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好
淡黄的长裙,蓬松的头发。
健壮的身体,190的个子,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线和冷淡的眼神。
我他妈就是喝十斤假酒做了个梦中梦中梦,也不会想到传说中的孟婆就长这样。就这?就这?就这?
好,很好,人家说反差萌得要命,他是反差萌得要命。
再提一嘴,我说的这个孟婆,是个男人。
我以为走在大街上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崽子一巴掌推到路中间让人给撞死已经算是奇事一件了,没想到死后还能看到比我还奇的奇人,瞬间怀疑我是不是走错了片场。
hello大哥?大哥你好?大哥打听一下你在cos哪位小公主?
让我们从我稀里糊涂地走过忘川河开始说起——噢这里我得吐...
淡黄的长裙,蓬松的头发。
健壮的身体,190的个子,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线和冷淡的眼神。
我他妈就是喝十斤假酒做了个梦中梦中梦,也不会想到传说中的孟婆就长这样。就这?就这?就这?
好,很好,人家说反差萌得要命,他是反差萌得要命。
再提一嘴,我说的这个孟婆,是个男人。
我以为走在大街上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崽子一巴掌推到路中间让人给撞死已经算是奇事一件了,没想到死后还能看到比我还奇的奇人,瞬间怀疑我是不是走错了片场。
hello大哥?大哥你好?大哥打听一下你在cos哪位小公主?
让我们从我稀里糊涂地走过忘川河开始说起——噢这里我得吐槽一句,就冥界地府这看不到光淋不到雨鸟不拉屎的破地儿,养不出植物就不必勉强。你那曼珠沙华种不了也不必搞一片假花插那儿了吧?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懂不懂?就算近几年旅游业发达人们也不会有事没事来地府串门的好不啦?
我叹了口气。
白无常扭头瞪了我一眼,瞪得眼珠子就要掉下来。我差点一口气没提起来双腿一蹬就地飞升,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死人,顾名思义,就是已经死掉的人。
已经死了,还能再死一次吗?
必定不能。
这样一想心里就不感到害怕了,我扯着黑白无常用来捆着我的铁链子,扯得稀里哗啦,和他们这两个不会喘气但好在长得俊俏的鬼搭讪。
“哎。”我问,“黑哥白哥,你们一个月工资多少啊?”
白无常还是一副高冷的样子,黑无常笑呵呵地回答我:“近几年物价飞涨,打了几百次报告,阎王都不给涨,还压榨我俩假期,工资都不够吃吃喝喝啦!”
我赶紧附和:“资本家都是冷酷嗜血的。我来之前还赶了个通宵写策划,没想到一出门就遇到这种事,这个月工资还没结……”
能看出来黑无常是个热情的鬼,笑眯眯地和我唠嗑,而且还总时不时cue一下白无常。
“……人就是脆弱啊,不过能重生,也算是一种不死之身,小白你说是不是?”
“上次小白还和一个新鬼说……啥?他当然会说话啊,不过说了鬼们也不记得,没必要。”
“我问小白,做人好还是做鬼好,后来觉得做人好,一碗汤灌下去就可以睁眼重来,多有意思啊……”
“鬼就不行,鬼的记忆力好着呢,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记得,我就记得小白一千两百五十年前打翻了一碗孟婆汤……”
白无常没说话,只是在被cue到的时候侧头看他一眼,然后继续当做没听到自己走自己的。不过我眼尖,每次被叫到时白无常耳朵尖都会无意识动一下。
动一下、再动一下。
我冷静地发出来自灵魂的质问:“黑哥,你和白哥是不是……”
“是。”黑无常突然严肃脸,凑到我耳边说,“好兄弟!”
我被这钢铁直的三个字砸得眼冒金星。
一开口就知道,老直男了。
白无常脸更冷了。
被送到孟婆家门口,兄弟俩转身离开,我回身正准备问问我黑哥进去要不要敲门,就见背对着我的白哥主动伸手拉了黑哥的手。
而黑哥,我们这位令人尊敬的直男大哥果然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在察觉到的那一刻直直哥俩好地搂住白无常的肩膀,大声笑着讲冷笑话。
我摇了摇头,重新看向面前这扇门。
一扇铜门,刻着我看不懂的花纹图案,黑哥说推开门一眼看到的那个就是孟婆,顺带提醒了不懂事的小弟我,说孟婆喜怒无常,比黑白无常还无常,让我无事不要招惹,最好领了汤就喝,喝了就跑,撒丫子狂奔,有多快跑多快,别被逮着。
我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准备推门,然后就看到了黑哥嘴里的大恶人孟婆。
孟婆是个男的,还是个有女装癖的英俊男人。
……男鬼。
我瞅他一眼,又瞅了一眼,小心翼翼开口:“那什么……孟哥,汤?”
随后心口咯噔一下,孟婆既然喜欢女装,还有个如此让人意外的名字,应该是叫孟姐比较稳妥?
还没等我改口,孟婆垂下眼冷冷开口说:“今天没有了。”
“哈?”
“汤。”孟婆拿着一个长柄勺子,不耐烦地在一口大缸边缘敲了敲,敲得我耳鸣,“今天份孟婆汤喝完了。”
我目光逐渐呆滞:?
这他妈还是限量供应啊?
啊?啊?阎王你家经费不足成这样吗,怎么熬个孟婆汤还这么吝啬,先来先得,过期不候?不是,你这孟婆汤还是神仙药?
我干巴巴问:“那、那怎么办?”
孟婆背对着我往锅里倒乱七八糟的东西,像是往肉汤里撒作料,闷闷开口:“等明天。”
等他捯饬好他的宝贝锅,回过头来看到我蹲在小板凳上托腮沉思,眉头一挑。
“孟哥,”我怔怔看着他的脸,“你们这儿有没有那种投票?就是地府第一帅啥的。”
孟婆拖了把椅子坐在锅旁,撩起袖子一边捡着柴火一边说:“怎么?”
“我给你投票!pick你出道!站C!孟哥不火天理难容!”我举着从地上捡的小树杈振臂挥舞,被孟婆一个眼神瞪回来。
嘤。
崽崽好凶。
我发现变成鬼之后好像就不会感到疲劳了,也就不需要睡眠,难怪黑白无常能一天24小时营业。
可是不睡觉,人生突然就无聊了起来。想念我热情的黑哥。
我没话找话:“孟哥,你干这行多久了啊?”
孟婆顿了顿,我以为他也想不起来了,就打算把这个话题略过,没想到他居然回复了我。
“2475年。”他说。
“我听说鬼的年龄是不会改变的,那哥你死的时候挺年轻吧,”看他愿意搭我话,我就越来越起劲,努力学习和石头聊天,“我死的时候正好25岁,刚参加工作呢。”
孟婆低低嗯了声。
“哥你品味有点独特啊。”我还是忍不住看他那条裙子。
说个真,我生前见过不少女装大佬,一般都是脸蛋漂亮得雌雄莫辨的男生穿小裙子,很少有孟哥这种硬汉女装,看得我一愣一愣的。
不过他腿长腰细,就是肩膀宽了点,穿起束腰长裙来有股霸气的御哥范儿。
“哥。”我继续逼逼赖赖,“你有女朋友没啊?”
孟婆停下手里的动作,又回头看了我一眼,似是不明白我怎么突然要问这个问题。
火光映衬得他半张脸都是微红的,眼底干净,侧面看眼睫毛长得我想杀了他再自杀,不带这么勾人的吧。
“有。”他从喉咙里挤出来一个字,像是高音唱不上还偏要唱导致车祸现场的十八线歌手,沙哑,破了音。
其实也不是,他要是去参加选秀,靠这张脸也能高位出道,毕竟如我这般只看脸投票的观众数量一定不少。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快哭了。
很快我就知道那是错觉。
因为他慢慢又说:“你25岁,没谈过恋爱?”
气愤!单身怎么了单身多好啊我单身我快乐我为所欲为。
“啊!”我气冲冲说,“没长一张帅得人神共愤的脸,怎么好意思谈恋爱啊!啊?”
他紧抿的嘴角忽的上勾,眼底漾过一丝波澜,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又转过身继续投身他的伟大事业——加柴。
我轻轻捂住自己的小心脏,受不了,鬼还有心跳吗?鬼也会心动吗?鬼也会……我想起了白无常,顿悟。鬼还会喜欢鬼呢,真是见了鬼。
“哥,你女朋友多漂亮啊,有没有照片?”
孟婆说:“明天你走之前给你看。”
陪着孟婆熬汤,熬了一宿,虽然鬼没有疲倦感但我还是习惯性闭上眼睛休息,直到孟婆来叫醒我。
我睁眼,那张帅得人神共愤的脸就怼在我面前,吓得我差点没一嗓子嚎出来。实在是太没面子了!活着被鬼吓,死了还要被鬼吓!
“启程吧。”他开口,我才发现他的手搭在我肩上,起身的时候蹭到了耳垂。孟婆自带电流,蹭得我一阵发麻,腿都伸不直。
孟婆给我盛了一碗汤,没什么颜色。按照他昨天往汤里加作料那劲儿,我还以为得是暗黑料理呢。
我闻了闻,又看了看,问孟婆:“喝了这玩意儿就可以重新开始了吧?那句怎么说来着,忘却前尘?”
孟婆点点头。他比我还高,低着头认真看我的眼睛,看得我心里发毛。
正打算感情深一口闷来着,孟婆用一根手指按住碗沿,说:“给你看看我女朋友。”
我想要慷慨赴死的心情被打断,愣愣地看着他。
他轻轻笑了下,笑得我三魂失了七魄卑微得不能自理,用手指敲碗壁:“看。”
我低头,清澈的汤水里映出我的脸。
被黑白无常的铁链子牵着走,我打了个哈欠,摇头。
还有谁能比我还幸运,25岁花一样的年纪,三好青年我本人帮楼下老奶奶看地摊的时候刚好被掉下来的花盆砸了头,死时身边围着一地摊的无籽西瓜。
路过忘川河,内心吐槽了句地府的绿化做得不太行,阎王这抠门的,不仅曼珠沙华是假的,还蒙了层灰,一看就没有请小工打理。
我扯着手里的铁链子,和帅哥组黑白无常聊闲:“黑哥白哥,最近业绩怎么样?”
白无常是个不喜欢说话的,沉默着不理我。黑无常比较有意思,还乐意搭我的腔:“还不就是那样,不过最近地府职位有调动,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和小白做这差事。”
我哈哈笑:“怎么个调动,黑哥你这勤勤恳恳的是不是得升职了?”
“主要也不是我。”黑无常乐呵呵的,“碰巧你幸运,还能去瞅一眼孟婆的裙子,他马上要走啦。”
那有什么好看的?我还没来得及打听这八卦,白无常突然开口:“两千五百年了,你们还是这么吵。”
“以后这样的日子还多着!”黑无常欢天喜地地去拉白无常的手,对方动作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任由他牵着。
我琢磨了会儿:“黑哥白哥,你们……”
“哎!”黑无常打断了我,“你赶紧走啊,他等得不耐烦了要。”
能消灭好奇心的只有更大的好奇心,我像只小狗被黑白无常俩溜到一扇铜门前。
花纹繁复,浓浓的历史感扑来。
“我们就送你到这儿了,有空再一起喝酒!”黑无常冲我挥手,急忙走了几步追上白无常,小朋友春游一样拉手手。
我一时不知道是鬼会喝酒还是这俩关系更让我疑惑,顶着巨大的问号,我推开了铜门。
吱呀一声后,我看到了传说中的孟婆。
淡黄的长裙,蓬松的头发。
健壮的身体,190的个子,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线和冷淡的眼神。
我他妈就是喝十斤假酒做了个梦中梦中梦,也不会想到传说中的孟婆就长这样。
“来了。”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身边还站了一个男人,长着一张一看就很缺钱的脸。
一身黑,是嫖#客。
“过来吧。”男人继续说。
我走了两步,又退后一步,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股熟悉感,但我也没有很高兴,只是觉得他很讨厌。
不出声的孟婆侧身挡住了男人的视线,站在我面前。我突然找到了靠山,咻一下躲到孟婆身后攥住他的裙子。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下意识动作。
“两千五百年,一百个轮回。”孟婆低声说着,伸手把我拦在后边儿,“阎王,你答应的事,不要反悔。”
原来这就是阎王。
最抠门的男人。
……男鬼。
阎王哈哈一笑,挥手说:“自然。”
随着他这句话,我的脑子里好像被强行塞进了一团久远的记忆,这让我不得不怀疑我的脑容量。
真他妈要炸了。
……
祝寻原本是个练兵的,长那么高那么帅,小姑娘小伙子都喜欢,就是不敢招惹,除了我。
难怪我看不惯阎王,他是抠门鬼,我是管账的鬼。我要修整地府,他不批,我要请一批清洁工,他不批,我要买假草,他不批,我要和祝寻谈恋爱,他不批。
这糟老头子,不仅不批,还说我俩违反了地府基本法,非要一碗孟婆汤一脚把我踹入轮回,每一世又只给我25岁的寿命,让我收集奇葩死因图鉴。祝寻被他扣在地府顶替原来的孟婆,甚至继承了孟婆的裙子……这没什么好说的,主要是罚祝寻看着我一世一世轮回,看着我忘掉他还成为他最陌生的样子。
一百次轮回,两千五百年。
由黑白无常带路,到铜门前,见他,喝汤,入轮回道。
有一世,白无常终于忍不住跑回来打碎了我手里的碗,又被黑无常给拖走。
一贯冷静自持的人踹阎王的家门:“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你他妈别太不要脸!”
祝寻的时间单位是以25年为一单位的,见我一次就算25年。可我什么都不知道,那碗清水一样的汤有奇异的魔力,我忘记了祝寻,忘记了阎王和黑白无常,忘记了我自己。
我不断不断清零重来,只有祝寻一直记得。
鬼的记忆从来很好,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记得,黑无常应该还记得白无常一千两百七十五年前打碎了一碗孟婆汤。
“兵权,财权,留给你。”祝寻抓着我的手,“我和尤池走了。”
我还没问清楚去哪儿呢,祝寻舀起两碗孟婆汤就灌了我一碗,然后又给自己灌了一碗,拉着我往轮回道跳。
不不不等、等一下,这个发展方向不对啊!!!
“嘭——”
“操。”
骂骂咧咧从地上坐起来,我揉着屁股尖儿踹了脚祝寻悬在床边的腿。
他被我踹醒,迷迷瞪瞪拉我到床上,摸着我的头说:“撞傻没?”
“摔的是屁股不是脑袋!你他妈的能不能别挤我?一张双人床还不够你滚的?”我被他气死了,“祝寻你想干嘛?干嘛啊?”
“嗯。”祝寻蹭过来亲我的嘴角,“没傻,还记得我。”
我突然怔住,想起什么来,后知后觉摸了摸湿润的眼角。
就像是一场梦,醒了很久还是很感动。
完.
【原创小说】寄生虫
❗️❗️高亮❗️❗️
这篇文章打算全权授权给老福特,所以禁所有啦(包括音频等等)
这篇文章是我授权老福特和奇妙博物馆达成的一个视频合作,视频最后有标明原作者
别问了
别问了
别问了
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告诉小姨我在电影院工作。
其实说起来,这件事也不算是我主动告诉她的,小姨是个热衷于八卦的人,什么事都喜欢瞎打听,说好听点叫拓展人脉,说难听点,就叫多管闲事。
我入职的第一年春节,一大家子下馆子去吃了年夜饭。
包厢是父亲在几个月前就订好的,吃的是传统的大圆桌,这么一个高朋满座的场合,自然就少不了应...
❗️❗️高亮❗️❗️
这篇文章打算全权授权给老福特,所以禁所有啦(包括音频等等)
这篇文章是我授权老福特和奇妙博物馆达成的一个视频合作,视频最后有标明原作者
别问了
别问了
别问了
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告诉小姨我在电影院工作。
其实说起来,这件事也不算是我主动告诉她的,小姨是个热衷于八卦的人,什么事都喜欢瞎打听,说好听点叫拓展人脉,说难听点,就叫多管闲事。
我入职的第一年春节,一大家子下馆子去吃了年夜饭。
包厢是父亲在几个月前就订好的,吃的是传统的大圆桌,这么一个高朋满座的场合,自然就少不了应酬,不幸的是,小姨是母亲的妹妹,纵观全场的小年轻,除了表妹,坐得离她最近的人,就是我。
她晓得我大学毕业了快半年,算是个有生活阅历的人了,自打上饭桌开始,她的那张碎嘴就没放到过菜上,而是装着关心后辈的样子,缠着我不停地问这问那,从有没有对象谈到在哪儿工作,一条一条,问得特别细,整得跟人口普查似的。
我门儿清,知道她心里算计的那点小九九,便自顾自地夹了一筷子鱼肉,丝毫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可小姨这种人,从来都不知道“识趣”二字怎么写,你越晾着她,她反而越起劲,若再不应答她,恐怕要被母亲批评不礼貌,我被她烦得不行,蹙起眉头,含着一口不快把鱼刺往盘里一吐,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在XX路XX大厦的XX电影院工作。
我的本意是让她赶紧消停消停,专心吃饭,压根也没想太多,哪晓得我的无心之举,就坏了大事。
除夕过后的第一天我就要值班,春节档是冲票房的关键时刻,又赶上了阖家团圆的日子,因此这个阶段的电影院特别受欢迎,那些知名的贺岁片几乎到了场场爆满的地步,才过去半天,选座表上就红了一片,好不容易捱到了饭点,人少了许多,我刚和同事换完岗,电梯都没乘上,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哎!茵茵啊!等一下等一下!”
我一回头,就看到小姨裹着一条灰粉色的丝巾,踢踢踏踏地朝我这边小跑过来。
“茵茵啊,你看看能不能帮我留一张今天下午一点四十周星驰那个《美人鱼》的票子?你姨夫带着你表妹去吃朋友的酒席了,可能要很晚才回来的,小姨一个人在家里边闷得慌,就想跑出来看场电影。”
我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现在已经十二点半了,一点四十的票子早在上午就被抢购一空,而且按眼下这个交接班的趋势,我顶多只能预留十五分钟的用餐时间就要轮下一班岗,实在耽误不起。
“不好意思啊小姨,一点四十的《美人鱼》早没了,这样,我赶着要去吃饭,要不你去问问我们前台当班的,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场次。”
说完,我撇下她就要离开,眼见我这么着急地要走,小姨不乐意了,马上用她天然的大嗓门数落起我的不是。
“茵茵啊,不带你这么敷衍人的啊?小姨难得来一趟,你就这么糊弄我啊?不是都说顾客是上帝吗?更何况小姨还和你是亲人呢!我就是看在这份上才来你这边,别人给我办业务,我不相信的呀!”
说得好像她上我这儿来贪便宜还是给我赏脸一样。
没办法,我和她还有母亲的身上都拴着血源的纽带,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我也不好得罪她,我只得挨着饿返回售票处,和我们当班的春姐研究了半天,总算在三点十五那一场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空位。
办完这事统共耗费了二十分钟,我的中饭是没有指望了,好不容易等到打印出票,没想到,取完票的小姨在看了一眼座位号后反倒嫌弃起来。
“11排14座?哦哟!那不就是最边边上吗?不行的不行的,这个位置哦,差劲的,坐在最边上还是倒数第二排,老是要扭着脖子,一场电影下来要累死人的哇,茵茵,你帮给我跟中间随便哪个人调一个位置嘛。”
一听这话,我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语气也变得不是那么友善。
“别人辛辛苦苦排队买的票就不是票了?现在是观影黄金时期,你一声招呼都不打,临时跑过来让我出票,我能牺牲午休时间,帮你弄到一张票就不错了,别挑三拣四的。”
被我这么一训,小姨的气势立刻软下去一半,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估计不是什么好话,我板着一张脸,在键盘上狠狠地敲了好几下。
“一共四十八元,有优惠卡吗?”
