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多蕾缪]婚礼集(上篇)
二战背景。无预警放心食用,还会有下篇
***
1938年4月,罗马的春季来了。与三月相比,四月更加干燥,而日益温暖干燥的气候让这个拥有诸多名胜的城市变得富有生机。而对年轻人来说,这样的春天却略显乏味,以至于他们中的大部分无法欣赏这古老之美。阳光透过一层一层的树叶滤下,在树影中洒下斑驳的圆点,像闪烁的金硬币。而这树叶的滤网以外,大片大片的土地饥渴地吸取着热量,空气中开始有了热浪的波动。在夏天,罗马的市民们通常会选择去乡下避暑,比如位于卡斯特利·罗马尼的葡萄酒庄和避暑小镇,或者稍远,亚平宁半岛的苏比亚科,甚至绵延到北意大利的阿尔卑斯山脉。而春天,罗马显得过于宜人,而逐渐增加的气温...
二战背景。无预警放心食用,还会有下篇
***
1938年4月,罗马的春季来了。与三月相比,四月更加干燥,而日益温暖干燥的气候让这个拥有诸多名胜的城市变得富有生机。而对年轻人来说,这样的春天却略显乏味,以至于他们中的大部分无法欣赏这古老之美。阳光透过一层一层的树叶滤下,在树影中洒下斑驳的圆点,像闪烁的金硬币。而这树叶的滤网以外,大片大片的土地饥渴地吸取着热量,空气中开始有了热浪的波动。在夏天,罗马的市民们通常会选择去乡下避暑,比如位于卡斯特利·罗马尼的葡萄酒庄和避暑小镇,或者稍远,亚平宁半岛的苏比亚科,甚至绵延到北意大利的阿尔卑斯山脉。而春天,罗马显得过于宜人,而逐渐增加的气温和逐渐延长的日照却需要让人有更多适应的时间。医学家们已经发现,春天令人躁动不安,更不要说却让一些坐不住的年轻人变得难耐了。
于是这一群本该在1939年毕业于皇家罗马大学的学生也跃跃欲试。离罗马近的小镇固然好,亚平宁半岛的夜晚非常迷人,但是他们还没有一个人去过北非。这是一段长途旅行,坐船横穿地中海,阿尔及尔被选为旅途的目的地。阿尔及尔四通八达,有沙滩和海水,充满异域风情——至少对这几个大学生来说,一切都是新奇的。
蕾缪安把安多恩手中的书抽走,转而递过去一杯大杯的冰薄荷茶佐以北非香料。屋外的热浪威胁着小酒馆的门,而屋顶却顶住了太阳的所有火焰。春天的北非是一年中最适合旅游的时候。菲亚梅塔和莫斯提马已经出门,去最繁华的集市中购买异国纪念品,比如木雕和乳香。他们刚刚从海边回来,海水把他们的身体冲洗得亮晶晶的,在皮肤上留一层细腻的盐和沙的混合物。安多恩·雅迦坦哲罗思是他们之中名义上的领袖,而蕾缪安是他们之中真正的灵魂人物。你瞧,一个朋友小队里出现了一个领袖和一个灵魂,而领袖和灵魂密不可分,这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在看什么?”蕾缪安翻动着那本书:“《沉思录》。安多恩,我们是在度假。”
“度假时看些闲书不也理所当然。”安多恩试图拿回那本书。
“没有人坐汽车和渡轮,长途跋涉来度假地只是为了看神学院里读了又读的帕斯卡尔。”蕾缪安把手往回一抽,安多恩有些徒劳地抓了个空,差点把桌上杯子里的冰薄荷茶给荡出来,冰块抗议般发出响声,哗啦啦的声音被淹没在吵闹的咖啡馆小木屋里。
“安多恩,你根本没在看书。”蕾缪安平静地说。
“我在看。”
“我手上这本书根本不是帕斯卡尔的。你带了两本书,其中一本是帕斯卡尔,这一本是圣约翰十字架的诗。”
安多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手垂到桌子上,另一只手放过了薄荷茶的杯柄,转而用指甲磨着粗糙的木质桌子。
“你在想你家乡的事。”蕾缪安起身,把书塞回安多恩的衣领里:“西班牙的内战已经快两年了。”
“不仅如此,别的地方也不好过。”安多恩低沉地说,接着,毫无预兆地,他抬起头,语气显得急切:“蕾缪安,你应该能够察觉到,阿尔及尔,利比亚,突尼斯,我们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焦躁不安。德国——德国的一切举动,让我感觉他们的胃口不止是日耳曼地区。”他脚尖不安地在地板上打着节拍。蕾缪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他。
“如果说德国是崇拜日耳曼民族,蔑视其他民族,那其余地方就没有民族冲突和反抗了吗?在这里,棕色皮肤的居民凝视着我们的皮肤...我们是白人,我们是欧洲人,我们也是奴役他们的人——这样的奴役会有爆发的一天的,他们从来没有认可过我们的世界对他们的世界的统治,我们也不该如此统治,我们不属于这个地方...”
“的确,我们不属于这个地方。但是我们不是加害者,我们没有做任何有损北非土地的事,至少没有直接伤害过这里的一切存在。”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在学校里,在莫斯提马和菲亚梅塔面前,我不好表露出这样的情绪。但是我们的大学也让我不安。”
安多恩说到这里停顿了,蕾缪安没有追问。
是的,我们本应谈论上帝,谈论法国大革命以来的自由,平等,博爱,而不是对着日益增加的冲突无所适从。
蕾缪安叹了口气:“为什么呢,我们明年就毕业了,你到时候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的事。但是至少现在,吃点布雷克和杏仁心也无伤大雅。”
“蕾缪安,”安多恩深呼吸了:“你知道的,我会离开罗马。”
“我一直都知道。”蕾缪安举起自己的柠檬水杯,轻轻撞了撞安多恩的手:“把薄荷茶举起来吧,我们干杯。”
“你们又在聊什么?情人们?”莫斯提马的声音悠悠从门外传来,尽管距离很远,安多恩和蕾缪安却迅速地捕捉到了。情人,真是法国的好词,却不怎么恰当。他们永远不会用这个词形容彼此。随着门的打开,门外大片大片的阳光裹挟着海风撞进整个小咖啡馆,把整个咖啡馆的灰尘粒子都吹开一层,整个小屋都被海风洗了个通透,散发着湿润的咸香。阳光在屋里横冲直撞,菲亚梅塔的声音紧随其后:“她想要买一个木雕品,她不懂这里的民族语言,法语也很烂。我比划了半天,最后拿走了一个——像是一个拿着权杖的小人的木雕?花了十阿尔及利亚法郎。莫斯提马说她没带钱,我就先付了。结果走了不远,就听到那个老板用意大利语和人聊天,说我们手里的东西其实只值两个阿尔及利亚法郎。”
“别生气,菲亚梅塔,”蕾缪安热情地拉开身边的椅子:“你们队长正在苦恼杏仁心卖完了,而他不想吃咸口的布雷克。”
安多恩微微抬头看着蕾缪安,蕾缪安的脸在阳光下发着一层浅浅的光,连脸上细微的绒毛都一清二楚。他的目光掠过蕾缪安睫毛的阴影,随口答道:“是啊,而且我还很担心这个老板为了一盘布雷克,又收我十个阿尔及利亚法郎。”
“安多恩!雅——雅迦——”
“雅迦坦哲罗思。菲亚梅塔,你想要连名带姓骂我,得先记住我的姓。”
“太拗口了,你改个姓吧,队长,比如跟蕾缪安姓?你可以开创新时代欧洲的先河,毕竟美国妇女们争取到了投票权,世界肉眼可见地正在进步。如果队长你跟了蕾缪安姓,推广到整个欧洲,那整个欧洲的男人不就都会以你为榜样?”
“莫斯提马,这也得看小乐同不同意有个奇怪的哥哥跟她一个姓呀?”
