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画师:巴斯特博陆
“有些人相信他是我们的原体大人挣脱了肉体凡胎的禁锢、全身心投入战斗的高尚灵魂……另一些‘圣血卫队’(Sanguinary Guard)的成员则认为他是他们的首位指挥官阿兹卡隆(Azkaellon),为永世报复大叛徒荷鲁斯的恶行化身不朽。还有人说,他只是一个蒙受冤屈而寻求救赎的战斗兄弟的魂灵……”——圣吉列诺:连队典范
圣母怜子,但他手里只有天使之子一万年流不尽的鲜血。
画师:巴斯特博陆
“有些人相信他是我们的原体大人挣脱了肉体凡胎的禁锢、全身心投入战斗的高尚灵魂……另一些‘圣血卫队’(Sanguinary Guard)的成员则认为他是他们的首位指挥官阿兹卡隆(Azkaellon),为永世报复大叛徒荷鲁斯的恶行化身不朽。还有人说,他只是一个蒙受冤屈而寻求救赎的战斗兄弟的魂灵……”——圣吉列诺:连队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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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做这种人很多的弔图我都会骂lft怎么只能发十张图!!
总之是帝皇和原体们的东电选举梗(的一部分),另一部分请看这里:https://ninefour.lofter.com/post/2490bc_2bc1aa816
(私心最喜欢的部分是学姐被电磁铁啪地一声吸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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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为我付出什么?”
“我的一生。”
“你已经付出了。”
“我的死亡,若你想要有点学究气的话。”
“你的灵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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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Board Is Set/棋局已定
Staff:
Designer: D_B_O_A
Illustrator: 御灯
Live2D: 一只冰糖w
3D: 小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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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Board Is Set/棋局已定 Translator: 塔西佗(已授权)
The End and the Death: Volume I/终结与死亡: 上......
“你会为我付出什么?”
“我的一生。”
“你已经付出了。”
“我的死亡,若你想要有点学究气的话。”
“你的灵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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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and the Death: Volume I/终结与死亡: 上
Song:
Hello - Adele
【诡秘之主 | 白造中心】慈悲的代价
「以亚当的诞生为契机,第三纪的枭雄白造和天国副君展开了严肃对话」
◆正剧短篇1w3,有私设。
◆尝试还原圆形人物。
◆全文的人称代词都是有意为之。
摇篮前的阴影在疯长。他的背后,是刚过中天的暖阳,和巨大的落地窗。
“唰啦”一声,十二对虚黑羽翼齐齐打开,神国午后的日光从层叠起落的翅膀缝隙中穿过,刹那间,室内的光影仿佛化作了混沌难明的湍流。
摇篮旁小憩的乌洛琉斯被这一变故惊醒,睡眼朦胧地揉着眼睛:“萨斯利尔?”
向来守礼的暗天使没有回答,他异常沉默地低头,看向摇篮内...
「以亚当的诞生为契机,第三纪的枭雄白造和天国副君展开了严肃对话」
◆正剧短篇1w3,有私设。
◆尝试还原圆形人物。
◆全文的人称代词都是有意为之。
摇篮前的阴影在疯长。他的背后,是刚过中天的暖阳,和巨大的落地窗。
“唰啦”一声,十二对虚黑羽翼齐齐打开,神国午后的日光从层叠起落的翅膀缝隙中穿过,刹那间,室内的光影仿佛化作了混沌难明的湍流。
摇篮旁小憩的乌洛琉斯被这一变故惊醒,睡眼朦胧地揉着眼睛:“萨斯利尔?”
向来守礼的暗天使没有回答,他异常沉默地低头,看向摇篮内的神子兄弟。
眼部阴影模糊了他的情绪。逆光站立中,仅能辨出他的脸部肌肉微动,错觉般地……竟是一个切齿的表情。
“萨斯利尔?”乌洛琉斯有些愕然,“怎么了吗?”
十二对羽翼渐次收敛,光影之河缓慢平息,暗天使的脸却被更浓重的阴影所覆盖。伴随衣上银饰敲击的细响,他朝摇篮里的白色襁褓伸出手,把黑色的那个留在了原地。
细碎银链从阔袖边缘垂至手背,编织成繁复的图样,阳光在其上自如窜动。金发金瞳的神子用双目追随着光点,又看向萨斯利尔,温和的圆脸上,悄悄流露一个腼腆的笑容。
萨斯利尔被烫伤似地抬起手——但又思索着,将手放到婴孩头顶,摸了摸,报以一个同样和煦的笑。
然后,他下移手掌,盖住那双金色的眼眸,开始念动安眠咒文。
被银链缠绕的右手挪开,阳光又一次落在神子脸上。
亚当闭着眼,发出了平稳的呼吸声。
“你继续在这里照看阿蒙。”暗天使向水银之蛇吩咐,“我要和主单独谈谈。”
空空的足音传出去很远。萨斯利尔没有借助阴影穿梭,而是徒步前往主的宫殿。
暖融融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神子不知梦见了什么,在他臂弯里由仰躺变成侧卧,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胸前。
作为一名尚不合格的“观众”,亚当毫不掩饰自己对萨斯利尔的亲近之情。
暗天使抿住了唇。
林立的乳白石柱从视野尽头拔地而起。云雾洞开,有阴影跟随日移阻住了他的前路。
吸了口凛冽的天风,视线沿着石壁上灵动的曲线游走,他徐徐仰面,向青空眺望。
那是一扇门,全知全能者的殿门。
神庭的门户是如此高广,仿佛贯通了天地。门的上端被云翳所掩,无法用目光追溯,也就无法判断真实高度。
大门孤独地矗立,没有连接任何建筑。从侧面看,只能于缥缈群山中,感受石门本身的厚重。
与这扇巨门相较,背生羽翼的暗天使,寥若尘埃。
身上所有的银饰在这一刻飞扬起来,悦耳鸣响如水般回环。他向那扇过分宏伟的石门抬起手,浑不顾这一幕的割裂感,好似一只蚂蚁妄图撼动命运的大门。
就在他的五指即将接触到石料的瞬间,殿门发出了轻微的“轧轧”声,往后开启了一道缝隙。
——他的主已然知晓他的到来,正对他发出无声的邀请。
萨斯利尔离开荣光永驻的神国,横穿暮色深沉的庭园,行过黎明前夕的暗道,又从清晨的独木桥前凝望自己和神子于溪流内的倒影。狂风中,他在雪原冻土上留下自己的足迹,绵延的脚印朝向东方。
地平线的尽头,停泊着一轮太阳。
他震落翅膀上的雪花,又仔细瞧了瞧亚当,最后才用羽毛将婴孩包裹,步入太阳中心那座壮美殿堂。
西伯利亚的风雪须臾远去,他又回到了主的荣光照耀处。
窗外是刚过中天的暖阳,与神国内景别无二致。
白银城造物主并不类同往常那样端肃站立,而是靠坐于金帐。
祂侧对他,白袍下的左手自如地搭在屈起的膝头,右手则悬停半空,指尖拖曳出一道道金色纹路,正审慎地书写什么。
察觉天使到来,白造在字迹上方虚虚一按,那些关乎“旧日”的秘文立时遁隐无踪。
祂转过头,五官笼罩一层淡薄神光,总是温和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您的状态似乎不太好。”
暗天使以最恭谨的言辞和最熟稔的语气作为开场。
白造并不对他遮掩:
“分离特性可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
他们默然对望。
“我以为,您会就‘故意支开我再诞下神子’的行为有所解释。”
白造平静道:“除了这对兄弟,我没必要向任何人解读这件事情。”
“但我是您的半身。”暗天使将襁褓中的亚当递到神明跟前,一字一顿,嗓音低沉。
“——祂也是‘我’的孩子。”
遮蔽眼部的阴影从眉心两分,朝着鬓角的方向急速消退。
“看着我的眼睛。”
暗天使开启双目,用不属于此世的语言念出了不属于此世的名字:
“■■■■。”
造物主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当最后一分暗色脱离萨斯利尔的眉目,天主与副君的联系就再也无法掩饰。
他们的容颜是如此酷肖,只是一者棱角分明,一者线条柔和。
恍若镜中对影。
造物主的金瞳倒映出暗天使漆黑的眼,恰似两轮微缩的太阳中坍塌出了一对幽深孔洞。
而那幽深孔洞,又反向窥探他。
“有必要提醒你一件事。”神说,“亚当的本质,与你是一致的。”
“但他没有你我的记忆,就像某种克隆体。我认为,这才是区分生灵是否独立的依据。否则,多莉和它的母体,岂不是全然无别的同一只羊?”
天使悄然变换了称谓,徒有其表的敬语完全消失。
“倘若你还有人性,还知晓伦理,就不该让自己陷入这种道德困境。”
“我面临的道德困境还少吗?”神明从金帐中起身,瞳仁由炽芒变作冷焰。
“我们从一开始将自己摆放在‘人类’的立场上,这本身就是困境。
“为了让人类重新成为主导势力,我们屠戮了多少古神眷族?
“它们当中也有幼崽,有雌性,有日渐衰竭的老者。如果按照‘人类的伦理’,我们是否该放下刀兵,流泪忏悔,希图唤起它们对人类的认同,祈祷他们主动退却?”
神的双足落到了地面。
“可每一个溺水者都会挣扎。千万年来奴役人类,以人类为食的古神们,又怎不会奋起抗争?
“人类,也是同样。”
祂立直了身体。
“获取自由需要杀戮,提升序列需要吃人……字面意义上的‘吃人’。
“那减少流血的方法,无疑是以我们为首的人类安于现状,引颈就戮。
“——换言之,以星球层面而言,为‘人类’开战,是否真的合理?”
祂牵扯嘴角。
“但,我们已将自身摆放在‘人类’的立场上,这是绝对的前提。
“有种族之别的场合,连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都不能被满足,谈及‘道德’,未免奢侈。
“在这个混乱无序的世界里,不存在道德楷模的高位者。”
神明目光如电。
“既然如此,你又来喝问什么?
“假设你真的死守你口中的‘道德’,为何不带头引颈就戮?为何不在屠戮古神的关头挺身而出?”
“你在恐惧。”暗天使冷静指出。
“是的,我在恐惧。”白造毫不避忌自己的负面情绪,“但你又要从中指证什么?说明我是身不由己的,是无辜的,是仍对虚幻的道德抱有妄想?
“将自己视作被外力献祭的羔羊,每一个决定都是被命运推动着,如此才能辩证他的善心,才能否定他所犯下的罪恶。
“这样的纯善真的是纯善吗?
“因为来不及沾染罪恶,来不及做出抉择,所以才被赞以善良?”
你在愤怒。这一次,暗天使保持了沉默。
“诚然我是愤怒的。”全知的造物主却在下一刻接过他内心的话头,“人为何愤怒,是因不满。我为何不满……
“因为你,我的半身,正在试图为‘我’开脱!”
“直面自己的罪恶吧,萨斯利尔!”神明高声宣判,“虚伪,胆怯,懦弱,唯愿护住自己的清名,对拦路的阴影视而不见!