一听到要结账,小姨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仿佛我让她付钱是一件多么不合情理的事情。
“茵茵,我是你小姨哇?哪有管小姨要钱的道理?再说了,一张座位这么偏的票,你要卖我四十八块钱?你们这是什么黑心影院啊?”
说着,她重新戴上了那副装腔作势的墨镜,看都不看我一眼。
“就这样,我先走了啊。”
小姨一走了之当了甩手掌柜,接手她烂摊子的却是我,那四十八块的票钱,最终是我替她垫付的,经历了这事,同事们都对我家这个蛮横不讲理的亲戚很有意见,尤其是春姐,后来我接连给春姐道了三天的歉,这件事才算翻篇。
小姨第二次来,我才结束调休,她上来就直奔主题,一点都不给我喘息的机会。
“茵茵,你表妹想看那个最新上映的《名侦探柯南》,帮我留两点四十五VIP场的三个座位。”
我在操作间隙抬起眼皮瞟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
“没了。”
“没了?”
她嘴张得能吞下一头牛,扒在柜台上拼命扯着我的袖子要问个清楚。
“怎么没了?我看今天都没多少人哇。”
我不胜其烦,咬着牙拍开了她的手掌。
“人家现在都是手机app上在线预约,网络订票,到点了只要去自动贩卖机那里取票就行了,你自己没抢到票能怪得了谁?”
“不对的哇!”
小姨又拿出了那副自作聪明的架势。
“人家都用手机买票了,那要你这个售票员有什么用啊?你靠什么吃饭的啊?”
我憋着一口气回答她。
“又不是所有人都会用app。”
“那不就行了吗?”
小姨的脸上露出了洋洋得意的笑容,如同自己赢下了这场没有意义的辩论。
“以后我要给你们影院的负责人提意见的,这个服务行业啊,就是要照顾到每一个老百姓,给每一个老百姓提供便利,不好只便宜了小部分人的。”
见我面露不悦,小姨连忙话锋一转。
“那茵茵,你给小姨在电脑上看看,最近的一个场次是几点钟啊?”
我阴沉着脸,把键盘敲得噼啪响。
“四点十五有一场还有空座,三个人一共一百九十二。”
小姨不满地咂了咂嘴。
“哦哟,看看你,又跟你小姨提钱,小气得要命哦,真当这点钱小姨付不起啊?你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姨还来看过你,给你换过一次尿布的哇!想不到,现在人长了那么大,以前小姨对你的好哦,一点都不记得了。”
听听,不仅理直气壮还反咬我一口,我没空理会她给我扣上的大高帽,态度十分坚决。
“付钱才能出票,人人平等。”
小姨一看赖不过我,就开始想着打亲情牌。
“茵茵啊,是这样的,你表妹呢,她快过生日了,你们影院有没有什么活动,或者什么卡,能够让她在生日的时候享受到什么服务的?”
“所有会员的信息都是用户在办卡之后录入的,如果之前办过卡,系统里会有记录,我们也会在会员生日当天给到相应的福利。”
我盯着屏幕,滑动着鼠标上的滚轮。
“但是我这里没有表妹的办理记录。”
“那还不好办?”
小姨像是找着门儿了,一下子眉飞色舞了起来。
“你马上帮你表妹补一个不就行了?”
“事情不是这么办的。”
面对小姨头脑简单的逻辑,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才没有让自己在上班时间当众发火。
“第一,会员享有的优惠,我们只在会员生日当天提供,第二,我们公司有规定,办理会员业务必须本人亲自到场,因为会员得填写一张表格,完善自己的全部个人信息。”
“这有什么难的?”
小姨抑扬顿挫的语调在我听来格外刺耳。
“你表妹出生了以后你们不是经常在一起玩?你表妹的事情你不要太清楚哇,你帮着填不就行了?”
“不是......”
我话都没说完,小姨就打断了我。
“什么不是不是,整天找这些那些借口,我告诉你哦,我算是看透了,你一天到晚都推三阻四的,说白了,不就是不想帮我办吗?”
还没容我张口替自己辩解几句,小姨就不耐烦地冲我扬了扬手。
“行了行了,你也别说了,我待会儿带你表妹去吃下午茶,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就把这个事情搞定,再帮我舀一桶大桶的爆米花。”
小姨成了我们影院最不招人待见的瘟神。
她每回来都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打着亲戚的名义排队加塞那都是常事,但凡有她在的场合,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前为她服务,这块烫手山芋兜兜转转抛了一圈,到头来还是会抛到我的手里。
因为她的缘故,我在同事之间的人缘不是很好,有时还会遭受他们的冷眼和排挤,虽然他们表面上不明说,但敏感如我,早就能感受得出周围气氛的不对。
那天我在更衣间里换下我的工作套装,放在柜子里的手机一直振动个不停,我划开屏幕一看,映入眼帘的是那个我最不想见到的号码。
“茵茵,是我哎,你小姨,我们夕阳舞蹈团有两个小姐妹想看《芳华》,《芳华》你晓得伐?冯小刚导演的那个,这两个小姐妹哟,一看到是文工团题材的,又是跳舞的,想看的不得了,我想想,我外甥女就在影院上班的呀,那要弄到票子不是蛮容易的一件事哦,我就顺水推舟帮她们做个人情,明天一大早,我就让她们直接去柜台那边找你。”
“你的朋友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把硌脚的高跟鞋踢到一边,高跟鞋摔在地上,在空旷的室内激起一声巨响。
“可是我话都跟人家放出去了,说我们家有熟人在影院工作,以后他们去影院看电影都可以免费的。”
“什么?”
我的音量不由提高了三分,整个更衣间里都回荡着我的声音。
“谁让你这么擅作主张的?谁跟你讲有熟人在影院工作就可以免费看电影的?”
“你先不要激动嘛......”
“我怎么能不激动?你知道买票不给钱这件事让我有多尴尬吗?你知道同事们都怎么看我吗?”
“哎哟,你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小心眼儿啊?四十八块钱你记到现在。”
我气不打一出来,正要继续发作,那头的小姨马上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好了好了,小姨知道你平常辛苦,可这次我都跟那帮小姐妹说好了呀?你妈不是从小就教育你,人要讲究诚信,那现在爽约,你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啊?”
我闭上眼,使劲做了一个深呼吸,才开口道。
“票钱我可以帮你先垫着,但我告诉你,我们影院不是搞慈善的,更不是无底洞!我明说了吧,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破例,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以后少想着搬出我妈来压我!”
我的警告还是起到了效果,小姨果真很久都没来骚扰我,我的耳根子清净了不少,照理说是件喜事,但要不说我点儿背,那阵子真的时运不济,正赶上我得了虫牙,腮帮子肿起来一块,一碰就疼得不行,我是吃吃不好,睡睡不好,早上出班的精神面貌不佳,连跟顾客交流的笑容都是硬拗出来的。
我手头的确有些紧,才一直忍着没去处理,正好工资快发下来了,我跟诊所打电话约了牙医,准备这个周末就把牙给拔了,早日摆脱这份痛苦。
要不说天有不测风云,这边我计划得好好的,谁料前脚刚下班,小姨一个久违的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
“茵茵啊,真不是我存心找茬,这周三我们舞蹈团搞活动,我们舞蹈团的领队上次听我那两个小姐妹来你们影院看《芳华》的事情,就想在你们影院包场,特地来求的我,你说说,人一个领队,降级来求我,我是真不好意思拒绝,所以...你能不能看着安排一下?”
“包场这种事情你要向我们影院的经理请示。”
一着急一上火,我的牙病又犯了,发炎的地方烫得要命,直烧得我心焦,要知道,我连跟顾客对话都是强颜欢笑,更别提对面是不让人省心的小姨,我强压下火气,耐着性子跟她解释。
“不同的场地有不同的价格,便宜一点的两千五左右的,贵一点的得上三四千,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售票员,这个不是我能做主的,一会儿我把我们经理的电话号码发给你,你自己跟他联系一下吧。”
“三四千?这么贵的啊?”
小姨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们团的公费一共也就七八百,你问问你们经理,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三四千就是三四千,这是行情,是市场价,一分都少不了,你有异议的话,就自己去打听吧!”
我不再多费口舌,果断地挂掉了电话,经验提醒我,绝对不能和小姨这种人绕弯弯,由着她胡搅蛮缠,否则指不定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挂了电话的我心情舒畅,看什么都格外顺眼,本以为这一通操作足够把小姨荒唐的念头扼杀在了根上,可惜,我还是错误地低估了她的能耐。
周三的影院相较于平时来说还是冷清了不少,大家该上学的上学,该上班的上班,前来观影的人稀稀拉拉,放眼望去,还只有按摩椅上躺着的几个歇脚的老头老太能拿来充充门面。
“哎!你说说你这个小伙子!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啊?”
不和谐的叫嚷打破了这份平静,正在按摩椅上酣睡的老太犹如惊弓之鸟,吓得坐直了身子,眼睛还迷迷瞪瞪的,就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急着寻找吵架的来源,我预感到不妙,便匆忙找来了同事鱼鱼顶班,马不停蹄地往闹出动静的方向赶去。
影厅外面迅速围起了一圈人,这一楼层的各色闲杂人等几乎是倾巢而出跑来这里看热闹的,我跟最早到场的群众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一个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中年女人,自说自话带领了一帮人,不顾门口发放眼镜的小哥的阻拦,就要往IMAX厅里闯。
“阿姨,阿姨,我真没接到通知说这个影厅有租给您。”
发眼镜的小哥阿亮尽职尽责地把一行人挡在门外。
“怎么会没接到呢?”
我暗叫不好,只见咄咄逼人的小姨从队伍的最末挤到了最前面。
“我给你们经理打过电话的呀!”
“抱歉阿姨。”
不得不说,阿亮的耐心是真的好。
“您肯定是搞错了,麻烦您小声一点,里面的电影还没有散场。”
“怎么会搞错呢?”
小姨把矛头转向了阿亮。
“我跟你说哦,你这个小伙子不要乱讲话,不要欺负我什么都不晓得!我那个外甥女啊,也是在这里工作的!之前有好多的事情,我都是托她在这里给我办妥的呢!我给她通过话,她肯定帮我跟你们领导打过招呼的!你们领导不可能不知情的哇!”
“阿姨。”
小姨的口气愈来愈恶劣,眼看场面快要控制不住,幸好被春姐叫来的经理及时赶到现场,他的脸上陪着笑,可我了解,这种笑往往意味着没有什么好事发生。
“经过我都听我们的员工小春说了,上次在电话里我也跟你沟通过,七百块钱,的确是租不了场地,嘶...不过我刚刚听到,您说您外甥女也在这里工作,还说托她办了不少事,那您外甥女...究竟是哪一位啊?”
“喏,就是她哇。”
小姨昂着下巴,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随后指着我胸前那块写着“陈茵茵”的铭牌。
我被影院开除了。
我没能到手的工资全部赔给了当时观影受到影响的顾客们,更糟糕的是,自此,我上了影院的黑名单,没有哪一家影院会傻到去雇佣一个有污点的员工。
所有的一切都随着这个巨大的转折而泡汤了,我坐在热热闹闹的年夜饭餐桌上,听着长辈们划拉着米饭谈笑风生,闷头用我没有坏掉的那一边牙齿吃力的对付着一只大虾,一声不响。
“茵茵啊,工作的事情没事吧?”
小姨往我的碗里夹了一把四季豆。
“你看看,你都瘦了,不要紧的,大不了,咱们再换个地方工作嘛!”
哪壶不开提哪壶,都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敢来撞我的枪口,我忍无可忍,把虾壳啐在盘子上,一拍桌子,把我压抑已久的怨气对着小姨怒吼出来。
“再换个地方被你毁了吗?”
亲朋好友们大概是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出,交谈的声音在我的爆发中渐渐弱了下去,顷刻间,包厢内其乐融融的氛围降到了冰点,见我这般失态,母亲立着眉毛站起身,打算拿我下刀,为下不来台的小姨打圆场。
“茵茵!不好这样跟长辈说话!大过年的,一家人团团圆圆,发哪门子脾气?快点跟你小姨赔礼道歉!”
我被母亲的强势呛得一愣,泪眼朦胧地瞪了母亲半天,干脆一甩筷子,夺门而出。
回到租住的公寓,我抽泣着打开水龙头,用冷水给自己抹了一把脸,镜中的自己憔悴得吓人,一侧的脸颊在难耐的疼痛下已然肿到变形,乍一看是那样的不对称,我拉开我的嘴角,露出那处罪魁祸首,臼齿正中心的褐色斑点在惨白的灯光下,是如此的刺眼。
这颗牙,从心子上就烂透了。
我终于还是去拔掉了那颗蛀牙。
拔牙的钱是问我父母借的,借钱的条件是我得为我的失礼当面向小姨道歉,牙医戴着口镜,用各种瘆人的器械在我的口腔里捣鼓了将近十五分钟,当那颗蛀牙总算离开了我温暖的牙床,我舔了舔那个空落落的洞,莫名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交完相关费用,我拿着一沓收据单,戴着卫衣的连帽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发呆,通知铃叮叮当当地在我的口袋里作响,我掏出手机低下头一看,是母亲发来的微信。
“茵茵,你小姨让我问问你,新工作找到了吗?”
我关上手机,心烦意乱地仰着头靠着冰冷的瓷砖,我想起我方才去上洗手间的时候,在厕所的门板下方看到的花花绿绿的小广告,要换了以前,我肯定是不屑一顾,可着眼当下,我甚至都想拨通那些电话试试,看看是否能从中找到一丝机会。
半个月后,我通过应聘当上了餐厅的服务员,并在非工作日期间找了一份在广场上发传单的兼职,虽然跟很多当上精英白领的年轻人比,确实挣得不多,但好歹也能养活自己,不用再靠父母的接济过日子。
今年的这顿年夜饭吃得分外舒心,小姨反常地没有凑到我眼皮子底下来找不痛快,而是一个劲儿地和大家吹嘘表妹这个学期拿了多少奖状,我喜气洋洋地捞了一块红烧肉,一边吃,一边和在座的家长们唠着家常,渐渐地从阴影中走出来,恢复了一点以往开朗的模样。
晚饭后,时间快要到九点,亲友们热情地握着手,互相说些身体安康一类的吉祥话,我用餐巾擦了擦嘴,起身从椅背上取下外套,正穿到一半,表妹忽然跑到我的跟前,笑盈盈地看着我。
“姐。”
“什么事?”
我拉上羽绒服的拉链,摸了摸她的脑袋。
表妹扬着脸蛋,冲我摊开了她的手掌。
“恭喜你找到新工作,我妈妈说,你有了工资,我就可以从你这儿领压岁钱了。”
那个午后,她召唤了名为李时珍的恶魔
博物馆的老师说,
多年前,【百草镇】有过一只恶魔,
它不时出现,将镇民掳走,放进刑具捣成泥末,随后吞入腹中,
是食人魔的一种。
没人知道恶魔怎么称呼,也没人见过恶魔。
只知道恶魔写过一本书,叫本草纲目。
它每食一人,便记下她的名字,样子,口感以及甜度。
博物馆的老师告诉妹妹草和夏枯,叫本草纲目的书是本食人秘录。
而写这本书的,是仅此一只的大恶魔。
……
恶魔活在历史中,
想要见到恶魔,就把时针一圈一圈往回拨。
很多人这么做,但都没有唤出恶魔。
因为回拨的圈数不够。
……
只要有空,
夏枯和妹妹草就回...
博物馆的老师说,
多年前,【百草镇】有过一只恶魔,
它不时出现,将镇民掳走,放进刑具捣成泥末,随后吞入腹中,
是食人魔的一种。
没人知道恶魔怎么称呼,也没人见过恶魔。
只知道恶魔写过一本书,叫本草纲目。
它每食一人,便记下她的名字,样子,口感以及甜度。
博物馆的老师告诉妹妹草和夏枯,叫本草纲目的书是本食人秘录。
而写这本书的,是仅此一只的大恶魔。
……
恶魔活在历史中,
想要见到恶魔,就把时针一圈一圈往回拨。
很多人这么做,但都没有唤出恶魔。
因为回拨的圈数不够。
……
只要有空,
夏枯和妹妹草就回拨客厅的时钟,
时针一圈一圈重复。
夏枯白天拨,妹妹草则在晚上接手,
她们拨同一只时钟,因为是室友。
……
终于,
初夏的午后,恶魔顺着时针的回拨自表盘内蒸腾而出。
拨时钟的是夏枯,
妹妹草在卧室补眠,没有听到响动。
恶魔说是你召唤我。
夏枯点头,问恶魔怎么称呼。
——李时珍。
恶魔告诉夏枯。
夏枯一点不怕恶魔,
尽管恶魔长得没法形容,全身器官都和夏枯不同。
……
夏枯向恶魔确认关于恶魔的传说,
——你杀了很多人,还吃了她们。
——没错。
恶魔点着大概是头的部位,用大概是嘴的地方说。
夏枯欣赏诚实的恶魔。
她告诉恶魔,从春季的第一天起,她就想要见到恶魔。
恶魔听了,
有些抱歉的解释说它并不是那类住在灯里的,可以实现愿望的物种,
它就是单纯的恶魔。
恶魔用大概是手的地方挠了下头,
——但你召唤了我,我该给你些报酬,你叫什么。
夏枯选择长话短说,
我叫夏枯,枯萎的枯,夏天到了,我不会活的太久。我想问你,有什么办法让大家把我记住。
夏枯讲的很快,句尾留出一片空白。
恶魔礼貌的在空白中等待,看夏枯需不需要补充什么,
没有补充。
恶魔便陷入沉默。
过了会,
——我说过我不是那种能实现愿望的恶魔。
——你是说过。
——那你觉得为什么你们能把我记住。
——因为你杀的人足够多。
夏枯答的很迅速。
恶魔大概率点了点头,
它说它是恶魔,只能以恶魔的方式给夏枯帮助。
——你有讨厌的人吗?
它问夏枯。
——有。
夏枯不假思索。
——我可以为你吃掉他们。
恶魔张开手爪做出一个类似捕食的动作。
它是写下本草纲目的食人恶魔,吃人比杀人更加恐怖,
而恐怖的事物能在记忆中留住更久。
——那就拜托你了。
夏枯踮脚,拍拍恶魔的肩头。
或许是笑了,恶魔嘴里透出了风。
……
趁妹妹草午睡的时候,
夏枯带恶魔离开了居住的小屋,
她不想妹妹草知道她唤出了恶魔。
……
夏枯写下一张清单,
列出所有令她讨厌的人,
长长的一串。
……
清单的第一位是家住百合区的鸢尾。
——她做了什么。
动手前,恶魔问夏枯。
——她啊,
夏枯稍稍仰头,骄阳似火,棉花糖状的云朵缓缓飘过百草镇的上空,
——春天的时候我们谈过朋友,她说会给我很甜的生活。
——然后呢。
恶魔也望着云朵。
——抱抱的时候我咬了她一口,她是苦的。
——所以你不喜欢苦?
