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C/海鲜组】失乐园(下)
B面-信件
7.
1764年4月16日
肯威大师:
我已知晓美洲刺客兄弟会解散之事。相信我,对于我来说,这件消息带来的除了安心与庆幸之外再无其他;但我还是打算以私人身份表示感激,因为你在骑士团对达文波特家园发动总攻击之后,再次决定饶阿基里斯·达文波特一命。我觉得他再也没资格说出什么抱怨的话了,他总得知道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还有,我不是……呃……说真的,你的信有点吓到我了。我没想到你会为在魁北克和蒙特利尔...
B面-信件
7.
1764年4月16日
肯威大师:
我已知晓美洲刺客兄弟会解散之事。相信我,对于我来说,这件消息带来的除了安心与庆幸之外再无其他;但我还是打算以私人身份表示感激,因为你在骑士团对达文波特家园发动总攻击之后,再次决定饶阿基里斯·达文波特一命。我觉得他再也没资格说出什么抱怨的话了,他总得知道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还有,我不是……呃……说真的,你的信有点吓到我了。我没想到你会为在魁北克和蒙特利尔发生的一切道歉。
这并不是说我已经将那些事完全忘了。你知道,我也已经三十多岁了。我在海上航行的旅程,算下来已经比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来得更远;我用双脚在大陆上踏出的距离,也已经不逊于历史中骑士团的任何一员了。我看得更多,思考得也更多;现在重新想起二十多岁的谢伊·寇马克,我会认为,恐怕我的某些部分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了。我暂且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可我仍然不认为有一种权利值得我们握在手里——如同自然一样挥霍无度、冷漠无比、漫无目的、毫无顾忌、从不施舍怜悯与公正、既丰饶又贫瘠、从无一定之规。但是我们这群人之所以愿意跟随你,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你总是对的。你总能代表骑士团的理念,总能做得更好。所以即使偶尔我们有些内部分歧,一旦你要求我们去做某些事,我觉得骑士团都会乐意去做。
两年前,我只能责怪自己,因为我没能在场,不能阻止,不了解状况。在我不曾亲眼目睹的情况下,可能这种过量的后果,只是因为骑士团需要自我保存。我宁愿这么想;现在只觉得遗憾,不再为罪责分配问题感到耿耿于怀了。
不过我想你也只是说说而已,并不是真的抱有愧疚之情吧,老大?
有一个好消息。我们探明,在美洲以南,西班牙殖民地北侧大概率有一座先行者遗迹。我衷心希望那不是大地震的另一处隐患。可能先行者之盒的持有人也在那里停留过,总而言之,我们打算去看看。如有任何发现,我将及时汇报。希望你保持身体健康,团长,也希望我旅途顺遂。若我能平安回返,则大略在六月底到达纽约。那时,想必还能在酒馆里买杯新酿的麦芽威士忌尝上一尝。
谢伊·寇马克
A面-记忆
12.
他站在一扇由白色金属和黄色闪光构成的门前。门已经敞开了,只需要抬腿走进去。
1764年4月底,他们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了这座小岛。地图上根本没有这座岛屿的名字,与其说这是一座岛,不如说这是一个露出海面的石头堆。谢伊坚持独身下船,一为了避免走漏先行者痕迹的消息,二是万一有什么特殊情况,莫林根号上的其他人还来得及逃跑。然而,等他的脚底板刚刚碰上地面,面前的景象瞬间发生变化:碎石和稀疏丛林不断扩展延伸,野草拔高到及腰长短,棕榈和阔叶树木遮天蔽日,根系紧抓厚实泥土。他落足之处变得像个真正的岛屿,而刚刚在船上看到的一切仅仅是表面幻象。他拨开草丛,沿着弯曲小径走到小岛中央,四野万籁俱寂,没有任何鸟叫、虫鸣或者小动物跑进草丛里发出的窸窣声响。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他看到了这扇门——它高高伫立,近十五英尺宽,三十英尺高,由某种白色金属构成,金属上刻着不规则图案,图案隐隐闪烁金光。那扇门是敞开的。只需要抬脚走进去。
他迈出第一步。
脚下是黑色的石板路。也或许那不是石板,反正是某种石头,只是他认不出来。周围又开始变化,貌似在地震中存留下来的的残垣断壁。谢伊抬头看向上空,看到一片漆黑,如果这地方有穹顶的话,他肯定穹顶离地面远不止三十英尺高。行至尽头,他站到石台前方。这座石台跟他曾见过的那两座神殿中放置那只核心的石台几乎一模一样,只有一处不同——他屏住呼吸。心脏的跳动频率逐渐失控。
他看到一个金色人影。他听到那个人影发出声音,不像男人声音,也不像女人声音;那道声音平板怪异,像是在询问他,又像在询问四面八方:“测试?”
“测试?”他茫然重复。
“测试?”
它又问了一遍。谢伊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这道装置是用来干嘛的。但既然可以说出他能听懂的单词,他想,或许可以尝试和它沟通。
于是,他开口发问了:“你是谁?有什么目的?”
下一刻,那道影子发出耀眼光芒。谢伊站在原地,在现世短短数分钟之内,窥见了自己的余生,和以海尔森·肯威死在自己儿子剑下作为结局,美洲圣殿骑士团从兴旺走向衰败的整个过程。
13.
光芒消失,遗迹内部恢复晦暗和平静。
“测试?”它又问。
“你给我看了什么?”谢伊·寇马克大声喘气,声音像在咆哮,“那是什么?”
“未来。”
“你怎么能让我看到未来?”
它安静了一会儿。它或许有眼睛,或许没有,在谢伊眼中,它只是一个人形的光团。可谢伊就是觉得它好像看了他一眼。
“人类。”那道缥缈的声音说,“和人类的愚昧战争持续太久了。新世界近了。它黑暗而寒冷,它将吞噬我们,因我们是血肉之躯,脆弱无比。我们有那么多事要做,但没来得及。最终,我们尝试了六种方法,第六种就是我在这里的目的:回到过去,从根本上阻止灾难发生。对于我们来说,时间不过只是另一种可以看见的感觉,就像你们观看世界,嗅闻味道,用手指触摸物体。密涅瓦发现了一些似乎可以定义‘存在’的数字和公式,如果我们能理解这些公式,时间将被驯服。我们尝试驯服它,尝试改变它,改变时间,以求改变历史节点,从而改变未来。朱庇特带来了很多人,我们,人类,用于测试。可测试没能完成。他认为单纯改变历史过于粗暴,带来的风险太大。实验失败了。我被放置在这里,继续等待下一名测试人员。现在,我的职责要我对你发问,人类,是否进行测试?”
“测试?你的意思是说,我……我可以改变历史?”
“为了改变未来。”
“人类可以改变未来?”
它又安静了片刻。“我不知道。”那声音说,“实验未完成,没有成功先例。根据密涅瓦计算,人类改变未来的几率非常低。人类没有我们对时间的感觉,无法预知危险,而世界会对被强行干预的历史本身进行修正。”
“非常低,但不是……”谢伊说,觉得喉咙一阵干渴,“绝无可能?”
“非常低,但不是绝无可能。”
耶稣到荒野禁食四十日。他肚子饿的时候,魔鬼现身对他说:汝为上帝之子,便令石头幻化为面包。但是,耶稣拒绝了诱惑。后来,魔鬼把耶稣放在神殿顶端,然后说:汝若为上帝之子,便纵身跳下吧。因为在天使眷顾下,他一定会得救。但是,耶稣又拒绝了。接着,魔鬼把他带上高山,让他看到世上众多国度,并说如果耶稣愿意膜拜魔鬼,就把一切赐给他。但是耶稣只说:离去吧,撒旦。但是,故事并没有结束。魔鬼很狡猾,又来找耶稣,这次说:若汝愿受耻辱磨难,戴上荆棘王冠,死于十字架上,人类便可得救,为友牺牲汝命,大爱莫此为甚。耶稣中计了。魔鬼不禁笑到肚子痛,因为他很清楚,恶人会以耶稣之名干尽坏事。
谢伊中计了。他最后一次低声确认:“你让我看到的,我、骑士团和海尔森·肯威,是我们的未来?”
他得到了肯定答复。他闭上眼睛,回忆刚刚看到、熊熊烈火下的乔治堡,回忆海尔森的日记,回忆名为卡涅齐欧的女人,回忆那个叫康纳的孩子逐日长大,在他亲生父亲的颈间刺出袖剑。他回忆起海尔森的亲生儿子在他死后仍然没有原谅他,以生父为耻。亲手弑父的罪恶感和矛盾感随着年龄增长逐年递增,到了中年,他就会像圣殿骑士昔日对待刺客兄弟会那样,对骑士团残党赶尽杀绝。谢伊试图找出所有这些事之间的不合理之处,以说服自己现在仍然留存在脑海之中的残影只不过是幻觉。他失败了。没有什么事比他本人的直觉更有说服力了——他知道那就是未来。
“测试?”
那团光影用跟之前一模一样的平板音调说。谢伊睁开双眼,这时他想到的是乔治·门罗。
他听见自己说好。
C面-节点(倒带)
1.
第一次,他出现在一片废墟之中。只是一个晃神的功夫;如果不是视线被层层叠叠的石块挡了一半,谢伊还以为自己仍然身处那座先行者神殿,只不过被粗暴塞到了别的某个角落里。
他听见一个声音,怪异,平板。那团人形光球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错误。”
他想开口发问,却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被死死捆住,或者被什么东西压住,不能动,没有痛感,也没有知觉。只有双眼还能看,耳朵还能听,鼻子还能呼吸。
“错误。”
他终于发觉自己好像被埋了起来。
有人在哀叫。他努力抬着下巴,往外头看过去,看见一个男人倒在距他二十来英尺的地面上,被一块小山那么大的石头压住了双腿。他头皮发麻,知道自己的情况或许并没有更好。他想叫叫他,却仍然张不开嘴巴,只能眼睁睁看着,听一道又一道哀叫声越来越弱。
又有声音从左侧传来,是脚步声。他看到一双穿着靴子的完整的脚,看到逐渐走近的下半身。第二个男人在第一个男人面前停了下来,发出连续的咳嗽声。过了一会儿,咳嗽声和哀鸣声一同减弱了;谢伊只能看见第二个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大概是用它擦了擦嘴唇。
“刺客。”他听见第二个男人用比他印象中更健康、更柔和的声音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名被压在石头底下的刺客沉默了一段时间,乖乖开口回答。“星期五。”他说,说的是法语。声音颤抖、虚弱而干涩。
“星期五。”谢伊听见劳伦斯·华盛顿说,“我猜你是来调查神殿的。结果你搞砸了,没能取回圣器,两条腿还被碾碎……”
“那不是圣器。”星期五喘息着说,“那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它不该被取下来。我做错了……我没拿到想要的东西,没得到刺客们想找到的信息,正好相反,这趟行程证明我们原本的方向是错误的。我……我……我是不是造成了……”
“你掀起了一场地震。你知道现在外面是怎样一副场景吗?哪怕地狱也不过如此;丈夫在哭喊妻子,母亲在哭喊孩子,年长的在哭喊幼童。到处都是被压断的胳膊和腿脚,你让无数人失去了家园。哦,只有太子港的农作物能安慰你;因为它们吸食埋藏在废墟下的鲜血和油水,总会在来年长得让人满意。”华盛顿说,他蹲下去,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刺客的脸,却没有真的让自己碰到。“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腿很疼?”
星期五握紧了拳头。谢伊看到混合了血液和汗水的粉红色液体从他黑色的脑袋上流下来,太远了,像爬了一条蚯蚓。星期五开始哭泣,在一个圣殿骑士——在美洲殖民地圣殿骑士团的团长面前哭泣。罪恶没能压垮他的求生欲和身为刺客的责任感,他开口讨饶。
“求求你,”他说,“求你……放我离开。”
“我就是为此而来,朋友。”华盛顿轻声说,“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你的上级,刺客导师,弗朗索瓦·麦坎达的所在地。”
“我……”
“想想你没能回去会造成什么后果。你以前是个奴隶,是不是?我听闻你刚被解放不久,你有资格重新获得自由。只要你答应,只要你说,我保证帮你离开。我保证。”
四周安静下来。谢伊拼尽全力活动手脚,可他的手脚没给他一丁点反应。他听到“错误”。那道声音更像是一个错误,在他耳边鸣响不停。华盛顿和星期五听不到这个声音。他看到华盛顿把头垂得更低,星期五也努力支撑起上半身,彼此交换了一个非常私密的信息。他想叫喊,但叫不出来。
他看见华盛顿重新站起来,只在他的视野里留了一双靴子。他听见利剑出鞘声。这是不对的。他想,这是一个错误。平板的声音在他耳边反复回荡,越来越大,嗡嗡作响。那声音提醒他看清美洲圣殿骑士历史中的一处污垢,提醒他想起在黑蜥蜴酒吧里提到劳伦斯·华盛顿时海尔森的讽刺笑声。那声音说错误,错误,错误。
在星期五被切掉脑袋的下一个瞬间,他回到了1764年,回到了太平洋上的那座先行者神殿。
2.
他并未挪动一步,两只脚还在原来的位置,可头晕目眩,快要站立不稳。那团金色的人形光球依然悬浮在石台基座上。它耀眼、冷漠、毫无感情,最后一次说:“错误。”
“怎么……”谢伊说,“这他妈的怎么回事?”
“历史错误。在历史原本的时间点,你不该出现在那里。”
“那我为什么会在那里?”
它安静了一秒。
“根据计算,最有可能的原因是这件事导致了你的命运被改变。”
谢伊听着它解释的每一个字,感觉那些字就像小锤,在他脑袋最深处的神经上敲打。导致了命运被改变。这句话理解起来很容易,只是接受起来有些困难。谢伊捂住额头,拼命理顺这条因果链条:星期五被刺客兄弟会派来调查神殿,和自己一样碰触了那道装置,引发地震,却没能完整逃出去。劳伦斯·华盛顿尾随其后,提出愿意拯救他,条件是要他说出某位刺客导师的所在地。星期五同意了,可得到刺客导师位置的华盛顿却没有救他,而是结束了他的生命。这导致了其余刺客对神殿内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其中包括阿基里斯·达文波特;为了重新获得神殿内的知识,阿基里斯再次派他去里斯本……他引发了第二次大地震……他叛出兄弟会,加入圣殿骑士……
他的命运,里斯本的命运,或许还有美洲圣殿骑士和刺客兄弟会的命运——这一切夹杂着鲜血和苦难混合在一起,最终被一名圣殿骑士冲一位黑人刺客毫不留情斩下的剑光截断,分崩离析,各自组合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景色。
头痛逐渐缓解,取而代之的是遍及全身的、无力的麻木感。
“继续测试?”
它继续发问。一切与它无关,所以它表现得好像刚刚根本没什么事发生过。谢伊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询问:“我能不能自己选择要回到什么时间?”
“根据计算,我们……”
“我知道了。”谢伊打断它。他深深吸了口气。
“继续测试。”
3.
他马上就知道了自己回到了什么时间,站在什么地方。
他在里斯本。洞窟周围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就在刚刚,那块先行者的装置从他手中变成碎片,一点点跌落。
4.
“这他妈的又怎么回事?!”
“历史进行了修正……”
“你告诉过我,说我可以改变那些人的命运!”
“历史进行了修正,你不被允许在短时间内改变那么多人的未来。”它解释说,耐心得像给儿童背诵一篇写得很烂的故事,“人类无法预知埋藏在时间中的危险。时间拥有感知能力,而你就像一个病毒,如果动作太快,就会被探测排除。历史的修正会杀死你,这会导致测试失败。你需要隐藏自己。”
谢伊头痛欲裂。这一次的反应要比前一次大得多,因为在那块装置的碎末还没从他手指缝中漏完时,一块石头突然坠下,把他砸了回来。
他经历了一次死亡。
那团光球问:“继续测试?”
他突然感到害怕。他不知道已经有多久没体验到这种感情——然而现在从他心底隐隐升起的冰冷、排斥、黏腻和毛骨悚然,加在一起,让他知道那就是害怕。这种感觉对他低诉,让他沉落到记忆的池底,想起十六岁的那一场暴风雨,父亲让他掌舵,自己跑去收帆。高大船舵成了他的避风所,让他可以眼睁睁看着亲生父亲被风暴用力拍在甲板上,再轻巧地随两名水手一起被颠簸到咆哮的大海里去。他从未死过,毫无经验,不知道是不是在下一个节点中就会像父亲一样,因为贪婪而被时间的恶意宣判死刑,像海啸中的一条小鱼一样无力反抗;然而他又想起火焰——海水的另一个极端正是烈火,那是让他感到过害怕的另一件事。他朝前迈了一步,离那团先行者造物更近了,脸庞被洒下金色光芒。
他答应了继续测试。
他被光芒包裹。不久之后,他发现自己如愿以偿。
5.
“长官!”
传令员气喘呼呼地小步跑到军官身旁。到了近处,他站直身体,朝军官敬了一个军礼。
“我们的援兵来了吗?”军官问。
“还没有,长官。”传令员回答。
军官已经不年轻了。他的脸庞爬满皱纹,眼皮松垂,可那张脸、那双精明执着的双眼之中原本还盛着些微希望之光。现下,那些光芒逐渐消散,最终消失无踪。他背起双手,从三十来英尺高的碉堡上往下看,看见威廉·亨利堡的大门已经打开,平民陆陆续续涌入,疲惫不堪,衣衫褴褛,默不作声。上个月,法军统帅蒙卡姆侯爵在提康德罗加集结了大量人马,并决定在这个月的月底展开进攻,夺取威廉·亨利堡。蒙卡姆侯爵的部队有七千五百人,包括六个正规营,分两路行军,一路人马从陆地行军,其余人马则乘坐印第安小舟穿过乔治湖。两路军队于两日前在乔治湖南岸会合。昨天,法英双方的侦察部队开始了小规模交火,之后法国人迅速切断了威廉·亨利堡的外部通道,大批居住在附近的难民纷纷离开他们的家园,涌入堡内避难,其中有住在附近村落的白人开拓者,也有黑皮肤和红皮肤的易洛魁人。城堡内有两千人左右,其中一半是正规军,一半是民兵,再加上正在进入的难民——其中包括妇女婴孩,物资供应上的压力可想而知。他又把目光移到另一个方向,觉得从四面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中刮来的每一阵风声里都夹杂着敌人的窃窃私语和工锤敲击声。他知道法国人在挖战壕。今晚,他们就能挖出第一道围城壕。
“派一个信差。”军官说,不再看难民和树林,往下城堡的楼梯方向走去,“让他去拿我桌子上的那封信,交给韦伯将军。”
“我们已经派了两个信差突围了,长官。”
“我的意思就是派第三个信差,士兵。执行命令!”