咖啡店的大门在不知不觉间合上了。太阳的影子被挡在了外面,如何都撞不开那扇门。阴影和浓烈的肉桂味重新填满整个屋子。
蕾缪安在1939年夏天毕业时,罗马的热浪比去年的阿尔及尔还要猛烈。她被授予了学士学位,在毕业典礼上漫不经心地听着学院院长发表义愤填膺的演讲:一切以意大利优先,重现古罗马的荣耀,效忠法西斯党和墨索里尼....“年轻人们,你们应该随时做好捍卫雅利安人尊严的准备,我们的国家即将遭受危险,而我们得随时....”随时什么呢?蕾缪安想,她昨天刚把一封种族法令的情报送给线人,不知不觉中,她发现自己在做一些足够危险的事,而她不愿让最亲近的人察觉到一丝一毫。她盘算,毕业后得去一趟法国,因为整个欧洲摇摇欲坠,而法国和德国比邻而居。小乐依然无忧无虑地成长着,莫斯提马和菲亚梅塔表面云淡风轻,实际上洪流之中无人可逃。她想,她从未告诉过安多恩自己的想法以及自己正在做的事,而安多恩已经下落不明。
安多恩悄无声息地蒸发在1938年八月慕尼黑条约签署后。他一周没有在学校出现了,蕾缪安,莫斯提马和菲亚梅塔想着安多恩是不是得了传染病才闭门不见。再怎样也不至于像西班牙流感一样猛烈!她们做足充分准备后来到他租住的公寓时,只看到房间凌乱不堪。桌椅板凳都掀翻在地,餐具柜已经被砸了个粉碎,仿佛还能听见玻璃渣当时掉在地上的声音。帕斯卡尔和克尔凯郭尔和尼采和一切别的闲书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已经分不清楚哪一页纸属于哪一本书。餐厅里吃剩的半个面包还放在桌面上,已经变得干燥而坚硬,而咖啡泼洒在雪白的桌布上,污渍已经变成了桌布固有的一个花纹。她们神色凝重地往里屋走去,卧室的窗没有关,吹进来的一层灰尘铺满了床。菲亚梅塔低声念着,不,不...莫斯提马默不作声,只是呼吸颤抖。结局已经明朗,蕾缪安的目光放在房屋的书桌上,那里不知道为什么躺着一束干枯到接近腐败的鸢尾花和一张没有写任何东西的信纸。
没有证据表明安多恩已经死去,但是也没有证据表明安多恩还活着。春天的阿尔及尔像一场幻觉。
蕾缪安毕业后如她所愿去了巴黎。她拒绝了莫斯提马和菲亚梅塔的陪同,向她们保证——她只是毕业后去散散心。她的父母忧心忡忡,希望她能够尽快回到罗马,因为他们是经历过上次大战的人,尤其是她的父亲——养父,是当年被迫上前线的青年之一,他谈起发生在法国的凡尔登战役,据传至今那里下雨都会有浓烈的血腥气和呻吟声。他谈起在西班牙流感中夭折的幼子,小乔万尼不到三岁,一场高热后就一命呜呼。他谈起自己缺少的一只胳膊,谈起以为再也触及不到的明天。他说,蕾缪安,你是我们的天使,你是我们在大战后开启新生活的救赎,所以蕾缪安,你一定,一定要回到家里来。
蕾缪安想,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离家很远了。她来到法国的第二个月,德国闪击了波兰,短短两天后,法国对德国宣战。未雨绸缪,她知道,她可能要食言了。
当代历史学家和传记作家在整理和解读“噤声的蕾缪安”的生平时,常常会把1938年9月德国闪击波兰到1940年5月德国入侵法国时的时期称为“蕾缪安的空白(Lemuen’s blank)”,因为没有任何留存的书面资料表明,蕾缪安在这八个月具体经历了什么,完成了什么任务,有什么个人事件。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都有蕾缪安的日记或是地下情报组织的简报粗略地描写了重大事记。有学者怀疑,蕾缪安这个名字就是一个假名。这个名字拗口,像是一个生造的词,比起名字更像是一个代号。历史学家在蕾缪安的日记中窥见了她学生时代的生活,一切的事件都具体可查,只有人名佚失,因为在1939年皇家罗马大学的毕业生名册中,没有这四个人的名字。
法国的溃散比当时的人想象中来得还要快。蕾缪安此处的日记短暂地描述了她和安多恩戏剧性的重逢,后人把这个故事夸张化,加以浪漫色彩,但日记本身是平静的,与她的记述风格保持一致性。传记作家如下表达过这个事件。
1940年6月,法国已经沦陷,一列接一列的火车横跨不列颠海峡,将恐慌的人群输向英伦三岛。车厢里像塞货物一样塞满了人,毫不意外,会有人在这样的火车里死于窒息,但是人们还是争先恐后地拥挤上火车。蕾缪安送走了她最亲近的一位友人之一,那位友人将会前往英国接应法国撤退的有生力量,而她会留在敌占区。旁人推测,此人应该是莫斯提马或菲亚梅塔其中一位。她送走了友人,转身往远离月台的方向走去。人群如离岸流一般企图把她带离她的朝向,她一只手护着风衣里的公文包,另一只手拨开人群,探出头呼吸着,为自己的肺腾出舒张的空间。会有一个人拿走她手上所有的文件,为下一个据点提供情报和建设支持。她扒着墙,一点一点往前挪去,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安多恩。安多恩不是去往通往英国的月台,也不是离开这个车站,而是独自一人,艰难地,坚定地,朝第三个方向走去。
她突然感到庆幸,庆幸之外还有巨大的割裂感。她的割裂来自于重逢的方式,命运的玩笑诡谲而晦涩。她想,她居然没有巨大的意外感,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安多恩的死。她在这两年内没有安多恩的任何下落,可是她好像潜意识里觉得,安多恩还在这个世界上。这是一种超乎后人想象的笃定感,不是盲信,不是乐观。蕾缪安在日记中的表达就像她会永远感知安多恩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安多恩真的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她会有相似的痛觉。历史学家们认为,这也是浪漫化处理的依据之一:蕾缪安是传说中噤声的情报员,如果安多恩——这另一个情报员死去,她会从情报网中察觉到。
但是所有传记都会这样处理以下经历。
安多恩转身,他看到了蕾缪安,他明白了。他在此刻要带着蕾缪安怀里的火种去另一个世界,他们曾在学生时代共度一个春天的世界。他非常庆幸,在这一刻,他遇见的是蕾缪安。
他拨开人群,像剪刀在布料上剪出一个缺口,他划破人群,终于来到面前的栏杆。他紧紧抓住木质的栏杆,而蕾缪安紧紧抓住栏杆的另一面,他们抬眼时略显慌张,对视时去却重归平静。周围人群就像涟漪,一波一波地从他们身边扩散开来。
“好久不见,蕾缪——”
“你为什么在那边?”
“这是去北非的方向,我会先坐火车,再转渡轮,最后到达阿尔及尔。”
“你去北非干什么?”
安多恩沉默了。
“你可能不知道,但是给你这个,快,你还有三十秒的时间,把这个东西塞到你的破大衣里,装作你的大衣里是一条面包,一本老旧的大部头辞典,怎样都行,快!”
“等等,蕾缪安,你也——”安多恩讶异地抬头,他的灰眼睛里盛满了惊讶:“原来是你啊。”
维希政府的警察已经开始呵斥人群,粗暴地开出一条路,怀疑的眼神隔着人群扫视着他们,手中的步枪闪着寒光。于是蕾缪安把栏杆抓得更紧,身体微微前倾,像是要把栏杆融化在他们之间,而安多恩也低头,靠近她的额头。她的嘴唇没有涂唇膏,睫毛在没有阳光时不能投下任何阴影。文件从一个人手里到了另一个人手里。在警察看来,他们似乎只是一对吻别的情人。
“好了,他们不会怀疑你为什么停在这里了。”蕾缪安说:“快走吧,以防意外,我先提前和你说——永别。”
********
TBC
剧透:下篇有真婚礼。
[Silm]凡世的孔洞
我们在书卷中寻找隐匿的诗人,尝试解读旁人对他进行的只言片语的描述,想要从梦境中窥得旧日鸿篇的残章,然而他就像一个难解的谜题,以他的缺位而非强烈鲜明的存在,于亦真亦幻的历史中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
那么,谁是玛格洛尔?
后世学者对二梅的研究,偏实验性的第一人称写作,涉及叙事者角度的OC捏造与概念社相关人物衍生。
思路有参考乌格雷西奇的《狐狸》。
————————————————————————
春末的时候,我乘机抵达英格兰,想登门拜访阿尔温·阿伦德尔·洛德姆教授的居所。我预先联系过教授的家人取得许可,待我真正站...
我们在书卷中寻找隐匿的诗人,尝试解读旁人对他进行的只言片语的描述,想要从梦境中窥得旧日鸿篇的残章,然而他就像一个难解的谜题,以他的缺位而非强烈鲜明的存在,于亦真亦幻的历史中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
那么,谁是玛格洛尔?
后世学者对二梅的研究,偏实验性的第一人称写作,涉及叙事者角度的OC捏造与概念社相关人物衍生。
思路有参考乌格雷西奇的《狐狸》。
————————————————————————
春末的时候,我乘机抵达英格兰,想登门拜访阿尔温·阿伦德尔·洛德姆教授的居所。我预先联系过教授的家人取得许可,待我真正站到牛津郡的石砖地上时,却突然被告知,教授得了急重病,如今已经入院。考虑到他年事已高,他未见得还能顺利走出病房,而我并未与洛德姆一家亲密到可以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前去探视的程度,因而这起会面不了了之,且很可能再无择日重约的机会。
就我所知,洛德姆教授所有尚且在世的家人与晚辈都不曾延续他对历史与语言学的研究,也并未与他同享过他对诗作与戏剧的兴趣。在取消会面之后,教授的女儿又为我发来一封电邮,告诉我她设法征得了父亲的许可,可以由她带我去阅览教授的笔记复印稿与藏书,以免我彻底白跑一趟。我接受了她的好意,在与她见面时郑重致谢,但我在得知无缘与教授本人相见时已然猜到此行的结果:我不会取得比前几次探寻之旅更有价值的收获。
所有这些典籍,这些文学社团讨论间的记录,这些形似在醉酒状态或大梦初醒时涂抹的字句,都是掺杂了幻想的摹本,呈现出的结果取决于记叙者的兴趣。它们未见得能提供我想要的解答,与记叙者本人展开对谈才能取得比实质上的记录更多的细节——哪些是经过戏剧化编排的,哪些是凭空杜撰的,哪些是毫无曲解的描述性的词句?文学是虚构的艺术,创作者在真实的基底上增添了几多装饰性的色彩唯有本人才知晓。
有足足三周时间,我从早到晚都在不停翻阅洛德姆的库藏,从泛黄的书本与零散的纸页中挑选出一些潦草的笔记,加以拍摄、抄写并提炼出自己的概括,而教授本人依然困于病榻。他善解人意的女儿,亚历珊德拉·洛德姆女士,在探视父亲与忙碌于本职工作之外的空闲时间邀请我一同用餐,尽管她对我的研究课题毫无头绪,却友好地表示她愿意尽己所能地为我提供更多帮助。“如果您所感兴趣的是父亲在书稿中提到过的那段未知真假的‘梦中的历史’,或者他对阿、阿杜尼——”
“阿督耐克语。”我提醒她。
“——那种语言的文法解读,”她说,“我还可以为你引荐几位他仍然在世的年青朋友。”
“我不是一位语言学方面的研究者。”我告诉她,“我只是在兴趣使然地对一些历史人物的生平与真实经历进行考证,或更准确地说,书中人物。”
亚历珊德拉女士为我添了茶。“一位水手,还是国王?”
