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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瑞雪【海瑞与张居正】

《瑞雪》by prophet

其他:本文又名我脑补的1587:海瑞与张居正。正剧。

#修了一遍


【万历十年冬】


      松江府这日下雪。这几日秋冬不知怎么,只是干冷。好容易落得一场瑞雪来,徐阶于家中坐着,恰见窗含飘絮、无花只有寒。若往昔他须得腹中作些诗,备在金銮殿上吟诵一阵。可那些日子都已过去了,只有作诗的潜意识冲动仍在。“我老了,”他想,骤然,管家徐成匆匆进来,脸色灰白。徐阶手颤颤得抬起来,只听他一句话:“人死了。”他没听清,耳朵隆隆响,那人又说了一遍。...


《瑞雪》by prophet

其他:本文又名我脑补的1587:海瑞与张居正。正剧。

#修了一遍



【万历十年冬】

 

      松江府这日下雪。这几日秋冬不知怎么,只是干冷。好容易落得一场瑞雪来,徐阶于家中坐着,恰见窗含飘絮、无花只有寒。若往昔他须得腹中作些诗,备在金銮殿上吟诵一阵。可那些日子都已过去了,只有作诗的潜意识冲动仍在。“我老了,”他想,骤然,管家徐成匆匆进来,脸色灰白。徐阶手颤颤得抬起来,只听他一句话:“人死了。”他没听清,耳朵隆隆响,那人又说了一遍。

     只见徐阶神色惨白:“死了。”

     他骤然跌坐了下去。想喊又喊不出来。儿子徐幡听见动静,拄着拐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小暖炉,戴着旧落魄的貂帽。徐阶瞧见儿子的腿,心里便是一阵痛和惭愧。那是十多年前下狱的旧伤。那段惨痛的近乎抄家的经历仍然夜里反复梦回,让他自号叫涕泣的梦中惊醒。

     徐幡见他歪倒,急急问:“爹,你怎么了?你说话呀?”一下慌了神,丢了拐杖,匆匆跑来跪在塌前,探着徐阶的鼻息,徐阶勉强推开他的手,开口道:“扶我去桌边,我要写……”

     “爹要写什么?”徐幡转回头,和听他大呼小叫赶来的二弟徐琨一起问,他们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麻衣,却小心翼翼的、不敢叫起身。

     徐阶看看他们,挣扎的目光忽落到窗外的大雪。他恍惚想起上一次也这样大的雪,朝中风起云涌、哭嚎遍野,也是从一个人的死讯开始。

 

     “可是天气再冷,织工场也不能停啊。”走进院里来的是年纪轻轻、意气风发的徐幡、徐琨和一位姓高的棉布商人。“徐老爷说的是。”对方说,一边小心替他们挑开帘子。房中一片红碳蒸腾的热意,徐阶正靠在四方铜炉畔。见了他们,冷不丁问:“前几日家门口是怎么回事?”

      “爹,不过是一二刁民闹事,我已经摆平了。”徐幡说,用眼神示意弟弟。

     徐琨连忙说:“正是如此。这些田,百姓留着不种桑,就算种来,也只会卖给小作坊,倒不如我们买来,种桑、养蚕、织布。那刁民庞五签了地契,却又后悔,死活不肯卖了。来门口闹事,才吵到了爹。”

 

     却见徐阶沉默半晌,忽然感慨说:“唉,老了,我不过是一个辞官在乡的前首辅,谁的话也不禁用了。”

     “爹!”二人一听,慌忙跪下来,眼前正是钟鼎之家的绸缎,地上铺着波斯毯子。到底还是冬天,冷气透过丝绸篡进膝盖来,耳边的西洋钟一分一秒切过去。二人本锦衣玉食惯了,哪里吃得了这等苦头,心里不由又埋怨起爹。

     “徐幡,你去把桌边那本《传习录》拿来。”徐阶终于开口了,说的话却很奇怪。下人连忙扶起徐幡,替他交来王阳明的书。上头有聂豹的印,还有他留给徐阶的知行合一四个字。二人垂头,满以为又要听一番从小到大,不知多少遍的心学。却见徐阶问:“你们知不知道一个叫李卓吾的人?”

     “爹,李贽不是疯子吗?”

 

     曾经有个疯子叫李卓吾,李贽,他很喜欢张太岳。又极其鄙薄清流。说:有清节之士,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任栋梁者,如世之万年青草。

     但是,他却认为海瑞是:“青松翠柏,在在常有。经历岁时,栋梁遂就。”他还曾说过。眼下朝中诸位都是终日言扶世,而未尝扶一时,唯独海瑞是“真悯世,方可真扶世人”。

 

     徐阶轻声说完了,接着把《传习录》放到塌边的几案上,丫鬟替他倒来水解渴。徐阶润了润喉咙,问儿子们:“你说,海瑞这样的人,天不怕地不怕。既可傲霜雪,又可充栋梁。会顾虑我一个赋闲在家的首辅吗?”

     “爹,那是不一样的。“徐幡狡辩道,他任过工部侍郎,偶尔也摆着朝廷二品的威仪。只是自他的身上,徐阶常常想起一位故人之子。

     他说:“海瑞做京官的时候,位卑言轻,要搏名出位。眼下他可是堂堂巡抚,怎么能不顾虑自身。何况,这南直隶又不是他一个人做主。”

     但徐阶到底和那个饿死于墓地的故人不一样,他点了点头,却道:

     “是啊,他连下诏狱都不怕。今天会因为老夫曾救下他一命,便知恩图报吗?”

 

     华亭县县衙的大门前正聚集了一群农民百姓,沸沸扬扬、群情激昂,中间几十号民众哭号着喊冤,喊到了大中午,却没有丝毫动静从森严的衙门里传出来。有人犹豫劝道:“还是走吧。”、“眼下都没有人敢出来接。”、“毕竟官官相护啊!”

     这些议论纷纷所围绕着的最前方,是一具灰绿的烂草席,草席下尸体的两条腿露出来,天空飘下的白雪将脚底的污泥染湿,和一团红艳艳的鲜血混在一起,分外醒目。草席边,一个白发苍苍老头就跪在雪里,他听见周围纷扬的犹豫和退缩,不由悲从中来,哭得更痛。

     人心浮动之余,一个人却忽然站出来说:

     “大家听我说,不要怕!当年的海青天,在淳安县的时候,敢于得罪一品总督胡宗宪,还有巡盐御史鄢懋卿。他是个大清官,会为我们做主的!诸位且和我一起去击鼓。”

     县衙堂内肃杀阵阵,一道光明匾额高悬。海瑞穿着朱红的官袍,肩膀上还有未扶去的雪花,显然是刚从外头巡视回来。他端整了衣冠,走上堂来,巡视一圈,没人敢和他森冷的目光对峙。听他道:“带人上堂。”一阵衙役的咆哮如雷后,他问:“堂下何人,鸣冤所为何事?”

     “草民是华亭县庞小五。”

     “你要申什么冤?“

     “草民要状告华亭徐家,活活打死了我的儿子!”

 

 

 

     “听说他接了一纸华亭县民的状纸,说徐家强行兼并买田,为此打死了一个人。”京城冬天已经四处结冰,高家宅院中的香炉里正烧着檀香,袅袅烟雾自盖子里升腾而起。房中只有两人,御史周深正站着,对内阁首辅高拱说这件事。

     高拱忽然睁开眼。他说:“海瑞?”周深点头:“眼下闹的南直隶狼狈不堪。相爷,恐怕明日就会有弹劾他的奏折了。”

     高拱不说话,只哼了一声。谁能想到,时隔不过几年,朝廷上下的目光,便又聚焦在了东南。

 

     “以民告官,先受杖二十!”华亭县令自一边站出来,对堂下的庞小五厉声呵斥道。他刚说罢,两个衙役拿着板子围了过去。

     “且慢,”海瑞说,“徐存斋公已辞官在乡了。”

     “大人!”华亭县令尴尬的说,“咱们是否稍微缓传片刻。”地方上人尽皆知的潜规则,这样的乡愿比当政的官员更不能得罪。因他们每一个人的背后,都是同年、师生构成的巨大能量网。

 

     高拱应邀到了张居正的府邸中,进门前,高拱忽然多看了眼对门的六必居酱菜店铺一眼。他听说张居正买下了严嵩的一小部分原宅。也有说,是有人送给张居正的。但这些传言都飘在他的心底。二人到书房中坐下后,他问:“海瑞能办成这件事吗?”