那名士兵有些畏惧地应了一声,又小跑回去了。他跑得自然比军官走路要快,于是等军官还差两步就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从楼下又跑上来另一名红衣兵;他也一样气喘呼呼,而因为双脚正在楼梯上奔跑,抬头看到长官时,连军礼都顾不上了:“有人说要见您,长官!”
“谁?”
“他说他是您的朋友和同事。”
顷刻间,军官眼前浮现出几名好友或同事的影子。与士兵的话不同的是,那些影子有的是他的好友,有的是他的“同事”,而同时兼任好友与同事的人确实少得可怜。然而那些同时兼任好友与同事的人,如今也肯定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奔赴威廉·亨利堡前夕,他倒是真的给一个人送了信,然而他并不奢望能见到那名朋友;算算时间,那封信大概还没能交到那人手上。
有第三个人踏上楼梯,把木板踩得咚咚作响。士兵连忙侧过半身,想要拦住那道脚步声的主人,结果被一双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粗暴地推开,身体撞上石头墙壁。乔治·门罗瞪大眼睛。他朝来人伸出手臂,结果对方看都没看他伸过来以示友好的那只手,直接跨上最后三级楼梯,一把抱住了他。
“喔!”门罗说,他被冲击得倒退两步,被有些过于热情的拥抱弄得不明所以,不得不伸出两臂轻拍朋友的肩膀,“寇马克大师!你怎么会在这儿?……寇马克大师?”
谢伊把下巴贴在上校颈侧。他闭着眼睛,觉得颈动脉剧烈跳动,压缩着喉咙的空间,让所有的液体都涌向眼眶,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6.
“朋友和同事?”
“呃……”谢伊说,看着不远处一个安抚襁褓中孩子的妇人,想起来自己现在还不是一名正式的“同事”。
他们已经走下城墙,在威廉·亨利堡的练兵场上踱步。敌人没有着急发动进攻,对于法军将领蒙卡姆来说,他有足够的时间和士兵完成一次经典的围城战。前来投奔的人——能活着走到亨利堡的人越来越少,所以民兵们分出一队来安置难民,其余人跑上城墙,让炮弹呼啸着落在法军阵地。这些炮弹打不到正规军队,打的是在前线挖战壕的人,作用聊胜于无。再过一会儿,这阵微弱的警告行为也要停止了;等到亨利堡真的被围困,还要保证有足够的弹药进行反击作战。
“我以为你还没收到我的信。”
“我……”他想诚实说“没有”,话到嘴边才想起那本手稿,“……当时恰好在波士顿有事要办,上校,信使是直接把信交到我手上的。”
“那本手稿……”
“它放在莫林根号上,很安全。”
门罗有些责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听手稿已有安放之处,还是放下心来,点了点头,浑然不知最信任的朋友眼都不眨地对他撒了谎。
“你不该到这儿来。”门罗又说,口吻已经是一名上校的语气,“你没必要孤身闯进战场,我更希望你能好好看着手稿。”
“你有危险,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不然如何呢,你能帮上什么忙?”
“我可以去试着刺杀……”
“别动这种念头,新兵,要是前几天,我还能考虑让你试一试,现在法国人已经完成会合,战线封锁会比之前严密好几倍。”门罗板着脸说,“别惦记着你还从刺客那里学来的坏习惯。要是兄弟会有随便暗杀将军的本事,这片土地早就属于法兰西了。”
“但我也能看出来战况危机啊,上校。”
有士兵跑到他们两人面前,问候了一声,就开始简明扼要地询问上校围墙布防的事。门罗拉着他站到一旁,随手给他指了几处关键站位,又做了一些关于轮换的交代。那士兵表示自己听明白了,离开了上校身边,然而上校叫住了他,说自己也要一起去看看士兵们。
“既然你已经在这里了,”最后,他还是板着一副军人的面孔,有点冷淡地对身后的朋友说,“可以的话,去看看队长那边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虽然我那么说,但我还是要代表我的部队感谢你,寇马克大师,我认为在战场上,一个人的能力始终有限,可现在对于亨利堡来说,每一个帮手的到来都是种安慰。至于战况——那是乔治·门罗负责的事。我已经给爱德华堡的韦伯将军写了信,请求增援。法国人以为自己可以取得胜利,但愿他们没忘记从英国士兵们枪口射出来的子弹有多烫。”
他离开了,是以一名英国军官的身份,而并非是一位圣殿骑士。谢伊一声不吭地笔直站在原地,神态安详、信服,对周围的闹嚷喧哗和隆隆炮响漠然处之,但在这种野蛮的平静之中,却隐藏着一股阴沉、凶狠的神气。路过的士兵忍不住频频侧目。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放松拳头,走下校场,走向士兵们的排屋。那里原本是宿舍,现在有一半被划分出去,当成暂时的难民营。他想起肯瑟苟沃斯那张丑脸,想到现在的自己和原本位于1757年的自己的不同之处——当时他好像对那张脸的主人报以不忍和同情,还说了“不需要做到这样的地步”。而今他不再觉得“不需要做到这样的地步”,只想在乔治·门罗遇到危机之前,快点砍下那只名为“刺客首级”的脑袋。
在英法双方各自占领的地区之间,隔着一大片广阔、似乎是不可穿越的森林疆界,可在这一地区,大自然为行军作战提供了很大的方便。香普兰湖狭长的湖面,从加拿大边境一直深入到毗邻的纽约殖民区境内,形成一条天然的通道,穿过法国人为出击敌方而必须控制的地区的一半。再往南是圣水湖,英国人叫它“乔治湖”,用来纪念此时在位的英王乔治二世。乔治湖绕过无数岛屿,穿过叠叠群山,又继续向南伸展了约三英里,直到一片高原挡住了它的去路。从这儿起,有一条长长的连接水路的旱道,可以把军队和冒险家送到赫德森河边。而威廉·亨利堡,正在这座乔治湖边;再往南,与其相距十四英里之处便是另一处英国堡垒爱德华堡,就是一支带着必要辎重的军队,从这座堡垒到达那座堡垒,在夏天也只需走一个白天。
7月底,威廉·亨利堡率先接到情报,说一支由蒙卡姆率领的“人数多如树叶”的军队,沿香普兰湖向前推进。27日,爱德华堡的韦伯将军从他那一千六百名殖民地驻军中分出二百人,赶来增援亨利堡。29日,法兰西部队水路两军完成合围。在此之后的数天时间内,人们听到的只是急促的脚步声,看到的只是焦虑的脸色。一些军事技术方面的新手紧张得跳东跳西,他们的准备工作,反而被自己那过分强烈的、几乎有点狂乱的热情给延误了;而那些有较多实战经验的老战士,则沉着地做着准备,装出一副瞧不起一切慌张举止的样子;可他们那严肃的脸色和焦急的目光,仍然充分暴露出他们对这种没有经历过的、可怕的荒野里的战争,也缺乏强烈的职业性的兴趣。太阳在一片灿烂的光芒中落到西方的远山背后去了。待到夜幕笼罩着这个隐蔽的据点时,从事准备工作的声响和炮弹的排击声也渐渐静了下来;树木在山冈和潺潺的流水上,投下了深暗的阴影。于是,整个军营不久便被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静得就像四周茫茫的林海。
8月4日晚,法军的第一道围城壕成形。5日晚,法国人挖好了第二条战壕,把战线推进到四英里之内。到了6日晚,这个距离缩短为三英里。法军开始还击,炮弹暴雨般落在亨利堡中,砸下弹坑,扬起尘土,惊吓缩在房间里睡不好觉的难民们。谢伊坐在内室,地上铺着干稻草,这就是专门为他加的临时床铺。他正在跟一位刚刚换班下来的队长交谈,那名队长疲惫不堪,却兴奋不已。
“这两天多亏了你哩,先生!”伊桑·艾伦说,“你做防御工事的活儿,一个人能抵上三个士兵!我还真不知道上校有个这么能干、这么年轻的朋友,不过你又不在正式编队里,非得来趟这浑水干嘛呢?”
“上校救过我一命。我这是为了还上校的情啊,老兄。”
“我还听你有爱尔兰口音。你是哪儿人?”
“我是纽约人。父母是爱尔兰移民,我在美洲长大。”
“那你是从纽约来的啰?”
“我现在是一名船长,四处奔波,因而从海上来。我把船停在赫德森河畔,向我的副船长交代了几句,就匆匆忙忙直奔这座堡垒来了。”
“一名船长!嗯,不过你来得倒挺及时;要是再晚一会儿,等到法国人的封锁线完成,你可就进不来啦。”
“我来的时候,法国人的封锁线已经差不多完成了。”
“嗬!那你是怎么闯进来的?”
“我嘛,潜伏在草丛里,杀了两个法国士兵,偷偷溜进来的。”
艾伦面露惊愕之色。“你要有这种本事,”他大声说,“为什么不多帮我们杀几个法国人和他们的印第安盟友呢!唉,不过一旦引起骚乱,你肯定会没命的。听说对面有将近一万人。你也不是不要命的易洛魁武士吧,先生?”
“我经常这么说,朋友:我的运气操之在我。”谢伊平淡地说,“不过我确实希望谨慎一点——我还有事要做。”
正在此时,他们听到门外的炮火声诡异地停息了。无论是落到堡垒之内的炮弹砸地声,还是朝敌方阵地发射的炮管震动声都一齐平静下来,隐约只能听见有人大喊着让士兵们停止开炮。他们对视一眼,从稻草上爬起来,推门出屋。今夜天气仍然不错,能见度很高,一些轻轻的薄云飘浮在天空,或者是缭绕在群峰之间,就像一些在窝旁翱翔盘旋的飞鸟。群星从飘浮的薄云中露面,透出银白或金黄色的光芒。而在这星空之下,他们看见有一个带着军官帽的人站上了威廉·亨利堡的城墙,双手撑在石头垛口上在往下看,正是乔治·门罗上校。谢伊从内部的旋转石梯登上城墙,快步走到上校身旁,正打算开口责难,问他为什么站在这么明显的高处,成为敌人的活靶子,就听到城下传来一阵清晰、洪亮的诵读声。
“……唇亡齿寒。因此,我怀着期盼之心,迫切希望得到兵力和物资支援,至于您,我希望您能写信给威廉·约翰逊,快马传令,让陆军和魁北克盟友派出更多增援,务必守住乔治湖最北端的两个要塞,不能让法国人前进分毫。除此之外,堡内还有伤兵、难民,其中不乏妇孺病残,请为平民安排合适的撤离路线。军情紧急,若能办到,我将不胜感激。乔治·门罗。”
那带着浓浓法国口音的朗诵声音停止了。城下的人骑着一匹马,右手拿着一封信,左手提着一盏煤油灯;他刚刚就是在用这盏煤油灯的灯光为自己照明,好让双眼认出那封信上的字迹来。现下,他读完了信,把信收进怀里,也把煤油灯挂回了马脖子上,抬头向上瞧,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
“这就是您写给韦伯将军的求援信,对不对?”那人继续喊道,“我不知道您派了几个人给爱德华堡送信,反正我们一共抓了三名信使,您的信也就落到我们手里了。乔治·门罗上校!您要是真的这么想给韦伯将军递消息,我们倒也不介意帮您的忙。但是据我们所知,韦伯将军那儿现在也不过一千五百名士兵,就算全军赶来驰援,也不过以卵击石。我代表蒙卡姆侯爵前来告知您:韦伯和约翰逊的援兵是指望不上的。您和您的军队,唯一的出路就是投降;我们都是从文明社会来的男人,不会赶尽杀绝。请您好好考虑考虑吧!”
说完这番话,他调转马头,用那盏煤油灯照着前路,笃笃地跑回去了。那盏灯很快没入夜幕,变成萤火虫一般大小的零星光明。乔治·门罗一直站在那儿,把目光投进深沉静谧的夜幕里;谢伊陪在他身旁,两个人一言不发。可诵信声却隔着门板和篱笆木桩,遥遥传入军营中来;下面的士兵们开始窃窃私语,后来逐渐变为高声喧哗。队长们不断安抚、喝止自己的战士们,正规军队尚且听话些,那些民兵反而嚷嚷得更大声了。又有人跑上了城墙,呼喊军官的名字。门罗上校如梦方醒,双手离开垛口,朝来人看去,发现那人胸前有血迹,胳膊上戴着医官袖章。
“不好了,长官!”医官大口喘气,声音里带着哭腔,“天花,是天花!那些难民把天花带进了军营,许多士兵都被感染了!”
谢伊冷眼旁观。他擅长单独行动,缺乏军事才能,难以将亨利堡内的部队引向胜利。他知道这是场必输的战役。历史如同长河奔流,他难以改变每一片水花的轨迹,只能眼睁睁看着河流不断向前,涌进大海,生生不息。可他至少能掬一捧水,自己留存。他见门罗又要随那名医官去探望生病的士兵,于是拉住他的手臂,说自己可以代替他去,还能出点力气,帮忙把病人和健康人分开。在拉上面罩,走下城墙之前,他又扭转脑袋,看了漆黑的夜幕最后一眼——那点像萤火的光明已经完全消失不见。那越来越浓的黑暗像一面屏障,一切都已笼罩在不可穿透的黑暗之中,平静的原野仿佛是一座巨大的阴森森的停尸所,没有一丝声息来惊扰长眠于此的无数不幸的死者。这时,他突兀地想到一个人,一个在原本的历史线上,他们彼此还未曾谋面的人:海尔森·肯威;这位新任的圣殿骑士团团长现在大约在英国,或者大约在去往英国的船上。再过一个月,他就要以失去一位朋友为代价,去奥斯曼帝国找回同父异母的姐姐,找回真相和苦难,找回多年来一直蛰伏在养育之恩和圣殿骑士的信仰旗帜之下,那名其实并不神秘的杀父仇人。
7.
他敲了敲门。隔了一秒,得到了“进来”的命令。
门罗站在长方桌前。桌面上摆着地图和沙盘,还零零散散地放着一些信纸,插着羽毛笔的墨水瓶放在右上角,显然最近已经不太用了。
“我已经派人去跟蒙卡姆侯爵谈判了。”
“谈判?”
门罗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头低下去,不情不愿换了个词。“投降。”
谢伊给自己随便找了个座位——上校办公桌前的大椅子。他把抱在一起的双臂放在那张地图上,又得到了上校的一个瞪眼。
“我其实并不很难过,上校。”谢伊说,“我认为这种行为避免了很多无谓牺牲。法国人怎么回答?”
“除了战败的屈辱感,我也并不十分难过。”门罗说,把那张地图从谢伊胳膊底下扯出来,卷好,竖着放在墙角,“法国人同意了。但他们要求降兵们承诺在18个月内不得再次参战,另外自1754年以来的所有法军战俘必须在三个月内被遣返,堡内的仓库贮存和火炮还要留下来,作为法军的战利品。”
“算公平交易吗?”
“以两个据点来换,不算。但是以两千多条人命来换,”门罗转过身,双臂撑在桌沿,平静地看着朋友的眼睛,“我得对他们的宽宏大度表示感激。”
他脸上确实没有很多与难过有关的感情。最近所有焦头烂额的事都没能摧折他的精神,他仍然威严肃穆,容光焕发,头发和衣着都打理得一丝不苟,维持一位英国军官的高贵尊严。谢伊的记忆还存有在“上一个历史”中,他把上校从截杀行动中救出来时对方的样子;那时候门罗除了受了些惊吓之外,也依然临危不乱,维持了军人的体面。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起起落落,敲击不停。等到他察觉到自己正在发出噪音,停止手指的小动作的时候,他又鬼使神差地想这种暴露自己正在焦躁的坏习惯是不是跟他认识的某个人学来的。
“我来这里,是为了告诉你一个消息:刺客打算在部队撤离的方向埋伏,意图在半路刺杀你,上校。”
“什么?”
“是肯瑟苟沃斯。”
“啊,当然是他;那只法国人养在树林里的狗。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我上午出去看了看情况。这消息是一名印第安人捐赠的。”他随口扯谎。
门罗又不赞成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他陷入沉思;这沉思只略略持续了片刻,上校就又抬起头来,下了决断:“那么,我就最后撤离。在这段时间里,我会找机会和韦伯将军接洽。亨利堡确实也有不方便行动的一批难民,军事武器也得找人交接;身为最高长官,这些事由我负责再合适不过。”
谢伊点了一下头,从大椅子上站起身。
门罗在他身后喊:“你也可以提前离开了,寇马克大师。”
“我协助你进行撤退。”谢伊转过身,“你忘了,有一部分士兵感染了天花,你一个人绝对照应不过来。”
“啊,我倒是没忘。”门罗叹了口气,“要不是遇上传染病,我们还能再多撑一会儿。健康的人和患病的人已经进行分隔了吗?”
“都办好了。”
“那就行了。多谢你,寇马克大师;如你所说,撤退时还有的忙。要是安排不当,很可能会导致法军和印第安人也被传染……”
“喔,”谢伊说,“那再好不过了。嗯,你放心,这种病传染得很快,恶化得也很快。不过我倒希望它在肯瑟苟沃斯的印第安人部队里恶化得不要太快,他不值得那么快。”
门罗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我有很多部下死于天花。”门罗说,“这是一种很可怕的病。”
“而那个刺客是个很可怕的人。”谢伊说,“我非常同意一种说法,那就是原谅的能力是绅士的一项优良品质。我恐怕没有成为绅士的天赋。”
“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
“我承诺下辈子会做得更好。”谢伊说,朝门外走去,“如果那些魁北克部落的老人们说得没错,那我来世可能会是树皮甲虫,但我会是一只温和的树皮甲虫。”
在关上那扇门时,他看到自己的语言奏效了:乔治·门罗紧绷的面颊终于放松,嘴角扬起,略微露出笑脸。
唯一令人感到可惜的是,在曾经的1757年八月到十一月这段时间,谢伊·寇马克在内陆河流中航行,心中唯一挂念着的是乔治·门罗上校的安危;在十一月之后,又怀着遗憾和仇恨,心灰意冷,再也没有闲心去管“旁的事”。因此,有一桩在英国大陆军队之间流传的大谋杀事件,自始至终没能传进他的耳朵——也可能他有所耳闻,但因为事不关己,转瞬间就将之抛于脑后了。
8月15日,在英军主力撤出威廉·亨利堡后,身为法军盟友,却没能在这场战争中得到足够好处的印第安人疯狂冲进堡内,对伤兵和难民进行无差别屠杀。
8.