“一位诗人。”我说。
事实上,我在寻找玛格洛尔的结局。
玛格洛尔是谁?若去询问征战史的撰写者与翻译者,熟悉古老的贝烈瑞安德沉没之前的历史的人们,得到的答案会是“费艾诺的次子,希斯路姆地区最初的诺多族摄政者,洛丝蓝的看守者,豁口地区几度沦陷时的统治者,幽谷领主与努门诺尔初代国王的事实抚养者,诗人,歌唱家,最终主动遗弃了宝钻的那个精灵”。若去询问作家群体、历史爱好者与文学爱好者,得到的答案会是“《诺多兰提》的作者,第二纪元往后考证诺多族出奔过往的重要史料的提供者,精灵族最为知名的叙事性哀歌的编写者”。然而,尽管他作为记叙者在史书中留名,关于他本人的叙述却大多都丢失了。
在关于玛格洛尔的生平的表述中,有大量内容源自于学界的推断,而非有确凿的史料为证。翻遍新旧不同的文籍,关于诺多族初至中洲到日月升起前的黑暗中的时光,留下记录的仅有费艾诺的逝去、迈兹洛斯的被俘和第一家族在米斯林湖畔的扎营;玛格洛尔豁口地区的生态与行政体系迄今仍是不解之谜,能够在研究中援引的资料只有一份可信度存疑的“洛丝蓝骑兵队编制”。至于《诺多兰提》,我们未能在任何一处典籍中觅得它的真容,只有评述、更多的评述、声称第一家族视角诺多历史的记载大多源于这一哀歌的原始文本的研究者论述。它在最初以何种方式写就?它是在何时完成的?它的旋律是高亢或低缓的?它是经由谁人传唱下来的?无人知晓答案。
就《诺多兰提》的完成年代与传播年代而展开的诸多推断里,有三种不同的主流学说。一些学者认为,这首哀歌完成于日月升起前的希斯路姆,被迁徙的费艾诺诸子从米斯林湖畔带到东贝烈瑞安德,在太阳普照中洲的最初四百年里已经广泛流传,因其内容主要记述的是费艾诺的叛离、他所引领的出奔与最初的杀亲之罪;一些学者认为,这首哀歌完成于第二次与第三次亲族残杀之间、费艾诺诸子逐渐趋向疯狂的年头,被绿精灵带到山岗之中,叫流亡的伊甸人学了去,因其主题更像是在对族人的作为进行控诉,而在那段时间里,谱写它的诗人应该在不断地进行反思与自我拷问;一些学者认为,这首哀歌完成于贝烈瑞安德沉没之后,由林顿的住民听得,并进行了记录与传播,因后世留有那样一条传闻:玛格洛尔在海边永世流浪,长久地唱着懊悔之歌。
关于这首哀歌的争论有那样多,每一种观点的持有者都可以掷出长篇大论来佐证这一看法,它自身的韵律和文本却是缺失的。我们尚不知晓它的真实篇幅,它的韵脚遵循的是哪一种语言的规律,它是否一度被传译为与初始版本不同的语言,它是怎样描述费艾诺的,又是怎样确定的诗人自身在诗篇中所处的位置。不同于我们尚可找到残章的《胡林的儿女之歌》与《蕾希安之歌》,《诺多兰提》是一部缺失的歌作,一部未能有几许诗行留下真容的未解之谜。它的文本曾在何处被誊写,它的音调曾在何处被记录?为何它从我们所知晓的历史中消失得一干二净,如同被未知的伟力抹去一般无处寻觅?是吉尔-加拉德王治下的林顿抹去了关于旧日的悲哀歌谣吗,还是人类在属于自己的纪元里刻意遗忘了精灵的故事?亦或是那些据传仍居住在飞流之上、看守着不死之地的诸神决定对苟活下来的费艾诺之子降下最后的审判,叫他耗尽心血的诗作不得在尘世间继续流传,从而真正杀死作为诗人的他?
我们无从得知真相,然而,拥有一部缺失的诗作的叙述者在文学批判与文明的更迭中立于不败之地,因缺失的文本不会再被篡改,缺失的书稿无法被焚毁,缺位的诗人恰在这种不完满中实现了永恒,无论他本人正身处何方,是已经归入亡者的行列还是仍在尘世间游荡。
三周过后,我认为我不可能再从洛德姆教授的库藏中取得更多成果,于是向亚历珊德拉辞别。她正要休一个长假,抽出更多空闲时间来,针对我的探究本身而非我的探究对象产生了一些兴趣。“跟我说说诗人的事。”她在我下榻的廉价旅店附近和我一同用餐时这般提出请求。她想知道的不尽是诗人的事,我便没有跟她详细讲解玛格洛尔的生平,只是简单概括了他在第一纪元扮演过哪些角色,留下了哪一部消失的诗作,以及这又和我想拜访她的父亲有何关系。
“就我所知,在时下仍存活于世的人类当中,唯一曾与精灵的岛屿产生间接交集的便是洛德姆教授。”我告诉她,“我想知道他的感触,那些没能在纸页中写明的部分,不会作为学术资料被记录下来的细节。我想知道他是否曾在梦中听闻过精灵学者对那位诗人的评述,是否提及过他的下落,哪怕只是一些隐晦的暗示或模棱两可的说辞,也可以作为另一个版本的参照。”
亚历珊德拉遗憾地告诉我,她的父亲每日清醒的时间很短,且几乎连简单的问候都说不利索,恐怕无法再完成我所需要的回想与交谈。随后她又问我,我还知晓哪些版本的说法?
她梳发髻,鬓角掺银,年过半百,在出于自身兴趣而向我打探时双眼明亮如尚处在青少阶段的年轻人。我同她讲述一二,又鉴于我还不打算即刻离开英格兰,索性定下一趟当真去往海岸边的行程,而亚历珊德拉决定跟我去往同样的目的地以度过她的假期。她需要喘息一阵,暂时离开她的岗位与医院的病房,陈旧的故事与鲜活的人的组合是一类好选择。
我们一同乘上去往南安普敦的列车。我刻意挑了工作日的早班时间,票价更低,而且车厢里空荡荡的,可以随心所欲地讲述故事而不会打扰到别的乘客。失去踪迹的玛格洛尔究竟落得了怎样的下场,如果想要求得一个唯一解,这就成为那种注定不可能完成的课题。
我们活在一个距离神话过于遥远的时代里,许多历史的传闻都混淆了真实与虚构的成分:沉没的努门诺尔被冠以亚特兰蒂斯之名,先民供奉的主宰者们披上不同的样貌现身于各地不同的传说之中,关于大地弯折的假说值得对于世界形态的主流认知的变化成为了有理可循的……无论是经由口述流传下来的地域性的故事,还是确然留下了字迹的文本,都不算是完全真实可信的。在这一前提下,关于玛格洛尔的繁多猜测成为了必然的结果,也是难以判定和难以割舍的。尽管如此,我仍然在尝试解读他的结局。
有人怀疑,他在从崩毁的大地上隐没之后便随人类一同去到了努门诺尔,或许在塔尔-明雅图尔王的宫廷里以顾问的身份占据了一席之地,毕竟努门诺尔立国之初的廷臣记录亦是一片空白。这类假说认为,玛格洛尔受到过伊甸人后裔的一些照拂,又在忠王派丧失对西方与不死者们的敬意之后与他们交恶,从而将长生的精灵囚禁在阿美尼洛斯的一座高塔上。玛格洛尔再未走出那座塔,在埃兰娜如贝烈瑞安德一样沉没于大海时,他也随之殉葬,大幅延迟但最终奔赴了他自己的死。亦有一些分支学说认为,他随忠贞派的航船一同逃往中洲,再度在尘世之地扎下根来,且完整目睹了努门诺尔崩毁的全过程,如今我们能考证到的对此事的记载就是出自于他那双被宝钻焚烧过的伤手。
有学者引用努门诺尔航海者的笔记,那份笔记声称他们的船只在抵达希姆凌附近的海域时“船员们都听见了悦耳的歌声”。近现代的一些研究者认为,这是世上可考的关于海妖的传闻记载中年代最早的一份,但也有人认为,那并非海中住民的歌声,而有很大可能是固守那座孤岛的精灵在歌唱。在贝烈瑞安德沉落之后,玛格洛尔驾船前去留住了旧日堡垒的、尚未没入海水的岛屿,曾经终年寒凉的山巅变作温暖的小丘,海鸟携去草种令其繁花盛开,诗人抵达此地便不再去往别处,在唱尽了所有悲伤之后,他就在岛屿当中陷入沉眠。
关于玛格洛尔在第二纪元之后的经历,还有人坚称,他曾久居于埃尔隆德治下的幽谷,乃是最后家园中诸多沉默的、不愿留名的精灵之一,因他在抛却宝钻后理应还余留下了对魔苟斯及其走狗的仇恨,且他唯一的侄儿便是命丧于索伦之手,他理应会在尘世之地停留至索伦彻底败亡的时刻,意即他应当以某种形式参与了魔戒大战——与幽谷的援军一同奔赴战场,或独自前往魔多,以一曲战歌促成了巴拉督尔的倒塌。此后他或许和他的长兄一般投身于炽热的岩浆之中,在末日火山的喷发中迎来了彻底的终结,至此他才真正从中洲大地上失尽行迹,不再参与往后的故事。
这几类观点有所分歧,亦存在某些共通之处。文学爱好者与创作者们在考证之余编撰出诸多丰富的情节,以个人的想象力为这个缺位的精灵织就不同底色的故事。亚历珊德拉听完了全程,和我分享了她携带的零食,然后饶有兴趣地问我:“你更赞成哪一种观点呢?”
“我认为他会回到海边去。”我回答她。
和我所知晓的英格兰的别处一样,南安普敦的海岸也是灰蓝的。亚历珊德拉留在遮阳伞底下的躺椅里,我认为那把伞能遮挡的更多是雨水而非阳光。我没有换上更轻便的衣装,只是穿了双不易被异物和海水钻入的结实靴子,在海滩上漫步。我想象许多年前有一位精灵中的诗人在别处的海滩上漫步,在唱尽哀歌后走向海水,让灰蓝的潮浪吞没他的衣袍,他的膝弯,他的胸膛。他游向不会被推回岸边的远处,又沉入太阳所不能穿透的深处,从此留在那里,像石像一般沉入海湾之底,或像童话生物化为浮沫。
我在很多年前更钟爱这一版本的悲剧,因所有不知生之苦难的年轻灵魂都钟爱关乎死亡的叙事。在往后的很多年里,我走访不同的城市与国度,结识了更多苦难的灵魂,又以为有所选择的平静的死未见得是笃定的悲剧。那么,玛格洛尔会为自己拟定那样的悲剧吗?在诸多灭世与创世神话的洪水来临时,他会冷静地留候于原地等待被吞噬,或者乘上一艘留有希望的航船,叫自己顽固地苟活至下一纪元?他会选择与尘世之地必死的命运对抗,还是接受了它所带来的缓慢消亡,以此来惩戒自身?我听过的故事越多,反倒觉得我对我自己一度构建出的那个诗人的形象愈发地不熟悉了,我找不见他的去向,也猜不透他的选择。
我也听过一些真正提到他的故事,一些诗人、学者、仍有作品留存于世的创作者,他们声称自己见过他,与历史本身一样古老的卡纳芬威·玛卡劳瑞,以水手、落难者、牧民、先知的身份在人间行走,尚且留有鲜活的模样或已沦为无躯的幽灵。一些狂热之人信奉他为掌管韵律与悲剧的神祇,声称这样的信仰是对维拉最好的反叛。他们留下画作,留下描绘性的文学,留下雕刻,留下模糊到难以辨识五官的照片,一面黑色的背影,比起象征悲剧更像是象征了死。我见过那张泛黄的照片,光亮与色彩都在那抹黢黑中塌陷,像被精灵宝钻灼烧后的灰烬,烟灰烫坏的画幅,诗人的身影被记刻为一个孔洞,注定不会被探知到真容。
他们或许是当真见过了他,而在茫茫多的凡人之中,我没能成为格外幸运的被选中者。他们或许只是误读了想象的残影,用一种诗意的绘制完善了对他们所认知的那一角色的建构。我想不明白,但我仍然认为,玛格洛尔会回到海边来,代替我们这些不够敏锐的人类,长久聆听海中残留的创世乐章。
那么,谁是玛格洛尔?