“然而‘道德’是不可守的,我们无法只为自己而活。”
“‘祂们’在凝视我。”
造物主的手指点向星空,又将暗天使的目光引向窗外。
“所有生灵都在祈求神明的慈悲。
“但是……能够回应和愿意回应的……也只有我。”
“别再推聋作哑了!
“早在混沌海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知道……两全其美的方法,不是靠‘努力’就能找到的!”
造物主前行一步,像是要更为激动地诉说。
——然后,那道高大身影毫无征兆地向前倒下!
天使的瞳孔瞬间扩张。
大脑空白,心肺骤停,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但在他尚且震悚的时候,空余的那只手已然搀住了神明的身躯。
情感先于理智作出了判断。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萨斯利尔才得以透过环绕的神光,看清了白造的脸色。
被认为用来塑造威严感的光辉,竟然一直混淆了天使的感官……那分明是行将溺毙之人才有的惨白。
祂就像一只阳光下的幽影,随时会融化消失。
巨大的苦痛呼啸着洞穿了他的心脏。
暗天使的视线在亚当、白造中间一个来回,命运的抉择仿佛在他面前具现。
天平左右,或许注定无法并存。
暂时纵容了自己被感情淹没。
不过,漫长人生中,他所习得的最大财富,就是自我开解。
……空想出来的唯一性果然有些勉强……情绪有失控的倾向……
他用分析平复着情绪,像是还在研究所里那样。
他试图让白造靠回金帐。
全知全能者却在这一刻,睁开了眼。
双瞳之内,是难描难述的黑色,在交睫过后才转为金黄。
萨斯利尔本能地放开手,后撤半步,横臂护住怀里的亚当。
造物主面上有片刻的空茫。
“我失去意识多久?”
“三个呼吸。”
“在此期间……‘我’有伤害到你们吗?”
“……没有。”
白造的眼神略有松动,却又慢慢侧耳,仿佛要不自觉地倾听什么。
悚然迫使萨斯利尔当场打断。
“容我问一个问题吧。”暗天使说道,悲哀感后知后觉地上涌,“……让亚当出生的,是你,还是‘祂’?”
犹如一滴颜料晕染水中,造物主的表情被缓慢注入了生机。
神明转动眼珠,迟钝地回望他。
“这很重要吗?”祂顶着张惨白的脸笑了笑,语气坦然。
“无论过程如何,结局已经上演了。
“毋庸置疑,我是有罪的。
“这就是答案。”
祂闭上眼。
“——施行慈悲是需要代价的……而我已经没有这种余裕了。”
“来吧!把我的债主抱过来吧。”神明正色,“我要早晚注视祂,注视这个未觉醒的‘我’,注视自己的罪。
“但我是不可能因此懈怠的,我要往前走,且始终往前。”
暖阳下,白造用手指拨开婴孩耳边的白布,深深凝视神子的睡颜,忽而流露此番谈话以来的第一个温和笑脸。
“我对你的不支持早有预料,可说实话,这反倒令我感到欣慰。”
祂转头看他,黄金瞳漫溢神采。
“我的确需要‘你’和‘我’共享的,独属于‘旧人类’的视点。”
“所以……继续与我对话吧,萨斯利尔,无论是出自信服,还是痛恨。
“‘人’因逆境面目可憎,也因困苦绽放辉芒。”
“既然你不愿醒转,那我就姑且为你书写全新的结局。”
全知全能者遥望窗外永不坠落的太阳,口中吟咏道:
“‘因为一切顺利,白银城造物主最终战胜了原初。有赖于此,祂不会动用留在长子身上的后手。而这个孩子,也得以永久享有独立的自我。’”
◆
在那以后,他们又陆续为亚当探讨过许多次。
谈话的场合不限于白银之国、人间闹市、古神战场、心灵岛屿。
随着古神余孽陆续伏诛,人类的统治地位再也无法遭到撼动。
四海升平,万邦来朝。一个以神国为中心,光耀万物的纪元,正喧闹开演。
——史称,光辉年代。
明日,神庭内将举办一场弥撒,八大天使之王齐集主之座下,各方真神、天使、圣者均会驾临现场,盛况空前。
这无疑是又一次展现神国荣光大型聚会。
而本次弥撒的主祭,是从未走到过台前的白银城造物主长子,“空想天使”亚当。
“类似成年礼,”萨斯利尔提点对面十四五岁外貌的金发少年,“以此通告众神,主的长子已经是个可靠的大人物了。”
亚当坐在雪白方桌的另一头,两条圣带柔顺地垂至胸前,双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上。
“是的,我会证明,”祂温和点头,“就算父亲排出了部分特性,也不至于减损神国的坚固。”
明澈天光自他们头顶落下……庭园绿植轻摆,牵扯出一团团斑斓幻影。
萨斯利尔双眸微闪。
“为什么会想到这个方面?”他看向神子,“你,难道在紧张?”
亚当静默。
“决定开办这场弥撒的当天,我看到您和父亲激烈争执,甚至动用手势辅助语气。而当我靠近,你们一致停下,用行为制止了我的窥探。”
祂的眼神有一瞬的晦暗:“您和父亲……是否在为我争执?”
神庭的风静止了。
一个叹息的表情在暗天使脸部浮现。
“介意我抽烟吗?……不会熏到你的。”
亚当摇了摇头。
萨斯利尔伸手从阴影里拿出卷烟,于此同时,神明无形的目光顺着日晖投注到他身上。
须臾之间,本体和半身共享了视觉。
焰流于他指尖一现即隐,天国副君神色如常。
“开启正题以前,能否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对我使用敬语?”
或许是因为叼着卷烟,萨斯利尔的声音有些含混。
“因为我感受到了,我与您的相似,”神子郑重道,“所以,想要自如地表达一些……敬意。”
萨斯利尔眼睑微动,没有接话。
“您在与父亲的相处中,是否会感受到辛苦?”
“辛苦吗……总是会有的吧。”暗天使敷衍地转动手头的卷烟,“传教、送信、带孩子,每件都是祂不乐意做的琐事。”
神明在那头笑了一声。
“您应该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亚当的表情还是一贯的平和,语气却悄然锋利起来。
“但你的内心已经有了答案。”萨斯利尔视线飘忽,越发兴致缺缺,“你不是向我来求取答案的,你是来寻求认同的。
“事先预设了立场,随即展开的就将是争执,而不是‘对话’。”
他的语气逐渐严肃。
“我不认为仅靠一席话就能修变某人的立场……那也太过傲慢。”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还会多次与父亲争执?”亚当略作犹疑,“尤其是,为我而争执。
“……这显然不是头一次。”
“我跟祂可不是‘争执’。”暗天使失笑着靠上了椅背,“因为既不存在‘说服’,也不存在‘妥协’。”
青烟从星火中上升,天国副君用双指夹着卷烟,垂眸回答:
“与其说是‘对话’,不如说是自我开解……”
他适时停顿,给了神明反悔的时间。
神明沉默着。于是他续言:
“或是,‘告解’。”
空想天使微微扬眉。
祂似乎有意克制着自己,没在这场谈话中时刻“扮演”,因此暗天使能持续从“观众”的微表情里解读出诸多潜台词。
“主也会犹豫吗?”神子发问。
“会的。”萨斯利尔凝视亚当清澈的眼睛,“主与我本为一体,我的顾虑恰恰源自祂内心的映射。
“我们的每一次对话,都是凡俗者天人交战的缩影。
“每当主将高举的权杖指向我……祂同样是在审判自身。”
神子缓缓道:“那么,您能否像开解主一样,替我开解?”
暗天使笑意隐约,他对此很熟悉了。
“乐意之至。”
他回忆着过往神学院的生活,重叠双手,放到桌面——不忘夹带指缝里的那根卷烟。
“年轻人,我该如何为你解惑?”
亚当摆出了认真的表情:
“您觉得,‘空想’与‘真实’的边界在哪里?”
卷烟凝滞手中,静谧燃烧。
“我的立场是短生种,就从短生种的层面回答你吧。”萨斯利尔吐出一口烟气。
“普通生灵的存在过于短暂,兼之困苦的生活,促使他们终日思考生死。
“抛开无法达成的往世……拥有自我的意志和遗留的影响,这就是真实。”
“可什么才是‘自我的意志’?”亚当交叉十指,向前倾身,“我从非凡中诞生,从出生起就在‘扮演’。当扮演成为一种本能,一种与生命无法分割,难分主次的行为,那我是否还拥有‘真实’的自我?”
暗天使缄默。
“阿蒙说,非凡特性就是我们的一部分,就像单片眼镜是祂的固有器官。
“但我总忍不住去想,假如失去了唯一性,我们会变成什么样?
“会生病吗?会变老吗?会崩解成难以名状的事物吗?会……死吗?”
“亚当……”
神子解除了刚才颇具攻击性的姿态,重新坐正。
“所以我敬佩您……同样身为主的造物,您总是这样坦荡。明明替主执掌‘堕落’权柄,表面阴沉,本质却很温柔。
“父亲虽然也很坦荡,但不知为什么,时常叫人害怕警醒,可又莫名……令人心折。
“梅迪奇反倒全然接受了父亲的魅力。用祂的话来说,那即是‘刀尖上的绚光’,‘槲寄生的危险感’,只要看过一眼,就永远无法忘怀。”
“不过我还是更青睐‘您’。”亚当诚恳道,“为此,我有意加强了自己的人性,甚至有些……抗拒扮演,哪怕这会带来失控的风险。
“然而只有这样,非凡才能为我带来‘活着’的实感,继而让我看见,拥有‘真实自我’的未来。”
暗天使怅然道:“与你的兄弟相比,你真的更贴近‘人类’。”
——这是合理的,因为祂们的出身截然不同。
“可是,亚当……这很不好。”萨斯利尔移目过来,“你正行走在深渊边缘。”
“身为神子的你,从未真正经历过疾病、衰老、失控,也从未真正尝试过漫长的、以死亡为视点的生活。
“你对人性的‘了解’,统统来自观察和预判。
“你其实并不‘理解’人类。
“贸然拔升人性,并将其作为‘自我’,不过是陷入另一种‘空想’。”
亚当的微表情消失了,如同一座会呼吸的石雕。
“你觉得人性和神性是割裂的吗?”
暗天使点掉烟灰,看了祂一眼。
“畏惧神性,所以亲近人性,继而亲近‘我’……
“那我应当告诉你,‘天国副君’的人性占据绝对比重,是出于慎重的考虑,而非全然份属‘萨斯利尔’的私心。”
“世界的混乱自有其内因。”暗天使皱眉,把卷烟拿到嘴边。
“我也曾经感到迷惑。
“人因困苦绽放辉芒,但那困苦却是因非凡而来。
“人若想在苦难中存身,则必须动用非凡。
“然而,非凡的人类,还是‘人类’吗?
“不再是人类的非凡者,是否还能拥有对‘人类’的同理心?
“可决定人类生死的,恰恰是这些失去了同理心的非凡者。
“很讽刺吧?”