那日,凄凉而苍白的黎明还未来到,堡内就响起了一阵阵喧杂的吵闹声。谢伊睁开眼睛。打从来到威廉·亨利堡,他从没有一天不合衣入眠,枪械和刀剑都依样插在身上各处的武器带里,子弹填满,随时可以射击。他摸上门把手,还未拉开,一把斧子就劈进门缝,差点剁掉他的手腕;他连忙撒手,向后退了一步。那只斧头紧接着劈了第二次。门闩应声而断,大门被一脚踢开,一个棕色皮肤的印第安人大叫着闯了进来,却万没想到正前方悬着把寒光闪闪的袖剑。他没头没脑地猛冲,根本来不及止步或减速,喉咙直接被剑刃刺穿,痛苦地倒在了稻草上,一边流血一边抽搐。谢伊没看他第二眼,迈过这具尚有余温的新鲜尸体,跨出门槛。
鲜血溅上他的外袍。
他低头看去,看到一双眼睛——一双年轻的、痛苦的,英国士兵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那双眼睛的主人说不出话来,只从那两道眼光和流下的泪水中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麻木和怆然。那是一个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孩,上半身赤裸,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一只褐色大手捏着他已经不成形的脖颈,另一只大手则握着斧头,熟练地剥下那名男孩的头皮。这一切发生得很快。那块新鲜头皮马上就变成了印第安人的战利品,胜利者大声为自己喝彩,把它卷起来,塞进一个油腻的腰包里。
谢伊一枪崩了那个印第安人的脑袋。
他越过无数屠杀者和被屠杀者,在城堡中狂奔,感觉心脏已经不在原位,可能已经跳到大脑里,一下下撞击着耳膜,让他听不到其余任何声响。从士兵大营到军官宿舍的路程很短,只有不到两分钟,他却觉得很长,时间也已经过了很长。他看到有几个卫兵在修缮得比一般宿舍更好、更坚固的军官处所前开枪射击。耳边的世界瞬间回归,他感觉自己停了下来,用嘴巴大口呼吸,然而这次畅快的放松没能持续多长时间,因为他又看见那扇门打开,穿戴整齐的乔治·门罗提着毛瑟枪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的亲卫队和朋友一同回答,谢伊上前两步,站到他身侧,“是印第安人!他们突然闯了进来,开始杀难民和士兵!请你先去避难,上校!”
“我怎么能——”
“你的人挡不住他们!主力已经撤退,兵营里剩下的只有你的亲卫队,其余人都是伤兵和感染了天花的病人!”谢伊在不间断的射击声中大喊,“找一条路,撤出城堡,不要走主力部队的撤退路线,我和你的亲卫队可以护送你平安离开!”
“可那些伤兵!那些难民……”
“我们管不了他们了!”
一把小斧头飞来。它颇有技巧性地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切开了一名亲卫的脖子,最后插入谢伊和上校站立位置左侧不到十英尺的墙板上。谢伊掏出另一把枪,用了半秒钟时间扭头瞄准,扣下扳机。一名站在房顶的印第安人仰面倒下,脸上还挂着杀人后的胜利笑容。
“寇马克大师。”等他重新回过头,迅速清理枪管、填装子弹时,他听到门罗冷静了很多的声音,“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尽管吩咐,上校。”
“你去尽可能阻止印第安人屠杀难民,我去伤兵营防守。”
谢伊诧异地抬起头。
“记住,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刚刚说了让你撤退!”
“你刚刚说,”门罗说,“让我抛下我的士兵,抛下正在被砍瓜切菜一样砍掉脑袋的无辜平民,独自逃命,是吗?”
谢伊把他的枪塞进枪套里。他腾出双手,用那双手提起乔治·门罗的衣领,转了半圈,把他最尊敬的人用力摁到墙壁上。他眼中漫起血丝,从鼻腔里大声喘气,感觉心脏依然在耳边聒噪地鼓动。他知道自己在重新遇到乔治·门罗后就从未平静下来过。
“我以为……”门罗轻声说,看着他的眼睛,“你是个好人,谢伊……”
“而我以为,”谢伊低声说,带着细小的、几乎不存在的颤抖,“我到这里来是有别的事要做。”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但别让自己后悔。反正我不会让自己后悔;如果我现在撤退,就算活下去,接下来度过的每一天夜里,我都会梦见我应该救下的这些人的影子。他们会提醒我临阵脱逃,是个失职的胆小鬼,说我不是个合格的军人,也不是个合格的男人。”门罗说,用手掌轻拍他的手臂,“我将背弃我的信仰,背弃我的人格,背弃骑士团——不。有些选择值得用生命去捍卫,谢伊,你曾经有所选择。你理解的。”
谢伊没有回答。但他感受到从手腕上传来的温柔力道,平和、耐心,一下又一下。他放开了扯着上校领口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动作僵硬,似乎正在操纵这具身体的并不是他本人,而是另一个虚无缥缈的人格。
“我不隶属于你的部队。”他说,声音发哑,“但我理解。注意安全,上校,等我照顾好那些难民,马上赶来跟你会合。”
他拉上面罩。门罗冲他重重点了一下头。他转身离开,强迫自己压下不安,抱有一丝希望。或许会有奇迹发生——只要他动作够快。或许会有奇迹发生。或许他能办到,肯瑟苟沃斯不在这里,大概还等在撤退的官道上。他们或许都能活下来。或许他还能多救下一条人命。
怀着近乎天真的期望,他开始奔跑。
难民营的守备更加薄弱。年轻男子从枪械库里摸来了枪,却缺少子弹,有的人还不懂如何射击。强壮的农家妇女摸来了犁耙和锄头,用来对抗印第安人的斧子。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印第安人把一名抱着婴孩的妇女推倒在地,用斧头将她的脑袋从中间劈成两半,鲜血和浆液落进婴孩嘴里,被她的亲生孩子吞食。孩子哇哇大哭。作为回敬,他也将那个印第安人的脑袋劈成了两半。什么东西都是两半,两半,两半。曾经活着的物体被分解的次数更多。这里没有文明,没有人性,只有杀戮,印第安人捏着从尸体上抢来的首饰躲到一旁,白人反抗、哭叫、求饶、去偷袭和报复那些杀了他们家人的土著,所有人乱作一团,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慢慢地,印第安人开始退去。他们打的从来都是灭族战争,不懂什么叫妥协,什么叫投降。他们来到这里,除了发泄怨气外,也存着抢劫财物和武器的念头;既然已经得手,这些滑头的强盗也就没有继续留下来冒险的必要。难民已经死伤过半。一大半。谢伊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一个砍死母亲的印第安人死在他剑下,一个当着母亲的面摔死孩子的印第安人也死在他剑下,一个砍下士兵的腿,只为了方便拿走那条腿上绑着的手枪的印第安人死在他剑下,还有大声呼喝、似乎只为了快感而杀人的印第安人死于他的手枪子弹。他感到劳累了。他不知道自己身上被割开了多少条伤口,也不知道那些被污染了的伤口有没有蹭上病人的血液,让身体染上天花。他只知道自己还活着。还有十来个士兵,拼力组成一个方阵,团结在一起,有秩序地朝敌人射击。最后,难民营这头几乎只剩下这些零星的枪响了;黎明到来了。夜色已退尽,东方亮出白线,太阳正在升起。有一道声音穿透晨雾,随着快马踏在土地上的嗒嗒声,威严洪亮地响起来:“住手!住手!所有人都住手,蒙卡姆侯爵亲临了!为什么违反停战协议?”
所有剩下的印第安人面面相觑,不情不愿地放下了武器。先是一片静寂,死亡的、疲累的、因为生还而不敢相信的欢欣的静寂,随即便是高声呼叫、怒骂、诘问、呼喊和哀哀哭泣。这是仲夏的黎明。谢伊觉得全身被汗和血洗了好几遍,衣服干了又湿透,紧紧裹着身体,让他透不过气。他麻木地握着武器,转过身,走向东南角的士兵营。走过约三百码和一个转角,他看到了——
大火。
熊熊烈火,在正中央的木头塔楼上燃起。那火焰还点燃了周围的两处帐篷,逐渐胜过朝阳的光辉,把周围的一切景物照得更加分明。他离得还不够近,鼻子里仍然充满血腥味,没闻到木头烧焦的味道,可他感觉全身都在发热。他又朝那座塔楼跑去。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跑不动了。
有人把他扑倒在地,死死拽住了他。
“你要冲进火里了,先生!”伊桑·艾伦喊,“你想干嘛?”
“上校呢?”
“上校在外面哩!”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心中无可抑制地流淌出平生仅见的浓烈庆幸与感激之情;即使他并不知道到底要感激谁,可能是感激神明。这种感情也让他忽视了伊桑·艾伦的声音并不十分兴高采烈,也不平静,而是带着浓浓的悲怆意味。他从地上爬起来,问队长上校在哪儿。队长指给他看了:手臂抬得很低,指的是地面。
谢伊看见一只烧得焦黑的手臂,半握着拳,成僵硬状态。那只拳头上有一只被烧黑了的戒指,表面露出一小片猩红,依稀能看出是个十字架。那是圣殿骑士的指环。
他盯着那张模糊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他蹲下去,把乔治·门罗手上的戒指轻轻剥离下来,戴在自己手指上。隔着手套,他感觉手指黏上了温热的尸灰。
“上校打算背伤兵出来,他带了两个人进去。等他们进去之后,那些印第安人就把门封住,放了一把火。”艾伦说,语气生硬,像刀子刮在钢板上——那是夹杂着忏悔和仇恨的一种声音,“我们赶来的时候,还遇到那些孬种的阻拦;等我们把那些强盗全部清理干净,砸开着火的门板,上校就……跟那块门板一起倒下来了。他原本就倚在门后,想拼力逃出来,可烟尘让他窒息。他身后还有其他兄弟们……”
谢伊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环伺四周,看到死亡和新生,看到跌坐在台阶上的妇人,看到彼此搀扶的男人,看到各种各样的尸体,看到被血染红的土地。法国人蜂拥而入,一面喝止他们卑劣的盟友,一面去帮助难民和英军。屠杀宣告结束。这是真正的历史掀起的沉重一页,不同的是原本门罗上校可以不经受这些苦难,不死在这里。
他眼中微微亮起光芒。他长舒一口气,掏出手枪,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有人在他身后惊叫。他闭上眼睛,扣下扳机。
他回返于1764年的先行者神殿。子弹似乎仍然翻绞着大脑,可他并不后悔,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下次应该换一种回归方式。
“再让我去一次。”他捂着脑袋说,痛楚让他几乎听不清自己说话的声音,“上次我只是缺乏情报,这次我肯定能——”
提议被否决了。手掌离开太阳穴,他惊愕地望向那只光团。
“为什么不行?”
“不能重复选择……”
“为什么不行?”
“不能重复选择节点。时间会探知……”
“不!”谢伊大声吼叫,几乎是在嘶吼,“为什么不行?我必须再回去一次!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要做测试?就差一点,我……”
“继续测试?”
它问。声音怪异、平板,毫无感情。谢伊站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长时间。心中的庆幸、希望、期盼等等所有一切与乔治·门罗有关的正面情感,都在这漫长的时间里逐渐消逝了。脑海中原本的记忆越来越清晰,那是门罗呼喊着他的名字,亲手把手稿和戒指交到他手上的那段记忆,而刚刚在烈火和深沉夏夜里发生的一切仅仅像是幻梦。他无意识地抚摸手指,隔着手套,摸到轻微凸起,那是他给自己戴上的,继承于他最尊敬的那位有高贵品质之人的遗物。一切像是在做梦。他蓦然转身,大步迈下层层叠叠、黑色石板铺就的台阶。
走到一半,他慢慢地、慢慢地停下脚步,弯下腰,坐在了自己立足的那一阶石台上。
历史的河流滚滚向前,碾压一切,生生不息。他不能改变每一片浪花的流动轨迹。然而顷刻间,浪花又变成了瞬时熄灭的火焰;旧的熄灭了,新的又燃起。他又想起海尔森,想起康纳,想起圣殿骑士团。他想起门罗告诉他不要后悔,想到他曾对他说他也有所选择。他的确有所选择——在刺客兄弟会和圣殿骑士之间的和解、警告海尔森和乔治·门罗之间选择了乔治·门罗。如果他不能再返回之前的节点,如果他不能再重新选择,改正错误,那就意味着他搞砸了,还放弃了挽回前两者的机会。可他心灰意冷。他沮丧、绝望、自怨自艾,觉得世上所有的事都已经无所谓了。他抚摸那只戒指,觉得它上面还带着被火焰灼烧过后的一点点滚烫的温度。
他脱下手套,摘掉戒指,把它握在手心里。他把头垂下来,深深埋在两条手臂之间,告诉自己一定要拼命忍耐,因为一旦停止忍耐,嘴巴就会擅自发出丢人的哽咽声。
9.
第四次和第五次,他驾船出海,试图去寻找海尔森·肯威,结果刚离岸三百海里就遇到了足以摧毁整艘莫林根号的巨大风暴。第六次,由于时间上的原因,他放弃了出海的念头,转而寻找和刺客兄弟会谈判的机会;他约了霍普,结果来的人是维伦德里。他跟维伦德里大吵了一架,并理所当然地发展成动手——他杀了这名“刺客”第二次,这是他迄今为止时间旅行的最大收获。之后,他被姗姗来迟的霍普亲手了结。第七次开始时,他已经是一名圣殿骑士了。他只能去做一些圣殿骑士该做的事,包括先一步抢夺盒子,继续猎杀刺客,打探乔治·华盛顿的消息,试图让查尔斯·李对魁北克人的偏见有所改观……他因为各式各样的理由而失败,回归的方式千姿百态,遇到的不可理喻的事多姿多彩。或许是所谓的“历史进行了修正”。他从先行者的“第六种尝试”那里听到详细解释的理由,“万物都是物质和能量,一切发生的事都属于更大的算式和一连串的效应,全部都是已发生之事所造成的结果。”所以平白扰乱时间进程的行为像是历史中不自然生成的肿瘤,如果放任它长大,这块肿瘤将会被时间本身强制消灭。他对这些解释的唯一反应是他好像没怎么听懂。
第十七次,他淌进时间河流时,正站在莫林根号上,双手紧握船舵。他发现自己的衣服厚实而保暖,脸颊却是冷的,大副吉斯特站在一旁,正往手心里哈气。他突然生出不妙预感。他在甲板上寻找那个似乎已经阔别多时的人影,发现海尔森正站在右舷,神情冷肃而平静,双手藏在身后披风中,远眺海面上的浮冰。
正是1760年3月。圣殿骑士团主力部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驾船出海,前往北极,跟随并阻止刺客搜索先行者神殿,一部分在圣殿骑士团团长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远足,寻找一座原住民村庄,试图跟那个村庄的老人们谈谈先行者遗迹的事。前者的代表是他、海尔森和吉斯特,后者的代表是以查尔斯·李为首的五人队伍;而在这两部分之外,还有第三者凭空插了一脚——乔治·华盛顿的部队。他们将烧毁那座村落,而出于一场偶然的、并不愉快的相逢,不明所以的原住民孩童拉顿哈给顿将会把这桩罪行安到圣殿骑士头上,刻在心底。
这一环,将会是铸成美洲圣殿骑士团毁灭锁链的关键之一。
他几乎立时就做了决断。他将舵盘逆时针旋转,打的是满舵。莫林根号本来是半帆航行,速度并不很快,此时原地急转,不到半分钟就完成了掉头操作。其余人还没回过神来。他看见海尔森离开右舷,大步走来,于是离开了船长的位置,把舵盘交给吉斯特。吉斯特呆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拿不准是就这么继续航行,还是让船回到原来的航线上。
“怎么回事?”
他听见海尔森说,语气讶异、惊疑,还带着在人前惯常的冷漠。他深吸一口气,想到上上次他们见面时他对他喊出“你有一个儿子,那孩子将会毁灭骑士团”后,天空突然裂开,整个世界像被淋湿的纸船一样逐渐崩塌,所有人群、草木、建筑如同灯下的蜡像般慢慢融化。先行者光团在他真正死亡前将他拉回原本的时间线,告知他“把时间带入了一次无理循环”。这是朱庇特决定终止这项计划的最大理由。它可能还说了很多可怕的事,但对谢伊来说,将未来的事提前告知意味着他达不到自己的目的,他知道自己仅仅明白这一点就够了。
“恐怕……”他说,“恐怕这趟旅行要临时取消了,长官。”
海尔森盯着莫林根号的船长看了一会儿,等待下文,结果没等来。他不得不尽量友好地再次发问:“理由?”
“可能等您回去后就会发现,会有一些更紧急的事需要处理。”
“有什么事比当下更重要?”
“长官……”
“有什么事,”海尔森说,逐字逐句加重声音,“比先行者神殿更重要,尤其是在我们得知刺客已经先行一步的情况下?”