是图书馆里的幽灵传闻,还是在深夜于远海处响起的疑似塞壬的歌声?是报刊杂志里一篇散文、一首短诗的原作者,还是对它们肆意发表感言的挑剔刻薄的评论家?是藏匿于昏暗室内的学究,还是随手抛出几件上了年纪的古董让自己吃穿不愁的商人?他会在相识者尽都离去或死去后回到人间吗,他会被海岸束缚吗,他会设法归返他已然陌生的故乡吗,还是他已经像必死的旅者一般脱出我们所知晓的阿尔达,以近似于神祇的目光观瞻着凡世间的纷扰?
我以为我看见了他的眼睛,在飞鸟掠过时,在海水漫卷时,在一片雨后的阴影中,我看见了虚幻的孔洞,灰色的尘埃,一捧不被把握的自由。我在人群中找见过与我的想象、别人的想象、所有知晓他的叙事者的想象的身影,一位在广场的一角弹奏竖琴的乐师,一位在书架后方躲藏的阅读者,一位在咖啡馆临海的窗边啜饮温热液体的游人,弄断了琴弦,放回了书本,扔下空杯评价:糟糕的味道。我穿过人群攒集的广场,穿过所有我读过与不曾读过的书本,穿过歇业的饮品店,回到海边来,我问那些不息的潮浪,你们可曾知晓他的下落?
大海不会回答我。亚历珊德拉从躺椅上起身,问我是否要一起享用下午茶。我把我的靴子中砂砾中拔出。
我会再度回到海边来。
END
二梅相关角色中心&CB向产出应该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总算赶完稿了待我缓缓……
【诡秘/蒙中心】阿蒙Vtuber计划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
文章写的时候还是真Bug极多的一篇文,现在看看因为对vtb了解实在太表面,错误不少,也因为缺乏了解,写作的时候卡到二人会晤就写不动了……
里头一些评价观点也≠我个人观点,只是觉得一个神话生物视角看群体应该就跟人看蚂蚁差不多会有种脱离+俯瞰+蔑视调调,加上有意去联系上诡秘世界观下很关键的religion本身,同样商品时代下被玩弄的我个人也是被aoe的一员ORZ……
是一篇有这么个脑洞就顺便建文档的卖梗同人脑洞同人,没有实打实可以支撑内容发展的东西,写出阿蒙当了Vtuber基本这篇文就可以完结辽,也有点为了写这个核心脑洞不知不觉让角色们好像都有些怪...
=====
文章写的时候还是真Bug极多的一篇文,现在看看因为对vtb了解实在太表面,错误不少,也因为缺乏了解,写作的时候卡到二人会晤就写不动了……
里头一些评价观点也≠我个人观点,只是觉得一个神话生物视角看群体应该就跟人看蚂蚁差不多会有种脱离+俯瞰+蔑视调调,加上有意去联系上诡秘世界观下很关键的religion本身,同样商品时代下被玩弄的我个人也是被aoe的一员ORZ……
是一篇有这么个脑洞就顺便建文档的卖梗同人脑洞同人,没有实打实可以支撑内容发展的东西,写出阿蒙当了Vtuber基本这篇文就可以完结辽,也有点为了写这个核心脑洞不知不觉让角色们好像都有些怪味()
总之写的不是很尽人如意,也不是什么很有趣的故事,不过确实启发我之后开了隔壁kenosis神性放弃一文,对造蒙亲情向,造家团队发家和破灭史感兴趣的可以戳戳我的诡秘合集看✓
她追寻风【伊缀尔/伊瑞皙】
配对:伊缀尔/伊瑞皙,图奥/伊缀尔(提及)
Warning:配对邪门纯靠造谣,全文字数1w+,清明节快乐。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裹挟冰雪的雨水重重地击在房檐,酒馆潮湿而厚重的门被比雨水更大的声音敲响。
“已经歇业了。”沉闷的声音隔着雨幕传出。脚步未停,推开虚掩的门,径直走到他的背后。
“我认识您……”那是个女声,他转身看她。“您叫玛卡劳瑞——尽管这个名字早已不被提及。也许我还应称您为堂伯?”她抖落深蓝的披风,露出两只精灵的尖耳朵。
“让我想想,你是图茹卡诺的女儿?古时的日子过于遥远,我都快忘了你叫什么。”玛卡劳瑞站起。“我还是为你燃起火炉吧,免得返生的图茹卡诺因为他宝贝女儿感冒了...
配对:伊缀尔/伊瑞皙,图奥/伊缀尔(提及)
Warning:配对邪门纯靠造谣,全文字数1w+,清明节快乐。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裹挟冰雪的雨水重重地击在房檐,酒馆潮湿而厚重的门被比雨水更大的声音敲响。
“已经歇业了。”沉闷的声音隔着雨幕传出。脚步未停,推开虚掩的门,径直走到他的背后。
“我认识您……”那是个女声,他转身看她。“您叫玛卡劳瑞——尽管这个名字早已不被提及。也许我还应称您为堂伯?”她抖落深蓝的披风,露出两只精灵的尖耳朵。
“让我想想,你是图茹卡诺的女儿?古时的日子过于遥远,我都快忘了你叫什么。”玛卡劳瑞站起。“我还是为你燃起火炉吧,免得返生的图茹卡诺因为他宝贝女儿感冒了,而找我的麻烦。”他又拿出两瓶酒。“哦,你叫伊缀尔。”
他们面对面,坐在绵软的小沙发上——那是玛卡劳瑞最引以为傲的,从二手市场买来的、舒服的小沙发。“所以,你没有西渡吗?”玛卡劳瑞瞪着伊缀尔。“我看了弄虚作假的朋戈洛兹写的书,你不是和图奥一起出海西渡了吗?并且再未被任何歌谣提及?”
伊缀尔无言,将啤酒倒进杯中。“那你不应该在海边永世徘徊吗?怎么在人类居住的地方开酒吧?”
“海边冷,容易让精灵得老寒腿。吃的也不健康,缺少维生素。”
一如知道玛卡劳瑞从哪里得知这些新鲜词汇!
“图奥暂时在提力安住下,而我则又回到这片大陆。”伊缀尔说道,双手靠近火炉,热腾腾的暖意慢慢飘起,围绕她旋转。“我回来,是为了寻找一位女士。”
“瞧瞧,这都第七纪元了,你怎么还在追寻些什么?就算是费诺里安追寻精灵宝钻,也仅止于一个纪元罢了。”玛卡劳瑞自嘲似的笑笑,抬手倒满伊缀尔已半空的酒杯。
伊缀尔不动声色:“你认识她。”
“看来是我堂叔们的哪个女儿或孙女?”玛卡劳瑞桌旁盖着的布。“我需要一些音乐助兴。吟游诗人伊缀尔,请讲述你的故事吧。”
“我还以为你只会弹竖琴和里拉琴。”伊缀尔挑起眉。在她尚未被黑暗侵袭的童年记忆中,有着黑色长发的玛卡劳瑞总坐在海边,轻抚他那被阳光浸润的金色琴弦。
“总要见识一下人类的新乐器。”玛卡劳瑞轻描淡写地答,“这叫键盘,看,把插头插上,再把开关打开。”他低头不语,侍弄他新颖的器乐,奏出铿锵的乐音。
伊缀尔继续道:“你必定知晓她的名讳,伊瑞皙,诺多的白公主,也是你的堂妹。”
“我以为她应当同你的父母一般,一并静候于曼督斯的殿堂。”边弹琴,玛卡劳瑞边说,并未停止手上的动作。
“而并未如此。”伊缀尔说。“她不在那里,无人知晓她身处何方。”
“你为何笃定我便知道她的去处呢?我父亲素来与芬国昐大人不合。”
“哦玛卡劳瑞,那么你认为,风的灵魂会飘向何处呢?”伊缀尔反问。她不知道,也许玛卡劳瑞也未必知晓——或许这就是伊瑞皙的目的,她想。
“那便跟我聊聊她,我的堂妹。”玛卡劳瑞止住琴音。“我的弟弟们与她相熟,于我却不尽然。”
“我们从哪里谈起呢?”伊缀尔思忖片刻。“从那个秋天吧。”
那是个初秋,狂妄的风将一切掀起、打翻,纷飞着的金黄叶子劈开了伊缀尔浩荡的生命。曾经,她毫无感知,认为那只是中洲大陆上一次稀松平常的多风的秋,却对即将涌来挟着悲恸的时间浪潮浑然不觉。
刚多林建成的日子前,伊缀尔尚未囿于安逸。她年轻,精力充沛,仍有许多时间可供探索、快乐。尽管艰苦的岁月在她的心智上刻蚀痕迹,那些天真的愉快仍未被彻底磨灭。更何况,她方才度过成年之日。她的父亲赠她一只精美的胸针,形似欲飞之鸟,鸟儿闪烁的眼由红色的玛瑙石雕饰,蕴含无限星辰的光芒;她的伯父芬德卡诺与祖父诺洛芬威一并赠予一柄镶有淡蓝托帕石的短剑,刻有芬国昐家族的纹徽;诺洛芬威之女伊瑞皙虽未到场宴会,却也遥寄她真切祝福的言辞——她正同费雅纳罗之子一并外出打猎。尽管伊缀尔的父亲图茹卡诺对此深感不悦,却并未显露于色。伊缀尔已二十多年未见伊瑞皙,伊瑞皙在她心中的图景却并没有黯淡。一些事情仍然清晰——辽远的赫尔卡拉西冰峡上亘古回荡芬国昐一族前进的跫音,阖上眼,冰原上强劲的风在她的体内肆虐,几乎要将她绊倒,再也无法起身,而伊瑞皙紧紧攥住她因冰冻而红肿僵硬的手。
那日傍晚,伊缀尔独自来到峡谷之地。夏日的鲜花大都已衰败,唯有焦脆的落叶铺满谷底。
一阵窸窣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伊缀尔转身,视野所及之处一位身骑白马的女子缓缓走来。她系有一条深蓝色披风,短袍同靴子却一并是白色的,挽起的乌黑长发散开几缕,肆意落在耳边。