     张居正抚须说:“肃卿,眼下是你主政。既然我们要执行新政,至关紧要的,便是这第一场挥剑。要挥得漂亮、挥得干脆利落!利剑之所往,绝不动摇。”张居正安抚完高拱的质问,心下却很清楚,朝中突然授意要针对徐阶,个中又有着什么隐情。

     只见他忽然话风一转:“但是朝廷的脸面,也不可不顾虑。”

     高拱自茶碗边抬起眼来一瞥,哦了一声,忽然笑到:”当年,太岳可是说过,眼下朝廷唯一的一道出路,在于改制。“

     却有几分凉意。

     内阁论改制时,面对兼并问题,是张居正提出必须用新政解决。眼下,抄起于手心里的茶还滚烫,不知怎么却有几分冰冷倒胃。张居正被高拱一语挤兑的微微尴尬,沉思片刻,不由叹息说:“让我去给海瑞写封信。”


     高拱点了点头,环视四周,张居正拿到宅院不过几年,却有了几分昔日严府门庭若市的影子。抄严家前,他年年踏着门槛来,以至眼下,有时还有些恍惚。

     可到底是不一样了。那些奢靡的富贵和荣华,如此轻易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崭新的锐意进取。

     他和张居正曾与海瑞讨论“一条鞭法”试点,在信件中再三恳求海瑞做出成绩。张居正思索半晌,在这一次的书信里写下了一句话:

     “得失毁誉关头若不打破,天下无一事可做。”

 

     海瑞果然如他们所愿,他是能扛住风雪的栋梁。

     南京上司的警告、松江商人的利诱、徐阶家仆的傲慢反抗、友人的恳求,如猛烈的暴雨和狂雪洒落了整个华亭。但海瑞应之以沉默。透过这一片争先恐后的暴风雪,海瑞看到的是他们的的恐惧。

      “他是个六亲不认的怪物。”有人朝中纷纷大喊,可徐阶三个儿子被抓起,富户纷纷退田,南直隶万民呼青天。

 


     “不肖受知于老师……”     

     张居正沉默得回信。庭中冬日阳光暖暖晒下,可他心里却只有一片被迫妥协的冰冷。华亭县令没有讲错,这是个再明白不过的现实。

     徐阶来信了。那天他念完李卓吾,只给张居正去了一封信。

     只一封信,扭转乾坤。


     张居正不得已,私下劝海瑞放下徐阶,说:“三尺之法、不在吴中行之久矣”。

     同时,朝廷方面派出了都察院御史王用汲,去了东南。

     “润莲,”迎接的海瑞眼中是喜悦,也有一丝提防:“许久未见。”

     酒杯摆在普通的桌子上。二人话家常一阵,顿时贴近很多,方才各自觉得几分释然。暖融融的酒燃烧在腹中,好似火炉在胃里点起。

     自出诏狱后,海瑞被派去了南京,王用汲却被留在北京。海瑞听完他的来意,忽然说:“润莲啊,你还记得那次我上疏前。大病一场,是你扶起我、喂我吃的药,也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救了我一命。”

     那一次也是瑞雪的夜里,海瑞是小小的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去京师的大宛、昌平几个县发粮,见到的却是满路的尸骸。

 

     烛光下,王用汲的笑意顿时微敛:“我懂了,那我接下来的话,本不必说。”

     海瑞低声道:“你甚至不应该来。”

     王用汲叹了口气:“可我还是要说。刚锋兄,此事你务必当心些。徐存斋公和昔日的案子不同。”

     海瑞忽然激动起来,他冷笑了一声,说:“在我的眼里,徐党,也不过是又一个严党罢了。”

 

 

     骤然而起的谣言在京城里飘满了冬天,隆庆忽然传高拱、张居正来:“外面谣传海瑞不仁不义,此事是真是假?”

     和眼下已经荒芜衰败的西苑相比,乾清宫却永远森严,没有斋醮和纱帐营造的飘渺。隆庆的问题回荡在殿宇中,激起一片回音。

     他对海瑞印象颇佳,因嘉靖去世前的那句话:“海瑞,是我大明朝的一把神剑。”而他生疑的是,为何这把利刃还未对敌人见血,却被泼上了污泥。

     张居正和高拱对视一眼,立刻问道:“可是说有人诬告海瑞饿死女儿一事?”

     隆庆点头:“正是。都给事中舒化、给事中戴凤翔都弹劾他。一个说海瑞,迂腐滞缓。一个说他,庇护奸民,卖直求名。一味让刁民钻空子,如此并非国体。”

 

     “那是有人借此机会来诽谤朝廷!”

     高拱说,殿中空气冷了片刻,他走近一步。“近年来,凡是政府欲用的,他们便反对。凡是政府反对的,他们便支持。由海瑞去巡抚执行一条鞭法,是臣和张居正商量过的。”

     张居正接过了话头:“皇上,要执行新政,首要丈量田亩。而以南直隶为例,七成以上的土地,都为豪绅吞并,海瑞正适合做这把利刃,剖开毒疮,砍掉那些吸血的猛兽。”

     高拱忽然发难道:“诚如张居正所言,那并不是小数目,报上来徐家吞并的,乃有十万亩之巨啊!”

     张居正脸色微变,看了一眼高拱。

 

     隆庆却站起来,走到屏风边,他忽然说:“那些年在王府里,徐先生一次次来看朕,他就是在这面屏风下,给朕讲的汉景帝故事。那时候朕还如履薄冰,若不是徐阶,未必有朕的如今。”

     高拱语塞,看着曾和他同心一体的皇帝,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苍白的冬阳下,湖面泛起白雾。

     “老夫若不避开,你们一个个都要收到我的牵连。” 秃木衰林一片连横间徐阶涕泣道。他身后的一家人追着他,潸然泪下,说叔公、爷爷、太爷、不要走。可徐阶却一脚深、一脚浅踩在泥上,踉跄走到到湖畔来。“今日来捉一个、明日来捉一个。辣椒水灌鼻,牙签戳指头。说白了,是针对老夫来的!”

     他又挣扎着往湖边走去,被一路闻讯连忙赶来的友人陆树声狠狠拉住:“少湖!你在做什么?”

     “只有我死了,我的子孙方可生。”徐阶说。他叹气,忽然指天画地质问着,“高拱啊高拱,老夫昔日待你如何?为何你偏偏不肯放过老夫?”

     陆树声道:“少湖!你糊涂。这事根结只因海瑞一人身上!他们要执行新政,哪个地方不可以?余姚、福建都是首选。偏要挑在华亭。根本是一箭双雕,高拱泻私愤还在次要。更要紧的是杀鸡儆猴——连致仕的首辅,都无所畏惧,看日后还有谁敢阻挠新政!”

     但是徐阶如何不懂,他摇头说:“别的都不必说了,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来人,带主犯徐幡。”

     “依照大明律:杀人偿命!”海瑞说,满堂寂静。眼睁睁看着他伸出手,就要从筒里拿起判签。做一场天道好还!

     忽然,一骑而来打破了衙下的安静。

     “圣旨到!着海瑞即刻调任南京粮储。钦此!”

     海瑞接了圣旨,却不起来,反而问:

     “敢问圣使,这旨意是在我今日接过之前生效,还是在今日之后?”

     那年轻的小小宦官叫张鲸,他却不怕海瑞的质问,自负得冷笑起来:“怎么,海青天也要学包龙图,来一场先斩后奏吗?”

 

     西湖畔泥泞的雪地里,陆树声正牢牢拉着寻死觅活的徐阶。徐阶说:“不要再说了。”正提步,要跳下冰冷的湖水,忽然一阵远远传来的喊叫打断了他:“老太爷!海瑞被调职了!”

 

 

     海瑞愤然辞官,一身布衣回了琼山老家。

     平民百姓听说海瑞解职而去,呼号哭泣于道路。他走后,南直隶家家户户都绘制了他的画像,挂于屋中祭拜。

 

     万历元年,张居正主持国政,朝中屡屡有人提起海瑞严峻刚直,应当予以重任。

     张居正道:“福建的巡抚谭纶回来了吗?既然如此,派王用汲去巡按考察福建、广东二省,看看他最近如何。”

     王用汲本来就是福建人,眼下正好,去广东考察海瑞。海瑞见到他,杀了只鸡做菜添酒。

 

     “润莲兄,不意你涉海波来看我。”海瑞说,摘下草帽。他虽肤色黝黑,神色却健朗自若。

     王用汲叹气:“你呀你!昔日叫你不要轻举妄动。眼下是朝中派我来勘查,预备用你,未知你怎么想?”

     海瑞却摇头:“眼下已无我用武之地。朝廷上这位张相公,更要施展翻新天地。他也不会用我。”

     王用汲和他边吃酒,沾了点蝤蛴,这是海南地方的特产,听了顿时好奇问:“你怎么看他?”海瑞却答非所问:“国朝以来,我只佩服一个人,是王阳明。他是完人、圣人。”

     “那张居正呢?”

     “他是要做工于谋国的张文忠,”海瑞说,指的是张璁,“昔日先皇在位,满朝皆妇人,无一敢言。他说了什么话吗?可唯独这样的人,才能救国……”

     王用汲听的兴味盎然,问:“这又是为何?”