他们互相对视。这一刻重复了多少次?谢伊忽然想,他刚刚走过一个节点的终末,又马上迎来一个节点的开端,直到现在才终于放松下来,已经紧绷了很久的大脑接到了休息指令,不受控制地想东想西。他们曾对视过多少次?第一次是在圣殿骑士的欢迎仪式上,第二次又是在什么时候?他们在各种不为人知的时候互相对视,在昏暗酒吧、办公室和储藏室里,也在之前他经历过的时间节点中互相对视——于是那些秘密或者不秘密的眼光都变成了两次。可是另一个人不清楚。海尔森不知道发生在另一些时间里的故事,对他而言,他们上一次对视还是在三一教堂,原因是他气势汹汹地逼下属穿一条女仆裙子。
谢伊笑了笑。海尔森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他抬高下巴,眯起眼睛。谢伊马上意识到他没有在合适的时间做出合适的表情,连忙让虚心和严肃重新回到自己脸上。
“只是……相信我,长官。”谢伊说,争取让自己的语气诚实又诚恳,“阿基里斯已经知道北极的神殿里没有什么圣器,等他看到那块碎片,就会什么都明白:他也不会引发地震。那只盒子不在他手上,就算我们赶过去也无济于事。我们可以先回程,重新制定计划,避免耽误更多时间。”
这一次,海尔森沉默的时间更久。但他自始至终也没把目光从谢伊的双眼中移开。谢伊明白他在判断,却难以判明他在判断什么。他忐忑不安。等他打算再次开口,再说一句“相信我,长官”时,他看见海尔森叹了一口气,表情突兀地缓和下来。
“刺客们前往先行者神殿的事,是你向我汇报的。”
“是。可……”
“可你已经打定主意了,是吗?你不会继续载我去追赶那些刺客了?”
谢伊重复了他的答案。声音很低,却很坚定。海尔森看上去很无可奈何。他伸出手臂,拍了拍下属的肩膀,又把手重新背回披风里。
“那我能怎么办?”海尔森轻快地说,轻快又温和,“如果你已经打定主意,那就去掌舵吧,船长。看样子吉斯特没能完全理解你的意思。我们停在这儿已经好长时间了,不得不说,真够冷的。”
谢伊感觉心中高高提起的某种重物一下子落回原地。他如释重负,深深看了上司一眼,对他的信任表示感激;然后他转过身,朝船舵方向走去,打算告知水手们扬起满帆,早一些回到纽约。
几步之后,他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咔哒声响。
他只来得及想起那是手枪皮套的搭扣被打开的声音。
那颗子弹从身后击发,击穿他的右侧膝盖,斜着嵌进甲板里。首先传来的是无力感。这种无力感让他一下子跪在甲板上,视线中只剩那颗子弹;然后才是钻心痛楚。他好像听见自己发出喊叫。这种喊叫非常丢人,他想,于是咬紧牙关,痛处因此而加倍。耳内嗡嗡鸣响。等到这阵鸣响声稍微平静,他才听见枪管清理火药、填装子弹的尾声。第二颗子弹打在他的左边小臂上,大概击穿了肘骨,然后没入甲板,留下一个洞,消失不见。海尔森从他身侧走过,蹲下来,把他腰上的两把枪抽走,随手扔到一边;然后重新站起身,继续走向船尾。吉斯特已经惊呆了。他离开船舵,朝莫林根号的船长跑来,被圣殿骑士团团长的枪口抵了回去。海尔森好像说了什么。吉斯特畏缩了一下,仍想争辩,海尔森从右手弹出袖剑。
那位同是圣殿骑士的大副放弃了。过了片刻,莫林根再次调转方向,沿着原来的航线鼓起满帆。
谢伊争取用一条腿站起来。痛苦让他胃里一阵阵泛起恶心,不能维持平衡。他明白自己努力的样子大概很难看。又有脚步声,有一双脚平稳、冷静、有节奏地踏在甲板上,离他越来越近。他抬起头,看见海尔森·肯威,看见海尔森眼中有如荒漠般的冰冷和苦痛。
他有一瞬间困惑。为什么开枪的人眼中会有苦痛?
蓦地,他恍然明白了;海尔森以为他已经成了新的背叛者。这位圣殿骑士团团长以为面前的叛徒已经完成了双面反叛,以为他拒绝前去北极神殿是因为不想跟自己的刺客导师和挚友面对面为敌。刺客猎人曾经猎杀过好几个刺客,阿德瓦勒——他们不熟;霍普——他是被逼无奈。更何况,对于圣殿骑士团和刺客兄弟会而言,先行者圣器几乎同等于性命攸关——他早该想起来。在海尔森·肯威的日记本里,他被派来美洲,就是为了找寻美洲殖民地的先行者神殿。
“我很抱歉,谢伊。”他听见海尔森说,口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感,“我真的很……抱歉。我本来希望自己能得到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虽然我觉得没什么理由比我们面前的目标更有说服力。我必须去找那座神殿。我不打算要你的命,但吉斯特说我们离大陆太远,你失血过多,一定熬不过去。我想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你免受折磨……”
他早该想到,在海尔森·肯威经历了所有的一切之后,怎么会再去轻而易举地相信什么事?
他觉得自己应该生气。觉得自己应该愤怒,应该不满,应该反抗,应该用袖剑还击,虽然下场一定很惨。但他有把握在死前给海尔森来上一刀。死前——并不贴切,他还有额外机会。大概是这种念头,或者经历,让他诡异地平静下来;在痛苦和怨愤的余韵中,随之漫上的是浪潮般的厚重悲伤。他们互相对视。这一刻重复了多少次?还会再重复多少次?
哪种状况更加悲惨——是他将要死在这里,又一次接受失败的命运,返回1764年,还是对于海尔森来说,他认为的、他信任的、他差不多已经完全放下戒备的一位朋友,或者同类,其实是刺客余孽,终于在最关键的时机下定决心背叛?
海尔森伸出右手,贴上他的胸口。下一刻,他的心脏就像一只气泡,被刺进血肉的袖剑悄无声息地戳破了。
谢伊跪了下去。
膝盖和手肘仍然残留着碎开的记忆。这种记忆往往要过很长时间才能被抚平。刚开始的时候并没有这么久,可随着去往历史节点的次数增多,这个时间越来越久,久到就算是他,偶尔也会觉得无法忍受。他开始出汗,眨眼间便大汗淋漓,就像他还呆在那条船上,连北极冰川的温度也无法阻止肌肉因为疼痛而释放热量。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又一次的“历史进行了修正”。如果他真的那么做,如果他真的只有一条命,只有一个心脏,如果他当初拒绝继续往北航行,海尔森·肯威是否真的会动手杀了他?
一个平板、诡异、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对他说这是他最后一次返回神殿,他的精神状态达到临界值,不允许再次被扯出节点。如果还想继续,等待他的将会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旅程;节点和节点之间会被压缩到很短,而他大概率再也回不到正常的时间线。
它第十七次重新发问,“继续测试?”
疼痛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愤怒。由疼痛感、无力感和巨大付出后没有得到对等回报的焦躁感引爆的愤怒;谢伊的额头、下巴和发梢上仍然挂满汗珠,看上去像是被水洗过一遍。他无比疲倦,不管是精神还是肉体;又奇异地觉得充满力量,只是这股力量憋在心底,仿佛喷发之前的火山熔岩。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失败。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不愿意给他第二次机会,不愿意听他解释,不愿意相信,无论是真正时间线上的阿基里斯、连恩或霍普,还是时间节点中的门罗或海尔森。为什么他妈的不能改变?有什么他妈的狗屎命运,有什么他妈的狗屎算式和反应,为什么这么多选择都导向同一种破灭的结局,这么多选择——
他想起他曾经做出过选择。他选择了圣殿骑士团。
他站起来,努力睁开双眼。那双眼睛正因疲惫不堪而试图闭合。他看到汗水从湿淋淋的头发末梢坠落。他怀着对既定未来的愤怒和恨意,甚至一种对掌握自己命运的、称得上狂妄自大的倔强,再一次做出选择。
第四十三次,他来到的节点位于1761年底。正逢美洲兄弟会大清剿前夕,他从莫林根号跑到岸上,向海尔森申请随陆军一同进发。
队伍行进六天半后,他落入冰封的圣劳伦斯河。
C面-节点
6.
八只马蹄踏在冰冻的硬土上,从积雪中翻出黑色碎末,声音闷雷般哒哒作响,像要敲开地壳。其中一匹马是安达卢西亚马的后裔,另外一匹是阿帕卢萨马和阿哈尔捷金马杂交的后代。它们是整个蒙特利尔据点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马,都以顽强和勇猛著称,跑起来像是疾风,凶起来可以踢死美洲狼。这时,这两匹马正驮着它们的主人向北狂奔,时速大约为12英里,速度不快,胜在稳健和耐久力。这种折磨人的长途颠簸已经持续了一个多钟头;所幸目的地已近在眼前,再过一会儿,马背上的男人们就能看见从村落里升起的炊烟。
如果真有烟雾腾起,谢伊希望那仅仅只是炊烟。
1758年,杰弗里·阿默斯特率领远征军前往加拿大,于当年的7月份夺取了路易斯堡,次年7月份又攻占了孔德罗加堡,月底攻占了克朗波因特。与此同时,他的下属詹姆斯·沃尔夫攻克了魁北克,约翰·普里多进攻了尼亚加拉堡。第三年,即1760年,他率军攻下蒙特利尔;他随即升迁,被任命为北美大总督,留在加拿大任职。作为这位大总督的对手,法国人那边自然是垂头丧气、郁郁寡欢,然而这也导致了海尔森·肯威可以沿着这条被打通的路线一路向北,去清剿在这场战争中与法国交好、现在已经躲到法国人防线之内的刺客余党。自从殖民地的刺客高层死伤殆尽,导师也变成需要拐杖帮忙才能走路的残废之后,阿基里斯·达文波特庄园已不再是刺客们的避风港,对它发动总攻只是时间问题。剩余的老鼠们望风而逃,余下的也不成气候,圣殿骑士团团长决定不忙捣毁已经生不了崽的鼠窝,要先将已经逃跑的那些一网打尽。他给在加拿大活动的负责人递了信,同时自己作为监军,亲率一支部队从奥尔巴尼出发,又命令骑士团海军旗舰——莫林根号守住圣劳伦斯河入海口,以防有漏网之鱼。由于统帅绝妙的军事头脑和领军才能,骑士团在蒙特利尔-魁北克一线布下的天罗地网已然成形,按理来说,海尔森本人并不需要在几个甚至数十个法军驻点之间来回跑动,他只需要舒舒服服呆在据点城堡,等圣殿骑士掌握的名单上的刺客们被处决的消息传来就好。
两个小时前,他坐在除了几本法文书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打发闲暇时间的空旷书房里,百无聊赖,注视一只因为房间里烧着炭盆而破例孵化的小甲虫在桌面上沙沙爬过。门外传来喧闹声。他不再看那只甲虫,从椅子上站起来,想往外看一眼,正好看到屋门打开,谢伊·寇马克大步踏进门内。
“你……”他一时有些茫然,理智上的不相信——或者说对属下在这场行动中的绝对信赖不断否定他的判断,让他差点没能认出来那张脸。“你怎么在这儿?”
“为什么要攻击平民?”
“什么?”
“为什么要攻击平民?”
谢伊又问了一次,听起来很耐心。海尔森这才看到谢伊的表情,马上发现那张被冻得发红的脸上几乎没有他熟悉的任何神情,大部分是坚硬和冷漠。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张脸真正卸去伪装的样子,他一直觉得谢伊·寇马克把自己的不满和冷漠掩饰得很不错。然而此时并不是分析面部表情的时候,他已经明白有什么他没能预料到的事发生了。
他跳过“莫林根号怎么样了”,问了第三个问题:“攻击平民是怎么回事?”
他们互相对视。谢伊沉默了半晌。
“你不知情。”谢伊说,声音很轻,像是喃喃自语,“你不知道……我早该想到的。那你为什么道歉?”
“什么?”
谢伊闭上眼睛。他调整情绪的时间很快,似乎只过了一秒钟,那双眼睛又重新睁开,冷漠和怀疑已经消失不见。
“看来有人越权了,长官。”他快速说,“你发下了针对刺客的清剿令,然而有人觉得只要达成目的就好,不管过程中是不是为所欲为。我们的人正在屠戮村庄,因为那些村庄是刺客的藏身之地,如果刺客们不打算挺身而出,或者法国人打定主意要保护朋友,骑士团就开始杀妇人和小孩,或者那些降兵和无辜平民,逼迫他们……”
他没能说完。海尔森从他身边快步走过,披风擦过他的衣袖,大声招呼门外巡逻的红衣兵,让他们把他的马从马厩牵出来,再去另外找一匹吃饱了的好马。等海尔森又转过身,谢伊发现他的面庞和耳根有些发红。谢伊不清楚那是由于愤怒,还是由于羞耻,还是由于室外的天寒地冻;他在赶来蒙特利尔的途中死了两次,每一次都算不上轻松,此时他看着那片红色皮肤,只觉得心里一阵又一阵滚过热流。
“最近的村镇在蒙特利尔以北大约三十英里。”海尔森低声说,“或许我们还来得及……”
“你可以不用去的,长官。我只是……我以为这种行为得到了授权……”
海尔森冷冷地看向他。
“……现在我知道我错了。”谢伊熟练接上,“我只需要你的一封信,一件信物;你是老大,本来就不该出现在战场上。而且要是我们的瞭望手发现你骑马过来,立刻叫停攻击行动,我们可能抓不住他们的把柄。”
海尔森若有所思。他将双手藏在披风里,从书房内东侧的门进入另一个房间;随即从那间房间里传来叮当响声。谢伊偷偷探头看去,看见团长最喜爱的标志性披风落在了地板上。
不大一会儿,海尔森重新走出内室,已经换上了骑士团普通骑士的铠甲装扮。或许还是要比普通骑士更高级一些:胸前印着硕大红十字的一套内袍,以革做边,锁骨以上换成了银灰色鳞甲头巾,用来保护颈部。双肩以下部位也都做成了鳞甲护臂,容易受到攻击的手肘至手掌再次加厚,换成做了装饰的双层板甲。内袍以腰部为界,上方绑着两根结实腰带,两端分别挂着一只皮革剑套,紧紧套着两把骑士长剑;下方开叉,方便双腿进行活动。除此之外,海尔森还在这套行头外加了一件宽大披风;披风更加厚实,左侧依然绣着代表骑士团的大红十字,最上部还缝制了一圈毛领。他将头绳取了下来,黑色头发的尾端便搭在了那圈毛领上,怀里抱着一只仅能露出双眼的骑士头盔。正是这身装备让他走起路来咔咔作响;然而除此之外,谢伊倒也提不出什么别的意见来。
虽然他还是觉得大可只派自己去。
士兵已找来符合要求的两匹马,在门外等候。海尔森走出屋门,走进暗沉的天穹之下,翻身上马。另一匹自然要留给谢伊·寇马克。海尔森环顾四周,没再发现第三匹马;他扯动马缰,身下那匹休息了没多久的白色骏马焦躁地打了一个响鼻,在原地转了一圈。
“你原来的马呢?”
谢伊跨上另一匹棕马。“什么原来的马?”
“你怎么来的?”
“走来的。”
“走来的?从哪走来的?”
“从莫林根号。圣劳伦斯河中游河段,魁北克附近。”谢伊说,把缰绳在手上缠了一圈,“海上部署完毕,莫林根泊在了指定位置,吉斯特在看着它。还有其余三艘船停在入海口。你放心就好了,长官。”
海尔森愕然地盯着他。从魁北克到蒙特利尔有大约一百五十英里左右的路程,正常情况下,就算一个白昼加一个夜晚只休息六个钟头,也要走三整天时间。大概他觉得仅仅只是“走来”这一项就足够称得上是磨难了;其中尚不包括钓鱼时坠入冰窟和被狼咬成碎片。谢伊想了想,还是决定问出自他们再次见面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一个问题:“你不怀疑我带来的情报的准确性吗,长……”
海尔森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了。他套上了头盔,除了黑色碎发还在头盔底部稍微露出一些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具闪着白光的骑士甲胄。
“如果我说完全信任一个人,那我是在撒谎。”海尔森说,声音沉闷地透过头盔传来,“人性——并非固定不变。只不过我可能会说我恰好对某种人有些了解,谢伊;我知道什么事他们会做,什么事他们可能会做,什么事他们不感兴趣。这是我判断这类人可信或不可信的起点:我和你这类人。”
他用力甩动马缰。那匹白色的安达卢西亚马抬起前腿,长嘶一声,撒开蹄子奔跑。谢伊紧随其后,尝试从海尔森刚才的那些话里提取信息。信息有二:或许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那回“节点17事件”说明,在海尔森心中,“再次倒向刺客一方”不无可能;这条信息指向的结论是刺客血脉在他身上留存的影响远比谢伊想得更深。也或许海尔森同样疲惫、孤独、伤痕累累,心中尚存一丝懦弱。他把这点懦弱掩饰得很好,就像谢伊·寇马克掩饰自己对旧日时光的悲缅和不堪。然而这份软弱到底还是浸染了他的底线,也让他变得更加敏感——他对某种结果的怀疑度比寻常领导者来得更高,若真的发生了,他的接受度也大概更低,反应可能更大——那结果就是被遗弃,或被背叛。
马匹奔行两个小时后,天空开始飘雪。
大片雪花从无色天际落下,入侵蒙特利尔的山丘、原野、道路、针叶林木,如同中世纪披着白色衣袍,密密麻麻、声势浩大,去征服地中海沿岸的十字军。尚未融化的白色雪地被重新覆盖,逐渐变得厚厚一层,把踏入其中的马蹄埋得更深。谢伊想起他和父亲偶尔会在纽约的家里玩堆雪游戏。常常是比谁把雪堆得更高,有时会有一些额外的奇思妙想,父亲会用雪捏出一些小动物,教他识别。虽然父亲捏得称不上“是”,甚至算不上“像”或“类似”,而且他从小就看着屠户门口挂着的兔子、鸟雀、獾鼠等等要被晒成肉干的尸体长大,早就认识了美洲丛林里的绝大部分动物,父子还是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那是除了外出航行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这种哄小孩的游戏在他超过七岁后即告一段落,再次发生是在他十八岁之后。每逢纽约下过大雪,他偶尔会捏那些不像样子的雪团给朋友看,那名朋友叫做连恩·奥布莱恩。
时间的钟摆在沉重滞缓地运动着,时光悄悄流逝,昼夜交替,生死交接,犹如那无垠大海上的潮涌汐退。岁月轮回,周而复始;一天又一天,恍如一日。形形色色、乱七八糟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纷至沓来,说着各种各样的话,以各种各样的口气大喊,赞扬、职责、叱骂,如同钟鸣。似乎无限的被命名为“失败”的结局和时光,随着马蹄单调而有力的阵阵声响,变得周而复始,永无变化;在记忆之中,又勾勒出首尾衔接的所有过程。这些过程时不时崩裂,当他以为可以在下一次弥补成片的时候,又突然戛然而止,如同噩梦在黑夜里靠近枕边,无声无息地潜行。钟声变得絮絮叨叨。他昏昏欲睡。他已经有一阵没好好休息了……
“什么‘道歉’?”
