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巫弗】Piano in the Sky Ⅱ
——现实pa,这个世界的故事。教授X交换生。因为是学生所以称呼奥托。
——这次推荐Owlcity的《Enchanted》(^_^)v。
——此段8.6k。
奥托回国了。
弗莱蒙特甚至还来不及产生什么“即将面对持续时间未知的异国恋”的实感 。这一年来被搅得天翻地覆的感情经历就好像一场长梦,醒来仍是按部就班的教学和生活。
奥托离他而去了。
这个说法显得过于悲观,好像他们就此分手了,准备将对方彻底遗忘一样。
他不记得奥托去机场前和他说过类似“Trennung*”或是“abbrechen*”的词汇。他只记得那高大的...
——现实pa,这个世界的故事。教授X交换生。因为是学生所以称呼奥托。
——这次推荐Owlcity的《Enchanted》(^_^)v。
——此段8.6k。
奥托回国了。
弗莱蒙特甚至还来不及产生什么“即将面对持续时间未知的异国恋”的实感 。这一年来被搅得天翻地覆的感情经历就好像一场长梦,醒来仍是按部就班的教学和生活。
奥托离他而去了。
这个说法显得过于悲观,好像他们就此分手了,准备将对方彻底遗忘一样。
他不记得奥托去机场前和他说过类似“Trennung*”或是“abbrechen*”的词汇。他只记得那高大的身影笼罩着他,用激烈的亲吻将他攥紧在心里。
他只是暂时离开了。弗莱蒙特这么向自己解释。如往常遇到一个不可理解的问题一般,教授耸耸肩,将它抛之脑后。
他依旧遵循着描摹了十余年的行为轨迹,早晨按时起床、喝上一杯黑咖啡,到教室里讲课、批评走神的同学,晚上回到家里吃一顿烤猪肘或香肠,入睡前阅读半小时小说。
时间总是向前走。
*两个词都有分手的意思。
弗莱蒙特好像真的要将那令人烦恼的学生抛之脑后了——直到他收到一封署名奥托的邮件。
“我挚爱的弗莱蒙特教授,”
一上来就没大没小的。弗莱蒙特略过前面几行问候的话语,直接看信件主要内容。
无非是一些对回国后生活的描述,他的学生还写得像流水账一般无趣。教授从中得知他似乎还对音乐颇有天赋——想到那双适合弹钢琴的大手,倒也并不十分意外。
“美国的古典音乐会实在不敢恭维,若有机会你一定要回来柏林,我很乐意亲自……”
弗莱蒙特选择性地跳过长篇大论的胡诌,就像在快速批阅一篇作业论文。
结果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大片有关亲吻和床事的细节描写中。
教授现在由衷庆幸他是在家里书房登录私人邮箱查看信件,而不是在办公室的办公桌上。
实在是太……不堪入目。他拖动光标迫不及待地要将这封信送进它应去的垃圾邮件夹里,却又想到写信的奥托——
奥托,他的学生,他的恋人。他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仿佛触手可及,可在他面前只剩下一行行失温的文字。
分别的实感突然如排山倒海般淹没了他。
教授松开鼠标。他忽然整个人陷进软椅里,好像被抽干了力气。巨大的失重包裹着他。
他确实遗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交流?性欲?爱情?他无法把握。
弗莱蒙特新建了一封空白邮件,在收信栏里敲下“Otto Utica”。他忽然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感情想让他的爱人知道。语言系统却偏偏停摆了,胸腔里只剩下一片空白无垠的爱意。
他从未如此爱他。就像从未如此渴望见到他。
奥托下课后第一件事便是检查私人邮箱。
未读邮件旁不负期望地多了个红标。他的教授回信很快,甚至令他有点意外。他本以为以弗莱蒙特对学术的热爱,起码得过两三天才有空登录私人邮箱。
发信时间是柏林时间的上午十点二十,也就意味着他的教授凌晨四点还在为给他回信而辗转反侧——
导致一位老教授彻夜不眠的罪魁祸首却没一点愧疚之情,得意得恨不得现在就飞去费城给他的好教授一点惊喜。
他点开邮件来读。
“Lieber Otto,* ”朋友间稀松平常的称呼,在弗莱蒙特这里却成了一种变相的认可。
后面主要是一些记述。他先说自己过得很好(和以前也没什么不同),在描写学校逸事时穿插了有个性的几个冷笑话,提到费城最近总是下雨他的老骨头快犯风湿了,最后期待他的学生下次来信。
平淡的内容,简单的语言,甚至偷懒用了几个口语化的表达。
奥托却觉得其中包藏着的情感快要实质化,就像一点一滴的浓墨由爱人亲手写成最熟悉的字迹。
他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行文字上。
“我期待着你的再次来信。你肯定很快就会再写一封的,反正电子邮件又不需要像纸媒一样平白无故地等一两个月不是吗?”