火星向后陡然退却,烟灰剥落了一大截。
“认识到这一点后,我就下定决心。”
萨斯利尔整肃面容。
“我不能被私欲支配,更不能成为一架徒具人形的神性机器。
“所以,我有必要先一步引导自己的思维模式,而后自上而下地对整个序列进行辐射。
“多次试错后,本体和我总结出了牵制法则。
“本体的神性用于对抗疯狂,人性则用于保持自我。二者缺一不可。
“我作为半身,辅助祂使用人类的思维,不至于被光阴的力量所同化。具体表现之一,就是不定期的交谈。
“但我的权限仅止于引导本体的倾向,无法代本体做出抉择。
“神性、人性必有主次,这是我们延续至今的方针。”
暗天使把手落回桌面。
“然而你们是天生的神话生物,神性本就是你们的一部分,同样是你们的‘自我’。
“如若切割,只会带来分裂的结果。”
他的指尖停在熄灭的烟蒂上。
“决不能尽数仿效‘我’……这是致命的。”
“可以将你的手给我吗?”他说完,又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接过神子递来的温热手掌,暗天使用左手摸了摸:“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就是用这只手抱了你……扯远了。”
“神性是有序的,人性是无序的,但它们都有迹可循。”萨斯利尔指点神子掌心的纹路。
“我和本体的关联如此紧密,更甚于祂与你们兄弟间的联系,我们能清楚地预判对方的问答内容、肢体动作、眼神表情。
“我们的‘对话’,时常给彼此一种感觉,就像,我跟祂正依据某种既定的程序运行……”
他停顿。
“抱歉,换个说法。就像遵循既定的剧本……抑或,‘命运’。
“我们保持了这个习惯很多年,追溯源头……在强行容纳错误权柄以前,这就已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试验。”
亚当也端正了表情。
“是的。”萨斯利尔嘴角下沉,“有了明悟后,我们加强对话,正是想从中找出……‘颠覆预判’的规律。
“实际上,我们都不对这场试验的结果抱有太大期待,直到……”
他说:“直到你的诞生。”
“凡俗者必将死亡,非凡者必将疯狂。
“命运真的不可改写吗?”
“施与慈悲,正因为所爱之人同样在大众之内……而倘若……”
他的声线微微颤抖。
“倘若两者被放置在天平的对立面,又该如何称量?”
“亚当,你是生灵的救主,是主最完美的造物,既拥有神的本性,又追逐人的心灵,你是慈悲的岔路口,是天平的具现……”他失态般地将少年的右手拢在自己低垂的额间,复又抬起面庞。
“未来的日子里,好好感受何为‘自我’,健康写意地生活。
“然后,以真实的结局予我们启示吧,亚当。
“——我们的疑惑全系在你身上。”
神子静坐,许久没有应答。
一双双黄铜色的眼睛从虚幻的帷幕上睁开,空气中响起切切察察的低语。
阴影活了一样在暗天使体表流淌,顺着他的左手一路蔓延。半边素白方桌被浸染成漆黑,他脚下的草木也无声枯萎。
冷气萦绕,不详的色彩即将越界,亚当的右手却于此时轻轻一动。
“……是这样吗?”祂说。
暗天使遽然惊醒,悲哀的视线描摹祂的五官。
“是这样的。”
他放开了祂的手。
“……毕竟您也是‘生灵’之一啊。”神子微不可察地笑,整个人仿佛笼上了圣光。
“您真的和主很不一样……您是确切‘真实’的吗?”
“我们都是‘真实’的,但存在阶段性的区别。”萨斯利尔轻声,令阴影退散,“祂更‘完整’,而我的主体源自某个截取的片段……”
相比神明的时间,那短暂的几十年,的确只是“片段”而已。
“我不认为我需要在你面前伪装,毕竟,我是你的——”
父亲。
他忧虑神子会有被冒犯的感觉,于是小心翼翼地咽下了嘴边的词语。
“是你朝夕相处的长辈。”
他叹息道。
“谢谢你,亚当……谢谢你接受我的告解。”
“不用向我道谢,以及……”
少年起身,在萨斯利尔颊侧一吻。
“我永远爱您……父亲。”
——暗天使睁大了眼睛。
他从未被神子这样称呼过。
感受到发热的眼眶,他头一回庆幸,自己的眉目间覆有阴影。
亚当立直身姿,脸上残存了一点羞赧。
祂的人性还是很强……即便那只是“空想”。
“空想天使竟然会脸红!”
又一个少年的声音掐着点从后方响起。
副君和神子齐齐转头,就见头戴尖顶软帽的黑袍少年坐在树上,双腿挂在空中一晃一晃。祂前臂上站着的白眼圈乌鸦,正以超乎想象的大嗓门嚷嚷:
“亚当脸红了!!”
树下探出一只小棕熊的脑袋,同样用少年的声音喊道:
“亚当脸红了!!”
那丝红晕迅速从亚当面上退去,祂用澄澈如婴儿的眼神看了看自家兄弟,满面温和地取出一只羽毛笔,直接于虚空书写:
「阿蒙在嘲笑祂的兄长时太过激动,从树上跌了下来,正好砸在祂的两个分身身上,这很合理。」
时天使阿蒙脚边一滑,直接脸朝下冲向地面。
顿时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巨响,庭园中央出现了一个天坑。
乌鸦“嘎”地惨叫,奋力扑腾翅膀,想要从本体的屁股底部挣扎逃生。另外那只小熊则刚好被本体踹中后脑,眼睛一翻就晕了过去。
阿蒙从尘土堆里抬头,气势汹汹地一推单片眼镜:“坏蛋亚当!!”
乌鸦跟着有气无力地二重唱:“坏蛋亚当……”
亚当的和煦表情纹风不动,半个正眼也没给阿蒙,几步离开了庭园。
“站住!”黑袍少年从天坑底部弹了起来,张牙舞爪地追上去,“你这个坏蛋哥哥!”
萨斯利尔目送两兄弟的背影,用手触碰刚才亚当亲吻的位置,慢慢笑了几下。
“别笑了,别笑了,我怎么会有你这么傻气的半身?”
围观至今的白造忍不住吐槽,又小声嘀咕:“……我都没被亚当主动亲过脸。”
“您和我不一样。”萨斯利尔依旧捂着面颊发笑,“除去‘父亲’这个身份,您还是天主,是祂们的创造者。祂们的尊崇高过亲昵,也是可以预见的。”
白造没再回答,只是轻哼一声。
◆
神国弥撒开始了。
少年主祭身披缀以金纹的素白长袍,枯萎木枝在祂掌中重新抽条,凝结出一颗颗鲜润露滴。
穹窿霞光涌流,大日与银月同升同降,圣者们奏起主的赞美诗。神明的长子缓步登上白石长阶,于祭坛的香火环绕处,擎起手中的枝叶权杖,而后,猛然垂落!
“刷——”
先是一颗、两颗,继而陡变十颗、百颗……澄明露滴自枝条脱出,发出“哗哗”的轻响。又与飞崩液体一同旋荡,清凌凌地反射白亮日光。
只一眨眼,亚当身前已是数之不尽的露珠。日光由水帘的间隙透入,华彩熠熠,穿行起伏,祭坛上空俨然化作了一片光之海洋。
枝叶权杖左右划拉,百千水珠登时以祭坛为圆心覆盖至整个神国,在众神视线的聚焦下,变为一场绵密的细雨,濡湿了祂们的额发。
“荣光加身,赐福汝等。”
少年主祭调转了权杖的朝向,口宣:
“阿蒙。”
被点名的时之天使应声从石廊内步出,黑袍翻动,戏谑地推了推单片眼镜。
亚当与兄弟遥相致意,待阿蒙走上祭坛,便用圣水为祂赐福。
之后,按照“王”们追随主的次序,一一念诵。
“赫拉伯根。”
智慧天使摘下兜帽。
“梅迪奇。”
战争天使恣意飞扬。
“乌洛琉斯。”
命运天使执手默伫。
“列奥德罗。”
风之天使傲然阔步。
“奥塞库斯。”
纯白天使矜持颔首。
以及最初的天使之王。
“萨斯利尔。”
顾及少年尚未长成的身形,暗之天使稍稍弯腰,好叫露珠落到自己发顶。
然后顺势撤去眼部阴影,直起身,如愿在少年的惊艳双眸中,睹见自己的笑意。
人群中传来赞叹的声音,却是造物主分开人丛,自高踞的圣座上走下。
空想天使蘸取新的露水,向主泼洒,造物主微笑上前,与天国副君比肩而立。
两张肖似的容颜在这一刻传达出新的内蕴,四方众神无不垂首,礼赞神国的坚固,神明的威仪。
宏大人声的尾音,是亚当温和的话语:
“永恒不灭的光辉照耀着您。”
◆
祂们总在说“永恒”。
而他也开始相信,神明空想出来的结局,是真实的“永恒”。
天国副君陪伴在造物主身侧,炫目于神国的辉煌。
待他回首,才霍地发觉,在荣光下委顿的,恰恰是神明本身。
白造失控了。
万幸,神明早有安排,只有暗天使目击到这足以崩摧信仰的一幕。
……他紧紧攥住祂的手,祂也回握他的。
他们对视着,眼里是只有彼此才能读懂的情绪。
祂对他说了很多话,是他以为祂不会再提及的。
他沉默地倾听,无意中流了泪。
他替祂流了泪。
“去找阿曼妮西斯,”白造的脸庞依旧温和,“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亲吻神明的手背,以示道别。
离开神国之际,他尚且浑浑噩噩,等他在巨人王庭落座,与“救赎蔷薇”的众神会面时,他已然麻木到再无波澜。
一个词在心头滚动:
「亚当」
“只要用新的方法复活,后手就不会被触发。”
祂看着他的眼,细细叮嘱。
是的,哪怕为了那个孩子,他也要……
“此事重大,不容有失。”萨斯利尔在黑夜女神之后开口,“稍后,我便会回归本体,做出牵制。还请各位,全力击杀我。”
他勾起嘴角:“希望神国的诸位,都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寰宇倾覆只在旦夕……这无疑是让更多人幸存的方法。
本我已经非常虚弱,在暗天使加入后,造物主正式开启了与“原初”的拉锯。
一直以来,他都用萨斯利尔的目光看待本体,乍然之间视角切换,甚至滋生了微妙的错位感。
已然不比从前……这具身躯……离“人”太远。
白袍之下的右手无法自控地探伸出去,只是轻轻一握,阴影帷幕应声碎裂,黄铜之眼衰弱闭合。天幕抖开一帘遍布繁星的黑天鹅绒,内里飞出无数惊雷闪电,间杂刺目明光和燎原赤火。水银之蛇衔尾疾驰,轮回重启。他听见自己口中发出一道陌生嗓音,引动法则尖锐啸鸣:
“我是‘全知者’,也是‘全能者’。”
身躯避无可避地向虚幻、粘稠的黑色过渡,他却嗤笑一声:
「怎会让你得逞。」
虚空中传来“隆隆”残响。
他关上了混沌海的大门。
“轰————”
诸神对撞夷平万物,尘烟弥漫,难以计数的残片正从金色人影上剥落。齑粉沉浮环绕,如同浩瀚星界的长河。
原初艰难地转过黄金瞳,高大身躯猝然自天穹降下!