     海瑞说:“能忍一时者,方能谋万世。昔日他借高拱之手清扫江南,恩归了皇帝,怨却归谁?要我说,他倒是像一个人。”

     “谁?” 

     “他有霍光、李德裕、韩琦之才。”海瑞拿筷子点了三点,可王用汲神色骤变,险些喷出口中的酒来,不由咳嗽起来。

     这三个人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匡扶救事,却功震幼主。

     海瑞见此大笑,戏道:“你大可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他。” 王用汲埋怨说:“刚峰你胡说些什么,我就当没听到。”临别时,见房屋居舍,冷清简陋,不由微微叹息。

 

 

     “朝中不缺一两棵青松翠柏,”他回到京城后,按规矩去相府回报,张居正听了却只笑笑。

     他说:“海瑞,他还是那等固执。但是眼下,朝廷暂时不需要宝剑。宝剑还是藏匿于匣中,方才能获得精全。”

     王用汲还想为好友争一争。边上的谭纶阻拦他说:“润莲,你知道,海瑞他格格不入。只要有江南的事情在,我们都无法用他。”

     看着他黯然离去的背影。张居正神色冷淡下来。

     他接过侍女奉上的雪白的松江棉布,细细擦了擦手,坐回椅子上。谭纶和申时行对视一眼,问道:“太岳公,听润莲所言,海瑞似无心朝堂。”

     “海瑞此人太严酷,又太聪明。”张居正抚须一笑,又说道,“他是一把利刃,用得好,可以拆解最难啃的骨头。正如当年高拱用他拆去了徐家。但现在,治大国如烹小鲜。我不用海瑞。”

     申时行揣测得问:“恩师是怕,如果用了他,咱们身边的人都会跑到对面去?”

     张居正微微一笑,他说:“可傲风雪、又可充栋梁,李卓吾评价甚高。但真正的风雪就要来了!”申时行见他走到屏风边,上面一直以来都挂了四个字:允执阙中。

     这是人尽皆知的大学中庸,因张居正知道,他必须按下一切冲动或欲望,小心谨慎到极点,才能行走到最高点。

 

     儿子张嗣修这天问起张居正北宋变法的事,问他为什么王安石当时是圣贤,配享孔庙,可如今的名声却一败涂地。

     张居正对他严厉,但有问必答。他说:“好比将帅用兵,若不先团结起朝中的多数力量,自不可能成功变法。王半山要变法,就必须先做成圣贤。”

     “那爹在朝堂上说的新政,和王半山的变法,有何不同?”

     对这个大胆出奇的问题,张居正微微一顿,看见稚子坦然的清澈眼眸。

     “我要的并不是王半山的理财之术,北宋灭亡,斯未远矣!他要开边拓土,重整河山。”张居正说:“而我要的是百姓乐业,是法有明,必有行。”

 

     万历十年,居正去世。

 

     徐阶正站于纸前提笔,想要写学生张居正的祭文,可写着写着,笔杆子却从他发抖的手里落下去。他自言自语,我是真的老了。便让徐幡来替他执笔,他口述了一整夜,原本灰白的头发,一夜全白了。

 

     大雪无声笼罩了大地。

     瞬间激荡的朝局,就如同一场场的季节更替,跌入寒冬的轮回。

     恰似阳春未至,北方冰湖初化的一瞬间。浪花携带着碎冰猛烈拍向岸边,所过之处,一切绞成粉碎。

     万历十一年,徐阶去世。终老他也不敢回华亭,而是躲在离家乡四十里远的湖州。

     万历十二年,张居正抄家。

 

     申时行当政。吏科给事中王用汲再度上奏,恳请拟用海瑞为左通政,正月召海瑞为南京右佥都御史。

     自海南进南京的一路上,海瑞的须发已皆白了,他已经七十二岁了,一路只见新法被败坏殆尽,稍有些蒸蒸日上的国家再度堕入旧轨。各地恢复旧册,追比弊连,泥沙俱下,不举溺子。一边是苏杭人间天堂,一边活似人间地狱。

     他沉默着,一如既往,是一团烈火在心底酝酿。     

     海瑞骤然叹息:哀乎!

     ——满朝文武皆妇人乎?人人皆知,人人不言!


     北宋灭亡尚远吗?腐儒说北宋亡于变法、亡于王安石,实是亡于司马光起复,导致的旧党的剧烈反扑。但是,这些真相,都与眼下的大明主流说法格格不入,绝不能说出来。

     谁敢说,就是自绝士林,灭顶之灾。要到六十年后明亡之时,才经由王船山之口道出。

     眼下,唯独只有海瑞这个举人出身、格格不入之辈,敢这样想,这样讲。


     “但宋史一贯说,北宋亡于王安石。”

     海瑞摇头道:“理学之流毒,不能更胜于此!”他一向不屑于理学,眼下更是尖锐地批判:“理学之士,是为豪强兼并代言,毫无为国建树之意。不过空谈心性罢了。国家事,都被这些歪秀才坏了!青草芝兰,半点无用于国,倒是泼污水起来分外顺手。”


     他端起碗上的烧饼。把它翻过来。

     “北宋晚期的政坛像翻烧饼,任何新政,一旦不能坚持,一朝推翻倾覆,旧党便只会有加无己。翻来覆去,变本加厉,苦的只是百姓。……可叹朝廷百凡经理,却垂成中止,何等可惜!可恨!

      而今人知之而不鉴之,难道要等后人复哀吗?”

 

     “客官,您对谁说话呢?”店小二给他沏来茶水问。海瑞身子一颤,对面的身影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忽然想起,他的朋友和敌人,高拱、谭纶、张居正,严党、徐党、高党,都已去世了。

     世事留给他的只是一片冬日未知的阴云,就好似眼下暮沉沉的南京。

 

     “若果如此,朝中申首辅为何要举荐你?”

     海瑞冷笑一声,他对申时行的行为极为不屑:“他不过是想借助我的名声,以证自己虚怀若谷,广开言路,博取美名。”

     还有一个理由他没说,海瑞从来很聪明。一些话他不会讲出口。

 

     此时此刻,申时行恰好静静站在北京的宅邸中,苏州的太湖石假山不远万里移植到了北京城,萧条冬日虽有几月,但肃杀过后,必有阳春。他看向南方:“恩师说过,海瑞是一把利刃。”

     他又自言自语:“皇上亲政,压了他整整十年,自然不会不想到启用他。”

 

     到了南京御史台,海瑞刚上任的第二天,却有个老人来拍门求道:“海青天,救救我们。”他的女儿被前礼部尚书董份家霸占。状子递交到苏州府,却被原封不动打回来,连儿子都受了顿毒打,回家没几日病死了。

     董份是申时行的老师,亦是联姻,还是徐阶的亲家。

     海瑞扶起老人家,看见他拿残破的衣袖抹着眼泪,蓬发一片草灰,可神色里却是绝望,和一丝几乎泯灭的微弱期待。这个佝偻身影的背后,他却仿佛看见……看见庞小五、看见齐大柱,最后他看见了张居正。

     “宁斩于猛兽之颈项乎?”张居正问。

 

     海瑞上疏,言:衰老垂死,愿仿古人尸谏。

 

     他要求严惩贪污,甚至不惜恢复剥皮实草,八十贯判处绞刑。还要求谋时政,整顿朝纲。

     乾清宫中的皇帝却震怒了,把奏章丢到地上:“这个海瑞果然是不识抬举!”

     张鲸小心翼翼捡起海瑞的奏疏递给他。许久,万历平静下来,重新把奏折拿起来。他说:“朕的祖父都可以容忍他,朕也可以。”

     紧接着,内阁授意御史梅鹍祚弹劾海瑞“卖直”,却被下旨免去俸禄。但是天下人知道,万历已经恶了海瑞。

 

     南京城中,这把利剑,时隔十六年的沉寂山野,终于再度出鞘。

     像是悬于高堂,肃杀凛冽。因海瑞严惩贪官污吏,禁止循私受贿,纠弹东南四省的政疴,一时间,大小官吏被杖责、被处罚,叫苦不迭、怨不堪言。

     其中,提学御史房寰因乡考受贿,江南士子义愤填膺,甚至做了《倭房公赋》,贴至南京大街小巷。他却恶人先告状,与给事中钟宇淳齐齐上书诽谤海瑞,以辞官为要挟。

     海瑞闻此,沉默半晌,只嘲讽得说了一句话:“林下何曾见一人?”


     他抬起孤独的目光,如鹰隼仰望向北方。他的君父、他的知己、他的道义在那处都城里,曾经他的敌人也在,而如今,他们都离他如此遥远,留的他一人在东南的漩涡中央。


     而他,能一一己之力,抗浊浪排空、滂渤怫郁吗?

