庆帝暴喝一声,“二皇子重伤,着令府中静养。将范无救押回刑部择日再审,范闲你去御书房等着朕。”
这句静养几乎等同禁足,可偏偏庆帝又说是重伤,没有提他冲撞冒犯之事,宫人们只得小心翼翼地靠近李承泽,想要哄着这位祖宗赶紧回府莫要再捅出篓子收不了场,还连累他们这些人也送了命。
可李承泽眼下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与其说是被范闲砸傻了,更像是疯了。
他推开上前的宫人,跌跌撞撞地跑到范无救身边,连对庆帝都没有好颜色的语气,此刻委屈的像个孩子,“范无救,你送我回去。”
范无救方才也听见太子说殿下伤了脑子的话,他身上有罪名,又被束缚着,只能耐性地哄着李承泽,“殿下您先回府,我还有,还有其他事要做。”
李承泽才不管,揪着范无救的衣领子就不松手。
周围人得了庆帝的令要上前拉他。
可他身上到处是伤,裹着的纱布掩在宽大的淡黄色广袖之下,一碰就洇出血来,伤得轻的地方只是星星点点,伤得重的地方大团大团渗着布料上的暗纹,繁花似的绽开。
到底是金尊玉贵的皇子,谁又敢真的下狠手。
自打继承皇位之后,庆帝还是头一遭又这么头疼欲裂的糟心事,他指着李承乾,“你,送老二回府。”
李承乾心里一万个不愿意蹚这滩浑水,面上却只能恭恭敬敬地领命。
“二哥?”他试探着靠近。
被李承泽推开。
力道软绵绵的,可李承泽自己掌心裹在纱布下的伤口却裂开,一个红手印刺目显眼地印在他胸前。
李承乾算是知道什么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欲哭无泪地惨着声音又喊了一声二哥。
李承泽依旧抓着范无救不肯松手。
庆帝再度点兵,“范闲,你惹的祸事,你将老二送回府去。”
李承乾松了一口气,连忙让开位置给范闲发挥。
确实是自己惹的事,无论李承泽是真傻还是装疯,总归是自己给了他这个由头,收拾烂摊子也只能认命,范闲慢慢地上前,拿话哄李承泽,“殿下,回府臣给你拿新出的红楼话本可好?”
既是傻了,怎么还会在乎红楼。
李承泽充耳不闻,执拗地要范无救。
“殿下,臣府上有自家种的葡萄,又大又甜,你回府臣给你送去如何?”
方才的贡品葡萄都被说是难吃丢了一地,李承泽扫了范闲一眼,就差再说一句你好吵。
“陛下,臣有一提议,”范闲头脑灵活,一路不通自有另一路,他朝庆帝拱手,“二殿下既然是在府养伤,想必不会外出,陛下多派些守卫在皇子府外守着,让范无救送二殿下回府后就暂时羁押府中。刑部问话诸事,拿着陛下的手令上门即可。”
范闲这么说当然还有私心,让范无救和老二彻底绑死在一条船上,届时朝中民间都传开,即便范无救想要独揽罪责,李承泽也难以全身而退。
庆帝垂眸似是思索,片刻后才道:“准了,只是老二身上的伤因你而起,你便也搬进二皇子府照顾老二汤药,作为赔罪。”
范闲恨恨应下,心中暗骂庆帝老狐狸,想保老二,要把他也拖下水。有他在府上,到时候监察院也不好质疑刑部的审讯结果。
当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不管旁人如何,有范无救在侧,李承泽终于是肯听话回府。
府外庆帝派人重兵把守,将整个皇子府围得铁桶一般。
府内却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悠哉闲适。
范无救暂时被羁押在柴房中,可到底是李承泽做主的皇子府,吃穿用度一样也没短了他,没了护卫之责,还能安下心来看书。
谢必安则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李承泽,同时防备着害了自家殿下的罪魁祸首范闲。
李承泽确实是受伤了,一日里昏沉在榻上的就得占去七八个时辰,醒来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闲暇里喂喂鱼,荡荡秋千,再踩在棋盘上抛骰子玩。
为什么不下棋只抛骰子?
因为李承泽总是赤脚踩在上面,谢必安管不住自家殿下,就把羊绒毯铺在了棋盘上。
暂时被迫同在一个屋檐下的范闲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是骄奢淫逸。
可奇怪的是,他竟然并没有如自己预想那般反感这样的李承泽。
就好像他讨厌李云睿,却不会讨厌李云睿抱在怀里的那只猫。
一只娇气,漂亮,有些脾气,会张牙舞爪,但大多时候都安安静静睡着的猫,范闲甚至忍不住想,要是李承泽真的傻了就好了。
不会费尽心思地去争皇位,不会阴谋手段地去和太子斗,以致朝堂党争腥风血雨害死多少无辜人。
趁着谢必安去端药的功夫,装睡的李承泽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坐在了窗台上。
没有穿鞋袜,更没有穿亵裤。
风吹起他绯色的下裙裙摆,露出两截白净骨肉匀亭的小腿有一搭没一搭晃着。
范闲从窗前路过,“殿下好兴致。”
李承泽不理他,往后仰伸长了胳膊去捞靠窗小几上的葡萄。
动作太大,他整个人险些从窗台栽下去,好在范闲眼疾手快地拽住。
李承泽顺利拿到了葡萄,谢必安特意买的,自然是合他口味的,一口一个,连皮也不见吐。
范闲被逗乐了,问,“殿下不对我说声谢谢吗?”
李承泽微微垂眸,春光将婆娑的树影温柔地摇曳在他面上,睫羽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瓣碎花,随着动作飘落,柔柔地落在了范闲掌心。
“必安说是你害我受伤的。”
范闲生起的那丝隐秘的春花风月还没来得察觉就被李承泽直白的话拍死,他悻悻地解释,“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殿下信吗?”
“不信。”李承泽果断摇头,连半点犹豫都没有。
“是殿下先害我,我才不得已反击的。”范闲又道。
李承泽哦了一声,不再说话,而是伸长脖子望着膳房的方向,打算赶在谢必安回来之前回床上继续装睡。
范闲却不满意李承泽这么冷淡的态度,从前都是李承泽对他更热络的,“殿下是不相信,还是不想承认?”
李承泽举起那串吃了一半的葡萄,“吃葡萄吗?”
范闲诧异,下意识接过葡萄,鬼使神差地揪下一颗放进嘴里。
这些时日相处,他发现李承泽极度嗜甜,几乎到了嗜甜如命的地步,因此谢必安买回来的葡萄是沁心的甜。
他正欲吃第二颗,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下一瞬李承泽委委屈屈的声音就响起,“必安,他抢我葡萄。”
银光闪过,九品剑客的剑就架在了他脖子上。
范闲当即举起双手,“不是,我没有,是他自己给我的。”
他看向李承泽,后者眉眼笑盈盈地弯成月牙儿,眸子里尽是狡黠。
“东街街尾第三家铺子,去买回来赔给殿下。”
谢必安声音比剑还冷。
范闲大呼冤枉,“我就吃了一颗。”
第二颗还抓在手里没吃。
“一颗也要赔。”李承泽帮腔。
这对仗势欺人的恶主仆,范闲吃了个哑巴亏,老老实实出去买葡萄,远远地还能听见谢必安无奈的声音问李承泽怎么又不穿鞋就从床上起来了。
哪有什么天生冷脸的剑客?
等到范闲拎着一筐葡萄回到二皇子府时,和葡萄大眼瞪小眼,连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吃亏,还上赶着吃了大的,买这么多回来。
李承泽倒是难得对他露了个笑脸,欢喜地拎起一串,窝回秋千上,一边吃一边听谢必安给他念话本。
偶然瞥见范闲还在原地蹲着,他伸手将葡萄串递过去,笑眯眯地问:“吃葡萄吗?”
范闲都能听见那一肚子叮当响的坏水,当即摇头,“不敢吃,怕殿下再诬陷我。”
“你不吃我也能诬陷你。”李承泽将自己的坏心眼说得坦坦荡荡。
范闲瞪大眼睛看向谢必安,“他承认诬陷我了。”
谢必安充耳不闻,帮李承泽轻轻推了把秋千架,继续读起话本子里的风月无边。
穿堂风裹着葡萄的甜香,丝丝缕缕地卷着剑客那没有感情的冷淡声音。
范闲也大抵是被甜葡萄糊了脑子,对着明显心思不在话本子上的李承泽提议,“殿下,要不我给你念吧?”
“不要。”李承泽拒绝,从秋千上起身,抱着枕头爬到了软榻上,一副又要睡觉的模样。
“殿下,你总是躺着,不活动,不利于伤势恢复。”范闲靠近软榻,被谢必安冰山似地拦在身前。
李承泽睁开眼,一副看你则怎么胡说八道的表情等着下文。
“你看这么多葡萄,吃不完也坏了,不如我们酿成酒?”
“嗯,那你酿吧。”李承泽抱着枕头翻了个身,继续酝酿睡意。
“殿下,我说的是我们。”
“谁跟你是我们?”李承泽嘀咕一声,“必安,他好吵。”
九品剑客得令,将范闲扔出了门外。
门在面前猛地合上,险些撞到范闲的鼻子。
他摸了摸鼻子,忽而想起什么,大声喊道:“酿酒倒是把葡萄也给我拿出来啊。”
门打开,谢必安将葡萄轻放下,再度毫不留情地合上了门。
对葡萄都比对他斯文。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侍卫。
范闲心里一万个嘀咕没完没了,却还是洗干净手,坐在庭前里摘葡萄洗葡萄捣葡萄酿酒。
午后春光和煦,嶙峋的寿山石影影绰绰映在粼粼湖面上,几尾红鱼游近岸边,似乎也被葡萄所诱,范闲扔了颗葡萄进去,反倒将鱼都吓跑了。
他笑骂这些鱼和李承泽一样气人,手上砸冰糖的动作却不见半分停滞。
李承泽嗜甜,所以葡萄要甜,酿的葡萄酿也得甜。
一层剥皮的葡萄果肉,一层捣碎的黄冰糖,再铺上一层葡萄……
庭院前绕树扬花的风都被勾着酿成陈酿,范闲抬眼,对上坐在窗台上撑着胳膊好整以暇看着他的李承泽,“殿下不是困了要睡觉吗?”
“再多加些冰糖。”李承泽避而不答,反倒不客气地提起了要求。
范闲笑着应下,“知道了,保证这酒啊,酿出来比殿下爱吃的葡萄还甜。”
满庭春色招摇里,他大抵是被蛊了心神,语气里多有纵容宠溺。
直到夜里躺在床上回想起午后的荒唐,他蓦然惊觉。
质疑谢必安,理解谢必安,成为谢必安。
范闲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连连骂二皇子府的风水有问题,李承泽其人更是有问题。
明明半月前他们还是针锋相对的政敌,怎么砸了个轮椅就把自己砸进敌人窝了。
明明半月前他还咬牙切齿恨不得杀了李承泽,怎么就开始给人买葡萄酿酒,还上赶着要给李承泽念书?
莫不是李承泽给他下了毒,还是下了蛊?
可他又着实没办法将身边这个每天只知道吃喝玩乐,背着谢必安偷偷倒药,被他撞破还威胁他不准告诉谢必安的李承泽和从前搅弄风云,在人心鬼蜮里做阴狠算计的二殿下看成一人。
他可耻地,背叛地,希望这府上的安稳可以一直这样维系下去。
李承泽什么都不要做,只负责骄奢淫逸,偶尔跟谢必安告他的黑状,躲在谢必安身后狡黠地冲他笑就好了。
等到葡萄酿成熟的时候,他们可以把酒言欢,李承泽喜欢诗,他就多背几首诗,风花雪月也好,桃李春风也好,总归是个好时节。
如果没有撞见李承泽和李承乾深夜谈话,他甚至连都开始想着喝酒那日该穿什么衣裳同那只富贵锦绣娇养的花蝴蝶做配。
“二哥,明日御书房赖名成势必要捅破抱月楼的事,你即便不去,范无救也总是逃不过的。”李承乾的声音还是一贯沉稳,只是那句二哥比之从前范闲听到的任何一声都要真心。
“我没打算让他逃,”李承泽懒散着骨头横倒在秋千上,手里把玩着一只成色极好的琉璃玉盏。
“二哥看来早有打算,那明日御书房你会去吗?”
“我?”李承泽笑笑,“我是个疯傻之人,当着满朝重臣再把我们那位陛下气出个好歹来,可真真是罪过了。”
“要救范无救,势必要把抱月楼的事重新算到范闲身上,”李承乾有些迟疑,“如今范闲与你我关系都尚算和谐,当真要为了范无救将他推到敌对吗?”
“是我与他敌对,与你无关。我答应了范无救,要让他参加一次春闱,考中考不中都不妨事,但我要将他送进春闱考场。”
李承泽的真心针似地刺进范闲耳中,他讥讽地想,李承泽这样的人竟然真的有心。
“二哥既然已下决断,我自然没有异议。”李承乾顿了顿,“夜深了,二哥伤还没好,早些休息,好生将养。”
“从小就絮叨。”李承泽没好气地吐槽,将一直把玩的那只琉璃玉盏递到李承乾怀中,“你生辰将近,我被软禁不便上门贺喜,提前送你了。”
“二哥有心了。”
李承乾宝贝地揣着那只玉盏从后门被谢必安带着离开,范闲屏息将自己隐藏在阴影里,拼尽全力才克制住冲进去将李承泽从秋千上拽下来问他到底为什么的冲动,强迫自己冷静思考。
这对向来不对付的兄弟是怎么走到一起?
明天的御书房李承泽到底有什么计划?
他不知道,他想不明白。
心里一团乱麻地搅着,扯着,被一个莫名的声音鼓动着,要他去找李承泽问个清楚。
为什么骗他?
可转瞬又被另一个声音驳斥。
你是他什么人?他怎么就骗不得你?不过是你自己蠢罢了。
端是一夜无眠。
御书房中,李承乾被范闲刀子似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再对上视线时,小范大人又是一贯和气的笑,他揉了揉眼睛,难道看错了?
抱月楼一事,涉案的凶犯被杀,线索都停在范无救身上。
当赖名成提到抱月楼时,李承乾立即站起来请旨,要当堂提审范无救。
庆帝准了,派虎卫去二皇子府提人,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就将人带来了御书房。
庆帝有些意外,“老二没拦着?”
领头的虎卫恭敬回话,“臣等奉旨去二皇子府时,二殿下还睡着未起身。”
庆帝咳了一声,视线巡视过书架后排,落在范闲身上,“范闲,还是你来审吧。”
“陛下,”范闲还未开口,范无救先重重磕了一个头,“陛下,抱月楼之事,幕后真凶正是范家兄弟。”
“哦?”庆帝挥手示意范闲也站到堂下,“可是杀人灭口被当场擒获的可是你,难不成是范闲兄弟收买的你?”
“草民是被人擒拿打晕后放到京都府前的,而擒我之人正是北齐圣女海棠朵朵。”范无救不管其他人听到话的窃窃私语,继续道,“抱月楼东家,乃是范家范思辙,自抱月楼杀人事发,范思辙就行踪隐匿,二殿下偶然得知范思辙欲北逃躲避问讯,故而派我北上去将人带回京都。我沿途追踪范思辙,发现护送范思辙北逃的不是范家护卫,而是监察院的人,因不敢对监察院动手,只好传信给二殿下,可北齐圣女却突然出现,截下了我的信鸽,并将我打晕,让监察院的人将我带回京都秘密关押,抱月楼凶犯被杀之后,又将我扔到了凶案现场,为的就是诬陷二殿下。”
“一派胡言!”范闲没想到范无救会是这么一套说辞,当即喝道:“你有何凭证?”
“陛下,范思辙如今身在北齐,且是由北齐圣女海棠朵朵带入上京城的,这就是证据。”
原来如此。
原来李承泽要拖上这半月,就是为了等范思辙抵达上京城,坐实北逃之事。
范闲忍不住想要给李承泽这好算计鼓掌。
“范闲,范思辙如今可是在北齐上京城?”庆帝问。
“回陛下,”事实无可辩,范闲只能承认,“臣弟确在北齐上京城,可他……”
“那护送他北上的,可是海棠朵朵和监察院的人?”
范闲沉默了,他并不知晓李承泽手中还有什么证据,可认下这桩事,不仅是他,连带着监察院都得吃瓜落。
“回答朕,是,还是不是?”庆帝加重语气,再度发问。
“陛下,”见范闲迟迟不应,陈萍萍推着轮椅出列,“护送范思辙北上是臣下的令,因担心抱月楼之事由范思辙牵连到范闲身上,所以臣才出此下策让范思辙北上。但臣和监察院与海棠朵朵绝无关系。范思辙是被海棠朵朵强行掳走的,自那以后,监察院也失去了范思辙的行踪,再得到消息时,人已经在上京城了。”
“陛下,抱月楼事发,范思辙身为大东家理应接受调查,可范家父子及陈萍萍却包庇他,甚至公器私用,动用监察院的力量护送其北逃,其心可诛!”说话的是赖名成。
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
在他之后,李承泽门下接连几人出列恳请庆帝重责,倒真是承了李承泽自诩的落井下石的本事。
“行了,乱糟糟的,吵什么。”庆帝似是不悦地打断情愿,而后看向陈萍萍,“朕问你,如今的监察院,是姓陈,还是姓李?”
“监察院忠于陛下,忠于庆国,臣惶恐。”
“惶恐?”庆帝怒极反笑,“朕看你,你们大胆得很啊,一个小小的抱月楼,牵扯进去两位皇子,如今竟连监察院都搅进去了。”
李承乾适时出列,“陛下息怒。”
庆帝看见他唯唯诺诺的模样更是无名火起,险些压不住体内真气外露。
“派人将范思辙从北齐带回来,抱月楼之事,等范思辙回来再议。”
李承乾看了看地上跪着的范无救,故意做出一副不甘心还要攀扯李承泽的模样,“陛下,那范无救如何处置?”
“既然杀人灭口之事不是他做的,那就送回老二府上。”庆帝想起李承泽那日在他面前耍疯,看看太子,再看看范闲,没一个省心的东西。
斗成这般难看的样子,半分体面也没有。
御书房议事稀里糊涂得带着一堆没理清楚的让咱结束。
范闲在长廊拦住李承乾,“太子殿下与二殿下好算计。”
李承乾脚步一顿,与范闲对视,末了忽而笑了起来,“就知道瞒不过你。”
“抱月楼的事,还没完,金家父女的公道,我要李承泽付出代价。”范闲自是不甘心轻拿轻放,心中恨得紧,眼里也全是恨。
李承乾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越发明朗,“小范大人,公道二字,可不容易。”
“可这世间得有公道,不是吗?”范闲一字一字碾碎了,都沾着枉死的血肉。
李承乾四下环顾见无人,压低声音却不掩语气中的挑唆与嘲弄,“小范大人若是有心,便该知道,公道只在陛下的手里。”
说完他不管范闲如何反应,径直扬长而去。
雨水来得突然,灰蒙蒙积压的天色平白又给范闲添堵。
翻墙进二皇子府时,李承泽正在叮嘱范无救春闱的事。他依旧没规矩地半躺在微微摇晃的秋千上,没穿鞋袜。
过去半个月养成的习惯可怕,雨水滂沱之声里,他第一想的竟是下雨天气如此湿冷,谢必安竟还由着李承泽不穿鞋袜。
这样想着,翻窗的不速之客堂而皇之地闯进屋里,湿发湿衣活像是水鬼投生一般,他扫视过屋里,最后在软榻前看见被踢得横七竖八的鞋,拎到李承泽面前。
脚腕被一只阴冷的手握住,李承泽本能地要躲,却被牢牢桎梏,可眼前银光闪过,他看见谢必安出鞘的剑,顾不得其他只能先喝停那把剑,“谢必安!”
剑堪堪悬在范闲后心窝处。
是不留手的杀招。
够狠,和李承泽这条毒蛇一样狠。
“殿下,”范闲皮笑肉不笑地喊着,“外面路滑,还是把鞋穿好。”
李承泽听出他话里的警告,或者说是威胁也可以,掩着嘴低低笑起来。
“殿下骗我这些时日,可玩得开心?”
“开心,”李承泽坦然承认,“聪明如小范诗仙,也会枉做蠢人,如何叫人不开心呢?”
“李承泽,”范闲恨得咬牙切齿,“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骗我?”
“我连陛下都骗,怎么骗你不得?”
原来从那日御前起,他就是演的。
范闲只觉一把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沸腾叫嚣,要给眼前这个狡猾的骗子一些惩罚。
可裹在一身湿皮囊下,怒火也发泄不出来。
他只能怨怼的,愤懑的,莫名其妙的委屈地瞪着李承泽。
“可你没瞒着太子,为什么?”
“小范大人问得够多了,也该轮到我问了,”李承泽看了眼脚上别扭的鞋,终究没有踢掉,他从秋千上站起来,微微垂眸俯视着范闲,“这京都之中,有几个人手里是干净,你为何独独苛责我?”
“滕子京死于你的谋算,史家镇全镇被你灭口,抱月楼的数条人命,殿下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地来诘问我?”范闲不甘示弱,上前一步,在近得能听到彼此呼吸的距离里争锋相对。
“范闲,”李承泽也懒得再阴阳怪气地喊小范大人,眸中习惯做伪的笑意褪得干净,只剩下嘲讽,他甚至不屑于再去解释史家镇的事,“我该夸你天真,还是骂你蠢笨呢?这京都之中每天都有人死,怎么你要一一去给他们讨还公道吗?陛下,太子,陈院长,林相,他们手中哪个没有枉死的性命,没有不清白的龌龊事,你也要如此去和他们不死不休要个说法吗?那我可真是要看你大闹京都演一出好戏。”
“这不一样!”范闲下意识反驳。
“有什么不一样!”李承泽嘶吼着反问,“党同伐异,铲除异己,为达目的,行凶也好,灭口也罢,你告诉我有什么不一样?”
“院长和世伯身在朝中,行事诸多不得已。”范闲解释的声音弱下去。
“呵?”李承泽冷笑,“他们不得已,我便是自己利欲熏心,自己想要去争的吗?”
“难不成还能有人逼你吗?”
“我若说有呢?”李承泽眼中的恨毫不掩饰,“范闲,我若说是有人逼我去争的呢?”
“谁能逼你?”
“谁能逼我?”李承泽狞笑着,眼尾一片绯红,“普天之下,除了陛下还能有谁?十三岁封王,十五岁听政,他不准我离京,给我机会结交群臣,培植党羽。我不想争!但这些事情一件一件地出来,难道东宫会认为我并无夺嫡之念?太子十三岁就对我动了杀心,我能如何?我难道不知他是拿我当磨刀石吗?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还是得去争。母妃的命,我的命,去争还有一线生机,不争就只能等死。范闲,小范大人,你教我,你去教十五岁的李承泽,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范闲不再与那双喷薄着怨恨的眼睛对视,他微微低着头,耳边却一遍遍回想着李承泽的话,私心里他还是不认同李承泽的偏激,可又确实没办法去指摘一个被父亲逼进绝境的儿子。
“可你与太子不是已经和解了吗?”
哪有他和太子相争多年,让李承平那小子白捡了便宜的道理。
“因为我再无继位之可能,太子可以和德贤兼备的二皇子斗,却不肯再与他疯傻余生的二哥斗。范闲,”李承泽重新露出狡黠恶劣的笑,“还得多谢你的轮椅。”
“你打算从今往后都装疯卖傻,闭门不出?”范闲不可置信。
“有何不可?”李承泽倒回秋千里,“如今这样的日子,我从前求之不得。只是连累小范大人,要背上伤我的黑锅,陛下那边只怕是不好交代。”
范闲心下燃起诡秘的,不合时宜的庆幸,他望着晃秋千玩得不亦乐乎的李承泽,忽而觉得自己背黑锅能换来李承泽的清闲时日是笔划算买卖。
果然,二皇子府和李承泽这个人身边的风水都有问题。
来时气得恨不得杀人的范闲,离开时又重新提起了早前埋在树下的酒。
他必须承认自己仍旧是个有私心,且私心极重的普通人。
“等酒酿好之日我再来寻殿下,不谈国事,只谈风月。”
李承泽顺手将手边的书扔向那个翻窗而走的背影,心疼得范无救大喊那可是圣贤书啊。
“好好读你的圣贤书,若是春闱没考出个名堂,以后不许吃肉。”
“殿下,”范无救直觉自己是被迁怒的,苦着脸哀求,“先前不还说考中考不中都没关系吗?”
“我改主意了。”李承泽支使谢必安去给他拿葡萄,换了个姿势懒躺在秋千里继续看他的风月。
春雨缠绵,轻易不休。
李承泽在雨声里催出些倦意,抱膝沉沉地睡过去。
故人入梦,轻轻摘下了藏着毒药的戒指,哄着他一觉好眠。
“安之,别走……”
光风霁月的小范诗仙在梦里忍红了眼,却还是挥袖作别。
他的承泽没能留住,总要再给另一个他一线机会,一场机缘。
承泽,我已不再会羞羞笑,可以再去见你了。
————
还是没忍住改了砸轮椅,随缘补三兄弟联手斗庆帝的后续
闲泽 | 疼(一发完)
格局很小 就是想写写两人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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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泽有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他极怕疼。
也不是生下来就这般,若要追寻根源,怕是要从五岁那年的冬天开始算起。
具体情况时隔多年李承泽已然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年冬天雪很大,后花园供人观赏的莲池都结了一层冰。孩童心性,完成太傅布置的课业后便同几个弟弟去了此处。鹅毛大雪,裹得整个皇宫一片银白,结在莲池的冰面上绽开一朵又一朵的霜花,好看极了。李承泽从未见过如此精细的花纹,不禁趴到莲池边望的出了神。也便是乘这个时候,被陪同的宫女一把推下了湖。
寒冬腊月的湖水冰冷刺骨,整个人坠下去,缕缕湖水都凝成了一根根银针似的顺着每条血管往身体里钻...
格局很小 就是想写写两人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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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泽有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他极怕疼。
也不是生下来就这般,若要追寻根源,怕是要从五岁那年的冬天开始算起。
具体情况时隔多年李承泽已然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年冬天雪很大,后花园供人观赏的莲池都结了一层冰。孩童心性,完成太傅布置的课业后便同几个弟弟去了此处。鹅毛大雪,裹得整个皇宫一片银白,结在莲池的冰面上绽开一朵又一朵的霜花,好看极了。李承泽从未见过如此精细的花纹,不禁趴到莲池边望的出了神。也便是乘这个时候,被陪同的宫女一把推下了湖。
寒冬腊月的湖水冰冷刺骨,整个人坠下去,缕缕湖水都凝成了一根根银针似的顺着每条血管往身体里钻,先是寒的浑身疼,到头了,便开始抑制不住的发热。
李承泽昏过去的前一刻只看到了浑蓝的池水和无数冰花在头顶上绽开。
后来的李承泽多次在梦里重现过这个时刻,又疼又美。
被救上来的李承泽大病了一场,将近一个月才恢复过来,好在没落下病根,但从那之后,李承泽便怕极了疼。就连一点小痛,都能让他想到那时候没在池水中那种窒息绝望的感觉。
随着他的坠落,整个皇宫静谧的仿若都被浸泡在水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奋力呼救,但没有一个人能听得到。
这是每个夜晚都缠着李承泽的梦魇。
他没有同任何人讲过。
他也不能同任何人讲,在外运筹帷幄孤傲清高的二皇子,不能是个怕疼的胆小鬼。
他也是从那刻开始,才意识到人的心,原来比寒冬的池水都要冷。推他下去的那个宫女,前一晚还哼着曲子极尽温柔的哄他入睡,隔天便能毫不留情的将他推入湖中。当那个宫女跪在殿上哭喊着求饶的时候,李承泽只是又难过又害怕,连连往父皇身后躲。但那个君临天下的皇帝将他一把推向前,告诉他他必须自己做出决断。
声音不算威严,但李承泽却从那双严厉的眼睛里读出父皇的言下之意——
“你必须亲手杀了她。”
宫女凄厉的哭喊,冰冷刺骨的湖水,无数绽放的冰花,成了李承泽此生最恐惧的东西。
后来他成了世人口中杀伐决断薄情寡义的二皇子,再也没有人能知道处杀宫女的那晚,五岁的李承泽躲在床榻的角落瑟瑟发抖。也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从那之后,李承泽便受不了一点疼。
除了范闲。
除了范闲,好像这世间所有常规之事都要加上这一句才最是正常。
这个秘密不是李承泽同范闲讲的,是范闲自己发现的。
自从那次李承泽在街口喊着要同他谈风月后,范闲便时常往李承泽的府邸跑。有时是白天正大光明的去,有时也是夜晚越墙翻窗。白天聊一些无关痛痒的京城新鲜事,晚上两人话都不多,偶尔小酌几杯,但大多时候都是无声的。李承泽在书案前读书,范闲便席地而坐陪着他,困乏了便一觉睡到天亮。
范闲嘴上不说,其实心下十分享受和李承泽相处的日子。这般平和什么都不用想的时刻,他没在除了李承泽之外第二人那里得到过。
知道李承泽秘密的那晚夜色极好,月亮高高的挂着,是黄澄澄的满月,万里无云,无数繁星缀在墨色的天壁上,将整个府邸都笼罩进去。
范闲蹲在雕花的窗框上,笑着对李承泽邀约:“二殿下,今晚夜色特别美,赏个脸同我一起赏月啊?”
李承泽抬眸望了一眼窗外,放下手中的书应了声好。
深秋的夜晚泛着微凉,二人并肩踱步在铺满碎石子的小径。府邸的后院种了许多奇花异草,许是夜色朦胧,秋风萧瑟,李承泽拢袖子时不小心蹭到了旁边的一株植物,偏偏那叶子上遍着密密麻麻的刺,一颗极小的便顺势扎进了李承泽的食指。
尖锐的痛从指尖传来,李承泽没忍住,微微吸了口凉气,却不成想被身旁的范闲听了去,见他看过来,李承泽连忙将手背到身后。
范闲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叶子,问:“可是被扎到了?”
李承泽不是口是心非的主,被发现了便也不藏着掖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给我看看,若是有毒需及时处理。”
李承泽本不想伸手,但指尖的闷痛一阵阵涌上来,扰得他心生难忍便朝着范闲摊开了手。
就着银白的月色范闲端起李承泽的手左右看了看,松开眉头道:“无碍,就是寻常植物,我帮你拔了。”说着还不待李承泽说不,便迅速将指尖的细刺捏了出来。
堵塞着血液的刺被去除的刹那也是疼的,李承泽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很快的小表情,被恰好抬眼看向他的范闲捕捉个正着。
片刻便见他咧开嘴笑着问:“殿下可是怕疼?”
李承泽抽回手,搪塞了句没有,掩饰般的抬头望向夜空。
知道他是敷衍自己,范闲也没在意,同他一般站在原地抬起了头。
半晌,李承泽低声唤道:“范闲。”
“嗯?”
“你说的对,今晚月色真美。”
范闲收回视线,转而看向李承泽,缓慢的说:“我死而无憾。”(注)
“什么?”李承泽回看他,眼睛里满是疑惑。
“没什么。”范闲自知他不懂,便笑了笑没做解释。
许是今晚氛围过于恬静,也许是指尖的疼还没消散,李承泽看着嘴角噙笑的范闲鬼使神差的开了口:“你刚问我可怕疼,我确实怕,怕极了。你可想知道原因?”
意识到李承泽接下来说的是事情怕是不寻常,范闲正了正神色严肃道:“你说。”
李承泽认认真真的看着范闲,将五岁那年的遭遇一五一十的同范闲讲了去。他的声音天生沙哑,此刻不带感情的缓缓道来倒像是个茶楼的说书人。
李承泽讲的淡然,一字一句,范闲却听得心紧。他自幼在儋州长大,虽被管家欺负过,但有奶奶的保护,从未受过这般委屈。即使此刻听李承泽转述,范闲也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那般疼痛寒冷,非经历之人,如何感同身受?
故事的尾音落下,李承泽仔仔细细的去看范闲的反应,有一刹那的空白,随即却笑了起来轻声寻问:“那殿下可是不喜冬天?”
从未想过范闲会是这般反应,李承泽愣了一下答道:“自是不喜的。”
“那以后冬天,”范闲淡淡的笑着,“我陪殿下过。”
范闲说这句话的神情过于认真,使得李承泽心中升上一股陌生的感觉,就好像以往独自挨过的寒冬都回了春似的。
捏了捏疼痛已渐渐散去的指尖,李承泽笑着点头。
“好。”
冬天来的很快,今年的冬日比往年的还要冷,刀子似的风吹得人像是要皮开肉绽,李承泽忍不了这般疼,便索性很少出门了。
况且有范闲陪着,这冬日也不算难熬。
范闲将自己那晚说的话记得很牢,最后一片枯叶自京城那棵老槐树落下后他便捧着一个银色的手炉去寻了李承泽。
“这个手炉我自己改过,能比寻常的坚持久些,你若是冷了就捧着,放怀里也行,不烫。”
李承泽双手捧着手炉,看着范闲认真的拨弄着屋中间的碳炉,暖意从手心腾进了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范闲朝院中不经意一瞥,高声道:“下雪了!”
李承泽转头看去,只见片片絮状的雪花从天上缓缓落下,落到地上便是一层白霜。
“我不喜冬天,可这雪景确是美。”李承泽哑着嗓子,痴痴的看着一片一片的雪花飘落。
范闲坐到碳炉旁,恰好对着门,能看到整个院子被笼罩在雪景下。他伸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道:“过来坐,我陪你看雪。”
李承泽起身,走过去与范闲并肩而坐。
雪渐渐大了起来,成片成片的飞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盖到地上便是白茫茫一片。
凉丝丝的风拂过,李承泽收紧了手中的银炉,须臾间,怅然若失的叹了口气:“这雪,下了,积了,最后也不过化为水,这京城依旧是京城,呆久了,依旧觉得厌烦。”
“可这京城有我。”
李承泽看向范闲,勾勾嘴角笑了起来。
是啊,这京城有你。
所以这是个很好很暖的冬天。
也好像所有的美好都留在了那个李承泽与范闲共同看雪的冬日。万物回春之时,京城局势风起云涌,好像所有人的耐性都湮灭在那个飘雪的冬天。所有的狼子野心都开始蠢蠢欲动,包括太子和李承泽。
两人在朝堂上斗的更凶了,若说以前只是暗箭冷刀,如今便是赤裸裸的撕咬,不把对方拔下一层皮决不罢休。
今日太子废了李承泽一个门下,明日李承泽便敢上朝直逼庆帝决断。
庆帝并不是个有耐性的人,朝上经常被两人逼得怒摔公文奏折,养心殿的摆件也因此时常的换,白玉、翡翠、银盘那都是经不住龙怒的物件。
自和太子撕破脸后,李承泽没有一天是舒心的,也唯有在范闲陪着的时候能不去想朝堂上的尔虞我诈。
有时被太子逼得紧了,李承泽连饭都咽不下,那段时间人肉眼可见的消瘦,直叫范闲看的心疼。
“你又何必这么着急,”范闲不能理解,“若是慢慢同太子耗下去,一定是你胜。”
“你不懂,”李承泽笑的苦涩,嗓音沙哑,“父皇已经烦了我们的不动声色,他要我和太子相互牵制,但不能这般慢慢消耗。”
范闲不知如何开口宽慰,他来京城这些年,也早是看清了庆帝的本性。李承泽说得对,如今这个局势庆帝只怕会是在背后推波助澜,若是真的不喜,他早便阻止了。
这个高高在上的人,什么做不到。
李承泽感受到范闲看向他复杂的视线,朝他淡淡的笑了笑道:“其实对这个皇位,我从未有过任何想法,我并不想同太子争。有时候也想就这么算了,想跟太子说他若真这么想要这个位置,我让与他又有何妨。可是范闲.......”