弗莱蒙特在等待着他,盼望着他。被渴望的愉悦与自豪包裹着他向上升,像灌了一大口白兰地般,他几乎要飘起来。
他几乎未经思考就在手边的稿纸上写下一行字,着急地漏了“ü”上的两点:
“如你所愿,我会每天给你写信的。”
*意为“亲爱的奥托”,是德语使用者给关系亲密的人写信的常用开头称谓。
弗莱蒙特当然没有真的每天都收到奥托的来信。
他也不希望频繁地收信,否则回信会占据太多时间,会让他感到不可避免的烦躁。
他的学生大概每一周到十天会给他发来一封电子邮件,大多时候都是私人性质的。正经的学术讨论信件要少一些,毕竟在研究上一向认真的他们都要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能落笔。
偶尔奥托也会打来跨洋电话。这当然很烧钱,即使乌提卡家族应该不缺这点零头,教授也不乐意将太费时间的学术交流放到电话里去进行。
是的,他承认他的私心。在为数不多能听到奥托的声音时,他不希望再被那些无聊的工作打扰。
他仅仅想跟爱人闲聊两句,放松之前一段时间的心情。爱人的嗓音像春日里荡漾的湖波,推着水面上的摇篮轻轻摇晃。他感到脚踏实地的心安。
但有时长途电话里又不是这般温情脉脉。
弗莱蒙特刚挑了一本轻松的小说带进卧室,准备在这个周末的闲暇夜晚放松一下紧绷的心情,手机铃就响了。
收到来电的是他的私人号码。虽说关系稍近的朋友大概都有他的私人联系方式,可这教授实在也没几个朋友,所以他一时间想不到会是谁的来电。
区号0049——来自德国的长途拨号。
“Hallo. Hier ist Fremont.*”故乡打来的电话自然而然地用德语问候,随后他听到那头熟悉却不常听到的嗓音。
他的学生——奥托用德语向他问好:“晚上好,弗莱蒙特教授。希望没太打扰到你。”
弗莱蒙特在回敬一句“实在不堪其扰”前先瞥了眼卧室墙上的时钟。东部时间已经快走到了八点整,而那意味着——
“你凌晨两点不睡来骚扰一个老教授有什么意思吗?”弗莱蒙特把书放在膝上,“而且现在是我的私人时间,恕不讨论任何会打扰我心情的学术问题——”
“所以我刻意等到你下班回家有空才打的电话。”奥托打断了他,语气中带着不明原因的笑意,“所以请问我可以占用一点弗莱蒙特教授的私人时间解决一点私人问题吗?”
弗莱蒙特对他的学生的伶牙俐齿一向是无可奈何的:“请便。”
随后沿着电信号传来的是一阵奇怪的水声,好像年轻人这个点还在泡澡一样。真奇怪,难道他们乌提卡家族有什么半夜不睡觉在浴缸里给别人打电话的奇怪传统吗?弗莱蒙特嗤之以鼻。
两头都沉默着度过了最初的几分钟。教授甚至有点替他的学生心疼跨洋话费。
一声难以自持般的“教授”呼喊突然在扩音器中炸响。弗莱蒙特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奥托的呼吸声如浮出水面逐渐明晰,逐渐粗重,将他的口鼻完全包裹在情欲中。
“奥托!你最好解释一下你在——”他暗暗骂了句粗口,对自己后知后觉的迟钝感到羞愧,对学生的亵渎感到恼怒,总之听得心头无名火起。
水声却随着他的叱骂更放纵了,就像有人,准确来说就是奥托本人,在耳边撩拨他的情欲。
“所以才说是私人事情。”奥托给出了合理的解释,弗莱蒙特却不准备接受。“或者教授要是不乐意帮我解决私人问题,那不如来聊聊上周那篇语用学与移民社会研究结合的论文吧?”