——我不喜欢苦的人对我承诺甜的生活。
……
夏枯走进楼栋,敲开鸢尾的房门。
鸢尾没法看见恶魔,
被吃的时候一直在哭,
——好痛啊,好痛啊,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夏枯蹲在鸢尾旁边,手指戳进她的眼球,
——你都快死了还在乎为什么,
累不累哦。
……
第二个要杀的是住在菊形街的款冬。
款冬很长寿,总向夏枯炫耀秋天和冬天有什么。
——她明知我活不到那个时候。
……
菊形街很远,
得走很久。
路人看不见夏枯身边的恶魔,
夏枯也不在乎,自顾自跟恶魔说,
——要不是她,我不会知道春夏之后还有秋冬。我以为我死了,世界就没有了。
恶魔没说什么,它低头看着一点一点往后退去的路,
水洼倒映着初夏的晴空,
有鸟飞过。
——你见过秋天吗。
夏枯问恶魔。
——见过。
恶魔说。
……
款冬死的很吵,
跟鸢尾一样,大吼大叫。
死前还学刑侦剧,用自己的血写下凶手的名字:
【夏枯】
枯字写得不好。
——要擦掉吗。
恶魔问道。
夏枯朝地上望了几秒,
沾血把枯字重新描了描。
……
从款冬家出来,已是夜中。
薄云朦着月亮,
夏枯与恶魔爬上一段陡峭的坡路,沿着坡度回头,百草镇的房屋延绵着数不清的灯火。
——回家吗?
——不,
夏枯在路边坐了,
——就睡外头。
她说。
……
没有星星的夜空,
夜风拂去暑热的温度。
——明天杀什么。
同坐路边的恶魔这样问夏枯。
——明天啊……
借着月光,视线扫向清单的下一行,
——杀凤仙吧。
——那是谁啊。
——一个画画的。
——画家?
——也不算家,她只是喜欢画画。
路牙的高度很适合把腿抱起来,脸埋进膝盖。
——你也喜欢画画吗。
恶魔问她。
——不啊,我不喜欢画画。
——那你喜欢啥。
——……
夏枯没有回答,
恶魔便看出来了,
——你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啊。
音调的尾巴稍稍落下。
——对啊,我不知道。
夏枯承认了。
——试过去找吗。
——没有。
——为什么。
——……你傻吧。
夏枯偏过膝盖撞了一下并排而坐的恶魔。
要是不小心找到了,夏枯说,该怎么办呢,我。
新的沉默。
恶魔仰起头,
不知不觉,风停了,月亮升上中天,澄黄的光泽仿佛拥有了温度,
今年的夏天来的比往常早。
……
小憩后重新上路。
……
踹进凤仙的住所,
凤仙正在镜前试穿情趣制服,
挑选为自己授粉时的装束,
来不及遮掩,
恶魔拧下她的头,
房门扇出的风将花粉刮散在卧室的空气中,
花香纷舞。
——这最没意思了,
夏枯掩住口鼻,在花香里对恶魔说,
——自己跟自己做爱,生下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小孩。
最没意思了。
恶魔嚼着凤仙的肉,汁血顺着嘴角往下淌流。
夏枯用手帮它擦抹。
恶魔说我看得出来,你不会愿意去生一个小孩。
夏枯说不是我,是未来,
是这一切的未来没有好到让我愿意留下一个后代。
恶魔重重的吹了口气,满屋的花粉便散无影踪。
……
这样,
夏枯搭着恶魔,依着清单在百草镇持续屠戮。
路线规划非常成功,
十几天后,夏枯回到家中,
清单上的最后一位是妹妹草,
夏枯的室友。
一直以来她们同住,
她们都想见到恶魔,都想利用恶魔,让世界把自己记住。
……
——你室友做了什么。
恶魔问夏枯。
没做什么,夏枯说,你和别人一起生活,总会有想让对方去死的时候,
如果是她先唤出的恶魔,大概也会在最后杀掉我,
我们就是这样的朋友。
……
回到久违的小屋,
发现门窗全被被害者家属砸破,
家里的东西让怨民洗劫一空,
门口的墙壁被油漆涂满了【去死】和【杀人魔】
客厅中央,
妹妹草安静的等候,
——我知道你会回来杀我。
没有多余的问候。
她们很熟。
……
——吃掉她。
夏枯指着妹妹草对恶魔说。
——……
不知为何,恶魔没动,
反倒往后拉扯夏枯的衣服,
——快走,
恶魔动作急迫,声音罕见的颤抖,
——快走,我们不是对手。
它抱起夏枯的身子奋力往后。
可来不及了,
妹妹草伸出食指,凭空画下一只圆弧,有什么自弧中踏空而出。
那个瞬间,
夏枯看见妹妹草唤出的恶魔,
比她的更大,比她的更凶。
——吃掉她。
妹妹草指着夏枯对她的恶魔说。
……
如同所有寓教的故事,
邪恶的一方不得善终,
他们会在最后遇上英雄。
……
夏枯被撕扯着掀起,
很快又落下去,
最后残破的散了一地,
任妹妹草的恶魔啃食她断掉的肢体。
逐渐狭窄的视野里,颜色淡晕开去,
她看见妹妹草向她走近,
想知道自己的恶魔去了哪里,
眼珠却失去转动的力气,
——为什么……
嘴没经过允许便问出这样的问题,
夏枯觉得很滑稽,
原以为自己的最后会潇洒的离去,
不会庸俗的刨根究底,
可是不行。
……
她不明白,
为什么妹妹草会有恶魔,
仅此一只的食人魔已经被自己唤出,
妹妹草的那只是什么。
她迟缓的张口。
……
妹妹草捧起夏枯的头,说十几天不见,你老了很多。
怎么跟你炫耀呢,
你啊,突然就走了,什么也不说,甚至懒得留纸条骗我,
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你有事要做,没想过你先唤出了恶魔,
是后来电视上说,谁谁死了,我一看,都是你不喜欢的家伙,才明白过来,是你让恶魔做的,
我们轮流回拨时钟,每人付出一半的努力,你唤出了恶魔,却不告诉我,这没什么,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不过我呢,起先不知道,还是每天拨这只钟,
每天拨,
每天拨,
连你的份每天拨,
一个人住很孤独,
拨的手指都脱落了,
你猜,
发生了什么?
妹妹草稍稍歪头,过长的刘海朝旁边退开,落灰的笑容露了出来,
——我也唤出了恶魔,
而且我的恶魔,比你的要远古,
百草镇的钟只能从历史里唤出与百草有关的恶魔,
你的恶魔食过人,写过本草纲目;我的也食过,但没写过那么变态的书,
知道吗,远在本草纲目前,还有一只尝过百草的食人恶魔,
它叫神农,
是所有恶魔的祖宗。
最后的最后,妹妹草向夏枯介绍自己的恶魔。
……
这便是英雄妹妹草与邪恶夏枯的战斗。
……
博物馆的老师告诉小朋友,
多年以前,
在百草镇,英雄妹妹草召唤神农,终结了邪恶的杀人魔夏枯,
神农是正义的恶魔,常伴英雄左右。
想要神农陪伴的小朋友可以去门口的纪念品店买妹妹草的模型,现在打折,25块一个,
当然,坏人夏枯的也有。
【网空】《还阳》7
7
四代之前,吴家尚在祖籍粤西,后来迁至天津,便在当地扎根。华北多名家,吴家虽排不得号,多少也沾着东风左右通吃,历任家主都曾跟随大人物做下事业。28年东北易帜后,现任家主吴学铭更是调往天津特别市接任市长,仕途如何也算不得坎坷。历来只有别人卖他面子,就是不卖,也万不敢抹的。史仗义区区一个棺材贩子竟敢连续几次不顺他意,绝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难怪连吴家师爷徐生都劝他:莫要执迷不悟结下梁子。现今,吴市长竟想让掌上明珠来与史仗义相亲,死人听了这话也能笑活。...
7
四代之前,吴家尚在祖籍粤西,后来迁至天津,便在当地扎根。华北多名家,吴家虽排不得号,多少也沾着东风左右通吃,历任家主都曾跟随大人物做下事业。28年东北易帜后,现任家主吴学铭更是调往天津特别市接任市长,仕途如何也算不得坎坷。历来只有别人卖他面子,就是不卖,也万不敢抹的。史仗义区区一个棺材贩子竟敢连续几次不顺他意,绝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难怪连吴家师爷徐生都劝他:莫要执迷不悟结下梁子。现今,吴市长竟想让掌上明珠来与史仗义相亲,死人听了这话也能笑活。
信笺偏生来了,明明白白写着:小女往县城游学,愿借东风去芥蒂,下月一日桂花楼,诚邀空爷入座一聚。史仗义举着请帖翻来覆去地看,同十九爷说:“看见没?带他女儿来见我,桃花,比你头还大的桃花!”
十九爷眉头一皱,疑道:“早不来晚不来,想做什么?”史仗义分明也有相同顾虑,却不把话说破,只把信笺放在十九爷面前晃荡,一个劲儿地问:“你说,我该不该去?”
十九爷冷冷道:“明知没有好事,去做什么?”不耐烦地挥开那请帖。
史仗义心中偷乐。按说他俩关系非同寻常,十九爷若是有一丁在意,都应拦着这桩事,眼下却看不出十九爷是不想他去,还是不认为他该去。史仗义想试探这妖怪的心思,便说:“鸿门宴历来有险,可你说,他跟我套近乎,不就是要弄到我手上的好货?那就算我不去,他也可以招亲兵来抢,我去了,他不见得能一枪崩死我。”
十九爷听罢,面上仍是那副神情,嘴角却挂下几分,道:“按你意思,要去?”
史仗义便又把话绕了回去:“你说不去也有道理,我说去也有道理,那你想不想我去?”
十九爷盯了他一会儿,突然起身。史仗义见他径直回屋,不由嗤道:“你什么毛病?”十九爷远远地回:“爱去不去!”不一会儿,房门砰地合拢。
史仗义心中有意,原是想套十九爷的话,突然热脸贴冷屁股,越想越恼,跟着板起一张脸。中午管事来叫史仗义用饭,他吩咐管事:“不要喊那棺材脸,饿死他。”下楼走到餐桌旁,十九爷已经坐在那儿,丝毫没有等他的意思,独自吃在了前头。周遭仆人面色尴尬,摆明了觉得他毫无教养,奈何十九爷压根不把人放在眼里,仆人也是敢怒不敢言。
史仗义喊佣人出去,不动声色按住十九爷筷子,问他:“我是不是没教过你?开饭要等我。”
十九爷今个没戴面具,红眼睛蓦地转向史仗义,神色很是不屑:“等你?”
史仗义讥笑道:“我是主人,你撑死是个门客,主人不到不能动筷,不懂么?教猴子讨饭都能教会,教你就这么难?”
十九爷面色一沉,摔了筷子厉声道:“教我?凭你?”
史仗义笑了:“我教你盖被子,教你用热水洗澡,难道是假?”见十九爷不做声,趁机又道:“你吃我的用我的,跟我睡一张床,就这样还不晓得吃饭要等我。凡人有家你没有,我给你一个你还不要,你的良心,怕不是和着炒猪肝吃了!”
十九爷并未领会史仗义在计较什么,心中只是隐隐不快。看史仗义说得好似受了委屈,沉默许久,把史仗义拉到身边,握着他的手捏住那双筷子。史仗义一愣,便听十九爷说:“叽叽歪歪没完了,你吃,我等会儿来。”
史仗义又好气又好笑,拉着不让他走,又叫外头仆人进来布菜。两人莫名其妙吵了一架,火气拔掉几分,说话总算和气下来。一餐饭毕,史仗义端着茶碗啜饮,同十九爷说:“下月一号,你跟我一块儿去。”
十九爷眉毛一挑,问:“你吃了什么脏东西?成天说些胡言乱语,我听不懂。”
“咱俩能共患难就能共富贵,”史仗义拿杯盖拨着茶叶,“遇见好事不带你去,多不够义气。”
二月一日,天津市长在桂花楼包场,不接外客。晌午时分,史仗义下了马车,走进布置一新的皓月厅。两个店员前来迎接,史仗义脱下外衣帽子,问店员:“吴先生到了?”
迎宾的店员恭恭敬敬地说:“吴家人到了,正在旁厅歇息,我这就去传话。”快步走开去。史仗义听她答非所问,知是有所出入,对十九爷使眼色。
皓月厅布置雅致,走廊与餐区以屏风分割。十九爷绕着厅看过一圈,未觉出异常,只听见交错轻盈的脚步声渐渐靠近,知是吴家人,却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史仗义会意,令店员倒了四杯茶。屏风后走出两个打扮华美的女人,长发披肩,旗袍外围着狐裘,面孔长得全无二致。饶是史仗义也没想到,吴家竟有一对双胞胎女儿。
两个吴小姐也吃了一惊,相视半天,一个说:“名叫空爷,居然这么年轻?吓死我们了!”
史仗义哈哈笑道:“如何?你们吴家那个徐师爷没说过我的事?”
先开口的女人也笑起来:“没有,一句都没说过呢。我们吴家离得这么远,怎么可能谈论你的事!”对史仗义介绍:“我是姐姐吴曦,她是妹妹吴馥。你好大的面子,让我们千里迢迢过来。”吴馥坐在姐姐身旁,犹如一只笼中雀,眼神闪躲着打了个招呼,很快又低下头。
史仗义心想:吴家姐妹一个小姐脾气,另一个内向怕生,难道双胞胎注定相差许多?忆起双胞胎弟弟史存孝,有些怅然,转而与吴家姐妹攀谈起来。吴家姐姐见一旁还站着个戴面具的男人,奇道:“这又是谁?”
史仗义道:“我行里的伙计,脸受过伤,面具恐怕不能摘了,二位小姐海涵。”
姐姐哦了一声,未多说什么,但十九爷入座,像落在她眼中的一颗沙,看了许久,还是说:“他怎么也坐下了?仆人上桌?”
史仗义看她一眼,语气陡然冷了下来:“是么?咱们不是大户人家,是兄弟就围坐一桌,没有那么多规矩。吴小姐若是介意,我自当……”
姐姐没想到史仗义为一个仆从出头,被妹妹拉着,不便再说什么,只得愤愤瞪十九爷一眼。十九爷面上纹丝不动,大马金刀地一坐,端等店里上菜。史仗义这时又换上一张随和面孔,因他谈吐大方文雅,着实与想象不同,姐妹俩逐渐适应,便也放松下来,反被史仗义夺了话头。
史仗义给吴家小姐们满上酒,道:“吴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但我们棺材生意是下三行,见不得人。吴先生特意设宴,抬举过了头,我脚都不知往哪儿搁。还是先喝三杯,敬吴先生的好意。”
吴家姐姐嗔道:“你嫌弃我们不够地道了?家父让我们来见你,就是怕你介意先前的事。要不,这杯酒我敬空爷,权当是代父亲致歉。”
一轮社交辞令过后,酒已去了半壶。店里依次送上热菜,其中一盘赛螃蟹,十九爷抬手便夹,碰上另一双筷子,原来是吴家妹妹也插不上话,只得埋头苦吃。
史仗义夹了一筷赛螃蟹,问姐姐:“吴先生怎的没来?”
姐妹俩神情一下黯淡许多,姐姐沉默片刻,叹道:“父亲他……卧床已久,写请帖时尚可下地活动,冬来病重,到了元月末,已经不能独自散步,才派我俩独自赴宴。”
史仗义心里一声冷笑,嘴上直叹:“可惜了。”
一句话的功夫,屏风收起,几盅热菜鱼贯传入。桂花楼的招牌鱼翅羹收在金碟里,按位收费。史仗义对这道菜颇有兴趣,不料上菜时,汤菜被店员的袖口带倒翻在桌边,史仗义匆忙躲避,衣襟上仍泼着一些。
上菜的店员急白了脸,颤声道:“非常抱歉!立刻差人去为您取褂子,请先容我……”蹲下身就要为史仗义清理褂子。史仗义心里明白,摆手道:“把盘子收了下去吧。”
自家做东的店出了闪失,吴姐姐过意不去,也想过来帮手,却被十九爷伸手拦下,冷冷瞪了一眼。史仗义提着衣襟赔笑:“二位,失陪一下。”对十九爷使个眼色,二人快步去到偏厅。
十九爷心系饭碗,倒还记得随手提一块餐巾出来。史仗义往面前一站,他便把餐巾拍在史仗义胸口。史仗义抓着他袖子咬耳朵,循循善诱地劝说:“咱们不是说好了,你今天演仆人,就得是你给我擦,否则让人看见了,戏还怎么做下去?”
十九爷哼了一声,两指从领口探进去,提着史仗义衣领慢慢擦拭。凑得近,史仗义便轻声道:“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姐妹两个,如何?”
“没意思。”
“有诈没有?”
“不清楚。”
史仗义眼里登时多了几分惊诧:“难道说,你真的一直在吃?”十九爷不理,他又说:“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看上你的东西,怎么会轻易放过你。”十九爷用餐巾蘸着水,慢慢抹过史仗义胸口,“见招拆招吧。”
“哪里是这个意思,”史仗义见十九爷压根没往那方面想,“一个父亲差两个女儿去见他有求的人,你说什么意思?意思是,任君挑选。我还是把他想浅了。”
十九爷猛地一拍史仗义胸口,冷声道:“说完了?”史仗义这才幸灾乐祸地笑开,一前一后,又回去了餐区。
一餐饭,两人吃,两人谈,好像屋里只有两个活人,其余两个是影子,勉强也算作宾主尽欢。近三点,四人才从皓月厅出来,史仗义与姐妹俩道别,把虚情假意做到了极致,满面遗憾道:“于情于理都应请二位小姐来做客,但咱家生意肮脏,不适合给大户人家看到。”
姐姐跺了跺脚,急道:“空爷这话是看不起我们了?我们姐妹俩还不嫌你,你倒推三阻四了,这顿酒喝得有什么意思!”显然是被史仗义的谈吐和气质说服,相信他是煤堆里的宝钻,灰雪里的红梅,金贵得很。
吴家姐妹在城北的宅子落脚,日后还有第二第三次会面。姐妹里的姐姐,走时一步三回头,生怕漏看了史仗义一眼,一点女儿家心思,恐怕也就十九爷察觉不到。史仗义自知已经拿下一局,送她们上马车。回府路上,他同十九爷说:“姐姐好还是妹妹好?”
十九爷原在闭目养神,听见这话倏然睁眼:“你想听什么?”
“听你说点不好的话。”史仗义哈哈大笑,“不然,你还能说好话么?”
十九爷只觉那股隐隐的不快又涌上来,转开了脸。史仗义一直记挂他会否吃味,终于看见十九爷板起脸,才感到暖意从头流淌至脚,四肢五脏六腑统统是泡进热水的舒服,不再拿舌头毒谁了。
二月上旬,新年来临。曼邪音受邀留下过年,一众人像模像样吃了年夜饭,发了红包。十九爷从没过过新年,看什么都很不理解,史仗义让他把对联贴到门上,他也爱理不理,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史仗义进屋,见十九爷坐在桌边看旧书,远远望去,满是融不进烟火的孤独,心中似有一根无形的线被吊起来,问他:“吃过饺子没有?”