谢伊猛然从昏昏欲睡中惊醒。他习惯性地首先寻找声源,两秒之后意识到了唯一一个声源正在自己身边。
“什么?”
“你说我‘为什么道歉’。”海尔森大声说,防止说话声被马蹄声盖过,可声音依然是闷闷地从头盔里传来,“我什么时候道过歉?”
“呃……”谢伊说。他看着海尔森握着缰绳的手。那双手覆盖了一层银色护甲。不管怎么说——谢伊想,可能算不上特别保暖,但他终于肯戴上手套了。“呃……应该是我记错了。话说回来,你会在什么情况下跟人说对不起?”
海尔森扭头看了他一眼。应该是看了他一眼吧——谢伊看不清那条缝里是不是有眼睛,但按理来说它里面应该有。他看到的也就是那只铁桶般的脑袋向他转了过来。他突然想笑,努力忍住了。他现在对“在团长面前笑”这项行动还有些阴影。他觉得或许可以偏过头笑……不用偏过头了。海尔森把铁桶脑袋转回去,又甩动马缰,让他的白马跑得更快了些,跟正在奇思妙想的下属拉开距离。
“我开玩笑的,老大……”他说。他没有依样甩动马缰,再次让他的马和海尔森的马并排。可能是林间道路不适合两匹马并行,也可能是他在他身后扬起了嘴角。雪花还在飘落,钟声和各种各样的光影却都消失了。天幕依然将寒冷压下,凛风不断敲打他的脸颊,山丘上披着落雪,丛林间雾气沉沉。马蹄声已经不能让他昏昏欲睡,而是自觉转化为了自然静谧的余温。他认真看着海尔森高高扬起的白色披风。那件披风上绣着一只大红十字架。又有一道灵魂在他心中浮现了,那道灵魂说你曾经有所选择。他确实有所选择。他的选择就在正前方。
又过了约莫半个钟头,木头捆成的篱笆围墙从白色丛林后探出一角。他们终于跑到了先前指定的村落,上空没有炊烟。
无所谓了。因为谢伊和海尔森都听见了从那堵围墙里传出来的阵阵呼喊声。呼喊声,嚎啕声,尖叫声,钢铁撞击声……谢伊咬紧牙关。他不知道海尔森有什么感觉。对他而言,这些声音像是他还在威廉·亨利堡,像是并不久远的噩梦再一次成形。
7.
“谢伊!”
谢伊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前方转回,转到呼叫他名字的海尔森·肯威身上。他们踏进村庄入口,随即明白自己的到来其实无济于事:眼前发生的是一场小型战争。即使蒙特利尔已经落入英军之手,然而从加拿大南方的英军据点再往北走,马上就到了一片被英国人和法国人继续蹂躏着的土地;如今,这座村庄里不仅仅有平民在佩戴红十字徽章的红衣军枪下哭喊哀求,也还有穿着法国士兵装束的男人在开枪反击。只不过两相比较之下,军事力量的差距一览无余:红衣军的数量大约是法国人的数倍之多,后者只能将脑袋缩进各类掩体之后,利用地形打游击战。
“我去找指挥官。”海尔森说,“我必须让他下令停下来。你看看有什么其他可以做的……”
声音突然中断,因为谢伊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海尔森惊讶地看着他,看到那双眼睛迅速充血,变得通红,看到那双眼中蕴含着关心、警觉和莫名其妙的悲痛,以及其他许多他看不懂的复杂情感。一片雪花从天空落下,掠过他们的视线交点。他将自己的手臂从下属手中用力挣出,留意到谢伊抓握他手臂的力度很大,手心已经被钢铁护腕上的凸起装饰刺出烙印。
“怎么?”
他问,不知道这已经是今天内发出的第多少次疑问。谢伊好像突然醒来。他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速度很快,像是只眨了一下眼。他重新看向海尔森,眼中的红色迅速消失。
“没什么,长官。”他低声说,“我会看看有什么其他可以做的。注意安全。”
他目送海尔森叮叮当当地向前走去,越走越远,最后脱离视线。可能不幸和幸运在某种情况下可以画上等号——海尔森·肯威不是乔治·门罗。他失去了拯救上校的机会,然而对于海尔森,他可以放心许多。或许他可以改成担心那位指挥官。他想,注意到自己又开始想笑。他呼出一口气,再次望向小型战场,耳朵重新听到怒吼和哀嚎,听见那个熟悉的单词——刺客。他看见他的下级“同事”在不远处抓着一个女孩的褐色长发,把她粗暴地从房屋里拖到战场上。女孩的背脊与地面摩擦,在松软的地面上留下一道很浅的轨迹。她哭泣、尖叫、挣扎,声音却盖不过那名士兵的威胁吼声:“我知道这儿有刺客!我知道你们藏了刺客!你们把他藏在哪儿?”
一枚细针悄无声息地刺破空气,扎进他的脖子。那只抓着女孩头发的手立时放松了;士兵晃了晃,仰面倒了下去。女孩停止哭喊,反而因为恐惧发不出声;等她终于意识到似乎是有人帮了自己,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时,已经看不到救命恩人的影子了。
这算不算是区别对待?
谢伊一面认真思考,一面在村庄的小路上奔跑。如果刚刚对平民下手的是一个印第安人,或者是一个刺客,总而言之,如果那人的衣服上没有佩戴红十字徽章,那他可能就会选择用袖剑刺对方的脖子,而不是催眠针。是不是当前的悲状尚未达到他的预期?在目睹威廉·亨利堡的惨状之后,他就隐隐对人的性命和尊严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虽然当下的圣殿骑士依然混乱、残暴、不讲道理,可他们总也还带着一丝文明气息,或者说,文明的残暴气息——比印第安人天然的、纯粹的、像野兽一样将敌人践踏在脚底,除了血腥味之外嗅不到一丝人类味道的屠杀行为还是要好些;他在受刑,却仍感到麻木,并非是因为战胜了痛苦,而是没感到预期的痛苦。也或许是他太累了。疲劳让他变得迟钝,连枪声都像慢了半拍;所幸当他像一阵风一样刮过战场时,大家都还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人到底来自哪一边,自觉不把手段招呼到他身上。也或许是他已经有所改变,在自己的立场中陷得更深。“你不能过于宽宥他们,”他听到他的良知说,“他们是朋友,共属于骑士团,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只是一时犯错。”他听到他的立场说。最后——良知让步了。或许选择立场也是良知的一种。他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好是坏,只是感到心中因为手下留情而泛起恶心和烦闷感。这时,他突然生出一种感觉——一种朦胧的、模糊的感觉;他一时无法彻底分辨这种感觉,但那感觉的中心有一个名字,叫做海尔森·肯威。他们才刚刚分别不久,谢伊不理解自己为什么突然又想重新见他一面。他将恶心、烦闷和未知的感觉强行压下,再次填装针筒。
如果他肯停下,看看周围,看看与他格格不入的其他圣殿骑士的影子;如果他肯承认,肯直视内心,变得足够谦虚和柔软,那他可能就会发现那种感觉的源头:那是一种“混乱”之外的感觉。海尔森·肯威是他身旁唯一一个富有理智和同情之心的战友,肯在马上受两个多钟头的寒风折磨,陪他一起来拯救无辜平民。或许三十余年的催磨和在时光节点中四十余次的失败及死亡让他不得不忽略一个事实:他从来不想独自担下战斗。或许他从来不敢承认,他其实并不想继续变残忍,也已经不想再如此孤军奋战。
夜晚即将降临。凛冬的夜晚来得很快,天空也暗得很快。路过一间半榻的房屋时,谢伊听见瓦砾和砖石的废墟底下传来轻微响动,似乎还有孩童的压抑哭声。那道哭声响了一下后马上平息,短暂得像是幻觉。也可能是有人捂住了那个孩子的嘴巴。
他转身踏上那片废墟,着手清理。那声音像是碎石正在啃食他的皮革手套。他将一棵断成两节的房梁木用力推到一边,为这间废屋开辟出一个小小的出入口,正打算抬脚迈入黑暗,一探究竟时,黑暗先发制人,突兀地伸出一截枪口,稳稳指着他的眉心。
“别动!”他听见一个年轻男人开口说话,声音冷漠、焦躁、带着喘息,说的是法语,“是敌是友?”
谢伊举起手臂。“我想我可能——”
举起的手臂猛地将握着枪支的手臂推到一旁,因为在刚刚黑暗晦暗的阴影里,借着他在刺客那里学来的本事,他看到那只趴在枪上的食指微微下压,已经打算扣动扳机。就在那把枪偏向旁边的瞬间,子弹跟随火药爆裂声从枪管射出,击穿墙壁。谢伊倾身向前,倏然抬起另一条手臂的手肘猛击对方下巴,没想到对方灵巧地把头部偏开,使他一击落空。那只握枪的手可能再次准备好了。谢伊不想再给对手继续缠斗下去的机会,“历史”证明出手越狠、战斗时间越短就越保险。他从手腕间弹出袖箭。
他看见对面的男人停止攻击,惊愕地长大嘴巴。
“你是刺客?”
“……什么?”
“袖剑。你有袖剑。”那男人继续说,这次说的是英语了,“你是不是刺客?”
熟悉的一声脆响,另一把袖剑从陌生人手腕间弹了出来。这次换谢伊张开嘴巴。
“谢天谢地。”法国人低声说,把手枪重新插回裤子口袋里,向黑暗打了一个轻轻的呼哨。一个矮个子从更深的阴影里跑了出来,怯生生地躲在法国人身后。矮个子是个小男孩,看起来大约只有六七岁。
“我还以为殖民地的刺客已经完蛋了。”法国人说。这句话让谢伊一时不知道他和那些快要完蛋的同胞们是否怀有私人恩怨。“别在意,你说的不是法语,我以为你是另一边的……你是来救我们的?外面安全吗?”
谢伊心中天人交战。他低头看向那个小男孩,下意识思索在孩子面前杀了他的保护者这一行为是否会帮圣殿骑士团创造出另一名刺客。也可能他只是想让自己的视线找一个除“刺客”这种物体之外的落点。法国人发现他的目光指向之处,伸手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
“我跟这孩子不熟。他父母被圣殿骑士……操。”他大声说,大声又粗鲁,继而挫败地低下头,“就因为圣殿骑士觉得刺客躲在这个镇子里。我不是故意……我是一名法国士兵,在战场上受了伤,他的父母好心收留我,让我在家养伤。结果我……”
“结果你没能报答恩情,还连累了一整个村镇。”
法国人猛地抬起脑袋,目露凶光。
“这是事实。”他说,“你尽可以想想办法:或者你可以把我交出去,告诉那些圣殿狗们他们要找的刺客就在这里。或者你打算告诉我,你有帮我们逃命的办法;要是能在逃命途中杀一两个圣殿骑士,那我……”
“喔,我建议你就别想那种好事了,朋友。”谢伊凉凉地说,把袖剑收回袖口,将法国人和他的腿部饰品拉扯到刚刚开辟出来的出入口外,伸手指向大雪纷飞的空旷暮色,“保命要紧,别忘了你还带着恩人的孩子。外面不算安全,但你是刺客,不需要我再指点你如何躲藏;地上还有我的脚印。过来的时候我清理了不少人,你可以顺着脚印走。外围的圣殿骑士和英国士兵比较少,我建议你从那边突破。等到了村口,你会看见两匹马——一匹白马,一匹褐色马;你骑上那匹褐色马,去西北方,投奔法国人的军事据点,别往周围其他村镇跑。”
“但是你——”
“我还有其他任务要做。”谢伊说,“不用担心剩下的村民。英军统帅已经赶来,他原本不知道有一小队士兵不服从指挥,随便杀害平民的事,等他找到这场行动的指挥官,马上就能下令制止。战斗很快会平息,但你呆在这儿不安全。你是个法国人,还是个刺客。”
“是啊,”那名刺客嘟囔着说,“我是个刺客。我本来不爱出风头,避免升职,当一个不起眼的下士,正因我以为微小谨慎对兄弟会更有好处。可能我做错了……可能适当的权利在关键时刻的确有用。”
他看向残破废墟、受辱尸体、被践踏的土地,看向白雪、硝烟、远处毛瑟枪口前亮起的点点微光。那点微光也同样在他黑色的瞳仁里绽放,像是郁金香,然而此时它所代表的并不是美好事物,而是墨汁一样化开的浓浓仇恨。他已经站在黑暗之外。谢伊抬起手臂,佯装摆弄领口,实际是为遮掩扣在胸前两条皮带上的红十字勋章。刺客转过身来,右手拉着一直默不作声的小男孩,左手朝他伸了过来;随即就发现“同僚”并没有握手的意思。他也并不在意,又把手放了下去。
“多谢,朋友。你们也要多多保重;我听闻阿基里斯受了伤,殖民地兄弟会大不如前,圣殿骑士还打算清剿剩余的那些刺客。”他说,“法国也快退出战场了。明年,我可能会随其余士兵一起退役;在那之前,如果你需要帮忙,可以到加拿大的法国营地来找我。我叫皮耶·比雷克。”
皮耶·比雷克略微弯腰,以法式礼节道谢。接着他转过身,把身边的小孩抱了起来,大步踏上一位刺客叛徒为他指出的生还之路。
和海尔森的再一次相逢比想象中来得更容易。他站在村镇东北角落里的一个约有二层楼高的石头瞭望塔上,瞭望塔一角挂着盏煤油灯,摇摇晃晃,灯光映射在他的链甲头巾和板甲护臂上,让他看起来像一座温和的灯塔。海尔森已经摘下头盔,也发现了在大雪天气里穿着一身黑色衣服的得力属下;于是抬起胳膊冲谢伊挥手。
谢伊脑中同步响起金属碰撞时发出的嘎啦嘎啦声。
他从外部石梯登上瞭望台,站在海尔森身旁。他们一同向远方眺望,看见目光所及之处,红衣军陆续得到命令,逐渐停止屠杀。有几名骑在马上的骑士在英军阵营中快速奔跑,大声呼喝,传达长官指示。虽然可能还是有些晚了。活着的平民已经不多了,还有的躺在地上不断挣扎,大口喘气,双目凝望天空,大概熬不过一个钟头。幸存的法国人更少,即使长官下达了停止暴力行为的指示,可对于真正的“敌人”,长官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瞭望台上的两个人一同沉默着。谢伊看向海尔森,看到他脸上的表情阴沉得可怕,同时注意到即使他现在已经套上了手臂护甲,还是习惯将手背在身后,藏进披风里。谢伊其实一直明白这种小动作的涵义:就像他过于年轻时在纽约街头,把抢来的钱或者食物抓在手里,或者在打架前藏起手里的武器。这意味着他没有足够的安全感,时刻准备攻击或者防御。
“抱歉,我……”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同时结束。他们惊讶地互相对视。过了片刻,海尔森打了一个十分有礼貌的手势,示意对方先请。
“我只是说……我没能做到最好,长官。可能我有机会救下更多的人,或者早一点来到蒙特利尔,说不定结果会更好。”
“或者我可以不用那么直白的方式下令。”海尔森说,“无论如何,这场行动的负责人是我。”
“不是你让他们这么做的。”
“有何区别?”
“你事先并不知情。至少你尽力阻止了,长官。”
“喔,虽然我们都能看出来,鉴于骑士团服从、高效、能力优异,这种阻止并没能挽回多少无辜人命——”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道歉?”
海尔森转向他。“你说什么?”
“你刚刚说抱歉。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
谢伊说。海尔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把目光移向石头地面。
“我还以为你会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更加愤怒,谢伊。”海尔森低声说,“我不会对这座村庄道歉,无论是生者还是逝者;因为对于被害者来说,加害者的歉意显得傲慢又假惺惺。我既不奢求某些无可弥补的错误能够得到原谅,又希望自己能把一个词说得更加正当;所以我可能会选择说‘抱歉’的对象——能够接受那句‘抱歉’的对象。我以为今天发生的事多少会造成影响,会让你觉得……”
“……不舒服?”
“——或者被冒犯。毕竟今天我们做的事情就像……”
海尔森选择不再继续说下去。这或许是一种体贴,没有提到“里斯本”或者“刺客兄弟会”。谢伊盯着面前的空气,想到在原本的时间线,1764年他收到的那封写着“对不起”的信。
“会不会有别的情况?”谢伊问。
“比如?”
“比如你在杀一个人前,也会说抱歉。”
“啊,这种情况不算太常见——”
“你有想过他们能够‘接受’那句抱歉吗?”
“这个嘛,他们总得接受的。反正人死之后,也没什么开口抗议的情况;我就当他们默认了。”
可能区别对待是骑士团的良好传统。谢伊深沉地想,换了个话题:“你找到指挥官让他停止攻击的时候,他没做过多抗议吗?”
“你觉得他会想乖乖听话,还是会想听到我对他讲‘抱歉’?”