     能以缈缈之躯,为万人践踏、为千夫谤怨,如大坝拦汛,如他亲自在吴淞江、白茆河上高筑的百年雄堤,面临的是汪洋淫溢的肆虐洪灾;想护住的,是身后苦楚柔弱,口不能开、身不敢言的百姓。


     海瑞说:我终已老了。垂垂朽矣!满面尘灰,须发皆白,尸谏已上,音讯杳无。朝廷徇徇苟因,粉饰太平,只差喊出丰亨豫大。人情事态,天下事亦止如此而已矣!能有成乎?

     可他不能退。

     他不过是炎热的琼山岛上来的一把乡野之火,曾教大僚杨博赏识过,身后空空无根、绝嗣绝统。一无所支的立在悬崖,好似一推即坠,分明粉身碎骨。

 


     剧烈的言官战争中,首辅申时行始终不急不缓。恰如今日,他赶到乾清宫门口,张鲸笑着说:“申先生来了。”主动替他摘下耳毡,又轻轻说:“皇上正宣海瑞的事。”申时行颔首,转头去,只见雍容的玉阶铺陈开来,巍峨宫殿依旧,像他正莅临于人间顶峰,却始终被亘古的穹宇凝视。

     “今日下雪了。”申时行进殿来说,“真是天大的喜事。皇上担忧几日,彻夜未眠,宵衣旰食、握发吐哺。这场雪,是皇上求来的。”

     万历满意笑了笑,道了赐座:“正要与申先生说海瑞的事。”

     乘着谢恩,申时行抬起头,看了眼年轻的皇帝,只见他的神色里隐约有几分捉摸不透的惫懒,似是冰雪中,埋藏着些许蛛丝马迹。


     “统统留中吧。”乾清宫里龙椅上的皇帝说, “此皆不过是言官套子。自今往后,一切海瑞有关的奏折,内阁都留中。”

 

     万历十五年,公元1587年十月十四日 ,海瑞于任上病逝。佥都御史王用汲亲自赶去,主持了丧事。

     南京城中的高官大多住在临近皇城的地方,唯独堂堂二品大员的海瑞,却住在民居最便宜、最浅陋的城南里弄。街巷砖道崎岖、道路歪扭,四周比邻,皆是操持贱业的贫民。泥泞小雪混在一起,扫在青苔路畔。

     王用汲推开柴门,只闻见葛布帏帐下是哀哀的哭声,院中,寥寥几件一担就能挑起的破烂竹器散落着。这竟是海瑞的全部家当。

     他说不出话,只是禁不住悲泣而下。

     四周来祭拜的都是百姓,见到霜鬓绸衣的王用汲,不敢靠近,纷纷避开些许。

     只见他从怀里将一套旧绸衣轻轻放在海瑞的棺椁上,这套衣服,他最终也没有送出去。

 

     不过几日,海瑞的死讯传遍大江南北,金陵城中的百姓痛哭,自觉罢市,沉默得用无声说出悲愤,说出他们从不曾留在史页上、被迫消声的那些痛苦。

     潇潇大运河畔,海瑞的灵枢装上了船,王用汲抬起头,但见白衣孝帽的百姓纷纷站满了大运河的两岸,一路送轻舟远去。祭哭之人,绵延百里不绝,好似闻见一阵沉重的钟磬,在天地人心中敲响。

     王用汲潸然泪下:“刚峰兄!”追了几步,探出的手终究缓缓落下。只见他目中所去之极,只有青山间远逝的一叶孤舟,和波涛滚滚的冰冷河水。


     亦是扶灵归乡这日,忽落下小雪如盐豆。纷纷落撒在沿途送行队伍众人的肩膀上。须臾,城外的雪大了,好似与百姓丧服融为一体,一并淹没覆盖了大地,也覆盖了海瑞一生期盼的大明春天。

 

 

 

     朝廷追赠海瑞太子太保,谥号忠介。


(完)


其他:瑞雪兆丰年,终是虚兆而已。


写正剧太难了。阵亡。   

我脑补1587一直是从松江的高瀚文说起的。


白水枯煎

有鹤来仪

◎我来吹于少保了 


(一)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故乡仍是他的故乡,水天一色是江南的水乡。碧空如洗的天空和着清澈的涟漪轻摇,快活的渔翁在舟上撒着张张渔网,唱着悠悠歌谣。岸上的顽童看着翠绿的莲蓬起了玩心,小心翼翼地涉江摘采,却还是被滑溜溜的鹅卵石算计,一失足掉进了浅浅的河中。 


  他沿着记忆里的石板路,缓缓地踽踽前行。淡淡青苔点缀着苍白的墙,年轻时崭新的大门已是蚀迹斑斑,他踌躇几下,伸出布满老...

◎我来吹于少保了 

 

 

 

(一)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故乡仍是他的故乡,水天一色是江南的水乡。碧空如洗的天空和着清澈的涟漪轻摇,快活的渔翁在舟上撒着张张渔网,唱着悠悠歌谣。岸上的顽童看着翠绿的莲蓬起了玩心,小心翼翼地涉江摘采,却还是被滑溜溜的鹅卵石算计,一失足掉进了浅浅的河中。 

 

  他沿着记忆里的石板路,缓缓地踽踽前行。淡淡青苔点缀着苍白的墙,年轻时崭新的大门已是蚀迹斑斑,他踌躇几下,伸出布满老茧的手,颤颤巍巍地叩响了大门。 

 

  春草生兮萋萋,王孙游兮归矣。 

 

  大门应声而开,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扎着总角的小女孩。 

 

(二) 

  阿离听她的父亲说,前几日叩响门扉的尨眉皓发的老人,是她的爷爷,那个在父亲小时候就去参军的爷爷,故而阿离从未见过他。阿离喜欢听街上的说书人说书,叙说那些风花雪月的爱恋,那些悲欢离合的无奈,那些鲜衣怒马的少年。 

 

  “爷爷,你见过英雄吗?”阿离的水眸清亮,期待地看着自家爷爷。 

   

  说书先生说,军队里的将军都是威武霸气,拿着最锋利的宝剑,骑着最好的宝马,喝着最烈的美酒,驰骋疆场万夫难当,是当之无愧的英雄。阿离心向神往,老态龙钟的爷爷是沙场的老兵,那么他一定见过盖世英雄吧。 

 

  淡淡的彩霞如同水墨般肆意泼洒,渐渐映染了整片天空。他披着霞彩,平日里苍老干枯的眼里闪过一丝异彩。 

 

  “我见过……见过……”明明年迈得连说话也不利索了,此时红润的脸色却像极了年轻人的面容。 

 

  阿离看着爷爷费力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指向了天空的火烧云,阿离歪着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 

 

  千姿百态的云彩让人浮想联翩,爷爷指向的云却是最特殊的形状。 

 

  像一只展翅的鹤。 

 

  阿离稍稍侧脸,看见爷爷痴痴地笑了起来。 

 

(三) 

  他出身在花柳繁华之地的江浙,是昌明隆盛的地方。他应该娶个婉约持家的江南女子,再与她白头偕老,再抱儿子抱孙子,与他们坐享天伦之乐,含笑无忧地度过一生。 

 

  他还在做着欢喜的浮生大梦,无情的天却是说变就变的。 

 

  听说那一年皇帝出征,却折损了二十万大军,自己也没能回来。听说瓦敕大军乘胜追击,京师危在旦夕。 

 

  这是朝廷来江南征兵时,他费尽心思从一些兵官嘴里打听出的。他只是一介草民,字都不认识几个,更不懂那些兵官说的家国大义了。只是知道那些军官慷慨陈词完,就催促地将他们赶上了路,他懵懵懂懂地跟随大部队走,期间回了好几次头看自己泪眼婆娑的妻子。 

 

  京城富丽堂皇,庄重肃雍,高大的围墙绿色的瓦,是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的景象。他不喜欢这样的京师,他只想回到江南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中耕作,当袅袅炊烟升起的时候,与自己的孩儿一起看朦胧的烟雨。 

 

  然后告诉自己的孩子,雨点落到青石板上的声音是滴滴哒哒的,屋檐上的风铃是琳琅脆耳的,喜鹊的叫声是欢喜吵闹的,还有,还有…… 

 

  缥缈的乡思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有迹可寻,逐渐形成了一个硕大的结,系得深、解不开。当三更宵柝响起时,他就会借着微弱的月光,拿出临时前妻子给自己做的香囊,脑中勾勒出妻子的模样。 

 

  当下一声宵柝响起时,他终于下定决心——他要逃跑。 

 

  他要离开这个黑云摧压的京城,回到四季如春的江南。他环顾四周,确认了众人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后,谨慎地穿好鞋,向军营外飞奔而去。 

 

  等待他的不是妻儿盈盈的笑容,而是一抹令人胆颤的红色。 

 