“我来晚了。”悦耳的声音响起。“你的父亲说你在这里。”
伊缀尔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伊瑞皙!”她欣喜若狂,飞奔向她。伊瑞皙敏捷地翻身下马,将已成年的伊缀尔拥入怀。“上次见到你,你还不到我的肩头。”她赞许地端详她,“现在,你就比我矮了不到半个头。”伊缀尔笑了。
“这是你的成年礼物。”伊瑞皙轻快地说,将一片轻巧的金色叶子戴在伊缀尔项上。“我怎么会忘了我亲爱的伊缀尔的生辰呢?”叶片由纯金打制,上面刻有旋转的花纹。
“谢谢,这与我今天的裙子很相衬。”伊缀尔由衷称赞道,她身着鹅黄色长裙,与她那金色长发一并闪烁光辉。
那叶子令伊缀尔想起瑁栊树。当她离维林诺而去时,一片金黄的叶子落在她同样金黄的发间,伊瑞皙替她拂去,说道:“瑁栊树叶飘落了。”她未意识到那异常,为何永生的瑁栊叶子竟会松动掉落?为何安逸的诺多一族甘愿冒险?伊缀尔最后一次走在维林诺布满贝壳与沙砾的滩涂,白色的沙砾刺痛她的双脚,直到伊瑞皙找到她。“走吧,伊缀尔,我们去开辟新的天地。”她拉起她的手,埃兰葳同图茹卡诺走在前面,面色沉重,一语不发。
“你还会离开吗,我亲爱的姑姑?”伊瑞皙牵着马,马儿吐出白气,发出一阵嘶鸣。
“已是秋天,就算是最好的猎手也需歇息。”她揽住伊缀尔的肩头。“待冬日过后,春晓的暖风撩起萌动的心时,也许我便再度出走。”
当皎洁明月升起时,伊瑞皙回到了兄长图茹卡诺身边。简单同他问候后,她褪去出猎时的装束,换上银白色的长裙。
“年轻的伊缀尔,或许我能邀请你与我共舞?这正是你成年后的第一支舞。”她向她伸出一只手,伊缀尔将自己的手搭在伊瑞皙的手上,欣然应允。
伊瑞皙向前迈出一小步,她引导着伊缀尔,两人一并旋转。伊瑞皙的韵律先是舒缓的,松弛而不失力度,同任何领主端庄的女儿一般矜持、肃穆;接着,舞步却转为急促,仿佛有万只飞鸟冲破她的胸膛,将肉体衔走,冲入渺远的深蓝苍穹。她的舞步真真实实地踩在光滑的地面,但伊缀尔知道,她已然飞走。伊缀尔轻轻松开伊瑞皙的手,退到不被星辰明月照亮的阴翳处。伊瑞皙仍纵情起舞,她的心脏便是鼓点,动脉中汩汩血流共同放声讴歌着律动,她翻飞的裙摆是倚音,散落而因起舞凌乱的黑发是升降起伏——它们如海浪般汹涌,她的心亦然,不断敲击辽阔大陆的重重乐音。寂静却激烈的舞蹈中,月光毫不吝啬地将光辉给予伊瑞皙。她周身弥漫着一层清晖的月光,脸上一抹微笑令她蒙上一层神秘的彩色。此时此刻,能契合她舞蹈的唯有月与风,即便是最轻盈的精灵也无法紧密地跟随她。伊瑞皙似乎终于想起被她抛却的伊缀尔,回眸一笑,灰色的双眼中溢满纯粹的喜悦与自由,再次发出邀约。伊缀尔旋转着重回她身侧,踩着她的影子,努力跟上她涌动的舞步。或许,唯有一件事比跟上伊瑞皙的舞步更困难——那便是追寻风。伊缀尔未曾领略她的舞蹈,也不曾为她蓬勃却随风荡漾的生命而惊叹。
伊瑞皙终于止住。她的呼吸声比薄雾还轻,乌黑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仿佛也被月光染上了银白色,或者说,将月光染成幽深河流的暗色。
伊缀尔注视着她,在内心深处,有一丝盎然绿色的新芽逐渐萌发——那是一场真正的舞蹈,她想。不是应酬、交谊的舞会,不是规规矩矩、种着谷物的麦田,而是崎岖多石、水珠扑面的海岸。
“我被那翩然的舞姿深深吸引。”伊缀尔说。“我从未目睹伊瑞皙在任何场合如此起舞。她不为任何人起舞,只为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她如此缥缈,仿佛要随风而去。我明白她并不是在与我共舞,而是在与秋风,与自然。”
“接下来呢?她就跳着跳着飞走了?”玛卡劳瑞饶有兴趣。
“不,她跳入了鸽笼中。那鸽笼四周镶嵌宝石,由纯金打制。也许我们确实过上了离开维林诺后、为数不多的安逸生活。但,鸽笼仍是鸽笼,它有一把同样闪烁而坚固的锁。”
自那秋日过后,伊瑞皙暂缓外出的脚步。伊缀尔同她谈天,漫无边际地说起许多事。
“伊瑞皙,为何你不愿与父亲和我长期地安于奈芙拉斯特?你不喜此地的气候吗?”
“我爱这片土地,喜爱它多雨的湿润天气,也喜爱群鸟之湖利耐温。但小伊缀尔,你是否思考过,为何我们族人选择离开蒙福的阿门洲,踏上遥远而艰辛的征途?”
“因为芬国昐祖父对他的兄长许下的承诺?因为无法舍弃的爱?”伊缀尔思考片刻。
“不,誓言不足以驱动我们坚韧的心。”伊瑞皙答。“也许许多族人没有意识到,他们——也是我们内心的欲望才是真正驱使我们踏上陌生土地的缘由。欲望是爱的底色,但使我们离开的,并非是对亲人无法舍弃的爱,而是对未知与探求知识的爱。我离开图茹卡诺的领地奈芙拉斯特,与我离开维林诺,又有何不同?我不愿使自己的热情泯灭,使自由成为囚笼之鸟。”
“那么,何为自由呢?”伊缀尔从未和早逝的母亲进行长久的攀谈,也从未从父亲那里了解此类事情。
“于我而言,自由便是顺风骑马。也许对你来说,这个字眼有着不同的含义,待你自己探索。”
有时,伊缀尔则说道:“给我讲讲这片大陆吧,我还未涉足的那些遥远原野。”她靠在大理石雕制的洁白长椅,冬日的阳光温暖地怀抱她。“从希斯路姆讲起吧,诺洛芬威祖父驻扎于此。”
“我们曾同诺洛芬威大人一并踏上米斯林,但更能勾引我兴趣的,并非那汪澄清的米斯林湖水,而是‘黯影山脉’埃瑞德威斯林,许多河流便由此发源,西瑞安河亦如此。淅淅沥沥的溪流汇集为那条河,它一路高歌向南,在断崖处形成声势浩大的瀑布——你一定没有见过那样的瀑布,它不同于维拉的喷泉,靠近瀑布时,水花真真切切地扑面而来。低头俯视,你看不见任何鱼或藻类——因那水流湍急无比,白色的泡沫在表面盘旋周转。但又因它极其清澈,河床上的鹅卵石被衬得五彩斑斓,红色、黄色、青色、蓝色混合在一起,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金光闪闪。春夏时,会有白色的飞鸟在河边孵卵,它们的羽毛挂在岸边长而粗壮的青草上,顺风扬起;秋冬时,河边芦苇繁茂,反倒掩盖了河水的色彩,那芦苇荡像是灰白色的河。”
“你会带我去看西瑞安河吗?”伊缀尔心中充满希冀与神往。“我们可以一同坐着小船,任其在河上漂流。我们也可以在河边徒步,一直走到入海口,再建造一条挂着白帆的船,扬帆远去,不被任何人看见,也不被任何歌谣提及。”
伊瑞皙笑了。“或许我们会被撞得粉身碎骨,我们的灵魂便随风而去了。”她正色道:“但,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一同牵着两匹良驹,攀不平的山路而上,饱览夏日的朝阳或是秋日的夕日。”
“但她并没有立刻兑现诺言,大概只有我把那几句玩笑话当真。春日来临之际,她再度启程。我留在奈芙拉斯特,阅读书籍,学习人类与辛达族的语言。她走后,家里清冷了许多,不再有人与我一同在午后的花园漫步,也不再有人和我从白天聊到夜晚。春日的花园中开满了鲜花,她却看不见了——不过,她所渴望的,又怎么能只是几丛花朵呢?”
与此同时,伊缀尔察觉到父亲的一丝变化。他花费更多时间在外,对于他所做的事,却丝毫不言语。有时,饭桌上,他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仿佛他又一次失去了埃兰葳母亲。当伊缀尔用叉子敲敲瓷盘,开口询问时,却又被他搪塞而过——他通常以“我只是与芬达拉托一同出游了而已”为借口,或是“我在考察人类的居住地”,又或者“我去看望芬德卡诺”。伊缀尔便不再追究,不再询问。
伊瑞皙每年秋冬回到图茹卡诺的领地,休整、小憩一番。通常,在谈话中,每当伊缀尔问到他们去哪里了,两人便异口同声地回答——“去找芬德卡诺了!”互相瞪彼此一眼,心照不宣,默不作声。
时间便这样流逝,直到父亲宣布刚多林的消息时,伊缀尔才如梦初醒。那年盛夏,刚多林竣工。图茹卡诺舍弃原有的一切,转向高耸山峦之间的图姆拉登谷。伊缀尔仍记得那时的景象——视野豁然开朗,阳光如流水般倾泻而下,洁白的城邦蒙上一层温暖的晕。
“这便是以后的家。”伊瑞皙挽起伊缀尔的手,“愿你我安于现状。”她淡然一笑,“但,在我厌倦前,在黑暗侵袭此地前,我们尚且有一段美好的日子可以享受。走吧!”