十九爷抬眼看他,摇了摇头。史仗义坐到一旁,笑道:“我想想,你爱吃肝脏,肝包在饺子里可不好吃,还是吃羊肉馅的。”
他既坐着不走,又不做什么,呆在一旁兴致盎然地看十九爷,仿佛新一年一切都要从这个人身上开始。十九爷若有所思,把书一放,问他:“过年都吃饺子?”
史仗义道:“什么时候都能吃饺子,家里总是要有饺子的。”
十九爷想史仗义先前所说,给了自己一个家,心境是一片荒废死寂的湖,中央渐渐泛起波纹。他知道自己应当有所反应,却不知如何反应,便说:“那就吃……羊肉饺子。”
史仗义弯起嘴角,摸出一个厚实红包塞进十九爷手里,里头是一叠大洋与一支算命的小签,写着明年运程:聪明出类,学问通晓,喜其财星有势,仕路定可亨通。十九爷嗤道:“亨通?”
“别看不上这签,小时候想要都抽不着。”
十九爷展开签纸端详片刻,见字迹苍劲有力,应是史仗义亲笔所写,心下赞许,便说:“许久未见有人写字给我。”史仗义问:“上次是几时?”十九爷道:“谁记得,几辈子前的事了。”昨日细节,他并不记得多少,生死来去俱是一夜之间,醒来又是满目茫茫。如此有实感的活着,在一户人家过年,还是头一回。
史仗义忽地笑他:“说话说不到你心里,拿吃的才能打动你么?”起身走开去,不多时端着一盘饺子进来。二人举着筷子要吃,史仗义又说:“里头有块碎银子,小心牙口。”
十九爷不以为意,夹起饺子放进嘴里,嘎嘣一声闷响,吐出块被咬变形的碎银。竟是开门红!史仗义啼笑皆非,试图把手塞进嘴巴摸他那口利齿,被十九爷一个擒拿抓住不放。之前,十九爷总把他的手打开,此刻竟握着,许久没有放开。史仗义逗他:“这么好吃?”十九爷才悻悻地骂:“什么怪味!”
“茴香羊肉,多好吃,”史仗义夹起一个放到嘴里,不等嚼两口,呸地吐到地上,怒道:“味儿也太重了!不是我包的。”
十九爷不动于色地偷乐片刻,擦干净那块碎银,摆进史仗义手心,道:“红包。你比我小。”
史仗义怔了好一会儿。他太久没和人亲近地过年,平日说来毫不稀罕,真有人陪在身旁,对比尤为强烈,不禁握紧十九爷冰冷的手,许久才放开。曼邪音进屋,见他俩挨在一块儿,便将新炖的甜汤悄悄放下,稍后再来,碗里空空如也,客厅里的人亦走得没了影儿。
史仗义此时已和十九爷坐在窗边的太阳底下,眯着眼睛很是惬意。史仗义道:“大过年的,说些吉祥话来听听?”
十九爷哼道:“我还能说什么好话不成?”
“好话没有,难听话也行啊,来助助兴。”
十九爷回头看他一眼,忽然坐起身抚着史仗义脸颊,声音低了下来:“你左眼怎么了?”
史仗义忙找来镜子,镜中,他左眼无端褪成了近乎盲人的颜色。史仗义心下一沉,要让管事去抓方子,却被管事肩头一点亮光吸引了视线。管事被他入神地看着,背脊发麻,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看见什么?”十九爷问。
史仗义沉默许久,沉声道:“烛火。”话音刚落,想起人有阳火,怕不是见了这玩意儿。
十九爷扶着他脸仔细查看,叹道:“阴阳眼。我在哪里见过……”如何也想不起,一筹莫展之际,曼邪音推门进来,举着一只信封。
拆开看过,又是请柬,吴家姐妹邀请史仗义与十九爷小聚。十九爷冷笑一声,管事便想把信拿出去,史仗义眼前一花,无端从那张纸上看见两个漆黑指印,再去细看,又没了踪影。
待续
【网空】《还阳》3
这章怎么这么长
3
两个半大孩子在老宅后的空地上玩。他俩生得几乎完全一样,左边那个脸更圆些,是史家老三史存孝,正抱着皮球对史仗义嘟哝:“大哥去哪了?”
七岁的史仗义拿着一根爬满蚂蚁的树枝,兴致勃勃地送到水塘上,看蚂蚁团团转不敢下水,笑得很开心。“大哥不在家,否则能让咱们玩这个?”史仗义幸灾乐祸地说,“你看你看,这个大的不敢动!”
虽说没有蚂蚁死掉,史存孝仍看不下去,拿过树枝放回地上。蚂蚁很快散了。
“别玩这个了,不好!”史存孝说。
他说话很老实,好,不好,对,不对,通常就几种描...
这章怎么这么长
3
两个半大孩子在老宅后的空地上玩。他俩生得几乎完全一样,左边那个脸更圆些,是史家老三史存孝,正抱着皮球对史仗义嘟哝:“大哥去哪了?”
七岁的史仗义拿着一根爬满蚂蚁的树枝,兴致勃勃地送到水塘上,看蚂蚁团团转不敢下水,笑得很开心。“大哥不在家,否则能让咱们玩这个?”史仗义幸灾乐祸地说,“你看你看,这个大的不敢动!”
虽说没有蚂蚁死掉,史存孝仍看不下去,拿过树枝放回地上。蚂蚁很快散了。
“别玩这个了,不好!”史存孝说。
他说话很老实,好,不好,对,不对,通常就几种描述。但史仗义是娘胎里带着古灵精怪出来的人,最听不得这种话,悻悻地说:“走,二哥带你买糖去。”
街上来往人群都用一块未漂白的麻布蒙着脸,布上写着一个大红的“奠”字。两个男孩察觉不到异样,只顾朝热闹地方钻。可今儿个人实在太多了,比肩接踵,像林立的树、扎满桩子的空地一样,人走在里头找不着路。史仗义怕弟弟走散,死死牵着他手,从人墙里用力挤出来,撞在一个老头身上。
“哟!小鬼!”老头在街头摆了七八年小摊,嗬嗬地笑,拿出一个糖老虎给史仗义。
史仗义美滋滋收了,同老头说:“再要一个糖狮子给我弟。”
“没喽,一会儿看完打坏蛋给你捏。”
广场四周挤满了人,脸上大都蒙着麻布,写着奠字。那个坏蛋被两个黑衣服的官兵押着跪在广场正中,裤子上满是黄土。
史仗义偷瞄了一眼,心里没来由发毛,忍不住抓抓史存孝的手,悄声说:“谁啊?干坏事就干坏事,让人逮着了,不是傻吗?”
史存孝一言不发,史仗义以为他看上那个糖老虎,笑着递过去,不料手上牵着的居然是一坨稻草。大捆发黄的草生了虫,白壳儿的硬虫子顺着手背向上爬,史仗义大叫一声,一个甩手,稻草猛然飞出去砸在官兵的头上。
那人回过头,竟长了一副青面獠牙,抬手就来捉史仗义,却被老头挡下,嗬嗬笑着说:“打坏人,捉孩子做什么?”
青面獠牙的都是鬼,哪会同他说道理,反手一刀就把老头脑袋斩下。糖人从老头衣襟里掉出来,落在热乎的血泊里,一点点融化。
史仗义此时已经吓得七魂飞了六魂,跪在老头身边不知所措,整个广场的人都转过来,发出一阵一阵的嘻嘻笑声,由轻到响,忽远忽近。
那坨飞出去的稻草沾了尘土,也开始呜呜大哭:“二哥!我要回家!”
鬼杀了人,心满意足地回到原位,将坏蛋头套一摘,露出底下年轻熟悉的脸。
二十二岁的史仗义跪在广场中央,背上插着旗子,写有大大的罪字。甫一睁眼就看见老头的脑袋落在地上,史仗义楞了一下,笑道:“算你厉害。”
“起列!”鬼面嚷道,“押送犯人!”一脚踢开七岁的史仗义。
大的那个史仗义,脸色立刻沉下来,起身狠狠撞开鬼面,对小孩说:“回家去,没你的事。”
话音刚落,背上狠狠挨了一鞭,另一个鬼面过来拽住他头发朝后拖,厉声骂道:“大胆罪人,还敢抗旨?”
史仗义头皮火辣辣地疼,咬牙道:“抗旨?抗谁的旨!”
“自古的规矩,你这种人,生来就要死,死了就做阴间的鬼!”鬼面拽着他推到队列最前头,史仗义这才看清,周围站满了面色迥异的人,个个脸色青白,显然是死了。鬼面用麻绳将死人的脖子与双手挨个捆住,又取一根长绳将他们连成长串。史仗义站在这批人的最前头,号子喊:走!他就要一步一步往前走,不走就会被后头那群死人撞倒踩过去。
七岁的史仗义跑得不见人影。即便史仗义知道他是黄泉路上的幻象,仍骂了一声没良心。
七岁那年某个晚上,他做了噩梦。内容不可考,只知道是不好的事。醒来后不久,骨头就被查出了毛病。他的不幸便是从那晚开始。
一干人等摇摇晃晃走出城,进入一片平原。四周无一草一木,只有荒芜接天的黄土坡。史仗义脚上的布鞋沾满灰尘,口鼻也呛着一些,边走边咳。
出生时,算命先生说他活不过二十岁,这话不够精准,他是刚刚才死,享年二十二岁。但人死下黄泉,史仗义到底是第一次来,还想着回去。而这回去的车票,居然捏在一个棺材里爬出来的东西手里。
走得慢了,又一鞭子落在背上,史仗义咬牙吞下惨叫,感觉血从背脊上淌出,空气里满是腥味。
身后的死人也挨了打,一滴血都流不出来。有个人眼里冒着蛆,恐怕是死了好久。
没人聊天,史仗义只能看天看地,一路走来,隐隐觉得此地像阴间,却又不是阴间。从前读书,总让人想象阴间富有秩序,虽说刀山火海,却也人头攒动,不会是眼下空无一人的境地,此地更像是传说中的黄泉路。
果然走了不知多久,史仗义脚底布鞋都要磨穿之际,队列抵达了一处挂满红灯笼的小镇,来往行人脚底都打着飘儿,不像活着。
死人到了这儿,回过魂来,个个生龙活虎。
鬼面牵着绳子领队,一人在队伍里嚷嚷:“扯什么扯,老子自己没脚不会走莫!”
鬼面回身一刀,把他两脚齐齐斩断,那人惨叫一声,不敢再顶撞,拾起自己的脚,两条断腿踩在地面一跳一跳地跟着,痛苦不堪。
等到了广场,鬼面把绳子解下,吩咐死人两两站开,到边上拿来一堆刀刀剑剑丢在地上,翻出一本黄皮簿子。
“吴桂葆,”鬼面点名,“奸/杀/妇孺三名,出列!”
吴桂葆正是被剁脚那个,贼眉鼠眼,生的便是小人面相。鬼面让他挑一把兵器,他踉跄地出列,挑挑拣拣,从里头拾起一把斩马刀。
鬼面又点了三个人,罪状分别是:杀母骗家产、焚烧八名孩童朝拜邪/神、劫杀旅人三十六回。此三人背上的罪字旗,都与姓吴的一个颜色,各自选了兵器,终于回过神来,眼神变得无比凶恶。
持鞭的鬼面一声令下,四人战作一团,霎时血肉横飞,脑浆迸裂。一颗眼珠飞出老远,落在史仗义脚边。
“每个人都要这么打?”史仗义皱起眉头,“不投胎了?”
鬼面惊奇地看他一眼,“你觉得自己还能投胎?”哈哈大笑,指着来往行人对史仗义说:“来往的都是畜生!你们这些人,也配叫人么?”
史仗义怒极反笑,冷冷道:“是么?我又做了什么,偷了你祖宗的棺材,还是掘了你家祖坟?”
鬼面手里绳子翻转,将史仗义拖翻在地一脚踩住,狠狠道:“你是坏骨之相,黑旗的罪犯,还用说么?此地若有一百个恶人,你也是最最之恶!”
即是说,生来坏骨的人,八字就是低人一等,是畜牲饿鬼,如何也算不得人了。
虽然霸道,这话也算道理。史仗义听完,两手一松,躺在地上笑出了眼泪,连声道:“好啊,人分三六九等,果然是真,难怪贵人睡楠木馆,罪人曝尸荒野!我认了,这就是道理。”
但他并不只是说丧气话。他往地上倒,是藏了一件东西在身后。
四个罪人厮杀飞出的刀,有一节断在了地上。史仗义趁鬼面不注意压在上头,背脊被刀口磨得血流不止,同时算好机会,等鬼面回头,他就用这截断刀取它的命。
方才他看得很清楚,鬼犯与鬼犯厮杀,就用这些武器取对方性命。鬼面也是鬼,难逃一死。
却不知一把无形的利刃已经劈来,照准鬼面脖子轻轻一划,黑血喷涌而出。
鬼面被人从背后割喉,双手捂着咽喉,本能地回头,登时,两眼也被剖出。圆圆的眼珠在空中闪烁片刻,消失了。看那模样,像是有一张无形的嘴在吞吃。
史仗义难以置信。手上绳子唰啦断开,他不及多想,侧滚躲开另一名鬼面挥下的鞭子,抓起断刀掷出,直中鬼面额头。
刀身嵌入脑袋三分,鬼面横倒在地,飞快也被吃了眼珠。
“……你来了?”史仗义喃喃地问。
“废话少说。”十九爷的声音凌空响起,“看周围。”
地上六具尸体:两个鬼面,四个鬼犯。其余的犯人正在挑选兵器,有人注意到这边,尖声嚷道:“看!又死了两个!”史仗义粗略一数,还有十三人。
“全杀掉。”
十九爷说,语气森寒。
阴间无法查看时间,但史仗义知道,应该是过了二十多分钟。
十七个鬼犯,两个鬼面,总共十九具尸体。史仗义提着一把沾满血的长刀,刀口已经卷了。鬼的头骨也是硬的。
那些人里,有七个是他杀的,剩余都死在十九爷手上。
十九爷不知如何,能在这黄泉路上隐匿身形,眼下杀人沾了血,空中才隐约浮出一个轮廓。
史仗义两手全是别人的血,走过去摸索十九爷的脸。鲜血勾勒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流过脸颊,淌到下巴。
十九爷被血沾着,身形终于明显了一些,满脸不耐烦地看着他。
史仗义露出一抹笑脸,与杀人时相去甚,道:“救驾来迟,要问你的罪。”
十九爷丝毫不理,只说:“所有的尸体都绑起来,带走。”
两人用鬼面捆人的绳子,将尸体两两一叠,落单的拖在最后,组成一条长虫似的队伍。有些死人被劈成两半,必须捆结实了才不会落下,还有一些缺斤少两,也将那些手手脚脚带着,一并拖走。
此时,十九爷身形又淡了一些,抓住绳子搭在肩上,二话不说便走,视笨重的尸体堆如无物,走得足下生风。
史仗义原地怔着,过会儿才追上去,抓住他胳膊低声问:“咱们去哪儿?”
“回阳间。”十九爷说。
城里人头攒动,却十分安静。二人在街上穿行,十九爷走前,随着身上血迹干涸,影子也越来越淡。史仗义走在后头,就不那么安分了,几次被路人撞得踉跄,翻身要去踢那人,竟分辨不出方才是谁。街上行人有时都一个样,有时又都看不清脸。
走过一处茶馆,七岁的史存孝赫然坐在窗边,对史仗义招手:“二哥!我在这儿!”史仗义知道有诈,不愿理会,眼睛却不住撇向窗户里。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往前拽了两步。十九爷又和来时一样不见了踪影,手却牢牢攥着史仗义的手掌,警告他:“别看。”
史仗义收回视线慢了一拍。几个吃茶的人走过去,拿折凳抽史存孝的背。小小的史存孝趴在窗口,蜷成一团大哭大叫。
史仗义拳头一下攥紧,恶狠狠道:“我要是去呢?”
十九爷道:“你赶着送死,也别坏我的事。街上东西知道你是个新鲜死人,还没来得及做鬼,现在你是香饽饽,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说话间,又一个穿长衫的人影撞向史仗义。史仗义一把掐住他脖子掀翻在地,那人渐渐隐没到地里。
“所以要我看这些幻觉,让我放松警惕,趁机吃我?”史仗义朝那人头上重重碾两下。
“把你的魂撞散,自然就能分吃了你。”
十九爷声音凉飕飕的。城中一时只有他俩轻微的谈话声。
两人走得很快,出了城门,红灯笼落在身后,拉得越来越远。
史仗义在这路上走,除了十九爷的手什么也感受不到,只能不停眺望。黄土坡犹在眼前,又平又高,一直延伸到视野的边际,又与寻常景象不同,到了边界不是变成地平线,而是弯曲上来,向着天上延展。
起初史仗义以为是他们移动的关系,走了一阵才发觉,那片黄土坡似是活物,不断朝天空生长,一点一点拔高。等它完全长起来,四野就将变成一只封口的袋子。
“那是什么东西?”史仗义问十九爷,“我们是在阴间么?”
“黄泉路,是个活物,”十九爷说,“想朝上走,却永远不能抵达。”
他停下步子,踩踩脚下的地面,“这是黄泉路,是‘死’,顺着走,多半会去到阴间。但黄泉路想要向生天靠拢,死向生,生也向死,上头的天就是生天,活物,它也要向下。”
“生与死相互靠拢?那中间是什么?”史仗义仰头看了一会儿,“是我们?”
“生与死之间,就是活人与死人。活人在天之下,死人在黄泉路上。”十九爷又拉住史仗义向前走去,“没有我。”
史仗义生性机敏,立刻心领神会:“你不能在黄泉路上现形,是因为你没有死。”见十九爷不作声,又说:“我猜猜……你是个活着的死人?”
“没有活过,也没有死过。”十九爷冷冷道,“我和你不一样,不是人。”
史仗义听了哈哈大笑:“不是人,那是什么?飞禽走兽,变出来给我瞧瞧,保证不笑。”手立刻被十九爷甩开,急忙在空中一阵乱摸,捞到那只手握住,“我不就开个玩笑?你这人怎么小气得很。”
又走出老远,远方不合时宜地出现一缕炊烟。烟雾袅袅飞往天际,史仗义仰头看着,轻声说:“天与地……生天与黄泉路,怎么会互相吸引?”
十九爷半晌才说:“所以这是天地最大的秘密。”
“天生地死……在人间却是反的,大地滋养万民,高天却能灭人,”史仗义思考片刻,“难道阴间与阳间就该是相反的?可道家三元,天、地、人,天地之间便是人,天地若是合并了,人又要往哪里去?岂不是成了笑话。”
“天地生万物,也可灭万物,有何奇怪。”十九爷嗤道,“一个人百年,一宗人便是千年万年,但早晚都要死。”
“没了活人不好办事啊,”史仗义笑嘻嘻道,“不然你找我做什么。”
十九爷却答非所问:“你死了我也能找你,你这人是死是活,对我而言不过如此。你觉得人活一世是资本,那坏骨之相的你,又跟死人有什么区别。你生来就是死人么?
说到痛处,饶是史仗义也闷了片刻才反问:“既然我是死人,救我干嘛?”兀自笑起来,“你刚才是不是想让我死。”
那天在宅子里,鬼顺着窗户爬入,十九爷原本也只是看着,最后关头才出手。史仗义知道他在试探,却不知缘由。
十九爷没有隐瞒的意思,便说:“只是看看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好人?坏人?”