  在军营不远处,他被抓获了——讽刺的是,不是被守夜的将士发现,而是被一个人拦住。他怕啊,来军营已经半个月了,他深知逃跑这样的行为是要以军法论斩的。那人不语,只是盯着他,表情不明。 

 

  懦弱了大半辈子的他终于鼓起了勇气,战战兢兢地拿出香囊,跪在那人面前,请求他将这个香囊送回自己的故乡。那人接过他的香囊端详半响,沉默不语。他却释然了,闭上眼睛等待着自己的处罚。 

 

  “我也是江浙人。” 

 

  他闭上的眼睛霍然睁开,抬头愣愣地看向那人。 

 

  秀美的华服是耀眼的红色,是缕缕丝线织成的精美绸缎,尽管是在昏暗的夜晚,胸口前姿态优美的鹤也是栩栩如生,衣上的暗纹仍清晰可见。 

 

  呵,这种诗书簪缨世家的公子,怎么能懂他这个草民的苦衷呢?他嗤笑一声,将心中最后燃起的火苗熄灭。 

 

  “你想回家,我也想回去。” 

 

  不,你不懂,你不懂成千上万的老百姓根本就不想知道现在是哪位帝王,他们只想知道自己下一餐有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他在心里默默反驳。 

 

  “但今日若不保护好京师,半壁江山即刻沦亡,江南也不能幸免于难。” 

 

  “如果你真的爱自己的妻子,那就拿起武器,多杀几个敌人!而不是当懦弱的逃兵!”那人正色道,威严的气势令他全身一震。 

 

  “土木堡阵亡的二十万士兵,哪一个没有家?尽管被瓦敕包围得已是死路,但他们可曾退缩过一丝一毫!”那人长叹一口气,“我今日不会杀你,你要死也应该死在光荣的战场上,而不是在此刻,死得一文不值。” 

 

  一字一句在他心中如同千斤坠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香囊我不会帮你送,现在也不会还你。过几日我军就要与瓦敕交战,你若想要回去,就拿十个瓦敕人的首级来换!” 

 

  他不知道那人是怎么离开的,只知道自己浑浑噩噩地回到营帐,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他死里逃生了,理应高兴才对——但他思乡的念想却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了。 

 

  原来世上最大的痛苦是求不得。 

 

  他裹着冰凉的被子,在孤冷的京城之夜,沉沉睡下。 

 

(四) 

  过几日阅兵时,他才再次见到那人。绯红的官袍已被换下,取之而代的是冷血的铠甲。站在高耸的城墙上,凌厉的眉色看着底下的众人。 

 

  哦,原来那人就是新上任的兵部尚书,那些只会拿死去士兵的命换取自己功名的兵部尚书,一将功成何止万骨枯。他在人群中嗤笑,抬头看向那人。 

   

  铠甲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粼粼生辉,刺着他的眼睛微微发痛。京师十月特有的寒风拂过他的脸颊,他又听见那人生冷地颁布出一项项无情的军令: 

   

  “凡守城将士,战端一开,即为死战之时!” 

 

  “临阵,军不顾将先退着,后队战前队!” 

 

  “众将率军出城后,守将立即闭门,胆敢私放入城者,立斩!” 

 

  这意味着,一旦开战,能进城的只有尸体和胜利者。将士与士兵都屏息凝气,他也被那人无畏的气场震撼了。不给众将士停息的机会,那人继续镇定地宣布众城门的守城将领。 

 

  “德胜门,我,于谦!” 

 

  前几日听军营的将领抱怨,德胜门正面面对瓦敕的大军,一旦开战便是最激烈的战场,希望自己不要被安排这任务。他不明白,那人明明是手握大权的兵部尚书,为什么偏偏自己要挑最险恶的任务呢? 

 

  “成败,只在此时!”铿锵有力的声音继续传来,“众将士听令!进军!” 

 

  进军的路上,他混沌的脑子里只牢牢记住了两个字——于谦。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他了无牵挂,一心杀敌,或者说是一心求死。可笑的是,上天总是爱捉弄人的,置于死地而后生,他身上有刀伤有箭伤更有被火枪子弹擦伤的痕迹,但他依旧活了下来,还在数次交战中屡屡获得了军功而被封赏。 

 

  数月后,轰轰烈烈的京城保卫战结束了,朝廷在主力被歼的情况下打退了士气高盛的瓦敕人,不可不谓一大奇迹。 

 

  班师回朝的那个黄昏,他又看见了于谦。于谦依旧站在城墙上眺望,出兵时整洁的铠甲已是破旧不堪,却因披着霞光,身上似多了几分异彩。于谦脸上不再是凝重的神情,而是淡淡又朦胧的笑意。 

 

  不知怎的,他想起了骄傲而挺立的鹤。 

 

  他神情忽然恍惚了。 

 

  众军大宴。喝着浓烈的酒,听着帷幄中士兵的嘈杂声,他的眼泪快掉下来了。几个月前他还是个懦弱的逃兵,只因那人无意间夺走了他全部的念想,他才能有今天——他斩获的瓦敕人,不止十个了。 

 

  念此,他在营帐中寻找于谦,却看见于谦飘然离开了营帐。他起身,追随着于谦的身影。 

 

  京城的夜是凉意彻骨的,晚风吹起于谦的凌乱的白发,身上又穿回了他遇见于谦时的那身官袍,绯红如初。 

 

  于谦听见脚步声,回头望去。他这才发现于谦在这几个月苍老了许多,疲惫和沧桑几乎蔓延到了眉角。 

 

  “是你呀。”于谦见到他时没有惊讶,似早就料到了一般,伸手从袖中拿出他心心念念的东西,“你既然完成了要求,现在我将它还给你。” 

 

  他缓缓接过,看清于谦的手时,不禁微微一怔,心中闪过百般疑问。 

 

  纤细又瘦弱的手,是江南文人用来翻充满墨香的书卷的,本应是白净无暇,现在却是伤痕累累,结了一层又一层的痂。 

 

  他恍惚想起,于谦是文官,平时待人温和优雅的文官,应该是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 

 

  所以他问于谦,你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你怕么? 

 

  所以他问于谦,你明明不是刀枪不入的英雄,为什么要选最凶险的德胜门? 

 

  所以他问于谦,你不是想回家么,为什么要挑起这场战争的重担? 

   

  于谦淡淡一笑:“我曾害怕过。” 

 

  我挑灯苦读,考取功名,曾青云直上,也曾跌落尘埃;我从未去过战场,但国家危难,我只能挺身而出,指挥着我从未指挥过的战争;我是一介书生,从未拿过兵器,而今却将拿起它来杀人;我也想归乡,水静莲香的江南让我魂思梦萦。 

 

  “但护这清乐太平是我的信念。”于谦伤痕累累的手抚向城墙,下面是盛世的千里风光,“我已不再畏惧。” 

 

  所谓英雄者,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他心中思乡的结霍然解开了,转而却被另一种念想取代——他决定不回去了,他现在只想陪着那人,与他一起守护那些。 

 

  万家灯火。 

 

(五) 

  那样好的人,还是身陷牢狱之中了。 

   

  他不知道朝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这样是非不分,只知道第二天就要行刑了。他用自己这几年当兵的全部俸禄买通了狱守,央求狱守允许他进去见于谦最后一面。 

 

  “又是你呀。”尽管命不久矣,于谦的眼里依旧透着云轻风淡。他有些哽咽,费力忍住想哭的心情,尽量用着平缓的语气问于谦。 

 

  你有什么我能做到的愿望? 

 

  于谦微微一笑:“我是西湖的孩子,每年江南梅花开的时候,你摘一朵白梅,放在西湖水中吧。” 

 

  他说,好,我答应你。 

 

  话还未说完,眼泪却已先落下了。 

 

  于谦无奈笑道:“你现在也是曾经保卫过国家的英雄了,怎么哭了?” 

 

  他想说,他心中的英雄,一直只有一个,一直都是那个文弱却无畏的书生。 

 

  正月二十三日,于谦在崇文门前被斩,在他奋力保护过的城池面前,伴着北方呼啸的大雪。 

 

  他在刑场哀哭的人群中,看见得分明,孤傲而独立的鹤坠落下了,倒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却闪耀着日月同辉的光芒。 

 

(六) 

  阿离度过了豆蔻年华,然后及笄,嫁人,抱儿子抱孙子。她也到了爷爷那般的年纪,每天坐在门前的摇椅上,为那些想听故事的孩子述说当年爷爷给自己说过无数遍的故事。 

 

  英雄不是刀枪不入也会受伤,英雄也有家也曾想过回家,英雄也曾畏惧过也会不再畏惧,英雄是一个普通人却有时却勇敢得不普通。 

 

  街头的孩童很快就发现铺满青石板的巷子里有个怪奶奶,说的故事与其他说书先生的故事不一样:她故事中的英雄不会威震天下的武功,也不会腾云驾雾,打败的人不是危害武林的邪教教主,而是普通的瓦敕人,一点也不有趣。他们互相转告,不再光临阿离的那条巷子。 

 

  阿离依旧每天在巷子里仰望着似火的娇阳,感受着时间的星霜屡移。某天,巷子里突然来了个怪孩子,他缠着阿离说了一遍又一遍那个故事,阿离每次说完,他都托着脑袋意犹未尽地看着远处,似在遐想。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万世开太平!”小孩眼里冒出闪亮的星星,“我以后也要成为那样的英雄!” 