第一次,伊缀尔与伊瑞皙手拉手跑过刚多林的城门。她们拾级而上,不断攀升。谷底的夏天并不炎热,清凉的风胡乱打在她们鬓角上。最终,携手越过最后一重“钢之门”,开阔的青翠原野映入眼帘。刚多林城的中央是王之广场,图茹卡诺——刚多林的王在此宣布了律法,精灵子民无不欢呼雀跃,预先为未来无忧的生活庆祝。广场上矗立着王之喷泉,水珠跃入,纷落如欢歌的水晶雨,反射着阳光,晶莹耀眼,蓬荜生辉。伊缀尔从泰尔佩瑞安的雕像下小跑而过,银色的花朵落在她的裙摆上。向东走,集市上的商铺已然开张,琳琅满目的精美物品使她应接不暇——玻璃制的、会发出悦耳鸣叫的翠色小鸟,陶瓷烧成的紫色珠子,各种香料与谷物,各种鲜花与宝石。穿过集市,向北走,再拐入西南的石板铺成的小道,便来到泉井之地。极深极大的泉井也由细腻洁白的大理石雕琢而成,刻有复杂而美丽的雕花。伊瑞皙捧起一汪清冽水,却趁毫无防备的伊缀尔分心时洒在她赤裸的手臂上,两人笑着闹作一团。成熟的橡树与杨树的树干笔直冲天,在树木巨大的阴影下,伊缀尔感到惬意无比。她躺在毛绒绒的草地上,铃兰花在耳边绽放,轻轻摇着淡蓝色的小铃铛;樱桃花如红宝石般纯净耀眼,给予无尽的芳香;毛茛黄色的花瓣鲜妍明亮,苜蓿紫色的花朵一簇挤着另一簇。
伊瑞皙躺在她身边,胸脯与夏日的脉搏一并起伏。她凑近伊缀尔,向她耳边轻轻唱起一首摇篮曲。这首摇篮曲伊缀尔并不陌生,阿耐瑞祖母曾为父亲和伊瑞皙吟唱,埃兰葳母亲曾对她歌唱。伊缀尔合上眼,她似乎感受到母亲金色头发拂过面庞,在脸颊上留下一个亲吻。但那并不是母亲,她睁开眼,拂过面庞的发丝也并非金色,是伊瑞皙。伊瑞皙的脸色平静如常,伊缀尔的心却开始急促地跳动,她望着蔚蓝而不可及的天,试图琢磨那个亲吻的涵义,伊瑞皙从未亲吻她,哪怕是手背和脸颊。
“快日落了,现在登上山巅,兴许能看到晚霞。”伊缀尔巧妙地掩饰了她的慌乱,拉起伊瑞皙。她们顺着刚多林城边缘的山峦攀登,路途中,再未言语,直到前方再无更高的阶梯。伊缀尔从未忘记那天的霞光——太阳西斜,鳞片状的云铺满苍穹,仍有一丝光的碎屑透过云层射出,而云层被染成橘黄。粉红色的暮光倒映在她们眸中,她们慢慢走回王宫,伊瑞皙在前,伊缀尔在后。
“伊瑞皙,”犹豫良久,伊缀尔开口。此刻,她们伫立于城墙巨大的阴翳之下,夜即将启始,但仍有一段时间可以放纵。“我理应称呼你的名讳——芬国昐之女阿瑞蒂尔,是我父亲图茹卡诺之妹,是我的亲族,亦是我的良友。”伊瑞皙止住步伐,灰色的眼睛略带笑意地回头望向她,一丝怀疑与不安闪过——却转瞬即逝。“也许是我僭越,或许我已越过那不归点,大概我已犯下罪恶,无法回头。”伊缀尔缓慢而清晰地说道。“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因何而起,因为你,一簇新鲜的爱如春草般在我的心中滋长,又如同浪潮,层层叠叠,无休无止,拍打着我的心。即使你不在我身侧,那些海浪的声音仍激荡而猛烈。那爱不仅仅是你我同为芬国昐大人后嗣的血亲之爱,更是作为……”她稍停顿,密切地注视伊瑞皙,后者的脸色平静依旧,使她无法洞察她内心的波涛。“像是恋人一般,即使这是毫无先例的事,从未有两位亲族如此,也从未有两位女性精灵如此。但唯一确定的是,我对你的爱就像阿耐瑞祖母对诺洛芬威祖父,图茹卡诺父亲对埃兰葳母亲。我渴望你,伊瑞皙,我渴望你的陪伴。”
出乎意料,伊瑞皙笑了。“直至今天下午我都在思考,倘若我对你如此表达特别的、近乎越界的爱,是否不妥当。而现在,一切已迎刃而解。”伊缀尔踮起脚,迎上她柔软而湿润的唇。微风拂过,托起她们飞扬的心绪,“下一次,当那清风吹拂你的发梢时,便是我在轻吻你。”伊瑞皙道,她轻触伊缀尔的金发。“但同时,我也要告诉你,囹圄于刚多林绝非我愿,我总会厌倦——也许十天,也许十年,也许百年。我不属于刚多林,不属于图茹卡诺,我也无法做出真正恋人的保证——我并不会属于你,从前不会,现在不会,未来也必然不会。即使我也同样爱你,即使我的爱因你而起。我有预感,我终究会离去,并再未归来,我的心亦如此。因此,亲爱的伊缀尔,请勿将你的身心完全托付于我!于我而言,那更像是重担——因我无法反抗自己的本性。”
“也许正因你的本性,我才对你如此着迷。”伊缀尔再次亲吻伊瑞皙。“倘若你庄重而肃穆,我根本无法被你吸引;倘若你无趣而乏味,我不会向你投去多余的目光。”她仍比她矮一点,而伊瑞皙微微低头,使伊缀尔不必再次踮起脚尖。第二个吻比第一个更加缠绵,她们白色的气息轻盈地吐在对方的面庞。在不经意间,星辰已然满天,正悠然起舞。
伊缀尔握住伊瑞皙的手,坚定而有力,两人走过长而曲折迂回的走廊,掠过大理石的雕像,穿过水晶制的吊灯。光影在她眼中早已模糊不清。回到崭新的房间,两人沐浴一番后,伊瑞皙唤来了仆人,为她们端上几瓶醇香的葡萄酒与麦酒,同样端来新鲜的水果——仍挂有露珠的提子,嫣红的覆盆子,香甜的草莓。爱情的酒精与夏天的泡沫一并发酵,而她们则在一角房间之地无畏地品味。
几瓶酒已尽,待晨曦的曙光漫游至刚多林时,她们再次相拥,桌上玻璃制的酒瓶析出闪光。之后,伊瑞皙为伊缀尔梳理起头发,她的动作轻柔而舒缓,令伊缀尔想起多年前,她尚年幼时,伊瑞皙也曾如此照料她,想必那会父亲与母亲单独约会去了吧!但那时,伊瑞皙不会编辫子,不小心揪疼了她,把头上弄得一团乱,伊缀尔哇哇大哭,伊瑞皙则手足无措地掏出糖果,好声好气地哄着她,自己急得转来转去,把辫子拆了重新扎。她和她拉勾,不把今天的事告诉图茹卡诺和埃兰葳——无论是伊瑞皙把伊缀尔惹哭了,还是伊缀尔多吃了许多甜蜜的糖果。
“伊瑞皙,我知道了,”伊缀尔耳语。“当下即是自由,是我们。”
那日过后,伊缀尔仍常与伊瑞皙作伴,二人在刚多林的生活美满欢乐,图茹卡诺也未曾察觉异样。直到多年后的一天清晨,伊瑞皙不见了。
伊缀尔徒劳地匆忙走过所有雕花栏杆与楼梯,徘徊一圈又一圈。她无法告诉父亲,因父亲曾严禁擅自出入刚多林。然而,那天傍晚,伊瑞皙便归来。“我只是出去散步了。”她为她带回一束鸢尾花,挂有露水的紫色花瓣正如振翅欲飞的鸟儿。
自此以后,伊瑞皙悄无声息的离开愈发频繁地发生。有时她在午后回来,有时她在傍晚回来,有时她彻夜未归。当她回来时,手中握着花,脸上盈着笑。伊缀尔深知自己无法牵制她,正如她无法捉住风一样。
“伊缀尔,”伊瑞皙唤道,“天气逐渐冷了,寒霜已侵染枝头。”
伊缀尔已有不祥的预感,心中充满悲伤:“但,就算是再好的猎人,也应在秋冬时歇息一番,至少等到来年开春。”
伊瑞皙抬手,抚摸她的脸庞,解开身后的深蓝色披风,为她系上。“我已告知图茹卡诺,我即将出门远行。”但她们都知道,或许她一去便不复返。这不比先前毫无征兆的离去,伊缀尔似乎感受到伊瑞皙心中莫大的决绝,也许它早已发芽,由野外的霜露滋养,愈来愈强壮,愈来愈坚韧。
伊瑞皙骑着马轻快地离去,马蹄踏在石子上,一步一个鼓点,像是葬礼的进行曲。她的侍从紧随其后——不过,她总有办法躲掉他们。幼年时,她便学会了如何甩开咿呀学语的小阿尔巩;青年时,她懂得如何避开父母,自由自在地在郊外骑马;成年后,她逐渐习得如何躲开冰峡上的裂隙、荒原上的奥克。
但她躲不过早已奏响的命运。
“之后她彻底没了音讯。我以为她去找你的弟弟了。”伊缀尔瞥了一眼玛卡劳瑞。
“接下来的事我也听说过。”玛卡劳瑞说。“她也死了,不是吗?”
伊瑞皙携迈格林到来时,夏日尚未散尽。伊缀尔的欣喜还未退却,便被埃欧尔所重击。出乎意料,埃欧尔投出标枪,而伊瑞皙的血洇湿她的白裙。当最后一缕阳光从刚多林消逝,她的生命也彻底流尽,体内沸腾的血逐渐冷却。她跌出了死亡所编织的层层帷幕。伊缀尔同父亲和表弟一并陪伴在她的身边,直到最后的落幕。她久久握着她的手,直到它们冰冷而僵硬。
“哦,这故事真悲伤。”玛卡劳瑞评价道。“那你呢?你后来呢?在她走后,你后来怎么样了呢?”