“呃,我是会以为他可能一时没能认出你……”
“哇,”海尔森用他的伦敦口音怪腔怪调地感叹道,“多谢你让我知道自己在你们眼里就是这种形象——披着蓝色披风的三角帽子精——”
谢伊终于忍不住了。他笑出了声。要是没有努力忍耐,可能会是大笑出声。他觉得自己的反应很奇特,或者说诡异;海尔森说以为他会觉得更加愤怒,然而现在面对大堆无辜尸体,他却感到轻松。他是不是早已习惯了在节点中迎接“失败”这种结果,所以只要情况稍微好转就会松一口气?至少他救下了两个人——一个刺客和一个孩子。可能在原本的历史之中,这两个人已经命丧黄泉,可能在原本海尔森没能赶来的历史之中,整个村落都被挪平,唯一铭记这些人命的只有来年丰腴的土地。所以哪怕只有一会儿——他也想说服自己可以放松下来。或者等所有事情都摆平之后,他还可以得到一个休息的机会。
直觉发出警报。他只来得及看到一只黑色枪口,距离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角度却很特别,似乎并不是对准他站立的方向。有很多面孔在他脑海中快速闪现。连恩,霍普,门罗,海尔森。
他向右跨出一步,挡在骑士团团长身前。
那是皮耶·比雷克。他倒下时,最后一个面孔掠过他的脑海,让他记起了刺客的名字。他看见比雷克的眼中闪着憎恶、屈辱和羞耻的光,看见他的外衣洇着一大片鲜血。那个男孩不在他身边。可能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他想,试图发出一声叹息,嘴巴却溢出血沫。他看见海尔森几乎立时就把枪从武器袋里拔了出来;他用最后的力气拉住那条手臂。第二声枪响过后,刺客翻下屋顶,迅速潜入阴影,消失不见。海尔森低下头,让谢伊倚靠着他的左手手臂;他抿着嘴唇,神色愤怒,直到他的目光接触到谢伊的双眼,愤怒迅速消失,转化为复杂的理解。谢伊马上明白圣殿骑士团团长已经大略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总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又总能理解他会猜到他曾经做过的事?
“谢伊,”他听见海尔森叫他的名字,“谢伊,再坚持……”
那声音就像摇篮曲。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海尔森僵在原地。
他的左手臂弯里还搂着一具尚且温热的尸体——那是谢伊·寇马克;胸前溅上了一块血迹。那名刺客的枪法很准,子弹直接击中心脏,造成贯穿伤。有血浸入他的内袍,黏到一个不属于人类文明的创造物上——那块先行者的神殿钥匙。耳畔有一个他没听过的声音在对他说话。那声音向他解释这一切的由来和循环,向他解释“真实”和“虚妄”。他眼前开始浮现大片光影,胸口微微发热,真正的伊甸碎片正在衣服里侧散发光芒。最终,海尔森又重新把目光移回谢伊·寇马克脸上,神态非常认真,几乎没察觉天空打开,世界从边缘处崩溃,瞬间淹没了那些“真实的”红衣兵们的叫喝声。
8.
“……错误。
错误。错误。执行冲突。
调整优先等级。优先等级:中。
第四十五次测试,节点覆盖……失败。
……
错误。执行冲突。调整优先等级,优先等级:低。
节点覆盖……不完全成功。成功率……
更正项目……
皮耶·比雷克。
……
……覆盖成功。皮耶·比雷克,更正为:
生还。”
9.
现在,有一个问题——他是不是在做梦?
死人会不会做梦?
死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有人对他说死后可以上天堂,有人对他说他这种人死后就应该下地狱。总得来说,他听到后面那句话的时候比较多。他们总会把天堂描述得非常美好,把地狱描述得非常可怕;说地狱里有火山和熔岩,还有泥潭和锤钉。可没有一个人告诉过他人死后还会不会继续做梦。或者,正因为他缺乏信仰,才会在死后重新看到那些过于久远的他并不想再看见的东西?如果真是这样,他是不是应该去相信神灵?
或者——他活着的时候发生的一切本来就是梦境?
那他会不会遗忘?该不该遗忘?是否被允许遗忘?
在他漫长、漫长的旅行途中,他听见过这么一段话;他已经忘了将这段话说给他听的声音和面孔,只能猜测那可能是个男人,也可能是个女人;但他却把那段话记在了脑子里。那段话让他想要忘记,却害怕忘记。那段话说:
“一个曾经和你如此亲密的人竟可以被淡忘,直至印象消逝,想起来就令人觉得可怕。又或者是因为你们曾经如此亲密,所以当后来你们不再亲密,那种曾经亲密的感觉就好像不是真的,仿佛是一场梦,很快就被遗忘,因为它只存在于头脑中。”
他希望,又害怕,在某一天突然得知自己的生命、生命中遇到的人,都只是一场梦。
谢伊睁开眼睛。
10.
不再返回1764年先行者神殿的好处之一,是测试失败,再次进入下一个节点时,身体不会还保留着原来的痛苦。可是精神上的疲倦无法修复,他仍然觉得自己像前三天只睡了不到五个小时,第四天又骑了将近三个钟头的马。感觉逐渐回归。他发现自己正躺在雪地里,双手双脚软绵绵地摊开,大片棉絮一样的雪花不断刺激他的眼球,周围一片银白。他坐起来,抖落脑袋上的雪团,意外发现五六码之外站着身穿银白色骑士铠甲的海尔森·肯威。海尔森没戴头盔,此时那头黑发已有一半落满了雪。大约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他转过身,面对自己的得力下属;他没有背起双手,而是让手臂自然下垂。
谢伊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进入了哪一段历史。
“你可能会有一些疑问,谢伊。”海尔森朗声说,“首先解决第一个:我们在加拿大蒙特利尔,我身后就是据点城墙。”
“……我们为什么在这儿?”
“这就要问你了。想想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谢伊不吭声了。他看向四周。此时既不是夜晚,也不像白天;似乎介于黑夜与白昼的一个交点。天空是灰色的。很多他不知道名字的低矮树木伸出白色枯瘦枝丫,像在对天空祈祷。雪下得很大,风从圣劳伦斯河下游吹来,把雪花吹得如同暴雨。这不是任何一个“原本的”历史节点。他从没有躺在这种地方过,更别说跟穿着铠甲的奇异海尔森面对面。
“可能我的……状态不太好。”谢伊试探着说,“既然已经到了蒙特利尔,那我们进去再说如何,呃……长官?”
海尔森笑了。
“你有没有想过结束这一切,”他问,“谢伊·寇马克?”
“结束什么?”
“不再继续下去,挣脱时间节点,面对未来。”
继续试探和装傻的念头烟消云散。谢伊看向圣殿骑士团团长,目光一点一点变得冷淡。
“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的还不多。”海尔森说,拉着脖颈间的挂绳把那块钥匙抽出来,让他看了一眼,又将它塞回去,“有人——或者东西——我们就暂时称她是个人吧;有人告诉我一些事情。我大略了解了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只是你的故事太长,我只能说粗略看了一下剧情简介。我知道狡猾的猎人已经沉没在陷阱之中,直到精神崩溃,力量枯竭;所幸那个人告诉了我如何从中脱离的方法,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
谢伊打断他。“不。”
“不?”
“不关你的事,长官。”谢伊低声说,感觉太阳穴开始抽痛,“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海尔森沉默了一会儿。
“你不能漠视自己的感受,谢伊。”海尔森说,“你就跟其他人一样,试着跳过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都被对错的概念所支配。你认为自己可以努力去做对的事,不去做错的事,然而等我们跳出单纯的对错之外,才会发现有时候这两者可以互相转换,并无差别。”
“我不是不同意,长官。但我现在站在这儿,正是没有漠视自己感受的结果。”
“这是不是在抱怨我没有过多关注下属的心理问题?”
“我没有这个意思。如果你指的是乔治·门罗上校,那你只是说了其中一部分。”
“还有什么原因?”
谢伊露出嘲弄的阴冷笑容。“还有你。还有你和骑士团,你不知道骑士团会——”
“会下场比较惨?”海尔森轻松地说,“我知道。我是不是没活过1781年?”
笑容僵在谢伊脸上。
“还有其他原因吗?”海尔森问,语气非常有礼貌。“还是说你就是打算当一个英雄?觉得你自己能拯救我,拯救骑士团?”
“……至少我有试一试的机会。”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听一个先行者的失败产物讲的鬼话并信以为真,再次踏进节点,继续失败,继续死亡,直到真正消失为止?”
“我说了,这与你无关,长官。”
他们互相对视。空气很冷,而且好像越来越冷,然而心脏越来越快的跳动频率使血液逐渐沸腾,让肌肉感到温暖。指尖因为温度变化而产生刺痛。谢伊看到海尔森再次露出微笑,那是一种混合了阴霾和宽和的笑。风从他的左侧吹来,将那头漆黑的发丝吹向右边;他仍然披着那件绣了大红十字的白色披风,像是他并非只代表了他本身,而是代表了整个骑士团。
谢伊看到海尔森抬起右手,握上了挂在腰部左边的骑士剑柄。
“我其实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海尔森说,嘴巴呼出雾气,“一旦作出了最终决定,即使再有力的反对理由也听而不闻:这是坚强性格的标志。有时也是愚蠢的意志。你和我,我们这类人。”
他们同时从腰间拔出长剑。
第一下剑刃撞击声在大雪中荡开。金属的颤鸣戛然而止,因为紧接着就是第二下撞击。谢伊手中握上了长剑和短刀,而海尔森则一手握着骑士长剑,一手弹出袖剑。他们互相试探,寻找机会和破绽,然后迅速向前踏步,争取在对方身上划出伤口,增加自己的胜算。形势对刺客猎人不利——谢伊想起自己曾经认为高手应该使行装轻便,以便于一击毙命,迅速结束战斗;然而他接触过的那些高手还无一例如同海尔森这般厚颜无耻。他擅长迅速结束战斗,但那也是在对方没什么本事的情况下;现在他全神贯注地找机会把刀子送到海尔森身上,只能在那两件银白色护臂上划出浅浅的一道印痕。
他的机会在于海尔森的腿部、腰部和胸膛。至少这些部位没有铁片作为防护。他冷静下来,寻找时机……
“你可能不知道,”海尔森说,他们以某个点为圆心互相绕行,四只脚协力合作,在雪地上踏出圆形轨迹,“在某种意义上,我认为我可能并不太适合领导骑士团。我鄙视个人对于团体或组织的懦弱忠诚;那些赤裸、黏腻、令人恶心的情谊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每个人都怀揣肥厚欲望,或者对前景感到不安,难保自己有一天不需要别人帮助。‘朋友’可以帮忙报仇,可以帮忙作证,可以对某些行为视而不见。我痛恨这些事。”
谢伊朝他扑来。先是长剑撞上长剑,刺客猎人的剑被骑士团长的长剑挑向一旁。让海尔森没想到的是,谢伊竟然敢在战斗中中途撒手,扔下自己的武器;那只本来握着长剑的手臂冷不防屈起,手肘冲海尔森的下巴袭来,在空气中带出呼呼风响。在多年拼杀中磨练出来的神经反应救了海尔森一命。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偏过头,让肘击落空,同时翻转手腕,用剑柄撞击谢伊的腹部。谢伊从喉咙里发出闷哼,却没后退半步。海尔森看着他突然亮起的眼神,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发现的时间已经太晚。短刀用力格开袖剑,刀刃划过他的腹部,几乎毫无阻碍,像是切割积雪。海尔森向后躺去。他的袍子为他坠入地面做了缓冲——效果聊胜于无;等他躺倒在雪地中后,立马重新站起,拉开距离,重新摆好战斗姿势。
谢伊捡起地上的武器,咬了一下后槽牙。他刚刚犹豫了一下——就那么一下。骑士团长并非是因为受伤倒下,而是在预感到躲避不开后,让自己的身体随着刀刃刺入的方向移动:后方。这导致他的刀子依然只是浅浅地刺穿皮肤,造成皮肉伤,没能深入内脏。
“你可能不知道,”谢伊说,声音像是某种仅距发狂一线之隔的野兽在咆哮,“我已经受够你了,海尔森·肯威!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偏偏装作好像什么都知道!你怎么能那么肯定我会接受你的‘抱歉’?妈的,你还让我去找那只盒子——”
海尔森大口喘气。他重新举起剑。
“……但骑士团是我仅有的,我属于骑士团。”他像丝毫没听见谢伊的话一样,接着刚才的发言说,“我唯一能回去的地方就是骑士团。而我的工作就是让骑士团变得更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伊默不作声。
“曾有一年时间,我在刺客和圣殿骑士之间摇摆不定,不知道自己应该属于那一边。或者我根本不想属于任何一边。但我最终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太多选择,除了美洲之外无处可去。”海尔森低声说,温热的鲜血从他的伤口处流出,滴落在雪地里。“当我知晓有一名刺客——刺杀了前任骑士团团长的刺客打算重新选择阵营,加入骑士团时,我好生惊讶了一番。随之产生的是好奇。或许你一直对我曾经问过你的许多问题抱有疑问。将那些问题宣之于口的动机,正是我难以启齿的羡慕情感——羡慕你是一名刺客,羡慕你可以选择阵营;以及理智优于情感而产生的怀疑和不安。你可能不知道,也不理解……”
剩下的语言消散在急促的脚步声里。他们再一次朝对方冲去。这一次,他们势均力敌;海尔森到底还是占据了穿戴护颈和护腕的优势。谢伊没能刺中对手的胸口,反而因为没看清海尔森的收剑动作,被骑士长剑命中右腿。那道伤口看起来比海尔森的伤口更深。
他们互相对视。少有几次,他们不能从彼此的双眼中读出任何答案或者情感——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当他们打算封闭自己时,任何人都敲不开外面那层坚硬的壳。谢伊想起有一句海尔森说过的话可以概括他们两个无比类同的糟糕特质:我和你,我们这类人。
他想起海尔森的日记。
“还有遗言吗?”他低声说。海尔森瞪着他的脸,挑衅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谢伊再度开始奔跑,边跑边想,如果长篇大论也是对敌手段的一种,那么海尔森确实更加高明。顽固,傲慢,却更高明。因为很显然,胜负已分。
长剑和短刀落在地上。海尔森从身后扼着他的咽喉,反手将长剑送入他的胸膛。
喘息声里掺杂着诡异的咕噜声。那声音像是有人正在溺水。剑刃刺入的不是心脏,而是肺部;谢伊的左肺被长剑贯穿,血液涌入气管,让呼吸带上呛水的声音。这是一种很痛苦的死法。谢伊尽量让自己小口喘气,以免胸部扩张的肌肉在刀刃上来回剐蹭……可他又同时感到窒息。他头晕目眩,心中无可抑制地涌出愤恨和后悔情感。
“这不是……他妈的……第一次了。”谢伊忍着巨大痛苦,断断续续地说,“你应该知道我之前也死在你手里……”
“我知道。”海尔森说,“刚刚为什么手下留情?”
要不是不能动,谢伊很想往他脚下呸一口唾沫。他上一次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现在想起,甚感念怀。
“我……错了。我该多在你身上划几刀……”
“那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们省点事。我站着让你刮,然后杀了你。”
“妈的!我想救你,海尔森!我想……救骑士团,想试试看能不能改变结局……”
“喔,‘我想救你,救骑士团’。”海尔森冷冰冰地模仿谢伊的腔调,把剑刃缓慢往深处捅,“你笑死我了。”
崭新的撕裂疼痛让谢伊眼前发黑。一口鲜血涌了上来,填满他的嘴,让他那句“人渣”硬生生噎在嗓子眼里。
“我们……打个商量。”谢伊终于屈服,口吻近乎低声下气,“你动作快点……”
“嗯,我考虑一下。”
“你动作快点,我可以……在下次让你也死得舒服一点……”
“恐怕没有下次了,谢伊。我说了,我是来让这一切结束的。”
谢伊不说话了。凛风在他们身旁嘶吼,然而他的注意力只停留于海尔森喷在他耳畔的温热吐息。
“不过……我们确实可以快点结束。”海尔森说,谢伊听见他好像在深呼吸,“但是对于死亡,我没什么经验,你有没有方法可以缓解一下紧张感?”
“多死几次?”
“嗯……不然还是来一句你的座右铭吧。开个头吧,寇马克大师。”
谢伊实在叹服海尔森说起话来的本事。有时候他可以经常不发一言,整天板着脸,有时候他可以唠唠叨叨,说到别人想捂住耳朵。他已经被折磨得没什么脾气了。他虚弱地遵从,用肺里最后一口空气说出自己的座右铭:“我的运气……”
“……操之在我。”海尔森低声接上。他略微用力。那把剑继续行进,逐渐没入它主人的身体,同样刺入海尔森·肯威的心脏。
鲜血流出,涂满了先行者的神殿钥匙。风雪静止,树林崩碎,身后的城墙骤然消失,天空和地面同时崩塌重构,唯有那把圆形钥匙,在黑暗中突兀亮起,发出孤星一样的光芒。
11.
他躺在黑色石板上。这块黑色石板陌生又熟悉,好像很久之前,这是他曾经站立过的地方。左前方是石头基座,上面飘着一团人形光球。他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身体非常疲倦。他现在所能做的最大努力,就是努力把眼睛睁开。
他看到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影从右侧走来,逐步踏上台阶,看都没看他一眼,径自走到那团人形光影之前。那是海尔森·肯威。他还是穿着他那身蓝色袍子,戴着蓝色三角帽,看起来像一位威严的圣殿骑士团团长,而并非刚刚又杀了他一次的败类。他看见海尔森似乎一时被那团光影迷住了。但马上,海尔森迅速清醒过来,将双手背在身后,开始跟先行者的失败产物进行谈判。他迷迷糊糊,听见那团人形光球第一次发出带有类似人类感情的叹息,说根据密涅瓦的设置,“大神殿”计划优先于其他所有被废除的计划,而谢伊·寇马克的行为被判定干扰到大神殿计划,因此才调用紧急指令,把谢伊和大神殿钥匙的持有者海尔森·肯威二人从节点中拉回来。他听到海尔森向它询问人类改变未来的具体概率,而它给出了一串渺小到他们难以理解的数字。他听到海尔森叹了口气,要求结束测试,它则回答他们已经知晓过去、未来和时间节点的秘密,测试可以终止,只是需要付出代价,确保人类不会因为了解到他们不该了解的知识而去干预时间。他听到海尔森询问代价的详细内容。他听到它也给出了详细回答。……
他听完了那个回答。
他努力活动双腿和手臂,想要站起来。他没能成功。四肢好像已不归他使用。他只能用手肘半撑起身体,抬起下巴,看见海尔森·肯威已经给出同意答复,半转过身,大步朝他走来。
海尔森在他身前蹲了下来。他们互相对视。他们对视过多少次?还能再对视多少次?