神国崩塌,大日西沉。天色从午后走到了黄昏。
白银城造物主见证了太阳的陨落。
紧随其后。
永夜降临。
“————”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追随他最久的纯白天使和风天使。
胸腔被打开,双臂被整条拉扯下来,头盖骨被暴力开启,三张血盆大口不分先后地凑近。天使们跪伏在他的尸体旁,昔时庄严的容貌只余下狰狞,溢出腮边的黄金神血,顺着脖颈直直淌过腰腹和手肘,最后滴落到地板上,很快积聚成一滩滩触目惊心的血液洪流。
被啃噬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它们就发生在他的臂膀上,心窍内,颅脑中……他痛到发抖,却没有半分余力抬起手指,去亲手审判这些背叛他的狂徒。
更令他心寒的是……无人阻止。
祂们怎能……祂们怎敢?!
极端的痛悔与忿怒推动着他破体而出,他飞快吞食着入目所及的一切。
这样就可以了……这样就来得及……
撕扯声,咀嚼声,吞咽声。残破头颅上,那双失去了神采的淡金双瞳正对着他,像是某种诘问。
再快一些……再快一些!只有这样才能——
惊雷劈落,四野震荡,他忽地一个寒噤,抬头向神殿高广的门前看去。
一个披着白袍的金发青年站在那里,无声注视着正在造物主残躯上大快朵颐的神明们。
瞳仁拉伸成竖线,没有半点温情。
……像是有什么哽住了他的喉咙。
下一刻,无尽的怨毒如海潮般涌了过去!
——你这个混账,骗子,鸠占鹊巢的残渣!
他想怒骂,却只从自己口中听到一声响亮的哭啼——
四面景致瞬间模糊成无数粗犷线条,接着虚化为一片混沌,好似某些抽象画。他极力挣扎,依旧不可避免地往下坠落。
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血海在身下欢呼,高天向怒海播撒滂沱血雨,他看到一道人影蜷缩在礁石上,而海潮即将把他吞没。
那人突然抬脸,贯穿天际的雷霆照亮了祂的面容。
黑发黑瞳,眼白赤红。
他的意念乘着一滴血雨,坠入祂的眉心。
刹那间,男女老少的哀求声,祝祷声,恸哭声,齐齐迸发!万千言语贴合附耳:
“为什么青春无法常驻?”
“为什么病痛这般难熬?”
“为什么我要遭受苦难?”
“为什么人要面临死亡?”
人声密密匝匝,渐次拔高,在破音中聚成一束:
“主啊,请您……施与慈悲!”
轰然巨响,仿佛所有理智须臾爆开了,他守住最后一点清明,在极端疯狂的边缘咆哮嘶吼——
嘈杂的声音逐渐远去,铁钉与倒十字交击着发出鸣响。他剧烈喘息,手脚的中心传来剧痛,有血液从中渗出。
他眨了下眼,一位衣着素净的天使坐在天花板上,温和开口:“您醒了?”
世界滑稽地颠倒着。
——他回到现实了。
“这次,您有哪些新的神谕需要降下?”
簌簌声中,乌洛琉斯展开一卷白纸。
真实造物主用遍布血丝的眼睛盯住祂。
“今日,我们不谈普罗大众的福祉……我们来谈谈少数人的生死。”
他的嗓音低沉、迟缓,带着莫名的细响,像是密集人言的混合。
“我又做了同样的梦。”
黑石暗室内,只开启了一扇小窗,湿冷空气从中灌入,遥遥连通远处泛白的天空。
“那个孩子,失败了。
“我所书写的结局,破灭了。
“造物主的长子,曾经存在过。”
造物主挪动视线,看着天边一只飞鸟极力拍打受伤的翅膀,终究无力下坠,坠入窗沿以下的地方。
“我以短生种的立场答复祂,祂也真如短生种一般死去了。
“……就像弹指间的光芒。
“然而,祂确实留了下祂的影响……并以此宽慰了向祂告解的人。”
造物主喟叹。
“我必须……在这场争斗中获得主导,如此才能知晓那个孩子传递给我的答案。”
他低垂了眉眼,常年疯狂的瞳中有着无视死生的平静。
“破灭是万物的终局?
“挣扎就毫无意义?
“命运的车辙注定无法被遏制?
“人在承接重物的时候,无暇顾及脚下的地砖是否开裂。再强大的力量,也终是有限的。
“但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因此懈怠的。我要往前走,且始终往前。”
他扬起目光:
“乌洛琉斯,你能为奉行慈悲,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愿为主……”
“不用回答,乌洛琉斯!不用回答!”他几乎是厉声,余音里切切察察的细响骤然放大,震得房屋落下尘埃土石。
乌洛琉斯讶然抬头。
一滴鲜血正从神明身躯的破洞中滚落,自他的下眼睑淌入,又沿着眼角流出。
看起来就像一滴垂挂着的血泪。
“我问这个,不是要让你做出承诺,表露忠诚。我只是——
“我只是希望你,可以适当地保全自己,不要让自己落入那样的困境中去。
“我希望你有足够的幸运,可以不必回答这个问题,不必站在命运推手的位置上。
“然后,保持住这种单纯,于深渊边缘,继续注视下坠的我吧。
“嘲笑我,斥责我,痛骂我!
“……这才是命定的尾声。”
造物主的声音还在继续,内容却变成了某种难辨的呓语。
乌洛琉斯垂着眼,细心收好了手里的白纸。
“苏醒”,对于真实造物主来说,并不罕有,可那几乎都是冷酷的,充斥着怨毒与怒意。
刚才那样令人暖心的平静,珍贵得像砂砾里的黄金。
命运天使对着神明行了个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祂今天要向会内的几个成员展示“重启”,方便他们记录。这是主之前吩咐下来的事情。
带上门之前,祂最后看了眼漆黑室内的倒吊人。
鲜血在神躯上汇成了小溪。
◆
脚踝已被血海吞没。
暗红雨点将脸颊拍打得生疼,他站在孤岛上,独自面对步步攀升的海浪。
就像当年孤身对抗深渊中的混沌海。
从惶然、木然,直到坦然,他在无人知晓的永夜踽踽独行,道旁满是乞求慈悲的泣音。
他得到了命运的馈赠,也因此失去更多。
安宁、理智、本我、生命……
亲伦、同盟、信众、后辈……
然后呢?需要支付的代价……还有什么?
日晷上的阴影轮转一圈又一圈,他终于探知到希望的曙光,挣破樊笼,携带满身裂痕,将它牢牢纳入掌心。
但他知晓……再也无人能听他告解,亦无人予他慈悲。
即便他也是“生灵”的一员。
大海的愤怒不会平息,正如命运的苦难不会停止。
来吧,来吧来吧。
他仰面,在血海横流的心灵岛屿上纵情呼喊:
“死亡是一场伟大的冒险!”
海浪哗然没顶,孤岛顷刻陆沉,远古的记忆二度上演。
他的理智被撕扯成无数片,向着大海中心深深堕去。
——萨斯利尔、亚当、造物主。
——短生种、殉道者、反英雄。
由故老相传的故事里,他隐约窥探到自己的结局。
◆
一滴血水自破灭的浪潮中迸出。
雪原冻土在其中衍生。
十二对羽翼的暗天使站在西伯利亚的风雪中,疑惑地偏了下头,忽而想起什么一样,急急拆开怀里的襁褓。
他的指尖只触碰到一团虚无的风。
心脏蓦然抽紧,他连忙低头。
襁褓下,分明是张圆乎乎的小脸。
“原来你在这里啊。”他大松了口气,就见那孩子灵动地转着眼珠,现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婴孩也会露出这种笑吗?他恍惚地想,但是……是在什么时候见过呢?
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金发少年,着纯白祭袍,执鲜嫩枝条,于流光溢彩的神庭中央,轻轻将露水洒到他身上:
“永恒不灭的光辉照耀着您。”
下一刻,光熄灭了。
遥远的浪涛声从黑暗彼端传来,间杂片片雪花。
他从谜一般的回忆中挣脱,又一次看到臂弯里婴孩的脸。
雪原冻人。他呵出一口冷气,金丝眼镜的镜片上登时起了雾气。
于是他熟络伸手,摘下鼻梁上的眼镜,将它放入白大褂的口袋里。
藉由这个动作,他从袖口的银纽上看清了自己的样貌。
金卷发,蓝眼睛,脸部棱角分明。
风雪呼啸宛若悲鸣,研究员很快冻得鼻尖通红,却哆哆嗦嗦地脱下外衣,拿它包裹住婴孩的身体。
“总算找到你了,亚当。” 年轻的父亲把嘴唇贴上儿子的额头,颤抖着,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别再理会这些人,快跟我回去……回真正的家去。”
家在西方。
东方大日之中,无数人影重复着跪拜、赞颂、祈祷。
研究员却一味地行走,怀抱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欣喜,背离日轮停泊的方向。
空想的真实里,他和他的孩子抵达了故乡。
而当他再度从混沌海中苏醒,降临于世的便是全知全能者。
——坦荡,危险,令人心折。
Unkindled
AU: 褪色者委托赛尔维斯制作了一具人偶。一位浅红色头发的少女。
Or: 癫火金针HE纯享版
i.
在那历经漫长旅途所留下的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记忆中,她时常会回想起亚坛高原上一个静谧的夜晚。
夜幕降临在王城郊外的风车村,清冷的夜风拂去了自火葬柴堆升腾起的呛人气味,匍匐蔓延的黑暗隐去了杀戮...
AU: 褪色者委托赛尔维斯制作了一具人偶。一位浅红色头发的少女。
Or: 癫火金针HE纯享版
i.
在那历经漫长旅途所留下的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记忆中,她时常会回想起亚坛高原上一个静谧的夜晚。
夜幕降临在王城郊外的风车村,清冷的夜风拂去了自火葬柴堆升腾起的呛人气味,匍匐蔓延的黑暗隐去了杀戮罪恶的痕迹。越过王城罗德尔宏伟挺拔的剪影,璀璨的黄金树耸立于夜空之下,使浩瀚的星河黯然失色。如果她闭上眼睛,她就能忘却这是一个破碎的世界;如同黑暗中的萤火,那些残存的记忆会将她引导至黄金树下,带她回到母亲的身边,回到那些如同黄金般闪耀的日子。
火焰燃烧的劈啪声将她从沉思中唤醒。褪色者坐在篝火边,缝补着他的斗篷。锋利的柴刀撕裂毛皮,留下一道狰狞的裂口。一次失败的偷袭留下的纪念。只有在从事这样精细的工作时,他才会摘下头盔和手套。
她是一个沉默的观察者,悄无声息地将一切尽收眼底——关于这个世界、关于她的褪色者。只是绝大多数时候,她都选择不去打扰。今晚,沉湎于思绪的看起来不止她一人。她注意到褪色者穿针引线的动作由流畅变得迟缓,如同渐渐失去动力的发条机械。最后,他索性放下了针线,无言地注视着跳动的火焰。
也许是因为旅途的终点已经近在眼前,她决定打破寂静。
“请原谅我的不请自来。”身披黑色斗篷的少女在篝火边现身。“我注意到你有心事。”
褪色者似乎吃了一惊,他的手下意识地伸向剑柄——在看清来者的轮廓后,又伸向了他的头盔。或许是因为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收回了手。
“如果你不希望被打扰,我就会离去。”梅琳娜说道。当她得到了点头作为回应后,她继续说了下去:“王城已经近在咫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聆听你的想法。我想知道你会选择怎样的道路。”
褪色者下意识地回避了她的视线,失去了头盔的庇护,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她耐心地等待她的伙伴理清思绪。
“恐怕我无法给出你想要的答案。”他说道,“我的确在思考——但并不是为选择怎样的道路,而是我所做的一切是否有意义。”
“你认为觐见法环、修复这个世界没有意义?”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所有人都期望有一位王者挺身而出修复这个世界。然而以拯救之名,我们所行之事只有无止境的杀戮。”
“修复这个世界,也就意味着修复致使它最初破碎的元凶。如果破碎的东西永远无法重现它完美的模样,修复它是否只是在延长所有生灵的苦难?如果这片土地注定是诸神的棋盘,为他们整理好棋盘的人究竟是功臣还是罪人?”