低哑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范闲听得心里一疼,倾身搂住他,却不敢用力,好像李承泽是个雪做的,一用力就碎了。
头颅埋进范闲的肩,李承泽带着哭腔的声音透过棉柔的料子闷闷的传到范闲的耳朵里。
“周围的一切都在逼着我向前走,若我就此罢休,我的母妃......支持我的朝臣又该如何?我若失败,他们在这京城之中必定无法安身。”
世人都道二皇子嗜杀薄情,却不知这世道逼得他不得不如此。
一向能言善辩的范闲此刻像是被噤了声,他说不出一句宽宥的话,只能不断的拍着李承泽的背,只求这样能给他送去一点安慰。
“所以,”李承泽的声线突然稳住了,他从范闲的怀中抽身,目光坚定,语气决绝,“我必须走下去,一刻都不能停。”
范闲眼波微颤,垂眸将李承泽缩在袖子里攥成拳头的手指一根一根抚开,然后紧紧地与他十指相扣,冲他笑道:“放心,你只管朝前走,一切都有我。”
自立春后,王启年觉得范闲跟以往不大一样了。曾经的范闲对于这京城中的一些事情虽不躲避但也不去主动接揽,但近些日子人倒是变得积极了不少。有几次曾主动揽下了一些差事,办的自然是极其利落漂亮的。庆帝曾想因此给他一些赏赐也都被他谢绝了,就好像他做这些只为庆国不图回报一般。
王启年不能理解,便问他缘由。
“到了时候,我要用这积累的功名朝陛下讨个赏赐。”
范闲这般说道,至于赏赐为何,任凭王启年追问也不过是得到范闲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时间久了,王启年便也不再问了。
这个问题不止王启年问,范若若也问,陈萍萍也问,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缄默。独独李承泽问起来,得到的是范闲的一个承诺。
——“等这京城中的事都了了,我带你回儋州,虽不如这京城繁华,但也是养人的地界。”
起先李承泽只当是范闲在同他说笑,便也不甚在意的笑着答:“若我到时依旧从这局势中脱不了身呢?”
“你会的。”
范闲望着他的眼神过于认真炽烈,刹那间让李承泽的呼吸都慢了下来。他隐约间明白了范闲的意思,心突突的跳着,别过头不再看他。
开口的声音压得很低:“你要如何做?范闲,我必须孤注一掷,你不同。你不必插手这些泥泞,监察院,范府,你要替他们考虑。”
范闲倾身向前,将李承泽困在他突然加重的呼吸里,咬着牙问:“我为何不能替你考虑?”
李承泽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将那句“不值”说出口。
见他不答,范闲笑起来,带着些轻狂:“我来这世间走一遭,管不了那么多的天高地厚,既然你说与我一见如故,就应与我携手共白头。”
“我母妃没同你讲?我从不与人一见如故。”
“可我难道不是殿下的例外?”
范闲胸有成竹的模样让李承泽无法反驳,片刻,认输般的叹了口气点头应道:“是。”
我本以为这世事皆在我的算计中,可偏偏你是这一切的意外。
李承泽看着因他的一个肯定便勾起嘴角的范闲有些出神,与范闲相识这么久,他好像从未同他说过,他很喜欢看范闲笑。这人一笑起来,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能被安稳的解决。
“承泽。”
鲜少听到的称呼让李承泽回过神,冲范闲递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等一切结束后,同我回儋州吧。我是不是从未跟你说过,儋州的梨花开的美极了,你一定会喜欢的。”
“比我们那日看的雪还美吗?”
“美上千倍万倍。”
“是吗?真想亲眼见上一见啊.......”
“你同我回去,我们在那里安家,从此之后不管这些刀光剑影尔虞我诈,答应我?”
向他投来的目光太过炽热,烫的李承泽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不由自主的便说了好。
范闲面上一喜,又絮絮叨叨的说了起来:“我们在山野烂漫处选一处宅子,日后就过闲散日子,你若想,便在后院种满葡萄树.......”
范闲慢悠悠的说着,李承泽便侧目看着他,听他描绘日后的生活,李承泽信范闲能给他一个一生无忧。
一生无忧。
多好的词啊。
李承泽想,他自小便活在胆战心惊中,从未有人要许他无忧。
此刻的李承泽,也真的信终有一天,他和范闲可远离这朝堂,到范闲口中的山野烂漫处,满足且安生的过完这一辈子。
又是一年寒冬。京城局势愈发的动荡,就连周边小国都开始蠢蠢欲动,其中对庆国最具威胁的是东夷。近些年,东夷偷偷地操练军队,建立了一支名为赤军的部队,靠着这支部队连续吞并了几个弱国后声名大噪,战功赫赫。
野心养的大了,便开始觊觎庆国。此刻的庆国急需一人去镇守边关,大皇子常年在外征战,驻守北齐,自然是离不开。那么这京城中可堪大用的人左右不过两位,太子李承乾和二皇子李承泽。
太子自是动不得的,李承泽就变成了这唯一的人选。
对于这个结果,李承泽早就想到了。近些日子,他察觉庆帝越来越偏向太子,明里暗里扶持了太子不少,这才使得他同自己越斗越凶却鲜少吃亏。
李承泽也早已看开,那位万人之上的皇帝,说到底,也不过是凉薄之人。自古帝王多薄情,这般事情经历得多了李承泽便也不觉得寒心了。
他一大早便等着派他去边关的圣旨,一直等到午时,却从宫中传来消息,说小范大人主动请缨要去东夷谈判,庆帝已经应了,择日出发。
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李承泽慌了神,打翻了银盘,葡萄撒了一地。
他没去管,一直在床榻上呆坐着直到范闲夜晚前来寻他。
见范闲来了,李承泽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面前,高声问他为何要这般做。
范闲没急着回答,垂眸扫到他又没有穿鞋袜,一双白净的玉足此刻冻得通红。眉头深深地皱起,牵起李承泽将他引到榻上问:“我给你的手炉呢,这么冷的天怎么不捧着?”
此刻李承泽心里又慌又烦,听不得范闲的念叨,严声问:“你为何!......”
“我不想你死。”还未说出口的话被范闲打断,他认认真真的看着李承泽,语调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若你死在战场上我该如何?李承泽,你可曾考虑过活下来的人有多痛苦?”
“可你若死了要我如何!”
“我不会,”范闲斩钉截铁的说着,手抚上李承泽裸露在外的脚,边揉搓着边柔下了声音,“我是作为使者去谈判的,你放心,我定能安全回来。”
凉意渐渐从脚上消失,李承泽的心也不再悬着,可终究面露担忧。
“况且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还说过,我才智过人。”
范闲朝李承泽露出一抹轻佻的笑,得来李承泽一个轻轻地巴掌。
“何时动身?
“明日。”
“明日!”李承泽惊的从范闲的掌心中抽出裸足,瞪大一双凤眸,“如何这般着急?”
“早些去我也能早些回来。我说过的,我要许你一个太平盛世。”
声音很轻,但分量太重,重的李承泽眼眶发热,上挑的眼尾染上艳红。李承泽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嗓子好像被什么堵住似的难受,反复张了张口,最终也没说出个一二。
但落在范闲眼里,李承泽什么都说了。他心里一阵熨帖,翻个身躺在床榻上笑问:“明日我一早便走,今晚可否在殿下这里休息?”
李承泽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待喉咙的堵塞感少些了,哑着嗓子道:“睡吧。”
范闲安心的闭上眼。
不消片刻,便传来熟睡的呼吸声。
良久,范闲翻动了身子,喃喃梦语:“承泽.......”
听到他轻唤自己的名字,李承泽附耳去听。
“承泽,你等等我.......”
等我平定这局势,许你个此生无忧。
盈满了整颗心的酸涩自鼻腔冲进眼睛里,李承泽伸手按了按左胸膛,感觉心里有个地方丝丝泛疼。
范闲,你定要平安回来。
范闲走得太早,待李承泽醒来时,身边已经没了人,昨晚范闲躺过的地方一片冰凉。
还不等李承泽伤怀感秋,宫里便传来圣旨要他去养心殿面圣。
去的路上李承泽的心跳的厉害,好像要蹦出来。在见到一脸阴云的父皇时,李承泽心里只剩一片冰凉。
而父皇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将李承泽推入了五岁那年的寒潭。
——“你可知范闲今日临行前进宫朝我讨要了什么!他要你!”
李承泽两眼一暗,好像又坠入了那潭冰冷刺骨的湖水,看到了无数在头顶上绽放的冰花。
待从宫里出来时,天色都暗了下来,李承泽在养心殿跪了一天,回去的时候整个人像是丢了魂,庆帝一字一句的责问都像是鞭子一般抽在李承泽身上。
“两个男子!成何体统!你还是朕的皇子!如若传出去你叫天下人如何看朕!如何看这大庆!”
“你自己疯也罢了,怎可拉他人下水!”
“如今范闲去了东夷,他有家人。老二,朕不用多说什么,你该懂得。”
他怎会不懂。
范闲是烈火中生出的光,而他不过是寒冰里洇出的暗,如何能同处一处。
他早该懂得,在范闲跟他说一见钟情时,他便该懂,如此便不会牵扯出日后这些孽缘。
李承泽失神的站在屋檐下,须臾间,大片大片的雪花自天空坠下,比那年他同范闲一起看过的雪还大。
大的好像要将李承泽整个人淹没。
李承泽想着那个说要护他一世周全的范闲,浑身发疼,连骨头缝都疼的让他受不了。
曾经李承泽以为,他经历过最疼的事也不过坠水了,可如今跟这个比起来,也不过尔尔。
李承泽就这么站了一夜,看着整个天地变成白茫茫的一片,这次,范闲不在他身边。
在范闲起身前往东夷的第五日,二皇子李承泽举兵造反。
本就是忙乱之中做出的举动,还没进宫门,就被御林军杀了个干净。待禁军前去抓捕李承泽时,却发现他安然的坐在自己的府邸之中,不见任何反抗。
腊月的牢房冰的叫人遍体身寒。
李承泽闭着眼靠墙而坐,即使庆帝来了,也无动于衷。
“你这又是何必!”一向沉稳的庆帝此刻也无法安然处之。李承泽抬眼看去,牢门外背着光的庆帝,现如今倒像是个为儿担忧的好父亲。
李承泽觉得讽刺,相处数十年,却是在此刻,才感受到来自帝王的亲情。
见李承泽不答,庆帝激动地声音颤抖起来:“朕从未想逼你至此!”
“从未?”李承泽猛然开口,望向庆帝的眼神又冷又绝望,“父皇!你可曾想过让我当太子?你事事想着李承乾,我在你的眼里,不过是一颗牵制李承乾的棋子罢了。”
“朕从未这么想过!将来的某一天这太子之位未尝不是你的!你如何等不得!”
闻言,李承泽站起身扑上前,双手紧紧地攥着牢门,用力大到指尖泛白。他呼吸粗重,开口的声音又疯又哑:“父皇连太子之位都能给我,如何给不得我和范闲一个一世太平!”
从未想过李承泽竟是因这般原因造反,庆帝惊的连退几步,声音颤颤巍巍的:“你,你是为了范闲.......”
“我从未想过这太子之位,我不稀罕。可我想与范闲一辈子,何错之有!”李承泽声声血泣,瞪大双目,一只手拍的牢门哐哐作响。
“你何至将我们逼到这般境地!偌大个庆国,如何就不能有我二人的栖身之所!”
养育李承泽二十载,庆帝从未见过他这般疯魔,好似被吓到了怔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
像是疯够了,李承泽收回拍的血红的手,失魂落魄的转身顺着墙瘫了下去。
良久之后,耳边才传来庆帝苍老的声音:“朕不会将你赐死。”
说罢,便转身要走。
“那范闲呢!你如何对他!”
庆帝停下脚步,半晌,扔下一句“他若从东夷谈判成功朕不会与他为难,他的功名,够他抵消蛊惑皇子之罪。”
牢房重归静默。
李承泽整个人像是散尽了所有的力气,仰头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还好,李承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想着,以范闲之才,谈判必定不会失败。
最终的罪也不过是蛊惑皇子,不以谋逆罪论处,如此最好不过。
李承泽安静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瓶,揭开盖子,将一颗赤色的药丸倒进手心。
这是他在谋反前为自己准备的,庆帝不赐他死,可他知道自己不能活。范闲去了东夷,宫变的消息暂时还传不过去,可若待他回来了,他必定拼尽全力救自己出来。到那时,范家几代忠臣之名,只怕会毁于一旦。
李承泽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范闲总说要护他周全,为此他做了很多事,不惜出使东夷。也该是时候换他为范闲做些什么了。
如今他已不是一手遮天的二皇子,能做的便只有除掉可以挟持范闲的唯一弱点。
李承泽看着手里的毒药惨然的笑了笑,然后毫不犹豫的吞了下去。
这药是至毒之物,吞下去片刻,五脏六腑便像是被一只巨手拧到了一起,然后不停的搅动,疼的李承泽蜷缩成一团,鲜血渐渐从嘴边沁出。
范闲......范闲......
李承泽疼的说不出话,只好在心里一句一句的唤着他。
好疼啊,范闲。
他是个极怕疼的人,所以不敢用刀剑,却未曾想过服毒也是这般叫人痛不欲生。
随着疼痛的加深,感官逐渐被剥夺。
李承泽浑身都散了力气,连蜷缩都不能,视线开始涣散。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李承泽好像又回到了五岁那年,他无可挣扎的坠入寒冷的湖底,刺骨的湖水灌满了他全身,他看着头顶上的冰渐渐结成了厚厚一层。
在冰面下,开出了一朵又一朵妖艳的冰花。而他被困于湖底,渐渐消散。
范闲......范闲......
与东夷的谈判很成功,东夷答应与庆国结成友邦,今后共同进退。
那晚范闲高兴地像疯了一样,对着东夷的月亮连喝了十几坛酒。
他想他终于能用这功名去和陛下换他和李承泽的一世安稳,他终是没对李承泽失信。
来东夷这些日子,范闲觉得这地方处处比不上庆国。主城不如庆国繁华,饭食不如庆国好吃,酒水不如庆国好饮,就连这月亮都不如庆国的圆。
说到底,不过是东夷没有李承泽,便哪儿哪儿都不好。
醉倒的前一刻,范闲念着承泽承泽,你等我,我很快回去找你。
“我们,嗝.......回儋州去。”
范闲想过他功成归来之时李承泽一定会同他一般高兴,然后不管着朝局纷杂与他一起隐匿山林,过自己的潇洒快活日子。但他没想到等来的是李承泽服毒自尽的噩耗。
一路快马加鞭,跑废了四匹马,范闲才在三日后赶回京城。
因是谋反之罪,李承泽连尸骨都不曾留下,府邸也早被抄了个干净。范闲去时,一片萧瑟破败,寻不到任何李承泽的痕迹,就好像他不曾存在于这个世间一般。
当范若若哭着将李承泽随身携带的玉佩交给他同他说这是二皇子临死前叫贴身护卫送来之时,范闲紧攥着玉佩,跪在地上疼的喘不过气。
“二殿下说他给不了你什么,只能将这玉佩交给你,叫你好好替他活下去.......哥......”
范闲被泪水模糊的双眼闪过一幕幕他与李承泽的点点滴滴,临行前,他还答应他此次之后便同他回儋州,如何就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儋州的梨花......真想见上一见啊......”
耳边传来那晚李承泽低沉的声音,怅然的情绪里满满都是向往。
心脏一阵一阵的疼,范闲想着,李承泽那般怕疼之人如何能服下毒药。
他有多疼啊......而我不在。
像是周围地空气全都被剥夺了一般,范闲浓重的喘着气,终是没挨住,攥着玉佩倒地而去。
见范闲晕了过去,范若若哭着大喊哥。
“哥!哥!你别吓我!来人啊!”
凄厉的哭喊被寒风裹着朝天边飞去,而高堂之上的人,他听不到。
万物回春之时,范闲动身前往儋州。
“你真的想好了?”范建神色复杂的站在范府门口,再次去问范闲。
范闲点点头。
半个月前,他辞去了所有的官职,仅带着一块玉佩和一匹快马要回儋州。
“我答应过他的,带他回儋州,看梨花。这个时节,正是开的极好的时候,不能错过了。”
柳姨娘最是心软,此刻已然哭成了个泪人,攥着范闲的手不断地说:“你这孩子,回到儋州怎么能照顾好自己......”
范若若和范思辙也早都红了眼眶,唯有范建,眼睛不曾湿润,但面容却满是悲痛。
“姨娘,你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我走之后,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范闲拍了拍柳姨娘的手,转身面向范若若,伸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安慰道:“别哭了,我又不是一去不回。只是可惜,见不到你嫁人了。我妹妹出嫁那天,一定是全天下最好看的新娘子。”
一句话便叫范若若泣不成声。
他又看向范思辙,笑着说:“我走之后你要照顾好你姐,不能让她受欺负。但若是有人欺负你,你派人来儋州找我,让他尝尝我的霸道真气。”
听他这么说着,范思辙便忍不住了,豆大的眼泪往下落,哑着嗓子喊哥。
范闲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范建面前,跪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响头。
“恕孩儿不孝,辜负了爹的期许。”
话语掷地有声,滚烫得泪从眼眶滑出砸向地面,被青石板路迅速吸收,带着范闲的痛苦一同坠向地底最深处。
“你从未让我失望。”范建苍老的声音带着哽咽,“我以你为荣。此去儋州,好好照顾自己,若是得空了,便来看看我们。”
范闲擦干泪起身,郑重的朝四人点点头,转身骑上快马,跟着掠过耳旁的风消失在这京城中。
自此之后,这城中没了二皇子,也没了那个才华卓群的小范大人。
范闲在儋州寻了一片山野烂漫处住下,为李承泽立了个衣冠冢。
他带着李承泽的玉佩走遍了这片山,这个时节,漫山遍野的梨花,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就像那年他同李承泽看过的雪。
“你看,我没骗你吧,儋州的梨花,真的很美。”范闲寻了棵开的最盛的梨花树,靠树而坐,手指细细的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
“以后我们便在这里住下,我同你过一生,你便不会寂寞。”
尾音落罢,一朵梨花从枝上落了下来,恰巧落在范闲的肩头,片刻,被春风卷着朝天边飞去。
此后的几十年,范闲就守在了这里,守着这座衣冠冢,守着这片梨花树,看孤坟青草长几许,看枝头梨花攀几枝。
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END-
注:夏目漱石的学生有一次在翻译I love you的时候直译,夏目漱石生气的说,日本人的表达应该更含蓄,直译达不到语境要求。于是夏目簌石将I love you的翻译改为“今晚月色真美”,另一位日本文学大家兼翻译家二叶亭四迷,在翻译一部俄国小说时,根据上下文将这句话翻译成:“我死而无憾。”
这是范闲作为现代人的浪漫,李承泽并不懂。
来个人救救我!我想写小甜饼!
【闲泽】万箭穿心
生子 囚禁
万箭穿心
这一夜,雨声不歇,李承泽梦到往事,一帧一帧如昨日重现。
范闲头七,庆帝像是终于良心发现,为了保李承泽性命,将他的王府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叫里面的李承泽出不去,也叫外面想杀了他给范闲报仇的人进不来。
那日的雨,也是这样下了彻夜。清晨李承泽醒过来,斜斜倚在塌上,外面阴不见日,他夜里梦魇缠身,翻来覆去都是范闲死时的模样——可他却不曾亲眼见到范闲死状。李承泽将此事说与谢必安,谢必安沉默半晌才说:“今天,是小范大人的头七”
李承泽噢了一声,站起来随意将头发用簪子挽住,自顾自的走到缘侧上,抬头看了看这雨,...
生子 囚禁
万箭穿心
这一夜,雨声不歇,李承泽梦到往事,一帧一帧如昨日重现。
范闲头七,庆帝像是终于良心发现,为了保李承泽性命,将他的王府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叫里面的李承泽出不去,也叫外面想杀了他给范闲报仇的人进不来。
那日的雨,也是这样下了彻夜。清晨李承泽醒过来,斜斜倚在塌上,外面阴不见日,他夜里梦魇缠身,翻来覆去都是范闲死时的模样——可他却不曾亲眼见到范闲死状。李承泽将此事说与谢必安,谢必安沉默半晌才说:“今天,是小范大人的头七”
李承泽噢了一声,站起来随意将头发用簪子挽住,自顾自的走到缘侧上,抬头看了看这雨,道:“原来如此,头七还魂,是他找我索命来了”
谢必安没有回话,这话谁听得都要心头一颤,偏偏他的主子李承泽,声音里还隐隐约约听得一点笑意。
午后雨总算小了下来,李承泽窝在他院中小亭下,又开始翻他从范思辙那里骗来的还未成册的红楼绝卷。他翻着翻着,便又忍不住轻声发问:“必安,我是不是做错了?”
“写出如此奇书的妙人,当真就这么死了?”
谢必安听在耳朵里,但并未回答。李承泽第一次这样问的时候,是三天前,范闲的死刚刚传回京都,李承泽听了,也只淡淡的应了一声。继续这样拿着红楼,看得津津有味,却冷不丁来了一句,范闲当真就这么死了?
当时谢必安答,确是死了。
李承泽看红楼看得手不释卷,睡前也紧紧攥着那薄薄的书册问,范闲真死了吗?
谢必安再答,死得透透的了!
如今三天过去了,范闲之死早已全国皆知,成为南庆文坛一痛,全庆国都在为诗神大人挂白洒泪,可李承泽为什么还在问范闲是不是真的死了呢?
谢必安想不明白,他想,李承泽也没有想让他想明白,亦或者,李承泽根本不是在问他。
那又是在问谁呢?谢必安看了看这雨,明明刚刚都渐小了,现在却又淅淅沥沥起来。果真是那范闲为当世奇才,连老天爷也为他举哀吗?
李承泽晚上没睡安稳,在亭子里喝了些酒,小憩了一会儿。醒来后已近傍晚了。他醒来便吩咐谢必安将府上的黄金翡翠丝绸缎料皆取一半,亲送去户部尚书府上,若他们不收,就分送去济粮省和军饷处。
谢必安有些犹豫,就听李承泽继续道:“不用担心我,若范闲身边那几位大人真想杀我,即便你在,我也早没了性命”
听罢,谢必安只好带上人马出了府。
那日谢必安走后,李承泽睡意未消,浑身上下还犯着懒,却不想入夜渐渐凉了起来,动一下都嫌冷,继续就着先前的姿势窝在贵妃椅上,一杯一杯给自己满上酒,期待这酒能让他浑身上下暖和一些,另一手上的书卷将落未落。雨声淅沥间,四面再无人声,仿佛世界只剩他一人。
而不久后,雨幕朦胧间,似有一个人影向他走近。
那人走进他的小亭,立在李承泽眼前。李承泽看清了他的脸,竟痴痴笑了:“是我真醉了,还是你真来找我索命了?”
范闲居高临下看着浑身软作一团贴在塌上的人,李承泽睡起后早已乱了发髻衣衫,喝了些酒后眼眶脸侧都有些泛红,平添了几分脆弱感。范闲看着他,想起他上辈子那个时代里摆在橱窗的玻璃玩偶,像是一碰就会碎了。
但他腹部隐隐作痛的伤口在不停向他传达:眼前这人,是十成十的再世撒旦,毫无怜悯,全无真心,有的只是步步为营,刀刀致命。
李承泽醉了,手也抓不稳书了,他想坐起来,不想轻轻一动,手便不受控制的碰倒了矮桌上的酒壶,咣当一声轻响,险险敲醒了李承泽的神经。
他眼见着范闲蹲下来,将那被酒水打湿晕开了字迹的红楼捡起来,一边翻着一边说:“二殿下怎么这般不小心,我要是真死了,这书,岂不成了无价之宝?”
范闲和他离得这么近,彼此的呼吸都能被清楚感知,李承泽的醉意因此一扫而空,醒了醒神,戒备起来。
“你果然没死”
范闲站起身来,手探向腰侧,李承泽以为他是要对自己下毒,却见他解开了腰带,除去了外套。
李承泽这才看见,言冰云那一剑刺穿的地方,如今这几日过去,竟还在汩汩的渗出血来,在范闲的中衣上都留下血痕。他心下震动,手不自觉抓紧了塌上的薄垫,闭了闭眼,喉头滚动了两下,才颤声开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欠你一条命,你尽管来取”
说罢李承泽闭上眼,他的这辈子如走马灯在眼前匆匆而过,从生在这浩浩皇室,到长成于这泱泱权海,他真正感到愉悦的时刻屈指可数。要仔细算计上来,大半都是范闲到这京都以后的事。
他想,死在范闲这毕生知己手里,也是他人生一幸。即便……即便范闲可能从未把自己当做知己。
在李承泽平静赴死之时,范闲却笑出了声来,耳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李承泽睁了眼,才发现范闲竟还在脱衣。
下意识地,李承泽往后稍稍移了移,他的动作自然没能逃过范闲的眼睛,范闲猛然伸手掐住了李承泽的下颚。
他眼前的这张脸,依旧是那个时时带笑的小范大人,但那张嘴里说的话,却比这外面的湿雨更冷。
“二殿下,你知道,怎样真正摧毁一个男人吗?”
“杀了你,你不过痛苦一瞬;给你下毒,也不过是折磨你的肉体……”
“你以为你配去见滕梓荆吗?!”,说到这里,范闲的表情总算有了变化,那恨意如烈焰,几乎要将李承泽灼伤。
李承泽和他对视着,笑了笑,“小范大人说得没错,我不配,等我到了阴曹地府,再去向他们一一赔罪”
他话语刚落,范闲便重重将他摔回塌上,随即附身上塌,手掐住了李承泽的手腕。
这时候李承泽总算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两腿想要挣扎,却被范闲一掌击在腰侧,顿时下身剧痛,再想动时,却已是不能。
范闲的掌心滚烫,游走在他的胸膛和腰腹。李承泽正想咬舌求个痛快时,范闲掐住他脸颊,随手撕下他衣服一角塞进了他口中。
被侵犯的过程李承泽已经记不太真切,只记得当时尖锐凌厉的痛,自己如同砧板上命不久矣的一条鱼,被大开大合地破开柔软的鱼腹,被搅碎内脏,再被烈火炙烤,直到流尽血,直到身上人酒足饭饱,才能被施舍留个全尸。
而那雨声,也如同催命的铜铃声。李承泽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范闲轻描淡写的说:
“二殿下,这就是摧毁一个男人最好的法子”
……
李承泽梦中惊醒时,雨还未停。他想坐起来,身体却早不像之前那么轻快。尝试几次后额头都冒出汗来,只能作罢,轻声唤人进来扶他。
外门候了半晌的侍女总算得令,一位快步进了屋,另一位则去厨房取早餐过来。
李承泽被扶起来靠在床头,手不自觉放自己腰上揉了揉,侍女眼尖,立即说:“范大人临走时说了,小殿下四五月时长得最快,殿下若是腰腹难受,就要我们去请费介大人过来瞧瞧,殿下,您怎么看?”
李承泽手放到腹上轻抚几下,之前不说倒不觉得,现在听侍女这么说了,的确这几日像是每日起来,这肚子都比前一日要大一分。
他正要说不用,腹侧却陡然闷痛一下,李承泽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肚子里的小东西像是知道这是他娘亲的手,又轻轻向着他掌心顶了一顶。
直到这一刻之前,李承泽都还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的存在没有实感。
男人孕子,简直是天方夜谭。自己这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或许是范闲的另一个报复手段,说不定是什么新的毒物,等到某一日,像范闲提到过的叫气球的东西一样,嘭的炸开,把自己炸成碎片。
但刚刚的胎动实实在在的在告诉他,他的肚子里,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从被范闲侵犯,到莫名其妙怀上孩子,再到被囚禁在这城西小院,李承泽数次想要向外界自己的党羽传递一些消息,却都石沉大海,无一回应。他心知自己如今已是南庆皇室的一个天大的笑话,走到这一步,他本该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从他决定与太子斗与天命争开始,就没想过留下自己的血脉。生于皇家的苦楚,不应再多一个人体会。
李承泽想到这里,重重叹了一口气,慢慢由侍女扶着站了起来。
他的腿是诊出怀孕后,范闲才给他停了药剂慢慢恢复的。那日范闲一掌击伤他的胯骨,之后又日日被范闲灌了麻痹神经的药,即便是停了药,却也没办法如过去一样正常走路了。
而如今月份大起来,身体又比往日沉重了数倍,练了许久才找回的平衡感又要重来,李承泽过去并不是吃不得苦的人,但现今不知怎么回事,失了意气的同时,耐性也不比往日。每每走上几步就不愿再动弹了。
范闲在的话倒是会强迫他继续走走,但现今就这几位侍女,没一个压得住他,他正准备意思意思迈两步就如前几日一样故技重施,说个腰痛腿痛的推脱过去。
不想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几声急匆匆的脚步声,一抬头,就看见范闲站在他眼前,衣服上还带着尘土的味道。
“你怎么……”李承泽还未说完,就被范闲伸手揽在了怀里。
“我不在的日子,每天走半个时辰走了吗?”范闲一手勾住他的腰,另一手摸着他隆起的的肚子,“才个把月不见,儿子又大了好几圈”
李承泽正要回答说走了走了,范闲却又截断了他的话头,“没问你,问的小花”
小花立马一五一十的把李承泽这些日子千奇百怪的理由都说了出来,说到一半旁边亲身经历了的其他侍女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而范闲的脸则是越来越黑。李承泽却一脸心安理得的忽略范闲的黑脸,手抚着肚子,抬头看旁边树上的两只鸟吵架。
他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自然是让范闲劈头盖脸一顿骂,李承泽听得烦不胜烦,踢了鞋子扶着墙慢慢往里面走,走了几步就开始晃晃悠悠了,旁边的侍女急忙想扶,却给范闲叫住,“不准扶,二殿下如此疏于复健,定是已经健步如飞了”
李承泽听在耳朵里却早已对范闲时不时的阴阳怪气有了免疫力,他下半身的骨头都在喊痛,心知再走两步就是极限,他在范闲这里早没了什么脸面可言,此时受不住了也没有半点要继续强撑的意思,往旁边一歪,下一秒就落在了范闲怀里。
范闲虽然生着气,但还记着李承泽如今是怀着他血脉的娇贵二殿下,将他摆上床的动作里都透着温柔。
现今南庆也到了冬天,算起来这是范闲在京都过的第一个冬,比靠海的澹洲冷了不只是一点。李承泽怀着孩子体热,烧了火盆便嫌闷,而不烧火盆的结果就是李承泽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都冻得像冰块。尤其是他还有光脚的不良嗜好。
范闲此行是去了趟北齐处理鉴查院在北齐的生意,顺便因北国寒冷,北境人民御寒的法子也多种多样,在那儿找了几门御寒的法子,准备挨个给李承泽用一用。
此时他握住了李承泽冰凉的脚踝,没好气的骂他:“二殿下您倒是身强力健,也不想想肚子里那个受不受得了”
李承泽没理他,只问:“婉儿那边可知道你回来了?”语气里还有点看笑话的意思。
范闲继续给他捂着脚,光明正大的来了一句,“晚点就回去”
李承泽笑了。他和范闲的关系,从前可以算是棋逢对手,到如今自己只是单方面的手下败将,比作仇人都还略显不足,范闲有多恨他,初时那几月,他体会得淋漓尽致。但自从他稀里糊涂怀了这个孩子,范闲看着他的眼神就如看着一件易碎瓷瓶,柔情覆了柔情,裹在那恨意外边,让李承泽有时候都迷了眼睛。他想着,原来这仙界投生来的小范大人,也和寻常人一样,对自己的亲骨血看得这般重。这样一比较,倒是自己那位皇帝父亲,更像是无情无心的仙人。
不过他隐隐也感到,自己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也该是他父亲出面保了他一命。不然范闲这睚眦必报的脾气,凌辱过了也还得加一个凌迟了事。偏偏他活到现在。
偏偏还有了这个孩子。这是上天的旨意。
李承泽看着范闲现在这幅样子,手拍了拍小腹,心想,以男人之身能享受一把母凭子贵的感觉,荒谬至极,但也是天下独一份了。
等他暖和起来了,范闲便搬了个椅子,坐在他床边,让人帮忙把他从庆国带回来的草莓摆上了桌子。
看着范闲献宝似的给他介绍这草莓,李承泽只好装作过去没在宫里吃过这玩意儿,左耳进右耳出,时不时嗯两声表示他在听,并赏脸吃了好几个——并非是他不喜欢这稀罕水果,是他有孕以来胃口奇差,什么山珍海味都难进肚,倒是那不健康的油炸小食和酸渍腌菜配上薄粥能让他吃得开怀。连葡萄也不像以往那样能一连磕个五六斤了。
范闲看他听得没趣,便和他聊起了这一路的见闻,小范大人历来巧舌如簧,和他撕破了脸又揉作了一团血肉的李承泽却懒得给他脸,范闲深感郁闷,他和李承泽的聊天话题离了那些权谋杀伐,能让这位殿下感兴趣的就只有红楼了。
想当时李承泽得知自己有孕,本已失了斗志一副任凭处置模样的人又如同疯狗,为了弄死这个孩子手段百出,范闲都想着,罢了,不过一个未成形的孩子,没了就算了。熬上那碗打胎药的时候,范闲还是忍不住进屋子里想再和他商量商量,本来李承泽受制于人,此处就没他提要求的立场,大家都不知道范闲是哪根筋出了问题,竟任由李承泽提了数个要求。
当然,结果是范闲一个都没答应。但那碗药端上来的时候,范闲一个福至心灵,说了一句:“红楼后面的内容,二殿下想看吗?”
李承泽看了看那碗药,还真答应了。
也因此夜里范闲搂着这人入睡时,看他睡得安稳的侧颜,心想,这人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的,其实只想做个醉心风月的风流王爷呢?
每当产生这种想法,范闲都在心里告诉自己,即便如此,李承泽也已经手握无数性命。这世界上没有如果,也没有后悔药。
等范闲说到无话可说了,李承泽才开了口,第一句话就是:“再有四个月,就放我死了吧”
他这句话说得毫无波澜,像是讨论饭食一样平静。而范闲也像是听惯了,答:“知道了,你生了孩子有功,想死就由你去死,我不拦着”
李承泽咯咯笑出声,拍了拍范闲的肩:“你说的啊,一言为定”
范闲嗯了一声,站起来拍拍衣服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承泽知道他是要回他娇妻的温柔乡去,也没问他是去哪儿。只是偶尔他也会想,若是婉儿知道自己夫君在外面养了个险些杀了自己仇人,还让仇人怀了孩子,不知道会是什么想法。但每每这个念头闪过,他脑子里都会出现林婉儿泫然欲泣的美丽脸庞。这辈子,自己先是要杀她夫君,再是做了这外面的“野花”,从哪一处来讲,都亏欠她良多。但这债怕也只能下辈子再还了。
日子便这样不紧不慢的过着,直到有一日,范闲怒气冲冲的冲进来,手上还提了一个人,是府里运厨余的家丁。
范闲将那人扔到李承泽面前,怒道:“李承泽,这人你可眼熟?”
李承泽道:“见过几次,不是府上家丁吗?”
他说完就被范闲揪着了衣领,那人恶狠狠地问:“你为什么还不死心?你知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代价才保住……”
范闲说到一半,陡然止住了。
低头看了看李承泽七个多月高高隆起的肚子,强行抑制住怒火,转身吩咐:“今天起,别让二殿下出这屋子一步”
只是他怒气上头,未曾想自己未说完的那句话让李承泽放在了心上。也忘了能管住屋里屋外的人,却管不了生了翅膀的小鸟。
李承泽的产期将近,范闲却是贵人事忙,内库鉴查院两个担子抗在肩上,本来他想李承泽快要生了,就不亲自再跑齐国了,但前阵子被他抓到李承泽和他旧识党羽联系的证据,范闲被气了一通好的,他气的不只是李承泽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更气自己竟然真信了李承泽了无生意,每天为此忧心。想着这京都有老师在,李承泽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于是就这样赌着气又领着人往齐国去了。
他走后没几天李承泽就将府里的众人用药迷了个遍,跟范闲睡了这么久,每次偷一点,攒到今日也足够药倒一府的人了。
等到费介不情不愿的来为李承泽诊脉时,才发现府里的众位一个个神神叨叨颠来倒去,而那位揣着徒孙的二殿下已然不翼而飞。
费介心知坏了,怎么也想不通为何范闲出差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怎么就这回李承泽起心要跑了呢?他一面让人去找,另一面用鸽子给范闲送去了信。
而范闲收到消息,一路狂奔回来,累死了三匹好马,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等他走到城门口,他要找的人却已经在等他了。
那人像是回到了一切最开始的状态,光天化日在城门口驱散了排队入城的百姓,搭了个小亭子,放了张小茶几,上面摆着酒盏,水果。唯一不同的是,四周围着三队彼此剑拔弩张的人马,一队是他二殿下的亲兵,一队是范闲手下的好汉,再一队,是庆帝的御卫。这三队人马好似都忌惮着什么,只敢远远围着这亭子,不敢靠得太近。
此时的李承泽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却唯独腹部突兀高耸,范闲看得心惊,距离那日还不到两个月,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二殿下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范闲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快步向李承泽走去。
李承泽见他走来,仍旧只是一颗接一颗的吃着葡萄,待范闲坐下了,他才开口:“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偏要在此刻逃出来?”