说话间,二人走至那股炊烟的位置。地上并无炉灶,而是有处巨坑,坑底无数鬼犯被烈火焚烧,发出尖叫、焦糊臭味与冲天白烟。
十九爷在坑前停下脚步。史仗义能感觉到,他在看。
白烟绕着二人打转,不时化出狰狞的鬼脸扑向绳子上的尸体,从中间穿过。
许久,十九爷才问:“如果今天你被丢在这下面烧,该怎么办?”
史仗义大概明白了自己平凡死去的下场。战国时,楚国人信奉鬼神,相信人死后依罪行罚,罪人会被火坑焚烧。这处坑穴,早在那时已经存在,今天十九爷若是不来,即便他活过了厮杀,还是会被鬼面带到黄泉路的这一头焚烧。
“我会上来,”史仗义说,“总不能一直在里头。”
又是一段沉默,随即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的。
十九爷道:“那你注定与活人格格不入。原本你要死,但我让你活着,你便做不成死人,只能做个怪人。”
“彼此彼此,刚才我也是故意倒在地上,看你会不会来,你赌了我,我也一样,咱们两不亏欠。”
史仗义故意把话说得占人便宜,得了便宜还卖乖,十九爷却不反驳,牵起他,拐过巨坑走向黄泉路的尽头。
天地本应无边无际,黄泉路却有。到了边界,这片黄土坡调转方向,开始向上生长。
空无一物的土地向着天空蔓延,原该是苍凉的画面,史仗义望着它,想起的却是那个遥远的家。
他好些年没回过家,厚重的木门闩上有他童年顽皮刻下的刻度,小时候放学回来,他把弟弟叫到那边,用门闩当尺子量两人手指头的长短。那时他还没有生病,能略胜弟弟一筹。大门旁是一片高高的白墙,爬山虎也像黄泉路一样,垂直向上,爬满了整片空间。
黄泉路底下本该是地平线的地方,有一条奇异的河流。清水从看不见源头的上游落下,经过无数坡地抵达此处,在一块肚脐般的石头旁分为血红与白色两道,血红河道一片模糊,白色河道旁停靠着船只,尽头是一片黑暗。
“红色还是白色?”史仗义问。
十九爷却说:“把那些尸体丢下去。”
行李总算有了用处。
十九具尸体落入血水,水花也没溅起一朵,很快,就有数十个细小的圆桩从水底升起。史仗义遥遥看去,不见尽头。
史仗义笑道:“原来还有这种机关。”
十九爷说:“算不上机关,只要你能找到尸体,扔一个成年人下去,他的骨头就够做几个桩子。”
人在阴间都是魂魄,扔下去的鬼也好,人也好,都是魂魄。看来这里的血水就吃魂,若是直接碰触,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你怎么知道?你走过这条道?”史仗义忍不住问。
“人生来就会吃饭睡觉,我自也有我与生俱来的东西。”
那只手又伸过来,拉着史仗义,像河上走去。第一根桩子沉下去,是有人站在上面,再是下一根。
史仗义有样学样,抓着十九爷的手,一直向前走过了几百根桩子。
河面上一片死寂。小时候大哥给史仗义讲过,民间有些地方的沼泽可以淹没一切,鸟站上去会沉没,鱼也无法在其中生存。这条河就是那样的东西。
偏偏到最后一段路途,已经能看见对面河岸,桩子却消失了。
十九爷告诉史仗义:这条路叫做鬼路,是给青面獠牙的鬼差返回人间的通路。黄泉路进出口都是单向,鬼差从人间提了罪人的魂魄带到黄泉路来,惩罚过后,提着那些被刀斩、被火烧过的魂魄尸骸来到这里,投入河中。加上史仗义,今天有二十名罪人,两个鬼差带二十人,水底冒出的桩子恰好伸到河对岸。少一个,就少一段路。
而人的魂魄脆弱得很,沾到一点血水都会化为乌有。
眼看生路就在前方,史仗义一筹莫展,焦虑非常。突然一双手探到腰间,托住他拉向前方。他感觉到,十九爷把他背了起来。
那人就这样走进了红色的河水。入水瞬间,史仗义听到一阵刺啦声,东西落在沸水或强酸里,就是这样的声响。
河水不深,史仗义甚至没觉得下降多少,也许只到人的小腿。可河底有什么,尖刀或是钉板?河水又是什么,魂魄走进去会如何?他不能细想。
十九爷一声不吭,每步都走得极慢,极稳。死一般的河流上,终于泛起阵阵涟漪。
走出一段,史仗义抱紧十九爷的脖子,轻声问:“疼吗?”
“少废话。”
史仗义听着水声,道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又说:“其实我也没那么怕疼。”
托着他的两只手突然松开,整个人落下一大截,眼看要碰到水面,又被托住悬在半空。
“别惹我。”十九爷话语中多了一丝杀意,更显凶残。
史仗义被他背回背上,再也没话可讲,只得安静地圈着他脖颈。
路很短,也很长。天与地似乎在这一刹那融合了,只剩一片血红的河与两条徘徊的魂魄。
水声轻轻响着,勾着史仗义的耳朵。
一直上到岸上,十九爷也没放下他。两人静默地走在路上,史仗义始终没有向下看。
“我有点疼。”
他伏在十九爷耳边,轻轻地说。
十九爷没有应声,把他向上托了一下。
荒芜的路上,他们再不能看见凌空的黄泉路了。一片白雾飘来,遮蔽了史仗义的眼睛。
他落进了云,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他像在天上,在云端徜徉。
剧烈的失重,史仗义落下来,砸在坚硬的木头上,眼前是一片漆黑。
待续
【网空】《还阳》2
《还阳》前文
2
三天阳寿,意思是三十六个时辰过完之前,史仗义不会有任何异样。
并非好事,而是说明:死亡毫无预兆,乃是横死。
横死的人往往心有怨气,死后也难以超脱。史仗义想到这点,觉得不详,自知心态要好,要放轻松。
他起了个大早,正在用早饭,十九爷坐在对面,看前一天的报纸。
史仗义见十九爷无动于衷,问他:“喝粥吗?”
十九爷看看那锅海鲜粥,眨了一下眼睛。史仗义便给他也盛了一碗。
十九爷不用筷子,徒手从滚烫的粥里夹出一只蟹脚,嗤道:“要死的人了,还吃凉食?”蟹子性寒,需得配姜末和黄酒。
“今朝有酒今朝醉,...
《还阳》前文
2
三天阳寿,意思是三十六个时辰过完之前,史仗义不会有任何异样。
并非好事,而是说明:死亡毫无预兆,乃是横死。
横死的人往往心有怨气,死后也难以超脱。史仗义想到这点,觉得不详,自知心态要好,要放轻松。
他起了个大早,正在用早饭,十九爷坐在对面,看前一天的报纸。
史仗义见十九爷无动于衷,问他:“喝粥吗?”
十九爷看看那锅海鲜粥,眨了一下眼睛。史仗义便给他也盛了一碗。
十九爷不用筷子,徒手从滚烫的粥里夹出一只蟹脚,嗤道:“要死的人了,还吃凉食?”蟹子性寒,需得配姜末和黄酒。
“今朝有酒今朝醉,”史仗义不很在意,拿筷子汤勺给他,“脆米加吗?香得很。”
发现黑转轮圣王棺的那个山坑,距今约有五百年。明太祖开朝以来,饮食习俗变了又变,粥是民间俗食,粤东人很早就发明了脆米拌粥的吃法,十九爷却没有见过。
史仗义不知他的来头,故意拿各色物件试探他。一个人若是没睡过棉被、不懂得喝粥,哪怕活在过去,也一定脱离民生。
“你以前干点什么?总不能天天睡在棺材里。”史仗义直接问他。
十九爷不避讳,只道:“忘记了。”
史仗义把茶满上,叹道:“你还是不相信我。”
十九爷眉头动了一下。“确实忘记了,我每活一世,就会忘记很多东西,否则活不到今天。”
确是实话。任何事物,最惧诛心,而岁月最诛心,寂寞最杀人。
史仗义觉得有理,也不为难他,指着那份《新闻报》问:“看得懂?”
五百年前的官话与习俗,延续至今也该变样了,十九爷不应完全明白现在的报纸。
十九爷随手翻开一面,念道:“北洋渡轮于今日抵达江景码头。”发音与常人没什么不同,并无明朝晋室南渡带来的北方口音,或是淮南话、吴话之类声调。
史仗义知道,十九爷多半是从自己身上学了说话方式,这些反常的存在,往往能做到比人更像人。
然而十九爷对世情世故毫不在意,恐怕并没完全理解人间种种情绪。
用过饭,史仗义到地下室查看过,又签了寿材铺里送来的报表。他进山那阵,店里生意依旧不错,库存不多了,要去进货。
史仗义拿货有两条路。一是订货,明路上走的货物,都是工匠所制的普通棺木,用料扎实,雕工精细,算是同类货物中的上品;二是取货,暗路送来的东西,可就不是那么稀松平常。店里要价最高的那些棺材,没有一具是从明路来的。
到了下午,伙计就通知送货的来了,问空爷要不要取,让去看看。
此事亦有说头。自古起棺卖棺是一家,起出来的货送到店家手里,转卖给达官贵人,钱财两分,三方同喜。走这条道的,脱不出这条生意链。
史仗义对外署名“空”,道上喊他空爷。他做生意不高调,只求闷声发大财,送货的知道空爷手里有钱,慢慢给他升格到大主顾,一有货物最先通知。
史仗义出去一趟,选中的货物是:一只八仙彩老房,一套松木双层套棺,分别出自广西和西安。东西入夜送到铺子后院,伙计先不卸货,直接把院门打开,让车开进门。
所有伙计都在后院守着,老板自个儿坐马车回大宅,特意把十九爷接了过来。
十九爷戴了一只盖住上半脸的面具,主要是遮住那双红眼睛,以免常人看着害怕。与下三行的搭边的行业大都奇怪,伙计不敢多问,径直将老板与这个怪人迎到偏厅。
门里已经有两个人候着,一人圆头大耳,另一人瘦骨伶仃,应是他的跟班。
大耳朝史仗义作揖,笑道:“空爷,好眼力啊,马王堆的东西让你收了。”
来人姓徐,是天津市长手下,专办私事,开门见山地说:算命先生为主子选中了这套松木套棺,还望空爷割爱,将东西让与需要的人。
史仗义命人泡了茶,告诉徐生:东西是好东西,但大人不到时候,不该用这个。又问了算命先生来历,沉思片刻,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整套戏做下来,意思很明白了:东西不是为市长准备,下回赶早。
粤人有说法:三十冇付板,睇你好大胆,市长祖籍粤西,是早做打算早买棺木的类型,特意让算命先生看过,遵循嘱咐而来。
徐生来过几回了,知道东边的供货链直送空爷府上,谁料这个商人软硬不吃,他碰了好些软钉子,此次若再带不回东西,没脸跟主人交代。
徐生掏出一叠银票摔在史仗义面前,叹道:“空爷,事不过三。”
史仗义剜他一眼,语带讥讽地说:“徐先生叫我一声爷,做的事却一点不客气,是把我当孙子啊。先来后到,你主子不晓得这个道理?”
徐生气极反笑,“这套棺多少钱?”
“因人而异,”史仗义故作玄虚,“卖给市长和卖给老农,不是一个价钱。”
书生出身的徐生非常清楚,布帛尽于衣衾,材木尽于棺椁,这套松木套棺出自马王堆,两棺一椁,依照《礼记》上说,大夫才可使用,极其稀罕。
他猜史仗义生意做昏了头,胆敢不把市长放在眼里,怒道:“老农也配用这个?实话和你说,我们的人就在外头,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伙计脸色都拉下来,一时剑拔弩张,无人说话。
史仗义反而轻松,摆了摆手。
“徐先生来我地盘,总不能下了我的面子、公平些,咱们打个赌,赢了东西归你,输了你请回。我尽地主之谊,你要赢了,东西就按给老农的价格卖,绝不占你便宜。只是给你优惠,可不是看轻市长,以后我们的人到天津,也要徐先生多多关照。”
徐生环视四周,又看看坐在一旁的十九爷。
铺子里伙计众多,火拼起来谁都不占便宜,何况还有这么一个不知深浅的怪人。
人在屋檐下,徐生不得不说:“好,赌。”
东西很快送到。盘子里摆着左轮手枪和一套骰子,直接端到徐生鼻子底下。
史仗义抬抬下巴:“徐先生验一下货,看看这些骰子里有没有灌东西?”
徐生一看是骰子,虚了大半,碍于不好发作,咬牙掂过。“是普通骰子。你这……这把手枪做什么用?”
史仗义甩开枪身,把空荡荡的弹巢亮给徐生看过。
“徐先生从前在广东教书吧?听说牌玩得很好。我是粗人,又做这种活儿,普通比大小对我们这行人,太没意思,何不加点洋人的玩意一起玩。”史仗义笑笑,往里填了一颗子弹,转轮甩动数圈,咔一声合拢,“五个弹巢,一发子弹,赌输的人拿这个朝自己脑袋上开一枪。”
徐生就差没跳起来:“你要赌命?!”
十九爷原在喝茶,闻言转过头,阴沉地望着。
史仗义不以为意,“徐先生不想赌,也随时可以走。”
现在走,就是两手空空,一事无成。徐生相当惜命,但空着手回去还不知要遇到什么。他在市局树敌不少,万一有个什么……还不如在这儿赌一赌。
骰子比三轮,第一把18点大,徐生赢,史仗义朝自己开了一记空枪。徐生虽未碰枪,手心已经潮了,不住地流汗。
史仗义习以为常,只说:运气不好,下把一定赢。
果然下把就赢了,7点小,1赔2,史仗义把手枪递给徐生。
徐生抖着手,扣了两回才扣下扳机。
一声轻响,没有子弹。史仗义定定看着他,忽然笑道:“你运气也不错。”
摇骰子的收起骰子,伙计送了茶来,徐生心里发凉,知道史仗义看出他外强中干,故意拖延时间,事情已经变得麻烦。
史仗义慢慢喝了两杯普洱,才说:“我们这行很需要运气,有时弄到东西留不住,留住的,里头又很……徐先生一定知道,好棺材太难伺候,我们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哪。”
徐生的汗淌过颈侧,不住说:“也是,也是……”
第三把骰子下去,咕噜噜地响。电黄的灯色映着史仗义面孔,百无聊赖。
“我十几岁离家,就知道运气重要,你看我不缺手不缺脚,是不是稀奇?”
史仗义说着,自己笑了两声,“对我来说真稀奇。”
人交好运之前隐约会有预感,徐先也是如此,三年前调任天津,就有他的预感。他原本紧张万分,听见史仗义这话,不知哪来的灵感,大喝一声:“停!”
荷官盖住骰子,屋里却“咚”了两声。一声来自木罐,一声来自十九爷搁下的茶杯。
罐子打开,盘面上三个3滚在一处,荷官惊叹:“出豹子了!”
押小的徐生喜形于色。
五发子弹,第三发至关重要,他有说不上的感觉,仿佛胜负就在这一把。
开局至今徐生面色始终难看,终于直起腰杆,得意地看着史仗义对准自己太阳穴,扣下扳机。
咔哒一声,却又是空的。
徐生瞠目结舌。
三发空,枪膛里还剩两发。史仗义轻轻咳嗽一声,遗憾地说:“事不过三,这就过了。徐先生,还有两把。”
第四把三个骰子合计9点,仍是小,徐生押大,对上史仗义的冷笑,再无法冷静下去。
史仗义那双眼睛,把他从冷静一直看到恐惧。徐生双手不住打颤,终于放下手枪,长叹道:“我输了!”
胜负既定,史仗义却谦恭许多,亲自扶着徐生送到院外,目送了几辆马车绝尘而去,才满意道:“你的把戏很不错。”
十九爷立在门后,面色冰冷。史仗义问:东西呢?他摊开右手,一颗子弹躺在掌心。
史仗义两根指头夹着子弹送到眼前,半天才说:“有意思。是不是我怎么都不会死?你还有多少办法?”
“也能让你马上下黄泉,”十九爷说得很随意,“你大可再试一次,我会不会让你死。”
史仗义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不与十九爷冲突,兀自偷笑很久。
徐生走后,伙计将两具棺材打开。松木双层套棺内,遗骸几乎化为乌有,陪葬物已被起棺人掏光,只剩一只玉镯孤零零套在主人腕骨上。八仙彩老房则幸运得多,年份近,保存十分完好,八仙吉祥,清理后可以卖个好价钱。
全部安排得当,已到了夜里十二点。史仗义与十九爷坐车回府,路上便昏昏欲睡,脑袋多次撞着十九爷的肩头。
“中邪了,”史仗义嘀咕道,“今天这么困?是不是你算计我。”
十九爷理都不理。
史仗义困得实在受不了,抵着十九爷肩膀躺了几分钟。阴冷月色照着十九爷那双手,令他想起昨晚的奇遇。
另两只鬼也被吃得干干净净,十九爷只打牙祭,不收后事,史仗义赶早起来,用布包了尸骨丢进土坑,浇上黄酒付之一炬。整个过程,罪魁祸首只看不帮,傲慢万分。
联想今晚,史仗义忍不住感慨:“你我轮流当甩手掌柜,算什么事儿?”
十九爷侧过脸,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孔。
史仗义二十出头,婴儿肥仍未褪净。月亮照向他流金的眼瞳,冷的月、冷的眼,人也是冷的,阴寒万分。
走过鬼门关的人,大多是这种模样。阳寿将尽的人,也该是这种模样。
十九爷道:“昨天那三个不是野鬼。”
“不是野鬼,就是家养,”史仗义揉揉眼睛,“算计我?算计你?可谁认识你?恐怕还是冲我来。”
“主人不在附近,它们来打头阵,麻烦还远未结束。”十九爷沉声道,“你只有一条命,珍惜着用。”
史仗义弯起嘴角,“我离家那年没带多少银子,往东边走,两周就用得精光,靠和人赌钱才走到县城。你不挣钱,当然不知道我辛苦……跑人家家里,骗吃骗……”
越说越困,再往后没了声儿,低头一看,已经呼呼大睡。
将死之人体寒,史仗义又闯了阴关,阳虚湿重,犯困也正常。
十九爷本要把他推开,马车只有这么点大,推也推不开多远,联想二人命数纠葛,也懒得管了。
回到府上佣人来接,史仗义仍是昏昏沉沉,被十九爷单手提着,拎去楼上。月色在他梦里流转,如一根点燃的蜡烛芯,照着伙计与徐生的脸,照着他自己,也照亮黑暗中的十九爷。
左轮砰地响了,脑袋里的血淌到地上,积出好大一滩。
这是万一,谁也不敢说没有万一。在这个万一里,史仗义被左轮崩掉脑袋,猛地惊醒过来。
天还未亮,月亮浮在云端。他躺在卧室里,思绪清明。转过头,就见十九爷躺在床铺另一边看着他。
史仗义道:“没记错的话,我给你安排卧房了。”
“不够阴。”十九爷凉飕飕,又把手搁到他胸口。
“我还没死呢,”史仗义说着,忽然蹦出一句,“我做噩梦了。”
“噩梦。”
史仗义说:“你没把子弹换掉,我就崩死了。”
没有动静。半晌,史仗义又说:“但我一点不后悔,今天这把赢得值当。”
人生在世,不赌一把怎么知道谁能护你?