她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站起身,走到不远处的一栋木屋前。一位妇人毫无生机的躯体横陈在门前,已有蚊蝇在裸露的血肉上方盘旋。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神情铭刻在她干瘪的脸上,痛苦与狂喜再也不分彼此。
梅琳娜俯身为她阖上双目,拾起她头顶的花环,用指尖轻轻掸去尘土。
“我长久地注视着交界地,”她回到篝火边跪下,借着火光仔细端详。凝固的污血将半边的花瓣染成了肮脏的红褐色,编织成环的枝条也被刀刃利落斩断。她感受到褪色者的目光正紧紧追随着自己。“长久地注视着此间的生命。法环的破碎扭曲了他们的存在,侵蚀了他们的灵魂。疯狂与诅咒无休无止地滋生蔓延。”
她从花环的完好处抽出枝条,与断裂的枝条缠绕在一起,一根又一根。“我所盼望的,只是纠正这些错误,让生命以其本来的面目延续下去。”
褪色者注视着火焰,沉思道:“你对生命抱有无条件的善意。”
这是一个小心翼翼、经过精心考虑的答复,但她还不至于稚嫩到听不出弦外之音。
“想要说我天真的话,就说出来吧。”梅琳娜说道。她择去了被污染的花瓣,就地掬起一捧粉红色的野花。“我不会改变我的看法。生命的美丽在于它本身,它不需要合乎某种律法、迎合某种目光、实现某种价值才值得被爱。”
她将一朵朵鲜花妥帖地安插在枝条间。“只要精心呵护,就算是破碎的东西也有其美丽。”
梅琳娜注视着自己手中的花环,一半干枯、一半盛放,一半黯淡、一半鲜明。出于某种连她自己也无法言明的冲动,她将修复好的花环戴在头顶,目光迎上那双失色的眼睛。“我看起来怎么样,褪色者?”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什么,只知道她的褪色者回应了她的期待。一抹微笑浮现在他的面庞上,温和而真诚。在这位沉默寡言的战士身上,笑容是如此珍贵的馈赠。
“很适合你。”
在那短暂而又无比漫长的一刻,他们只是注视着彼此,作为各自肩负使命的同路人,从对方的存在中寻得一丝微不足道却又难以割舍的慰藉。她从那双失色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了光彩,是感激,还是希望?她只知道,前行的意志又重新回到了她的伙伴心中,如同火苗从灰烬中燃起。
她知道当黎明到来,她的褪色者便会重新踏上旅途,无惧于伤痛、无惧于死亡,用剑和法杖开辟道路。只要坚持前行,便不可战胜。
这就够了,梅琳娜想道。直到此刻,她才注意到自己不自觉地回应了他的微笑。这就够了。
ii.
褪色者站在火焰大锅的边缘,向下望去。曾让神明忌惮的巨人火焰如今只剩下一小簇余火,只有零星的火苗从锅底升起,掀起一股微弱的热浪,无力地撩动斗篷的下摆。那股足以吞噬一切的力量并没有消散,只是沉眠,等待着一个火种再度引燃滔天烈火,降下漫天灰烬铺就新王的道路。
梅琳娜在赐福边现身,感到一丝恍惚。她抬头望向黄金树,她的诞生之地,那永远闪耀璀璨的存在。不久之后,这虚妄的永恒就将分崩离析、化为灰土。母亲,我希望我没有让你失望。
这就是旅程的终点、使命的终点。跨越千山万水和重重险阻,只为投身于烈火,将旧时代的桎梏彻底焚尽。巨人山顶的旅途本就是她对世界的漫长告别,她已经做了所有该做的、说了所有该说的,剩下的只有平静地走向自己的命运。但是、但是……
她依然感到恐惧,从残存的记忆中忆起火焰舔舐皮肤、灼烧躯体的痛苦;感到可惜,注定成为守望未来的殉道者,无缘见到新世界的第一缕曙光;感到愧疚,她知道她的褪色者只是希望她能活下去,然而她却以严厉的言辞驳斥了这从纯粹的善意中诞生的愿望。
好在不久之后,这一切都将不再重要。她将所有的恐惧与彷徨、遗憾与期许——在这具因唯一的使命而被创造出来的容器中、历经漫长的时间而沉淀下的称得上是灵魂的东西——她将这一切深埋心底。
“如果我请求你,”褪色者开口道,没有回头。“如果我请求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寻找另一种可能……你会答应吗?”
另一种可能……他明知道只有一种可能。一种她不惜与他反目成仇也不愿见到的可能。她想要告诉他,这段旅程已经为她带来了另一种可能:在寻找失落使命的旅途上,她找到了自我,找到了值得她奉献一切的理想与值得托付未来的王者;她并非为使命所迫,而是怀着自由的意志走向自己的终末。
已经足够了。
当她开口时,她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无需迟疑,褪色者。火焰将引导你前往命定之死的所在地,扫清你觐见法环的道路。”
梅琳娜向前一步,来到他的身边。在世界的尽头,在黄金树的见证之下,褪色者与火种少女再一次对视。“你完成了约定,带我来到这里。这一次,请让我为你开辟道路,然后……去拯救这个世界。”
褪色者没有回应。他的眼中只有无可撼动的决心——那支持他战胜无数强敌、走完漫长路程的坚定意志。正如她所愿望的那样,无需愧疚、无需哀伤,因为她的牺牲是馈赠而非代价。
“如果你做好了犯下重罪的准备,就请触碰我的手吧。”梅琳娜向他伸出手,最后一次。“只要一下就好。”
出乎她意料的是,褪色者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她是如此专注于那双眼睛,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他的手径直越过了她的手心。下一秒,一只覆有钢铁铠甲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褪色者——”梅琳娜难以掩饰自己的惊骇。“你这是在做什么?”
“背叛你。”他冰冷地宣告道,一点一点收拢手指。“这不正是我们这些卑劣的外来者最擅长的事吗?”
她抓住了他的小臂试图反抗,却震惊地发现自己无法引导任何力量;被拘束、禁锢在了这具短暂实体化的躯体里,连灵体化都无法做到。
褪色者抬起了原本藏匿在斗篷下的左手。他握着一柄法杖,暗金与苍蓝交织的光芒在杖尖闪烁。寄宿有受万物爱戴的神人的力量,就连诸神的命运也能够左右。
“住手,求……你……”
褪色者不为所动。梅琳娜艰难地将视线投向黄金树,然而任何祷告都无法拯救她,冰冷的绝望贯穿了她的灵魂。她的视线开始模糊,无法抗拒的睡意渗透了她的意识。每一个念头、每一种感知都被琥珀色的辉光所吞噬,变得遥远而梦幻、触不可及。
iii.
梅琳娜从未感到清醒是如此痛苦。力量被封印、使命被剥夺,剩下的唯有在无限延长的时间里反复品味背叛的滋味。如果灵魂也能腐化,她宁愿自己就地化为尘土。
她被囚禁在一处地下室,在某个远离黄金树的地方。如果她的猜测没错,应当是魔法师瑟濂在宁姆格福的藏身处。即便拥有了这一信息,她还是无法逃脱。禁锢她的不仅是右手手腕上的枷锁,还有这具人偶的躯体——复刻了她的样貌和身形,但是其他的一切都如此陌生。除了拳头,她无法施展任何力量。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坐在一张书桌后,用工具打磨着一块辉石——假装如此。他迷失在思绪之中,否则,他不会注意不到她已经从沉睡中醒来。梅琳娜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们之间下一次的对峙几乎不可能存在决裂之外的结果。
她早该料到这一切。
褪色者曾花费数日与瑟濂钻研禁锢灵体的法术。他向赛尔维斯讨教制作傀儡的原理,并巧妙地将自己的目的伪装成了学者的好奇。后者显然没有料到自己阴暗的癖好能引发如此专注的兴趣,自以为找到了在这世间的知音,从此知无不言。
他一遍遍地在索尔城的灵体骑士身上试验法术,而梅琳娜竟以为他在一次次的挫败中折服于灵体骑士高超的战斗技巧,决心将他强大的敌人制作成傀儡为自己而战。
多么讽刺。她将全部的注意力投入了自己迫近的命运,而忽略了这一系列行为毋庸置疑的起点:漫天风雪之中,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揭开了她出于善意而隐瞒的真相,怀揣着隐藏至深的恶意,引诱走在成王道路上的英雄投入堕落的烈火。即使是古龙的咆哮也不曾让她的褪色者如此动摇。
不该焚烧那可怜的女孩,该焚烧的,是您自己的身体。
与夏玻利利碰面后,褪色者坐在赐福边,失神地抚摸着那把曾属于她的短刀。直到她现身,那双失色的眼睛才短暂地被惊喜所点亮。梅琳娜清楚地记得自己接下来说出的每一个字,记得褪色者眼中的震惊与落寞:我不允许任何人践踏这份心意,就算是你也不允许。为了不容践踏的使命,她亲自践踏了她所珍视的友谊。
梅琳娜感到难以言说的悲哀。她有她的理由,他有他的苦衷,然而一切都破碎了,再也无法拾起。漆黑的恶意从绝望的深渊中升起,陌生而汹涌。那就来吧,让他们相互践踏、击碎彼此。
“褪色者,为什么?”她质问道,早已知晓答案。“你以为你在拯救我?你置整个交界地的命运于不顾,让夏玻利利的妄语动摇了你的意志。悬崖勒马吧,这根本称不上是王者的作为!”
褪色者从他的沉思中被惊醒,但是没有回应。他以他的面具和沉默为盾牌,这不公平。
理智告诫她不要进一步激怒她的囚禁者。这具人偶出于何种阴暗扭曲的欲望被制作,这个想法让她一阵恶寒。然而比起那可能存在的、一切化为灰烬的未来,连她的人格与尊严都变得无关紧要。
“如果你还有一丝理智,回答我!”她拼命挣脱右手手腕上的枷锁,冷硬的钢铁割裂了人偶的皮质外壳,削割着内里的填充物。要是这具躯体能感受到痛苦就好了。痛苦会让她的怒火更为锋利。“如果癫火之王是你所寻求的道路,我发誓一定会杀了你!”