“谢伊。”他听见海尔森叫他的名字,语气低沉、轻柔又温和,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又好像一切都发生过不止一次。“我常常想,我一直害怕被理解甚于害怕被误解。被误解,受苦的是我的虚荣心;被理解,患难的却是我的同情心。而曾经深陷于苦难的人,也会在高兴的时候暴露自己:我把握幸福的方式,就如同出于妒忌要掐住幸福,使其窒息。幸福终将从手中溜走,我对此太清楚不过了。
所以,我命令你去寻找先行者之盒,哪怕要花费你一生的时间;其中一个目的,不过是我希望能找一个理由,说服我自己你有其他事情要做,理所当然可以不必留在我身边。自我牺牲的情感可以大于一切,虽然有时候我们明知道它是一种欺骗,仍然前赴后继;而对于我,我可以自我安慰,甚至赋予它高尚的含义,说我牺牲自己感情的理由不是因为害怕和懦弱,而是因为骑士团。我……”
海尔森犹豫了一下,朝谢伊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好像要碰触他的脸颊,却在半途停顿了一刹那,最终拐了个弯,伸向了谢伊的手。谢伊努力抬起手臂,握住那只手——他握住的是手套皮革。他紧紧握住那只手,却接触不到属于人体的温柔触感,握到的只是自己的手套皮革。
“我……”谢伊说,几乎发不出声音,“我试图救里斯本的人……试图救门罗上校,我试图……”
“我知道。”海尔森说,看着他的眼睛,“抱歉。”
可是你不该——至少你不该接受那种命运。谢伊想,为什么时间会让一个人历经那么残酷的命运,到了生命终途也不屈不挠,还要让他死在亲生儿子手上?
“谢伊。”他听见他又叫了他的名字。他看见他露出宽恕和无奈的笑容,他感觉手掌被用力回握,他看见他张开嘴唇。他听见他说:“————”
………………
。
D面-弥存
他从船长室醒来。
他跑出门外,发现大海平静无波,高空一轮圆月正明,而他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那些往日的、稀奇的、慢慢褪色的记忆像昨晚一个不真实的梦。他下到二层甲板,叫醒吉斯特,询问他们有没有在一个地图上没画出来的小岛上抛过锚;他的朋友莫名其妙,肯定了他的话,却又说船长只在那座岛上待了不到一个钟头,就若无其事地回来了,命令扬帆起航,整个人一直到昨晚睡前都懒洋洋的,问什么也不答话。
谢伊叫醒了所有人。他连夜起航,命令莫林根号朝着美洲大陆全速行进。一个多月后,他站在船尾,遥遥望见海岸线的影子,心中升起沙漠旅人看到绿洲般的期望;下一刻,却又发现自己在空无一物、宽阔无边的大海中掌着舵盘了。他再次向大副发问,才知道,此刻距离他上次看到海岸线那天已经过了半月有余;现下,他们正处在大西洋的中心,莫林根号正顺着温暖的季风,像一只快乐的海鸥一样乘风行驶在去往法兰西的航线上。
又过了三个月,他发现船长室的箱子里多出很多缺了一部分字迹的信件。有的是日期模糊不清,有的是人名模糊不清,还有的是整句整句的话模糊不清;就算还有一些讲了一件完整的事迹的,那事迹在他的脑子里也逐渐模糊不清了。他给海尔森寄了很多封信,大约是时效问题,也或者是由于某种更糟糕的原因,他一封回信也没收到过。他又去了一趟美洲。这一次,他搭了别人的船去;除去与上次一模一样的经历之外,不同的是,一个多月之后他再返回船上,发现有关他所剩寥寥无几的那段回忆的信件,都已经完全变白了。
他所剩寥寥无几的那段回忆——在先行者神殿中发生的一切,以及干涉了这一切的海尔森·肯威本人。他将与海尔森有关的事情重新记录下来,结果笔记本得到了和信纸同等的待遇。他将那些事刻在木板和石头上,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那些字迹也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慢慢抹平了。他心生疑窦,甚至觉得自己仍然身处某一个历史节点之中;只要他再次死去,重新开启下一个节点,那么他就可以继续努力,修正一切奇怪的问题,并重新塑造一个更美好的未来。他想着这件事入睡,思考哪种死法合理而又有尊严。但由于此事涉及先行者遗物和海尔森·肯威——第二天早起时,他连这件事也记不起来了。
1765年中旬,莫林根号在大西洋中央晃晃悠悠地飘荡。吉斯特已经习惯了被当成临时船长,此时他正一手敷衍地掌着船舵,一手从裤子口袋掏出从英国买来的烟斗,将烟嘴咬进嘴里。海上的阳光要比陆地毒辣得多,即使戴了帽子,他的脸庞也在热气熏蒸下越来越红;双臂更不必说,要是为了凉快就把袖子撸上去,不一会儿就能被烤脱一层皮。他开始妒忌擅自给自己放假的船长。可船长其实并不像是给自己“放假”;船长越来越疲倦,肉体越来越虚弱,还越来越容易发怒,容易紧张。昨天,他好像看到船长拿着一张纸在念念有词。他不得不开始怀疑是不是枯燥的海上旅途终于把他们的船长逼疯了……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吉斯特吓了一跳,猛然回头,看见船长室的门被用力打开,谢伊大步走来,好像还拿着一个笔记本。
“我能记下1781年9月之后的事了,吉斯特。”谢伊说,他的下巴已经冒出胡茬,看上去憔悴不堪,眼神却非常亮,“和……有关的还不行。但我可以记一些其他的事,我可能需要……”
“船长。”吉斯特忍不住开口,“我觉得你现在需要休息。你有多久没好好看过你自己的脸了?”
谢伊看了他一眼。今天的最后一眼。
“我可能需要好好想想。”他嘟囔着补充,把视线重新落回笔记本上,转身向后,重新走进船长室里,关上了门。吉斯特大声叹气,转过身,继续漫不经心地掌舵。
船员吆喝声、海鸥鸣叫声、波浪涛涛声萦绕在莫林根号身旁。然而,莫林根号本身却是无言而沉默的;这种沉默伴随她承载的人们度过了并不短暂的一段时光,如今这份温柔的体贴彰显无遗,因为只有她,肯如此安静地陪伴她的船长。船长室内,偶尔只传来轻微的木板吱呀声和笔尖沙沙声;那声音明明只在谢伊身边,又似乎很远,像是和某种已经很远的东西一起飘来,犹如灰尘散落地面,在空气中荡开回响。
█ █.失乐园
1781年,9月。
谢伊·寇马克踏在被深秋寒风提前造访的美洲大陆上。他离开时,这片土地还被叫做美洲殖民地;而今她拥有了一个崭新的名字,并且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叫她这个名字——美利坚合众国。大约两年前,他从吉斯特那里收到了一个空白的笔记本;其时吉斯特已经退休,垂垂老矣,在英国干着经商的营生,卖些走私瓷器或者烟草。据他的大副、好友兼同僚说,这个笔记本正是他自己——船长本人交给他的;当时两人还年轻,某日天气晴朗,莫林根号正在大西洋海面乱晃;年轻的船长打开船长室的门,把这本笔记交给了他,请他代为保管,并告知他在1781年之前重新把它交还到自己手里。谢伊翻开那本笔记,发现所有的页面全是空白,只有最后一页的正反两面各写了一句话。正面的那句话是一个任务,让他在1781年9月17日早上准时到达纽约北侧的乔治堡,在指定的房间内找到指定的东西,再将那个东西放到指定地点。旁边画着一只红色十字架,表明这是骑士团的紧急任务。尽管尽管谢伊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把这本笔记交给了好友,但他还是打算忠实履行自己的义务:毕竟,他也已经好多年没踏上美洲大陆了。
他登船上岸,在规定时间内到达乔治堡。他在一大块掉下来的房顶下找到了那样东西:一本笔记。出于好奇,他翻看了这本笔记;发现它其实是一本日记,以第一人称记叙着美洲圣殿骑士团团长海尔森·肯威的一生。他只翻了几页,很快就没了兴趣;他对这位团长有所耳闻,当年在美洲行动时,也从不少同僚口中听过他的事迹,包括他是一位刺客的儿子。然而他们未曾见过一面。现如今,对于一个在欧洲大陆的活动的时间已经大大超过美洲大陆的人来说,这位团长的童年故事也不过只是些没有用的轶事而已。
他唯一疑惑的是,为什么这本日记中间有那么多空白页。那些空白页占了整本日记的三分之一。
19日傍晚,他潜入达文波特家园,将那本日记放在了二楼的书桌上。他离开时,夕阳正在缓慢沉入地平线,田野间所有的一切都慢慢褪色,最终全部沉入阴影,又再度染上从九月中旬的云雾中透过来的柔和月光。谢伊还记得达文波特庄园,还记得脚下这条他也曾走过一段时间的小路。借着月光,他打开手里那本据说是“自己留给自己”的笔记本。最后一页的反面上还写着一句话:“我们改变了吗?”
谁打算改变?改变了什么?为什么要改变?
他转身看去,看向那幢昔日的“导师”住所,突然觉得心中漫过一阵悲伤;那悲伤似乎并非源于眼前的房屋,空旷田野和皎洁明月,而是来源于别的他看不见的、握不住的、已经忘却了的东西,来源于他胸口的十字架,来源于他被秋风吹拂着的赤裸双手,来源于他脚下,埋葬了尸体、血脉、恩缘和仇恨的美洲土地。漫长的夜晚即将来临。漫长——漫长的夜晚已经来临,他依稀觉得——他的直觉依稀觉得,自己似乎曾经在这片土地上迷失过一次;当时曾有人拉了他一把——那是谁?除了乔治·门罗之外,他生命中还有谁,只在梦中、记忆中、大雪中留下一团不成型的光影,不知道姓名,看不清模样?
他闭上眼睛。
情绪消失得很快。他开始冷静思考:先行者之盒已经转交给伦敦骑士团。1760年,他接到了美洲圣殿骑士团交予他的任务:寻找先行者之盒;五年前,他成功找到了那只盒子,然而其时美洲骑士团已经独立成册,每况愈下,再加上他怀疑这件任务之所以分配到他的头上,是因为他是个叛徒,美洲分册并不放心把他留在身边——基于理智及感情上的种种理由,他便把盒子带到英国。事实上,他同法国骑士团的佛朗索瓦·托马斯·日耳曼也有交集;他较为欣赏此人的观念,愿意为完成“伟业”出一份力,只可惜当时日耳曼尚未在骑士团内掌握大权。所以,他现在有三个选择:英国、法国、美国。英国秩序井然,法国仍然混乱,美国则是他的家乡。他到底打算选择哪一边?
他嗅闻周围的熟悉空气。美洲的空气和英国、法国的不同,伦敦上空经年弥漫着一股煤炭和蒸汽的混合味道,巴黎上空则弥漫颜料味道、红酒味道和血腥味。这时,专注于田野气息的谢伊·寇马克才真正从心底浮现出一种真切的感觉,一种踏实的、纯粹的喜悦,只因他在此地,只因他回到了他和父亲的家。这份喜悦逐渐充盈全身,让他暂时忘记了其他一切不甚重要的事;他睁开双眼,朝前迈进,月光为他照明前路,使归家旅人不至于迷失方向。漫长的夜晚终有尽头,再过一段时间——再过一段时间,太阳会从东方重新升起;两个月后,初雪将从天而降,紧随而来的是下一个春天。旅人曾经千百次仰望星辰,只有寂静与孤独相伴,可是等他踏入城镇,生活又会变成一种嘈杂的抚慰。久远的回忆循环往复,温暖和寒冷已经消失,唯有疤痕留存;而那些疤痕正是生命曾经活过的鲜明勋章。过往的一切,青涩、愚蠢、过度良善,他遗忘与不曾遗忘的一切,全都淹没在“生命”的光辉之中;他想,或许他终于可以稍停一停,享受生活,四处游乐。他记得纽约有一家不错的小酒馆,名字很奇怪,叫黑蜥蜴酒馆。他不知道那座酒馆有没有在1776年的大火中幸存下来。他是不是跟谁约定了在那座酒馆里喝一杯威士忌?
他离开时,一只孤鹰在他头顶盘旋,伴随他渐行渐远。
黎明降临。晨光跃过梢头,仔细聆听达文波特家园中的动静:在那座阿基里斯留下的宅邸里,有一双脚踩在木头地板上,发出不规则的踏踏声。那个人走得很艰难。片刻之后,脚步声停在二楼的某一个书桌前方。
那晨光落在来人父亲的日记本上。
【AC/海鲜组】失乐园(上)
·灵感来源于 @熊猫嘿! 太太的海尔森图。感谢熊猫太太的授权,熊猫太太对此文享有与作者同等的一切权利。
·字数:8.1w;因为超出单篇限制,分为上下两部,可在文末点击“>>"符号进入下部。
·有血腥暴力描写。
·可能不算是正常恋爱向的海鲜组。有门罗上校戏份。
·也可能并不是粮,对不起。
他看到阴沉的环境一片荒凉,如同穷乡僻壤;
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牢,
四面合围,仿佛一只点燃的巨大火炉,
虽然火焰飞蹿,然而却黯然...
·灵感来源于 @熊猫嘿! 太太的海尔森图。感谢熊猫太太的授权,熊猫太太对此文享有与作者同等的一切权利。
·字数:8.1w;因为超出单篇限制,分为上下两部,可在文末点击“>>"符号进入下部。
·有血腥暴力描写。
·可能不算是正常恋爱向的海鲜组。有门罗上校戏份。
·也可能并不是粮,对不起。
他看到阴沉的环境一片荒凉,如同穷乡僻壤;
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牢,
四面合围,仿佛一只点燃的巨大火炉,
虽然火焰飞蹿,然而却黯然无光;
一片漆黑,反而恰恰有助于发现悲哀景象千奇百怪:
在那悲痛的范围地带,令人沮丧的地方,
和平与宁静决不驻足,无处不有的希望永不光顾,
那地方只有绵绵不断的折磨
掀起一阵阵洪水一般炽烈的火浪!
——《失乐园》
B面-信件
1.
1761年 3月 7日
肯威大师:
上次一别,时间已过了两月有余。我本人觉得及时汇报工作是一件美德,我相信您可能也这么想;如果不是诸事都已逐渐步入正轨,骑士团的信件每天都像雪片一样堆满您的办公桌的话。同样,我也明白毫无进展的任务进度令您失望,但还请您下一次务必别指使军队站在港口,将那些黑洞洞的枪眼对准一位实际上还算得上努力的下属,硬生生把他逼回船上;请相信,长期旅行需要大量补给,况且纽约还有我名下的产业——它们现在还属于我,而不是充公给骑士团了,是吗?我由衷希望如此;半年以来,我没能从银行里收到一分钱的税。
如您所愿,我正航行在大西洋海面,漂流在海洋的正中央,愁眉苦脸地给您写信。如果您对我当下的表情、枯燥无味的航海旅程的抱怨以及我们下一站要在哪个岛进行补给这一类的事情毫无兴趣,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线索中断了。或许我该另找方向下手。而出于谨慎以及上次靠岸没能买到肉食和蔬菜,以至于包括船长在内的整整一船水手已经啃了半周干面包,导致大家脸色蜡黄、垂头丧气,我决定不在信中谈论此事。希望下次见面时,我不会再听到“完不成任务就别上岸,寇马克大师”,而是被迎进故土的怀抱中详谈。
莫林根号上还有最后一瓶朗姆酒。此时,它正摆在摊开的《写给好朋友的信和替好朋友写的信》旁边,用来在写这封信时祝您健康。
谢伊·寇马克
C面-节点
1.
天空开始飘雪。
几个小时前,雪花停止下落,漂浮在他们头顶上空棉絮一样的厚重灰云和下方连续赶路的人群一齐喘了口气,那时他们以为今天的折磨就已到此为止了。几个小时后,没有戴着围巾、竖起领口的人们重新在面颊上感受到了湿润的凉意。天空得到了休息,已经回过神来,兴致勃勃地想在今日剩下的时间里挑战一把,看看积雪能不能没过马匹的膝盖;这实在是种严酷的审判,而对于另一群人来说——有人低着头,默默想着,对于他们的目的来说,这种微不足道的阻碍也可能是一种温柔而仁慈的救赎。
队伍无精打采地行进着。周围十分安静。所有人都默不作声;耳旁唯有凛风刮过,夹杂着冰粒,刀子一样切割着行人的脸庞。马蹄一深一浅,偶尔带出还未被冻硬的湿润泥土,像饼干碎屑掉落在洁白的奶油泡沫上;除此之外,连踩雪的咯吱声都淹没在厚厚雪层之中。
一匹马突然朝旁边趔趄了一下。它驮着一个蓄着胡须的男人,那人有些昏昏欲睡,以至于乍然惊醒时想到的竟不是拉动马缰,而是重心侧翻,跟着他的马一起扑进雪地里。就在下一秒,一只手臂朝马背上的男人探来;那只有力的手臂一把抓住了他的马鞍,连人带马,硬生生把他们拉回原地。
男人松了一口气,稳住身体,低声说了一句谢谢。谢伊朝他点了一下头。男人胯下的黑色矮脚马发出一声长嘶,从两只鼻孔中喷出热气,晃了晃脑袋,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它刚刚不小心踩到的那只雪洞。
“怎么?”
谢伊听见身后某处抖动马缰的声音,紧接着又听到有人开口提问。他慢慢呼出一口气,在看到那口热气变成白雾前闭上眼睛。雪落在他的睫毛上。
“没什么,长官。”他说,睁开双眼,“这人的马踩到雪洞,差点崴了蹄子。当然,现在已经没事了。”
这时,海尔森已经策马上前。两匹马依循着同样的节奏哒哒踏在被大雪覆盖的商道上,海尔森往他那边探了探身,隔着谢伊·寇马克向他们最右侧的男人大声问话。问话和回答的内容十分标准,“怎么样?”和“没关系,谢谢您的关心,长官”。谢伊垂下眼皮,看到他们长官的右手在披风下露出一半,被雪地衬得发白。也许并不是雪地的关系。他脱下自己的手套,在被团长的惺惺作态糊弄得感激涕零的男人发表感激之情的结束语末尾,将手套递了过去。
谈话声戛然而止。
海尔森惊奇地看着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得力下属在这种冰天雪地里递过来一套粉红色的蓬蓬裙子。
谢伊以为自己能等到下一句“怎么”。然而海尔森迟迟不发一言,迫使他拿着手套的手一直悬在半空中。他想摸摸自己的鼻子,又懒得抬起另一只手臂。他想了想,开口说:“我觉得……”
惊奇的目光倏忽消失了。海尔森把头扭了过去,促马前行,看都没看他一眼。谢伊盯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种过于熟悉的骄傲、强硬和死不服软的凛然气势。他低下头,将手套重新戴好,听见身边的那位同僚在吸气,敬佩又充满酸气地小声讽刺他习惯拍团长的马屁。
谢伊充耳不闻。在一片荒凉苍茫的白色天地之间,所有的声音重新消失,唯余他自己胸腔内重新搏动的心跳声。一片冰冷的靴筒重新开始发热,他再次闭上眼睛,握紧了手里的马缰。
A面-记忆
1.