伊缀尔长叹。“她离去后,迈格林却来到我身边。他如同她的影子一般,那穿透一切的目光无时无刻不注视我,令我无处躲藏。迈格林宛如伊瑞皙的镜子,躁动不安的心在其体内搏击。而他又是埃欧尔之子,无法使我放下内心的戒备,摒弃对他的怀疑。埃欧尔掷出的标枪不仅刺中了伊瑞皙,也一并重伤我——迈格林便是那标枪的名讳。他注视我与图奥的结合,也在隐隐暗痛中提醒我伊瑞皙为何而死。在伊瑞皙去世多年后,图奥来到我身边。我发觉他竟是如此善于倾听,敏锐的思想也与我别无二致。再一次,我对这个年轻而英俊的人类萌发了爱。承蒙父王的祝福,我们顺理成章地结为夫妻。盛大的婚宴上,当美酒佳酿散发着夏日的沉醉,我许久未曾快乐的心也随拂面的风而荡漾。直至目睹迈格林尖锐却又挟带苦楚的眼眸,一阵酸涩涌上心头——那是与伊瑞皙多么肖似的眼眸,而她呢,是否透过这双眼眸,注视这一幕滑稽剧?我大概再也没有资格同她提起曾经了。”
伊缀尔因图奥而重燃的欢乐并未持续长久。伴随迈格林的背叛,刚多林轰然坍塌。她目视硝烟,耳闻哀鸣,父王图茹卡诺的雕栏画栋皆亡于火海,他自己也一并葬身于此。那是一段漫长而艰难的路,最终,伊缀尔率领剩余的族人从山脉离去,定居于西瑞安河口。
她从未目睹西瑞安河的富饶,那丝绸般的柔软水流也不曾从她指间穿梭而过。但,一切都如伊瑞皙所言,和谐而宁静,仿佛战争不曾在这片大陆发生。到了夜晚,月光仍照耀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亘古不变。她终于踏上伊瑞皙多年前曾留下足迹的道路。然而她来得太迟,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已被雨水冲蚀,未留下任何存在的痕迹。
她的儿子埃雅仁迪尔已长大,正热烈追求着多瑞亚斯的黑发公主埃尔汶。她不再眷恋此地,也再无任何事物令她留恋——她的亲族多半已受到曼督斯的召唤。图奥也日渐衰老,精力不如原先充沛。他们一并将一条大船推入海中,随着波涛的起伏颠簸,当日升之时,回到了她的出生之地。
“也许你没去过曼督斯殿堂,”——这必然是废话,玛卡劳瑞暗暗想——“但格洛芬德尔大人曾形容,那里并非阴冷幽暗,却有温暖的光与芬香的花。它如黄昏一样接纳所有首生儿女的亡魂。我问了格洛芬德尔大人,还有别的返生的族人,无一例外,他们都没有见到伊瑞皙。他们说,她不曾涉足于此。她真正跳出了死亡与生命的围城,而介于两者之间自由地游走、漫步。”
伊缀尔的脚印布遍阿门洲。她的脚踏在贝壳碎片上,雪白的沙子被风吹起,塑成风的形态;她走过维拉的喷泉,走过规整的花圃。
但她没有找到伊瑞皙,仿佛她彻底在这世上消失不见,隐身于白色的沙砾,湮灭于波涛的音律。她拜访了再生的诺洛芬威祖父,后者乐呵呵地抚摸孙辈的头,阿耐瑞祖母为她端上一杯酽茶。阿耐瑞祖母颇为得意地说道,伊瑞皙从小就淘气,总是迈开大步跑进灌木丛中;和她兄长玩木剑,她总能和年幼的芬德卡诺打平手,孩子们玩的捉迷藏,她也从没输过——所以,一旦她想隐身,除非她玩尽兴了、主动回来,否则,要找到她可就难啦。
伊缀尔没有放弃,她拥有芬国昐一族坚定的意志。埃雅仁迪尔帮她修补了来时所乘的船,她再度启航。她不知自己要去多久,就像伊瑞皙出游一样,也许傍晚便回来,也许明年再回来。不知为何,她总是认为伊瑞皙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伊瑞皙爱着这片大陆上的山峦、瀑布与溪流,她总会为自己的生活增加一些刺激与激情。这份激情是阿门洲不曾拥有的,唯有原始的、狂妄的中洲具有,是独有一份的野心与欲望。
“而你又为何执着于寻找她?”玛卡劳瑞问,起身看向窗外微弱的曙光——他并非对此类心情一无所知。他想起自己,想起伊缀尔之子的白船上所背负的光辉。他也久久徘徊于此,不曾离去。
“也许有一天,我能够与她面对面,吮着甘甜的果汁,黑暗中夜来香的芬芳浓郁热烈。但我想,在内心深处,真正的原因是我已对这世界厌倦——这样的日子何日方尽?而她似乎先我一步。现在看来,我一切欢乐的时光,无不显现着她的身影。我迷惑了——我究竟在追寻我们没有回音的爱,还是不断寻找她灵魂的本真,亦或是求索我早已失落的欢愉?也许三者同时占据我心。”
伊缀尔知道,自己的灵魂将逐渐衰弱,像是絮羸弱地拴在芦苇干涸的茎上,而伊瑞皙永远不会——记忆中的伊瑞皙总在悬崖间跳跃,歌颂无畏者的诗篇。哦,骑马驰骋的伊瑞皙,肆意大笑的伊瑞皙,身着白裙的伊瑞皙,翩然起舞的伊瑞皙,她一如既往,生动而自由。于伊缀尔而言,伊瑞皙是万物序曲,是她的启蒙,是一切的初始。她的发梢抚走所有关于无忧无虞欢乐生活的回忆,捎走她年轻的岁月。
“起风了。”伊缀尔喃喃道。
“风吗?”玛卡劳瑞说。“想必提力安城中没有如此喧嚣的风。”
可伊缀尔数不清有多少狂风曾从她的心间肆虐而过。那些呼啸的风通常伴随雨,淅淅沥沥的雨似乎未曾在她生长苔藓的心脏中止住。她隔着无休的雨雾观察这世界苍绿色的灵魂,却未曾察觉风的去处。伊瑞皙诓骗了她——风不再向她言语,风不曾为她停留。
伊缀尔站起身。“你去哪?风还没有歇息。在这样大的风中,你寸步难行,又如何追寻前路?”在酒馆的黑暗中,她摸到项上挂着的那片薄薄的叶子,它仍未失去光泽。
“那我便追寻风。”她答。
天已破晓,淡淡的晨光洒在她身上,像是为她镀上一层金子。
—END—
【伞修橙】如常
苏沐秋在他们生活中留下了种种痕迹。追寻已逝之人的幻影,是否是一种刻舟求剑?
伞修橙cb向新年贺文,祝三位新年快乐!
-
叶修转过头,视线从电脑屏幕前移开,苏沐秋咚一下坐进他旁边的位置里,举起一个塑料袋。
他听见自己问:“买了什么?”
潜意识里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但下意识地不愿深思,不愿想梦境背后的现实。苏沐秋的面容前所未有地清晰,叶修恍惚一瞬,心想,苏沐秋长这样吗?我记得他上周额头爆了一片痘还没好,怎么现在看着这么顺眼?
苏沐秋嘴唇张合,叶修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话音和背景像化在水里,光影模糊...
苏沐秋在他们生活中留下了种种痕迹。追寻已逝之人的幻影,是否是一种刻舟求剑?
伞修橙cb向新年贺文,祝三位新年快乐!
-
叶修转过头,视线从电脑屏幕前移开,苏沐秋咚一下坐进他旁边的位置里,举起一个塑料袋。
他听见自己问:“买了什么?”
潜意识里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但下意识地不愿深思,不愿想梦境背后的现实。苏沐秋的面容前所未有地清晰,叶修恍惚一瞬,心想,苏沐秋长这样吗?我记得他上周额头爆了一片痘还没好,怎么现在看着这么顺眼?
苏沐秋嘴唇张合,叶修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话音和背景像化在水里,光影模糊摇曳。自己和他在交谈,内容分辨不清,只有“交谈”这个事实和苏沐秋的存在是真实清晰的。苏沐秋把那个袋子递过来,他猜里面是沐橙爱吃的水果,快过年了,苏沐秋特意买了砂糖橘和樱桃,鲜润的颜色从塑料袋里透出来,一团深红一团亮橘。叶修伸手去接,抓到一团柔软的布料,他缓缓睁开眼,手中攥着一团被子,而苏沐秋的笑容在他脑海里、眼皮背面淡去。他重新闭上眼,但樱桃、砂糖橘和苏沐秋的脸就像他做过的所有梦,越回忆就流逝得越快,最后他睁开眼,陷进枕头里,在幸福与挫败、还有更复杂的情感交织中所有关于梦的记忆坍缩成一句话:我梦到苏沐秋了。
这是常规赛结束后春节假的第一天,嘉世以第一的积分进入季后赛。这是苏沐秋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苏沐橙升上高中后的第一个寒假,叶修成为职业选手后的第一个新年。昨天苏沐橙从学校回来,说今天去买年货和新衣服,叶修说好啊,几点出门?苏沐橙吐吐舌头,刚考完累得要死,当然是睡到几点是几点!
他和天花板对视良久,侧耳听了听房里的动静,一片安静,苏沐橙估计还在梦里。H市没有暖气,室内与冰窖没有多大区别,只有被窝里是带着温度的。叶修把脸埋进被子里,在起来穿四五件衣服打荣耀新春活动与稍稍赖一会床里少见地选择了后者。
如果人的眼睛是摄像头,那么他就可以像复盘比赛记录一样把梦里的所有细节记录下来。但肉身凡体不具备这样的功能,叶修按了按太阳穴,试着把还有印象的碎片抽丝剥茧一一归类。
梦的主要成分来自去年春节,苏沐秋年前疯狂地加了一个月的班,成功赚到了一大笔过年经费,也成功通过熬了好几个大夜给自己搞了一额头的痘和流感debuff一份。那段时间苏沐橙为了专心复习跑去住校了,叶修把他按去睡觉,坐在旁边带着耳机打游戏,结果成功被传染,因为他比苏沐秋更脆皮所以debuff还是加强版。苏沐秋退了烧醒来时发现叶修睡倒在旁边的椅子上,面颊烧得滚烫通红,吓得他连忙把人喊醒躺到床上,吃了药再接着睡。于是苏沐橙回来时看到的就是两个躺在床上连荣耀都没得打的病号,苏沐秋只来得及去买了水果和一盆小金桔,他们病着的这两天小金桔没人浇水,地上落了不少叶子果子。苏沐橙扶额,只好挑起了打扫卫生采购年货的大梁。直到两个人大年二十九病好,才一起出门去给年夜饭买菜。
现在梦到去年的事是什么意思,苏沐秋托梦回来刷一下存在感?他有点哭笑不得,自己想起苏沐秋的次数实在不需要他回来额外刷存在感,回来拜年的可能性更大。死去的人想带年货来的话能反向烧纸到阳间吗?
隔壁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木地板嘎吱一声,苏沐橙起来了。叶修爬起来,像蚕吐丝织茧一样把自己用好几件衣服包得严严实实以抵御一月份的寒气,这才推开门。
苏沐橙正走出来烧水,热水壶滴的一声,她嘴角有一个小小的笑容:“早上好。”
叶修揉揉眼睛:“早上好。才十点多,也没有起很晚嘛。”
苏沐橙瞪大眼:“我在学校都六点多起的!”
叶修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发,“那不是更要多休息会?”
苏沐橙思考一会,愉快地接受了这个设定,“也是哦。”
叶修走去洗脸,等水热的时间里隔着淅沥的水声问坐下来梳头的苏沐橙,她头发睡得蓬乱起来,正拿着梳子和几缕怎么也不听话的头发较劲:
“今天买什么?”
-
“今天买什么?”
苏沐秋拿着一张便利条,对着上面的字掰手指:“牛肉,五花肉,葱,砂糖橘,冰糖,烟花,零食看着买,还有什么来着?”
苏沐橙说,“生抽用完了。”
叶修补充道,“豆瓣酱也用完了。”
苏沐秋惊奇地看他一眼:“你不是不进厨房吗,怎么知道的?”