至少这一次,褪色者不再沉默。他的声音平稳而冷酷。“癫火只是一种力量,与黄金律法没什么不同。如果我不去接触它,又怎么知道它能许诺我什么?你和你天真的信念一文不值,待价而沽才是人的本能。”
多么糟糕的谎言。如果这是他真实的想法,又为何阻止她投身火焰。只要他不去触碰癫火,无论如何她都愿意为他焚烧自己——即使知晓他随时都有反悔的权力。
“你在撒谎。”她激烈地反击道,“你明知道寻求癫火无异于跳下万劫不复的深渊——你甚至都不敢面对我!”
褪色者放下辉石,攥紧了拳头。正当她以为自己得不到回应时,他突兀地站起身,烛火在他身后投下颀长的阴影。
他们的视线交汇的那一刻,梅琳娜停止了挣扎。那双失色的眼睛没有沾染一丝疯狂的痕迹,而只有那一贯的沉静意志。他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而且绝不后悔。
他走到她的面前,单膝跪地。
“这片土地已经无可救药。而你就是其中最无可救药的一个人。”他的声音很平静,一种克制的平静,预示着狂风暴雨和惊涛骇浪。
冰冷的钢铁手指扼住了她的脖子——这不过是人偶之躯,他并非为了威胁而做出这个举动,而是想要攫取她全部的注意力。她被迫与那双失色的眼睛对视,直面那一片浅灰之中如同风暴般激荡的情绪。
“你看到世间万物的苦难,却看不到自己才是最可悲的那一个——生来就是为了走向毁灭,除了牺牲自己,你什么都办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你天真地将愿望托付于我,但无论如何,我都注定会让你失望。”
“好好想想我都做过些什么吧,梅琳娜!赐福将我从永恒的长眠中唤醒,未经允许就将我拖入这场诸神的游戏。我时常思考踏上旅途的意义,但一百个答案只能导向同一个结果:杀戮。我斩杀每一个胆敢阻碍我的人、为了寻求杀戮的力量而毫无底线地掠夺。我师从杀人如麻的魔女、效力于黑刀之夜的主谋。我与赛尔维斯合作,假意迎合他恶劣的欲望。而在他失去利用价值的那一刻,我毫不犹豫地砍掉了他的脑袋。”
“难道你不明白吗?早在法环破碎之前,疯狂与诅咒就存在于这个世界——生命不知餍足的野心和欲望才是它的根源。就算你献祭自己千百次,事实也不会变动分毫。我做不到像你一样平等地看待所有生命,梅琳娜,我简单粗暴地评价他们,然后做出选择。于我而言,一些人值得活下去,而另一些人则不值得。”
他的手正在颤抖,她听见手甲的铁片摩挲的声音。然而,她却感受不到一丝压迫的力度,仿佛他只是在与自己角力。
“如果我必须献祭一个善良而无辜的人才能修复这个世界、如果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为那些自私卑劣、唾弃牺牲的人燃烧自己,那只能证明一件事——”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个世界根本配不上它所索取的祭品!”
“……为此,你就要毁灭这个世界?”
“为此,我会和你走上相同的道路,我亲爱的伙伴。”他说道,“献上自己作为祭品。”
她似乎在一瞬间丧失了全部的力量,失去了反抗乃至辩驳的力气。她想起了维克和贝纳尔,他们曾是最接近王座的褪色者,仅有一步之遥,便可以为交界地无数受难的生灵带来解脱。或许这就是命运,由无上意志降下的诅咒,惩罚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永生永世在知晓希望注定破碎的绝望之中挣扎。
“如果你还视我为伙伴,请不要这么做。”她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如此虚弱、如此破碎。“我请求你。癫火是不能接触的事物,一旦受赐就无法根除。不要以为你能驾驭它,在吞噬这个世界之前,它就会吞噬你的灵魂。”
褪色者无力地轻笑了一声,收回了手。
“你假定我会成为艾尔登之王,才如此在乎我的命运。然而我和其他的褪色者并无不同——不过是至高无上的神祇的棋子和玩物,失去价值便被随手抛弃。我们战斗、流血、死去,但终究不过是可替代的消耗品。”
他闭上了眼睛,然后睁开。一切纷乱的情感都从中褪去,只余决绝。
“我仍然寻求以自己选择的方式重塑这个世界,但是我不会接受你的牺牲。我会踏上旅途寻找‘圣树’米凯拉,寻找抑制癫火的方法。即便我最终失败了,我也会代替你成为火种,点燃黄金树、解放命定之死。只是在此之后,我会永远地离开交界地。”
又一个直白的谎言,而她已经没有揭穿他的力气。看得到赐福的褪色者同时也被赐福所束缚,她不必询问就能猜到他真实的打算——如果癫火无法被抑制,他会用死亡卢恩杀死自己。
一个完美无瑕的计划,唯一的代价只有自己的生命和灵魂。在这一刻,梅琳娜明白无论她做什么,他的决心都无法被撼动。因为她了解自己,了解这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让他们彼此靠近又彼此背叛。
直到失去了所有别的选择、直到她的感情变得无足轻重,她才决定面对自己的内心。
“褪色者,我在乎你的命运,因为你是我选定和追随的王。我希望你能修复这个世界,也希望你能自由地追逐自己的意志。而癫火会将两者同时毁灭。”
梅琳娜用没有被枷锁束缚的左臂环抱住了褪色者的肩膀,感受到他的身躯倏地一震;他没有顺从,也没有抗拒,直到她加重了落在他肩膀上的力度,才倾身向前,倾靠进她的怀抱。
“但如果无论我说什么也无法改变你的决定,” 说出这句话比她料想的要轻松得多。 “那就践行你所选择的道路吧,直到最后一刻。我信任你。”
她受制于锁链的右手扶住了他的头盔。仿佛理解了她的意图,他摘下头盔放到一边,将头轻轻靠在她的肩头。
“告诉我,”他呢喃道,“告诉我这个世界依然美丽。我已经快要忘记故乡的模样、歌谣的旋律、笑容的色彩。在梦中,我所能看见与触碰的只有灰烬和骸骨。只有那些为我亲手毁灭的事物——以及那些从我身边被夺走的东西。”
她用右手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我无法强迫你相信世界的美好,但我能告诉你,即使这个世界濒临毁灭、充满了痛苦与绝望,只要生命存在、世间生生不息,便还存在改写未来的可能。正是你让我确信了这一点——你以凡人之躯战胜诸半神,凭借力量和意志开辟了属于自己的道路。你让我相信这世间不存在不可战胜的敌人,即使面对的是命运本身。”
“你的剑挥向敌人,也保护那些弱小之人;你善待同路的旅人,帮助他们实现各自的使命和抱负;你平等地对待不起眼的小人物,赢得他们的爱戴。无论结局如何,你都拥有王者的力量和王者的心灵。”
她更紧地搂着他的肩膀,希望她没有温度的怀抱能为他带来慰藉和力量。“如果你忘却了这一点,让我来提醒你。无论一百还是一千遍。”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没有人用言语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安宁。梅琳娜只能听见她的褪色者沉稳的呼吸声,她将右手搭在他的后颈,从指尖感受到那趋于平稳的脉搏。
当他最终从她的怀抱中挣脱时,她没有阻止。在封闭的门扉之外,维系世界的律法仍然破碎;他还有他的使命,还有他自愿选择的漫长而艰险的旅途,只被容许拥有片刻的脆弱。褪色者拾起头盔重新戴上,再次成为了那位沉默坚定的战士。
她读出了钢铁面具之下那一抹悲伤的微笑。
“我一直想要感谢你,梅琳娜。是你给予了我目标,给予了我无私的帮助与宝贵的陪伴。”只在转瞬即逝的一刻,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你让我重拾了对生命本身的信念,哪怕只有片刻。”
他取下了别在腰带上的法杖,苍蓝与暗金的光芒再度闪烁。
“睡吧,如果掌控这世间万物的意志依然垂青于我,你将在新世界醒来。如果不是,那就证明禁锢你的魔法已经随着我的灵魂一同消逝。”
“请别这么做!褪色者,让我——”让我追随你?让我与你并肩作战?片刻的犹豫让她错失了唯一的机会。或许她只是没有勇气表达她的愿望,没有勇气去追逐那只能称得上是自私的情感。如同断线的木偶,她向前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到身侧。或许这就是永别。
在最后的时刻里,褪色者只是用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她——越过了她,投向注定孤独的命运那未知的彼岸。再也无力抗拒深眠的引诱,梅琳娜闭上了眼睛,任由意识滑入深邃的黑暗,仿佛坠入没有星星的、无垠的夜空。
iv.
她梦见一个燃烧着的世界。
天空被不灭的火焰染成血红,燃烧的落叶漫天飞舞,在接触到大地之前便化为灰烬,捎去灾厄而非赐福。她听见无数灵魂的哀叹和祈祷,听见逸散的死亡;随着颤抖的最后一次呼吸,对于未竟之事的遗憾和已行之事的悔恨都归于平等的静默。那静默令她着迷,无可抗拒地与她的灵魂共鸣。
她听见沉闷的脚步声,一次次踏入厚厚的灰烬,沉重而坚决。门扉已然敞开,受赐福召唤的褪色者们踏上了最后的旅途。踏过被灰烬所掩埋的残垣断壁、踏过破败空荡的大教堂的石砖、踏过反目的同僚失去温度的躯体。越过昔日的王者褪色的冠冕。
骑士跪倒在地,沉重的呼吸之间充盈着血腥的气息。纯金的刀刃插入地面,染血的黄金义手向他伸来。从激烈战斗的余波中恢复,他的视线变得清晰、思绪变得连贯。他忆起了属于自己的道路、忆起了他所背负的逝者的期许。忆起了在反抗命运的路途尽头,他所期望看到的身影。他握住向他伸来的手,站起身,胸膛里再次燃起战斗的意志。如今,只剩下最后的使命。
弑杀神明。
在这破碎的世界的尽头,她感受到了永恒的消亡。轻盈而悄无声息,如同一片树叶飘落在平静的湖面,波纹向远方徐徐荡漾。黄金树分崩离析,并非轰然倒塌,而是无声地化为齑粉、随风而逝。在那不再被黄金的辉光所照亮的长夜里,火焰熊熊燃烧;直到深埋地底的根与枝被彻底焚尽、直到不正确的死亡的痕迹被彻底净化,最后一颗火星才回归了灰烬。
交界地再一次迎来了黎明——在数不清的日子里,第一个苍白的黎明。当被灰烬所掩埋的世界暴露于日光之下,她听见生命的迷茫与痛苦,那因缺失的信仰而产生的绝望。然而,绝望之中会诞生希望、破碎之中会诞生完整。在灰城的废墟之上,新的城市将会耸立。终有一天,新世界里的生命将学会寻找自己的道路,不再依赖任何神明的赐福和指引;他们会明白新的律法不需要生命的侍奉,而是侍奉生命。
终有一天,他们会发现,在黄金树的灰烬之下,一棵小树苗回到了大地的怀抱。
她在深眠中度过了漫长而无法计量的时间,直到清脆的鸟鸣和带着花香的微风渐渐唤醒她的知觉。在那混沌与清醒的边际,她仿佛看见一个纤细的虚影,听见如同梦境般虚无缥缈的呼唤。
苏醒吧,我的姊妹。
……我由衷地希望这个新生的世界符合你的愿景。
v.