 

  阿离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不由感到有趣,伸出手和蔼地抚摸着小孩柔软的头发,缓缓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孩甜甜一笑:“王守仁!” 

   

 

王家屏的六必居酱瓜

一则杂谈(张居正有没有考虑过他的身后)

     自从关注张居正以来,一个问题就萦绕在我心头很久:张居正究竟有没有考虑过他的身后?他究竟有没有替他的儿子着想?

     答案是:有。而且他尽了最大的力。

     但是他没有料到万历和朝野的反扑会这么剧烈。


注意,导致张居正被抄家、整个家族这么惨烈的原因,是万历和朝野反扑的共同作用。缺一不可。

没有万历的允许,朝野(豪绅aka绝大多数官僚们)绝不敢对如日中天的张党下手。没有反对新法的旧豪绅们的推波助澜(并“杀鸡儆猴”给未来可...

     自从关注张居正以来,一个问题就萦绕在我心头很久:张居正究竟有没有考虑过他的身后?他究竟有没有替他的儿子着想?

     答案是:有。而且他尽了最大的力。

     但是他没有料到万历和朝野的反扑会这么剧烈。


注意,导致张居正被抄家、整个家族这么惨烈的原因,是万历和朝野反扑的共同作用。缺一不可。

没有万历的允许,朝野(豪绅aka绝大多数官僚们)绝不敢对如日中天的张党下手。没有反对新法的旧豪绅们的推波助澜(并“杀鸡儆猴”给未来可能的变法大臣看),事情都不会闹成这个局面。

下面一一来谈。


1张居正为他儿子做了什么?

首先,我们要弄清楚,明朝进翰林意味着什么。

明朝官场分浊流、清流官。清流官顶层是翰林,其次是御史,没有其他。其余的,哪怕你是能和内阁首辅叫板的吏部尚书,也只是浊流官。

而咱大明还有个铁律,叫“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每年三百进士只有不到20人能入翰林院,不到10人能留下。

据王世贞统计到万历十六年为止(他的书定稿,也差不多是张居正去世的时期)一共一百位阁老,只有8个不是翰林,这八人入阁的理由清一色都是媚上,为士林所论极不齿。

因此,翰林们有个外号,叫“储相”。见到六部尚书都不用避轿。这是官场多大的特权!

除了极高特权和一步登天,翰林也是个不受干扰的清净部门。它的晋升体系完全独立。外朝四品以下由“吏部文选司”决定,四品以上由吏部尚书带领廷推决定,三年一察。而翰林独立于此系统,自己有一套班子,九年一升,直接由内阁决定。

有人好奇问了,内阁和翰林院是什么关系?答案是:内阁(文渊阁)本来是翰林院内部的衙门,他们是一体的。“大学士”为什么叫“中堂”?因为他的座位在翰林院正堂中央。

这样,就可以理解张居正为什么将他的几个儿子送入翰林院——

在官场潜规则中,翰林院是与世无争、最能保护他们的一条青云路。

而他另外一个儿子,荫了锦衣卫南镇指挥使。这也是一个躲避纷争的地方。


问:张居正有没有替儿子们考虑过?

答:他考虑了。事有不预,在翰林院与世隔绝的情况下,充其量不受重用,也不可能被抓起来找个理由弄死。


2 你说张居正考虑过“事有不预”,有证据吗?

姑且不谈翰林本职是修史,所以又叫太史,而史册中十个变法九个扑街,张居正没理由相信自己能例外。

充其量也就是做商鞅:死了新法保留;或者做王安石:人走了神宗继续执行新法,但最后依旧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二者的区别而已。

姑且看看张居正在自己书信里怎么写:

A

仆以孤焰,耿耿于迅飚之中,未知故我何似。

张居正《答罗近溪宛陵尹》

王安石绝笔诗叫“新花与故吾,已矣两可忘”。张居正一直都清楚他不过是迅烈疾风中的一朵孤焰,随时会成为第二个王安石。


B

顾涓流徒烦于注海,而寸石何望于补天……苟利国家,何发肤之足惜。

《万历九年上疏》

他清楚只是徒劳,反扑的力量必将存在,但依旧试图把国力恢复出厂设置——重新查出的田亩达到开国的九成!这意味着得罪了多少人?!


C

孤数年以来,所结怨于天下者不少矣!憸夫恶党,显排阴嗾,何尝一日忘于孤哉!

《给河漕按院林之源》

张居正早知道自己干新政这事儿是结怨天下。

有人要问:知道你为什么还干呢?注意,这里的天下指的是天下豪绅。而不是百姓!老张新政得益的是百姓(身上的苛捐杂税被减轻了,相应的,分摊到地主头上)

但人尽皆知,百姓是不会说话的。会用笔杆子的,是老张得罪的“豪绅”们!


D

亦自知身后必不保。

《万历野获编》卷九中,张居正对友人信

张璁的例子可不远,在嘉靖宠爱之下,他只是试图清丈京城附近的皇庄,便被几度弹劾罢官、毁誉参半。而张居正可是动了全国各地的蛋糕。孰轻孰重?

他知道,可依旧矢志不移。


E

“正膺重任九年于兹,恒恐不得保首领以辱国家。乞不肖之身,归伏陇亩,以明进退之节。自是羁绁愈坚,忧危愈重矣!

万历九年给徐阶信,张居正又进一步谈到了这种进退维谷、骑虎难下的局面。


还有太多信件不表。这一节的目的是论证:张居正早已经预料到身后事。他预料到必将遭受来自“旧党”的反扑。

事实上,在万历五年夺情事件时期,已经有人在长安街贴满了匿名大字报,说“江陵欲反”。

这还是张居正秉政时期。等他死后,人走茶凉会到什么地步?



3那么,张居正预料到旧党反扑,他为何不做准备呢?

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们要弄清楚一个问题:张居正的新政为什么没有接班人?

答案是,在皇权不受制约的年代,无论他选择了谁做接班人,只要皇帝万历不同意,新政就白搭。

而张居正不是没有选接班人:他选择了万历做自己的接班人。


结果我们都看到了,万历带头唱反调,为了争权夺利,宁可不要新政红利。某种意义上,张居正也没错。哪怕他选了个和自己一样的人入阁新政,万历要唱反调,周亚夫都给你整下狱去。

张居正一死,江南四府重新划定鱼鳞册,册上的田亩瞬间少了70%。根据“谁得利、谁犯罪”的基本政治规则,大家都猜得到是谁背后策划的是谁。


故,张居正预料到了。所以他寄希望皇帝像宋神宗一样,能继续推行新政。只要新政继续,大明财政不垮(十年前,国库入不敷出,十年后,张居正留下了一千万两白银盈余和积满的太仓库),他自己被清算不算什么。


故,他培养小皇帝竭尽全力。而在万历六年前,小皇帝对他恩宠到两个人坐在屏风后说悄悄话的地步。


万历六年后,尤其是丁忧又赶上大婚后,张居正面临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是放权走人,还是死磕新政?

(实际上有人“替”他做了选择,在张居正留家守丧的时候,内阁次辅吕调阳接受百官朝拜,并移座到首辅。所以张居正一回来,吕就“病辞”了)


张居正选择留下来的原因很多:1冯保、太后出于自身利益不让他走(当时万历的权势还排不到前三);

2张党不让他走(李幼滋:死可死矣,去不可去。);

3虎视眈眈的旧党,意味着新政不让他走。


他退一步,下一步就是废新政。对张居正来说,新政比自己命都重要。因为,黎民百姓的命,比他自己命重要。


而他就是在这样有清醒认知的情况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不止是虎山,根本是悬崖。


他替儿子们竭力谋求一个相应隔绝的环境,不让他们参与到新政事务来(这点和王安石不同,王雱是他的第一接班人,可惜早亡),为的就是避免牵连。

他期待过“朕看护子孙”吗?没有。他期待过“捧日纯忠”吗?没有。

他唯一的期待是小皇帝能当好接班人。干好新政。倒张没问题,任何一个权利中枢交接,都伴随着洗牌。


但出乎万历预料,倒张这个政治信号被过度解读成了“倒新政”,言官如鸟儿出笼(万历是故意放纵言官打压内阁的,从此埋下了清流vs内阁的对立局面祸根,到后面演变成东林党vs内阁),开始四处泼脏水。在这样情况下,局势迅速恶化。

而这个时候,不是谁说要刹车就能刹车的。也不是谁都敢站出来说要刹车的。


从此,倒张=倒新政。

万历:看看吧!你们还敢做威胁皇权的权相吗?