范闲却只盯着他,这样的距离才让范闲真的松了一口气。他一路上半分都不敢停,他怕自己晚了一步,回去就只剩一具冰冷的尸体。
“一开始我就在想,我该怎么报复你,你把我变成现在这副不男不女的样子,还囚禁了我,让我沦为笑柄,范闲,你当真这么恨我吗?”李承泽说着自顾自的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范闲见他喝得这么急还想继续满上的样子,立马抢过酒壶,“承泽,你或许有很多疑问,我们回去再说,这里不安全”
李承泽听了这话,环视了一眼四周,笑道:“是啊,不安全,我父亲的亲兵想杀我,我仇人的手下却想保我的命,天底下怎么有这样的笑话?”
范闲听他这话,面色凝重起来:“你都知道了”
“起初我想,等着孩子生下来,我便掐死他,再把尸体放在你面前,看你痛不欲生的模样解恨”
“但后来我想他活下来,想我也活下来,做百姓布衣也好,找个地方隐居山林也好,我想和我的孩子活下来”
李承泽说着,又摘了一颗葡萄放进嘴里,指尖却有些颤抖。
“你小范大人名震两国,有娇妻,有挚友,我的侍卫死的死,残的残,我若要活着,决不能活在你身侧,那显得我太……太不堪……”他说到这里,声音已然有些颤抖。
范闲声音冷了下来,“你真这样想?”
李承泽看了他一眼,笑着摇摇头:“你欣赏我,也爱我们的孩子……”
“但你也骗我,要杀我的是我的父亲,是你保了我的性命,原来我好好活到现在,最是如你心愿……”
“…我去找陛下求他帮帮忙,让我能带着孩子离开你……陛下…陛下见了我却如同见了鬼…问我……你怎么还活着……”
“我才知道…原来我活着…是得了小范大人的垂怜…原来我活着…最觉得我……”
“……觉得我碍眼的…是我的父亲……最爱我的…是我的仇人……”
“我这一生,原来是这个样子”
李承泽说到这里,刚才服下的毒已经渐渐发作,他想用两声咳嗽掩饰过去,却一口血喷了出来,打湿了领口。
范闲只觉心痛欲裂,慌忙将他抱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声问他:“是什么毒?是什么毒?”
“…小范大人…惊世才…知万事…你猜啊……”李承泽笑了,他用手擦了擦自己濡湿的下巴,然后伸出手,轻轻抚摸上范闲的脸颊。
范闲用手死死压住他的心脉,抬头大声呼喊费介的名字,喊着喊着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却感觉李承泽的手渐渐失去了力气,他埋头在李承泽胸口,听着他越来越慢的心跳声,将泪尽数擦在李承泽胸口,咬牙切齿的质问:“你有没有心?!你没有心吗??你想想我们的孩子,他还没有出生,你要死,何苦带他一起走?”
李承泽想要说话,却又从口鼻呛出一口污血,“这世道…坏透了……不配……”
范闲听他这话,吼道:“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要他自己选!他已经足月了,我现在剖腹取子,他照样能活,还会活得好好的,你要他死,要亲手杀了才算数”
李承泽却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范闲,范闲却知道他并不是在看自己。范闲哽咽着,捂住他不停溢出污血的口鼻,“那我呢?那我呢?李承泽,你怎么这么恨我?你怎么会这么恨我”
李承泽的手慢慢下滑,最后抓住了范闲的领口,他勉强吐出几个字,再然后,这世界都安静了下来。他猫儿一样狡黠的瞳孔四散开来,琥珀一样的眼珠子里映着范闲的脸。
范闲头一次,也是他们此生唯一一次,轻轻吻了吻李承泽的嘴唇。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也是”
等费介揣满了各类解药匆忙赶到时,李承泽已是回天乏术。在他心里这人实在是死不足惜,但范闲现今的这副模样只要是个人看了,都或多或少会被他的痛苦感染,费介只能长叹一声:“早就该去的人,现在去了,也未尝不是好事”
而范闲却冷不丁来了一句:“老师,上次给您磨的新刀,带了吗”
“带了啊,怎么……”费介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看向范闲。
范闲这时候却笑了一下,虽然是笑,费介却觉得这个笑陌生极了,眼前的好徒弟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我要剖腹取子”
费介想要提醒他这孩子此时就算剖出来估计也是死胎一个,范闲却说了:“活的,我便将他养大,要他长命百岁;死的,就把他埋在我院子里”
“我留不住他,总要有东西留住他的魂,不能让他在这山河间玩得太自在”
费介起了一身冷汗,眼前的范闲太陌生了,陌生到他开始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那一日在场的所有人直到很多年后都还记得这日的血腥味,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尸体,不是没淋过血雨,但却实实在在是没见过从男人的肚子里剖出一个婴儿的怪事。而且这故事的主人翁,还是风光无两的小范大人和曾经权倾朝野的二殿下。
有人说那孩子剖出来就是个死胎,也有人说还活着,只是皮肤是紫的,也有人说那根本不是个孩子,是一团血肉模糊的烂肉……
范闲对此一概不理,他之后的数年,都奔波在各地为他孱弱的长子寻找良方。时间久了,这一段带点奇幻色彩的轶事也渐渐从人们口中消失。大家只知道小范大人有个宝贝儿子,小范大人不论去哪儿都将他带在身边,那小公子长得漂亮灵动,极爱吃葡萄。
小范大人因此特地在家里搭了一片葡萄架。旁边建了个小亭子。亭子搭得方方正正,摆的软塌好得不能再好,只是从没见人睡过。
【闲泽】锦灰堆(完结)
范闲/李承泽。可能有两毛钱的必泽暗示。
唉,二姐真是美女。我爱美女。
+
李承泽眼睛里像有云翳。
他脸生得小巧,藏在一张厚重的黑狐裘斗篷兜帽下,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范闲恍惚在他眼睛里看见病变的种子,那是种眼睛里长的恶疾,像天边雾蒙蒙的一片云掉下来,化进瞳子里。
李承泽挑着一盏灯看他,探出半个身子打起了车帘,向那暖炉沉香熏着的车厢内侧了侧头。
进来。他说。
这是庆历年最后一个冬天,雪从城北开始往南积,皇城内黑鸦鸦的屋顶与道路上攒了厚厚一层白雪,范闲的靴子踏上去,足音被消了个干净。李承泽看了一眼地面,范闲穿白,他走过的地方就如惊鸿掠影,踏雪也...
范闲/李承泽。可能有两毛钱的必泽暗示。
唉,二姐真是美女。我爱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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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泽眼睛里像有云翳。
他脸生得小巧,藏在一张厚重的黑狐裘斗篷兜帽下,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范闲恍惚在他眼睛里看见病变的种子,那是种眼睛里长的恶疾,像天边雾蒙蒙的一片云掉下来,化进瞳子里。
李承泽挑着一盏灯看他,探出半个身子打起了车帘,向那暖炉沉香熏着的车厢内侧了侧头。
进来。他说。
这是庆历年最后一个冬天,雪从城北开始往南积,皇城内黑鸦鸦的屋顶与道路上攒了厚厚一层白雪,范闲的靴子踏上去,足音被消了个干净。李承泽看了一眼地面,范闲穿白,他走过的地方就如惊鸿掠影,踏雪也无痕迹。你大可不必如此小心,这京都里的二皇子对范闲说,吐出来的句子是一团白雾,很快散在夜风里。这条街我已让谢必安守住,巡夜的更夫已被买通,没人知道你我行踪。雪下得这样大,一时片刻停不了,等到明天一早,连车辙印都不会留下一条。
范闲抓住他提灯的手,李承泽就吃了一惊。那点错愕还不及落在眼里,就看见这穿白的年轻人以一种极漂亮利落的身姿借力翻上车来,带得帘子摆动了两下,落下去挡在他们身后,隔去了外面的风雪。
雪气淋漓,扑面而来。
李承泽错身向后挪了半个位置,抬起衣袖掩住口鼻,半响后皱着眉头,打了个喷嚏。
好凉。他抱怨,透着一点儿娇气。我只说要你见我,却没叫你在路上淋雪。
淋了雪的南庆诗仙神色难辨,范闲捉起李承泽备在几上的一杯热酒,低头去嗅杯中的酒液,回了句不咸不淡的问候。二殿下夤夜相邀,所为何事啊?
这写诗属文的仙人如今却是连半个笑脸也不肯赏他了。李承泽倚靠在软垫上歪头看了他半天,范闲坐姿随性,脊背挺得却很直。这点李承泽在谢必安身上也见过,大概习武的人总是如此,范闲不笑时就不显得圆滑,他身上藏着咄咄的锋芒,凉意混着雪气,浸成了冷冰冰的杀意,剑一样梗在人的喉头。
李承泽叹了口气。
他的桌上还摆着一卷翻旧了的红楼,一盘糖渍的蜜饯,那是夏时的瓜果。烛火被拢在玻璃罩子里,三股灯芯拧成的火光灼灼,照着摊开的书页,映得他指节投下的一道剪影轻轻碰着墨痕印迹。
范闲右眼上忽地一跳。
烛花哔剥一声,他看见李承泽手按在掩去半截的文辞上,分明是一句回首相看已成灰。
回首相看已成灰啊。
李承泽冲他款款地笑了一笑。
“我知你恨我。”他在手在盘子里翻搅,拨开上面的杏子、杨梅,去捞下面一颗泡得紫红发黑的葡萄,“不过范闲,事到如今我还想再争取一次,你是当真不肯帮我吗?”
葡萄是今年新摘,个大圆润,被糖水熬煮过后裹了一层糖衣,浸在罐子里,地窖冰桶中埋了小半年。范闲看李承泽在灯下吞了一颗糖渍葡萄,无端地想起前往北齐前李承泽给他送别,是一样的金樽美酒,一样珠圆玉润的葡萄。那会儿他还想着从北齐回来,要把三国曹魏的一位二殿下大谈葡萄与甘蔗妙处的诗文讲给李承泽听,他要讲嘉肴重叠来,讲珍果在一傍,讲果园青青,讲霜露宵零。
他要笑话李承泽是身在富足之家,五世而知饮食,贪爱玉盘珍馐,黄金不足为惜。
他的笑话还没能出口。
那种风中飘絮般轻似薄雾的情愫,朦朦胧胧,一触就散了。
范闲把酒杯放下,他突然说话了。“糖渍葡萄其实不好吃,”他看着李承泽一愣,骤不及防破开糖衣咬下去,甜津津酸涩涩的汁水迸发出来,教这殿下倒了牙齿,“风干葡萄配发酵了的牛乳最好吃。我曾闻一种做法,要选无核的绿提,挂在透光通风的砖房里,任由高温烘烤,晾晒成干。这样做出来的葡萄甜而不腻,抓一把配着酸奶吃,味道最好。”
李承泽眨着眼睛。
过去他看红楼,看完了就写个字条,叫谢必安送到范府。范闲见字不情不愿赶来会晤,李承泽却不像东宫那位,明示暗示着拉拢,只在自己别苑中支了个锅子,蹲在绣垫上虚心求问,请教小范诗仙,山药枣泥糕如何做得,究竟好不好吃,那茄鲞又是否真的就有,制作如此繁复,味道当真不同凡响吗。
范闲无语,但来都来了,只好抢了副碗筷陪他一并烫火锅,边涮肉边感慨,你这个不好,没有腐乳麻酱,清油也没得,单单一个白锅,却是吃什么。
他们吃饭总免不得喝两盅,这时候李承泽与长公主暗中筹谋,养兵一事尚未暴露,范闲与他相交,总也有时像朋友一样,酒兴上头,拈起杯子来吟诗。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李承泽拍手称好。
他半个身子探过桌面,一截瘦得骨头嶙峋的手腕支着下巴,额发下面眼睛亮晶晶的,鼻尖上聚了几粒沸腾火锅热气蒸出来的汗意。
范闲。李承泽说,世间诗文都教你写尽了,可我还是最爱你在殿前念给我的那一首。
他说着话,话里又带着吃吃的笑,绿袍下面一段细腰欲折未折地弯着,颧骨上却凝着一抹酒色翻涌的红。自是人间——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呀小范大人。好一个此恨无关风与月。
他一笑范闲也就笑了。李承泽对他有一种明晃晃地示好,这示好并不惹人厌,倒是一种可有可无,有了也别开生趣的新鲜。他已看出李承泽故意装醉,却还在翻着手腕倒酒。
殿下。范闲叫他,莫非你经常请人吃饭,又经常勾搭钟意的臣下?
李承泽啐他。
没了。这南庆的二皇子摇摇欲坠地说,就你一个,你是不敢吗。
我有什么不敢。
余下全文微博搜索观看
微博见置顶
……
END.
写完了!庆余年,你害死我了。你让我一个年底天天加班的惨人每晚跟打了鸡血一样狂写到12点。
二姐,二姐真是一个美女,唉,我好爱美女。闲哥却也很好,不要怪这文里的闲哥,闲哥亦是惨人。
怪只怪那个破爹好了。
请来和我玩!和我说说话吧,想认识更多闲泽人。
p.s文内暗藏了许多丕丕梗如果你看出来了请务必告诉我让我快活一下。
【乾泽】【闲泽】锁麟囊
◎狗血泥塑深宫囚禁垃圾地摊文学
◎OOC,无逻辑,BUG频出
◎不一定有后续
◎想评论唠嗑玩
锁麟囊
01
皇家秘辛,自古百姓最爱,血腥又绮靡,他们渴一般打听传颂,就是春天宫闱里一只猫的叫声,也叫他们泼出许多墨来。
老帝已死,新皇登基,坊间如今口耳相传绣字描像的,是养在深宫里的那位。
当年遥遥见过一面的,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少年天子意气风发站在墙头上看着自己的天下,城墙下乌压压一片,全是他的众生,那位就站在他的边上。有人眼力好,见着二位情深义重,天子的一只手紧紧搂住身旁那人的窄腰,端的是亲昵。还有人见了那人好姿色,发...
◎狗血泥塑深宫囚禁垃圾地摊文学
◎OOC,无逻辑,BUG频出
◎不一定有后续
◎想评论唠嗑玩
锁麟囊
01
皇家秘辛,自古百姓最爱,血腥又绮靡,他们渴一般打听传颂,就是春天宫闱里一只猫的叫声,也叫他们泼出许多墨来。
老帝已死,新皇登基,坊间如今口耳相传绣字描像的,是养在深宫里的那位。
当年遥遥见过一面的,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少年天子意气风发站在墙头上看着自己的天下,城墙下乌压压一片,全是他的众生,那位就站在他的边上。有人眼力好,见着二位情深义重,天子的一只手紧紧搂住身旁那人的窄腰,端的是亲昵。还有人见了那人好姿色,发是青云拢,面是白玉聚,描得飞黛的眉,生得鸦翅的睫,点得朱砂的唇,万万件轻纱重重叠叠绕着她,像偷月色的昙花,风也要绕开了吹。
吹了满京都的闲言碎语,春梦旖旎。
街头巷陌的说书人讲话,最爱折扇一敲吆喝旧历往事。讲那日二皇子野心勃勃领兵造反,恰夜色如墨深浓偷偷围了金殿。可天佑大庆储君,二皇子棋差一招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正当二皇子麾下堪堪要杀入大殿夺权造反成功之际,太子立于高堂,转乾坤大势于一箭。
史官兵书写得浓墨重彩,满堂的气势都聚在太子正对着他亲哥哥眉心的箭尖。太子早得了信,率亲兵候在阴谋里,只等着这一刻。
胜负已定,太子的心却像一只蝴蝶悠悠然然地飞了起来,落在二皇子身上。他二哥从前就漂亮。从前年纪小,兄弟二人尚未生分,他二哥风光霁月,是临风玉树的造化,他爱读书,人也疏阔,时常对着他笑,真心诚意,叫他尝了点人间真情的甜头。后来他们各自为政,兄弟反目,他兄长越发生得像个猫儿似的窝在那里,眉目秾艳,还爱笑,掺了不怀好意的阴谋诡计。那人自诩皇家子弟骄奢淫逸,不管什么天都要吃葡萄,晶晶莹莹的汁水沾在浅薄的唇上,丝丝袅袅地渗到太子的梦里。他读圣贤书,曾见有人梦蝶,亦或是蝴蝶梦他。他曾醉葡萄,亦或是葡萄醉他。
他二哥今日也漂亮。曾有人得了一块血玉赠他,触感温润泽人,他爱不释手。他眼也不转地看着兄长脸颊上的血痕又想起了那块玉。从前不敢辱他,今日好见明珠蒙尘,是老天爷要叫他好哥哥落到这等狼狈不堪的境地,他怎能忍住那些促狭玩弄的心思。
他带着点纡尊降贵的意思弯下腰看叛兄,还不够,还要再近一点,最好能碰到他。李承乾伸出手捏住了兄长的下巴,他的兄长浑身都尖锐,连下巴也有个刻薄的角度。
“杀了我。”二皇子仰着头一字一顿说道,一双眼睛望向另一双眼睛,狭长的眼里全是深刻的仇恨。
李承乾的手顺着下巴掐过脖颈一路来到肩上,将他的好兄长从血泊中扶起,“我不杀你。”他说道,甚至还为那人理了理袍袖,“谢必安还活着,淑贵妃还活着,我还活着,怎么舍得叫你死。”二皇子深情厚谊感天动地,他能孤身赴死,却不愿意事到如今叫他忠诚的侍卫和至亲的母妃折辱在太子手上。
“你要你来这深宫陪我。”我爱你至此,怎能不叫你尝尝这寂寞风情滋味。
长阶血流了三千米,李承泽逆着风声与火光,一步一步踏着那些血进了宫墙大门里头。
02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后宫美人千千万,新帝独独钟情一个。话本也写了千千万,不是狐狸化女就是狸猫成精,勾得皇上心全在那里,多少娇红软媚恨极了她。
那日欢/爱过后,李承泽失了气力,手搭在床沿边,从蔓蔓的帷幕里伸出俏白纤瘦的一弯臂,李承乾将它捞回来,拿出一个金雕玉镂的镯子给他戴上。那镯子做工是极精细的,精雕细琢的龙与蛟戏珠,珠子处能活动,红艳艳的宝石动起来撞在周围的软金硬玉上,声音清脆。
李承泽无事时切切地听梧桐下滴的雨水,也这般动人。
“你手生得好看,镯子配你是它生辉。”李承乾说着便又亲了上去,舌尖舔到指尖,“下回再染个指甲吧,像梅花开在雪里,朕喜欢。”
如今范闲便隔了珠帘帷幕看这名动京城的腕子,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古人诚不欺我,小范大人嗅了嗅空气里腾腾袅袅的香味,心头暗想。
皇家的衣裳也好大的排面,金丝银线仿佛不要钱一般,光是个袖子就簇簇地绣了好几层叠。宫里的那位也不管避嫌,伸手只是翻着小范诗神的诗集,红宝石折着光,豆蔻晃眼。范闲得了旨,听说这位妙人儿极爱他的才气,想见见,于是便在这儿巴巴候了一下午。倒也没累着他,无须跪着,随手可捻来剔透润圆的葡萄解馋、解渴、解闲,只是他摸不准前面那人的心思,叫他来,只是看纸上笔墨,那手狗笔字他自己心里知道,大可不必、不必。
范闲咬下最后一颗葡萄伸了个懒腰打算告退回家床上躺着舒服去,可不曾想里面玉一样的美人突然站了起来,他垂了眼想避嫌,谁料却艳晃晃一双赤足踏进视线范围里来。
叫他想起故人。
如今避讳他的名字,那三个字万万提不得,范闲偶尔想狠了就去荒郊走走。那人枉顾君理臣纲,妄图弑父杀弟,皇陵岂能容得下他。那晚他未赶上,去时兵败已成定局,他连尸骨都未曾见着。后来他安慰自己,或许山水花草俱是他,从前身前事多有烦忧,红尘扰扰他们不曾亲密相处,如今在荒郊走走,大约也算踏在了他心上。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哪是滴滴娇娇媚的女子嗓音,那分明、分明——
范闲突然听得从前故人的声音,猛抬起头。
“诗万首,酒千觞。”
范闲想起当年酒会吟诗,一饮一仰一吐口,锦绣诗句织成网,劈头盖脸罩下来捉住一位好尊贵的二皇子,诗媒酒聘娶一位大庆皇子,他范某人当真是得了大便宜。
“几曾著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范闲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可他热爱这里众生,以致沉入迷梦,仿佛这里的天地也生养了他。此时此刻,他望见对面人头上斜斜簪的一支金步摇,才真觉恍如隔世。
“范闲,”李承泽侧了头笑吟吟看他,“洛阳是不是很好,我也想醉一醉。”
一瞬间范闲心头大风呼啸,思绪如杂草纷乱,李承泽不是那夜已经死了吗?却如何,如何成了李承乾养在宫里的那位?他知李承泽为人凶狠好斗,不甘屈居人下,为何这么久过去了还安安稳稳睡在仇敌的床上?是被威胁,亦或是……情之所至?
入了宫后,李承泽耐心好得很,他把范闲揽住他肩膀的手握下去,着了凤仙花汁的指尖一点点顺过有些乱了的衣袍,像他从前爱的那样揣了手蹲在范闲对面,好女子的相貌身姿,姿态却如此怪异,范闲本想扯了脸好好嘲笑一番,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你问。”李承泽瞥了眼空空的果盘,示意侍女再拿一些上来。
“你要见我?”
“是李承乾要我见你。”
“那你要见我吗?
李承泽叹了口气不言语。
“是你让我问的,你为何不回我?”范闲急了,两手撑在他们之间隔着的矮矮一张几上,鼻尖几欲要碰到那人,“你为何在此处?”那夜过后我只当你死了,晚时黄昏为你落眼泪、结愁肠,你为何却在此处?
“我李承泽棋差一招谋逆兵败孤身一人,死得;可我心底还有人死不得。”
范闲倏地站起身来:“他威胁你?!”小范大人出手如雷似电,一把牵住李承泽的手就要将他往外拉,这个时代没有人能困得住他,只要他想,从宫里往外带出一个人不难。淑贵妃也好说,只是谢必安押在牢狱怕要费些心思,但只要他想,也并非绝无可能。
“范闲你知他今日为何召你来见我!”李承泽甩开范闲,空气霎时安静下来,只有那支步摇冷颤颤地晃着,伴着两人的心跳,辛酸好笑。
“他算准了我不会跟你走,范闲。”他说道,语调平静,压了两世的哀愁。“范闲,你来晚了,救不了我,走罢。”
范闲,你若想救我,你当带着你的风月从一开始就来。我自小在这里长大,深宫多寂寞无聊我如何不懂。皇城脚下最是风云诡谲,你尚保赤子之心,若当年我还不是我时你就来,或许就是一段清闲佳话。范闲,你来晚了,救不了我。
“往后别再让我见这些文章了,多好,我不忍心,你也不必再来了。但《红楼》的结局写得极好,我喜欢。”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此时方觉万事皆空,人生如梦。
李承泽站在门口送范闲离开,转身又进了帷幕里,不曾见那人复又回头看他。
03
李承泽爱范闲,当他是俗世污泥的一根救命草,李承乾爱李承泽,当他是寂寞疏林里漏出的月光。月光温柔,月光救人。
李承泽给他念过故事,李承泽替他担了太傅的责罚,李承泽给他留了一块桂花糕,李承泽李承泽李承泽……他过往琐事里好多李承泽,他这一世有一半心魂留在了宫里那棵柳树底下,人潮来往,他只记得李承泽给他系上一件风衣。柳枝残老,秋风萧瑟,可那一刻他只当春来鸟唱,万物动人。
一日李承乾走过湖心亭去看柳,正是柳枝抽芽,满目飞絮,他心想,兰因絮果,原来如此。
那柳絮飞到李承泽眼前,春风醉人,万种悲喜涌上心头。
种福得福如此报,悔不当初赠木桃。
——FIN.
【隐囚】星火燎原
食用须知:
*全文1w7+,隐囚,还是我的ooc流水文章,欢迎食用
*别人都写新梗了我还在炒旧饭。是我流的重逢场面,是心软老师用爱治疗内疚鬼
*一句话杰佣相关,以及全员助攻(bushi)
*私设卢卡失忆,但潜意识有对黑暗和火光的ptsd
*祝中秋和教师节快乐
ready?
我便确定了/你在永恒不变的跟随着我/
跨越距离/无论生死/
或远或近/无论你身在何方/
我都相信/我们的爱是亘古不变的/
这份爱情不会湮没于岁月/只要我还活着/
只要我还在世/你...
食用须知:
*全文1w7+,隐囚,还是我的ooc流水文章,欢迎食用
*别人都写新梗了我还在炒旧饭。是我流的重逢场面,是心软老师用爱治疗内疚鬼
*一句话杰佣相关,以及全员助攻(bushi)
*私设卢卡失忆,但潜意识有对黑暗和火光的ptsd
*祝中秋和教师节快乐
ready?
我便确定了/你在永恒不变的跟随着我/
跨越距离/无论生死/
或远或近/无论你身在何方/
我都相信/我们的爱是亘古不变的/
这份爱情不会湮没于岁月/只要我还活着/
只要我还在世/你我就会并肩前行/青史留名/
一一《我心永恒》
一
卢卡•巴尔萨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点什么。
会是什么呢?
回忆里没有价值的研究人员,毫无成效的数据,千篇一律的诋毁或夸赞,无趣的人和无趣的事,或许曾有过微凉夜风中飘忽的一星烟火,但在他锒铛入狱之后,更成了一片无用的泡影。
来到庄园后,嘀嘀作响的密码机,无休止的奔跑和悬停在身后的红光,每天重复着一场又一场的游戏,从正门逃离庄园又或者在微微不适的眩晕中飞天回到庄园,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生活上口味或清淡或咸酸的饭菜,算不得美味也说不上难以下咽。在游戏结束后或亲近或陌生脸庞,礼节性的问好,以及特殊的时候,那些可以在游戏里大开杀戒的监管者也会参与的联欢,可见,这个庄园正以自己的秩序良好的维持着运转。
似乎也没什么值得记忆起来的东西,卢卡这样想着,这个世界上没有奇迹,除了永动机。
二
比起人缘很好的那些家伙,从性格上来讲卢卡本人算的上是比较孤僻的求生者。一身破旧的囚服,打第一眼就不能给人以正面的形象,更别提他本人都没有搞清楚自己是为什么入狱。有人怀疑一只眼睛青肿的年轻人更像是通过寻滋挑衅的方式入狱,尽管卢卡本人声称自己没那么无聊。
作为以“囚徒”身份进入庄园,雇佣兵和勘探员曾猜测他或许是一个运动系的人,至少体能不弱,或许是个救人位或者ob位。但事实上,这位骨架纤小,皮肤苍白的属于破译组的新人还是跌破了大部分人的眼镜。
相处久了后,这位以“天才”自称,精通物理与电学的新人在女性求生者中人缘意外不错,谁也没想到囚徒曾经会是一个贵族,即使本人忘记了大半,那些刻入骨髓的记忆和本能也让他可以不耐烦地吐槽着姑娘们的举动但又口嫌体正直地帮她们做出“审美的抉择”。
即使他本人只沉迷于自身的伟大发明。
从推演出了之后,他旧贵族的身份和与那等名号毫不沾边的现状令人困惑,也不是没人好奇过他的过去,只是……
“失忆了?!”身手矫捷的雇佣兵震惊地看着眼前一身囚服的某人聚精会神地趴在巨大的图纸上仔细对比着手中的零件,被伤痕累累的手随意把玩着的扳手被失手抛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叮一一”分量扎实的扳手落在地板上发出音叉共振般刺耳的回声,一瞬间失聪的作用下卢卡脑子里闪过一些默片般的画面,被甩在地上的电线和落在地上的扳手……
卢卡难受地皱了皱眉“奈布,别乱碰那些零件。”
“好的,好吧……抱歉”雇佣兵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身手矫健地把东西归位“那么……好好休息吧卢卡,我总感觉你最近的状态有点不对,明天的游戏要加油啊。”雇佣兵将兜帽翻起,轻手轻脚地带上了卢卡的房门,随即又不放心地回头“别熬夜做研究了!!早点睡,我们并不希望下一次看见美智子小姐对着破译时睡着的某人考虑抽不抽一刀这件事!”
“…那只是一个意外!”被好友翻起了初入庄园时的旧账的年轻人窘迫地回嘴到“快点回去吧你!餐厅夜宵时间要过了!”
被这么一打岔,卢卡干脆也放弃了继续自己的研究,他索性坐在床边透过半遮的窗帘望向漆黑的夜幕,夜空中一轮将圆的黄月悬垂。
快要满月了啊……距离他来到庄园也一年了,似乎他就是在某个灼夏的清晨,踏着露水来到这座庄园。
游戏,朋友,还有……永动机。
枕在胳膊上,卢卡不知为何有一丝烦躁,这些天里他竭尽全力地推演着手中的模型,却次次挫败。
失忆?上天似乎与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他努力回忆着自己的过去,试图复刻出当时的模型,一帧帧无用的记忆闪过,最核心的部分却只有支离破碎的画面。
实验室,他,堆叠的手稿与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推演纸,被紧紧握住不放的手和被他人阴影笼罩的躯体,还有一个声音,用一种难以言说的口吻呼唤着他“卢卡斯一一”
等他回头,只看见一双写满复杂情绪的眼睛。待他想仔细看个究竟,那个瘦高的影子转身离去,隐入刺目的白光里……
三
“……”被阳光刺目醒来的囚徒面无表情地检讨自己昨晚不关好窗户的行为,他简单地洗漱完毕后顾不得收拾好图纸就匆匆来到餐厅。
“嗨早上好卢卡”
雇佣兵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依旧如昨天一样忙里偷闲地从食物堆中探出头,向他打了个招呼。卢卡点头示意,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餐具使用的声音,嘈杂的人声,他随意地拿起两片烤地酥脆的面包,再目标明确的取走了一罐红椒酱。
“那家伙挺难对付的……作为监管者,简直比博士刚来时更令我们头疼!作为ob位的诺顿昨天被狠狠教训了一番!哦那该死的磁极!那该死的电机进度!我被迫修了两台!两台!那么慢的密码机!”威廉大声嚷嚷着昨天与新监管的对决,他含泪咬下一大口汉堡,继续抱怨着让运动员修两台的酷刑。
“嘿小子你也听听啊,虽然你是修机位,但万一你遇见了他也能多点信息?”
前锋不满地敲了敲桌子,挑眉看向专心致志抹着最后一口红椒酱对自己充耳不闻的囚徒。
“好啦好啦,威廉别逗卢卡了。大家玩笑都收一收,卢卡吃完饭了快走,今天第一局是你的游戏。”玛尔塔从门外探出头来提醒到。
等卢卡匆匆来到等待区,已经到了的先知微笑着问好
“早上好,奈布先生和卢卡先生,还有薇拉女士。”
已经到了的雇佣兵挥了挥手,调香师小姐也微微颔首示意着快要迟到的某人。
“我们的队伍配置很齐全,应该没什么问题。”薇拉女士在检查完自己的香水瓶,在轻轻嗅闻着晕染在空气中香水尾调中,自信地开口。“不知道对面是哪位监管者呢?”
突然被香水熏到,卢卡突然嗅到一股微凉的香味,他似乎回到了过去,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目睹一个稚嫩却陌生的少年抱着一大堆书籍行走在铺满黄叶的大路上,如归鸟般迫切地撞入另一个影子怀里。
这是……是我的回忆吗?卢卡不动声色的抿了抿嘴。
“唔……大家都是身经百战的求生者,我认为也没问题。题外话,薇拉小姐似乎换了新的香水?这味道和上次似乎不同。”先知摸了摸乖巧的雪鸮,看向沉醉在香水中的调香师和被香味扑鼻熏到的雇佣兵和囚徒。
“克拉克先生很敏锐啊,这是我最近请教戚姑娘和宿伞两位先生的启发,添加了古老东方的香料,一种淡黄色的小花,听说和秋天很配,听他们的感受似乎能体验到回溯的感觉。”调香师谈起自己的专业便活跃了许多“这总让我想起我的亲人……我的过去。”
“是回忆的味道啊……”先知低头整理了一下腰间的挂件,伸手逗了逗雪鸮,也陷入了沉默。
赛前的娱乐交谈到此为止,而不知名的黑暗里,一双琥珀色的猫眼紧紧盯着对面略显失神的“囚徒”,炽热的视线无法穿透厚重的帷布,卢卡也只感受到莫名的烦躁,这种感觉甚至无从追溯,直到游戏开始。
微风送来对面长桌上的只言片语和寸缕淡淡哀伤的苦木尾调,重重帷幕之后,一双遍布斑驳纹路的手如情人般温柔抚摸着手中的权杖。
伴随着玻璃破碎的音效,新监管者闭目而坐,在桂花味的梦里,在屠杀开始之前,短暂地沉醉在了往昔。
四
该死,怎么会是这个地图!
魅影栋栋的枝丫交织出密林的囚笼,天幕沉沉未见一分明色。
不归林,众所周知,庄园里的地图是随机安排的,而这是一个排期并不满的地图。
虽然游戏的氛围紧张,但黑夜下的地图却很少见,很不巧,除了万圣节时的红教堂,卢卡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图,更何况,也许是在监狱里留下的后遗症,他的夜视能力并不是特别好,甚至会对某些黑暗有应激的反应,所以,他夜晚一般都会选择呆在求生者的房间里研究电磁。
陌生的电机分布。
卢卡皱眉看着地图草图上电机的轮廓,率先连接离自己最近的一台电机和最远的一台。“滋啦”一声,熟悉的电场亮起盈蓝的微光,在漆黑的森林里令人安心了许多,他按耐住内心的郁躁,投入电机的破译中。
“滋啦”一声再度响起,对面的屠夫破坏了那一端的电场?卢卡内心想着,手上动作不停,打开草图准备再续上一个电场,却愕然的发现属于自己的电场并没有被破坏,但那草图上以另一种更深邃的蓝紫色线条标示出了五台被链接的电机,而四位求生者的图标上都被标记出了一个蓝色的陌生印记。
将破译速度牢记在心的卢卡敏锐的发觉手上电机的进度不太对劲。
……变慢了,电机破译速度变慢了。是游戏的错误漏洞吗,卢卡立刻通过随从将这个问题反应给夜莺小姐,得到的反馈却是游戏一切正常。
“刺啦一一”
“唔!”猝不及防,一股电流直脖颈处闯进全身,带着不可忽视的颤栗刺激,打断了卢卡的破译,甚至使他校准失败被电机炸了一下。“嘶一一”卢凯甩了甩被电麻的手,指尖还残存着那种酥麻的触感。
新人时期时少不了校准失败被电击,但自从他开始游戏后很快就从未脱离完美校准过了。而且,这次的电流却是第一次感受到的强度,算不得酷刑,但是难以忽略,令他现在不自觉地心跳加速。
从来没有见过的技能,是新的监管者吗?
状态栏处调香师小姐吃刀了,机敏如她立刻使用忘忧之香回到了过去,免除了这次伤害。可是她的队友们却都显示出了薄薄的一层伤害进度。
下一秒,属于调香师小姐的蓝色印记,立即变成了红色,伴随着“当当”两声 ,调香师小姐到了残血状态。而此时的三位队友的状态却毫发无伤。
这可不是三重余韵的薇拉小姐该有的水平。
那边的调香师小姐再度释放出了香水,即使残血,利用香水的时间与对方博弈拉开身位也是她的拿手好戏。
借助队友视角的透视,卢卡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瘦高而诡异的红影和属于薇拉小姐躲藏在板子后面的身影,现在正是香水回溯的最好时机!却发现薇拉小姐的影子被定在了原地。始作俑者施施然地跨过板区,一杖带走了薇拉女士。
随机应变是求生者的素养,借助刚刚短暂的信息,他们大致可以推断出同样的标记可以分摊伤害,雇佣兵望着眼前改变印记的按键,还是决定先等等,毕竟,谨慎一点为好。
救人位带好护肘,主动走向那红光的所在地。虽然不知道修机位的卢卡的电机也那么慢,但是他也能感受到诡异的破译速度,雇佣兵决定在救人上多拖一些时间。
感受到对面逼近的红光,在足够的身位处,吸引这位高挑的监管者靠过来,趁对方出刀的一瞬,再开着护肘如风般掠过,就可以无伤捞下队友。即使骗刀失败,以他的技能也能够顺利的救下队友。
躲过对面的刀气,在侧身而过的余光里,奈布看见了面容苍白的新监管的一双错愣的眼睛,随即看到了那人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
“雇佣兵吗?我听我的某个同事提起过你的技能,疾如风,掠如影,受教了。”
“什么?”