弦外之音,十九爷充耳不闻,与他讨价还价,“你拿什么谢我?”
“我不谢你,难道你要杀了我?”史仗义笑道,“或者你再去捉几个鬼吃吃。”
“这里有。”
十九爷拉起他手腕,一口咬下,血如断线的珠子涌出。
史仗义吃痛闷哼,十九爷斜眼看他,面上浮起一丝冷笑。
史仗义看着他,想的却是:这东西一天没吃什么,可别把我抽干!话也说得极无奈:“我的血管饱?”
十九爷小酌几口,舔掉嘴角的血丝。“救你两次了,吃你也是应该。”说完,也躺下来。
那张面具搁在床头柜上,微光拂过,硬冷似铁,如十九爷这个人一般。
史仗义多少明白了“不够阴”的意思。他俩挤在哪儿,哪儿就阴森些,一般客房不好比。
可他也习惯了这种阴,看见十九爷跟吃了定心丹一样。这回再入梦乡,无一丝臆想,沉沉睡去。
直到第二天中午,史仗义仍面色红润地睡着。佣人喊他吃饭,怎么也叫不醒。入内一看,史仗义横在床上,鼻息已经断了。
十九爷坐在床头,吩咐惊慌失措的佣人把地下室门打开。内里黑暗一片,他特意吩咐不要掌灯,抱着史仗义走进黑暗,摸黑打开棺盖,将尸体放入。
比预期早了两天,十九爷有些不悦,骂道:“豪赌磨命,自作孽不可活。”
待续
【网空】《棺中仙》(下)
本文cp为网空,文中有提及牛霜及空燕兄弟情,请注意。
我的父母在当年算得上情况特殊,父亲是来中国的日本人,母亲却是长在日本的中国人。父亲没有特别的信仰,家中祠堂便供了一尊小白玉观音像。我会买观音,也是信母亲所信,未想到这东西真能派上用场。
那是非常奇异的感觉,白光一闪,我已在地上了。存孝不知在哪,我摸黑找他的手,却在地上摸到了两只观音像吊坠。不知为何,两只坠子隐隐发烫。
暗门紧闭,四周漆黑不见五指。
我心如鼓擂,仍鼓足勇气喊存孝的名字,这里太黑了,我没来由地想起父亲,想起他墓穴里空荡荡的棺材。
死就是这样吧。我死了葬在棺材里,也会沉入无尽黑暗吗?
角...
本文cp为网空,文中有提及牛霜及空燕兄弟情,请注意。
我的父母在当年算得上情况特殊,父亲是来中国的日本人,母亲却是长在日本的中国人。父亲没有特别的信仰,家中祠堂便供了一尊小白玉观音像。我会买观音,也是信母亲所信,未想到这东西真能派上用场。
那是非常奇异的感觉,白光一闪,我已在地上了。存孝不知在哪,我摸黑找他的手,却在地上摸到了两只观音像吊坠。不知为何,两只坠子隐隐发烫。
暗门紧闭,四周漆黑不见五指。
我心如鼓擂,仍鼓足勇气喊存孝的名字,这里太黑了,我没来由地想起父亲,想起他墓穴里空荡荡的棺材。
死就是这样吧。我死了葬在棺材里,也会沉入无尽黑暗吗?
角落里突然有声响声,我循声走去,却一下踢在什么东西上,整个人倒翻进去。棺材里有个暖和的活物,触手是软的,会动。
我脑子嗡地一下炸开,惨叫连连,那个东西扑到我身前,吼道:“霜!!”
是存孝。我吓得汗毛倒竖,半天才回过神,想起要把观音像挂到他脖子上。
两尊观音像都是用玉石边角料所刻,不值几个钱,按说也不该有用,却在碰到存孝的瞬间亮起。我脑中一声蜂鸣,整个人像被打了麻药,猛然栽倒。
观音像在胸前发着光,借着那点微光,我勉强看清,我们是躺在一口打开的棺材里。存孝目光空洞,无意识地念叨一些我听不懂的句子。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手指痉挛,溺水一般喘不上气,首次觉得自己就快死了。
存孝的身体也开始抽搐,喉间呼噜直响,仿佛含着一口脓血,吞不出也咽不下。我们像被同一种死亡控制着,不断在冰水中下沉。今天气温很低,他的手却开始发烫,我也五脏六腑生疼,像被几百支长矛刺过。
我拼尽全力抬起左手,确定这不是我的痛苦。
我身上没有伤口,这些都是从外面流入的,不知谁的痛苦。
分明在黑暗中,我却勉强可以看清一点东西。一本皮面簿子落在不远处,写着:黑转轮圣王棺,#19,明末,出于青云寺下地宫,七十六米处。
存孝入魔一般,喃喃道:“延绥镇发出来的货,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地上都是烂泥,啧。没下雨还这样。”
我心里一点一点凉下去——今天分明下着大雨,存孝刚才淋湿的头发都还没干透。
说那些话的,一定是史仗义。
观音像闪烁着贴到一起,后来想想,一定是因为它们,我才能感觉到存孝的感受。
我不知怎么概括看见的东西。史老二拿着火把照亮四周,我们在一处低谷边,向下二十米左右就是平地,地面还有燃烧过的篝火。老二显然要下到那里去。
我和存孝,这一刻与史仗义完全重叠。我们就是他,要到那里去,拨开那片连绵的藤蔓。我无比确定,黑转轮圣王棺就在那后面。
史老二好像受了伤,走几步就会停下来,用力喘息。他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样关键的行程中旧病复发。
骨头疼得极不正常,连腹腔也在抽动。他扯了一根攀岩绳下到平地,却在最后一段摔下来,疼得半天爬不起来。
我已经快要失去意识了,那种疼痛超出我的认知,极难复述……那是一种全身都被撕开,被什么东西刺穿的痛。
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不会再动。这样的疼痛完全可以击溃我,让我原地等死。
史老二终于也无法动弹,躺在地上骂了两句脏话。
恍惚中的存孝像老二那样嚷道:“我不想死……不想死在这里……妈的。”
那东西就是在这时冒出的,一下扑出来,扑灭了史老二放在地上的照明灯。玻璃骤然碎裂,四周一下暗去。
浓密植被遮蔽了大部分光线,我们像在船舱底部,剧烈晕眩,视野模糊。
老二还算幸运,蜷在石堆后,足够抵挡一阵。可没过多久,有什么东西破体而出,我的嘴巴张到最大,里头却没有任何声音。太痛了,七八根硬物穿破皮肤刺出来,可能是骨头。
老二身体抽动着,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血从各个伤口蜿蜒而出,把那东西引了过来。
走近才能看清,它匍匐着,手脚并用,非常像人。即便在昏暗中,它的眼睛也亮得骇人,携裹着一股腥风。
老二离它只有一张脸的距离了,它在舔饮他的血。幸好没有灯,否则一个骨头破体而出的人和一个棺材里出来的怪物,不知谁更吓人。
老二心脏狂跳不止,随即慢下来。那一刻他是真的放弃了,自嘲地笑着咳个不停,“再等等,等我死透……把骨头拔掉。”
有骨头的不好吃。他慢慢说着,挣扎两下,想爬起来。
那东西喝了史老二的血,眼神逐渐清明,掐着他翻来覆去地看。那几乎让他的骨头全穿出来了,是难以想象的痛。
“别动!别,你这个……”老二咳出一口血沫,“你是鬼……吗?”
它顿了一下,不再动弹。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史老二还不知道人有那么多血可流,每个人身上都有一条河,打开闸门就会源源不断地淌出。现在,他的河快要流干了,几乎失去知觉。
他一点都不想死,有人能活到九十六岁,有人富贵一生,他的命却是蹉跎二十几年,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早知如此,还不如死在娘胎里!
他把这些话骂了出来。那东西血红的眼睛凝视他,慢慢接近。
它一定袭击过人,之前下来的人全不见了。史老二想,那张嘴里有股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
它用一种古老、沙哑的声音,发极其生硬的音,说的不是现代语言,但老二莫名听懂了,它是在问他:你想活下去?活多久?活一年?十年?一百年?
你不想死?凡夫生死流转,不可出离,活着本也是苦多于乐!
尖牙离老二的头仅有一根指头,他却突然想起它,发出狂笑,断断续续骂道:“那棺材不是我开的,怎么能不是我开!在我梦里,你就是躺在那个棺材里的,你不是人,也不是什么鬼……它不是要埋你,而是镇着你……”
它踢了老二一脚,提起他破烂的躯体,拖到那口棺材边。老二看着棺壁上的倒转轮圣王像,咯咯笑着,嘴里血流不止。
那东西在棺材边坐了一会儿,再开口,说出的已是完完全全的人话。嗓音喑哑,宛如砂纸擦过木材。
“你想活下去,必须与我共苦。”
“我生而不死,死又回生,需往复二十轮回。你愿承担,我便允你活下去。你会分外痛苦,直至真正死去。”
存孝告诉我,双胞胎之间确实有灵犀。有时他会梦见怪事,也许那就是二哥没说出口,由梦中托付给他的秘密。
几年前,史老二离家之后,存孝梦见过一方小洞天,四边石壁环绕,植物茂盛,中央平地上摆着一口漆黑的木棺。
棺盖开着,里面有个人。他甫一靠近,立即从梦里惊醒过来。
存孝梦见的是史仗义寻找的第十九具棺材,里头的人就是后来的十九爷。存孝梦见他,是因为老二梦见过他。他像一个怪异的梦魇,存在于老二脑中十数年。
老二从六岁开始骨病发作,起初只是偶尔疼痛,频率逐日增高,到十二三岁,常有痛得睡不着的时候。那些夜晚,他都会在半梦半醒中看见黑色棺材。
起初他以为那是给他准备的,但十五岁起,梦变得越发清晰,慢慢能够看清。
棺材早已有主。一旦靠近,里头的人就会睁眼,瞳孔是鲜艳的血红。
我一度失去意识,醒来时仍在地下。存孝比我先醒,抱着我坐在棺材里。
他好像哭了,眼泪落在衣襟上。
“霜,”他嗫嚅道,“二哥今天真的死了。”
那天在棺材里,存孝能够感知到史老二的一些往事。我没有看到的部分,将用他的说法来补足。
史仗义确实活了下来,不吃不喝,昏睡好几天。醒来时,那东西就坐在棺材外。
他换了一身普通人的衣服,整理过仪容,一点都不像怪物。不过史老二晓得,无论如何像人,眼前这人都是个异类。
他想不起名字和身世,只知一些有关生死的事。由于睡在第十九具棺材里,史老二便给起了名字,唤他十九爷。
老二休息完,从山里出去,找人来运这具黑棺。返城后听人说,西北的人起这口棺材费了老大力气,也不知它什么来头,竟藏在青云寺附近的一片山地里,距离地面足有七十六米。东西是明末的,埋到今天得有五百年了。
十九爷对此毫无记忆。也许他是活了太久,久到人们不得不把他封进倒转轮圣王棺;又或者他是先被封进棺材,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老二查了不少资料,推定那具棺材乃是一种古老仪式。转轮圣王原本是守六道、人世高贵之兆,《华严经》上说真正的圣王由十地菩萨托生而来,与十恶法魔王出自同宗。倒过来刻,正是逆六道,大善因而转为大恶。棺材上刻这种东西,恐怕是在说,棺中人业报不断,轮回死生往返重复,不得出离。十九爷在这么一个棺材里头,能安心投胎才怪了。
老二的左眼在山里磕伤,养了三月,再揭开时,已能看见活人身上的阳火。十九爷告诉他,这是因为他命格极差,经历了生死,又和自己有血契。古代所说血契,是指如影随形、生死不离的约定,即便人到了棺材里,也要兑现的。老二与十九爷的血契,是他要代十九爷轮回五次。
十九爷只知道,他要经历二十次轮回,渡完二十世,便可脱出六道,自成一方。他已走了十五轮,巴不得后五世早些走完。
老二听罢,也不怕与他开玩笑,问他:“意思是再死几次就能成仙了?”
十九爷虽未理睬,却也没有否定。
人世种种皆由天定,轮回之后会如何,还真是不可知。
史老二骨头会疼,根本不是病症,而是他命格极端,犯大煞。该类命格的人被称作“坏骨”,鲜少有人能活过三十岁。死时骨头暴出体外,整个身子犹如一块烂布,血肉外翻,凄惨可怖。
而十九爷要的,就是老二的坏骨。
依十九爷的说法,自杀决不可取,病死却能算作一世。眼下他用自己的法子为老二吊命,每一年,老二都要病发一次,发作时状貌骇人,恰好锁在黑棺里,充当死过一回。
这招究竟好不好使,常人无从得知。天地浩大,免不了有疏漏,老二与十九爷狼狈为奸,居然也从中讨到便宜,年复一年的,硬是混过了四轮。
此等奇事被存孝用一种话家常的口吻娓娓道来,听得我浑身发毛。
地下没有亮光,他说这话也不知是哭是笑,声音微颤,“二哥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他死了好几回,又恢复过来……”
存孝还说,十九爷会熬一种药,掺了自己的血。老二病发有兆头,会连续虚弱好几日,一旦发病,要入棺盖死,命被棺材镇着,才能不散出去。等缓过一口气,用那碗药浇遍全身,血肉就会慢慢恢复。至于过程有多痛,就不可知了。
他又哭又笑,捂着脸,痛苦地嘶吼:“怎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我和二哥是一天生……是双胞胎啊!”
我听得眼泪直流,握着他的手,不知该如何安慰。
十九爷说存孝的命是绑在火把上的柴枝,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起来时,观音像已经暗了,碎得四分五裂。我俩等了许久,试探着找门,却发觉这处地窖根本没有几百几千米深。
石阶就在不远处,往上五十级就是暗门。
这么一点路,我们第一次下来走了好久好久,根本无从解释。
观音像破的究竟是死灾,还是我的幻想?
我们虽然怕得很,还是小心翼翼从门口上去。十九爷人就在厅里,可无暇理会我们。
窗外天色大亮,已是正午,从屋里往外看,却像隔了一层水帘,影影绰绰。
倒转轮圣王棺四周点满白烛,十九爷正在起盖。厚重的盖子掀开一条缝,便有少许血水漫出来。
我吓得倒退一步。人的血不可能装满一整只棺材,还往外冒。
存孝重重喘着气,掐紧虎口,以免冲上前去。其实那非常难。十九爷开棺完全是一场森冷的仪式,任何人看了,绝不会贸然妄动。
整点的钟声敲过,烛火瞬时蹿高,由黄转白。屋里一下变得冰冷,我周身热量都被吸走,冻得牙床打颤。
棺材剧烈震动,一下响过一下,直到回归死寂。
十九爷冷眼看着,对存孝说:“你二哥是这天生的。”报了一串日期,存孝点头,他便说:“那你记住,今天为止,你的胞兄死透了。”
话音方落,一阵飓风平地拔起,刮得我们脸皮生疼。
存孝腿一软,跪倒在地,眼看着棺盖被掀开少许,一条血线涌到地上,细蛇似的爬过地面,围绕存孝画出一个圈。
十九爷慢慢抬起胳膊舒展两下,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似劫后余生的神情,似乎到了这一刻,他才真正活过来,整个人都变得鲜活。
存孝恳求十九爷出手相救,十九爷道:“他想活着,我才救他,我救回来的人,与你没有瓜葛。你是火把上的柴枝,照理说,双生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你家命脉如此,一人生,一人死。你的父亲十多年前找人为你二哥批命,险些连累到你,他喊你来,就是要断这条血。”
说罢,用指甲划过恢复血色的手心。一滴血落到地上,“嗤”的轻响一声,存孝身下的血环顷刻间蒸发殆尽。
刹那间天地厚重,无形威压罩顶。存孝望着十九爷,面无血色,惨声道:“二哥他……”
“以后不是了,”十九爷扫他一眼,“里头只有一个死人。”
十九爷说,眼下的史仗义确实死透了,以他命数,就是要在今日死得干干净净。要存孝过去,是要见存孝最后一面。
如赤羽所言,十九爷是个不好招惹的狠角色。他今天打定主意要救老二起来,却没有备药,想来是因为,药只能医活人,不能肉白骨。
棺材盖掀开刹那,我周身一寒。存孝攥着拳头,生怕错过一丁点细节。
十九爷摘下面具,露出一双奇异血红的狭长眼睛。他身子俯得很低,头发几乎沾到棺里的血,用我们听不懂的话唤老二。
古老、沙哑的语言,唤进胸膛深处,唤着我的魂灵,勾得我手脚发麻。四周血珠闻声腾起,往回涌去。
他的语调比歌唱更像歌唱,有节奏地呼唤,血红的眼睛紧盯棺中。约莫过了半杯茶功夫,棺中震动,传出一声哀鸣。
十九爷低声道:“你完成了约定,我也会实现诺言。”双手探进棺里,不知摆弄些什么,好半天才抬起,掌中牵出一只手。
惨白的手,连着一节赤裸的、同样惨白的胳膊。是濒死的白,也是初生的白,浸在血泊里,看的人却觉得它一尘不染。
史老二右臂搁在棺材口,撑着身体艰难地坐起。他赤裸的身上沾满血红,靠在棺材里僵了好一会儿,才缓慢转动脖子。
“……网?”他抹了把脸,首先看见十九爷。十九爷冷哼一声,递过一件罩衣为老二披上,面色不善,动作却很轻。
老二管十九爷叫“网”,问:“怎的不牵我出来?”搀着十九爷的手缓步跨出棺材,面色虽白,精神倒不错,活像没事人。
看见存孝和我,老二眼神柔和下来,似乎说了什么,但我惊愕过度,昏迷过去。事后存孝告诉我,老二是叫我俩少操心。他自己被眼前景象骇得忘了起身,趁这功夫,老二便绕过他,上了二楼。
卧房在二楼,老二洗完澡换了一身出门衣裳,打扮停当,跟着十九爷往地下走。存孝这时才回过神,欲追进去,却被老二笑嘻嘻地推出来,还反锁了暗门。
“送到这里就好,”锁门前,老二跟存孝说话,脸上有难得的温柔,“小弟,再会。”
存孝急得手心冒汗,从杂物间找来斧头砸门,点着火把下去一看,里头只是一片地下室,无门无窗,全不知他俩去了哪里。
我们像两个冬夜迷失在雪原的人,不知所措,我提议把棺材带回去,谁想那口倒转轮圣王棺当晚便无火自燃,连捧灰都没剩下。整件事奇诡莫测,又缺少证据,只有一封老二写给存孝的信,说是要将史仗义名下财产尽数转让与他。
一周后,存孝与我返回老家,向父亲汇报此行结果。存孝不想让父亲难受,便说二哥随人去了国外,与史家恩断义绝。账上转来的大笔钱财,算是他对家人的最后想念。
史老爷听完,沉吟许久,叹道:“存孝不可瞒我。仗义出事了?”