梅琳娜在树下醒来。
恍惚之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黄金树下。但笼罩着她的参天巨树拥有洁白的枝干,枝条上萌生的树叶并非金黄,而是殷红。纯净的阳光从枝叶间大片落下,她不自觉地伸手触碰,渴望感知那久违的温暖。
记忆慢慢回到了她趋于清醒的脑海,关于在世界尽头的背叛、关于她未能履行的使命。即使人偶之躯没有心跳,她的手还是下意识地落在了左侧胸口的位置。在她的深眠之中,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在她的灵魂中留下再也无法填补的空洞。母亲已经不在了。
在她的身前是一片纯白的花海,丰盈的花朵随着微风轻轻摇曳,捎来沁人心脾的清香。一位全副武装的骑士向她走来,他没有穿戴披风、盔甲上也没有纹章。他在她的身前单膝跪下,掀开面甲。“你醒了。太好了。”
“褪色者……”不再是褪色者,因为赐福已不再存在于世间。但梅琳娜仍然习惯于这个在漫长旅途中所使用的称呼。她伸出手触碰他的脸颊,感受到卢恩平稳的流动,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为强大,但是——
“你没能成为艾尔登之王……?”
骑士笑了笑,她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如此放松的状态。使命与世界命运的重担已从他的肩上卸下。“我距离王位曾只有一步之遥。就连与我并肩弑杀神祇的战友——我最后的对手也如此祝愿,献上锋刃向我宣誓效忠。”
“但是,我的灵魂所承载的这股力量甚至称不上律法,而只是吞噬一切、消抹一切的灭世之火。我放弃了王位,梅琳娜。我无法接受这样一种可能——一旦这股力量失控,我可能会用王的力量摧毁所有我所珍视的事物。”
她感受到诅咒的火焰留下的烙印,被律法的力量所压制,在灵魂的至暗处蠢蠢欲动。
“新的神与王,如果你是为了我——”
“不。”褪色者打断了她。“我乃自愿追随如今的神与王。我出于自己的意愿拥护神和祂的律法,期盼丰饶与腐败的轮回之理降临于这个世界,带来平等的生命与平等的死亡。我与王一路并肩前行,一同征服了不可战胜的命运……并且许下约定,与企图支配我们的力量抗争至最后一刻。”
梅琳娜发现自己哑口无言。无论是否成为艾尔登之王,他都已经超越了她全部的期待、成就了她未曾设想的伟业;在这冰冷无情的世界里,凭借无可匹敌的力量和百折不挠的意志书写自己的命运。
她的手垂落回身侧。在新生的世界里,未被点燃的火种少女又有何价值。她想起了他曾对她说过的话。除了牺牲,她什么都办不到。
她的话语并不含有恶意,只是困惑。“你否定了我被创造与存在的意义,代替我履行了那本不属于你的使命。告诉我,褪色者,这具空壳里如今还剩下什么?”
褪色者摊开手掌,一枚朴素的银戒指躺在他的手心。一颗精心打磨的椭圆形辉石点缀着银环,阳光为宝石染上了通透的色彩。还来不及思考这一举动的深意,她便立刻感知到了这枚戒指中蕴藏的魔力——用于支配傀儡的魔力。她感受到这股力量的牵引,与自身的存在息息相关。
它能让她真正成为这具人偶躯体的主人,自由地依凭这具身躯行走世间。
“如果你愿意的话,人生。”他将辉石戒指放在她的手心,并非作为誓约的刻印,而是自由的信物。触碰到戒指的那一刻,她取回了全部的力量。“我不会为我对你做的事寻求宽恕,因为我从不曾后悔。如果一切重来,我会一遍又一遍地投身于烈火。”
第一次,梅琳娜从她的褪色者的脸上看到了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你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看到这个新世界。踏上旅途,亲眼去看看那些你所热爱的生命吧。成为他们的火种,为他们疲惫破碎的灵魂带去光亮和温暖……就像你曾经为我做的那样。”
那凝望着她的目光近乎虔诚,然而,他忽然垂下了视线,摇了摇头。“不。请忘掉我说的话吧,梅琳娜。从今以后,你的命运由你自己决定。”
一阵盘旋的微风吹散枝头饱满的花朵,降下洁白的花雨。她伸手为他拂去落在头盔和肩甲上的花瓣。“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褪色者沉默了片刻。
“王正在集结愿意追随新的律法的骑士,准备南下前往盖利德,清理腐败。”他答道,“不过,我不打算随行。长久以来,我所面对的只有无休无止的杀戮,我所熟知的只有杀戮的技艺。如果神和王需要我,我会响应号召为他们而战。但在此之前,我希望能以另一种身份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为保护而非杀戮挥剑,伸出援手而非痛下杀手。”
他若有所思地用指尖采撷花瓣上晶莹的露水。“如果还可能的话,我想重新感受何为生命和生活。”
梅琳娜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那些过往的背叛与争执已在无言中达成了和解。他所做的一切,她无以为报;就算她有意,他也对她别无所求——走完漫长而艰巨的旅途、战胜无法想象的强大敌人,仅仅希望她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她叹了一口气。她曾经站在火焰大锅的边缘,决心为修复这个世界而献身于烈火。至少,她值得拥有一次自私的权利。
“你说我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梅琳娜向前倾身,跪坐在他的面前。“那么,我希望你能与我一同踏上旅途。不再受使命的约束,而是作为伙伴与友人一同前行。与我分享你的想法、你的愿望、你所向往的世界。”
放弃王位、承受诅咒的褪色者;无法引导英雄、亦无缘成为火种的火种少女。在心底,她知道自己配不上这样的结局。但或许——或许他们值得陪伴彼此,在这新生的世界里寻找生的价值。她向褪色者伸出手。第一次,她感到自己的手正微微颤抖。
“如果你愿意的话……从今以后,与我分享你的命运。”
她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那并不存在的心跳,从未如此在乎。直到掌心感受到了那熟悉的温度和力度,她才察觉到自己一直屏住了并不需要的呼吸。
骑士抬起头,阳光映在了那双失色的眼睛里,纯净璀璨有如流动的黄金。为之赋予色彩的不再是神明的赐福,而是天空与大地、晚霞与晨曦,作为凡人的忧伤与喜悦。在他的眼中,梅琳娜找到了她始终探求的答案。如此脆弱易逝却永不失色、历经千锤百炼而愈发闪耀——那独属于生命的光彩。
在新生的圣树下,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骑士与少女分享了一个无言的笑容。她牵起他的手,站起身。在一个不再有赐福引导的世界里,他们将指引和追随彼此,向生而非向死。
“一起走吧,我的英雄。”
划空的龙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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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否真有些意想不到的力量,令黄金树也为之动容呢?
我不知道,我的眼珠正在褪色,黄金的赐福已离我太远。一个疏远赐福的褪色者,坐在大厅的角落里陷入安眠,这也就够了——从雷亚卢卡利亚、盖利德、宁姆格福一路走来,大家虽不屑于再喊我一声罗杰尔,总算没有将我赶出去,我还要求什么呢?
不过今天我要谈起一位久违的朋友,关于他,或许我们很快就要再见,也或许我永远不配再见。
他是个一夜成名的人物。那天晚上他叩开王城罗德尔的大门,骑着马悠哉地踱进城里,怀里坐着他的指头女巫。据说城门在他身后重新关闭时,城里的神谕使者听到了寂灭已久的古龙长啸的声音。第二天我去女王教室学辉剑时,学院里已传开了,说是...
死亡是否真有些意想不到的力量,令黄金树也为之动容呢?
我不知道,我的眼珠正在褪色,黄金的赐福已离我太远。一个疏远赐福的褪色者,坐在大厅的角落里陷入安眠,这也就够了——从雷亚卢卡利亚、盖利德、宁姆格福一路走来,大家虽不屑于再喊我一声罗杰尔,总算没有将我赶出去,我还要求什么呢?
不过今天我要谈起一位久违的朋友,关于他,或许我们很快就要再见,也或许我永远不配再见。
他是个一夜成名的人物。那天晚上他叩开王城罗德尔的大门,骑着马悠哉地踱进城里,怀里坐着他的指头女巫。据说城门在他身后重新关闭时,城里的神谕使者听到了寂灭已久的古龙长啸的声音。第二天我去女王教室学辉剑时,学院里已传开了,说是有个拖着长枪的少年骑士,一枪钉死了身穿龙形具铠的守卫官,枪尖燃着鲜红的雷火。不知为何,那天演示辉剑圆阵时,女王紧握法杖的手有些颤抖。
听闻“维克”这个名字,是我人生中头一次的挫败时刻。交界地的褪色者人人以觐见黄金树为荣,然而“两片大卢恩”的敲门砖,将他们一生的志向都堵死了:赌上性命去与半神决斗,往往是很不划算的事。王城的城门也就因此紧闭,人们眼中的黄金树永远都在远方。
可是据说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手里一片大卢恩都没有。亲手格杀大树守卫和黑剑眷属后,他骑上马直接撞破了罗德尔大门的幻象,在身后的龙吟声里直奔黄金树教堂。他们说,维克不是交界地上的褪色者,而是玛莉卡亲手赐福的神选之人。
那一年学院的毕业率出奇地高。
像我这样赐福暗淡的人,也就早早开启了四海为家的生涯。阿尔佩利希送了我一根卡利亚辉剑杖,还笑着问我要不要她来做我的解指女巫。我理直气壮地拒绝了,“等我用卡利亚迅剑杀到黄金树脚下时,肯定会再见面的。”其实她也待不久了,红色辉石向来都是学术异端,我们终究是这片土地上两个漂泊的人罢了。和我一起收拾东西离开学院的,还有“废石”托普斯,他态度还蛮坚决的,决定在学院旁边一直住下去,直到自己获得认可的那一天。和他们相比,我勉强算个优秀学员,手里的伎俩还算看得过去,出身也不错,在双贤教室和女王教室都做过学问。只是每当我考虑起要不要留校发展时,总想起那年学院追杀“魔块”瑟濂的盛况。我不想像瑟濂一样。
我踏上宁姆格福的土地时,维克正摩拳擦掌,准备与黄金树王城最后的主人决战。春天的宁姆格福温暖得令人落泪,柔软的草叶、细腻的鹅卵石、繁茂的大榕树、遍地生长的罗亚果实,当我乘马自林间掠过,居然想起第一次学辉剑的日子。“伟哉——卡利亚!”我想道,“伟哉——宁姆格福!”那天晚上我做了很长的梦,在学院里我高举辉剑杖冲她大喊:“伟哉——阿尔佩利希!”她煞有介事地瞪起眼睛。
在灿烂而浪漫的春日,我走遍了圣人桥、水唤村,甚至还远远瞻望了一下宁姆格福的神授塔,据说击败大地上素有威名的一位半神,就能登上塔顶,然后遍览交界地东西南北绝异的风光。结识D两兄弟后,我一个人骑着马来到了盖利德——碎片战争后哀鸿遍野的土地。拜那个遥远的女神所赐,艾奥尼亚成了一片下陷、腐烂的红色,以火为讯号的红狮子在这片土地上逐渐变得疯狂。艾奥尼亚一侧的魔法小镇瑟利亚已经禁闭多时了,自从教出了一位英勇的半神,整个镇子都成了碎片战争的献祭品,猩红腐败掩去了太多奇妙的光彩。我没学过重力魔法,但也偶尔听说过那些石质皮肤的精灵们:倏然而至的天外来客、身不由己的存活者,他们会不会像我一样,感到这世间永恒而又遽然的变化呢?