雇佣兵顺着护肘的轨迹一脚踩上了一个电场,突如其来电流的释放,让他强制被眩晕了两秒。而红光和一个法球紧随而至,让他刚得到控制权的身体再次定在了原地。直到控制结束,那位监管者才慢条斯理地给上一刀,而此时薇拉小姐已经过半,顾不得心中震惊,趁着监管者擦刀的瞬间,雇佣兵赶紧将调香师身上的荆棘扯下。
刚想远离此处的雇佣兵就看见那位“隐士”先生的杖尖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想打双倒吗?可惜自己是雇佣兵,即使再受一击也不会直接倒地,更何况,他还有护腕可以拉开距离。
一个弹射拉开身距,下一秒却被突然出现在身前的监管者和法杖拉回原地,毫不留情的一杖袭来,搏命的白圈变红。更加可怕的是,囚徒和先知分别受到了伤害,都接近于快要半血的状态。
作为新来的监管者,这位先生对角度和电磁力把控到位,释放技能的精准度非常高,二溜不能的调香师小姐很快退场,因为战遗未曾自愈起来的雇佣兵也被找到,先知也不能估测他的一刀到底是多少伤害,为了保险起见于是选择了役鸟守护直接救人。被打针对的下场就是佣兵再次被一刀带走,甚至无法使用雇佣兵的特质延缓伤害。
时间流逝,雇佣兵升天的呓语还在耳畔回想,勉强地发送一条快捷消息与先知确认,卢卡甚至没时间擦额角的汗珠,他正在使用电力传输争分夺秒的抢着最后两台电机,任凭汗水顺着脸颊划出一条晶莹的水痕。
在场上还有活动能力的两人状态都不妙的情况下,先知选择了为队友争取更多的时间,可惜靠役鸟转点的意图被发觉,他被电场拉回,再被顺理成章的挂在离卢卡很远的椅子上。
时间来不及…理智让卢卡知道他应该立刻去寻找地窖点,但……
年轻人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眼中闪过疯狂……如果能把这台机子压好,再卡满救下先知,或许能用连传输电线的方式强开最后一台。
天才从不放弃任何一位队友。
万幸刚才的音效中已经听到监管者使用闪现的声音,此时的他应该没有技能传送过来。全神贯注地进行着破译的卢卡突然收到先知一句“快走”的快捷消息。
出于对队友的信任,即使心跳没起他也立刻松手警惕着四周,下一刻骤起的心跳伴随着红色的电磁光圈,漆黑的身影仿佛是从夜色中突然显现,不可控的磁场将他攫获,意图将他拖入深渊。
伴随着强电流的释放,卢卡的脑袋似乎被一股电流贯穿,那是一种久违的刺痛,连带着从胸膛里上涌的颤栗,他被硬生生地眩晕在原地。
“好久不见一一”低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紧接着毫不迟疑的一杖带着劲风自背后袭来,
“唔呃!”受伤的一瞬卢卡终于获得了身体的掌控权,他跌跌撞撞向前方板区冲刺的同时下意识回眸,那残忍的猎人正立在原地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带血的杖尖,却似有所感地抬头
他看见那猎人眼中闪过不知名的疯狂,那人嘴角微微勾起,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而一双琥珀色的兽瞳紧紧盯着对面,用口型缓缓比出了一个名字。
一一“卢卡斯。”
抓到你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身体本能叫嚣着逃离和恐惧,将内心怪异的触动抛之脑后,卢卡极力压制着身体的本能,拖着残躯与这位三杀在手的黑袍先生周旋在板区里。
先知已经被淘汰,卢卡已经能隐约听见地窖口传来的风声,借助先知飞天前最后一条快捷消息,他大致能推断地窖的方位,但是这个地图他没来过……眼见身后红光愈渐靠近,直至包裹住年轻人那纤细的背影。
他的手中还有一枚强电流,现在赌的就是信息差!
年轻人故意在板区微微停顿,做出一副标准的“回手掏”的举动。
就到此为止了?他的徒弟就这么没长进?
阿尔瓦微显诧异,还是隔板举杖一刀抽下去,下一秒挥刀的动作却被眼前萦绕的蓝色电弧打断,随着一秒的身体僵直和出刀时的模型判定,一块板子饱含着三层巨力毫不留情地砸下。
“哈,中计了,可不要小瞧修机位!”一如记忆里跑远的身影只留下了一句语调上扬的嘲讽,他几乎可以想象那人尾巴都要翘上天的模样。
“唔……”在被眩晕良久的时间里,隐士先生默默体会着那一瞬电流穿过死亡的躯体,而电弧直击灵魂的颤动,就恍惚自己还活着一般。
猫捉老鼠也懂得戏耍猎物,特别是会反抗的猎物,那可真是太令人惊喜了。
直到恢复身体的使用权,他甚至心情不错的整理好衣摆,再顺着淡地快要消失的脚步追去。
顺着密林深入,周围的黑暗侵袭着卢卡为数不多的理智,即使刚刚顺利套路了对方,卢卡明白,这也只是暂权之计。
剧烈的跑动下,卢卡溢出一口沾染血汽的喘息,他不禁回忆到到那个口型,Lucas,喊的是自己的名字吗?
那位监管者认识自己吗?
为什么……他不记得了。
疑问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伴随着脑中频闪而过的记忆,卢卡脚步不停地跨过木栅,突然在眼前升腾的火焰刺痛了卢卡的眼睛,伴随着“当前位置已暴露”的系统提示,气喘吁吁的囚徒脑袋一阵抽痛,像是被尖锥刺进颅内搅弄。
倦怠的双腿渐渐地凝滞在火丛前,他怔怔地探出一只裹着绷带的手,炫目的火光以灼热的温度诱惑着他。
“火……”囚徒眼睛酸涩地睁大,他瞪着悦动的火舌。
幻觉从影子里爬出,而黑暗中似有一双双澄黄的眼珠睁开了眼,用哀伤和怨恨的目光包裹他,随着火光舞动,身后摇曳的影子里响起一些疯狂的窃窃私语,语调逐渐尖锐。
“是他……杀了……疯子…”
“杀人犯!忘恩负义!”
“是他杀的!”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和无力淹没了他,他一只手扶住抽痛的脑袋,另一只手向黑暗中升起的那团火焰抓去。灼热的高温灼伤他的思维,而他被思维中不知名的手捂住口鼻,无处反驳,黑暗将他层层裹紧,将他拖入溺亡的深渊。
“你在干什么?!”
一声怒喝穿透黑暗,胸前一阵闷痛,一只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他的小臂,将他从不知是回忆还是幻觉的死海中拽出。
卢卡顶着满头汗珠,布满血丝的眼睛再度聚焦,灵魂回到躯壳,“囚徒”又回到了不归林的游戏中。
只见眼前的新监管者皱紧了眉,一手用作为武器的权杖阻挡着某位“扑火飞蛾”试图用手触摸篝火的行为,一手紧紧锁住了年轻人的躯体阻止他靠近那团灼热。
“卢卡•巴尔萨!你不要命了?”咬牙切齿地声音和阴沉的脸色昭示着主人的低气压。攥紧手杖的小臂甚至爆起了青筋。
与孽缘久别重逢的阿尔瓦还没来得及思考如何对待曾经的爱人的态度,就看见某个残血且不省心的家伙一脸晦暗和惊惶地站在火堆前步步靠近一副要“自焚”的样子。
被火焰映照的脸庞像极了他闭目前那个夜晚,阿尔瓦隔着滔天火焰向他所投出的最后一眼。
心里涌现剧烈的恐惧,他顾不得游戏中身份的对立,置身于卢卡与篝火之间,就如同当年那样。
直到把愣神的某人揽入怀里,他才反应过来游戏中的伤害不会伤害到对方,尤其是非监管者的背景伤害。
但心中的后怕演变成他的愤怒,隐士先生也无法理清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内心深处隐秘的情感就如同干枯的落叶被星火点燃,而那引星无疑是他,卢卡•巴尔萨。
被打破癔症的卢卡几乎是以被半抱的姿态被牢牢禁锢在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怀里,眼前的监管者睁着琥珀色的猫眼仔细打量着他,背对着篝火的黑袍先生眼中闪过担忧和怒火,身后舞动的火焰似要舔上那身黑袍,光影交错在他脸侧,映照出半张英俊的脸和淡淡的疤痕。
这场景熟悉得令人落泪,不知为何的身体本能令卢卡莫名红了眼眶。
“……卢卡斯,往火里跳!你可真是能耐……”阿尔瓦咬牙切齿地将那个夜里无数遍研磨的名字喊出,那几个音节在唇齿间萦绕,饱含本人的遗憾与怒火。
眼前人的眼神太过灼热,卢卡似是被刺痛了一般,心虚地撇过头,身体本能地不敢与他对视。
这时才发觉自己和监管者身处令人误会一个微妙的姿势,他下意识地挣扎,下一刻被隐士先生下意识收紧怀抱的举动吓得呆在原地。
“咳…谢谢您,虽然不知道您从何处知道我的名字”微微燥热的耳朵和相贴之下难以忽视的触感,虽然隔着衣服,卢卡还是收到了大脑接收到的信号,感受到眼前人收紧肌肉时崩紧的线条的力度。
这种怀中抱妹的姿势实在令卢卡尴尬,又不好提醒眼前的监管者放下自己。
“感谢您救了我……以及,祝您大获全胜。”卢卡深吸了一口气,深知自己的能耐的他虚空一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速毫不犹豫地按下。
求生者已投降。
怀里骤然一轻,前一刻还鲜活明动的人逐渐虚化,将阿尔瓦欲问出口的疑问堵住。
大获全胜。
不归林的夜色中,熊熊烈火照亮了一片漆黑,零星的火星从篝火中跃出,被骤然冷却成碳灰飘散在夜色中。
他晦暗地盯着手中虚化的影子,双手攥紧却只抓住了几片炭星。
五
火光,电线,永动机,手稿……光影交叠,老师,过去,发明。
记忆里火光满天,一个身影跪到在地
“老师?……对不起……不是我……”
是谁在哭嚎?
“对不起什么啊?对不起你自己!所以说你啊,下次还敢不好好吃药吗?!定期检查也不愿意做!现在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吧!”
医生小姐扬着手中病历,似乎下一秒就要给一脸走神的囚徒来一下,一旁的心理学家也对医生赞同的点点头。
“好了艾米莉我知道错了,下次我一定好好来检查一一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吧”卢卡玩着自己的锁链,低眸掩饰自己的失态,想要拿着药就开溜。
自从上局游戏结束后不久,看到他神经质的自语的样子,观战的队友就拜托了医生小姐,艾米莉就强硬地拖着他找到了心理学家艾达并联合做了检查,得出了他的PTSD障碍物不仅有黑暗还有火光这件事,还强行开了一大堆药物,说要配合后续的治疗进行。
抱着一大堆药的囚徒嘀咕到“哪个男人会怕黑啊还吃药……哈哈哈我会、会好好吃药的。”卢卡被医生小姐一个死亡微笑吓地缩回脖子骂骂咧咧离开医务室。
用天使般温柔的威胁的微笑目送囚徒离开的医生转身面向会客厅,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所以就是这样,黑暗和火光只是记忆浅层的障碍具象,结合他失忆的症状应该是一种大脑皮层的自我保护……太过痛苦的回忆,大脑会替他忘记。”艾米莉认真地看向眼前令所有求生者感到棘手的新监管者隐士,阿尔瓦•洛伦兹。
虽然目前大家都不了解他的背景,但是这位洛伦兹先生眼中的关心和处处细节显然昭示着他与卢卡•巴尔萨关系匪浅。所以在这位先生独自前来询问囚徒的情况的时候,被他的真诚和许诺的排位放水打动了的她,违背了自己作为医者的责任选择告诉他患者的具体情况。
更何况,根据心理学家艾达催眠的反馈,如果没猜错……之后的治疗,也需要这位先生的跟进。
毕竟告诉家属也没什么不对吧,才不是为了排位的星星呢。
“药物仅仅只能起辅助的镇定功能,而如果要痊愈心理的障碍,还是需要对障碍物本身进行脱敏。”医者用一种无奈地口气道“可惜他失忆了,我们对他的过去也了解过少,很难知道他内心的障碍到底是什么……”
看到眼前的洛伦兹先生若有所思的表情,艾米莉微笑着说
“他害怕什么,就向他证明就好了。”
相信庄园里的大家都会乐意促成的。
六
“瞧瞧,我们的最强新人回来了!”裘克举着火箭筒看着推门进来的阿尔瓦欢迎到。
一时间大厅里的各异眼神都望向了隐士先生。
“听说你去了求生者医务室?怎么……心疼了?”眼前的男人西装革履,在啜饮着一杯上好的红茶的间隙,似笑非笑地调侃着带着赫赫战绩回到监管者大厅的隐士先生。
“……谢谢你的情报,杰克。”隐士先生无视掉英国人揶揄的眼神,转而左言之前的感谢。“如果不是你,或许我对付雇佣兵不会这么轻松。”
“不用谢,即使没有我的情报,我相信以隐士先生的能力四杀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雾都的乐子人故意把四杀两字咬得很重,像是在暗示些什么。
一只黑猫迈着优雅的步伐轻盈地跃上阿尔瓦的膝头,修女比了一个祈祷的姿势,向阿尔瓦无声地问好。
沉默不语的男人摸了摸猫咪,被它亲昵地蹭了蹭手腕。黑猫感受到眼前人的低气压,又施施然地跳了下去。
“洛伦兹,别担心,我们会帮你的。”安东尼奥心情颇好地冲着阿尔瓦笑着鞠躬,即兴演奏了一曲《我心永恒》*。
“?”
莫名其妙的隐士先生也不会知道他和某个求生者的“事故”通过杰克的添油加醋和正巧在休息时间的监管者众的观战频道里最后变成了什么样。至少他在感受到监管者众那种怪异的眼神和举动时还是感受到了一丝异样。
只是考虑到某个人的ptsd应激,阿尔瓦向庄园主提出了排班建议,至此囚徒的不归林场次再没出现过,里奥地图也少之又少,要是遇见了某个隐士的局,还会被一把提溜到地窖口。
“放我下来!我说了那次不归林只是一个意外,我可没那么脆弱!虽然很感谢你佛我,但是不需要!”被拦腰抱起的囚徒涨红了脸连打带踢地挣扎着,却像只被钳制住了后脖颈的猫被拿捏住无法挣脱。
又来了,又是那种复杂情绪的眼神,被隐士居高临下地丟到地窖口以一种深沉目光注视着,卢卡不知道为何有一种怒气。
他是哑巴吗?又不开口还不听人说话…还有这种假惺惺的地窖,囚徒再次回想起上次赛后雇佣兵那意味深长地叹息和队友那种我懂你的眼神……瞬间拳头一硬。
“你又走地窖了啊一一”
想起来的卢卡恨不得把隐士塞进地窖!
去他的地窖!……不要也罢!
将一个挑衅的涂鸦贴在地窖口上,趴在地上的年轻人冲监管者吐了吐舌头,干脆利落地按下投降键,血泊浸润了洞开的地窖口,呼啸的风吹起阿尔瓦的披肩,一个Q版的囚徒涂鸦颇得本人真传,得意洋洋地朝阿尔瓦笑着,似乎在嘲笑着他的挫败。
他还是什么都没留下。
七
随着视角变暗,他回到了监管者大厅,似乎是因为一个节日临近,最近监管者的班次变少,那些监管者们前辈们大都在大厅里观战和闲聊着。
他们聊着新的节日和自己的往事,直到看到了匆匆进来的隐士,围坐一团的女士们传递着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阿尔瓦先生曾经是老师吧?今年来自东方的中秋节和教师节是同一天呢?可惜教师节的庆祝对象太少,我们也无法参与其中呢……只能祝您教师节快乐,至于礼物…但是好像也不太适合我们给您送教师节礼物?”瓦尔莱塔举起一只机械臂,向隐士先生递过来一杯茶发出聊天的申请,被阿尔瓦淡淡地谢绝。
“那已经是过去式了,我已经不再是一名教师。”
“话可不能这么说。”海拉吐着蛇信表示着她的不赞同。“宿伞的两位说,一日为师,终身……”她又卷起蛇尾游离开来,过远的距离让阿尔瓦难以听清她的话。
“还是得学生送最合情合理。”潘丽娟补充到。
聊天的目的性似乎已经明了,阿尔瓦的第六感告诉他再待下去会有不好的事发生,谁知道这些优雅的女士们会怎么语出惊人。深知不妙的他示意自己的疲惫,充耳不闻女士们的话题。
监管者女子会议的消遣品眼看就要回到自己的房间。
“啪” 一声清脆地开扇声。
“说来这么久了,大家都对新人的背景很好奇,每一个来到庄园的人心中都有执念……洛伦兹先生的执念又是什么呢?”来自东洋的艺妓用半边扇子挡住笑颜,富有暗示的眼神闪烁着微妙的光,她轻飘飘地抛下一个问题,不看阿尔瓦僵硬的身体,也不等隐士先生反应,抚扇起身,事了拂衣去。
绝杀。
“绅士都擅长错过。”红夫人摇了摇头,优雅地品尝了一口手中的蛋糕。
再一次补刀。
看见那扇门被高大的隐士先生用力的合上,女子众们略带遗憾地跳到了下一个话题。
阿尔瓦几乎是背着那些小姐们八卦的眼神逃回了房间。
这算什么事?经历了到手的逆徒意外创死自己和重逢后失忆把自己忘干净本来想毫不留情却又发现对方是小可怜下不去手的大起大落的阿尔瓦意外感受到一种被所有人追着吃瓜的心虚。
思绪混乱中,“叩叩”的敲门声吸引了阿尔瓦的注意。开门赫然立着一位白袍的东方面孔。
“洛伦兹先生要不要一起来试试呢?中秋节的贺礼,我和无咎都忙不过来了。”来自东方的监管者兄弟中温和的大哥笑着,向隐士先生发起了邀请。
虽然有些疑惑,但心烦意乱,左右无事可做,也受不了监管者中的女士们莫名其妙的阴阳怪气,阿尔瓦答应了宿伞两位的邀请,躲进了厨房以求清静,协助他们制作最近的东方节日,传说中秋节的贺礼一一月饼。
“月饼在东方的节日中是思念的象征,我们期待着团圆与重聚,会用这种圆形的饼来寄托思念和祝福。”谢必安一边制作着一边解释到。
“没想到你还挺有两下子嘛,做得挺好啊。”兄弟中更加活泼的范无咎抽空对阿尔瓦面前的月饼发出了赞叹。
“做这种月饼,感觉和我们烘培蛋糕没有太大的差别。”隐士把面团按入模具,回应到。
“那也得会做才行啊,你看我们这里的男性监管,一个个单身贵族,君子远庖厨,谁都不会下厨!又不好麻烦那些女士们。”范无咎挤眉弄眼地拍了拍阿尔瓦的肩膀“你厨艺不错啊!”
“……谢谢。”没接收到暗示的阿尔瓦愣愣地回应。
“无咎,别闹了”谢必安眼含警告,制止弟弟的逗人行为。
他顺手打包起礼盒让各种随从送去,向隐士笑到“大家的月饼总算是弄完了,感谢洛伦兹先生的帮忙,没了你我们兄弟二人恐怕没这么轻松。”
“不用谢”阿尔瓦回应到。
“这里的食材还剩的不少,如果先生不嫌弃,可以做一些自己想要的。”白无常取出几块活好的面团。
“兄长给我开小灶!我要吃小箬福饼!中秋节没有家乡的月饼怎么可以?!”那边的兄弟两人打闹起来,这边的阿尔瓦机械地拿起一块面团。
重聚与团圆吗……
阿尔瓦鬼使神差地从那堆食材中拿起一串塞利维亚产地的辣椒。
八
“卢卡……今晚是东方的中秋节,戚姑娘说传统的习俗有赏月,这是庄园大活动,迷雾山谷会开放赏灯和夜游,你要来吗?”雇佣兵满足地啃着手中玫瑰馅的月饼,含糊不清地问道。
“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黑暗有应激,我就不来了。”这可真是一个逃脱团队活动的好借口。
卢卡这么想着,又可以顺理成章地回去研究一晚上的永动机。
“可是大家都会去游玩,庄园主说,为了响应节能号召和保证赏月不被灯光污染,要节约用电,他会把庄园的电源暂时关闭。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去吧,开辟的大路都会悬挂花灯,不是很暗的。”状似路过的菲欧娜拨弄着门之钥,补充到。
想着自己可能要一个人呆在诺大的庄园里,最关键是没有电!迫于现实压力,卢卡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成功了。
艾米莉和艾玛小姐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由得相识一笑。
“这样我们算是全庄园的活动了。”
“相信大家都很期待啊。”
九
入夜后,被迷雾封锁的山谷微微露出一角,充满东方韵味的雕角花灯两两悬挂,支立在特意开辟好的小径旁,散发出葳蕤的温柔火光。
三三两两的求生者们与自己的好友或爱人一起走出庄园。卢卡回望庄园,那些建筑已是远处阴影浮雕般的黑暗,迈入刻着中秋团圆的界碑的那一刻,身旁喧嚣的气氛一扫而光,左右的朋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庄园主的分流措施吗?”卢卡好奇地左顾右盼,他不知被传送到哪一块区域的山谷中,周围无人无影,只有片片桂香和花灯,伴着鸣虫低语。
一个人走在无人的山谷中,即使有着灯火映照,也显得阴气森森。
“嗖一一”熟悉的技能声音把卢卡吓得一抖,他条件反射地开始走位。
只见远处一个巨型的水镜浮立在夜色里,一个优雅的蓝色身影曳着裙摆缓缓走过。
但在寂静无人的山谷里,一个宛如幽灵般蓝色的影子,无意会令人掉san,特别是当她缓缓路过你还在你面前停下来的时候。
就在卢卡以为他要被镜像拿刀的时候,那蓝色的镜像略显惊讶地看着他
“巴尔萨先生,你怎么到后山来了?庄园主考虑到有一些求生者和监管者的关系并不融洽的问题,按理说前山才是求生者的活动区域,虽然关系好你们也可以到后山来,但是……你来找谁呢?”玛丽夫人的语气到了最后甚至有了一丝笑意。
“我也不知道,我刚进山谷,就直接被传送到这里了。也许是庄园的bug吧。”为什么他头脑里首先浮现的是那只沙蝗?卢卡略显尴尬地回应到。
“好吧,好吧,就当是庄园的bug吧。”玛丽夫人眉头一挑,用一种哄小孩般妥协的语气敷衍到。
“不管怎么样,请让我先把你带到监管者的聚集地吧,你一个人一直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呀。”红夫人优雅地提起裙摆,成功打断囚徒的解释三连,她回头示意卢卡跟上。
一时沉默无语,气氛有些尴尬。
“平时我们俩的交流很少,路上闲着也是闲着,可以冒昧问巴尔萨先生对我的镜子有什么看法吗?”玛丽夫人冷不丁地问道。
“……夫人您的镜子很强,都说镜子里本应该是虚幻,但是您能将它们映进现实,给求生者很大的压力。”卢卡仔细斟酌着自己的用户,深怕冒犯了这位女士。
“破碎的镜像本来就是现实的伏笔,我的镜像在破镜中重生,才拥有了这种能力。”红夫人微微颔首,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而是解释了一句。
“破镜中也有新的生机,夫人你不就是吗?”卢卡凝视着远处的花灯,反问到。
“你很会说话,一定很讨人喜欢。”红夫人心情颇好地轻笑一声,接受了来自修机位的间接夸奖。
“不过我友情提示,后山的布置与前山不同哦,那些花灯可没那么多,你要出去就得……”话音未落,镜像缓缓沉入地里,连带着红夫人没有说完的话,随着技能冷却的CD一起消失了,徒留一个卢卡•巴尔萨愣在原地。
十
被抛下了吗?
……沉默地看着不知走到何处的自己和周围漆黑的森林,卢卡自暴自弃地沿着仅有的花灯向前。
随着渐弱的灯光和黑暗越发深入,卢卡内心的负面情绪越发滋长。
我可真是个没用的人,长叹一口气,无奈退回花灯光照范围的卢卡抱膝坐下,祈祷明天能有人发现失踪人口。
年轻人的睫羽上沾染了肉眼可见的颓丧,他委屈地望着天空,乌云半遮圆月,远处的一盏盏明灯飘起,本来温馨的一幕却让孤独刺骨袭心。
“卢卡斯一一你怎么在这里?”连着两个再临赶路过来的人悄然收起法杖,装作若无其事地停在他面前,惊讶地问道。
“阿……沙蝗关你什么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囚徒还是强忍着感动选择了嘴硬到底。殊不知阿尔瓦看到这熟悉的嘴倔,嘴角微含一弧笑意。
卢卡感觉一个说不出为什么亲切的气息包裹住了他,一只手轻轻地拂过他的头顶,随即怀里被塞了一个方盒。
“不高兴就吃点东西吧。”
卢卡为了掩饰自己微红的眼角,强憋住泪水,只能闷着头拆开包装,拿出的是一块品相不赖的月饼,他把这当做某个“惹人烦”的监管者,恶狠狠地咬上一口,入口酥软,面香的外壳下,竟然蓦地觉出一口熟悉的辛辣。
是塞利维亚的味道。
鼻尖微微发涩,思念的委屈和对黑暗的恐惧,在全身放松的那一刻,强忍多时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滴下。
“好了好了,我承认这盒辣味月饼是我故意拿来整蛊你的,你看,效果多好。”年上者掏出一方手帕,仔细地替逆徒缓缓擦拭掉脸颊边的泪水。
所以,这就够了。
他们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端详着眼前别扭但并不抗拒的人,阿尔瓦有一瞬释然,他忽然觉得,自己耿耿于怀那些事,被过去埋葬的记忆,显得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如果不知道路的话…那么,跟我走吧。”眼前人站在漆黑的夜与灯火阑珊的交界处,朝他伸出一只裹着绷带的手,半边的身体,像要融入阴影里,又似被黑暗吞噬。
而他本人背后的光芒透过发丝,卢卡觉得这一幕甚是眼熟。记忆里似乎也有这么一个人,向他伸出了手,却是将他狠狠推回火焰相隔的现实里,而一个人背过身进入黑暗。
那只手,他拼尽全力也没能抓到。
而眼前手的主人并不着急,而是礼貌地停在原地等卢卡做出选择。
向前是未知的无边黑暗,向后是现实的人间灯火。
卢卡不知为什么有一种预感,如果不抓住那只手,他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随即强忍着脑内记忆闪过的警告,毫不犹豫地抓住了那只手。
温热的掌心相贴的那一刻,卢卡的手被紧紧攥住,几根手指灵活地探过来,与他十指相扣。
“嘭啪啪啪一一”整点的一朵朵烟花炸开在夜空,无人在意掉落在草地上的一个月饼盒子,璀璨的花束照亮灿烂的夜景,映照着相拥的二人,火树银花一月圆。
一时间大脑中那扇上锁的门轰然倒塌,卢卡瞪大了双眼,回忆和唇上温热的触感一起冲刷着他的灵魂。
记忆里的一幕幕黑白底片似乎一张张鲜活起来,卢卡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张脸与记忆里重合起来。
“是你先抓住我的手的。”搞了偷袭的某老师一脸晦暗地看到小天才被蹂躏到微微红肿的嘴唇,手把人攥得更紧。
“过去记不住了也没关系,中秋节快乐,卢卡。”阿尔瓦笑着看着眼前充满震惊的人,“以后的黑暗,我陪你一起走过。”
烟花爆开的声音掩盖了放大的心跳,卢卡只听见在当初日日夜夜折磨自己的梦魇里的人郑重地说“这次我不会离开了。”
回应他的是囚徒满含情绪的用力回抱,卢卡用几乎是冲撞的力度回应着秘而不宣地爱意。
阿尔瓦惊讶地看着怀里难得不嘴贱的卢卡,还是环抱住了他。
某个人用隐士先生胸前的衣襟擦掉了再次涌出的泪水,卢卡抬起那张因情绪起伏而微微涨红的脸,阿尔瓦甚至可以看到他眼角的微红和凌乱的发丝。
眼前人眼中的彷徨和惊慌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坚定的目光“老师……虽然零点过了,但是”
只见卢卡绽放出一个熟悉的微笑,略带哽咽地说“迟来的教师节快乐,虽然我没带礼物。”
“……你想起来了?”宕机的变成了隐士先生。
卢卡笑着不回答,他主动拉着高大的身影毅然决然地走向漆黑的山谷“走吧,回去了。”
下一秒卢卡被老师揉进怀里,隐士先生难得像毛头小子般激动,他轻轻地说“这已经是我收到的最好的教师节礼物了。”
一轮巨大的圆月高悬天空,晴川万里清风朗,佳节正是人重逢。
月下另一处,摇着扇子的艺伎看着不知为何带着洋溢着愉悦的气场的红夫人,撑着手好奇地问“破镜能重圆吗?”
一旁赏月的黑白兄弟中的哥哥微笑着回答“月有再圆日,人有重逢时。”
红夫人收回神游的目光,意味深长地道“破碎的镜子里也有新的生机。”
破镜难圆人人皆知,但即便是无法挽回的错误,也可以是一种新的生机。*
一一end一一
又是写破烂ooc长文的我∠( ᐛ 」∠)_
掐时间混一个活动
*《我心永恒》,没错你最熟悉的泰坦尼克号的那首经典bgm,歌词很有意思,开头就是直接节选的歌词
That is how I know you go on
Far from the distance
And spaces between us~
(我便确定了,你在永恒不变的跟随着我。
跨越距离,无论生死)
*“破镜难圆人人皆知,但即便是无法挽回的错误,也可以是一种新的生机。”文案来自于红夫人的蓝挂“空镜”的简介
…之前被屏蔽了改了一点,重新发一下
【隐囚】请0mega好好爱护自己
·双向小甜饼,包甜,绝对的he,全文加彩蛋共2w2k字,ooc是我的
·summary:卢卡患上了信息素饥渴症。但他对艾米丽声称自己绝对不会去找那位新来的监管者。
0.
“这是你这个月第三次来找我配药了。”艾米丽把几粒椭圆型的药片装进小纸盒递过去,她皱着眉说:“而现在不过才月中。”
卢卡先是道了句谢接过,然后朝对方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或许应该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找一位Alpha进行永久标记。”
“那样太麻烦了,你知道的,如果我选择那样做,欠下的人情可不会轻。”卢卡耸耸肩:“而且没有必要,我吃药就能撑过去了。”
艾米丽为他的不...
·双向小甜饼,包甜,绝对的he,全文加彩蛋共2w2k字,ooc是我的
·summary:卢卡患上了信息素饥渴症。但他对艾米丽声称自己绝对不会去找那位新来的监管者。
0.
“这是你这个月第三次来找我配药了。”艾米丽把几粒椭圆型的药片装进小纸盒递过去,她皱着眉说:“而现在不过才月中。”
卢卡先是道了句谢接过,然后朝对方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或许应该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找一位Alpha进行永久标记。”
“那样太麻烦了,你知道的,如果我选择那样做,欠下的人情可不会轻。”卢卡耸耸肩:“而且没有必要,我吃药就能撑过去了。”
艾米丽为他的不配合叹了口气:“希望你是真的想好了。”
“我心里有数的。”卢卡将药装进他腰间的小包里,弯起眉眼挥手朝艾米丽告别:“据说傍晚的比赛会遇上新来的监管者,我得去做准备了,再见了,艾米丽小姐。”
1.
该死的。
卢卡已经不知道第几遍在心里暗骂那位新来的监管了。
天晓得为什么他连新监管的影子都没见到,状态就已经被打得不剩多少了。这位他还没有谋面的监管机制有些特殊,卢卡开局连上机子刚修一会儿,背上就多了个奇怪的红色标志,等到同伴薇拉被拿下第一刀,而他自身遭受到同等的疼痛时,卢卡就大致明白标志的作用是分摊伤害了。
倘若只是如此倒也算了,那电机的进度才更让人不忍直视,薇拉都上椅子了,他们才刚刚修完一台。
半局下来,对于新监管的技能他们猜了个七七八八。这局卢卡运气不错,开局苟得好,没撞鬼,虽然电机从没有修得这么烦躁过,但好歹是有一个不错的修机环境了。
不过越到后期场上的局势越对他们不利,新来的是控场型的监管,又因为他们不熟悉对方的技能,没运营好,没切好电极的失误居然让卢卡先一步倒地。他咬牙交了自起,再一抬头,薇拉又坐上了椅子,而奈布吃了对方一刀1.2血量的亏,倒在了里奥的废墟边。这下只能他去救了,卢卡卡着耳鸣,确定对方朝着废墟去了,偷摸着把人救了下来。
电机远远不够,彼此互摸完后,卢卡跑去修机了。他们吃了没经验的亏,上挂飞的艾格已经被抬走了,好在他的机子够偏,暂时还不会溜到他这边来。奈布牵制给够了时间,压机还算完美,但依然被新监管打倒了。
奈布给他连发了三个“快走”,卢卡拼着手速点门,但传送音效响起的一刹那,他感到心猛地下垂。百分之五十二的进度远不够他把门打开的,卢卡在新监管落地前匆匆跑开了,先进了板区。他下了块板子,静待着监管接下来的动作好及时给出反应,然而当那张脸映入他眼帘时,卢卡僵硬在了原地。
……老师。
不,那绝不是他记忆里的阿尔瓦。他曾经的老师蓄着一头雪白的发,眉宇间俱是温和与从容,仿佛这世间尚且没有能使他失态的事物。可眼前这个人是谁呢?这个脸颊上遍布树枝形状瘢痕、面容阴郁而淡漠的监管,这个紧握权杖、堵住他生路的猎手,是谁呢?
是他的老师吗?
卢卡的视线从他眼角的瘢痕落到脖颈上的绷带,仿佛被生生刺伤了似地,他的眼瞳里闪过不知所措的痛苦神色,但只有分毫,因为下一秒钟他便用淡漠尖锐的语调开始了质问:“阿尔瓦!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尔瓦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许是不屑,也许是忽视,总而言之,他们并不像重逢的故人。谁也没有滚热的心血去支撑再遇的灼烈,此刻冰冷的对峙就是当年那场事故的后续。
卢卡咬紧了后槽牙,他的眼眶很红,血丝沾满那双绿眼睛,可这是在里奥,永恒的雪夜是最好的保护色,他的喜悦与不舍被掩护得很好,袒露出来的全是沸腾的恨意。他眼睁睁看着阿尔瓦举起了权杖,就像打倒他的同伴那样,现在要打倒他。像是卢卡·巴尔萨,不,是卢卡斯·巴尔萨克,对于阿尔瓦·洛伦兹而言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应该跑开的,博弈与逃命才是他要做的事,但身为猎物的求生者好像没有这样的觉悟。卢卡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任由蓄在权杖顶端的蓝色光团充斥在他的瞳孔里,他居然开始浑身颤抖。只是他没有退缩也没有求饶,就只是怒视着阿尔瓦,企图用挑衅的姿态激怒这个人,好让那柄权杖贯穿他的胸膛。
他的心在没有缘由地冲阿尔瓦叫嚣,说着快来杀死我的荒唐话。他同阿尔瓦对望,这夜实在太昏暗了,他看不清阿尔瓦眼底的情绪,大抵阿尔瓦也不能瞧见他的。
这是件好事,至少对眼中生起白雾的卢卡来说是的。
心底的那个死结在震颤,他简直要迫不及待地逼阿尔瓦对自己下手了。倘若那场大火中将他推离危险的手此刻对他降下惩罚,那么如此也算是因果报应,好过他日夜为此辗转。快,快啊——卢卡在心里嘶吼着。他恨不得上前主动接受酷刑了,可即将迈出这一步时,他猛然变了脸色。
阿尔瓦仍然面无表情事不关己的模样,一缕Alpha的信息素却在潮湿的空气里蔓延开去。Alpha对于Omega天然的压制力使得卢卡忍不住朝前踉跄了一步,他不敢置信地感受到身体里有莫名的潮热在涌动,被隐约支配的感觉让他厌恶又恐慌。
他的分化是来到庄园后才发生的,阿尔瓦并不知道他变成了一个Omega,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令卢卡僵滞在了原地。他参加游戏前分明打了过量的抑制剂,没道理这样一点信息素就能引起他的反应。
可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要他在阿尔瓦面前理智全失丑态毕露,那不如杀死他来得痛快。
恰好这时奈布的狂欢之椅倒计时结束,这场游戏只剩下他和阿尔瓦了。嘴唇已经被牙齿咬出血了,泛腥的铁锈味弥漫在卢卡的唇齿间,他故作镇定地仰起头,想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模样。
但阿尔瓦到底和他共处了几年,对他了解甚深,电光火石间的异样也能被准确捕捉到,卢卡看他皱了眉想要发问,顿时用生平最快的手速点了投降。
他来不及去看阿尔瓦的表情了。
坦白来讲卢卡并不喜欢投降,平时的游戏除却照顾队友想要交盘速开下把的情绪外,他本身是不怎么发起投降的。哪怕最后还是被打倒挂上椅子,骄傲的巴尔萨克也愿意负隅顽抗到最后一秒
没想到他这为数不多的投降竟然给了视为仇敌的阿尔瓦。卢卡心浮气躁,可他没有办法,他甚至没有排过地窖的点,又被架在了这块木板前,他可不认为阿尔瓦会对他心慈手软给他放水,这把被四抓已经是注定的结局了,他的投降也不算对不起队友。
唯独无法坦然面对的,是他自己。
他又做了一次逃兵。点下投降键时画面会定格,卢卡扬着头,他从未如此痛恨又如此庆幸里奥永不停息的雪夜,使他再望不清阿尔瓦的眼神。他投降得太快,那权杖顶部的光团没来得及把他撕裂,因而他的心里又滋生了一些为自己所不齿的侥幸。
这场相逢太仓促了,不够隆重,谁的眼眶也没有来得及蓄起泪水。
2.