但真正得意的是豪绅:“看看吧!你们敢再搞新政吗?”
“就是这个下场!殃及子孙啊。国朝从未有过的酷烈啊!”


后来竟然连身为皇帝的崇祯带头都没办法搞起来——已烂到根了。



4 是偶然还是必然?

倒张是必然。正如嘉靖掌权、杨廷和必定下台——不然你以为张璁真吃了豹子胆,一个新科进士叫板首辅?

隆庆掌权,徐阶必然下台——高拱才是隆庆意中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把戏老规矩了。万历掌权,必然清算张党。


但是倒新政,对于朝局来说是偶然,也是必然。

不知道大家观察过潮水没有,潮水褪下,下一波必然更高涨。旧党就盼着老张死。然后乘着机会利用倒张,浑水摸鱼成倒新政。

所以张居正这么惨,本质原因不是他什么鬼扯的“刚愎自用”,威摄皇帝——对这个咱就问一个问题,不先一言九鼎,成为权相,你怎么搞新政?先淹没在广大人事斗争的海洋里吧!

本质原因是:他要新政。

等式:张居正要新政=他必须一言九鼎=他必须当个权相=新政得罪了全天下90%官僚=一死必然被清算


肯定有人要说了:舒舒服服当个人人歌颂的芳草宰相不好吗?干嘛折腾自己啊?

答案:如果张居正这么做了,那大明已经亡在了国库空虚没钱打宁夏/朝鲜/任何一大战,从而提前农民起义,明亡于万历,over

如果张居正这样,他也不是张居正了。




5 反对一个洗脑包:万历清算是因为老张过于严厉

一个合格的政客,情感和利益是分开的。那万历是什么样的呢?

在他十五岁的时候,他就指着言官们弹劾的奏本,对日讲官于慎行笑着说:“此皆套子。”

请注意,才十五岁的少年皇帝就知道这是言官的套路!那他会不知道,张居正死后言官弹劾的套路吗?


万历一开始就有极为清晰的头脑。在政治上,一切情感本质上都是拿来自己开刀的借口。

张居正对万历堪称苦口婆心,毕竟是拿他当接班人教的。万历不负所望,成功揽权(迅速边缘了本来排序在他前的冯保、李太后)


而这一“张居正咎由自取”的理论,基本可以等同为“受害者有罪论”,产生这一理论的根源,其实是皇权洗地论。

窃以为,请不要再吃清流文人的洗脑包了:他们自然要为自己干的“倒张”正名。新世纪了,你们还要做豪强兼并代言人的“精神清流”吗?


只反驳一句话:什么样算不严厉?

对万历温声和气?下一秒言官分分钟弹劾,无大臣之体。

对万历掏心掏肺?他是首辅,是正国级领导人,游走宦场二十年,不是傻白甜。还会被万历辞退。

老张和万历谈笑风生有过,互相引为家人礼有过,明实录太多不录。那时候,连万历都不嫌弃他严厉,如何轮得到你来嘴皮子一开合就盖章?

请不要做青年历史发明家。




题外话:老张是儒家还是法家?

这是个很无聊的问题,法家往上推,祖师爷荀子可是儒家。儒表法里一直是精诚合作,内圣外王。

张居正并不以文学为主业,也不以经学为主业,所以他既不是文人,也不是大儒,他只是个政治家、改革家。

王安石是以“经术定朝纲”,他有新学。但老张非要说的话,用他自己的话——

吾平生学在师心。


管他儒家法家,能让百姓少受苦、吃饱饭的就是我的道!


这就是张居正。




周天晗

忠良(上)

《忠良》是北京电影学院马伊腾同学当年的微电影学生作业,自2015年播出之后在汉服圈内引起了反响。今天放出来的小说是当年剧本的故事基础。

作为其中主创之一的我在这里就把《忠良》当时的原始小说拿出来,致敬当年为了正义而不懈奋斗的人们,以及为了还原明代文化风貌而不懈奋斗的当代同袍同道们,感谢大家。

不得不说,其实剧本更好一些,不过我当年所写的小说也有一些微电影没有拍到的地方,算是作个补完吧。

明月何方的投稿本月将进入尾声,还望各位朋友不吝赐稿~

[图片]


嘉靖三十一年的夏天,其实和往常一样。只是突然间在晴朗无云的白日下,闷闷的出了一声雷响。

鼓楼斜街的人做着日常的小生意,迎来送往,大...

《忠良》是北京电影学院马伊腾同学当年的微电影学生作业,自2015年播出之后在汉服圈内引起了反响。今天放出来的小说是当年剧本的故事基础。

作为其中主创之一的我在这里就把《忠良》当时的原始小说拿出来,致敬当年为了正义而不懈奋斗的人们,以及为了还原明代文化风貌而不懈奋斗的当代同袍同道们,感谢大家。

不得不说,其实剧本更好一些,不过我当年所写的小说也有一些微电影没有拍到的地方,算是作个补完吧。

明月何方的投稿本月将进入尾声,还望各位朋友不吝赐稿~



嘉靖三十一年的夏天,其实和往常一样。只是突然间在晴朗无云的白日下,闷闷的出了一声雷响。

鼓楼斜街的人做着日常的小生意,迎来送往,大家只是对天看了一眼,啧啧称奇起来。

“好端端的,怎么打雷了?”

兴隆茶馆跑堂小六子是个外地人,然而在京城很多年的他早已对这些天相不再称奇了。他一边给那个疑惑的顾客上着茶,一边说到:“客官,这您就少见多怪了。去年京城一个春天都没有下雨,更别说打雷了,冬天又特别热,这夏天空冒出雷声,也就不用多奇怪了。”

“恩。”

戴着大帽的顾客抿了一口茶,不再说话了。

“好嘞,您慢用。”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身着道袍头戴儒巾,书生模样的人坐到了他旁边,低声说。

“大家都回来了,事情办妥了。”

“恩。”

说完这个人便起身离开,没有半刻的停留。

喝茶的人看了看窗外,“打雷了,确实要变天了。”

 

三个月前。

当得知严嵩扣下了宣府的加急求救信,陈雪飞就明白自己在宣大的兄弟们凶多吉少了。他恨自己当年在万岁山大射礼的时候,为什么不一箭射死严嵩,也算一了百了。

开马市,允许鞑靼朝贡,其实就是变相资敌以换取和平,当然,严嵩狗爷两又从中能捞取不少好处。

陈雪飞想想自己作为一个锦衣卫镇抚使,这么多弟兄,不能上阵杀敌为国效命疆场,反而在京城坐视自己在西北的兄弟一个一个绝望的战死,心里的悲怆顿时涌上心头。

 

沙塞黄花带雪开,长安中酒坐徘徊。

睢阳骂敌心偏壮,上国思君意未灰。

南北风尘常按剑,乾坤气序更含杯。

醉醒数把春秋看,还有程婴救赵来。

 

写完这首诗,陈雪飞把脸朝向了墙壁,闭上眼,强忍住了泪水。



“诗不错,你进了镇抚司以后我都险些忘了你是嘉靖十七年的进士了。”周学谟一边端详着案头的纸,一边说道,“不过就是悲切了些。”

“你来啦。刚刚从衙门出来?”

“恩,接到你的信我就赶过来了,所以还没有换衣服。刚刚看你在写东西,我就没有让下人禀报你。”

“这次叫你来……”

“宣大的事,我都知道了。兄长何必如此悲切,世间之事,本是有许多无奈的。”周学谟看了看陈雪飞,“不过,若是长此以往,朝纲就此衰败,人心就此腐朽,百姓,百姓也就日益困苦了……”

陈雪飞锤了一下书案:“我们要做点什么!”

周学谟没有回答,等了好长时间,才将眼神对上了陈雪飞的眼神,“恩,是要做些什么。”

“与嘉(周的字),我不为难你。跟严党斗,都是要把头别到腰带里的。你现在在老贼的礼部做事,娇妻美妾,还有一个两岁多的儿子,上有老下有小,我不想你……”

周学谟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你要做程婴,我也不会忍辱苟活。”

“与嘉……”

“确实,我的官是在老贼底下,但是这不是老贼给的,是朝廷给的。想当年我只不过是个太常寺博士,也是在严世藩手下做事,每年负责弄一弄释奠礼,老贼看我心思缜密,调我来礼部做个从五品的员外郎。然而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于私老贼对我有恩,于公,我们则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我们就杀了老贼,为民除害!”