叶修摊手,“你上周做蛋炒饭的时候就说过了。”
苏沐秋敲他的头,苏沐橙在旁边笑盈盈地围观。他们三个人围了三条一模一样的橙黄色围巾,准备出门买点做年夜饭用的生鲜。围巾颜色鲜亮,阳光一样很衬人,是叶修某天经过超市看到附近一家服装店在清仓,围巾买二送一,他一摸,手感温暖厚实,当新年礼物正好。
接近年关,H市天空阴沉,湿润的水汽和着寒风,密密地裹在人身上,寒气往骨头缝里渗。三个人快步往附近的超市走,苏沐秋小声嘟囔:“最近衣服都晒不干,又冷又湿。”
苏沐橙说:“明天好像就出太阳了。”
苏沐秋转过头:“真的啊?那我今天晚上把衣服都洗了,刚好大扫除。”他声音有一半闷在围巾里,白汽随着话音从嘴边逸散开来,融进灰色的空气中。
叶修接话:“是啊,我看了天气预报,大年初一出大太阳。”
苏沐秋很高兴:“那太好了!”他突然想起什么,用手肘怼了怼叶修,“欸,那我养的那盆葱也能活下去了!”
叶修无奈道:“是是是。葱高兴就好。”
苏沐橙也很高兴:“太阳是给葱的新年礼物!”
葱,在四个月前成为了这个三口之家的编外植物员。那天苏沐秋去买菜,蔬菜摊老板随手搭给他一把小葱,挥挥手说不要钱,拿回去吃!苏沐秋拿回来用葱段炸了葱油,葱白和根部还留着没扔,他和叶修坐在客厅一人抱着一碗葱油拌面埋头苦吃时叶修突然提出:“沐橙之前拿来养多肉的那个小花盆是不是还在?可以把葱养起来,以后就不用买了。”
苏沐秋大受震撼:“你还有这知识储备?”
叶修一甩头:“那当然。”
两个人把放在阳台吃灰的花盆拿出来,戳了戳里面还剩的土,以两个人加起来都没有二两的园艺知识判定:浇点水把葱根插进去就行了!苏沐秋把葱直直插进去,让土埋过根部,又压了压土面让它能自己站住。他站起来,把小盆放到阳台栏杆上,十分满意:“它长得快的话,我们下个月开始就不用自己买葱了。”
叶修左看右看,缓缓质疑:“是不是还是放窗台上比较好?怕把它冷死了。”
两人对视一眼,H市的天气预报在脑海里排着队滚过,苏沐秋默默拿起盆,把它带进室内放在客厅的窗台上。
这盆葱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茁壮地生长起来,就像这三个在小出租屋里相依为命、在网游里跌跌撞撞摸爬滚打的三个人一样。苏沐橙从学校回来时,葱已经长到十厘米高了。苏沐秋相当宝贝它,每次炒菜时只让叶修用剪刀稍微剪一点下来,美其名曰有个味道就行,反正本来也只是用来提味的。
但入冬以后,因为没有足够的日照时间,那盆葱逐渐蔫了下去。苏沐秋试过用台灯照一会儿葱,后面发现花的电费可能还不如直接去菜市场买新的。现在开春太阳归来,葱即将起死回生,叶修侧头去看苏沐秋,发现他眼睛都是亮的。
到超市后几人四散分开,苏沐橙推着车冲向零食,苏沐秋去买生鲜,叶修…叶修负责帮苏沐秋拿塑料袋再把菜一个一个拿去上秤,又被苏沐橙喊过去说叶修我想吃旺旺仙贝。
叶修龇牙咧嘴,手上还拎着一袋土豆一袋西红柿一袋大白菜。苏沐橙和旺旺仙贝最大装深情对视,叶修低声问她:姑奶奶,小的怎么跟你哥交代?你哥他不让你吃膨化食品啊。再说这么一大包也不存在藏起来不让苏沐秋发现的可能性,他忧心地望了一眼不远处的苏沐秋,他还在专心地比对两幅春联,没往这边看。
这倒是真的,苏沐秋自己过美国时间天天吃泡面,但给苏沐橙做饭时做的营养又好吃,也老让她早点睡别跟着他们熬夜。
苏沐橙鼓起腮帮:都过年了!年货不就是吃这些吗?
唉,苏沐橙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叶修认命地帮她提上那一大袋仙贝,对上苏沐秋瞪大的眼睛。他趁苏沐秋还没开口,抢先打断施法:“我想吃。”
苏沐秋眯起眼睛:“真的?”
叶修真诚地:“真的,买点年货嘛,买最大装还便宜点。”
行吧。苏沐秋帮他分了点菜肉拿着,往收银台走。叶修走在他身后,偷偷转过来冲跟在后面的苏沐橙比了个耶。
苏沐橙笑着伸手,跟他击了个无声的掌。
从超市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三个人提着东西像一队企鹅,摇摇晃晃地走,肩膀挨着挤着撞来撞去。超市隔壁有家卖烟花的小店,苏沐橙说买点烟花吧,明天除夕夜放。
苏沐秋说行啊,你挑你喜欢的。他和叶修下赛季出道,已经开始注意手的保护,怕烧到。苏沐橙挑了三把烟花棒两盒喷花,和零食放一个袋子里。
到家后苏沐秋把生鲜分类装进冰箱,把肉分装完洗手时苏沐橙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我们可以先放点烟花试试吗?”
苏沐秋甩甩手上的水,走过来摸她的头,像用猫擦手,“吃完晚饭再去吧。”
苏沐橙躲开他的手,做可怜状:“我不饿。”
叶修也走过来,三个人挤在厨房门口,他插嘴道:“我有点饿。”
苏沐橙用手肘怼了一下他的肚子,叶修从善如流地改口,“…也没有很饿。走吧,放几个就回来。”
在家里屁股还没坐热又出门了,苏沐秋抖抖索索地站在寒风里,苏沐橙站在不远处的空地,拿出一个喷花放在地上。
她回过头来,招招手:“有打火机吗?”
叶修拿出打火机递给她,苏沐秋看他一眼,小声说:“不是让你少抽点?”
叶修神色不变,泰然自若:“这是我今年的目标。”
苏沐秋踢他一脚:“你去年目标就是这个!”
叶修躲开,把冰凉的手塞进苏沐秋的围巾里。两个人随即扭打在一起,比赛一样试图让自己的手冰到对方更多的皮肤。苏沐橙点上火跑回来,在炸开的噼啪声里大喊:“你们两个——看烟花——”
叶修趁苏沐秋不备一把用手肘夹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也在他耳边大喊道:“看烟花!”
“看看看!喊那么大声干嘛!”苏沐秋把叶修的头推开,挣脱出来站到苏沐橙身边。火树银花从地面的小炮筒往上冲出、炸开又落下,像一棵璀璨夺目的圣诞树,又像星河燃烧流淌。烟花照亮苏沐橙的侧脸,闪烁的火光盈在眼睛里,她察觉到苏沐秋的目光,侧过脸笑笑,轻快的语气像一颗硬糖:“好看吗?”
-
“好看吗?”苏沐橙转了个圈,围巾飘起来又悠悠落下。这条围巾还是之前叶修买的那条,质量令人惊讶,戴这么久、洗过几遍之后也丝毫不起球,柔软得令人安心。
“很好看。”叶修真心实意地说。
“我觉得你的品味不够可靠。”苏沐橙眯起眼睛,把手揣进新试的羊绒大衣。
“那你还问我?”叶修苦笑。
她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叶修旁边:“不是你说过年要买新衣服的嘛!”试过的衣服已经在旁边堆成一座小小的山,叶修小心翼翼地扶着怕衣服山发生山体滑坡。
叶修言简意赅:“那就买你喜欢的,让我提供建议岂不是有点班门弄斧了。”
人毕竟不能强求电竞宅男提供时尚穿搭建议。苏沐橙思索一会选了最开始试的几件之一(叶修语:“那为什么还要试后面的”,被镇压),直接换上了,叶修帮她拿着装原来衣服的袋子。蔬果肉类零食已经买好了,两个人结束年货采购往回走,走到家门口时叶修腾不出手,苏沐橙四处摸索找钥匙时叶修盯着门,突然来了一句:“我们忘记买春联了。”
H市气候湿润,楼梯间墙皮吸饱了水汽,变得足够湿润时片片剥落,露出灰色的水泥墙。家门上的春联是去年用双面胶贴的,一年时间过去黏性减弱不少,一阵寒风吹过,红色的纸掀起来,在风中猎猎作响。
苏沐橙终于找出钥匙,却站着没开门:“我记得这是去年你和哥哥一起贴的。”
叶修说,是啊。当时他和苏沐秋一人站在一把椅子上,固定住横批的两端,苏沐橙在下面指挥,往左边一点,右边抬高一点,现在刚好在正中间,完美!她踮起脚尖递双面胶,苏沐秋接过,用空余的手摸摸她的头。
叶修说,我们待会拿胶补一下,就别换了,之后也用这副吧。
苏沐橙点点头。
回家后两个人随便做了点小炒吃了,给春联补了透明胶,就一起坐在客厅里。叶修专心致志地打荣耀的新春活动,苏沐橙在写了一会儿作业之后,用苏沐秋留下来的电脑,拿了沐雨橙风的卡和叶修一起打活动。她惯用的键位和苏沐秋很像,不过因为操作习惯一些技能的快捷键设的不一样。打完一个副本时一叶之秋和沐雨橙风站在一起,叶修和苏沐橙坐在一起,苏沐橙小声说:“其实我昨天晚上梦到哥哥了。”
房间里落针可闻。远处响起烟花炸开的声音,逐渐迫近,空气中有火药淡淡的味道。叶修往后靠在椅子上,摘下耳机退出游戏,“我也是。”
他补充道:“好不容易见他一次,他这是回来给我们俩拜年来了。”
两个人肩并肩坐在电脑前,谁都没说话,也没转头看对方的神情。一片沉默里两个人离得既远又近,中间横着一片旷远的虚无,那里原本是苏沐秋的位置。
苏沐橙最终轻轻开口,是啊,挺好的,不知道明天大年三十,他会不会回来呢?
这时外头砰的一声,爆竹的声音震耳欲聋。两人望向窗外,此时又是一声,一道橘色的光升上天空,炸成一个耀眼的圆,然后化成万千细碎的光点落下来。不知道是谁在放烟花,新的一年要来了,窗台上的那盆葱被烟火的光照亮,叶修看着它静立着的绿色的叶子,想起它们从只有葱白长到葱绿有一厘米长时苏沐秋的笑容。
叶修说,不知道,不过希望苏沐秋也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