卢卡瘦削单薄的身影在他面前一点点化为灰烬,似有若无的熟悉花香被里奥的雪盖去了,阿尔瓦望着空旷到只有风声回音的雪地,握着权杖的手不由自主攥紧。
3.
“我说,”艾米丽放下检查的仪器,微微侧首盯住从来都不会令她放心的病人:“你真是一点也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没有的事。”卢卡略微心虚地转过头。
“那位新来的监管者和你是什么关系?”艾米丽这次可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卢卡惊了一下,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和他有关系?”
“新监管的首秀两方阵营都很关注,七点十五分游戏结束,八点钟你就敲响我的门,按照正常的速度这条路需要走上四十分钟,你应该是没怎么停留就直接赶了过来,而且我见到你时你的信息素竟然能紊乱到那个地步,即便我不知道局内发生了什么,也不得不猜想是不是那位新监管让你的情绪出现了如此大的波动。”
艾米丽的敏锐程度让卢卡想要辩解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意识到自己大概是骗不过眼前这位医生的,但真的要他坦白和阿尔瓦的过往纠葛,他又做不到。卢卡的手不自觉地抚摸上了脖颈后面腺体的位置,垂下的眼睛里浮上不显的挣扎和无措,但话语间仍然是满不在乎:“以前是有一点关系,但现在没有了,如果硬要说有的话,那也只会是仇人。”
他的语气里确然有咬牙切齿的意味,可再往深层去听却又是难以描述的不甘和失落。
艾米丽眼神微眯,她还不清楚双方之间的往事,深思熟虑之后没选择此刻戳破,只和从前那样将几粒药递给卢卡,叹了口气,似有若无地点明:“不管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卢卡,你都必须要考虑我说的话,找一个Alpha了。”
4.
找Alpha?
真是荒谬。卢卡一边拿起地图观察场上的电机位置,一边撇撇嘴想。
他又不是什么脆弱到难以忍受疼痛的懦夫,没必要为了少遭受一点痛苦就把自己的腺体当作祭品供上——不管标记他的人是否存有这个想法,至少自己这关他是过不去的。卢卡并不对自己的Omega的身份抱有歧视或是厌恶,可他也清楚Omega的处境有多被动,一个Alpha要对他标记的Omega做些什么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何况这个庄园里的恶人可不少,他自认绝无可能做待宰的羔羊。
思绪漫无目的地游移,等他连完两方电机的连接电路,场上出现了和他类似的电流接通声响。卢卡正在破译的手一抖,酥麻的痛感从指尖窜上,没等反应过来,他的身上又出现了当日的红色标志。
该死,又遇到了阿尔瓦。
卢卡皱眉,他努力忽视心脏泛上来的连绵痛楚,随着场上的求生者被监管者拿下第一刀时,分摊的伤害让卢卡不由自主地攥了一下胸口的衣服。那疼痛落到了实处,第二刀落下,他的肺腑仿佛又被猛烈地撞击了,他死死咬唇忍下闷哼,手上动作机械地重复着。
求生者们对这位新来的监管技能和机制还是不够熟悉,第一位队友倒地得很快,而救人位虽然把人救下了状态也基本耗尽。好似一切都在重复他们重逢的那场游戏,开门战又是只剩两个人。卢卡咬咬牙,不再压脚步,他知道监管者耳鸣响起的刹那,他就再没有多少能逃脱的可能性。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卢卡的身影彻底暴露在对方视野中时,他在想那有什么关系呢。
总要有一个人来牵制的,他拥有的信息是阿尔瓦没有带一刀斩,那么按照平摊伤害的算法,他能比队友多捱一刀,因此理应由他来拖住阿尔瓦。
“我以为你会躲到最后。”出乎意料的是阿尔瓦见了他竟然没有直接动手,而是手握权杖朝他投来冷淡的眼神。
卢卡已经不是毛头小子了,可面对这位曾经的老师,他的心智还是不够成熟,情绪仍然会被阿尔瓦轻易牵动。便如此时他没有缘由地被引起了一点怒火,想要发泄,但理智又提醒着他得保持风度,否则那样就太难堪了。他强压怒气,说:“没有哪个修机位会选择主动去监管者面前晃悠。”
“是吗?”阿尔瓦挑了挑眉:“那你此刻出现在我的面前,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不想让你得到完全的胜利。”卢卡勾起唇角。
他的笑一点不像当初那个肆意张扬的小贵族巴尔萨克。阿尔瓦唯一真正的学生、电磁学界瞩目的新秀绝不会拥有这样阴翳的笑容,骄傲的天才讲起他的发明来头颅总是高昂的,好似这世间没有能令他低头的事物。
可卢卡·巴尔萨不是。卢卡·巴尔萨是被定罪的囚犯、是这所庄园永远也逃不出去的玩家,在监狱里的那些时光迫使他放弃曾经的意气风发,转而染上疯癫与阴沉的色彩。
阿尔瓦握着权杖的手慢慢地收紧了,有些东西压在他的心尖,让他竟是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说:“那就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他们像寻常的对手那样在中场博弈,卢卡拿出了十二分的心力对付他尤为陌生的老师,好在原先的对话已经帮队友拖了些时间,他仗着监管者看不到求生者之间的信号交流连发了几条“快走”。那些电流光团被阿尔瓦投掷在他的身上,从骨骼里升起的痛意令卢卡额前布满冷汗。
电流的刺激让他想起在监狱里的日子——那张电椅仿佛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那些高高在上的狱卒将他的手腕用粗糙的绳子绑了一圈又一圈,以防他在剧痛下挣扎按不住。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询问他的罪行:你是否杀死了你的老师,你为什么要杀死你的老师。
而卢卡从不认罪,眼眶发红地嘶吼地否认,那些电流流窜过他的四肢百骸的同时或许也窜过他的脑神经。他的泪腺变得不受控制了,眼泪肆无忌惮地流,他何其失态地低吼着叫那些人滚开。
那时他在酷刑的折磨下没了清醒的意志,然而此时他却无比清楚自己的处境。他目睹阿尔瓦举起权杖,就如同仰视迟到许久的行刑官。卢卡知道这场游戏并不只关乎输赢,阿尔瓦对他的态度也已经明了,在队友即将出门的一刹那,他挨了一刀,没回头跑向最近的地窖刷新点。
命运到底还是眷顾了他一次,地窖刷新在了那个地方。
但底牌切换声音响起的瞬息,卢卡的心彻底沉入谷底。一个闪现、一刀,他倒在了地窖前,在还剩一些身位的位置。卢卡翻过身,直愣愣地躺着,灰败的天空填充了那双翠绿的眼睛,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血液一点点地流出他的身体,而他平静地喘息着,事不关己的模样。
“卢卡斯,你输了。”阿尔瓦在他身前站定,说。
“哦。”卢卡冷漠地说。
“你没有别的话要和我说吗?”阿尔瓦顿了顿,又问:“比如我的死而复生,比如这次重逢。”
“没什么好说的。”卢卡闭上眼睛:“这和我又没有关系。”
血液在缓慢地流逝,他的生命力在被逐渐剥夺。漫长的死亡里卢卡合眼,细密的疼痛啃噬着他的脏器,他感到自己的胃部和腹腔在抽搐,这不是他第一次在对局中被放血,却从未有哪一次他觉得这样不可忍受。
在愈发模糊的认知里,他懵懵懂懂地想,那个人不是已经来到他的身边了吗?
怎么还会让他这样痛。
败局已定的求生者倒在冰凉的泥地上,眼瞳里的光景开始发散。他的手指离某个人的披风那么近,近到他只需要微微颤动指尖,就能拂过那片衣袍。就像很久之前,某个寻常的下午,他的老师、他仰慕又尊敬的洛伦兹教授,微笑着走近他为他讲解知识,他们肩挨着肩,恍惚间他轻轻攥住了那片衣角。
经年前这样一次不怎么浪漫的过错成了多年后想起就觉残忍的伏笔。
他的指尖终究垂下去了,卢卡的血线其实还没过三分之一,他却觉得仿若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觉得过了好久、好久,久到物是人非久到相对无言。他很冷,Omega的身体何其地脆弱,这样阴冷的天气会把他摧毁。卢卡想把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试图驱散一点寒冷,可那样太丑陋了,也太没面子了,他总不能在阿尔瓦面前一败涂地。
“为什么不投降?”
昏昏欲睡之际,卢卡听到阿尔瓦这样问。
他的脑子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理清对方问了个什么样的问题。卢卡想不屑地勾起唇角嗤笑他,但他没什么力气,嗓子也哑:“我为什么要投降?”
“上一次我们见面我甚至没有打到你,你就投降了。”阿尔瓦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这一次为什么不投降?”
这到底是什么没脑子的问题,卢卡在心里暗骂。他勉强地龇牙咧嘴想摆出凶狠的样子,但浑身的麻劲使得他的表情没有什么说服力,与其说那是嘲讽与不屑,不如说是哀伤和无望:“不好吗?给你一个亲手杀死我的机会。”
这话一说出口,卢卡便感受到一股冰凉的气息席卷过他的周身,他愣了愣,躯壳里浮现隐秘的躁动。
他很快意识到那是阿尔瓦的信息素。
早在卢卡还是卢卡斯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老师是一位Alpha了,但彼时他还没分化,也只能从身边的人口中得知阿尔瓦的信息素是像雨又像雪的味道——天呐,这是什么抽象的形容,卢卡当时无奈地看向说这话的人,对其给出的描述感到无话可说。
而今他知晓了,那确实像雨又像雪,不,是像冰原,像无边无际冬日永驻的冰原,孤独又寂寥。
很难想象温和有礼的洛伦兹教授的信息素会如此清冷,坦白来讲那似乎更适合眼前身为监管者的隐士。卢卡由于当初对自己的老师怀有有违伦理的隐秘情愫,让他格外想分化成Alpha或Omega,以此来知晓阿尔瓦身上究竟是什么味道。
时过经年他确然实现了当初的愿望,他变成了一个Omega,狼狈地躺在阿尔瓦脚边,对方的信息素铺下来,快要做最后一根压死他的稻草。
奇怪的是,他原先还觉得冷,阿尔瓦的信息素围绕在他周围时,他分明应该觉着凉意更盛的,可莫名其妙的心安却蔓延过他的胸膛。他的心脏里重新烧起了一把火,血液也开始回温,他仿佛又被点燃了,像个活人一样学会悸动与颤抖。剧烈的耳鸣里,他好似听到阿尔瓦在问:“……回答我,卢卡斯……”
什么?
你在问什么?
卢卡困惑地想。
阿尔瓦问了他什么?有什么是要他回答的?难道阿尔瓦也想像那些对他施加暴行的狱卒和囚犯一样,质问他是不是他杀死了自己的老师?
你是要问我这个吗?
你是想要我承认自己的罪行吗?
卢卡用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悲伤眼神望向久别重逢的故人。
而后他听见阿尔瓦说:“……回答我,卢卡斯,你是在赌我的心软吗?”
卢卡猛然瞪大了眼睛。那本该冰冷至极的信息素轻柔地包裹住他,竟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温暖,似是他还是许多年前被阿尔瓦爱护和纵容的小洛伦兹,可以任性与撒娇,仗着自己得到的爱“为非作歹”。卢卡斯当然知道阿尔瓦会对自己心软,他是被爱着的孩子,被包容着被允许不长大的孩子,那个孩子当然可以用带着得意的小表情默声去赌阿尔瓦的心软,因为他笃定自己一定赌得赢。
可他现在是卢卡不是卢卡斯了,不是那个被所谓的爱蒙骗的蠢货了。那个愚蠢的家伙和阿尔瓦一起死在了那场大火里,活下来的是所有光环和头衔都破碎的卢卡,阿尔瓦怎么还敢来试探他、来骗他的?
愤怒慢慢侵染卢卡的眼眸,比怒火还要灼烫的是悲哀,他的那块腺体开始发热发痛了,在喊着想要阿尔瓦的抚摸和亲吻。本能的反应让卢卡无地自处,这才是真正的凌迟。
他的信息素也快压制不住了,在爆发的前一秒钟,卢卡紧紧闭上眼,咬牙点了投降。
他没有看见他消散的一刹,阿尔瓦的身影多么单薄、眼神多么悲伤。
5.
出游戏的瞬间,所有局内的局面状态都清零,但属于Omega的本能反应并没有从卢卡身上消失,他紧皱眉头,手伸到后脖颈那段娇嫩的皮肤上,潮热的触感使得他呼吸微微粗重,可那道横布在上头的疤又使他稍稍冷静了下来。
卢卡再度深呼吸,压下内心的躁动,出门时却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面容一下变得很冷,在监狱的经历使他提起百分百的警惕,他正要顺势甩开手时看见了来人——
是阿尔瓦。
卢卡愣了愣,转而挣脱得更加用力。
阿尔瓦原来还越发用力地握着,在觉察到对方铁了心要挣开而他继续握紧只会给卢卡增添淤青伤痕后,他迫不得已松开了手。但气势没落下分毫,身形高挑的监管者用淡漠的眼睛牢牢盯着他的学生,那是带有莫名意味的打量,过了会才开口道:“你怎么了?”
卢卡大概能猜出阿尔瓦是在他游戏里的事儿,不过他选择装傻:“你在说些什么?”
他的心不知缘由地有些慌乱,这让他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阿尔瓦的目光里有他熟悉的与不熟悉的东西,熟悉的令他哀切与愤懑,不熟悉的使他仿徨与茫然。
卢卡停顿了几秒,在没有听到阿尔瓦的下文后,他迈动步子。
在即将擦肩的片刻,阿尔瓦低低地说:“你分化成了Omega是吗?”
卢卡惊骇,这一瞬他没有控制好的表情出卖了他,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然把自己的底细卖了个干净。
该死的——这个词在他和阿尔瓦重逢后不知道是第几遍说了。天晓得阿尔瓦是怎么推测出他现在是Omega的,这偌大的庄园里知道这件事的一只手能数得过来,可那些都不是会和阿尔瓦有接触的人,阿尔瓦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的。
总不能是对局内吧,他的信息素明明那样淡,谁也闻不出来,阿尔瓦又凭什么是例外?
卢卡神情变幻几番,最后定格在冷淡的无谓上:“是又怎么?”
阿尔瓦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极其锐利,难以言喻的危险性从那双猫似的瞳孔里散发出来,可站在他身前的卢卡却没有感受到相应的攻击性,仿佛这个人的攻击对象另有其人。
阿尔瓦压低了声音,说:“你是什么时候分化的?”
卢卡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来庄园后。”
那份危险性淡去了些许,阿尔瓦又问:“你是怎么度过……靠抑制剂吗?”
阿尔瓦既然能看出他是Omega,自然也能看出他是个没被标记的Omega,可让卢卡受不了的对方话语里似是而非的关心,这简直就是他们还没决裂前的相处模式——身为年长者的、阅历丰富的老师关心他毛手毛脚除了实验什么也不在乎的学生,关切这个担忧那个的,就怕他受到伤害。
可是那场大火已经烧光了一切,过往俱是灰烟,阿尔瓦又凭何还敢用这种姿态对他说话?
于是卢卡句句带刺:“那不然呢?”
“卢卡斯,你不必这样回怼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卢卡下意识地反问:“只是什么?”
阿尔瓦不再说了,卢卡也只觉耐心告罄,他后退一步,拉开和阿尔瓦之间的距离,不再使自己被笼罩在他的影子下。他凝望着阿尔瓦,眼底流淌着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倦累和无可奈何,他说:“先不说以前的那些事,你应该清楚我们现在是对峙的阵营,无论我身上发生过什么,都和你没有关系了,你对我而言也一样。我现在过得很好,不需要你的问候或者关心,当然,讽刺与嘲笑随意。”
卢卡避开阿尔瓦低垂下来看他的眼神,越过他走出这间等候室的大门,没再回头。
6.
“你知道的吧,你的腺体受损,不太会有Omega正常的生理反应。”
“我知道。”卢卡喝下半杯热水,“但我确实因为他有了一点点……”
像是难以启齿似地,他别过了脸:“……一点点反应。”
艾米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实话卢卡从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这样的神色过,仿若最隐晦、最羞于启齿的秘密被生生掰开一角铺陈在世俗下,紧张得连手指都绞在一起。
“你和他真的没有别的关系吗?”
卢卡眼睫颤动:“没有。”
“好吧。”艾米丽也不反驳这漏洞百出的回答,她说:“那么你就得考虑一下是否要将他纳入绑定Alpha的候选名单了。”
卢卡愣住了,艰涩地问:“你说……什么?”
“你没有听错卢卡,我是在叫你考虑他。”艾米丽说:“以你的信息素薄弱程度还会被牵引出现反应,只能说你们的匹配数值绝对不低,所以我建议,你可以找他试试。”
开什么玩笑,卢卡想要拒绝,但张张嘴,没找到合适的话,好像这的确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假设对方不是阿尔瓦的话,他真的熬不下去时为了活命去请求对方的标记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呢?活着才是最要紧的,他早就明了了这个道理不是吗?
可对方偏偏是阿尔瓦,是这个夺走手稿、名誉和他的依赖的骗子,他绝无可能将自己的软肋递去给阿尔瓦操纵,那会比死了更让他难受。卢卡根本无法想象,阿尔瓦对他行使Alpha的权利,合法的抑或违规的,这里没有保护协会可供申诉,也许那些压迫和训诫的手段真的会被阿尔瓦用以惩戒他。
他绝对不能够忍受自己被阿尔瓦再次打碎。
所以他眼神闪烁了几番,最后什么也没应。
7.
从卢卡和阿尔瓦那场赛后交流后,在局内他们碰上的次数很少,哪怕那有着怪趣味的庄园主总将他们的比赛放到一起。
或许也是求生者们对新来的监管者逐渐熟悉,有了应付的体系,救人位将人从狂欢之椅上扯下来时,阿尔瓦总会掉一点节奏,到最后变成三人开门战,结局便总以平局结算。
一切都在好的方向发展,阿尔瓦的到来并没有如何改变他,卢卡依然每天过着参加完游戏就去忙实验的日子,他从不打听什么,也从不关注什么,除却后脖颈那块烙印般的腺体愈发肿痛难忍外,什么变化也没有。
那点痛也并非不能忍,他远品尝过比这还要残酷的刑罚,那时他没有跪地求饶,如今也不会朝谁低头。他用一种平静的姿态接受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但他不知道的是,命运总以捉弄人为乐,意外抵达前从不给人预警——他的发情期突然到访了。
卢卡无暇去想以自己的身体状况来看怎么还会有发情期,他只惊慌地捂住后脖子那块肌肤,唯一该庆幸的是他平时为了阻止浅量信息素的溢出一直在打抑制剂,这让他不会马上陷入燥热之中。慌乱之下他炸了机子,电流带来的刺痛感麻痹了他的指尖,卢卡看着队友传来的监管者在他身边的信号,狠狠地咬了舌尖,疼痛感令他能凝神继续破解电机。
拼了全力破译完最后一点进度的求生者根本没有注意到队友发了监管者转移目标的信号,他跌跌撞撞地转点赶去破译下一台,却在半途中软了手脚。好在这一局的队友都是Beta,不会想到他们一直装作Beta的修机位此刻是多么难堪。
可阿尔瓦是Alpha,卢卡绝望地想。他被发情折磨的丑态极有可能被对方收入眼底,而这于他而言无异于精神上的绝对毁灭。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狠厉,被生理期逼出的雾气散去了一半,军工厂随处可见碎石块,他挑了一块格外尖利的,颤巍巍地举起,再一点一点握紧,最后毫不犹豫地狠狠撞向自己的肩膀。
皮肉崩裂,鲜活的血液浸染了大片囚服。
骨骼碎裂的巨大痛苦让发情期的影响也退避三舍,卢卡的脑袋又重新恢复短暂的清明,他爬起来,准备转去大房破解另一台,带有强烈愤怒的声音让他震在了原地:“你在干什么?!”
卢卡脚步一个踉跄,他不敢置信地回头去望。
阿尔瓦三两步跨到他身边,胸膛抵住卢卡的肩膀,是一个倘若这个人摔倒自己能马上抱住的姿态。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卢卡肩膀上还在出血的伤口,树枝形状的瘢痕使他整个人看着有些可怖,他的语气也低沉到了极致,可他伸手搭在卢卡肩上的手却那样轻柔,仿佛生怕再给这个人添上一点痛。
他低吼:“卢卡斯·巴尔萨克,你是失去理智了吗?!”
失去理智的是你——卢卡恨不得高声喊回去,但失血的无力感让他的脑子昏昏涨涨的,那些话他说不出口,只能来回地想阿尔瓦犯了什么病,游戏里见到他不打他跑过来质问他。
真是可笑极了。
他卢卡·巴尔萨做什么需要阿尔瓦·洛伦兹来管吗?这人当自己是谁啊?还以为是他的监护人吗?知不知道他们是反目的仇人啊?
但这些话他一句都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样的距离他已经能闻到阿尔瓦的信息素了。那冰原般的气息小心翼翼地把他裹住了,发情期渴望的抚慰得到了稍微的缓解,又反噬般地想要更多。卢卡的眼皮子也很沉重,他再撑不住地摇摇晃晃地朝旁边倒去——他敢保证他一定是朝旁边倒去的,却不知为何落进了一个怀抱里。
抱着他的人缓慢地收紧了手臂,因而他离那颗心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可是为什么他听不见心跳的声音呢?
卢卡的理智被模糊了,他忽然想哭,没有原因地悲伤。像是流浪了很久终于回到了这个怀抱,可迎面的不是熟稔的故里,而是被他亲手毁去的废墟,于是他就站在废墟里,肝肠寸断。
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他不知道自己在哭,正如他也分不清,听到的那句话是真切发生的还是他与从前无二的幻想——
他听到有人在叹息:“卢卡斯,我该拿你怎么办?”
8.
“卢卡斯,你说我要拿你怎么办?”
被批评的人乖乖背着手站在实验室门外,卢卡斯难得有这样乖巧的模样,如果不是因为犯了错阿尔瓦简直要好好夸上一番了。
卢卡斯低眉顺眼外还有点别的小动作,他时不时抬头瞅两眼自己的老师,眉宇间的委屈都快要溢出来了。他知道阿尔瓦最吃他这一套,果不其然,好脾气的洛伦兹教授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表情柔和了,语气还严肃:“和你说过很多遍了卢卡斯,实验环境一定要严格检查,否则容易出事故,这一回是我站在那里看到了你的疏忽,下一次要是我不在你身边怎么办?”
卢卡斯闻言一个劲地说好好好是是是我下次一定注意,话放没放心上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眼看着阿尔瓦微微摇头无奈的神色,知道这次又蒙混过关了,因此凑上前去说些有的没有:“老师,那个花——”
他用手比划着,半天想起来名字:“那个风铃花,什么时候开啊?”
“卢卡斯,你转移话题的技术可以再练练。”阿尔瓦瞥了他一眼,看他这副仗着他的偏宠小得意的样子,心还是软了,侧首去看窗外那片刚种下的种子:“等来年的春末夏初,就开了。”
阿尔瓦的发原先挽着,此时随着动作那截脖颈袒露出来,和暖的日光洒在他的侧脸上,如灿金的河流吻过清冷的冰原,可那双眼睛又从来都是有温度的,无论是看向那片没盛开的风铃花,还是看向自己的学生。
卢卡斯的心霎时跳得很快,胸膛里的轰鸣声像是要蛮不讲理地卷走他这一生全数的悸动,但他的意识很滞缓,每一秒钟的心动都被拉长了,以至于他在当下并不能完全地体会,只是顺着对方的话语懵懂地去思考。
一种不可言说的遗憾和甜蜜的盼望裹挟住他的心灵,卢卡斯想:啊,要明年才开花啊。
9.
再也没有风铃花了。
卢卡睁开眼时,入目是病房的天花板,他神情空白,不知在想些什么,眉眼处是很浅很淡的伤感。随后他闭了闭眼,撇去了所有的悲戚与失落。
艾米丽在这时推门进来,“醒了?”
“嗯。”卢卡起身,扶住脑袋。
在对局里受到的伤害出地图都会清零,因此他的肩膀上没有任何伤口,但令他诧异的是,局内来势汹汹的发情期竟然也没有让他的身体受到了多大的损伤,他甚至还感到神清气爽。
不知想到什么,卢卡猛然变了神色,急匆匆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腺体。
艾米丽看出了他的意图,将杯子放在床头柜,安抚道:“不要担心,什么也没有发生,就连暂时标记都没有。”
卢卡松了口气,半响又问:“是……他送我来的吗?”
“嗯。”艾米丽知道他在说谁,她看卢卡拿余光朝外瞥,望向她的时候表情犹疑又忧心,她意会到,说道:“放心,我什么都没和他说,而且他现在也不在了,好像是被庄园主叫走了。”
卢卡的手不自觉握紧:“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那局投降吧。”迎向卢卡蓦然瞪大的眼睛,艾米丽说:“你还不知道吧,你昏倒的那局,那位新来的监管没有一点迟疑地就投降了,我想现在他大概是被庄园主喊去询问了。”
卢卡脑子一下没转过来,结结巴巴地问:“他、他投降了?”
“是,他投降了。”艾米丽在床边坐下:“所以我很好奇,你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么样的?”
卢卡沉默了,许久才说:“仇人,我们是彼此的仇人,他欺骗了我,而我,我杀死了他。”
这样的关系使得艾米丽也有些被震惊了。可她回想起那位新监管者抱着卢卡匆忙地闯进她的诊所,脸上的慌张和关切可不像是一位被害者对凶手应有的情绪,想到这儿,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卢卡。
艾米丽瞧着对方被她的视线弄得摸不着头脑,想了想,说:“或许,你们的关系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样不可回转,你真的觉得他恨你?”
卢卡垂眼,低声道:“他难道不该恨我吗?”
这可真是把她问住了。艾米丽说到底不认识新监管,纵然对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有所觉察,也没办法代替阿尔瓦去下恨不恨的判决,于是她只说:“好吧,我们不聊他了,来谈谈你。”
“我?”卢卡更困惑了:“我有什么好谈的?”
“我记得我很早就跟你说过,你毁坏了自己的腺体,这让你虽然不会有强烈的发情期,但作为后遗症的信息素饥渴症需要你找到一位Alpha进行标记,否则你早晚会死在这个病上——距离这话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你似乎并不关心自己的死活。”
没有哪个病人能在面无表情的医生面前坦然自若,何况艾米丽确实为他的病操了不少心,卢卡想给自己辩解一下,还没来得及说,又听艾米丽接着道:“先别跟我扯些别的话,我说了,你毁坏的腺体让你不会有很强的发情期——”
她话没说完,知道她意思的卢卡满脸惊愕,艾米丽的指尖敲了敲桌子:“所以这就是我今天要和你聊的。”
她说:“你的信息素饥渴症出现了指定对象。”
“什么意思?”卢卡好半天缓过神,艰难地问。
“意思是,你不能再随便找一位Alpha绑定标记了,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缓解你的病和痛苦。”
话说到此,这个人是谁已不必多说。
卢卡感到手脚冰凉,如同一盆冷水狠狠地泼在他的脸上,他觉得狼狈又无地自容。好几分钟这间病房里都没有出现新的对话,直到他恢复平静,问:“为什么?”
“也许是你们的信息素匹配数值过高,他出现后,你的信息素会本能地抗拒别人,也许……”艾米丽斟酌说道:“也许是你的心理作用,你对他怀有的感情影响到了你的信息素。”
说得好委婉,不如坦白讲他还爱着阿尔瓦算了。
卢卡无言。
他从来明白自己的心思,却也从来没想过会被点明摊在明面上。
舌尖的血腥味似乎还在,痛楚也没有消失,他分明是清醒着的,可眼前又好像出现了那片风铃花海,湛蓝如晴昼下的海面。可转而他又眼睁睁看着那片蓝被赤红的火焰吞灭,余给他再不能、再不敢回想的灰烬。一切的谎言都在此刻崩塌,他曾对艾米丽说的不爱和仇恨都像笑话。
恍然间洛伦兹教授好像还站在那片火海里,隐士却已对他举起权杖。
最后的最后,卢卡靠着床背,倦累地闭合双眼,问:“没有他的信息素,我还能活多久?”
10.
“稀客啊。”
“我来这里,是有一件事想求你。”
“哦?”庄园主饶有兴致:“什么事?”
不难听出他的声音带有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卢卡说:“不要再故意将我和他放在同一局了。”
“谁?”
明知故问。卢卡压下火气,“阿尔瓦·洛伦兹。”
庄园主故作苦恼:“一个一个的怎么都这样,你们让我很难办呐。”
“我只要求正常的排期。”
“好吧。”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那位面容模糊的庄园的主人忽地轻笑一声:“我答应你。”
那笑声里包含着愉悦的恶意:“巴尔萨先生应该也知道,我洞悉这庄园里的一切,那天你来问我洛伦兹先生死而复生的事情,我最后跟你说了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我祝福你们重逢愉快,而你告诉我,你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可是现在,你还保持着这样的想法吗?”
卢卡恼怒地瞪视对面。
当时那场阿尔瓦的登场首秀结束后,他急促地赶来这里,在从庄园主的口中得知阿尔瓦被赋予超脱自然的力量得以复活并且会在庄园定居后,他故作气愤地说了一堆撇清关系的话,气冲冲地走了。
这位神通广大的庄园主肯定知道他的病症和对阿尔瓦怀有的心思,当初那些话现在看来全是打脸。
卢卡深吸口气:“当然。”
他仰起下颚,轻蔑说道:“我和他只会是仇人。”
11.
从那天后,卢卡的确很少再遇到阿尔瓦了。仅有的几次对局他和阿尔瓦也基本遇不上,通常是牵制位与阿尔瓦中场几番博弈,救人位蓄势而动,他这修机位居然往往能苟到最后。
和阿尔瓦的对局基本上是平局保底,三跑、四跑也不是没有的事。
平常时候卢卡依然在忙他的实验,对决和研究两点一线,他的生活轨迹没有发生怎样的改变,阿尔瓦来前是什么样子,阿尔瓦来后依然是什么样子。从艾米丽那里得到的回答并没有让这位昔日的电磁学天才做出某个决定,死亡对他来说似乎不是一件值得关心的事情,以前他等候着漫长的死亡,而今他等候着加速的死亡,他依旧每时每刻都在痛着,也依旧每时每刻都在漠视自己正遭受的劫难。
唯一的变故是用晚餐时听到求生者们讨论阿尔瓦。
他不想停步的,实验室里还有他新拿到手的电路,他本来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回去研究了,可是当阿尔瓦的名字落到他耳中时,卢卡想要起身的动作一顿。
他的指甲已经抵住掌心的肉了,细微的刺痛提醒他应该要做的事,但本能又促使他牢牢地坐在了椅子上。他面无表情地听着求生者讲这位新监管的技能和意识,都是些没什么用的话,然而他就是好似被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直到他们讲到阿尔瓦的胜率,那个极高的数字令卢卡惊讶地抬起头。他动静很大地起身,引来周遭诧异的目光,卢卡顾不得这些了,只向那位讲话的求生者确认了一遍,而后竟是跌坐回椅子上。
以他和阿尔瓦碰上的对局来看,阿尔瓦的胜率最多只能维系在五十左右,而如果那个数字是真的,那就意味着阿尔瓦输的局数大致就是有他参与的局数。
卢卡已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了的,他前段时间有意避开阿尔瓦的讯息,自然也不会主动去问阿尔瓦的相关事宜,没预料会有这档子事。
在摆弄电路没留神被电到时,卢卡真的快要爆发了。
他想不通阿尔瓦究竟在干什么,疯了吗?还是不清醒?是可怜他还是想让他时过多日知道后为此羞愧?
卢卡用尽恶意去揣度阿尔瓦的用心,要将他批判成一个恶毒算计的家伙。只是他自知攀附在心脏上的疼痛源自何处,也知道自己的眼眶为何酸涩,就像他很早便清楚自己的信息素为什么是风铃花。
窗外风雨大作,雨滴急促地拍打在窗户上,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卢卡的腺体又开始发痛发热了,情绪的激荡让他快速陷入一个烦躁又焦虑的状态。他站起,去摸柜子,但盒子里已经一颗药都没了,这时他才记起自己傍晚是要去艾米丽的诊所拿药的,结果碰上和阿尔瓦有关的事情就失了理智。
此时此刻他的状态已经不足以支撑他走到艾米丽的住所了,卢卡拿起几支抑制剂打入自己体内,他的手在发抖,手法出了一点差错,也没人给他止血,手肘的衣服上沾了一片红。他缩进被子里蜷缩起来抱住自己,抵御寒冷和疼痛,像几个月前他意识到自己即将分化抱着被子去山洞里捱过分化期一样。
其实那时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漫长的分化是刺进骨缝旋转的针,他的嗓子哑到发不出一点声响,可他一遍遍地唤着一个名字,在他不清明的时候。他喊着那个名字,用受了委屈的孩子的语气——因为没有人守着他,他一个人在夜色里辗转反侧地承受剔骨般的酷刑,可是应该有一个人守着他的——他这样想着,越来越难过。
他现在也好难过啊,没有药,也还是没有人陪他。他是被抛弃的孩子,是没有家的流浪者,是杀掉自己最爱之人的凶手——最后那个身份居然让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卢卡想自己的脑子大约是被烧坏了,他竟然踉踉跄跄地爬起来,随便套了鞋子就往外跑。
雨伞也没有带,他就这样莽撞地冲进雨里、冲进昏暗的夜色里,朝着早就打听过深刻印在脑海里却从没敢去的方向狂奔。
他没有去想刚刚还预估自己的状态都走不到艾米丽的住所,现在又凭什么觉得能跑到阿尔瓦的住处去。
他什么也不去管,就想着自己要跑、不能停,他有一句质问的话语要扔给阿尔瓦,诘问他为什么要对自己放水。对,他要问这一句话,必须要问——这个念头成为支撑他奔跑的理由,他为自己找好了动机和倚仗,他就这样跑着、跑着,等到狠狠摔在地上的时候,才稍稍回魂。
他在干什么?
趴在地上眼角被石子划出血痕的卢卡迷茫地想。
哦,他要去找阿尔瓦。他回答自己。
去找阿尔瓦做什么?他又问自己。
——当然是去质问他。
——仅仅是质问,就能成为你如此不顾一切的理由吗?
卢卡愣住了。
是的,仅仅是质问,就能成为他雨夜不要命狂奔的理由吗?
——或许,我是为了求生?我想要活着,所以我去向他索要他的信息素?
卢卡又对自己的心说。
——可是你早就做好了死去的准备不是吗?你毁掉了自己的腺体是为了不受信息素的控制,艾米丽告诉你你患了信息素饥渴症你也对此熟视无睹,那三个月里你口口声声说着为了求生什么都可以做却从没有动过找Alpha的想法,你甚至对外隐瞒了这一切就为了不多生事端。你的病症出现了指向性对象,可你的第一反应是问艾米丽还有多少时日,现在你说,你是为了想要活着?