被冒犯的教授简直要为他的学生的恬不知耻甘拜下风。他张着嘴发出几个破碎的元音才顺好气,像被热油烫了尾指一样叫着“别太不知好歹”、“不要玷污学术”什么不成语句的词组,最后乱七八糟的一堆被一阵大笑打包扔进遗忘的海里。
“好了,弗莱蒙特,我的恋人。”他的学生说着,又加大了水声,“一个正常成年男性只是想在自己情人的声音里自我满足,我想这没什么不符合常理的吧?”
他们的关系本就不合常理。教授腹诽着,却出奇地顺从了他的恋人。
“当然如果你也正好有这方面的需求,我不介意一起,甚至我的声音——”果然真心话总多不过两句,骄傲的黑羊又亮出了坏心思。弗莱蒙特连忙打断,声称自己暂时没有那方面的需求。
他的学生对这种逃兵行为不置可否。他的呼吸不可逆转地沉重起来,随后变为低喘,最终化为一声打颤的“Prof. Fremont”,像一片跨洋而来的旅鸽的白羽,落在他的教授心尖。
弗莱蒙特甚至不敢伸手去感受一下身下湿成了什么样子。看来今晚不得不稍微违背一下作息规律,提前去洗个澡了。
*意为“你好,这里是弗莱蒙特。”
奥托现在最大的愿望是邀请他的教授回德国一起过圣诞。
为了说服一向懒得出远门的教授他甚至搬出“你难道不好奇这些年过去他们把圣诞集市办成了什么样子吗”的蹩脚理由。
远没有弗莱蒙特说得直截了当:“我对花五欧元买一蛋壳热红酒实在没什么兴趣。你要是直说是自己想我了我还能考虑一下满足你的愿望。”
学生从善如流地打来电话。
“Ich vermisse dich sehr.”*
我想你了。
连续的清辅音喷洒在耳蜗上,前仆后继地融化成浓烈的暧昧。
我很想你。
太直白的情感冲击让弗莱蒙特愣在那里,像瓢泼大雨冲走爱情的锈蚀,他张开嘴,却忘了要说什么。
我想你想得就要发了狂。
他在电话线的这头无声大笑。
“Ich auch.”*
*意为“我很想你。”
*意为“我也是。”
弗莱蒙特搭乘的航班在空中飞行了九又一个小时后,于十一点整安稳降落在跑道上。
奥托不得不推掉了上午的导师面谈。开玩笑,他真正的导师终于要回国了,身为最贴心的学生当然要去接机。
要怪就怪两国的放假时间实在是存在巨大的国别差异。早在21号美国的教授就施施然收拾好行李准备出行,而德国的学生还有苦苦再熬三天才能获得宝贵假期。
高大的青年站在接机口外,眉眼间少见地有些焦灼。
这是他第一次等人,等的还是对他而言无比重要的恋人。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好时隔三个月未见又重逢的准备。虽然短短三个月在时间维度上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长,但天知道他都快急疯了。他总觉得现在很难摸透教授的情感——书面交流还是太狭隘,只闻其声的电话也于事无补。聪明骄傲如他,也不总是能看穿人心的,还是在关心则乱的负面效应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应该在和Prof. Müller*一起讨论你的毕业论文选题吧?”