周学谟苦笑了一声,“兄长和弟兄们功夫了得,然而要想杀他谈何容易。且不说他宅邸守备森严极难下手,即便得手杀了老贼,圣上也会认为你是谋逆反叛,恐怕苦了你我和镇抚司的兄弟了;而且,老贼一死,自有他人继承其衣钵继续害人。”

“那要如何?”

“兄长不必性急。倘若我们能拿到老贼要贿鬻官、沽恩结客、阴制谏官、擅宠害政等等罪证,小弟我面呈圣上,圣上龙心大怒必然将老贼党羽一网打尽。只不过,我们没有证据啊。”

“哈哈,这有何难。”陈雪飞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你忘了镇抚司是干什么差事的了?”

“我知道,所以今天我才来找你。”

“恩,到时候,我们联名弹劾老贼!”

“恩,我会再约上朝中的其他人一起,到时不愁老贼不死。”

“只是皇上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上朝了……”

“这我都想到了,司礼监秉笔冉公公是咱们的人,他现在十分得宠,我可以通过他把条陈呈上去,再者,两位王爷(按,指嘉靖的两位王子裕王和景王)不满严氏父子久矣,弟与裕王府高师傅相熟,如能联合两位王爷一同上奏,大事定成!”

“好!不过此事还需细细谋划……”

 

“这里就只有咱们六个人了,今天我要说的事可是要掉脑袋的,如果有人怕死,可以早点离开这里。”陈雪飞阴声说道。

昏暗的北镇抚司密室里,只点着一盏孤灯,映着其余五个人的脸。

有四个人是陈雪飞的结义兄弟,也都是北镇抚司的高级将领。他们一致推雪飞为大哥,老二名黄炜林,字忍冬,锦衣上前所千户,身材矮小,擅长军阵操典;老三名谢括,是个蒙古人,之前朵严三卫的后代,蒙古名为扩廓帖木儿,锦衣上左所副千户,身材彪悍,长于骑射,臂力惊人;老四锦衣中后所百户于志会,字流渊,擅长射箭,百步穿杨;老五锦衣亲军所百户黄旭飞,字言柳,擅长刀剑搏击之术。他们都是雪飞的生死之交,皆可托付生命。

最后的一个人,是个文人,样子看上去十分孱弱。

他是陈雪飞的幕僚,也是他的弟子,虽然其实他的身体已经不太适合学习武艺了。



嘉靖十七年,陈雪飞考中进士,外放溧阳县令。在那年,他在街边见到了这个当时做了乞丐的十岁孩子。

那坚毅顽强的眼神深深的触动了雪飞,雪飞决定收养这个孩子。十几年来,雪飞一直抚养这个孩子,教他习武学文,可惜他由于身体情况,武艺一直十分平庸。然而他的头脑却异常灵活,从小便显露出善于谋略的一面。雪飞一直将他带在身边,称其为徒,实为养子。

雪飞给他起名叫陈羽。希望他能像箭矢的箭羽一般正直,也如羽毛一般遇大事举重若轻。

看着大家坚毅的目光,雪飞点了点头,便将与周学谟商议之事详细道来。

“这次是大家自进入镇抚司以来接受的最严峻的任务,搜集严党罪证,限时三个月。”雪飞声音很轻,然而却十分坚定,“必须亲自去,不能假手他人。”

“明白。”大家的回答也很干脆,就如同之前所领的如缉凶捕盗一类的简单差事一般。



“好,忍冬,你负责搜集严党在行伍之间吞没军饷的证据;谢兄,你去宣大,也要去漠北,搜集严党与鞑靼人交易的证据;流渊,你去分宜查查老贼家乡的底;小黄,你去两淮两江南直隶,那边是严党的财源也是毒源。”最后,雪飞看了看陈羽,“羽儿,你留着京城,这边的任务更艰巨。”

“明白。”还是很干脆,没有多说一个字。

“恩,分头去吧。”

 

就这样,三个月转瞬即逝。在这鼓楼斜街的兴隆茶馆,便是陈羽最后的向雪飞复命。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恰好端阳佳节,嘉靖皇帝心血来潮,要召集一次朝会,陈雪飞、周学谟也赫然在列。于是在陈雪飞家的密室中,二人计划周全,由周学谟执笔,写下了洋洋洒洒的《请诛贼臣疏》,疏中弹劾严嵩严世藩父子“五奸十大罪”。第二日便由冉公公以端阳贺表的名义转呈给了嘉靖皇帝。而再过一日,便是端阳佳节。二人想要在面君之时,向皇帝当面陈情。


 

入朝这一天的凌晨,陈雪飞脱下当年皇帝钦赐的四兽麒麟袍,换上朝服,早早的便去大内等候,这一永载史册的一天。周学谟的夫人李氏和爱妾王氏也神色凝重的为他穿着朝服。周学谟没有告诉她们这一天将会发生什么,也没有告诉她们之前他为了倒严而做出的各种谋划,然而两位夫人还是在日常中看出了端倪,为自己的夫君忧虑着。

周学谟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王氏为其整理蔽膝上衣,李氏为其穿着后绶玉组配。突然间,周学谟看到王氏眼里含着泪花。

“若我此去一去不回,你会怎样?”周学谟没有看王氏,漫不经心的说了这句话。

王氏强忍住泪水,然而泪水还是从这个来自江南的弱女子面颊划过,“若郎君不回,妾绝不苟活于世。郎君罹难之际,妾愿以三丈白绫,了此一生,虽郎君而去。”

“你呢?”他转过身,深情的看着自己的发妻李氏。

李氏低下了头,似乎在看自己夫君的腰带正不正。然后将那三梁冠戴在了他的头上。“我会活下去,回山东老家,改嫁。”

他点了点头,“把我们的孩子养大。”

 

五月初五这天的寅时,太阳便已经爬了起来。朱漆的午门缓缓打开,从中透出了半缕阳光。巍峨的奉天殿矗立在奉天门之后,可殿内却是空无一人。



这天,群臣都要入午门参与朝会。然而大家心里很清楚,皇上此时在西苑,奉天殿斧依前的宝座上此时空无一人。群臣在奉天殿丹墀前,依照品级山站好班位,向着空空的宝座行了四拜一顿首礼之后,便由值殿宦官和禁军引领,出西华门分批向嘉靖皇帝所在的西苑队列行进着。大家要按照品级和职位分成十几组人,分别进入西苑,赶赴嘉靖所在的万寿宫,这也是这几年来除了阁臣以外,群臣能见到皇帝为数不多的机会。

礼部是第五批进入西苑的。按照常理,应由礼部尚书,也就是严嵩本人带领礼部所有臣工进入西苑,可他却没有出现。周学谟没有在意,而且礼部的官员们都习以为常了。皇上对严嵩本人是有特例的,或者身为阁臣的严嵩可能第一批就进去了。

可周学谟忘了再去看一眼工部的大臣们。因为,那里也没有身为右侍郎的严世藩。而他不是阁员。

周学谟随着礼部的群臣亦步亦趋的出了西华门和西上门,来到了西苑。然而就在他升阶登上万寿宫丹墀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是他,怎么会是他?

这个时候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是冉公公。当然,还有他身后的东厂校尉。

周学谟敏锐的嗅觉感觉到了事情似乎出了问题。

可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呢?这时整个三个月的场景像幻灯片一样从脑海中飞快的闪过。

“奉旨,北镇抚司百户陈雪飞,礼部员外郎周学谟,阴结私党,构陷阁臣,着东厂、镇抚司将之缉拿归案,会同三法司审理。周大人,对不住了。”冉公公没有任何语气和表情,硬生生的把皇上的旨意传达了一遍。跪在地上的周学谟顿时感到天旋地转。

计划天衣无缝,严党证据确凿无疑,除非皇帝是个昏君,否则看了他写的奏疏一定会勃然大怒。

可事实上,他算对了,嘉靖皇帝看了这份以贺表送来的奏疏,确实勃然大怒,然而却不是对严嵩的大怒,而是对上疏者的大怒。

因为奏疏中有这样一句话:“愿陛下听臣等之言,察嵩之奸,或召问裕、景二王,或询诸阁臣,重则置宪,轻则勒致仕。”

藩王未得皇帝允许不得过问政事!而且更不允许私自结交外臣!随便哪一点都是最为犯忌讳的事情。相比贪官奸佞,皇帝更看重的是他自己的宝座。

“大人,您差点害了两位千岁。奴婢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送周大人您去诏狱之后,估计老奴我这把老骨头就要去南京给太祖爷守灵了,也算是万岁爷的恩典。”

“对不住了,公公。”周学谟长叹了一口气,当他从冉公公嘴里得知了一切之后,瞬间心如死灰。他深情的看了冉公公一眼,便愧疚的垂下了头。

“没事,大人您多保重。”

雪飞,这个时候你在哪里,你能逃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