没有谁会比自己更能看透自己。
物理学家独有的理性在这时候成了破开卢卡心防的利器,他不知所措,也再给不出合理的应答,一些真相浮出水面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沦陷。
不是为了质问,不是为了求生,让他失去所有理智像个疯子一样奔跑的,是爱、是思念——他爱阿尔瓦,他早就知道,在阿尔瓦为他种下满片风铃花而他因此怦然心动时他就知道了,在阿尔瓦将热牛奶递给他而他却因指尖的碰触失神时他就知道了,在他的信息素是风铃花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他只是一直避而不谈,仿佛不去提起,就能否认爱存在的痕迹。
他想要见到阿尔瓦,想要阿尔瓦的拥抱和亲吻。他失去他太久了,从做了师生后他们从未分开这样久,久到彼此再见时已各添疤痕,一个落在明面上,谁都看得见;一人刻在暗地里,谁也看不见。
他想要见到阿尔瓦,告诉他我有多想念你,告诉他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喜欢你了。
驱使他走到这里的,是爱啊。
这个他早已洞悉却一直躲避的事实,终于得以完全揭露。
可是,可是阿尔瓦是为了几张手稿欺瞒他多年的骗子,他们之间横亘着欺骗、仇怨,横亘着永不能逆转的生死,他要将自己送到阿尔瓦身边供他打碎吗?
倘若阿尔瓦恨他,一定会打碎他——
阿尔瓦怎么会不恨他。
卢卡手肘撑地,慢慢起身,他全身上下的骨头痛得厉害,跟散架无异,淤青约莫已经遍布了四肢。他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眼泪仍是混着雨水淌下。
他怎么能把自己送给阿尔瓦打碎?骄傲的巴尔萨克怎么能变成一个笑话?他爱阿尔瓦又如何,难道他没有尊严吗?难道他的自尊不是不能逾越的底线吗?
他明明还能再活一段时日的,为什么要让自己死在今夜?
卢卡这样想着,竟是笑了一声,泪水流得更凶,好在在雨夜里并不明显。其实他已经能看到监管者住所亮起的几盏灯火,可他最终还是转过身,踩着泥泞的脚步往回走。
一步,两步,三步……没走出几米,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声音如一道惊雷落到他的耳畔:“卢卡斯!”
12.
阿尔瓦怎么也想不到,他只不过腾出了半天的时间去见同教会的安聊一些事情,卢卡就能惹出这样的事来。
他还没回到自己的住处,隔了很远就闻到一股熟悉的花香,心神颤动的同时,他的脚步也变得杂乱。跑进住所后面的密林时他看到那个被风雨摧打的背影,情急之下喊出的那一声使那个人停驻了步伐,他跑过去的同时卢卡也转过身。
阿尔瓦看清了对方的样子。
凌乱的头发,眼睑下的疤,被淋湿彻底的衣服贴在身上,根本看不出几两肉,还跑丢了一只鞋子。他曾经爱护教导的学生、他的小洛伦兹被岁月消磨打压成了这副样子,阿尔瓦那颗没有半分生机的心脏仿若被重锤了一击,真切但不应该存在的痛感像潮水漫过他的胸膛。
这个在他活着时用尽心力庇护的孩子,在他死后没有被善待。
那个瞬息恨似乎消褪了,余下无穷无尽的心疼与悔恨。
那副只有那么一点肉的身躯扑进他的怀里,瘦削到阿尔瓦一只手就能环住腰身,他的另一只手撑着伞往对方那里偏,全然不顾自己会被雨淋。
这般情景像极了很久之前,久到卢卡还为自己“小洛伦兹”的称号沾沾自喜。抱住他的人温柔到卢卡也认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残余的理智又告诉他这不是梦。
如果不是梦的话,如果不是梦的话——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呢?他已经决心要走回去了。无论多么艰险无论多么困难,他都做好决定了,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出现摧毁他最后的意志呢?为什么要用那样热烈着急的语气呼唤他的名字?
是真的一点活路也不想给他留吗?
可他以为要杀死他的人将他横空抱起,那件披风被盖在了他的身上,那个人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伴随这些动作的,是扑面而来的冰原气息,那些气息侵入他的肌肤,奇怪,潮湿的雨天里,这样凉寒的信息素本应该让他觉得更冷,怎么会像是形成了一道庇佑的屏障,包围住他,让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期盼已久的故土。
似是他的流浪终于结束了,从此不用再颠沛流离,命运也终于放过了他,把他最爱的人还给了他。
最后,那个人将他的头按向了自己的左心房,那里没有心跳。
那里没有心跳。
卢卡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他像一个孩子那样哭泣,夹杂着无限委屈和伤心的哭声让抱着他的阿尔瓦不断收紧力道,如同他才是那个失去的人。卢卡缩进了他的怀中,头抵住他心脏的位置,他抱着卢卡,像抱着新生的雏鸟,又像抱着将死的冬蝉,像抱着他从未得到的妄想,又像抱着他失而复得的执念。
在雨夜狂奔的换了人,滔天的雨水只将来时的泥泞脚步冲刷去了一半,便又有新的脚印覆上。
何其相似的命运的伏笔。
深夜时分扣响艾米丽诊所的阿尔瓦只来得及将卢卡放到病床上时说上一句抱歉,他为打扰到这位女士而深感歉意,但卢卡的状态让他顾不上什么礼节了,他用恳切的语调请求艾米丽为卢卡看病。
艾米丽也知道轻重缓急,没说什么就拿起仪器。
越检查她的眉头皱得越深,阿尔瓦看得心也悬起,久违的忐忑和害怕让他的肩膀轻轻发抖。他看着艾米丽取出针管,将管里的液体注射进卢卡的身体里,正要询问之际,艾米丽先开口了:“我给他注射了一支营养剂,等他的身体稍微恢复一点,你把他标记了吧。”
话题转得太突然,饶是阿尔瓦也愣住了:“什么?”
艾米丽耐着脾气重复了一遍:“我说,等会你把他标记了吧。”
她低头看了看卢卡的状态,算了算时间,够她和这位新监管聊一会了,于是她用眼神示意了阿尔瓦,自己坐在了朝外的那张椅子上。
阿尔瓦会意,坐到卢卡床边,伸手紧紧握住他。
艾米丽看了一眼他们相握的手,说:“他是在三个月前分化的。”
阿尔瓦点头。
“这是他跟我说的,事实上他分化当天,我们没有一个人在场。”
“你是说,他是独自完成分化的?”阿尔瓦讶然,随即他皱眉道:“这太危险了。”
“是的,这太危险了,不过比起他后来做的事情,也算不值一提了。”她停顿了片刻,给了阿尔瓦缓冲的时间:“他分化的当天,就把自己的腺体毁了。”
阿尔瓦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那双猫一般的瞳孔缩成了很小的一点,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被割裂了,吐出的字句都沾了碎肉和血:“你说,他毁了自己的……腺体?”
“是,但也不算完全毁吧,不然他就该一点Omega的特征都没有了。”艾米丽对他说:“你可以看看他的后脖颈,那里有伤疤。”
闻言阿尔瓦伸手揽过沉睡之人的肩膀,将他轻柔地扶起让他靠着自己的肩,他的指尖颤得不成样子,眼底也全是惊惧和哀切,他拨开这个人稍长的发,那块腺体和那块腺体上的疤映入了他的眼中。
霎时他眼眶泛红,再不能言语。
而艾米丽还在继续说:“你知道的,这庄园中恶人不少,Omega在这里不会太好过,多多少少都会采取些防御措施,只是我没有想到他那么决绝,直接选择毁掉腺体。虽然没有完全毁成功,不过他也的确因此没有了发情期的困扰——至少在遇见你之前没有。他的信息素变得很淡,平时多用几张抑制贴多用几支抑制剂,别人根本不会知道他是Omega,所以,这庄园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经历过分化期成了一个Omega。”
“可凡事都有相应的代价,他免去了发情期的困扰,当然也出现了别的后遗症——他得了信息素饥渴症,患上这类病症的病人需要自身缺少的信息素填补,他是Omega,当然是需要一个Alpha,否则就要不时忍受信息素反噬的痛苦。可这三个月来,他没有找过任何一位Alpha,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艾米丽一字一句说:“这意味着他忍受这份疼痛已经长达三个月了。”
总有一些真相,公之于众时就是杀人的匕首。
阿尔瓦只觉得自己被那尖利的锋刃贯穿了,他难以想象自己听到了什么、卢卡又做了什么。
他开始痛了,也开始活过来了。
艾米丽犹豫片刻,还是在这个节点说出卢卡真实的状况:“我要和你说的重点,是他的信息素饥渴症出现了指定对象——你或许不清楚这个,指定对象是指他的病症只有指定的那个人能治疗缓解,而出现指定对象只有两种情况,一是病人和指定对象的信息素匹配度接近百分百,二是病人爱上指定对象导致心理作用和排斥让他无法接受别人的标记——洛伦兹先生,你觉得你对他而言是第几种?”
阿尔瓦久久不能回神。
他当然知道卢卡爱他,从他重逢时闻见风铃花花香时就知道,但他以为这份爱不深,不够越过生死,不够让他们冰释前嫌。他也绝没有想到,卢卡会想要毁掉自己的腺体,更没想过卢卡会患上什么信息素饥渴症。他听完艾米丽的话也明白了那一次在军工厂他遇上卢卡的发情期不是偶然,是因为他的存在干涉到了卢卡。
——他成为了卢卡的指定对象,可这个人压根就没有想过来找他的帮助。
从艾米丽的话中他也能猜出卢卡是清楚自己情况的——对方的最后一句话敲碎了他仅有的侥幸:“信息素饥渴症,是能致使死亡的,这一点,他也知道。”
卢卡也知道。
那就是说,卢卡宁可死,也不想来找他。
假如今天他没有正好回来赶上,他的好学生就要赤着脚顺着那条路走回去了,他的小洛伦兹就要孤零零地捱过蚀骨的痛楚了,不,还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他们或许就要面临再一次分离了。
或许这一次错过,真的就是永别了。
可是卢卡明明是爱着他的——阿尔瓦望着那张苍白的面容,怔怔地想。这个人明明是爱着他的,他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让对方下决心将这份爱意藏匿到自己死亡的那天。
阿尔瓦的心里涌起无际的爱,让他想要将他的小洛伦兹拥入怀里再融进血肉里;同时又翻腾着无边的恨,使他怨起卢卡的狠心来。
你为什么能对自己那么狠心呢?
你是真的觉得我不再爱你了吗?
艾米丽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又说道:“他来我这里配过几次药,不是信息素饥渴症的药,那个病无药可医,配的是止痛药,因为信息素反噬的痛绝大部分人都受不了。但我想你也明白,止痛药对人体是有不可逆的损伤的,他就这么吃了三个月,药效越来越弱、用量越来越多,我不止一次提醒过他要他找个Alpha,他不听,事到如今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损耗了。”
“所以,你如果还想他活着的话,就在今晚标记他。”
她起身:“我会去艾玛那里借住一晚上,这里留给你们。”
推门前一刻,她转身,朝阿尔瓦说道:“洛伦兹先生,我问过他你们是什么关系,他给我的答案是仇人,但他爱你,一直爱你,我看得出来,现在他的生死交到了你的手里,我只想以他朋友的身份请你多加考虑——倘使你也有分毫地爱他,请不要让自己后悔。”
艾米丽离开后,房间再没声响,只有昏睡着的卢卡不平稳的呼吸。
仇人?
仇人。
阿尔瓦反复咀嚼这个词,忽觉荒唐。哪有仇人是相爱的,相爱的还是仇人吗?那个抉择,不,哪里需要抉择。寂静的夜色里阿尔瓦倾身上前,咬牙切齿地凝望这张病态的面容,“卢卡斯·巴尔萨克,你可真是好样的,这就是你说的‘过得很好’?”
尾音咬得那样狠那样重,可落在对方额前的吻却那样轻那样柔。
13.
卢卡觉得自己跌进了温热的湖泊里,他在下坠,随波逐流。他发不出声音,从骨子泛出的酥麻感让他的手脚变得很软,他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的灵魂要飘到哪里去。
恍然间有双手托住了他,将他从潮热的水里打捞起。他好热,靠近他的人指尖携着凉意,卢卡压抑不住低喘,他被引导着,释放出了自己的信息素。那片浅淡的花香落到了冰原上,温柔的信息素将他轻和地罩在里面,卢卡觉着自己正在历经缠绵的劫难。比起肉体上的苦痛,精神上的折磨更让他感到不安。
“别怕,别怕。”可有谁这么哄着他。
是谁呢?
谁会陪伴在他身边?
他已经一个人熬过好多事了,山洞里的分化、病床前赴死的抉择、因为痛而难眠的每个夜晚,这些都没有人陪他。他习惯了孤身一人,世界上没有人爱他就没有人爱他,他不在乎这些,有什么好去计较的——孤独的孩子总是用倔强的口吻诉说自己多么地不怕孤独,可到头来还是会因为一句哄人的话湿了眼眶。
有人守着他,他就伤心地想: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啊?
冰凉的指尖划过他的后脖颈,掠过他的腺体,卢卡打了个颤,到这一步他开始挣扎想要苏醒。他害怕自己被不知名的人标记,一个Omega交出了腺体就似交出了生命的一部分权限,至此受制于人——卢卡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否则他当初也不会下手毁去自己的腺体。
他剧烈地挣动,不安分地想要逃脱那只触碰他隐秘地带的手,那只手很快覆上他的手背安抚住他,意识浑浊间他听见谁在说:“别怕,卢卡斯,别怕,是我,我是阿尔瓦,别怕。”
“阿尔瓦”这个名字像一颗钉子,钉住他挣扎的躯壳。卢卡忽然不动了,任由声音的主人将手又覆上他的腺体。
卢卡知道那里有一道永恒的瘢痕,他不认为自己是残缺的,可要将那道疤袒露在别人眼下,他又感觉不自在。
但他同样也清楚,靠近他的这个人不会伤害他。
真是太荒唐了,他醒着的时候认为阿尔瓦会报复他乃至杀了他,睡去的时候却对其怀有这样深厚的信任想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动手。他没有惊惧没有慌乱,只任凭对方轻和地抱起他。
他后颈的发被拨开了,受伤的腺体暴露在空气里,Omega的本能使得卢卡浑身战栗,他不由自主地抓住离他最近之人的手臂。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轻重,是不是弄疼了人,但被他抓住的人一个劲儿地哄慰他:“别怕,卢卡斯,我不会伤害你。”
这是许诺吗?卢卡不知道,他不知道对方的话是不是真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地想要落泪。
“你永远都属于你自己,只有这一刻,我恳求你,将你自己交给我,只有这一刻。”
满含珍惜与爱意的、几近祈求的语调。
那个声音太熟悉了,牵动着他的魂魄也为此难过。
他想你为什么要求我呢?
你的话语间为何含有哭腔呢?
卢卡这样想着,竟是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他是一只扑火的飞蛾,想要冲进那片能毁灭他也能温暖他的火焰里,于是他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牺牲。也许他的心里大概也明了,命运未必能给予他善终,而他就这样轻易地把自己交给了那个人,实在是荒诞。
可谁能说他没有深思熟虑过呢?谁能说他不是怀着被打碎的准备松开自己每一道警戒线的呢?
腺体被咬破注入信息素时,他落下了一滴眼泪。卢卡攀着朝思暮想之人的肩,清醒又迷乱地想:打碎他就打碎他吧。
14.
凌晨时分卢卡醒过来一次,是猛然惊醒的,彼时他正被人抱在怀里,身上的湿衣服被来回赶的阿尔瓦换掉了,很干爽。他懵懂地看着自己缩在阿尔瓦的怀里,抬眼是那张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却变了模样的脸。
他很困,近乎精疲力尽,但他还是能觉察出自己身上的变化。
卢卡怔愣地将手摸上后脖颈,那里有一枚印子,他的腺体被刺破了,他的疤痕被看见了。
阿尔瓦本来就睡得不深,时刻关注着卢卡什么时候醒来,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把他弄醒,因此他很快地睁眼,正好对上怀里人雾气氤氲的眼睛。
他迅速拉了拉被子,不让风透进来,略显着急地问:“怎么了?”
卢卡的脑子还很混沌,意识也不清晰,他只能说出自己感知到的:“你标记了我。”
“是。”阅历颇丰的阿尔瓦在此刻也徒生局促:“很抱歉在没有经过你的同意下进行了标记,但当时的情况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你在危险里挣扎,所以事急从权,抱歉。”
他这样子哪里像那个冷漠的隐士,卢卡只觉得爱他的那个洛伦兹教授又回来了。他忽然就很委屈,浆糊一样的脑子辨不清当前的局势,只能翻来覆去地想阿尔瓦还是标记了他,他那么久的坚持都成了云烟和泡沫。他很难过,再不清醒他也知道一个Alpha要对自己标记的Omega做些太容易了,只要阿尔瓦想,就能看尽他的丑态。
“你标记了我,你标记了我,”他呢喃着,哀戚地望向阿尔瓦:“你可以报复我了。”
好吧,好吧,他还有一点记忆,想起自己是怎样扑进这个人的怀里——那个夜雨里只要阿尔瓦出现在他面前,他就注定会疯狂到把自己献祭。
可既然是他把能打碎自己的权利交给阿尔瓦的,那他也不能怨天尤人了。卢卡绝望地想随便了,反正没有阿尔瓦的信息素他也不活不了多久,现在被标记阿尔瓦就算要对他做什么也不能比死亡更糟糕了。
他自暴自弃地想,根本没想过那三个月里他明明口口声声说要活着、活着最重要,却是用平和的姿态等着死亡的来到。
他从来都是个口是心非的人,阿尔瓦看着他的学生嘴上说着报复,眼底全是求求你爱我吧的悲伤。他的鼻尖也酸楚,而后他微微低头,靠近那双含泪的绿眼睛,“我标记你不是为了报复你,是因为爱你。”
卢卡彻彻底底愣住了。
他的手掌抵住阿尔瓦的胸膛,没有温度,他的心也为此空落落的。他抖着声音说:“你不恨我?”
“恨你,但也爱你。”阿尔瓦俯身吻去他眼角的泪滴:“不要害怕,卢卡斯,我爱你。”
因为爱你,所以不敢靠近你;因为爱你,所以来到你身边;因为爱你,所以不会伤害你;因为爱你,所以我赠与你的有恃无恐的权利永远有效,我绝不会将你打碎,即便我自己也不够完整。
所以,不要害怕我,不要远离我。
卢卡被这句“我爱你”震得屏住了呼吸,半响才大口大口地喘气,他仿佛一个溺水的人被打捞起,胸腔里积满压住的气,他缓了好一阵,才记起他来前要问的话:“那几局,你是故意对我放水的吗?”
“是。”阿尔瓦也看出了卢卡多没有安全感,到这一刻他知道不能再逃避自己的感情了,否则他的这个好学生还不知道要干出什么胆大妄为的事来。他开始剖解自己的肺腑,字句真挚:“和你见面前我其实想过要报仇的,和你见到后我就知道自己下不了手了,里奥的那场游戏,我准备放你的结果你投降了。后来红教堂,我想和你聊聊,但你跑了我才打倒你,我那时怕你投降,可你没投,我又在想,你会不会也知道了我的心意,没想到我只是那么一试探,你又投了,第三次的军工厂……”
说到这儿阿尔瓦表情又气又无奈:“你把自己伤了——卢卡斯·巴尔萨克,你倒是对自己狠得下心。”
卢卡听得脖子一缩,阿尔瓦用师长的口吻训导着他,可此时他们又依偎在一起,分明是爱人的模样——爱人?卢卡想到这个词,脸都要烧起来了。
很快他又想到了什么似地,仓促地问阿尔瓦:“你知道我得了那个病吗?”
“我知道。”阿尔瓦说。
“那你是……”
“不是因为对你愧疚,”阿尔瓦打断他的话,他认真地说:“也不是因为可怜你,是因为真的爱你,所以才标记你。”
卢卡愣愣地望着阿尔瓦,好半天才说:“我的信息素是风铃花香。”
“我知道。”阿尔瓦拥住他,他懂得对方的意思,“我知道你也爱我。”
“你知道,你知道……”卢卡低喃。
“是,我知道。”阿尔瓦轻吻过他的眉眼:“我一直都知道你爱我。”
大火将那片风铃花烧尽了,可总有爱意是焚不灭的,等待重逢时再来一场燎原。那场猝不及防的再遇里,他和卢卡对立而站,那么远、那么近,远到物是人非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却又近到阿尔瓦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风铃花香。
这场掩藏爱意的谋划里,有人开局就丢失了这样决定性的线索和证据啊。
卢卡将头埋进阿尔瓦的胸膛,压抑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地哭出了声。慢慢地,他的哭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没有章法,就像一个莽撞冲动的孩子,在外面受了苦,回到能为他遮风挡雨的港湾寻求安慰。他当然可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他知道会有一个人帮他拍背帮他顺气。
牢狱之灾没有让他流泪,独自分化独自挨过信息素反噬的痛苦没有让他落泪,让他落泪的是得知自己仍然是被爱着。
他一边哭一边在心里回怼阿尔瓦,他想你知道什么啊——你不知道我在监狱里受过怎样的苦,那些犯人和狱卒殴打我嘲讽我要我认罪;你不知道我的分化期是自己度过的,好多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就要死在那个山洞了;你不知道我毁掉了自己的腺体,又对可能随时到来的死亡无动于衷,你什么都不知道——卢卡自顾自认为着。
他不知道阿尔瓦已经从艾米丽的口中了解了他的境况,他以为对方什么都不清楚,正如他也还不知道那些往事的真相,所以他一边骂着阿尔瓦骗子一边抱着本人哭,一边恨着一边爱着。
于是爱与恨、生与死都荒唐地交融着。
可哭得累到到睡去前,他终究是唤出了那个词:“老师。”
15.
阿尔瓦又好气又好笑地听卢卡把“骗子”这个词来来回回地说。
他的好学生简直是上天派来折腾他的,可这个节点上告诉卢卡真相那真是别想睡了——顾及到卢卡的休眠时间严重不足,阿尔瓦踌躇片刻,还是决定明天再坦白,因而他一边时不时应着一边拍着卢卡的后背哄他睡觉。
他的目光眷恋地扫过卢卡的眉宇,从眉梢滑到下颚,心疼地想瘦了好多。
他耐心地拍着,许久听到一句轻声的“老师”。
阿尔瓦一顿,随即欲盖弥彰地偏过头,想要掩饰自己眼中蓄起的泪水。
片刻后他转过来,释然地一笑,眼睫低垂,温柔地在卢卡的额前落下一个吻。
他说:“好梦,我的小洛伦兹。”
真相是明天才会告诉你的事,可即使心结未解又怎么样呢?
我们依然深爱彼此。
——————
·风铃花的花语:创造力;温柔的爱;来自远方的祝福;永远的牵绊(蓝风铃)。
·想过要不要写到误会解除真相大白,但是犹豫很久还是停在这里了,算是留白吧,像是就算误会就算不知道真相我也依然会义无反顾地奔向你/自始至终地爱你(好吧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后续想写车但是这个开车技术拉大胯离大谱,有朝一日技术成熟了我就写后续呜呜呜)
爱人
“我最憎恶的是我的爱人。”
小报的记者,无关痛痒的采访,连那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三流记者本身都没有抱着要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新闻的念头。钱玄同就这么愣头愣脑砸出一句,直把他搞得糊涂了,握着钢笔的手指忘记了学了廿多年的汉字的写法,薄薄几张稿纸被混乱的思绪揉得乱七八糟。
“我的爱人死于十年前的一个雪夜。或许更早,大概在二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他就已经算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钱玄同自顾自地说,怅惘的眼神透过眼前这个愣头愣脑的小记者,看到二十余年前那个青涩单纯的自己。那是的天是湛蓝色,飘动着如同“fairy floss”一般的云。日光强烈,青年在池塘边挽起裤脚涉水而行。若是兴之所至,还会捧...
“我最憎恶的是我的爱人。”
小报的记者,无关痛痒的采访,连那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三流记者本身都没有抱着要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新闻的念头。钱玄同就这么愣头愣脑砸出一句,直把他搞得糊涂了,握着钢笔的手指忘记了学了廿多年的汉字的写法,薄薄几张稿纸被混乱的思绪揉得乱七八糟。
“我的爱人死于十年前的一个雪夜。或许更早,大概在二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他就已经算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钱玄同自顾自地说,怅惘的眼神透过眼前这个愣头愣脑的小记者,看到二十余年前那个青涩单纯的自己。那是的天是湛蓝色,飘动着如同“fairy floss”一般的云。日光强烈,青年在池塘边挽起裤脚涉水而行。若是兴之所至,还会捧起微凉清澈的水,与同伴打闹不停,笑声弥漫在风里。
“我确是爱过他的。那样的青年,满身是理想的光辉,敢想又敢做,青春在他的身上仿佛是永存的。”钱玄同满眼都是怀念,时光随着他的话语倒流回二十世纪初的日本东京,富士山上,夏日的雪只剩下浅浅的一线。他们穿着学生的制服躺在草坪上,肺叶贪婪地呼吸带着水汽的风。
“你说,哪个少年,哪个有过挽大厦之将倾的梦想的青年会不爱他。”
小记者愣住了。手下的笔机械地动着,试图记录下他所有的情绪。但在这一刻,所有的文字都显得苍白,他笨拙的笔甚至抓不住钱玄同任何悲喜的触角。他只觉得有一种极端的激情笼罩了他,让他心跳加速,让他热血沸腾。
“可我没留住他。”钱玄同忽地深吸了一口气,瞳孔蒙上些水雾,“他终究与我背道而驰,从那以后再没有携手同行,如是又十二年。”
钱玄同年轻的时候不明白,热血上涌的青年只觉得理想高于一切,是绝对不容背叛的高标。于是极度的怀疑和愤怒燃烧成了恨意,又溶进漆黑的墨里,落笔化成一封封摧心剖肝的绝交书,将他们的过去尽数打上荒唐的标签。
可钱玄同到底存了一点微弱的念想。从日本回国时,他带走了他们共同栽下的那一株芷兰。
钱玄同挑了挑眉,又垂下了眸,一副有些落寞的样子。小记者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给他递去一杯水,然后绞着手指,不知该不该问下去,又该问些什么。
“但又经了很多事,见了很多人后我才明白,理想是需要物质来支撑的。再高远的理想也许都抵不过穷途时的一块面饼,一碗粥饭。他也并非不曾用尽全力地去追过晚霞,但是他在众人的嘲弄和不解里失败了,只好孤身回返。身后的天已经黑了个彻底,他却还是要一个人走进愈来愈深的黑暗里去。追了多远,就要回去多远。”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都没有他想得那么容易。这个浅显易懂的道理,钱玄同花了十年去明白,又花了余生去接受。
那朵芷兰十年都没有开过花。
当钱玄同第一次在北大看见那个彼时英姿焕发的爱人的时候,他是惊讶的。他其实零零碎碎地听说过一些他的消息,知道他如今过得很差,赴京之前寄住在破庙里,狼狈落魄至极。北大的烟柳迷蒙,他的爱人面色苍白地站在树荫下,不离手的文明棍刺痛他的眼。
这一切都超乎钱玄同的想象。那人好像看到了他,却没有上来问好。他转过身去,拄着他的拐杖一步一摇晃地走远了。
钱玄同恨彼时自己的莽撞和不留余地,也恨他的冷漠与视而不见。
钱玄同想象不到是怎样的痛苦能把一个人折磨得面目全非,于是在校评议会上故意出言试探,却只得到几个惊诧的眼神和两片更无血色的唇。他终于失望,没有再试图尝试叩开已被主人牢牢锁闭的心门。
他不甘心,又不敢再用真心。
但这也恰算是有心。
钱玄同没有放任自己沉浸在回忆里。他拿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水变了味道,在唇齿之间苦涩异常。
“我们一同栽下的那一株芷兰,在他走的那年第一次开了花。白色的小花被包裹在浓密的绿叶里,香气飘过一整个冬天。”
“可他再也看不见了。”
小记者不知道那天他是怎么送走钱玄同的。他只用颤抖的手指摸了摸自己湿润的眼眶,泪水洇湿了墨迹,他连忙去擦却越擦越乱,最后混乱成沉黑的一团墨色。
他于是撕掉了那张纸,只写了一句话。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越晚】戒断反应(四)
*设定见前文 不上升真人
枕着手臂睡在床边,静谧的病房内,只隐约听得见微风卷走窗台上落叶发出的沙沙声。在半梦半醒的虚浮感中,他条件反射地去触碰那片热源,却抓了满手尚带体温的棉被。马启越被猛地惊醒,四下环视周身,看清楚不远处正在倒水的张晚意后,才放下心来。
“醒了怎么不叫我。”
从板凳上起身,稍稍活动了下压麻的双腿。“我来吧。”他边揉着发僵的后颈,边走过去接过张晚意手中的热水壶,放在地上。
“我打算搬出去住。”倒满温水的纸杯被推到马启越面前,张晚意的声音还哑着,却异常的平静。
抿过一小口,马启越的动作微微一滞,随即弯起眼睛笑道,“行啊,想去...
*设定见前文 不上升真人
枕着手臂睡在床边,静谧的病房内,只隐约听得见微风卷走窗台上落叶发出的沙沙声。在半梦半醒的虚浮感中,他条件反射地去触碰那片热源,却抓了满手尚带体温的棉被。马启越被猛地惊醒,四下环视周身,看清楚不远处正在倒水的张晚意后,才放下心来。
“醒了怎么不叫我。”
从板凳上起身,稍稍活动了下压麻的双腿。“我来吧。”他边揉着发僵的后颈,边走过去接过张晚意手中的热水壶,放在地上。
“我打算搬出去住。”倒满温水的纸杯被推到马启越面前,张晚意的声音还哑着,却异常的平静。
抿过一小口,马启越的动作微微一滞,随即弯起眼睛笑道,“行啊,想去哪儿住我陪你。”他把纸杯递送到张晚意两抹干涩的唇瓣之间,盯着倾斜的水面濡湿的一点红润。马启越不让他用手接过,偏要自己喂他水喝。
正欲说出口的话被堵了回去,张晚意心下茫然。但还是顺从地张开嘴,涓细的水流润过唇舌,顺着喉管缓解了焦渴。
“我没和你开玩笑。”纸杯见底,马启越的指腹抹过对方嘴角的水渍。这样的动作似乎过于亲密,张晚意眼睛微垂,狠了狠心,躲开了。
“我也没和你开玩笑。”信息素被收敛得很好,alpha的笑容稍褪,只认真去捉张晚意的视线。
“出院以后,我会收拾东西搬出去的。”他错身走过,忽略掉心里突然被放大的一点空落落的怅惘。“没有必要因为我,失去你正常的生活,启越。”
有孩童在医院外界平坦的地面中央放风筝,欢快的声音溜着窗户缝儿窜进来,飘荡的风筝浮在云气上,被线轴紧紧牵扯着。短暂的愣神后,马启越仅剩的笑意被碾碎着埋没进不安中,攥住他手肘的力道不容抗拒,说出的话却分明带着恳切的意味。
“别搬出去,哥。”
橙色纹样印在黑色外套的口袋上方。有意走在人群的最末,他观察着这座依山而建的双层建筑。大抵是许久未翻新的缘故,漆白的墙皮大面积脱落。进入大门内,石砖路两边的绿地杂草丛生,潦草装饰了些红红绿绿的塑料花草。楼前庭院的活动设施似乎鲜有人光顾,滑梯的凹陷处还积藏着多日前倾盆的雨水,皮球脏兮兮地缩在墙角。
推开正中间的玻璃门,大厅旁是向两边延伸而出的狭长走廊,当作孤儿院的办公地点。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还在布置着现场的录像设备,临场校对与各处领导的采访稿。马启越受邀前来,目的并不在此。他趁着人多躲了处清闲,向楼外走去。室内通向二楼的楼梯被封住,他很快发现楼体侧边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可以去往二楼的老旧通道。
小门没有锁。马启越前脚进去,后脚就意识到了方才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这栋建筑二楼的窗户异常的狭小,甚至连光线都难以照进来。站在半明半暗的幽闭空间内,只感到极度的压抑。按照助理给的布局图,二楼是孩子们的房间。可现在马启越倒开始怀疑起来——他扫视这些厚重闭塞的房间门。
匪夷所思的安静,墙壁上童趣的油彩扑上灰蒙蒙的阴影。他静悄悄地融入这片死寂中。
“马启越先生。”
五十多岁,身材敦实,面容憨厚。悄无声息地出现,冷不丁响起的声音硬生生绊住马启越探寻的脚步。副院长站在他身后,逆着光眯起眼睛笑。“楼下有这些孩子的资料,如果您感兴趣,请随我来。”
档案室在最靠里的一间,像是很少有人洒扫。推开门时,灰尘颗粒弥散在从窗帘缝隙间泄露的天光中。柜内依次排列着诸多文件袋,依副院长所言,这里包括从建院初期至今所有孩子的记录。
翻开近期的薄册,除去一些基本情况的介绍,个别的表格上方会标注着意义不明的日期,再无特别之处。马启越挨个翻过,每一本都正常得瞧不出端倪。不经意地一抬眼,一个小男孩正怯怯地躲在门边朝里探头。
手里正拿着约莫五年前的记录,马启越正细细端详着目前发现的唯一一处纸页撕过的痕迹。看到男孩后,只愣了一下,而后合上册子,招招手,示意他进来。男孩显然被吓了一跳,犹豫很久,几次看向走廊无人经过,才小心地走近。
“你是这里的孩子么?”
他点点头,又指了指大厅的方向,表示自己是被安排来合影的。怪不得。马启越心想,他比上次晚宴见到的孩子们状态好一点。男孩的脸有些熟悉,在拿起过的一本最新放进去的档案中见过,照片右下角还画着一个极不明显的黑点。
陆陆续续地翻看过,马启越拿出时间跨度最长的一本。建院时的第一本资料,却整洁如新,连封皮上的灰尘都像是有人专门擦过。这本里有两页相邻的表格被撕下,再加上五年前的那一本,有三页纸被不明原因地消失。
是omega信息素的味道。马启越看向一旁的男孩,面露诧异。
“你今年几岁,就分化了?”
挽起袖口,男孩面对他露出一截手腕,有打过针的痕迹。马启越背对着朝向走廊的窗口,神情忽然严肃起来。
“别害怕,和哥哥说,是谁做的?”正常情况下十八岁才开始分化出第二性征,而眼前这个小孩充其量也只有七八岁。没有审批标准,这种促使提前分化的药剂对身体副作用极大。马启越蹲着身与他平视,嗓音温和。
然而男孩刚要出声,就像是见到什么足以令他万分恐惧的东西。深深低下头,再没有多余的动作。而就在刚才男孩抬眼几秒的时间,马启越清楚地看到对方瞳孔中的映像。他回过头,看向窗外——
副院长的脸挨在窗上,阴恻恻的目光越过自己,死死瞪着男孩。没想到会这么快被马启越发现,那张脸离远了玻璃,表情迅速变得谦恭。他走到门口,十分有礼。
“只是生病输液罢了,马启越先生。”
“哪位。”
对方似乎是用座机拨号,无人回应的听筒里只有电话线扯过的声响。误以为是骚扰电话,张晚意正准备挂断,自己的名字却被一把苍老却又无比耳熟的嗓音唤起。
“晚意。”
他愣了一下,兀自想着这个声音大概要纠缠自己一辈子了,想忘也忘不掉。张晚意刚出院没多久,独自站在窗前。云卷云舒,高耸的枝丫上雌鸟喂食的画面映入视野。
“高亚宗。”他意外的平静。没有恐惧,也没有惶然。如同面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只淡淡回了一句。
“做事要识时务,晚意。当年你逃出去,我不追究,可不是让你和我作对的。”他像一位真正在劝导后辈的良师,连带话筒旁的表情也配合着和蔼起来。“和小徐一样,听话一点。”
“我知道你在市局的朋友最近在查什么事,请转告他,让他收手吧。包括你。”高亚宗拔高了声音,“你们拿不出任何证据。你报了多少次警,每一次都不了了之,还想不通么?”
“看来这一次不会不了了之,”玻璃上映出张晚意浅淡的笑意,“不然怎么会劳驾您专门给我打一通电话呢。”他想起林俊毅每天上班时,就差把人民至上四个字写脸上的认真,笑意禁不住加深。
“张晚意,我劝你见好就收。人要学会知足,你这么些年在娱乐圈打下的好名声,我随时可以毁掉。”被不加掩饰的笑声刺痛,高亚宗话中威胁的意味更浓。“你好好考虑考虑。”
“没什么好考虑的。我无所谓,该毁的已经被你毁完了。”他面露坦然。
另一边的人低声笑着,“马启越不是你弟弟么?”