苦苦等待的声音从背后越过肩头传来。明明是十二小时前才在电话那头听过的,不能更熟悉的嗓音,记忆却认定这是久违降临的福音。
奥托转过身。他的教授抱着手臂挡在胸前,放大的身高差让他不得不仰头去看——
阳光轻而易举地穿过玻璃穹顶,却在冬神的吐息中放缓了脚步,最终只是于半空落下一个轻吻,如面纱般温情脉脉地遮住眉眼,覆住口唇,温柔了所有无法言说的激情和冲动。
他忘了滚动的语音通报,忘了周遭的人来人往。他的眼底,他的脑中,他的生命的负片上只剩下那一个人。他控制不住去拥抱他,去亲吻他——
他们接吻。跨越六千公里和六个时区。跨越汹涌的大西洋和人潮。奥托忘了他的骄傲,弗莱蒙特忘了他的难堪。
他们相拥,然后接吻。
*Müller是德国最常见的姓氏,在这里是因为弗莱蒙特压根不知道奥托导师姓什么就随口说了个名字。
“所以,旷课的小导游,你打算带我去哪些地方呢?”教授还是没放过他最嗤之以鼻的行为,靠着轿车侧门拽学生的耳朵。
“第一站是我身边的副驾驶位。”黑羊躬身抬手作出邀请姿态。于是一双长腿跨进车里,奥托还贴心地给他关上了车门。
“安全带倒也不必你来亲自伺候!”弗莱蒙特夺过殷勤得反常的学生手里那根带子,自己飞速打点好,不给他更多机会。
奥托打转方向盘驶出车库。“总之先回我家吧。”
弗莱蒙特对沿路的一切都显现出莫大兴趣。他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来了。柏林,故乡的心脏,在他出国那时横贯的伤口还未愈合,现在已经光洁如初。
路牌上挂着一点前夜下的雪,冬季不常见的阳光融化了大部分,还剩下星星点点的白,顺着“Straße”的竖线向下滑。
这座城市实在是太古老——驶进市区后,车窗外总是闪过熟悉的名字,“街道”、“广场”或是“地铁”。有些前缀变了,大多数却保留了他还记得的。记忆总是模糊,所幸视线所及又忠诚于真实。他凭所记和所见在脑海中勾勒出大致地图,在母校的图书馆上着重打了标记。
他们很快就经过了这座引人注目的建筑。弗莱蒙特本来没指望这么快就能故地重游,但他的向导似乎专门为此绕了点路。教授从车窗内去看——暖气蒸出的水珠挂在玻璃上,被他用指腹抹开。他目不转睛地看,他的记忆以此为原点展开,沿着纤细的脉络,向城市深处生长。
教授仰头倒在座椅上,深呼吸着,像要压下什么涌动的情绪。
“见景生情了?”奥托轻扣着方向盘,笑着问,却没去看他。
“你看到图书馆难道不会有什么情绪么?”刚刚重回学生时代的教授反问道。
真正的大学生耸耸肩,颇无所谓地说:“我一般很少专门在图书馆自习。”
他的话不假。从图书馆到他的住处统共几分钟车程,这个有钱有势又足够自律的学生完全可以在家里完成绝大部分课业。
奥托在柏林的住所显然不是乌提卡家族的主宅。地上三层(外加一个阁楼)的小房子独占了一个精致的花园,从楼上向下俯瞰,大理寺雕塑装点花圃空隙,颇符合旧贵族的情调。
无法逃过课业的学生端坐在一楼餐厅的高背椅上改他的论文初稿。并非是因为他想享受雪景而放弃书房的皮质软椅,而是他的教授正在饱含好奇地探索恋人的家。
“奥托?乌提卡!”弗莱蒙特喊他名字得不到回应时,下一句就会改成他的姓氏,好像摆出老师的姿态就能使唤得动学生一样。
被呼唤的人抬头向上看。一颗苍白的头从三楼的走廊栏杆上探出,嘴巴张张合合地,听不清说了什么。
奥托站起身去关掉客厅里的唱片机。“什么事?”
“我说,那一房间的乐器都是你的吗?”可怜的教授终于不用再扯着嗓子喊话,咳嗽着换回了平时的音量。
奥托走上三楼,和他的教授并排站在阳台隔壁一个小房间的门口。
房门大开着。光线从没拉紧的窗帘中照来,使房间内的陈设处于尚能被人眼清晰捕捉的亮度。弗莱蒙特看到一边陈列柜上的小提琴盒,体积更大的大提琴被架在下方。而另一面墙则被管乐器占领。他的学生像有收集癖一般,把交响乐团里的几乎每一种放得下的乐器都搬进了这里。可天鹅绒的盒面上不沾灰尘,一看就是被主人爱惜有加。教授奇道:“难道这里面每一种你都能演奏吗?”
“要不是没那么多只手和那么多张嘴,我可以自己组个交响乐团。”语出惊人的句子却因为奥拓过于平淡的语气而增添了不少真实。他的学生是个天才,弗莱蒙特早就知道且肯定这个观点。
奥托看他的教授环顾着,像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合适的乐器。他有点期待地问:“你要和我合奏一曲吗?果然每个德国人都有音乐天赋——”合奏中他可以拉提琴也可以吹长笛,他有自信一定能让他的教授享受其中。
“你的假设被推翻了,不是所有Deutschen*都会那么几样乐器的。”弗莱蒙特一摆手就击碎了学生的美好想象,“我只是觉得这里缺了点什么最常见的——钢琴在哪里?”