我俩一惊。
史老爷去书房取来一封文书,是史仗义十五岁那年,批命的高人为他所留。白纸黑字写着:成与不成,全看一刻。后头提的日期时辰,正是老二从棺中出来那天正午。
存孝大惊失色,追问再三,史老爷才道出原委。
存孝八字重,阳火旺,随父亲,仗义就不同,是家中异数,算命的说他活不过二十岁,果然不出几年,史仗义的骨头犯了毛病。史老爷托人看过,说是命格残破,无药可救。有一个法子,是找人换命,苦于太损阴德,没人肯干。
史老爷不愿害人也不愿死心,多方打听,终于在老二十五岁那年,于庐山下问到一位高人,求了十多天,勉强说动那人为老二改命。这改的命,不能太远,一定要沾着同辈人才行。要改,便要动到存孝。
手心手背都是肉,老爷都舍不得,斟酌再三,还是下定决心,让兄弟二人都活下来再说。
这么做原本没有问题,却未想到,老二的命格一动再动,存孝也救不得他。不久后史仗义探知此事,无法接受父亲拿胞弟的命涉险,独自离了家。
十九爷所说“断这条血”,指的就是老二要保护存孝。我们瞒不下去,便将事情和盘托出。
史老爷听罢,长叹一声。
“仗义打小便说梦见棺材,问我是不是给他买了棺材,问得我难受得很。没想到,是这样一口棺材……”话至此处,沉默良久,眼圈微微发红,说了两三遍“人各有命”。
史家人历来多双子,起伏大,命途叵测。老二给的棺材,恐怕是要葬在祖坟,镇风水用。存孝再三感叹:给家人买棺材这般不吉利,倒也符合二哥的性子。
史老爷亲自打点,将老二准备的棺材用火车运回。棺上有标,写着哪个给谁。存孝的大哥史精忠闻讯赶回家,见了棺材也哑口无言,当晚,在史家祠堂里坐了一整夜。
存孝消沉了相当一段时间,我陪他散心,他后怕万分,去哪都要牵着我的手。
那是一年冬天最冷的时段,老家白雪茫茫。老二也成了雪中的影,随这场雪消失不见。
跟车回来的几个伙计中,就有我们在那条丧葬巷子里遇见的老板。儿子跑商,他陪着过来,见了我和存孝也是一愣。
老板姓李,与我俩道歉,问起老二。存孝不想防他,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
李老板听罢,惊叹世事无常,又告诉我们,西北那边传闻,千年的棺材会里有“活神仙”。神仙谁也没见过,自然不知道活神仙是什么玩意。往好了想,或许老二就是跟神仙走的。
说着,又讲了个东边的事:
两三年前,天津高官找空爷买棺材,生怕遭骗,雇来几个天师作陪。天师进了空爷府邸,就在楼梯口见着十九爷,当场吓得退出去。养鬼的说法,多半是那些人传出来的。空爷在二楼望着,调侃十九爷:“网中人,煞气太大喽!”
我以为网中人是十九爷本名,李老板摇摇头。
“他读的是‘茫’!听着像龙海话。茫这个音在咱们东边,还能写作‘梦’嘞!”
老二梦见黑棺,来去六道轮外,天晓得是不是喊的“梦中人”。
次年春天,我戴上存孝选的那枚戒指,与他结了婚。酒席办得很大,大喜临门,算是一个交代,也将老二的事封存起来,画上句点。
如存孝说的,世上太多事,人力不能及。活着疲累,可既已活着,何不轻松些?
唯有如此,一生才可常青,花才常开。
全文完
【网空】《还阳》1
《棺中仙》的前传兼番外
《还阳》
1
史家老二史仗义先前到西北下野地,遭了满身罪,骨头病症犯了,几乎破体而出。因着一件怪事,总算是活了下来,几天后他从山里出来,浑身衣服被鲜血泡湿又风干,硬成了一片一片,活像个逃荒的。
他这回进山是偷摸着,没有人晓得,眼下出来搬救兵,外头的人也不认得他。
史仗义巴不得这样,装成日本人磕磕绊绊地说话。山里人不懂日语,与他鸡同鸭讲半天,“外国人”总算把话说清楚了:叫十个年轻劳动力来,帮着把东西运出去。
下野地在西北不算罕见,悬空寺下边让人明里暗里掏过不知几回。守山人世代居住在此,什么动得什...
《棺中仙》的前传兼番外
《还阳》
1
史家老二史仗义先前到西北下野地,遭了满身罪,骨头病症犯了,几乎破体而出。因着一件怪事,总算是活了下来,几天后他从山里出来,浑身衣服被鲜血泡湿又风干,硬成了一片一片,活像个逃荒的。
他这回进山是偷摸着,没有人晓得,眼下出来搬救兵,外头的人也不认得他。
史仗义巴不得这样,装成日本人磕磕绊绊地说话。山里人不懂日语,与他鸡同鸭讲半天,“外国人”总算把话说清楚了:叫十个年轻劳动力来,帮着把东西运出去。
下野地在西北不算罕见,悬空寺下边让人明里暗里掏过不知几回。守山人世代居住在此,什么动得什么动不得很有谱。管事的见老二要搬那个棺材,眉毛笑进了头发里,一户户传话过去,很快找齐人给他办妥。
黑棺材在这山里不知多久了,每户人家都在传:里头有东西!寻常山民只要思维健全,决不去碰它。起初不肯帮忙的那些人,听说是要把棺材送出去,很快聚集到空地上,带来绳子木板和其他一些工具。
史仗义讨到一身干净衣衫,也走出来,背后跟着一名高个男人,头发留得很长,凌乱毛糙地披散着,远远看去,犹如野人。
本地山民看见那人,竟如看见棺材一般心虚,背脊发冷。
史仗义拿起一根绳子,用蹩脚的汉语说:“一起!”
山坑里很黑,还下了雨,众人下到半路,雨水就打在脸上。山里的雨,能把蛇蝎虫豸全闹醒,领头的那个大汉神色凝重,对老二说:水没过脚背这活就不能干了。
山里虫子毒,有个山民被不知什么东西蛰了腿,走之前连续高烧一个多月,脑子都烧糊了,成天一惊一乍地喊:好多蛇!好多蛇!
史仗义心里明白,戏还是要演,连比带画,才“明白”过来。
几人搬东西,高个就站在山崖上眺望。雨天黑洞洞的,看不清他的表情。
史仗义在底下看了很久,突然喊:“你,下来!”
高个面如铁铸,一动不动。史仗义爬上去扯着他的袖子,悄声道:“你不看着,万一有事我可不敢保证。”
高个侧头看他,以一种许久不曾说话的僵硬语调开口:“当然。”
一直等到棺材抬出来挂上起吊装置,史仗义才确定那句“当然”说的是:当然会出事。
棺材起到一半,装置突然晃动,迎面就要翻倒。吊臂很长一支,砸下去不知要流多少血。
史仗义头皮一麻,首先想到的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不料那东西落到一半顿住了,底下帮工不敢怠慢,七手八脚扶着棺材,一点一点送上去。
头个上到坑外的人惨叫一声,史仗义上去看,高个站在装置后头,单手提着拴吊臂的铁链。
链子捏变了形,拖在高个手里像根死人脖子。
撤出路上,所有帮工都离那高个十几米远,手里举着的油灯飘在队列前方,像是鬼火。
史仗义是唯一不害怕的那个,心里莫名有底气。他和这个东西做了买卖,也算是胆大福泽厚,对高个说:“你要不说自己叫什么,我就随便喊了。”
史仗义问:“你姓什么?李?钱?赵?王?”
看那人面色不善,又改口:“王先生?王老爷?王大哥?”
高个遥望着棺材,冷笑一声:“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黑棺材送出了山,钱款结清。史仗义没留大名,但自称姓御魂,日后西北那边便有人传:一个叫御魂的日本人,将山坑里那口黑色棺材带上了火车。
黑转轮圣王棺被安置在木箱内,四周钉死。史仗义放心不下,本想安排在货车厢,高个说不用,有什么异状他能知道。
两人这时已打扮妥当,坐在包间里。史仗义在火车站买了梳子,拿出来递给高个,说:“梳梳你的头,十九爷。”
十九爷是史仗义给起的雅名。此人说不出名字来历,睡的棺材是第十九具,先这么喊着。
高个眉毛动弹一下。这个名号恭敬,喊来又不知姓甚名谁,够隐晦,他不怎么反感,一点头允下了。
二十齿的木梳子,十九爷提在指尖,塞还给史仗义,居然吩咐他:“梳头。”
史仗义啼笑皆非,心想:这人用我的钱坐火车,棺材板还在后头车厢里我的名下,就敢这么对我了。
离家以来,史仗义独自走江湖,能屈能伸,倒不介意这些,便真给十九爷梳起头发,一边笑他:“你刚到有火车的年代,什么都不懂。现在没旁人,我委屈一下,照顾你。日后你要给我留点面子,否则我把你弄出来,你把我当小工使唤,说得过去吗?”
十九爷眼睛又扫过来,一对血红玻璃珠嵌在森白的面庞上,阴冷骇人。
史仗义只当看不见警告,扯断头发上的一处死结,拉成笔直的线。“你最好想个名字。”
“再说。”十九爷说罢,又转头看向窗外。
树林飞一般掠过,映到血红色玻璃珠里,是两条腾跃的光带。
十九爷从山里出来,言行倒很讲究。两人用过晚饭,史仗义看他始终皱着眉毛,猜也是没有吃饱。不消片刻,打水的乘务员走过,十九爷蓦地起身,被史仗义一把抓住袖子。
“想都别想。”史仗义说,“到东边再说。”
十九爷竟没否认,又坐下来,冷冷盯着史仗义的脖子。
“也别打我主意。”史仗义笑了一声,翘起腿,“你想吃什么?东边弄得到的,我那都有。”
十九爷眼神绕过一圈,停留在史仗义脖子上,“没什么。”
门口突的一声巨响,史仗义开门,见是水瓶爆了。乘务员手臂被炸伤一块,有处皮肉完全烫坏,泛着熟肉似的不祥的红。
十九爷瞧着那人捂着手臂的模样,眉头蹙起,眼里略有鄙夷之色。房门合拢,他坐过来撩开史仗义脖子上的发丝,不知想些什么,又放下。
车轮轻震,史仗义不想再揣着明白装糊涂,板起脸往窗边挪了一个位。
年轻的资本经不住一路颠簸,那夜史仗义睡得很香。期间转醒一次,十九爷还醒着,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幕。
火车如长蛇游走在平原之上,一小时能跑四十公里。从西北到东部,中途还要换车,累加起来,是许多人一生都走不到的距离。
夜深人静,桌上茶杯盖反着光,像人的眼睛迟迟不阖。死物都醒着,十九爷是车里最后一个睁眼的活物。
史仗义恍惚中想到,这一趟路走得凶险,自己也险些成了死物。
回到东边,史仗义差人去省城打点了一套宅子,足够大,方便他把生意排场铺大。上有数层,下有暗室,正好用来摆货。
史仗义对十九爷说:“到了城里,就叫我空,要不要加小字随你的便。”
十九爷懒得搭话,其实他每回说话,上来都是一个你字,史仗义纠正他也没用,十九爷根本不叫他名字。
宅子地下室收着几只上好棺材,黑棺运到,一并放了进去。
史仗义指着楼上一间卧室,告诉十九爷:“你睡这里。”
十九爷冷冷道:“你睡棺材?”
火车上相处几十小时,史仗义非常明白:十九爷软硬不吃,丝毫不讲道理,此人与正常人完全不同,警戒心又强,普通办法行不通。
可还是忍不住损他:“睡这么好的东西,折了我的阳寿谁来赔?我又不是你,我命薄如纸,睡床板就行了。”
十九爷置若罔闻,进卧室踱了两步。一名佣人送来棉被布巾之类,十九爷也像起初盯着史仗义一样,对那人看了又看。
他有时像怪物,有时又像小孩。史仗义看在眼里烦在心里,打发了佣人,走过去拍掉十九爷抓着棉被的手,亲自给他铺了床。
十九爷似乎没碰过被子,摸来摸去,又来拍史仗义的手背作比对。
史仗义哭笑不得,问他:“你没睡过被子?”他不吭声,史仗义反而愣了。
“梳子也没用过?那你知不知道怎么梳洗?”
十九爷眼睛转了又转,迂回地说:“你先洗一次,就知道了。”话说得难得寒碜。
这是件很怪异的事情:不知是何物的东西,以人的外形跟到别人家里。两条烂命串在一块儿,迫使史仗义把一头似是而非的怪物留在身边。
史仗义一看到他,就想到自己未来还有几次劫难,喉头阵阵发麻。
人或许能习惯灾难,却永不可能做好迎接灾难的准备。
当晚吃过晚饭,下了小雨。气温骤降,史仗义取来一件厚外套披着,仍觉得冷,让佣人送了火盆,也还是冷。寒风蜷在窗框底下悲鸣,瞅准他了似的。
假如没有那口棺材,史老二应该会突发骨病死在西北,鬼门关上走过一轮,身体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
他将被子紧了又紧,四肢依旧冰冷,想起身喝些热茶,突然发觉身体动弹不得。
一股冷气透进窗缝,缓缓地游来,一缕烟、一丝云……悄悄地从他脚边上来,到了床上。
史仗义做下三行生意,懂得一些门道,知道自己是出了问题。虽说他命格残破,天生招这些东西,这么强烈明显的鬼压床还是头一回。
很长的指甲摸过胸口探到他喉咙口,来回比划。史仗义闭上眼睛,依然能看到那张面孔凑在鼻尖上。蛆虫从缺牙的嘴里不断滚出,落在他脖子上来回蠕动。
史仗义虽然上山下地,还是忍无可忍打了一个哆嗦,那只鬼感受到了,腥臭的呼吸立刻喷在他嘴角。
鬼烂开的胸膛震动着,却不咬史仗义,而是顺着他的姿势躺下,将缺三根指骨的左手慢慢摆放到史仗义手里。
鬼指头接触皮肉,一下融了进去。史仗义恶寒遍体,张开嘴巴叫喊,声音却卡在喉咙口。身上那东西笑得牙齿对撞,咯咯响个不停,又把右手和胸口贴上来,要往里钻。
史仗义剧烈作呕,阴气入体,扰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活人承受不了这种凉气,他又不能真吐出来,现在不能动弹,呕吐物会卡在喉管里,甚至倒流进气管把他呛死。
鬼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它的手已经融进史仗义身体里,两条半透明的胳膊从史仗义手臂上升起,连在青灰发绿的胸膛两侧。
就在它把脚抬起来那刻,一只手猛地弹来。史仗义听见一阵脆响,一团腥热的东西溅在脸上,睁眼一看,是十九爷,右手从那只鬼腹部穿出。
鬼吱吱嘎嘎叫,十九爷嫌烦,随手把它脖子拧断,举着断口吮吸两下,吸出骨髓吃掉。
史仗义胆子够大了,看到这种黑吃黑的场面仍是汗毛倒竖,强作镇定地问:“这个能吃?”
十九爷道:“挺脆。”五指成刀,将那只鬼开膛破肚,掏出肝脏嗅了一下,塞进嘴巴。
登时血肉横飞,史仗义看了看,一翻白眼。
十九爷吃鬼,像沿海的人吃螃蟹,先拧去头和四肢。肚皮里东西最多,其中肝脏最嫩,而且不能久放,要先吃。肠子可以不要,肾和心是好东西。肋骨里边是脆的,只比脊梁骨差一点儿。
他吃得很慢很仔细,不忘把心尖上一块发黑的薄膜揭掉。
手脚放在最后吃,小臂的肉都是白肉,十九爷吃着没味儿,便伸出一根指头蘸蘸史仗义脸上那滩浆,放到嘴里舔。
史仗义躲闪不及,没好气地问:“吃完没有?我动不了。”
十九爷看他一眼,放下宵夜,从残骸堆里摸出一只鬼脑袋。鬼被吃得不剩多少,眼珠却不断转动,竟是活着。
十九爷伸出右手食指,一点一点探进那颗脑袋的太阳穴,鬼两眼圆睁,猛地张开嘴,不再动弹。
压制在史仗义身上的力道一下撤去。史仗义再也忍不住,扶着床沿吐得天昏地暗。
十九爷还在进食,愠怒道:“出去吐!”
史仗义吐完胃里所有东西,忍无可忍地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出去!”
十九爷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好像此时此刻坐在此地,与史仗义面对面,就是一件无奈事。等史仗义吼完了,才不慌不慢地说:“楼下还有两个等着收你的肉身,你慢慢对付。”
说罢起身要走。史仗义直觉不好,急忙拽住他,两只手捏在一处,指缝里全是粘稠腥臭的鬼血。
“……今晚你留在这儿。”史仗义冷静下来,握着十九爷的手紧了紧,“我死了对你没有好处。”
十九爷眯着眼斟酌他这番话,末了说:“你这种人多的是。”
“那你为什么不在山坑里把我吃了?”史仗义挑起眉毛,“我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蚱蜢,我死,你就前功尽弃。”
十九爷没有否认,找了椅子坐下,闭目养神。他的脸色比刚才好些,不再苍白如纸,那让他有了一点生气。
“你想诓我,我可不是什么地方都能找到的人,”史仗义恨不得往他脸上啐一口,“老子是普通人家八辈子出不了一个的灾星。”
“你也防着我,”十九爷闭着眼,“彼此彼此。”
史仗义倒来茶水漱口,洗过脸重新躺下。经此一难,他睡意全消,辗转半天也没能进入梦乡。约莫半个时辰过去,身边突然一重,十九爷坐到了床沿上。
他的手摆在棉被上,像一把刀搁在丝绸上,没有不合,又很违和。
人世的东西,活物和死物。活人和死物,活人和死人……
过得不好的人比比皆是,活成他俩这样实在少见。史仗义物伤其类,突然不想再跟他争,往边上移动,挪出一片空位。
十九爷顺势躺下,没有闭眼,而是把右手移到了史仗义的胸口。
静谧中,一团白烟缓缓流入窗缝。史仗义动了一下,脖子被十九爷按着。
他想回头,十九爷却不见了,只留下一点声音,让他翻身。
那团白烟果然流到床前,从脚开始,自下而上凝结出一个人形。
它附身凑近史仗义那刻,一双手从史仗义的影子里探出,拧断它的颈骨扔到床下。
“还有一个,”十九爷的声音幽幽飘来,“引诱它上来。”
“我不会。”史仗义说。
“躺好别想其他事,它自然会来。你的身体极阴,没有鬼能抵挡,最阴的东西都爱钻在你身上。”
“比如你?”史仗义哈哈笑道,“你是不是最阴的东西?”
话里有陷阱,十九爷没钻进去,只是说:“你剩三天阳寿。三天以后,你要首次入棺,尽情体会吧。”
“你能为我做什么?”
“让你死,再还阳。”
史仗义一顿,忽然岔开话题,“你叫什么名字,想起来了吗?”
十九爷沉默片刻,令人心安的重量随即落回床板。那只手又放在他胸口了。
“网中人。”嗓音近得像在舔史仗义的耳廓。
待续
原创:三太子
1.
前阵子山头有个喽啰,编号九五二七,他急匆匆找到我,说大王不好了!不好了!
我摆摆手,一边让他缓缓再说,一边琢磨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仇家。
周边妖怪敬我三丈,地盘争斗的事儿,找不上我。莫非是天庭的人?难,观音只管照料着紫竹林,没什么脾气。杨戬?杨戬不太可能,听说这人最近新养一只萨摩耶,脾气跟着好了不少,再就是太上老君了,可当年出了那档子事,大多也是老死不相往来。
正琢磨着,喽啰已经喘过几口粗气,他眼神慌张,扯着嘶哑的嗓子,喊说,大王,是那齐天大圣...齐天大圣美猴王,出来了!