“与马启越无关,我也劝你别动他。打通他旗下公司的人脉,用着这些公司投进去的钱,上下打点那些大人物的人不是你么?”张晚意的表情彻底冷下去,“他如果出了什么事,拿不到钱,你说他们是愿意冒着吃牢饭的风险继续护着你们为非作歹呢,还是愿意揭发你们在公众面前立功,青云直上呢。”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让对方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不要打马启越的主意。”
“你的确聪明,张晚意。动不得他,动得了你。”传来的声音是被抓住把柄的恼怒。“看来,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
挂断电话,张晚意望着窗外出神。行李箱收拾了一半,床上散乱着杂七杂八的东西。通话时的气定神闲,留到现在的只有深重的倦意。他无声地叹息,被复杂的情绪填满。
“别动,让我抱会儿。”
循声望去,张晚意撞进沉闷的怀中。他并不知道马启越一上午出去忙了些什么,只是敏锐的察觉出对方的不对劲。小时候的马启越遇到些不顺心的事,就喜欢往他怀里钻。现在看来,这个习惯还是没改。
他就也不挣脱,温和着接受alpha低落的情绪。“怎么了?”张晚意轻声问,抽出的手环住马启越的脖颈,揉了揉他后脑的软发。
腰被紧紧扣住,张晚意背靠着墙面。外穿的衬衫扣子未系,松松垮垮搭在身上。白色背心的领口低至锁骨以下,微凉的肌肤被一点点捂热。马启越低头挨着他肩膀,鼻尖蹭在颈侧。
“这次回来,我就再也不走了。”他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话。又抱紧了些,把张晚意困在那一方狭小的空间内。“有什么事,你可以试着,让我替你分担些。”
话音未落,大概是意料之中的,年长者的呼吸乱了。第一次见面时,两个人都没有成年。虽说beta与普通人无异,但张晚意那句‘我是beta’到今天被他细细琢磨出深意。无端的联想与猜测挥之不去,但是马启越深知自己不会因此改变什么。
“…什么意思?”
低沉的笑声闷闷传来,吐息间唤出细密的麻痒,缘着耳根染上红,张晚意被他撩拨得耳热。马启越抬头望进一片深幽,目光半是无奈。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
轻缓地,鼻息交融,温软的触感。蜻蜓点水般在张晚意的嘴角留过alpha的气息,浅尝辄止。在他怔住的片刻,指腹反复抹过omega被自己衣服边缘磨红的一点锁骨,软磨硬泡着磋磨泛起波澜的防线。
“这就是我的意思。”
像是被看穿了心事,这并不是张晚意预期的走向。本是要远离这份缓慢的欣喜,向他告别过去的岁月。然后把不该有的情感埋进坟墓里,直至腐朽。但是现在,他反倒是拿不准了。要向马启越袒露一切的源头,把他也拉进泥沼中么?
“我可以等,哥。”
镜子前,张晚意打量着身上宽松的浅蓝色西装。马启越站在他身后,视线下移,停在被束腰缚着的窄细处。三颗纽扣被很规整地系好,描出的线条在敞开着的西装外套下若隐若现地显露出来。掌心贴上去,在纽扣的边缘作祟。
“很好看。”现在不想让你去参加什么同学聚会了。
手背又被张晚意拍了一下,“别闹,刚扣上。”心照不宣的微妙感。
聚餐的地方有些远,加上路上堵车,开车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倒不是多么亲密的关系,却刚下车就有人迎了上来。是一家高档餐厅,走进特地预定下的包间,或许是带来的朋友,张晚意看到许多陌生的面孔。再一思量,看到许多未启封的酒瓶,隐在桌面下的手还是点开微信,发了条定位给马启越。
气氛融洽热闹,他们聊起天来十分热络。一两杯酒下去,张晚意后知后觉地察出怪异。他稍用力攥紧了酒杯,冷汗浸湿贴身的薄衫。这并不是酒精的作用。周遭的喧闹突然安静下来,难以忽视的,汹涌着的alpha信息素。
四周递来各怀心思的目光,但又不约而同地选择熟视无睹。眼底漫上一层水雾,视野内的人或物扭曲得像失真的画面。陌生的气味针扎似得刺进腺体,皮肤发烫。玫瑰草的幽香在空气中爆裂开,张晚意的心脏骤缩。寒意沿着背脊攀缘,他呼吸困难,体内又是灼烧般的滚烫。
刀叉尖端在手上留下的痛感令他稍稍清醒过来。张晚意艰难地握住桌角,站起身。一步步地挪到门口,可连按下门把的力气都被抽空。
萌发退意的、依旧狂热的,包含各式情绪的视线黏在身上。他们在等他倒下,等这个Omega屈从于欲望。
门被猛地从外面推开,马启越接住几乎要软成一滩水的张晚意,摁着腰箍在怀里。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呀,哥?”
tbc.
[邦敖]迁飞
*私设如山,必定ooc
*会有血糊糊描写请注意
*祝食用愉快
01.
街上寒意萧瑟,人们裹紧了衣服匆匆前进。
有人则不同,比如张崇邦和他的妻子。他正扶着妻子闲适地散步,两人互相依偎着,好像阴云下惨白的太阳都变得温暖起来。
随着妻子的肚子日渐隆起,张崇邦能挤出的时间却越来越少,好像坏人们都打定主意在这个节骨眼和他作对。这让他很是苦恼,本应温馨的时刻也皱起了眉毛。
一只柔软的手抚上他的眉心,又滑到颊边。
“终于有空陪我散步,怎么还不开心呀?”
葱白色的手指停在那道长长的疤上,张崇邦触电似的一颤,微不可闻地偏了偏头。蓝可盈的语调未变,轻声道:“之前住了院,出来就看你脸上多了道疤...
*私设如山,必定ooc
*会有血糊糊描写请注意
*祝食用愉快
01.
街上寒意萧瑟,人们裹紧了衣服匆匆前进。
有人则不同,比如张崇邦和他的妻子。他正扶着妻子闲适地散步,两人互相依偎着,好像阴云下惨白的太阳都变得温暖起来。
随着妻子的肚子日渐隆起,张崇邦能挤出的时间却越来越少,好像坏人们都打定主意在这个节骨眼和他作对。这让他很是苦恼,本应温馨的时刻也皱起了眉毛。
一只柔软的手抚上他的眉心,又滑到颊边。
“终于有空陪我散步,怎么还不开心呀?”
葱白色的手指停在那道长长的疤上,张崇邦触电似的一颤,微不可闻地偏了偏头。蓝可盈的语调未变,轻声道:“之前住了院,出来就看你脸上多了道疤。阿邦……”
张崇邦几乎是怔在那里,良久才笑着碰了碰妻子的额角:“没事啦。如果我说是被蝴蝶抓伤的,你信不信?”
“你又来了……”蓝可盈推了推他,“哪有这么凶的蝴蝶?”
是啊,哪里会有?
他正想笑着反驳,一道阴影忽地从远处快速逼近了他们,张崇邦甚至来不及看清是什么,野兽般的直觉就在大声拉响警报,他一手护住妻子,两人一齐低下头。黑影掠过他头顶的时候他望着地面,隐约可以辨认出一个三角形。
扑拉一声灌入耳中,那是鸟儿振翅的声音。张崇邦迫不及待抬头去看,只能看到黑影已经化为一个点,很快与青灰色的天幕融为一体。
妻子拽了拽他的衣袖,指着地面。
地上躺着一根羽毛,羽根漆黑,羽尖却是纯白的,黑白交杂的模样像是被人打乱的钢琴键。
他弯下腰,手指还未触碰到,一阵冷风刮过来,羽毛就被轻飘飘地卷走了。
02.
掠过他们头顶的是只鸟。
鸟儿的翅膀当时离他很近,羽翼掀起的风尖锐刺骨,似乎要生生割裂他的皮肤。他睁不开眼睛,却能感觉到鸟类的微弱体温轻点过他的脸颊。
张崇邦当时拍了拍胸口说,像是只乌鸦。妻子则反驳道,乌鸦的羽毛不应该是纯黑色的吗?张崇邦想了想,点头称是,笑着连连服软,闭上眼就能看到停在视网膜上的、黑白交杂的乌鸦。
那也算不上乌鸦吧?张崇邦想到。
夜晚张崇邦躺在床上,旧病复发,又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他在半梦半醒间想起,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这只乌鸦了。
就暂且叫做乌鸦吧,鸟儿的姿态模样完全就是只乌鸦,只有颜色融不进他认知里那个漆黑的种族。
那时他们的小组负责去抄某个地头蛇的家,几个人钻进破败潮湿的小巷子,屏息凝神地等着猎物出洞。箭在弦上万籁俱寂的瞬间,不知从哪遥遥响起两声乌鸦叫,扯开人的耳膜要刮出血似的沙哑,周公耸耸肩膀无声地笑起来。
下一秒乌鸦就飞扑下来,刷地掀起一阵气流降落到周公面前,把他吓得一愣。
前面张崇邦只感到肩上拂过一丝凉风,往身后斜睨一眼便和鸟儿对上了视线。
这只羽尖带白色的乌鸦一下子吸引了张崇邦的视线,它太特殊了,有悖于人们常识的样貌能勾起所有人的好奇。而乌鸦似乎只对张崇邦感兴趣,歪头用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逼着张崇邦与它对视。
于是当下的一秒钟谁也没有看见,旁边被鸟儿翅膀掀起的气流吹得摇摇欲坠的易拉罐,和巷子尽头刚刚露头的目标人物。
金属罐子坠地的声音被小巷两壁不断反射,最后忠实地传进目标人物的耳朵里。乌鸦就在这时扯开嗓子高声叫起来,听起来仿佛一声声歇斯底里的狞笑。
这些动静都使得目标人物第一时间看过去,发现了张崇邦他们的埋伏,差点让他就这么成功地逃之夭夭。
原来稳操胜券的行动,变得离失败只有一步之遥,张崇邦觉得自己短时间内都忘不了事情的起因,只是没想到能后续来得这么快。
事不过三。
张崇邦躺在床上,听到了清晨第一声鸟啼。
香港这么大,他认为自己不会再碰到同一只鸟第三次。
03.
“……据说人死后灵魂会变成鸟。”
年轻组员们的茶水间闲聊张崇邦经常觉得插不上嘴,这次却突然被关键词敲得一个机灵。他在背后悄悄竖起耳朵,余光里全是年轻人们打闹在一团的样子,恍惚间他好像看到谁的影子飘摇其中,像原本就是其中的一员。
“这种古埃及神话都用烂了的梗,有什么浪漫的……咦。”
捧着水杯反驳的Turbo忽然撞上了邦主的余光,整个茶水间立刻鸦雀无声。
张崇邦干脆摊牌:“你们在聊什么?”
一个倒霉蛋被推出来,默默把手机举到张崇邦面前。
飞鸟症——据说死去的人灵魂会从伤口飞出变成白色的鸟。自杀的人则是黑色。他们会飞回生前所爱之人的身边,如果在有限时间内被爱人认出,就可以重回世间……
往下张崇邦就没再看了,脑海中涌出的想法让他完全没了注意力。
Turbo首当其冲一拍大腿:“一听就很扯对不对?”
有人附和,有人反驳,讨论的火又快烧起来,这回轮到张崇邦突然一拍大腿:“我最近两次看到了同一只鸟。”
只见所有人保持了一瞬间的死寂,有人自告奋勇地问:“邦主你画出来给我们看看?”
张崇邦一直保持着若有所思的样子,随手拽过一张纸涂涂抹抹,不一会就举起来。
大家凑过去盯着纸看。
“山鸡?”
“鸽子?”
“像我老家的老母鸡。”
“好可爱的小麻雀。”
一只手从人堆外伸进来,把纸抽走端详了一会儿,无情嘲笑起来:“听说邦主你唯一危险及格的科目是画像。”
张崇邦毫不客气地一巴掌呼在大白鲨头上:“你个扑街传了我十年的谣!听谁说的?”
整个房间只有多年老同事大白鲨能抵挡威逼利诱,侧身一躲进行保密主义,一转话题又开始问到底是什么鸟。
“……是乌鸦。”张崇邦捏了捏鼻梁。
大白鲨看看画,看看他,又看看画:“颜色不对吧?再说了,长这种花纹的鸟都差不多的吧,你怎么知道是同一只?”
张崇邦沉默良久答道:“我的直觉。”
“你,靠直觉?”
大白鲨脸都扭在一块了,伸手要摸他额头,被张崇邦躲开了。
他的情感揭竿而起,告诉他就是同一只;他身为警察的理智岿然不动地质问他,你把那些都市传说听进去,还真准备用来套进生活里审视每一个角落?
你怎么知道它是同一只鸟?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为什么要这么想?
你希望它是谁?
张崇邦感觉周围的嘈杂正在离自己远去。
飞回所爱之人身边的灵魂之鸟,不可能出现在他眼前。毕竟“爱”这个字,他心里那只鸟儿已经永远不会再衔给他。
04.
收工之后张崇邦会跟组员在马路牙子上闲聊,有时大家都一身破破烂烂血滋呼啦,比起警察更像一群古惑仔。而张sir这个组长经常首当其冲看起来最为惨烈,组员们都猜他是不是全身上下没有一块没断过的骨头。
这回情况大同小异,一件白T又被张崇邦滚成了红白黑三色旗。大白鲨从后面走过来给他递烟,另一只手一把拍在腰上,张崇邦骂了一句脏话说很痛,身体仍像座小山似的动也没动。
他们的行动持续了一天,结束的时候天将要亮,让万物复苏的阳光准备刺破云层,黎明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腾起两缕白烟。
大白鲨撮了一口烟:“给你仔买启蒙读物没有?”
张崇邦点头:“买了点故事书。”
“自己读过没有?”
张崇邦把烟拿到手里:“还没有。”
“我给我仔读过,伊索寓言、格林童话……启蒙读物反正就那些。”
张崇邦安静地听他说。
“他们总喜欢用小动物拟人,狐狸、老虎、兔子、青蛙……还有乌鸦。乌鸦总是聪明,阴险,狡黠,残忍,它们总是被比做坏人,偶尔也当一两次好人。”
“你到底要说什么?”
大白鲨看着他无意识地盯着苍白的烟灰,又把视线转了回来,没头没脑地说道:“那个传了十年的谣,是阿敖告诉我的。”
“阿敖……”张崇邦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我好久没有梦到他了。”
“对你来说,可能是好事。”
“……所以为什么突然说乌鸦?”
大白鲨直起身来,拍了拍张崇邦的肩膀:“所以为什么是乌鸦?”
张崇邦抬头,大白鲨已经走向救护车附近的医护人员,大咧咧地伸出满是伤口的胳膊,背影很快融进红红白白的一片。
偶尔有组员过来跟张崇邦报告或者打招呼,他都抬抬下巴打发走了,声也不出。见组长沉默了,组员们心里都绷起一根弦,更不敢去找他,他周围很变得安静,仿佛竖起了无形的隔音墙。
张崇邦盯着油亮的柏油路面,手中的香烟就快烧到指尖了。突然不知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手,烟头从毫无防备的手里掉下来,长长的烟灰摔出了一地白花。
他环顾四周,接着低头看向手边,又对上了那双漆黑的眼珠。
张崇邦笑了:“我刚才还在想你的事情。”
黑白相间的乌鸦停在他左手边,就在刚才大白鲨的位置,歪头看着他,在栏杆上跳了跳,好像在回应他的话。
一人一鸟对视了一会,张崇邦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掌心那道红褐色的疤,将手慢慢伸了过去。
鉴于前两次相遇都不太愉快,张崇邦已经做好了随时缩回手或是看它飞走的准备。而乌鸦似乎很喜欢跟他作对,又一次破坏了他所有的准备,梳了梳后背的羽毛,蹦到了张崇邦掌心之下,小爪子踩在栏杆上吧嗒吧嗒响。
张崇邦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掌心又向下靠近一寸,乌鸦仍旧没有一点抗拒的样子,时不时转头看看马路对面忙碌的人群。
指尖一点点伸进了乌鸦背上仿佛落了雪的羽毛,顺着羽毛的走向后滑动。血液流动的暖意和水流般的触感让张崇邦一阵恍惚,仿佛在抚摸谁的头发,从发顶到发梢,珍重而不舍。
让他摸了一把之后,怕他不过瘾似的,乌鸦扇了扇翅膀飞到了张崇邦的小臂上。张崇邦被翅膀掀起的风吹得晕头转向,赶忙抬起了手臂,好让乌鸦平稳地站在上面。
后面似乎有人注意到了这奇妙的互动,发出了惊呼声,引得更多人向这边看过来。张崇邦一点也没发现,视野完全被眼前的乌鸦占据了。
这只乌鸦只有眼睛像乌鸦,其他地方黑得不彻底,白得也不彻底。
盯着那只漆黑的眼睛,张崇邦感到耳边响起嗡鸣声,环境音又如潮水般褪去。在这双眼睛里他看不到什么感情,亦或是他看不出。乌鸦只是安静地注视他,白膜一瞬不瞬地闪过。
张崇邦张了张嘴,一个音节都还没发出,乌鸦就在这时暴起发难。
围观群众看着一幅人与自然的和谐画面结束,鸟儿扑棱翅膀飞走,露出另一位人类主人公。有人发出了更大的惊呼声,人类主人公正捂着额头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手掌下淌出了一串鲜血。
“阿邦!怎么回事?”
同胞们着急地冲过来,被张崇邦用力拨开。
他挤到救护车的后视镜前,挪开手掌,露出了患处——左边眉头上,一道新鲜的细长伤口正往外冒血,深得可以看见白花花的肉。
血流进了眼睛里,张崇邦擦了又淌进去。他透过满眼的红死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准确的说是那道崭新的伤口——位置同邱刚敖的一模一样。
05.
蓝可盈最近不只担心肚里的孩子,还愈发担心自己的丈夫。
原本她那身为高级督察的丈夫经常出生入死,已经够令人担心了,最近一段时间经常突然开始放空,或是做事心不在焉,把黑衣服白衣服同时扔进洗衣机里。男人看起来粗犷,实际上心细如发,她觉得男人不应该犯这样的小错误。
她曾以为是预产期将近,做爸的比她这个做妈的还要紧张,出言安慰了几次,却发现收效甚微。直到这次张崇邦又挂了一身彩回到家里,她望着丈夫的脸,突然感到一丝陌生,困扰她的问题也迎刃而解。
张崇邦正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蓝可盈站在他身后,越过他肩膀与他一齐看去。镜子里的男人脸上添了新的“勋章”,对这位身经百战的督察来说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可位置实在是太过特殊,蓝可盈看着看着,镜子里似乎逐渐浮现了另一张脸。
蓝可盈很快就想起来,是她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重犯的脸。因为是丈夫拘捕的,她记得很清楚。
当然,也是因为她曾经见过这个犯人,只不过是在丈夫桌上的合影里。照片里戴着眼镜笑意盈盈的年轻人和丈夫脸贴着脸,很难和那个电视上穷凶极恶的囚犯重合在一起。
那时丈夫在她端起合影又望向电视时一言不发,身为警察的妻子,蓝可盈默契地选择没问。但现在要是再沉默下去,放任丈夫被这么困扰也不算是合格的妻子了。
“邦,最近发生了什么吗?你可以和我说说。”她轻轻抚上丈夫的后背,避开那些新添的伤。“是邱刚敖吗?”
掌心下的身躯颤了颤,张崇邦抬起头通过镜子看着蓝可盈,又低下头掬起一捧水洗脸。
“应该不是,是我自己的问题,你别担心。”
越这么说越不让人放心,张崇邦这个人似乎从来不明白这点。蓝可盈叹了口气,继续追问。
“你之前认识他?没听你跟我提过呢。”
张崇邦双手撑在洗脸池边上,转头看向了窗外:“没什么好说的。他以前是我的师弟,后来变成了我的搭档,最后变成了我要抓的犯人,就这么简单。”
说完,他走过去拉上了窗帘,室内变得一片黑暗,也打断了蓝可盈接下来想说的话。黑暗中,他给了蓝可盈一个拥抱。
“明天我请了假,陪你去做产检。”
蓝可盈在他充满血腥和硝烟味的拥抱中出神地想,最近丈夫也经常把窗帘拉起来,无论外面的阳光是否刺眼。
06.
去产检的时候,张崇邦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听医生比听犯人自白还要专注,恨不得把录音笔都掏出来。看他的样子蓝可盈不由得失笑,大夫也跟着笑起来。
“我先带您夫人去做个检查,很近的,您在这等一下就好。”他掺着蓝可盈的手扶人起来,被大夫接过,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生,您要不要去隔壁的心理咨询室看看?您现在啊,看起来比您夫人还要紧张。”
说完,大夫叫来一个护士,蓝可盈在两个人的护送下走了出去,留下张崇邦一个人坐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他下意识抬头想看向窗外,这才想起自己进门的时候就已经把窗帘给拉上了。
米黄色的厚窗帘营造出一种温馨氛围,却没什么遮光效果,窗外的风轻轻把它掀开一条缝,阳光落在地板上时隐时现。
张崇邦知道自己的问题不是去做个心理咨询就能解决的,他坐在那里盯着地上的光斑发愣。忽然,眼前的光斑消失,飘舞的窗帘也陡然静止,接着被一股外力向窗外拉去。
有人开窗了。张崇邦站起来,过去一把拉开窗帘,低头一看,那只黑白相间的乌鸦站在床沿上,正细心地把窗子开到最大,严丝合缝的。
他听大白鲨说,成年乌鸦的智商相当于八岁小孩。你要一个八岁小孩学会打开一扇窗简直轻而易举,更别说记仇了。
乌鸦做完自己的工作,抬头看看张崇邦,振翅飞了进来,擦着张崇邦的额头飞到了诊室的书柜上。张崇邦用带着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它,一秒不肯放松,脚下挪着步伐去关上了门。
张崇邦一动不动地看着乌鸦:“出去。”
乌鸦也看着他,时不时埋头梳理羽毛,看起来完全没听懂他的话。
“不要出现在这里,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乌鸦突然叫了一声,张崇邦都快忘了它会叫,听起来就像寻常乌鸦一样诡异阴冷。
“你不应该来找我!你知道我不可能……”
乌鸦没有停止发出鸣叫,它的喉咙里滚出一串讥笑,站在高处俯视着张崇邦,仿佛已经大获全胜。
张崇邦抬着头,一步步往后退,直到后背贴上了办公桌的边缘。
乌鸦张开了翅膀,一米多的翼展投下了浓黑的影子,它轻轻扑打几下,就吹落了柜子上的纸张。
“……你是不是根本没那个打算?”
仿佛为了回答他的话,乌鸦结束最后一声嘶鸣,振翅俯冲,像个迅猛的黑色炮弹,眨眼间就逼近到张崇邦眼前。那双尖锐的爪子对准了张崇邦的眼睛,在他眼中几乎失焦。
张崇邦没有闭眼,利爪近在咫尺,他的眼睛仿佛在违逆生物本能般迟迟不肯闭上。而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抓住桌上的花瓶抡了过去。
清水混着血一下子迸溅开来,造型优雅的玻璃器皿化成闪着光的玻璃碎片,黑白相间的死神横飞出去,撞在书柜上掉了下来,瓷砖地面上很快汇出一汪红色的池塘。
长期压迫他心灵的生物此时终于落到地上,挣扎了两下便没了动静,明明刚才示威的时候仿佛可以遮天蔽日。张崇邦不知道自己打到了哪里,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自我防卫本能发动了,浑身的肌肉都进入到了战斗状态,对象却只是一只身形只有他十几分之一的鸟。
但张崇邦内心的更深处告诉他不是这样。
他走过去,单膝跪在血泊里,凝视着张嘴吐着舌、翅膀慢慢缩起的乌鸦,抓起旁边一片较大的玻璃碎片,对准它的胸口刺了进去。
张崇邦下了死力,玻璃边缘割开了他的掌心,他的血流下来和鸟的血混在一起,亲密得不分彼此;乌鸦的躯体狠狠抽搐了一下,最终彻底蜷缩在一起,彻底成了一具尸体。
张崇邦松开玻璃碎片,转而碰了碰鸟儿的翅膀。白羽沾上了血迹,黑羽漆黑如故,触感仍像像当时那样,边缘尖锐而深处柔软。
“你是阿敖吧?”张崇邦注视着那双了无生气的眼睛,喃喃道。“恨我的人很多,像这样恨我的人只有你了。”
说完又笑了笑:“只有你不喜欢我抽那个味道的烟,每次都要帮我扔掉。”
被他反锁的门发出几声闷响,不一会就咔哒一声打开了。随后张崇邦听到身后传来妻子和医生的惊叫,想必在他们的眼里,跪在玻璃碎片和血泊里的自己更像真正的死神。
这倒也没错,张崇邦想,他已经第三次把同一个人送进地狱,只不过这回终于是他亲手。
00.
当晚张崇邦睡了个好觉,做了个噩梦。
邱刚敖回来了,回到了他的梦里。
那个邱刚敖甚至让他有点陌生,戴着眼镜,头发梳得整齐,每次看到他嘴角都带着笑。而张崇邦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个邱刚敖了,在梦里他都怀念得快要窒息。
梦里的邱刚敖意气风发,无法无天,又总被张崇邦训说警察不能这么无法无天,在他背后悄悄冲他吐舌头。
张崇邦从来不知道人的记忆可以这么清晰,连一个人的一颦一笑、手中咖啡的温度都一清二楚,仿佛他还把这个人握在手里,随时有力量把他留在身边。
他握着邱刚敖的手腕,能明显感受到掌心之下原本平稳有力的脉搏因他的接触而加快。邱刚敖晃了晃手里的文件袋,想放到桌上,又因另一只手上有咖啡杯而作罢。
文件袋被张崇邦拿过去打开,里面是最近一起大案的资料。他皱了皱眉,记得这应该是隔壁组负责的。
“负责这个案子的不是我们吧?”
“现在是我们的了。”邱刚敖扬了扬眉毛。“反正上面让我们两组自己选,我趁戴sir还没看就偷偷换了,他还不知道。”
“阿敖……”
“这个显然更有价值,邦主你也应该更想要这种案子吧?多刺激。”
邱刚敖拿着文件走远了,还不忘回头向他展示了一下战利品。张崇邦看着雀跃的邱刚敖,像脚底生了根,一步都动不了。
原本他记忆中清澈锐利的眼睛,现在看来阴险狡黠,聪明残忍,就像乌鸦的眼睛。
张崇邦只觉得悲凉,他不知道是记忆中的邱刚敖也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还是原本邱刚敖就是这个样子。
他知道,邱刚敖在世上已经没有至亲之人,无处可去的灵魂之鸟是寻着恨意而来的,他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被爱救赎,他们都不会奢望不存在的东西。但或许,只要能喊出那个名字,哪怕是恨意,也会让人像获得爱一样重生。
雨夜,法庭,教堂……现在就连过去,都成了噩梦。关于邱刚敖的一切,都随着张崇邦亲手杀死他最后的灵魂而落进地狱里,一座名为张崇邦的地狱,张崇邦就是那个一次又一次杀死他的、唯一且卑鄙的死神。
邱刚敖会在那个地狱里复活吧。里面的天空由循环往复的噩梦组成,监牢空荡荡的,只关着张崇邦一个人。
END.
【邦敖】忌日快乐
summary:邱刚敖被困在了自己死的那一天。
。
“张崇邦,祝我忌日快乐。”
「一」
他死在圣母怀里,胸膛穿过钢筋。
邱刚敖觉得这也算是结束,该死的人杀了大半,仅剩一个张崇邦,但也没差,未来午夜梦回,他一定能记起自己说的话,“那天雨夜,要是你去追可乐,一切会不会反过来?”。
多有趣,张崇邦七老八十,子嗣环绕的时候,也一定要被这句话惊醒。
然后他再次睁眼。
邱刚敖以为自己来了地狱,要受审判,可地狱怎的有桌子摄像机,倒像是他大半天前还在待的审讯室。
地狱颇有创意,他想...
summary:邱刚敖被困在了自己死的那一天。
。
“张崇邦,祝我忌日快乐。”
「一」
他死在圣母怀里,胸膛穿过钢筋。
邱刚敖觉得这也算是结束,该死的人杀了大半,仅剩一个张崇邦,但也没差,未来午夜梦回,他一定能记起自己说的话,“那天雨夜,要是你去追可乐,一切会不会反过来?”。
多有趣,张崇邦七老八十,子嗣环绕的时候,也一定要被这句话惊醒。
然后他再次睁眼。
邱刚敖以为自己来了地狱,要受审判,可地狱怎的有桌子摄像机,倒像是他大半天前还在待的审讯室。
地狱颇有创意,他想。
胸口的疼痛提醒他早已死去,曾被九十度弯折的手臂也在隐隐刺痛,刀刃一般割开他因为重新睁眼而导致的困倦。
他抬起手臂,有些困惑地望着完好无缺的手,审讯室昏暗的灯光透过他的手落下来,张牙舞爪地在他的身上攀爬,将他锁住。
邱刚敖挣开光的牢笼,看向同样昏暗的玻璃,里面的人并无什么伤口,崭新又漂亮。
…这就是那个审讯室!
邱刚敖皱眉:难不成真是耶稣显灵,要他再过一回今天?
门外,依旧蹲守的警员注意到邱刚敖怪异的动作,他们面面相觑一番,只听里面的人忽然狂笑几声,神经质一般地凑到摄像机面前,道:“喂,给报案人倒杯咖啡阿。”
张崇邦就在这时推开人群走进来,拿着他的陶瓷杯,咖啡、鲜奶少糖。
此时的张崇邦还有一丝未消耗的温和,大约二十四小时之后,他就要将他被燃烧的温和与蔓延的怒火化成招式,将邱刚敖按在钢琴键上,将他的骨头折成几瓣。
邱刚敖嗤笑一声,这温和又是做给谁看,早在四年前他答“有”,往日一切都早早撕碎,留给他的仅有监狱里被踩在脚下的苦痛。
张崇邦放下咖啡:“这点你倒是和四年前一样,少糖鲜奶。”
咖啡总是没罪。邱刚敖不接茬,只笑着喝了,嘴角那个疤像是装饰,帮他扯开一个更大的笑。
张崇邦又道:“几年前就在这个审讯室,你做好人我做坏人…”
“喔,”邱刚敖放下咖啡,“记得,审的鹤佬文,我监狱里见他,过得春风得意,倒比我好。”
这一下把张崇邦要说的话都压在了喉咙里。邱刚敖才不管他,喝咖啡。
放下茶杯,邱刚敖道:“味道正宗得很,监狱里都是泥土味,难闻又难吃。”
张崇邦又以为他要怀念往昔,决心与他打感情牌:“你从前还与我打乒乓,你球技没我好,还要我让球给你。”
邱刚敖好笑地盯着他。
“邦主,你要同我讲过去的故事啊?”
张崇邦试探了几回,最后也毫无结果,还是出门从别的地方找突破。
邱刚敖看着手表,还有六个小时他就要从这里出去,当然——五个半钟头后张崇邦要冲进来与他歇斯底里。
他没闲心与张崇邦斗智斗勇,只坐在椅子上歪着头想重来一天要做什么。
爆珠、阿华、阿荃,兄弟一定要救,等钱拿完了大家去吃一顿火锅,要辣的,去去晦气。
完事之后去埋了公子,虽是做尽蠢事但也是兄弟一场,自然要选个风水好的墓地。
他静静摩挲着咖啡杯,表情平和,倒不像是屠过人的悍匪。
这个人的皮相确实漂亮,早些年做警察,乖仔的皮囊下埋着要破土的骨,低头微笑时有几分不羁的气质,虽然已有了现在的几分样子,但更像是好人装坏蛋。现在却不同,头发打着卷,脸上挂着疤,皮相依旧是好的,倒不如说是更漂亮,垂目时淡笑着望自己的手心,那是练蝴蝶刀磨出来的茧。
身上武器被收走,怕他伤人,邱刚敖便用手指模拟握刀的姿势,上下翻飞。
期间警官们进进出出,玩了好几次囚徒困境的把戏,千篇一律得很,无聊得让他打了好几次哈欠。
这么有来有回的过了几个小时,所有人都显了疲态,邱刚敖倒是饶有兴致地望着腕上的表,果不其然,张崇邦踩着点进来。
他喊了声“所有人都出去!”带着压抑的怒火,穿透了本该隔音的玻璃。
在场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对视几眼赶紧走了。
张崇邦进来,拿着球杆,掀翻了在场的一切,摄影机,杯子,以及老旧的桌椅。仅剩一个有些病态的邱刚敖,和一个满脸怒气的张崇邦。
“邱刚敖,你连兄弟都杀!”
这话再听了一遍还是不得劲,他心想张崇邦总要如此,要大义凛然地替法制审判他们每一个人,又想救每一个人,可笑的是他谁也没救成,又把他们送进狱里。
邱刚敖歪头,摆出一个无辜的笑来:“张sir,我是来报案的啊,你没证据就定我的罪啊?”
张崇邦手里的球杆往桌上挥了挥,邱刚敖又笑:“你要动私刑啊?阿Sir。”
他不叫张崇邦邦主的时候声音很轻佻讽刺,带着一种睥睨的恨,像是混黑了好几年的贼头。张崇邦本能的觉得不该这样。
“你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姚sir,警局的八个兄弟,你要报仇,要报仇怎么不冲着我来!”
邱刚敖再一次的,定定地望着他,比第一次说这话少了好多情绪,“本来是你的,只是那天你不在。”
他看见张崇邦的表情带了一点变化,隐隐透出一种不可置信的痛苦来,邱刚敖见他表情大变,疑惑中带了一点好笑:这人竟想要自己给他一份独有的原谅。
张崇邦整理了表情:“你现在还有没有人性?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是个警察!”
“早被你送狱里了!”邱刚敖踢了一记桌脚,“你要是记得我是警察,就不该帮着贼把我送进去!”
他将四年里经历的事的话缩回,这种事说了一遍便不想再说,盛怒之下才会将痛苦送与他人品味,何况张崇邦,邦主,圣人一个,与他?这人与他共情都好似要践踏自己的警徽。
就在这种僵持里,袁家宝进门打破了僵局,他进门便是一句:“你老婆在舞蹈馆被绑了!”张崇邦先是惊疑又是恐惧,再将这一切化为无言的愤怒,对准邱刚敖。
邱刚敖则是淡然地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更是对他道:“快去救嫂子啊,看着我,做咩啊。”
让人恨得牙痒痒。
待人都出去之后,他又对阿宝指了指手表,轻快地出门了。
邱刚敖再一次坐在汽车上,望着屏幕里的画面。
张崇邦听见司徒杰的话,脸上透露出一种衰败,但又不全然等同于反思活着检讨,你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出另外一种名为“正义”或者“希望”的东西。
曾几何时,邱刚敖也是这样的明日之星。
他便不想聊了。无论几次,就算告诉他所有的真相,或者他们所有的痛苦,张崇邦只会走在同一条路上,显而易见,他们走的不是同一条。
邱刚敖捂住了脸,厚重的茧蹭过凸起的疤,带起几分印刻在身体深处的苦痛。
爆珠他们见了,便一下坐到了他的身边,野狗野猫一般贴在一起,舔着灵魂深处的伤口。
该做的事还要完成,邱刚敖如同上次一般开启了司徒杰脖子上的炸弹。此刻,他见到张崇邦的挣扎,竟也觉得兴致缺缺。便将屏幕翻在底下,不再看。
马交荣那边依旧撕破了脸,霍兆堂也依旧一枪崩了头。再来一次只觉得得心应手,邱刚敖甚至在不知何出搜出好几个防弹衣,保证能中一枪换一个。
弹药也比上次再充足一些。邱刚敖换了条小路,反面包抄张崇邦他们。
他们边退边打,显而易见的,这次比上次的情景好上许多。爆珠他们身上仅仅受了点小伤,阿荃稍可怜些,被打准了腿肚,走得一瘸一拐,不过在监狱里一瘸一拐惯了,坡子都比健全的走得快。
邱刚敖走小路闪进一个没来过的小巷子,蜿蜒几下算是摆脱了追兵,他叫几个兄弟靠边休息,阿华却找到一个地方,招呼他们:“敖哥,你见我寻到一个教堂!”
邱刚敖忽的停了下来,前一日被穿过胸膛的疼痛又开始泛起,同样出现的是一种疑惑——怎么可能!分明不是这条路!
一种莫名的感觉上了心头,他如有所感,大喊:“阿华停下!!”
可已来不及了:一片片的警员竟埋伏在教堂内,红外线如针眼,密集地锁着他们。
砰——
「二」
“哈…呼……”
被枪,被无数的枪子打成筛子的感觉实在不好,那种皮肉飞离身体的痛依旧缠绕着他。
……怎么……回事………
邱刚敖睁眼,面前依旧是那个审讯室。
怎会又回到了这里?!