“你不能指望真的把所有乐器都塞进十平方米的空间里。”奥托让出一条通道,请他的教授走在前面,“Das Klavier*在楼下客厅里,就正对着餐厅。”
*意为德国人。
*意为那架钢琴。
学生坐上琴凳,他的教授抱臂站在一边。
琴盖掀起,一双手落下,修长灵活的手指松松地摁下几个琴键,琴槌杂乱地敲下,却共振出和谐的和弦。
弗莱蒙特没有主动说自己想听的曲目,他的学生也没有去问。演奏者主导了这场沉默的交流,他精心挑选出最期望恋人听到的,同时也是最能传递自己情感的一首。
黑键压下,降半音的la滑出共鸣箱。回旋的音符手牵着手,翩跹雀跃地,吻上听者的呼吸。
“Die Serenade*.”弗莱蒙特默念本就象征缠绵暧昧的曲名。浸入乐声的耳尖被抒情曲薰红,直到他未尝一滴酒液便醉了大半。
最后一个音符在朦胧的月色中缓缓消散。放开柔音踏板的奏者转头去看他的听众——他落入一双温柔的眼眸,逡巡的泪光倒映着黄昏夕阳。他们无声地阅读着彼此的情绪,内心深处共颤着,将两个灵魂拥合在一起。
半晌教授才想起来为这出彩的演奏鼓掌。紧接着他被学生拉住双手站起身,又摁在钢琴前。
“刚刚我已经演示了一遍,那么现在,可以听听教授你的复现么?”奥托近乎蛮不讲理地想听他的教授弹钢琴。他相信这么聪明的大脑对付这点黑白键当然不在话下。
还没从抒情小调中缓过神来的老教授差点被一口气噎死。他胡乱敲下几个键,三角钢琴发出尖锐的哀鸣。“你非要逼我承认自己是个乐盲的话——”
肩背忽然一沉。奥托站在他身后,身体向前弯曲倾斜,由后向前拢住他的教授。他抓起琴键上一双无措的手,放在了正确的位置。他在他鬓边留下一个触吻,温和地引导着弗莱蒙特跟着他的指法来。
于是琴音落下,双人舞踏出缓慢的第一步。教授追着学生的舞步,磕磕绊绊地尝试着。他的学生牵住他的手,他们一同在黑白舞池里划过一个又一个不规则的圆圈。
直到奥托忍不住抓起那一双手——就在他的掌心之下。他攥着它们落到胸口,停在膝上,用脉搏的温度烫慰着身前的人。直到他摸到那颗心也同他一样火热了——
他们交换一个吻。一人低头,一人抬头。
又开始下雪,只是安安静静地下,连琴声也消融了。落地窗外的小路上点起了矮矮的街灯。
*意为小夜曲。
奥托理论上的圣诞假期只有erster和zweiter Weihnachtstag*两天。但快毕业的学生课程表上本就空空荡荡,他得以抽出绝大多数时间在家陪自己的教授。
自从上一次弗莱蒙特跟着他的学生去旁听他的讲座课然后因为走神被讲师点名后,他大多时间就都留给家里的书房了。奥托的书架上被各种各样的书籍塞得满满当当,他就一头扎了进去,常常捧着一部专著聚精会神地阅读五六个小时,直到下课回来的学生为他点亮台灯。
呆在一起时他们会下棋,偶尔弹琴,然后左爱。他们共同享受着惬意的白日和夜晚,就要这么栽倒在冬日爱情中。
但假期已经见了底。
这天早晨醒来时弗莱蒙特问他的学生,晚上一起去街上逛逛吧?奥托欣然应允。
晚餐后两人如约各自拿起外衣披上。裹好围巾的教授从衣帽架上取下属于奥托的那条,羊绒的细腻质感在指尖滑动。“戴上你的围巾。我可不想明早被叫起来给一个冻死街头的年轻人收尸。”
学生弯下身子,教授抬起手臂,将围巾绕过脖颈,又理了理七扭八歪的褶皱。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你是小孩子吗?连这点事都要老师来亲自教?”