我一愣,随即摆摆手让他退下,起身伸个懒腰的间隙,瞥见了头上悬着的一块...
1.
前阵子山头有个喽啰,编号九五二七,他急匆匆找到我,说大王不好了!不好了!
我摆摆手,一边让他缓缓再说,一边琢磨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仇家。
周边妖怪敬我三丈,地盘争斗的事儿,找不上我。莫非是天庭的人?难,观音只管照料着紫竹林,没什么脾气。杨戬?杨戬不太可能,听说这人最近新养一只萨摩耶,脾气跟着好了不少,再就是太上老君了,可当年出了那档子事,大多也是老死不相往来。
正琢磨着,喽啰已经喘过几口粗气,他眼神慌张,扯着嘶哑的嗓子,喊说,大王,是那齐天大圣...齐天大圣美猴王,出来了!
我一愣,随即摆摆手让他退下,起身伸个懒腰的间隙,瞥见了头上悬着的一块匾额,不禁有些失神,上面“心安理得”四个大字早落了灰,映着眼涩,我叹口气,走近拂了拂,又坐回门槛上,点起一杆旱烟抽着。
哦,原来是那猴子。
我砸吧砸吧抽着烟,一时有些恍惚。三哥说,这天底下的妖怪,心不安,背不直,妖力多深也没用,化妖为人成佛,都讲究个心安理得,再想往高处走,身上就得带股势,这势,只在猴子身上看见过。
可如今看来,纵使有齐天般的气势,还不是屈于山下五百光景。
三哥阿三哥,你教会我这一只虾精挺直背做人,又有何用?我也不过是居于一方野山,重复给徒子徒孙讲着你那一套说辞。
你给我四个字心安理得,我想一想,只感到心里憋屈,也想不通道理了。
2.
惊蛰那天,我拎两壶酒下山,往鹰愁涧去,那是一方深潭,四条大河瀑布倒灌于此,一滴不曾外漏。湖底有个茅屋,一个满头杂乱白发的佝偻老人坐在茅屋外,衣着褴褛,双手插进袖子,正双目无神望着潭水,见我来了,才颤颤巍巍站起身,我连忙扶住他,坐在屋外的石桌前。
倒上酒,我看着脸上皱纹满布的驼背老人,不禁心疼说,你又老了。
老人摇头笑笑,喝下一大口酒,烧得他龇牙咧嘴,说,老了有什么奇怪的,倒是你这老虾,还能直着背,这不容易。
我沉默一会儿,才恭敬说,三哥教我的,不敢忘,不能忘。
三哥摆摆手,把酒满上,问,还疼吗?
一听这话,我难得激动,压低声音咬牙说,小弟疼,又算得上什么?无非睡不上个好觉罢了,可三哥你呢?那猴子呢?凭什么你们就要落个这般下场?
老人一愣,随即长叹口气,才说,你知道,当初不是不可以低个头,可那么做,安不了心。
三哥说完这句话,拍拍衣服,站起来转身走了,佝偻着腰步伐缓慢,垂垂老矣。
我在后面轻声说,三哥,那猴子放出来了。
驼背老人听话一顿,没转身,好久只说了一句,嗯。
那天夜里我回到山巅,山下沿途的寨子星火点点,柴垛整齐,鸡鸭入笼,偶尔听到的都是关于大圣归来的夜话。
人口相传之下,三界众生都还记得那头戴紫禁凤翅冠的孙大圣威风凛凛,不可一世,能教九天十地都闻风丧胆,可是我这几百年过来,却只记住了那场大战中的一杆枪,与一袭白袍。
那是我的三哥。五百年前,别人也曾尊称他一声西海龙宫三太子。
3.
下山买个烧鸡的功夫,正巧遇见了近日盛传的取经一行人。四人一马,除了马上那白净和尚,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
“何方妖怪,挡路了。”猴子烧出了一双火眼金睛,识得我妖怪身份,只是言语间有些无精打采。
我拱手笑笑,在猴子眼中看见我那一嘴泛黄的牙,“孙大圣,老相识了,咱们在兜率宫那打过个照面。”
哦。孙悟空收起金箍棒,过会儿,又从猴嘴里蹦出个“哦”字,才问,他呢。
一提到三哥,我难免悲从心来,叹口气说还能怎么样,戴罪之人,勉强活着。
三哥的处境,我故意略过没说,猴子和三哥谈不上朋友,叫宿敌更合适些。我自然不想让猴子知道三哥眼下是如何落魄。
念及往事,我邀他去妖寨一叙。
猴子似乎被压怕了,听我这一问,竟然不敢做主,只是扭头去看白净和尚的意思。
唐僧想了想,喊了声佛号,问,有肉没。
4.
几轮酒喝下来,才知道这几位都是无法无天的主。猴子就不说了,猪头执掌天河天兵,壮汉官拜卷帘大将,盖因犯下大罪才来走这一趟苦旅。我问那醉醺醺的白净和尚你又是何方妖孽,他醉眼朦胧说也曾骂过如来几句脏话。
说到底,都是一意孤行却难以顺心的可怜人,临了我问猴子,“你头上这狗链子是怎么回事儿?磕碜。”
猴子面无表情说,“再犯错,就疼。”
我识相没接茬,至于有多疼,我心里有数。
这些年来,自己一只弓背虾精坚持挺直腰做人,换来夜不能寐的筋骨疼痛,但疼的,毕竟也只是筋骨。
借着酒劲,我接着跟猴子唠叨,“当年三哥那股势最终也没教我,如今你们如此落魄,更让我心不安理不得。这些话我问过三哥,他没回我,今天遇见你了,你给说说。”
猴子仰头闷一口烈酒,说:“这么说吧,金箍棒千变万化,是随我心,那杆枪宁折不曲,是如他意,你再回头问问自己那脊梁骨,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弯回去,兴许就明白了。”
我摇头否认,“大圣,您甭骗我,你没随心,三哥也未曾如意,当年整个三界,他唯独瞧得上你,你俩约好有一场架要打,你给我说说,你俩没败在对方手下,咋就都输了呢。”
猴子不说话了,喝着闷酒,最后熬不过几个人一齐盯着,才强颜欢笑说,这不年少轻狂犯了点错不是。
“呸。”
猴子说的是句屁话,我懒得搭理,这厮销生死薄捣蟠桃园那功夫,灵性最足,也没见有这觉悟。他生来不沾因果,若提一嘴野心,估计也就是那“齐天大圣”的四字空话。
但三哥却截然不同。龙族自古受制于天庭的玉皇大帝,龙王的儿女于成年后需去天庭自行领一根捆龙绳,由玉帝打入龙体,拴住龙筋,若有反叛之心,捆龙绳即可抽筋绞心,生不如死。世人皆知四大龙王风光无限,却不知道生死已教一根绳子拴住了千年。
三哥教我练枪,也是教我做人,他说教你我这杆不会弯的枪,你别后悔,这路太偏也太直,但好在坦荡,枪一日不断,背一日不弯。你学了我这杆枪,顶天立地,这是身骨,问心无愧,这叫心安。
人说过刚则断,他说不为瓦全。
可如今三哥被抽了龙筋,活命都难,只得终年弓着背,再直不起腰,也抬不起头了。
5.
这几人走那天,有个新进寨子的兔妖女孩鼓起勇气穿过人群,来到白净和尚面前怯怯问,师傅,听说吃你的肉可以长生不老,是真的吗?人类都知道我们兔子肉香,可人肉是什么味道,我现在还不知道。
唐僧揉揉女孩两个兔耳朵,喊了声佛号,认真说,贫僧的肉是草莓味儿的。
我哭笑不得,向那不正经的和尚撇了块石头,唐僧也不生气,说一声善哉善哉便上了马,一行人便就此离去了。
几人没了身影,我才转身坐回门槛上,点起旱烟抽着,琢磨着和尚临走前跟我轻描淡写说的那几句话,烟抽完了,我也驾云赶往三哥那头。
去往湖底茅屋这一路,我只觉一生都未如此悲愤过,唐僧那番话压得我心生怒火,只怪自己悟性不高,学不来三哥的“势”,否则定要重蹈一次他的覆辙。
可是当我将话复述给三哥后,他仅仅是呼出一口浊气,摆手说,“猴子也取经去啦,那就这样吧,我走不了,也不走了。”
我来时积攒的一腔热血,就这么被迫烟消云散了。
我明白这湖底是一方死水,四条大河无数小溪汇聚于此,一滴一滴凝聚,湖水看着晶莹清澈,殊不知整片湖都是天庭的禁制,别人来去自如,唯独三哥离不开这破落茅屋,可我如今既然前来,本就做好了同三哥再度搏杀的准备,怎想得到三哥是这种反应?
他可曾心安理得?
和尚人不错,临走说的是观音曾告诉他,取经人统共有五,最后乃是一匹龙马,前身为一条白龙,今朝戴罪立功,将化作白马行代步之用。
他话未点明,我却知晓话中白马即是三哥。
唐僧这番话,什么意思,我明白。浅一点说是让我给三哥带个话,往深了说是把三哥的命数交给他自己定夺,可谁料三哥老了,背坨了,人也跟着丧气了?要去做马?
与猴子约好的那一战,也忘了?
我气不过,来回踱着步子,最后拿起酒杯狠狠摔碎在地,红着眼睛大吼说,取个屁经!妈的当年要不是如来老儿卑鄙无耻,趁你力竭插上一手,你又怎么会沦落至此?
6.
当年猴子大闹天宫,是有三哥珠玉在前。这两人一个想齐天,一个要自由,曾约定各自了却心愿后便酣战一场,可惜想不到佛家道门竟有一天也会携手抗敌,最终便是一个去了五指山,一个来了鹰愁涧。
最后几天我陪三哥在湖底度过,期间小兔妖分水来信一封,询问春耕一事,我短短交代几句,便任由他们做主。庄稼一年有一耕,人却一期只一会,三太子五百年我见过一次,也就只见过一次了。
小兔妖曾经问过我,大王,你醉了便念叨你的三哥,你三哥究竟是谁?
我哈哈大笑,说如果你大王的三哥是西海龙宫三太子,你觉得威风不威风?
意料之中的,小兔妖皱起眉,一脸嫌弃说,大王别闹了,那鲁莽的败家子,怎么值得让大王这么惦记?
我只是笑笑,没说那败家子也曾教过你家大王甘愿履行一生的信条,也曾信誓旦旦要为四海龙族拼万万年自由身,也曾领我这喽啰拜访过巍巍天庭。
传说只提到三太子打碎了玉皇大帝的珍贵明珠,却不知那明珠是世上极尽防御之力的法宝,天雷地火,缥缈因果,都拿它无可奈何,故而也是玉皇大帝心口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世人都笑话西海龙宫三太子鲁莽无知,是个纨绔子弟,却不知他也曾由南天门起,一枪八百里,沿途所挡,楼宇倾塌,仙木尽毁,天兵死伤无数,途径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那炉子神铁打造,连猴子被困在其中也无可奈何,正被烧得抓耳挠腮,赶上这倒霉炉子挡了三哥的路,被一枪粉碎,干净利落。最后那一枪停在玉皇大帝的胸口,明珠发威,仅挡三息,一息一碎,终是化为乌有。
什么是势,势就是不可挡,一枪八百里,摧枯拉朽,破丹炉,碎明珠,取玉帝性命,可三哥的枪太直,太硬,从不会弯,所以他断了,断在如来佛祖倾尽佛国全力的阻拦之下。
孙悟空大闹天宫被压五百年,群仙解恨怒骂,却一直对三哥三缄其口,不是没有道理,猴子大闹天宫时早已被炼丹炉烧去了七八成功力,于他们眼中只是难降,却不恐怖。
三哥却大不相同,他一击不成,尚有余力,天庭之上如魔神降临,一根捆龙绳,两根捆龙绳,三根四根,都压不住三哥,最终天庭祭出积累下的十万根捆龙绳,乌云蔽日杀向三哥,加上天兵佛陀前赴后继,才将三哥抽了龙筋,压在这鹰愁涧下。
那个为了龙族自由,孤身力抗天庭千万年底蕴的白袍,终是不得不弯腰。
酒喝到一半,有话从湖上传来,语气波澜不惊,说的是四海龙宫三太子听好,佛法无边,一饮一啄自有定数,今朝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你若是愿化马取经,归来之日不仅还你龙筋,更可立地成佛,愿是不愿?
我看向驼背的三哥,他摆摆手,说,你先上去。
我拗不过他,离去时只见他擦擦手,浑浊的眼睛唏嘘不已,又双手插进袖子,佝偻的背影只传来一句,不喝酒了,做马去了。
7.
来到湖边,随空中观音的目光向湖底望去,只看到三哥收拾好石桌石椅,便向茅屋外徐徐走去。
观音皱眉说,“你若愿,便答应,不要乱来,湖底重重禁制,沾之便是身死道消,五百年都过来了,难道你今天想功亏一篑不成?”
湖底驼背老人兀自双手插袖,置若罔闻,走到茅屋空地边缘,没有一丝停步的意思,可就在老人踏出茅屋的第一脚落下时,莲上的观音立即大惊失色,不可置信说,“你…你怎么可能!?”
我有些恍惚,掐指算起日子,一愣。
好一个宜白龙出水的日子。
那一脚踏出,百里鹰愁涧湖水尽皆沸腾,无数禁制霎时粉碎,由湖面起一道大漩涡,卷着亿钧重的湖水向下而去,尽皆消失在三哥脏兮兮的袖子中。
三哥驼背白发,每走一步都颤颤巍巍,却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他双手缓缓从袖中抽出,手中像握着东西,一寸一寸显现,晶莹剔透,都是无数禁制湖水凝练而成,只听他扯着嘶哑嗓子,说,“来一杆枪。”
“教你练一杆枪,是教你做一个人,你这虾精,把背挺直一点,对,再直一点。”
“心不安不必成妖,背不直不需化人,记住了,疼一根筋骨,活一份心安。”
“人人都说过刚则断,我只明白不为瓦全。”
“小弟,与我走一趟天庭。”
故人言谈,历历在目,配着此情此景,仿佛有一袭白袍从岁月长河中回首再来。我望着湖底面容枯槁的老人,他面容古井不波,我却已泪流满面,心中郁结一扫而空,又哭又笑喊道,“三哥!”
仅仅数息功夫,各路神仙齐至,杨戬哪吒四大天王这些老面孔一个不缺,接着又走出数名掌管捆龙绳的天将,他们掐手印,轻喝一声,起!
刹那间,汇聚于鹰愁涧的所有大河静止不动,紧接着化作一条条黑绳,冲天而起,最粗足有数丈。
这些河流,本就是捆龙绳所化,此时显出原形,更使这一方天地杀机四伏。
捆龙绳显现同时,天兵天将各自祭出法宝,分明是要扼杀三哥于湖中。
可我岂能如他们所愿?
五百年前我看了一场热闹,心不安理不得,日夜教我心烦,今朝再会又是身临其境,我祭出长枪,暗暗说,三哥,小弟来求心安了。
“何方妖孽!”有名天兵率先发现我,喝问道。
“西海龙宫三太子座下,一名老虾。”我嘿嘿一笑,精铁长枪与湖底那杆枪遥相呼应。
观音皱起眉头,“当初念你没有出手,才饶你一命,如今还要犯错?”
我纵身一跃,提枪杀向天兵天将,大笑道:“就等犯这个错!”
我仗枪杀入人群,只盼望能为三哥多争取到一些时间,可惜自己终是天资有限。我只感觉到妖力消耗极快,天兵又密集如雨,几个来回,我疲于应付,背上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有万千法宝席卷而来。
我瘫倒在地,看着湖中仍在突破禁制的老人,苦笑一声。
三哥,咱怕是见不到你那杆枪啦。
我闭上眼,只觉罡风凛冽,正值此时,一声桀骜大喊炸裂在我耳畔。
“谁敢动!!!”
睁眼望去,只看到一根通天的金箍棒在空中抡了个大圆,砸毁了所有法宝,天兵佛陀均后退一步,避其锋芒,面上挂着忌惮神色。
忽然出现在湖面上的猴子双眼冒火,他身上妖气磅礴,战意昂扬,血红的眼睛环顾四方,看到无人敢动后,冷笑一声,转头盯向湖底的白发老叟。
良久,猴子喃喃道,“到底是老了阿。”
天庭这边的观音眉头紧皱,开始念咒,一句咒,猴子头上的金箍便紧一分,几句咒下来,金箍几近将猴子头颅绞碎,他七窍流血,却仍不管不顾地攀升着气势,誓死要守住这潭湖水。
“咣!”
又是一声巨响撕裂天空,打断了观音的念咒声。我看向声音来源,不禁错愕——打远方走来一行人,发出巨响的,赫然是白净和尚以九环锡杖敲了下地面,霎时土地裂纹竟绵延不见尽头。
和尚喊了一声佛号,嬉皮笑脸说,“观音姐姐,金箍是你的,这不假,但徒弟是我的,所以念不念咒,该由贫僧说了算,您看在不在理?”
观音望向那杆九环锡杖,面有难色,更遑论身边站着两尊凶神,只好恶声说,“唐三藏,今日若真酿下大祸,与你逃不了干系!”
这么一耽误的功夫,湖中情景已是天差地别。
虚空之中,密密麻麻的捆龙绳卷向湖中老人,他满布皱纹的脸上不悲不喜,任由捆龙绳鞭打在身,毫无疼痛神色。
继而,他右手负枪于身后,左手虚握在湖中,无尽的捆龙绳便齐齐发出一声悲鸣,各自缠绕缩小,于老人手中揉成了一股细小黑绳,又隐于背后。
三哥第二句话是,“来一根筋。”
三哥仍未停下脚步,在诸天神佛惊惧的眼色中,这个湖底老人每走一步,背挺直一分,每走一步,生黑发一寸。
“身是一杆枪,心是一双手,先学握枪,再学出枪。”
“先问心,再做事,断枪仍可铸,心乱再难安。”
“人活一世,是活一势呐。”
一时间,我脑海中只有三哥的谆谆教导,待回过神来,天地只见早已是落针可闻,唯有三哥一步步向上走来的脚步声。
我坐在地上,嘿嘿傻笑,看着老人面容逐渐化作记忆中的模样,便知道,既然五百年前那杆枪,八百里无人拦下,那么如今这潭湖水,谁来都是螳臂当车。
南天门外,一杆枪递出八百里,鹰愁涧底,一股势深藏五百年。
老叟踏步九十有九,步步皆是墨染白头。
最后站在湖面上的,已经是一个白袍背枪的黑发青年,举手投足间藏着气势。那气可吞山河,那势能摘星月,那一袭白袍,立于虚空飒飒作响,压得群仙诸佛噤若寒蝉,悄悄离去。
三哥先是对白净和尚点头示意一下,继而长吁一口气,最后,终是提枪指向湖面上等待已久,眼睛发红的猴子。
“哪里来的老头子,还能拎得动枪?”猴子冷笑道。
三哥挽了朵枪花,又气又笑道,“废话少说!”
“来战!!!”
完。
我是吞茶嚼花。
拍不出好看的相片,画不出好看的画。
但很想为你写一些漂亮的故事。
谢谢关注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