他的身上各处都隐隐作痛,那种被子弹杀死的痛也并没有遮盖掉胸膛以及骨折的痛,他们是叠加的,是一层层压在他身上的,想要将他撕裂。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重新寻找活着的感觉,但这种活着竟比死了还要痛苦。
门外站着的人也觉得奇怪:这是什么新把戏?难不成要装病?
张崇邦又一次地推门进入,他见到邱刚敖惨白的脸色,对师弟的疼爱又占了上头:“阿敖?你还好吗?”
邱刚敖对他回以一个充满恨意的眼神:“关心还是留在四年前吧。”
张崇邦竟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怀念感,好像见到了那个四年前受伤强撑着的小警官,那个意气风发的明日之星。
于是他说:“阿敖,早交代,早休息。”
他记得阿敖曾经都只坐在他的位置,且从没在坐那么久。审讯室自然是找专人设计,显得昏暗且压抑,心理承受力差的犯人,或许被吓几下就要交代。
而邱刚敖已在这坐了那么久——甚至超过了48小时……
张崇邦捏了捏眉心,分明没到48小时,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甚至觉得,这一切他已经经历过了几次。
张崇邦甩掉这些想法。而此刻邱刚敖已再次习惯了这些看不见的伤口,脸色虽依旧苍白,但又有了说话的力气。
第三次坐在这里,他已经失去了与张崇邦虚与委蛇的兴趣,他决定换种方式。
接下来的时间里,无论他们怎么软硬皆施,邱刚敖皆是面无表情,张崇邦出门又走进,质问他为何滥杀无辜,他没忍住又骂了句:“反正我做什么都是滥杀无辜。”再之后又怎么都不开口了。
张崇邦被阿宝喊去救蓝可盈,邱刚敖道了声:“请便。”然后踩着四十八小时的点走出审讯室。
爆珠见他状态不好,怒气几乎要炸出:“敖哥,他们是不是动了私刑?!”
阿荃阿华听了,都停了下来,随手抄起一个物件,就要把这里砸个遍。
邱刚敖摆手,道:“没事,先做正事再说。”
几人都没有放下手中物件,大有他一发话就开始砸人的凶悍。邱刚敖只得加大声音骂了句:“没脑子了是吗!”他们才放下。
炸弹开启的过程再无废话,邱刚敖懒得听司徒杰如败犬一般低劣的忏悔,只觉得虚伪又恶心。
邱刚敖道了声:“那你以死谢罪吧。”便把屏幕甩开,提前带着兄弟去找马交荣。
马交容依旧是那副生意人的做派,只认钱不认人,却又不讲什么诚信,说换人就换人。邱刚敖听他说换了一批人抢银行,便对着他冷笑,惨白的脸上,伤疤也与他一起笑起来,显得疯狂又诡异。
“荣哥,”他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中的u盘,“你行动方式都发我了,要是你要换人,我只能把这东西也发给警局咯。”
马交容脸色一变,周围小弟都纷纷举起了枪对准他,阿荃他们也要举枪反击,然而邱刚敖摆了摆手。
“我设了定时的,荣哥。”
马交容嗤笑:“抓的是我雇的人,又不是我,你拿这个威胁我啊?”
邱刚敖拿出手机,笑容满面地在马交容面前摆了摆:“啊呀,荣哥,我好像忘了,邮件用的你的邮箱啊?”
“你!”
“雇人做生意再毁约已是大忌,把消息卖给差佬就是断了根基了,哦……还是说,荣哥,你是个线人啊?”
“邱!刚!敖!”他拿枪指着邱刚敖的额头。
邱刚敖耸耸肩。
对峙一刻,马交荣终于咬牙切齿地放下手枪,问:“你到底想怎样?”
邱刚敖:“和气生财,荣哥。抢银行当然要去,你雇的人也照样走,我们不掺和。”
马交容皱眉:“你说半天就要这样?这与我说的有什么不同。”
邱刚敖笑:“你听我讲完。我是要你赚大钱,多抢几个银行。”
“……什么?”
“我惹的事大,那边都盯着我呢,我只要你给我分散点注意力,让我与兄弟坐船逃到泰国去。……我知道你对香港的银行都很有研究,荣哥。”
有目的就好办,马交荣的表情稍稍缓和,邱刚敖又道:“差佬们都盯着我,大部分都警力都要抓我呢,怕不是没时间管别的。荣哥,我们互惠互利,最后五五分成。”
马交荣变回了那副生意人的样子。虽然邱刚敖狮子大开口要五五分成,但有欲望好过没有目的的疯,他心中稍定,又要讨价还价:“三七分成。”
邱刚敖像模像样地思考了会儿,道:“四六,我四你六,我会把邮件删掉。”
“成交!”
他答应得很快,这让邱刚敖感觉自己被骗了,他露出一副有些懊恼的表情,马交荣见他这装出的样,心中得意感更甚,甚至好心地送他们了点装备。
出了马交荣的地盘,阿荃问他:“敖哥,我们真要去泰国?”
他们心中也都存了恨,虽听阿敖的话,却依旧想报仇。
邱刚敖随意道:“邮件早发了,用的线人的路子,还叫他们行动隐蔽点,搞偷袭。”
几个兄弟表情都亮了,久违地凑上去,笑嘻嘻地道:“敖哥厉害。”
几人并肩走着,倒有几分曾经还做警官时的味道。
张崇邦从被官僚压迫的事务解脱里出来,获得了24小时不停职的特许,被众人簇拥走出之时,他觉得这一切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而他那些为自己辩护的话语,就好像说了好几次般的熟练。
这到底……
他脑子里不可抑制地想起曾经被押着走出法庭的、邱刚敖的身影,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天雨夜,要是你去追可乐,一切会不会反过来?”。像是邱刚敖死前的嘶吼。
如今这一切好像真的还到他身上,而他也确实为自己辩护,熟练地辩护。
那邱刚敖呢?他是不是也只缺一句辩护,缺一群能簇拥着他走出来的人?
不…不对。他摆了摆头,希望能将这诅咒般的话语散去。
他赶回自己的位置,阿宝与他说:“我们收到了匿名线人的举报,马交荣雇了邱刚敖去抢银行。”
张崇邦赶忙看了阿宝给的邮件,果然没错,且时间地点都写得太过清楚,显得像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陷阱。
“我们已经派了一队人去了,将邱刚敖抓捕归案!”
张崇邦则摇了摇头,抓着衣服就跑,今日霍氏集团开股东大会,霍兆堂回国主持,邱刚敖怎可能不去!
那边银行的警员都一副怠懒的样子,张崇邦看了便觉得心中不忿,待他说出“这是陷阱!邱刚敖肯定在霍氏那边”之时,这几个人都露出几分嘲讽的笑:“你有证据?”
“他同霍兆堂有仇,我了解他,他一定会去找他!”无人理会他,张崇邦又咬牙道:“至少派几个人去那边!”
可他话音刚落,头顶就有爆炸声响起,一帮匪徒拎着枪支弹药向他们扫射。张崇邦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幕,脑子一阵阵抽痛:怎么会这样!明明之前……!
可那些如碎片般的记忆没有拼合起来,只让他有些摇摇欲坠,几个警员都看他一眼,脸上似乎都写着字:这就是你说的了解?
张崇邦咬牙,只得先将这帮匪徒制服,幸亏警力布置得当,很快就解决了这边的事件。
他们将匪徒的面罩揭开,竟无一人是邱刚敖一行人。张崇邦心中不详的预感更甚,阿宝的一条消息坐实了他的恐惧:市区内竟然有三家银行同时被抢!
这到底怎么回事!
张崇邦发觉事件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被惦记着的邱刚敖依然闲庭信步地游走在霍氏大楼中,他脑子聪明,走了两回就记得所有的路。他们甚至是从厕所将霍兆堂拖出,吓得霍兆堂几乎要尿裤子。
邱刚敖拿他的脸怼了面部识别,再一枪崩了了事。
把钱装了大半,几人大摇大摆地从门口走出。
警力早就抽调到各个银行,人人自危的情况下到处都是假警电话,谁还管什么霍氏集团?整个香港乱成一团,倒方便邱刚敖跑路,他真的定了几张去泰国的黑船票,走的以前区万贵的路子,也不算麻烦。
这次是不是能结束了?
邱刚敖心中稍定,开着先前抢的车飞驰向码头。码头人不多,仅几个贼眉鼠眼的船家,开着部不比独木舟好太多的船,但总能坐几个人。
他们可不管你是什么杀人犯、抢劫犯。只要有钱就来者不拒。邱刚敖从前逮捕了不少,现在又带着兄弟们求了上去,只觉得有些讽刺。
不过也与他无关了,去泰国,好好安置兄弟们和他们的家人,他孤家寡人一个不要紧,最大的希望便是与他共苦的兄弟能好好过上余生。
张崇邦…张崇邦便让他去吧,与他扯上关系就总有倒霉事,被枪打成筛子的事他不要再经历一次了。
或者……先带着兄弟们安顿下来,再想着报复……
他揉着眉心暗暗思索,与爆珠他们上了船,远处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冲来,他脸色大变,用不熟练的泰语喊着船家:“赶紧开船!”
阿荃阿华掏出枪往张崇邦那边扫射,都被张崇邦险险躲开,邱刚敖一边催促船家开船,一边尽力瞄准,直指张崇邦的大腿。
砰的一下,命中!还未等邱刚敖长舒一口气,张崇邦便拿枪对准这条劣质船的油箱。
轰——!
「三」
混蛋…混蛋…混蛋!!
邱刚敖紧紧咬着牙,才不让嘴巴发出一丝一毫的哀嚎。
他用手捂着头,半架在桌子上,眼睛里满是红血丝。
他脑子里闪过那个圣母像的身影,几乎要崩溃。
连你们都要站在张崇邦的那一边吗?我就是贼,他就是警吗?只要我做的就是滥杀无辜,只要他做的就是为民除害?!
我四年前也是警队的明日之星啊!我难道不想为好人做事吗?难道不是你们没有给我机会吗?!
凭什么不让他张崇邦体验一遍被关进牢子,被人折辱的痛苦,却让他一遍一遍地经历死亡?!
这样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来回翻滚,他的眼睛凝视着手表,在痛苦中记时:
3、2、1
23点43分。
张崇邦走入。
端着一杯咖啡,鲜奶少糖。
他连一个表情都懒得给,只低着声音骂了句:“滚。”
张崇邦没有滚,他坐下来,拍了拍惊惧交加的前警官:“阿敖?要是不舒服,可以和我说…”
“滚。”
“我在这里陪你,等你开口。”
“给,我,滚。”
张崇邦只是坐在那里,以一种注视曾经的那个邱刚敖的表情看着现在的他。
邱刚敖不准备浪费力气,在焦虑和身体的疼痛中思考让自己和爆珠他们活下来的方法。
霍兆堂的仇,一定要报!
但从杀死霍兆堂开始,警局动用的警力加上这个如同警犬一般死死咬住他们的张崇邦,就让他们毫无活下来的可能。
唯一的方法……唯一的方法,杀死张崇邦。
他猛地抬头,看向张崇邦。
而后者则像四年前那样看着他。
吃错药了?
邱刚敖却没有再问的力气,痛苦几乎要将他吞噬,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反复强调: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
早晨5点13分,公子尸体被发现。
早晨5点43分,司徒杰绑架蓝可盈。
早晨5点44分,走出审讯室。
早晨6点30分,张崇邦进入舞蹈馆。
3、2、1,引爆。
没有拖泥带水,连司徒杰的忏悔都只进行了一半。
张崇邦猛地扑过去,将妻子护在身下。
炸弹的威力其实没那么大——市面上买不大那么大体量的炸弹,火光飞起,只吞没了司徒杰与张崇邦。
然后是尖叫声和哭声,还有救护车的声音。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张崇邦在地上躺着,毫无生机,他的妻子在他的身边痛哭。
邱刚敖脑子空了一块,那个“杀死他”的声音在此刻戛然而止,身体的疼痛依旧,但似乎提醒着他:你活下来了。
他开始笑,那种疯狂的,无法止住的笑,他坐在车顶上,笑得自己的耳膜嗡嗡作响,然后涌上来的是无法辨别的痛苦,像是精神上的空荡,老僧敲钟般砸在他的心上。
从那里翻上来难以言喻的感情,刺激着他的泪腺。
我是开心的,他想。
张崇邦死之后,警队像是一盘散沙。
邱刚敖与同伴极为容易地杀死了霍兆堂,也极为简单地坐上了前往泰国的轮船。
大仇得报,没有人再追着他们给轮船来上一枪。几个兄弟开了啤酒庆祝,邱刚敖却一言不发。
23点。
他似乎真的活过了今天。
23点20分。
不用再一遍遍死亡。
23点30分。
杀死了所有仇人。
23点40分…
「四」
昏暗,压抑的审讯室。
邱刚敖坐在椅子上,仿佛被夺走了灵魂。
到底哪里出了错?到底做错了哪一步?
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废弃的教堂,那个破损的圣母像。
明明倒下时在怀抱他,为什么又要高举达摩克斯利之剑审判他的过去和未来?
又为什么将他困在这一天?
他开始感到困惑。
灵魂上的重负让他开口都变得十分困难,浑身上下都是深入骨髓的伤,无法治愈,无法结束。
然后,他站起来,沉默地、一步步地走进自己的轮回。
…
「五」
他用蝴蝶刀将张崇邦一刀毙命。
「六」
他从教堂的铁架上坠落。
「七」
一枪崩了张崇邦。
「八」
炸了霍氏集团。
「九」「十」「十一」「十二」
死亡是他的乐园,轮回是他的游戏场。
…………
「二十」
没人能审判他。
…………
「三十」
张崇邦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但他想不起梦里任何的一切。
他拿着的咖啡杯险些倒下,旁边的警官问他:“邦主喝咖啡啊?”
我吗……
不是。
咖啡鲜奶少糖,邱刚敖的品味,他记了十几年,一辈子都不会忘。
对了,这杯咖啡是要给阿敖的。
他行尸走肉般走向审讯室。
大白鲨有些慌张地向他走来,对他道:“邦主,嫌疑犯昏倒了。”
“什么?”
“邱刚敖昏倒了!”
咖啡杯应声掉落。
他冲向审讯室,已有担架将邱刚敖抬起。
邱刚敖紧闭双眼,脸色青白,像是一具被冰冻的尸体。
张崇邦的头疯了一般地疼,他看向邱刚敖紧蹙的双眉,苍白的脸色,一幕幕的画面在眼前飞驰而过。
先是那个年轻气盛的阿敖,再是那个阴郁病态,对他冷笑的邱刚敖。
然后是…然后是,倒在圣母像上的,对他说“那天雨夜,要是你去追可乐,一切会不会反过来?”的将死的他。
不,他见过太多将死的邱刚敖了,他见他被枪扫射,他见他在爆炸中化为一团烟尘,他见他从高空坠落。
邱刚敖。邱刚敖。邱刚敖。
原来他已困在这轮回那么多天。
……
邱刚敖在做梦。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也放纵自己做梦。
即使他闭眼躺一天,睁开眼还是相同的审讯室,他都要将摄像头的死角摸清了,无趣到了极致。
他梦到一个法庭,那个将他推下深渊的开始。
邱刚敖在梦里转向张崇邦,听他说那一句“有”。
然后张崇邦说:“没有。”
邱刚敖怔在了原地。
“怎么了敖哥!”跳脱的公子搂住他的肩膀,“开心坏了?哈哈哈哈我就说邦主最爱我们!”
“走走走晚上吃火锅!辣的去晦气!”
“去晦气吃豆腐你不知道?人家监狱出来都吃豆腐!”
“你这才叫晦气!我们不没进监狱吗?”
邱刚敖机械地被带到张崇邦的面前。
穿过墓碑一般的桌椅,经过歇斯底里的律师,擦身满脸与己无关的司徒杰。
张崇邦拍拍他的头:“傻了啊阿敖,等下回来陪你打球啊。”
邱刚敖说话像念台词:“我打球很烂的。”
“那就让你几个。”
张崇邦起身离开证人席,搭着邱刚敖的肩膀走出门,像他爸一样唠叨:“你要注意分寸……还有,你们组的那些人,特别是公子,要好好管下了……”
“邦主。”他打断他。
张崇邦看向他,满眼都是温和。
“你怎么想要替我们说话,我以为……”
他忽的说不出口。
“怎么想到要说这个?”张崇邦笑笑,“你是阿敖嘛。”
邱刚敖盯着张崇邦的眼睛,那眼睛平和、温柔,那眼睛告诉他,他站在警队那一边,也告诉他:“你就是警队那一边”。
邱刚敖紧紧握住张崇邦的胳膊,忽然觉得委屈,他想哭就哭了,因为这是在梦里。
他哭得很大声,不像一个三十出头的警员,倒像是个被抢了糖的孩子,他在刺目的阳光下,蹲在地上大哭。
张崇邦摸了摸明日之星软和的脑袋:“今晚吃火锅?”
“好啊!”公子他们一同走进了阳光里。
……
张崇邦提前安排人去拆除了炸弹,杜绝了后患,自己在邱刚敖身边坐着,削一个苹果。
邱刚敖昏倒的消息传到爆珠他们耳朵里,几人都纷纷暴起,要和人拼命。
张崇邦知道再审讯也没用,便提交了申请提前让他们出来。几个上司也早被这几个熟知套路的老油条气个半死,更怕再晕倒什么人,最后警局落下个管理不力虐待嫌疑人的标签,很快就下了批条。
爆珠几人冲到邱刚敖病床边,见他脸色惨白如死尸,都气得发狂,爆珠更是直接冲上去揪住了张崇邦的衣领。
大白鲨他们也要冲上前去开打,张崇邦把他们按下,摇了摇头。
邱刚敖在病床上咳了一声,几人立马分开,望向邱刚敖那一边。
他还是未醒,表情却平和了不少,应当是做了什么好梦。
爆珠他们退后几步,长叹一口气,倒在椅子上。
张崇邦让警队的几个先离开,待他们带上门后,望向爆珠:“我想知道阿敖……你们狱里的事。”
阿荃阿华一下站起,大吼一声:“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爆珠冷笑:“你这是要忏悔吗?”
张崇邦则定定地望着他们。
爆珠站了起来:“好,你要听,我们就说给你听。”
他们说刚进去就被“上了一课”,进监的新人待遇本就不好,抓过许多人的警官更是如此,他们与这些人打了一场,结果自己却被关了小黑屋。
他们说邱刚敖其实怕黑,那种压抑的昏暗的环境呆久了就不知道时间,连痛苦都会被延长。
他们说克扣饭食是常事,没人愿意得罪监狱的大佬。
他们说每天,每天都会有人找他们算账,他们是折辱,放在敖哥上只会更狠,是凌虐。
他们说敖哥被按在地上,一把违禁的纸刀割开他的脸,血糊了他大半张脸,其他人围着他笑。
……这一切的一切像一只腐烂的巨兽,一点一点啃咬着张崇邦的心脏。
邱刚敖说张崇邦你什么都不知道,是——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又妄图理解他的一切,要替他说原谅,替神做审判。
张崇邦的双手在脸上摩挲,呼吸透过手掌传出,变成厚重的闷哼声。
……
邱刚敖在与梦里的张崇邦吃饭。
张德标说这事终于结束了,他要回去做报告。表情很是衰弱,又说张崇邦下次要单独请他,阿敖也要请,不枉自己帮他完成任务报告。
阿敖说好好好一定请,你要请几顿自己说,我请你吃大餐阿。
张德标说,这还差不多。
张崇邦请的大排档,那家店火锅是出名的。公子他们嘻嘻哈哈地聚在一起,张崇邦先是骂他们了一顿叫他们以后当警察也要遵守规矩,“不然早晚惹祸,耶稣都救不了你”,公子被吓一跳,去瞥邦主和阿敖的眼色,然后讪讪道:“我知道了。”
不是骂一顿就不吃东西了。张崇邦这人就是这样,骂人的时候骂,正气凛然得吓人,吃饭的时候又放下沉重的脸了。
他开了好几听啤酒分给大家,阿华就又带大家说开了,是女儿的话题,喝一口就讲一句自己女儿多可爱,那表情特别气人,喝得高了就说,“还好没有进去啊,不然女儿都见不到”。
阿华见邱刚敖未动啤酒,便劝他喝几口,说马上就要高升赶紧庆祝一下,邱刚敖摆手:“喝酒睡得快,想再见你们一会儿。”
公子说想要快点找一个女朋友,他们问你要什么样的,公子想象力贫瘠,半天挤出个漂亮的,听得爆珠直翻白眼。
阿荃和爆珠暂时不想找女朋友,都说要跟着敖哥向上走,跟着敖哥抓坏人,抓一千个一万个坏人,抓到全港就只有好人。
邱刚敖说:“那我就是最大的坏人了。”
几个人不懂,都哈哈笑开了,邱刚敖也微笑着看他们胡侃,心里只觉得开心。
邱刚敖问:“邦主,你要做什么?”
张崇邦说:“要做一个好警察。”
也与十几年前刚认识的他一样,张崇邦依旧坚持本心,要做一个好警察,他眼中光芒坚定,邱刚敖便笑,说邦主你已经是啦。
“阿敖,那你想干什么。”
我嘛,邱刚敖说:“我想长梦不醒。”
没人懂他,于是他倒了一杯酒,从嘴巴里灌进去。一杯酒下肚,天空渐渐崩塌,眼前的一切,那个一直陪着女儿的阿华,那个就想要个女友的公子,那个没与他说下辈子做兄弟的阿荃,那个依旧赤诚刚直的爆珠,那个要他请吃饭的张德标,还有……那个会说“没有”的邦主,一切都崩塌了。
邱刚敖与那个不存在的未来摆手,走向残忍又真实的现实。
他睁开眼,几个人的组合让他以为自己还未清醒,阿华阿荃爆珠围着他垂头,张崇邦在他床前一言不发。
可张崇邦比那个梦里的要老,更有一种颓唐的气质,阿华他们也比梦里的要老,要阴郁。
邱刚敖望向爆珠,问:“现在几点。”
爆珠开口,他才知自己快睡了一天。
还有十分钟就要开始新的今天,原来他在梦里再次被审判、吃火锅,也快过了一天。
是个好梦。
十分钟,也不够他再杀一次霍兆堂。于是邱刚敖说:“邦主,我做了个梦。”
“梦里你说‘没有’。梦里阿华陪着女儿,公子想找女朋友,张sir阿荃爆珠都好好地活着。全凭你说的那句没有。”
反正张崇邦不记得。
邱刚敖于是说,“原来你说的那句话那么有重量。”
“可惜了,梦不是现实,你也不会记得。”
时钟攀爬到23点40,第三十一个忌日重启了。
「三十一」
或许是真的冥冥之中有什么预兆,邱刚敖觉得这一次真的算是结束了。
邱刚敖想,这三十一天,又算上最开始的那一天,他杀了邦主十四次,邦主杀了他十五次,一次被警队杀死,还有一次同归于尽,再加上一句梦里的“没有”,他与邦主谁也不欠谁了。
不对,邦主还是欠他。
也好,欠他一条命,才好他午夜惊醒想起他。
睡了整整一天,虽然身体各处依然传来隐隐的痛处,却比之前几次状态好上了太多。
张崇邦开了门找他,给他递咖啡。
三十一次融合的记忆在他脑子里重现,老天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叠加记忆,或许就是想让他在这无限的轮回里救回阿敖。
阿敖还年轻,虽已犯错,但还未不可挽回。
上一天那些被爆珠他们告知的阿敖经历的事还在张崇邦的脑子里回荡,他从未想过一句“有”让他们记了四年。
他也未想过一句“没有”,或许重量比他想的还大。
但他想,还来得及,如果永远地重过这一天,那就每一次、每一次地救下阿敖,救下很多人。
张崇邦坐在邱刚敖的面前,后者双手交叉,半阖着眼看他。
邱刚敖问:“你来给我送咖啡啊?”
倒像是老友相聚。
张崇邦说:“我带你出去。”
他记得阿敖还是怕黑,那就带他去阳光下走走。
这下换邱刚敖疑惑不解了,他像只猫似的歪头:“你疯啦?”
张崇邦:“去外面走走,你想说的时候再说。”
原来是新套路,走人情牌啊。
邱刚敖耸肩,不置可否地与他走出门。路过他从前的工位,路过他们打球的球台。
他并未多少怀念,看它们与看路边的野草野花并无不同,而他看张崇邦也与看它们并无不同。
张崇邦想同他叙旧,想与他讲讲过去的事。邱刚敖只觉得讽刺,他短暂的人生早已被切成了两半,一半是入狱前,一半是狱里苦恨的几年,这两半唯一的联系便是对过去种种的恨,而这恨的主人之一竟要同他叙旧。
邱刚敖可没这个闲心。
他趁着张崇邦看着草坪的时候,闪身走了。警局的路他记得很清,像附骨之蛆一般咬在他的记忆里,闭上眼就能走过谁的位置,然后走向监狱。
他去找的司徒杰。
无论重来几次,该杀的人总该杀,杀三十遍都不够,应该把他们生生世世地放在油锅里炸,也不平他们心中之恨。
张崇邦转头发现已经没人之时就觉得不好,他派人去寻司徒杰,邱刚敖却早已找到了他。
他已被戴上了炸弹,还未实行绑架,见邱刚敖来了,跪在地上求饶,说自己前几年鬼迷心窍,求求他放过自己。
邱刚敖只觉得无趣。
匍匐在地上的道歉实在无趣,一遍一遍的认错也很无趣,而即使他告诉张崇邦真相又如何——前面的三十一次早已证明,张崇邦依然是那个正义凛然的张崇邦,他永远是“警”,而他永远是“贼”。
他给司徒杰录了相,传到了网上,警官下跪道歉的画面总能吸引人的,不一会儿就有了好多评论,来往都是居高临下的语气,像是在俯视那一段过往。
邱刚敖把司徒杰的头揪过来,让他看那些人的评论。什么警局之耻,什么警局已经堕落了,什么警局多没用,腐败、恶心、垃圾、社会的渣滓。
站在他这一边也好,担心治安也罢,邱刚敖都没什么情绪。他懒得再去用司徒杰考验一遍张崇邦的选择,便摆摆手让司徒杰走了。
司徒杰以为邱刚敖要放他,歪歪斜斜地走,姿势实在不算好看,邱刚敖打了个哈欠,一枪把他爆了头。
“唉,你还真信啊。”语气竟然有点可惜。
张崇邦赶到时司徒杰早已没命,视频留下的影响还在发酵,上头下令封锁言论就更显得有鬼,只几个小时,路上的人就开始指指点点的对着他们,眼睛里满是不信任。
邱刚敖与爆珠等人在老地方相聚,拿着枪直接杀去了霍兆堂的家里。
他的家邱刚敖也早已摸清,如何绕小路进去,如何在床上找到他都是得心应手。
霍兆堂还与他新找到小情人纠缠,一听就知道,一方早已没力气,另一方是装兴奋,邱刚敖提着枪进去,指着霍兆堂的脑袋,也是一枪爆头。
他的小情人止不住尖叫,被邱刚敖一个眼神又吓了回去。
邱刚敖连他家的保险柜密码都早已清楚,他开了保险柜,往外拿钱,一叠一叠地,分给了爆珠阿华和阿荃。
“敖哥……?”
邱刚敖笑:“我定了去泰国的船票,你们先去。”
“敖哥,你不同我们一起走?”
又怎么走的了?
邱刚敖说:“没事,我后跟上,还要同你们吃火锅庆祝。”
见邱刚敖不容置啄的语气,几人只得离开。邱刚敖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微微放心,便对着床上的女人道:“喂,我走了,记得报警。”
张崇邦接到电话的时候,正蹲守在霍氏的大楼等邱刚敖。
他握着电话,心中隐约有些恐惧。
好像要,再也追不上邱刚敖了。
张崇邦放下电话,开着车各处找他。
他去了码头,黑船早已开走,审问之下才知道邱刚敖根本没来;他去了舞蹈馆,蓝可盈依然与孩子们做着互动,安稳得像是童话;他去了曾经交战的巷道,歌舞升平,所有人都好好的活着。
他是在教堂找到他的。
邱刚敖坐在钢琴上,身后是圣母像,悲悯地俯视着他的孩子。
他说:“你来了。”
张崇邦说:“阿敖,你下来,和我回去。”
“唉,”他轻巧地站起来,脚尖在钢琴上踏出不和谐的重音,在教堂里砸响,“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我会救你。”
“你会救我?”邱刚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对,我会救你。”
邱刚敖眯着眼打量他,见他表情坚定,不似说谎:“你这样,我还以为你都记得了。”
“我记得。”他说,“阿敖,无论过了多少今天,我都想起来了。”
钢琴重重地响了一下。
“原来你也都记得,”他冷笑,“记什么,记你怎么杀我,记我怎么杀你?”
“阿敖,总有别的方法。”
“有什么方法?如果你有方法,我们就不会进监狱。”
“我会想办法救你。”
“救我?”他露出个怪异的表情,“你替谁救我,你当你是耶稣还是圣母?”
“……阿敖,对不起。”
“原来你会说对不起啊。”邱刚敖有点惊讶,仅限于有点。
情绪波动对他来说都显得很累,邱刚敖很困了,他只想再睡一觉。
“那好,张崇邦,你杀我十五次,我杀你十四次。还有一次,你要永远记得,你欠我一条命。”
“我记得的,阿敖,下来,同我回去。”他的恐惧越来大,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今天是我的忌日,”邱刚敖很轻松,“你也要记得。”
张崇邦上前一步,想要拉他。
邱刚敖抬起头,阳光顺着教堂的彩色玻璃落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然后他翻飞着手中的蝴蝶刀,切开自己的脖颈。
“祝我第三十二次忌日快乐,邦主。”
他说。
猩红的血落下,洒在洁白的圣母像上,不像是亵渎,倒像是上妆。
邱刚敖落下来,轻巧地,安静地落下来,像一只残翅的蝴蝶。
张崇邦接住他了,张崇邦永远地失去他了。
他从此再没经历过轮回。
-fin-
觉醒年代相关书单整理(科普篇/考据篇)
忽然想整理一个觉醒相关书单出来了
那就废话少说出书单——
Top1
《民国清流》:
这本书完全可以看作是《觉醒年代》的脚本,我觉得导演和编剧们应该是看过这本书的,与《觉醒年代》相关度90%(信口胡诌,不是真实数据),里面有许多大家不知道的陈仲甫、蔡鹤卿、刘师培、黄侃等人的轶事。当然,也加入了些《觉醒年代》中没有的新人物和新事件,对于列位历史盲+觉醒厨组合的人来说简直是再好不过!但是,如果对于历史有一些了解,或许会发现这本书中的评价有时候会不那么客观,这个时候就需要理性评判啦。...
忽然想整理一个觉醒相关书单出来了
那就废话少说出书单——
Top1
《民国清流》:
这本书完全可以看作是《觉醒年代》的脚本,我觉得导演和编剧们应该是看过这本书的,与《觉醒年代》相关度90%(信口胡诌,不是真实数据),里面有许多大家不知道的陈仲甫、蔡鹤卿、刘师培、黄侃等人的轶事。当然,也加入了些《觉醒年代》中没有的新人物和新事件,对于列位历史盲+觉醒厨组合的人来说简直是再好不过!但是,如果对于历史有一些了解,或许会发现这本书中的评价有时候会不那么客观,这个时候就需要理性评判啦。
Top2
《一门三杰:陈DX和他的两个儿子》:
如果你意难平于剧中的陈仲甫和他俩儿子的关系,那么这本书——将会让你更意难平一些。你会看到一个不同于《觉醒年代》中的不近人情的陈仲甫,和比你想象中更加优秀且成熟的陈延年和陈乔年。他们的故事,不仅仅是《觉醒年代》中的着意刻画,如果你真的爱他们,真的感慨于他们为这个国家做的一切,就请好好看看这本书,看看你爱的究竟是电视剧中眉目含笑倔强又傲娇的陈延年,还是书中那从来就没有过过好日子,把生命都奉献给了国家的陈延年;看看你爱的究竟是奶声奶气爱吃包子的陈乔年,还是那个勇敢到在临死前说出“让子孙后代享受前人们披荆斩棘的幸福”的陈乔年烈S。如果你真的爱他们,你真的因为《觉醒年代》这部电视剧爱上了他们,就请了解他们的所有吧。
因为,他们值得被别人记住。
Top3
《我们的法兰西岁月》《恰同学少年》
如果你能沉得下心来,完完整整看完《觉醒年代》,并且被先人们的风骨、文人们的气节、和少年们的热血所打动,相信你会喜欢这两本,亦或者说是两部电视剧——《我们的法兰西岁月》和《恰同学少年》
《我们的法兰西岁月》,时间线定格在五四运动前后,大约是1919年-1923年左右。完全可以看成是《觉醒年代》中,陈延年、陈乔年、易群先等人的后传。在《我们的法兰西岁月里》,陈延年陈乔年与蔡和森、向警予、蔡畅等人踏上了同一辆轮渡,自此,这些为中国找出路的有识之士被法国巴黎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赵世炎、周EL、邓XP、李FC、蔡畅、李LZ、陈Y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你都能在这里找到。看着当年的他们是如何意气风发,如何为了求学而苦苦追寻。他们拿得起钢铁,也坐得了中NH,你会发现那些记忆中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曾生动鲜活过。你会爱上他们。
《恰同学少年》,时间也是20世纪初期,具体的时间已经记不清楚。围绕着中华民族的领袖毛泽东讲述的故事,他的少年时代,曾经遇见过这么一群人:蔡和森、何叔衡、萧子升、向警予、杨开慧、陶斯咏。他的少年时代,曾经被杨昌济、孔昭绶这样的先生指引。他们怀揣报国之志建立XM学会,而后蔡和森等人启程西渡,去往法国,又与《我们的法兰西岁月》巧妙联合起来。
这两部书,就是在讲这一群在新思潮下成长的青年。
是下一辈的故事。
——
考据篇(以上是我认为最适合大家看,也能够看进去的科普书,以下适合作者使用。)
因为自己是写陈延年原女的作者,可能陈延年相关居多,排名不分前后。
人物传记类:
《鲁迅传:无法直面的人生》
内容:鲁迅的思想变化,个人以为是写鲁迅的很好的一本书。深入这位民族魂的内心,看到他的犹疑与徘徊,或许你对他的印象是摇旗呐喊的斗士,事实上,他不过是一个走在无边荒原中的看不见出路的人。
适用范围:鲁迅考据。
《鲁迅传》朱正
内容:人物传记的正常行文方式,很适合搭配《无法直面的人生》使用。
《陈延年》《赵世炎》《周EL传》《毛ZD传》这些没什么好解释的,喜欢哪个人去找哪个人的传记,考据必备。
历史正史类:
《中国近代史》蒋廷黻
推荐理由:追本溯源,看看中华民族是如何一步步走向衰落。理解时局,理解当初究竟是怎样的内忧外患,理解当初就连“进化论”都是新思潮,理解那时候的时代先声都是什么样的下场。
才能知道,先知先觉先呐喊之人的伟大。
《中华民国史》
推荐理由: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不过是《觉醒年代》的前因,他眼中的中国近代史到国父逝世(1925)年戛然而止。况且中国近代自英国请中国订立外交开始(这与大家学过的1840年YP战争打响不同,而我觉得自英国请订立邦交开始有其正确性),到孙先生逝世,漫漫几百年,短短十万字,详略程度可见一斑。若你想要写1915年之后的故事(很多作者都是从这里开始写的吧),《中华民国史》详细写了袁SK当大总统、中国内忧外患的局面、日本提出②①条、人们的反②①条活动、筹安会、奏请袁SK登基情愿。军F势力纵横交错,外国势力虎视眈眈,人们的爱国YD此起彼伏…置身于那个时代,才能写出尽量真实的作品,而我也在努力着。
《五四运动史》
推荐理由:这又是比《中华民国史》更加细致的五四运动史了,在这本书里,你可以清楚地看到学生们的思想转变,对于你笔下的年轻的男主女主的思想转变,这是一个很好的考据类书籍。
思想文化类:
《二十世纪中国学术论辩书系·哲学卷:三大思潮鼎力格局的形成——五四后期的思想文化论战》
推荐理由:没有思想转变和文化论战的20世纪初的故事都是空中楼阁,如果你想写延年从“WZF主义”到“MKS主义”的转变,如果你想知道胡适“自由主义”与李守常“MKS主义”的分歧,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多有识之士选择了FB帝制,如果你想知道那个时代的思潮,请读这本书。
——
综上,考据之路漫漫,后边的考据篇每一本都是大部头,希望我们都可以耐得下性子来写出很好的作品。
所有推书都是我自己精简出来的,没有必要的书都没有写。
与君共勉,欢迎补充推荐(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