“小孩子”笑得眉眼舒展,看得弗莱蒙特愣怔了一瞬。不知是不是错觉,但好像这几天他的笑容越来越常见了?他不知道,只觉得快要分别的低落情绪自从他订好机票后,就一直沉沉地堵在喉咙里。
他们走进新年的夜色里,摘下手套十指交扣。教授牵着学生,向他展示那个属于他和他的记忆的城市。
奥托并没有被带去著名的“门”或“墙”前。他的教授只是领着他从菩提树老街上拐出来,钻进小巷暖融融的灯火中。
显然,他在向他展示、他在手把手教他阅读,曾独属于他、现在被他们共享的私人记忆。
柏林老城区的道路规划还算规整,可夜色将大部分定位提示的细节吞噬。弗莱蒙特却对脚下的一街一巷烂熟于心,仿佛十几年前的记忆依然停驻在原地等待他重新拾起。
他们并肩漫步。他简直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些古老的诗句,“Die Vögelein schweigen im Walde. Warte nur, balde ruhest du auch”*。就好像他们正是歌德笔下的两个漫游者——不是在山岗,而是在砖瓦矮墙间。
他们在一间Kneippe*门前的石阶上停下。
有吉他和手风琴的合奏越过木门飞来。奥托侧头去看身边的人,昏黄暧昧的灯光正好打亮一个轮廓,柔和了面庞上的大部分锐角。
门口悬吊的小铃铛轻轻响了一声。他好像看见年轻了二十岁的弗莱蒙特从打开的门里走出,刚痛饮了一晚上的脚步虚浮着,好像下一步就要倒在街上。他在那头天生的银发之上看着他,看着与他同龄的年轻人,相隔着须臾即逝却无可忽略的二十年光阴。他又擅自闯入那双灰绿的眼睛里了——
身边的教授一言不发地将他拽走,他甚至没来得及和二十年前的弗莱蒙特好好道声新年快乐。
“你怎么不进去看看?”
“我在外面就看到了。原来那位和蔼的老板娘退休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抠抠搜搜的调酒师——天啊他一定会一边要我们双倍小费一边往酒里掺多几块冰的。”
说得好像他看得有多清楚似的。奥托对教授身上最不擅长撒谎和伪装的过去心知肚明,他搂着瘦削的肩膀让他转过身,将他推进小麦啤酒的醇香里。
门铃又是一声脆响,紧随其后是老板娘的招呼扑面而来。
谎言不攻自破。他拉着他在乐池边入座。手风琴的风箱开开合合,舒伯特的小夜曲再次在他们之间流淌开来。
*意为圣诞节第一天和圣诞节第二天。
*节选自歌德的《漫游者的夜歌》。
*意为小酒馆。
弗莱蒙特的圣诞假期是真的快要结束了。他早早订下了明天中午的航班,经马德里转机后回到费城已是十五日傍晚——假期的最后一天。
他很低落。刚刚被假期和恋人点燃的内心又要独自去面对北美的隆冬,而且很快就会在孤寂中熄灭。
他尝试说服自己,整整二十天的朝夕共处对他们来说都已经足够满意,没必要怀抱能让时间无限停驻的空想。可他无可避免地对即将开始的分离感到失落,对他的恋人感到不舍,甚至在奥托还能笑出来时感到一点恼怒。
他的学生就好像完全不在乎跨国恋的艰难一样!
弗莱蒙特始终无法习惯于分别。
他本不想让奥托来送他,他本打算着悄悄离开。不听话的学生却再次早退为了开车亲自送机。
他终于痛快地骂了他一顿,将这些天的小小委屈和不满倾倒而出,最后收敛于一个个缱倦的吻。
“Auf Wiedersehen.*”他的学生松开拥抱他的手臂。他退后一步,将自己从太悲哀的情绪中抽离。
“Wiedersehen.*”
虽然“wiedersehen”的本意是重逢,而他们的下一次发生在不知何年何月。但至少现在他们彼此许下了诺言,无论能否实现,都至诚至真。
弗莱蒙特不愿抬头。他快步向出境口岸走去,好像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一样着急。
他站在对尾回头望时,茫然地发现已经找不到那个高大的身影。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甚至忘了好好再看一看他。
*意为再见。
至于教授开学后是怎么在工作邮箱里发现一封圣诞假期期间寄出的,署名“奥托·迪特马尔·古斯塔夫·冯·乌提卡”的硕士学位申请动机信后气急败坏地打电话把凌晨还在美梦中的始作俑者骂醒并不惜长途话费地唾沫横飞了一小时的就是后话了。
始作俑者奥托认为,被打扰睡眠完全是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