我在野兽神殿借宿了好些日子,祭司古兰格和黑剑眷属对我还算不错,他们也和我一样,为那些不能正确死去的人感到可惜。你说,哪天我也魂归天地了,会不会有可能变成这样子呢,就像水唤村那些闻声而起的骷髅一样?
就这样过了几天,在我想去亚坛高原转转,近距离瞻仰一下黄金树的时候,一个醉鬼推门而入。
他是直直地闯进来的,一只手就将守门的黑剑眷属摁在地上动弹不得,连古兰格都被吓了一跳。他的铠甲涂了一层金粉,半开放的头盔缀着黑纱的面罩,腰上神气的剑鞘在盖利德的晚霞里染成鲜红。看了看黑剑眷属的体格,掂量一下怀里刺剑的重量,我决定和他一起喝一杯。——我就是这么认识“圆桌骑士”维克的。
踏上自己的人生道路以来,我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认识一位少年英雄,更不会想到他已衰颓至此。不出意料地击败那个叫蒙葛特的半神后,维克并没有就此觐见黄金树:不但退出了王城,甚至连一直陪伴左右的女巫也没人再看见。
初来野兽神殿的那天晚上,维克抬起通红的双眼,以我平生仅见的虚弱腔调问古兰格:“死亡究竟是什么?”古兰格没有回答,他抬起爪子摸了摸墙上的浮雕。维克并不是来寻死的,相反,他想要活下去——尤其是让那个他最在乎、但已久未会面的人活下去。“或者说,人若是死了,还会活过来么?”
对于前一个问题,古兰格也束手无策。他指着门外高高矗着的黑剑眷属:“他手里那根长柄斧,到处都填充着古英雄的尸蜡。这些英雄肯定都死了,对吧?”他很严肃地盯着维克,“如果哪天英雄们忽然从死亡中醒来,看着这斧子上早已凝固的自己的尸蜡,他们会怎么想?”
死亡和生存,究竟哪一个才是黄金树的错误?
维克抱着这样的困惑离开了神殿。
那之后我也走远了,人生就像檐下的风铃摇摆不定。我不止一次地回到利耶尼亚湖畔,站在高崖上眺望自己人生的起点——林立的尖塔、亘古的封印、发狂的术士。我还一点点摸索到宁姆格福的雾林深处去,在兀德、乌鲁王朝的遗迹间辗转,托普斯教我的星光术成了地底惟一的明亮,而从小傍身的卡利亚迅剑,则是我一直前进的勇气。偶尔在水边歇息,我也会想到自己年纪老大了还没走到亚坛高原去,进而想起那身镶着红色辉石的装束。她专擅驱使荆棘,荆棘本就生在土壤深处,它们会不会破土而出呢?这样想的时候,我往往要仰望地底的夜空,上面缀着些虚假的群星。
走到一处乌鲁王朝的遗迹时,我被一头白化的艾丝缇阻住去路,这是随着陨石一同落到交界地的外来生物,它们在地底按捺着重力魔法的力量。我所学到的皮毛是不足以战胜它的,但我那时突然想起了追寻死亡根源的维克,居然也就有了从容赴死的气概,打算以命搏命了。
但我还是遭遇了奇迹。地底迸发出第二种光,那是维克手中鲜红的火焰。
追寻死亡的维克,居然来到这处死去多时的遗址。他说:“听说地底有创造生命的稀人,我想来看看,能创造生命的种族,是不是也能对抗死亡。”这时周遭只剩下我和他面面相觑,我也就从容地长叹一声。死生之间,死者易而生者难,本就是永恒的道理。维克之所以退出王城,自然是由于一个公开已久的秘密:黄金树拒绝一切人的接近。要探寻黄金树的秘密,就要引火自树根烧起。这些道理不但维克懂,连我也曾自路边的解指婆婆那里听说过。
“火源在哪里呢?”我问他。
“东北方,很远很远的雪山之巅。要引燃它,就需要火种。”
“那火种……”
“褪色者的女巫。”一向乐意并且擅长冒险的维克,在黄金树脚下败退时,第一次对远行感到恐惧。
他说,在见蒙葛特以前,他曾看到葛孚雷的幻影。“你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维克的笑容逐渐委顿下去,“他说,我葛孚雷以前是个战士,现在也是个褪色者了,但我来到黄金树面前,没有被拒绝。”
我当然笑了,初王葛孚雷原来也是个神选之人,并且相比之下,神的偏爱还是给葛孚雷要多些。
我们一起走出地底,沿着利耶尼亚湖畔去到彼鲁姆,他决意再回到王城里去,我也就乐得和他一同前往。维克变得越发沉默起来,他绝口不言枪尖红色龙雷的来历,对于他那暂时安置在黄金树教堂的解指女巫,也很少提及。
托他的福,我居然能站到王城高耸的城墙上,得以一窥黄金树和皇宫的庄严,以及城内庞大无匹的古龙遗骨。那时我们站到龙脊上,维克用长矛指着龙头:“那上面放着古兰斯桑克斯给王城的礼物。”据说这礼物也是一根长矛,“古兰斯桑克斯的雷电”,但维克对它似乎没什么兴趣。他的铠甲、头盔和剑鞘都亮丽得很,手中则只有一根很普通的战矛。他曾让我猜腰上长剑的来历,我把卡利亚骑士剑、夜与火之剑甚至黄金墓碑都猜了一遍,但他只是摇头,那只是一柄葛瑞克的喽啰常用的君王军直剑。他还悄悄告诉我,他就拿着这柄剑打穿了史东薇尔,以及……雷亚卢卡利亚学院。“生命自有它存在的理由,我不想要任何人的大卢恩。如果王城真的需要两片大卢恩才肯放行,那我一定踏平它。”半生憔悴的维克,也只有这时才能变回那黄金树下的少年了。
后来的后来,我们在黄金树脚下分别,维克决心在雪山找到新的答案,而我则去向圆桌厅堂,在那里重逢了阿尔佩利希……可惜我们已失途甚远,她连一个吻也不屑于留给我了。如果人会在生命中某一时刻感到衰老的来临,我一定是在那一天。她离开时说,“如果你某一天也要像那个维克一样追寻死亡,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现在想来,居然是很有情意的临别赠言了。
那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维克。但他的故事依旧飘扬在褪色者的口耳相传中。据说他曾与圆桌厅堂另一位英雄贝纳尔打过一架,输赢谁也说不清楚。又据说,他在冒险时偶然得到一句箴言:“伴火同进者,终有一天会遇到命定之死。”还有人讲,这个少年成名的维克最终也没有点燃雪山顶上的巨人火焰,他和他的女巫一同不知所踪了。
我之后居然见过贝纳尔,他是个比维克还要凶狠的勇士,据说他曾用蛮力压制了两位半神,并从他们身上得到了大卢恩。可惜我见到他时,他已成了圆桌的叛徒,为了司法官拉卡德的亵渎欲望疯狂猎杀昔日的同道。他给圆桌厅堂留下的礼物除了满地的血迹外,就只剩那两片大卢恩,据说它们最后到了一个叫基甸的年轻人手中。——不过这些已经与我无关,我不过是一个在伤病侵扰下逐渐死去的孤魂野鬼罢了。
最后关于维克的一点见闻,已经是前几年的事了。那天有个颀长优雅的姑娘找上门来,向我道出一些维克的近况:
“罗杰尔先生,我们曾在亚坛高原上远远地见过一面。那时您和维克正缓缓踱进罗德尔城门,我则在近黄金树山丘上空盘旋——忘了介绍,我是兰斯桑克斯。
“我和维克认识得蛮久,可惜自我在亚坛第一次见他起,他就已经有指头女巫陪伴左右了。他令我想起一位故人。碎片战争前莫名死去的半神葛德文,在初王时代也与我相熟的。葛德文是个温润善良的人,自他死后,人和古龙之间就疏远已久了。维克有一头与葛德文相仿的金发,然而他却气盛得很——少年慷慨,说的大概就是这类人。我还从未见过这样意气风发的褪色者,明明身上单薄得很,却好像真能顶天立地一样。他环游交界地却轻视一切大卢恩,好像在这片神王统治的领土上,自己不是什么王位争夺者,只是来度假的。
“他不是‘黄金’葛德文。但他的所作所为,确实像一块纯净的黄金……”
这时我打断了她,因为我对维克的状况依然抱有些无谓的关心。
“抱歉,我又说远了。他消失了,但好像又出现在交界地各处。和他打过一架的贝纳尔输得很惨——哦对,您知道贝纳尔为什么要挑衅他么?
“贝纳尔对维克出手,是要他拒绝当王。维克虽然赢了,但见过贝纳尔后,也就变得更加恍惚起来。后来他第三次回到王城,几乎彻底消失了。
“罗杰尔先生,您知道一个人历经火焰烧灼后是什么样子吗?我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维克。他的眼睛迸出黄色火光,虽然明亮但空无一物……
“他做到了贝纳尔没有做到的事:在成王前救下自己的女巫。但他和贝纳尔一样,永远都是被神抛弃的王。受了烧灼后的维克疯了,那种亮黄色的火焰随着他的行踪蔓延。他的女巫想要他镇静下来,为此跑遍了供奉玛莉卡的教堂,但最终一无所获。
“您知道杀死挚爱的感觉么?”我摇头。“那您知道,被挚爱杀死的感觉么?”这时我却沉默了。
“他的女巫就这样,永远躺在镇静教堂的一角,而他则化成了令人怖惧的幽灵……
兰斯桑克斯匆匆地走了,象征她全部心意的红色雷火也随之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像瘟疫一般蔓延无尽的黄色余火。据说后来还有人在雪山见到维克,说他依旧是个“准王”,被封印在遗迹监牢里。他们不知道的是,兰斯桑克斯早已将维克的行迹走遍,她告诉我,准王监牢里那个幽灵,不过是维克萎靡的恶魂罢了;唯残存一点儿少年意气的,是镇静教堂外铺天盖地的黄色火焰。兰斯桑克斯对颜色是很敏感的,她说到这里已默然流泪。
菲雅,我知道你不会是阿尔佩利希。但我渐进的死亡本也怪不得任何人,依然谢谢你的陪伴。现在,请熄灯吧。我终将长眠不醒,唯能令我感到欣喜的是,很快就可以见到那久违的,红色的龙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