他本以为自己有无数个时间去回忆那一天。无数个钟表指针缓慢划过的时间,无数个夜晚或者白天。与此相矛盾的是,他已经不记得那天具体是哪天,只记得那是1758年春季的某一天;那时田野里的玉米和麦苗开始伴随野草生长,近海变得暖洋洋,他还未来得及消化完对自己而言一生中最重要、最可敬之人的死讯,便被一封通告召回纽约,在众目睽睽之下,正式将乔治·门罗上校留下的戒指戴在了自己的手指上。那时他暗自惊异于自己回应誓言时的恳切与平静,惊异于自己不知何时已做好足够的准备与昔日战友分道扬镳,坦然投入曾经敌对势力的怀抱;他也同样惊异圣殿骑士接纳了他——虽然他明白其中必然有门罗上校从中周旋,为他作保,但他手上早已沾染了永远洗不干净的圣殿骑士与英国军队的鲜血;而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原谅这双手,需要极为宽大的勇气与魄力。
那时,他第一次见到海尔森·肯威。
基于种种理由——上述种种理由,在海尔森为他主持加入仪式时,谢伊甚至以为这位年轻的大团长是宽宏而仁慈的;而在这宽宏和仁慈之中,或许还带着一些大胆和愚慢。刺客组织尚且不论,就算是军队,也慎于吸纳敌军——或者说得清楚些,一个叛徒——加入核心组织,还胆敢大方地给予其高官要职,然而不久之后,海尔森单独面见了他;这时年轻的大团长已经站在屋外的太阳底下,谢伊·寇马克转过身去,第一次看清这位新任长官的全貌,马上就明白了对方并非自己想象中那样。海尔森·肯威周身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阴沉气息,阴沉而疲惫;似乎是属于上位者的气质将他的嘴角下压,使得那两片嘴唇看上去比实际上要锋利一些。总而言之,从气质来看,“仁慈”和“宽宏”与这个人似乎沾不上边;可他偏偏又能从嘴里吐出些近似于勉励与安慰的话来。他提到了乔治·门罗。如果语言是刀刃,那么这个名字正中要害。这一个名字就让谢伊·寇马克心甘情愿地打消掉剩下那一半的怀疑与不安,而前一半,已经随着数周前的那几句“我愿意”消失殆尽了。
与此同时,他又因为得到新上司的认可与赏识——就算是表面上的赏识,一些上级对下级的空口承诺,像幻影一样悬浮在空中的客套夸赞——而感到轻松。至少对方没打算来找他的麻烦。他就像一个刚刚入行的木匠学徒,打定了主意好好表现,拼尽全力想要在难啃的硬木头上雕出朵花来;乔治·门罗的名字以及昔日的罪恶感驱使他鼓起干劲,在住进那些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之后,他又将美洲殖民地分册上注明了“最高大师”身份的那个名字摘取过来,作为新生活的动力之一。
这段平和的生活一直持续到1758年6月。6月份,他驾船出海,会见那位“利用价值应该相当高”的皇家海军军官詹姆斯·库克。圣殿骑士美洲殖民地分册最高大师海尔森·肯威在接下来的路易斯堡之战中成为了他的副手。在炮火沉入海底,海面腾起连天蒸汽,弹片洞穿船板和水手的四肢,造成地狱一般的景象之后,他们一同冲散了对面的火船阵营,重创法军,还杀死了阿德瓦勒。阿德瓦勒是一名传奇刺客。他的事迹牢牢烙印在殖民地每一位迫切被解放的刺客心中;然而直到这位传奇刺客生命的最后一刻,谢伊才知道这位传奇刺客曾经在一位传奇海盗的船上当军需官——爱德华·肯威,后者正是他现任最高长官的父亲,另一位死在圣殿骑士手上的刺客大师。
刺客。刺客。刺客。这个词像是诅咒,无时不刻环绕在他身旁,提醒他曾经属于那一边,提醒他曾经犯下过什么罪责。这个词像是盘旋在头顶赶不走的嗡嗡苍蝇,令人烦躁的是,有时这些苍蝇还会叫得非常大声——例如阿德瓦勒过于啰嗦的临终遗言。谢伊不清楚当时站在崖顶的海尔森是否只是出于“吸引目标注意”才选择与阿德瓦勒交谈,还以一副云淡风轻的口吻回应他们之间的渊源;撤退时这位长官从他身旁走过,还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有那么短短几刻,他看着圣殿首领的背影,为自己心中因阿德瓦勒的那些话腾起的矛盾和失落而感到羞愧;在他们彼此相伴,重新回到船上的那段路程中,那些羞愧又逐渐转为敬意。他想,为什么海尔森·肯威能够丝毫不受到自己父亲的影响——为什么他能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命运,难道在少年、青年、中年的这许多年中,他没有为某种命定的假设受过折磨:如果他的父亲仍然在世,他可能就要成为一名刺客?
或许是因为他拥有钢铁一般的意志。钢铁一般的意志——和秉承正确道路的理念,以及与此相配的纯粹内心。这一切构成了他的品行、威严和荣耀,使得他的名字被写在美洲殖民地分册的最高一行,手握权柄,成为殖民地所有圣殿骑士的长官。
——如果几天后谢伊没有在海滨的酒馆里碰见这位拥有钢铁般意志的团长,他就真的打算把这种想法作为对关系疏离的长官的注脚,牢牢钉在脑子里。
2.
“麦芽酒?”酒馆老板说。谢伊能听见他语气中的惊讶。
“呃……”
“你说的是麦芽威士忌吧,”酒馆老板向他确认,“对吗?”
“呃……对。麦芽威士忌。”
“哈。麦芽威士忌。”酒馆老板露出笑容表示满意,转身去拿顾客点的酒。“您品味不错,先生,每年的这个时间,我这儿都有最新酿出来的麦芽威士忌。只是很多来这儿的水手都会点苦艾酒,或者更纯一些的朗姆酒。海上的朗姆酒大多是掺了水的……”
“是喔,”谢伊耐心听他说话,接过自己的酒杯,“有那么明显?”
“就是很明显。常年出海的人,连头发里都带着海水的咸味儿。”
谢伊转过身去,打算享受一会儿难得的安静时光,不再听老板絮絮叨叨。这座他临时选定的小酒馆阴暗、逼仄又潮湿,两盏煤油灯友好地陪伴着稀稀落落的客人,一盏放在吧台旁边,以供老板看清身后酒瓶上的标签,和结账时别人递给他的钱币的数量;一盏悬在大门顶端,贴心提醒走进来的客人们不要被台阶和地面上胡乱翘起的木板边缘绊倒。而没有被灯光照到的那些角落就像被蒙上了一层黑色纱幔;或许室外还更亮堂些,至少道路两旁还排列着简易路灯。这种昏暗令刺客猎人警惕又安心。他知道刺客最擅长在哪些环境下进行刺杀,也明白越是看不清楚的角落越适合隐藏。
谢伊举起酒杯,一阵过于鲜明的麦芽香味扑面而来。这似乎证明了酒馆老板的确有些吹嘘的资本。他往嘴里倒了一口酒。今天白天,他又发现两个偷偷躲在草垛里的刺客,片刻之后,在他顶着一头稻草擦拭袖剑上的鲜血时,心里腾起悲天悯人的情感,衷心希望这是最后一波。可惜天不从人愿,当他踏入酒馆大门时,一瞬间,他察觉到一股过于锋锐的气息;那股气息一闪而逝,刺客猎人又猝不及防,没能察觉危险到底来自于酒馆里的哪个角落。他在走进去和转身离开两个选择之间犹豫了半秒钟,若无其事向前迈步,点了一杯酒——一杯麦芽威士忌,现在他站在灯光之下,后腰靠着吧台,面朝散发着闷热的黑暗,一个桌子一个桌子慢吞吞看过去,好像只是打算找个可以坐下的地方。
他找到了目标。他大步迈出。
“天。”某个孤零零坐在一张方木桌旁的男人低头看着桌面,悄声祈祷,“别……”
然后他就听到脚步声停在了自己身边,紧接着一道谨慎、熟悉又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肯威……肯威大师?”
谢伊眼睁睁看着他的危险——海尔森·肯威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3.
实在是天不遂人愿,难得风平浪静的休息时间变成了上下级聚餐。
谢伊坐在海尔森对面,再一次在心里重申一定要相信自己,如果下一次再遇到“只是感觉有点不太对,而不是察觉到有生命危险”的情况,那他绝对可以收起担忧,转身走人,因为他的目标很可能不是什么刺客,而是一位不想让同事发现自己一个人出来放风的上司。几分钟之前,海尔森把右手放下来,带着专属于长官的疏离和亲切邀他入坐;谢伊又在坐下去和扭头就跑之间犹豫了半秒钟,觉得自己应该乖乖听话,于是拉开了椅子,佯装自己没听见对方把手挪开之前那句轻声的“妈的”。海尔森穿的不是圣殿骑士团团长那一套装束,没戴三角帽,也没穿披风;他穿着一套灰亚麻色的袍子,里面套着领口和袖口缀了蕾丝边的白衬衫,围着领巾,胸前有两个口袋,头发依然向后扎起来,像个货运公司的文员。路灯的光线奋力拨开几乎被不明黑色污渍涂满的窗户缝隙,挤进这座酒馆里来;谢伊能看到海尔森被酒液润湿的嘴唇微微发亮,他觉得自己在对方眼中大概也是一样。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偏了偏头,细微抽动鼻尖,试图去闻自己的头发上有没有酒馆老板所说的海水的咸味儿。
“最近过得如何,”他首先听见海尔森发出经过伪装的轻快声音,拿起了桌上的酒瓶,“谢伊?”
“还好。”谢伊说,牢牢盯着那只酒瓶。他突然明白了那声有失体面的脏话的由来——因为对面的人喝醉了。而要做出这一判断,需要的证据并不只是弥漫在货运公司文员领巾和袖口上,隔着一张方桌仍能向他扑来的强烈酒气,还有海尔森正慷慨大方地往他酒杯里倒酒这一行为。谢伊不知道海尔森喝的是什么酒,但他肯定那只瓶子里装的不是麦芽威士忌。
杯子被倒满了。混合了不明液体的麦芽威士忌从杯口溢了出来,顺着木杯淌下一些。海尔森如梦方醒地让瓶口重新竖起,接着再也不去看那只让自己出了糗的酒杯。
谢伊清了清喉咙,努力让彼此的注意力都从“酒”这个东西上移到别处。
“我……”他重新斟酌措辞,比刚刚更加轻缓而小心翼翼,“是否打扰到您了,肯威大师?”
他自以为抛出了一个高明的问题。语言可以是任何东西,可以是刀刃,可以是陷阱,也可以是台阶——刚刚那句话就是一个台阶,如果海尔森肯顺着他的话将责任推到下属头上,回答“是的”之类,那他就可以道歉告辞,这样的话两个人都能松一口气。但喝醉了的上司好像并没能分析出这句话中的意思。他察觉到海尔森重新投射而来的目光。危险又锐利。那与是否清醒无关,几乎是一种本能。
“你打算……”海尔森说,“一直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
“什么?”刺客猎人开始感到困惑,“您指……”
“没什么。”海尔森说,“无所谓了。打扰……称不上。我只是有点惊讶。如果我事先料到会碰到熟人——”
他噤声了。谢伊在心里帮他补上下半句,“那我绝不会来这种地方。”
“不过既然碰到了,”海尔森抛开这个话题,“那就来谈谈你吧。你怎么样,谢伊?”
“您刚刚已经——”
“不,我想听的不是那个。是更具体的……你觉得这份‘新工作’怎么样?”
说这句话时,海尔森低头看着桌面,语气温和,像是在朝邻居打招呼,顺便问一个某种再寻常不过的问题,例如对方晚餐吃了什么。但就在这句话最后一个尾音恢复自由的同一时刻,谢伊感觉自己的心脏突地向下一沉;他隔着黑色纱幔打量长官的表情,结果没能从那张被黑暗模糊了的脸上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信息。
“您说‘工作’……我不会单纯把它视为工作。”他谨慎回答。现在他知道上司是真的喝醉了,但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醉到一觉醒来会把这些事情忘光,“如果您指的是我加入骑士团……”
“喔,那你是将它视为……”
“理念。一种理念,一种……指导。将指引我余生行动方向的新的信条。”
“新的信条。”
海尔森重复了一遍。谢伊好像听到他轻呵出一口气。现在,他们彼此的目光再次相遇了。
“所以,用来用来指引一个人一生的理念和信条是可以变动的吗,寇马克大师?”
“我相信您应该了解……”
“你的背景,是的。”海尔森擅自打断了这句话,“在我们见面之前——两年以前,门罗就向我写信介绍过你。那时我恰巧——”
他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个并不代表欢欣或是怀念的微笑。
“……我采纳了他的建议,允许对你宽容处置。实际上,我对刺客有些好奇。”
“好奇?”
海尔森又不说话了。谢伊等待着,最终只等来了沉默像一开始时那样在他们身周的黑暗之中蔓延。他突然觉得无法再次压下烦躁。他很早就开始烦躁了——他甚至不能确定海尔森那句“你打算一直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是不是已经看破了他的伪装。那是层名为“礼貌”或“谦恭”的伪装,向来用于掩饰不满三十岁、又觉得自己拥有力量和头脑的年轻人的一切自傲。他望向那双像泛光石榴石一样的眼睛,看见自己的长官略微偏着头,似乎在等着听一个故事。
他将目光收回,把手伸向酒杯,摸到杯子上尚未干涸的酒液。
“刺客……”最终,他开口说,声音平板,“没什么好谈的。他们信奉自由,哪怕那些自由背后代表的是杀戮和混乱。讽刺的是,他们又害怕过于自由带来的后果,而在内部建立起另一套秩序;他们被划分为学徒和首领,各有等级,所有刺客也都要服从刺客大师。首领的知识是绝对的,首领的话即是铁则。他们与普通的那些组织没什么两样,只是更加凶残、更具威胁、更不顾后果,对于敌人,他们可以毫不在意地取其性命,不管对方是不是好人……”
海尔森又一次打断了他。“好人?”
“一些无辜的人。”
“无辜的人?比如说?”
“比如说,门罗上校,以及……”他舔了舔嘴唇,觉得被酒液过度湿润的喉咙重新变得干渴,“劳伦斯·华盛顿和……”
海尔森冷笑了一声。这声冷笑第三次打断了谢伊想继续说下去的念头。后者在潮湿的昏暗中皱起眉头,壮着胆子瞪过来。
“劳伦斯·华盛顿。”他听见这个名字以一种柔和又令人不安的语气在上司嘴里重新转了一圈。海尔森向后靠上椅背,身体放松。“所以,你对‘好人’的定义是指你的救命恩人,以及与你自身利益不相冲突的人。”
“我……”
“打个比方,寇马克大师。现在,我命令你走出门外,去杀掉你遇见的第一个女人。你打算听命行事吗?”
“我……恐怕我需要一个理由,肯威大师。”
“喔,那我再告诉你,这个女人——我们假设她叫莉娜,这位莉娜——是一位厨娘,她怀里揣着一瓶毒药,正打算将那瓶毒药投进水桶,药死十二个人。现在,你会接下这项任务吗?”
谢伊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思考,又觉得大脑一片茫然。他有点搞不清楚这段对话到底在说什么。
“我……”
“然后,”海尔森大概打定了主意不想让他好好说话,“通过调查,你知道了这十二个人是一群混蛋,他们聚在一起盗窃、抢劫、欺辱妇孺,前几天失手打死了那位莉娜唯一的儿子。那么,你是打算拯救这十二条人命,还是眼睁睁看着那名女性完成复仇?”
“……你是打算跟我探讨哲学问题吗,先生?”
海尔森今晚头一次发自内心地露出微笑。他察觉到年轻人语气中终于暴露出来的紧绷和警惕。即使这种微笑更像是另一种纡尊降贵的傲慢,但至少此时此刻它也带上了一丝丝安抚的意味。谢伊一面在心中盘算是否要给上司一个面子,消消自己的火气,一面又想,到底是自己的避而不谈让海尔森觉得有趣,还是终于迈过防线这一成就大大取悦了他。
“放松,谢伊。”海尔森又说,“世上很多事情都没有这么复杂,然而也有些事比书上的故事还让你目瞪口呆。只是我有时候会想……”
谢伊突然打断了他。“我还以为你不会。”
“怎么?”
“我还以为你不会想这些问题。上次我们对上……阿德瓦勒时,他说你和你父亲的那些话,没对你造成一点儿影响。我当时很佩服你……”
他最终还是没能继续说完要说的话,因为海尔森·肯威突然大笑起来。
C面-节点
2.
谢伊睁开眼睛。被衣物严密包裹的温暖皮肤下的血液和裸露在外的那张冰冷脸皮下的血液互相冲击,脑袋昏昏沉沉,使得他花了一秒钟时间思考自己现在在哪里。
紧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嘈杂声音一窝蜂涌入他的耳朵。说来奇怪,人类在休息时,偶尔会自动屏蔽外界的声音;他们苏醒之后面对的仅仅是一个静谧安详的世界,如同身处母体最原始的胎腹之中,但马上又听见别人说到一半的话,才明白那些声音一直都在叽叽喳喳响着,只是自己的身体不愿意去听。
身体还足够温暖。靠着硬邦邦树桩的后腰倒是不太舒服,但在这种环境下,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他让自己的后背离开树桩。白沙般的雪粒从他的兜帽帽檐和肩膀的衣服褶皱处滑下,掉在他休息时双腿之间不自觉圈出来的一小片雪地里,像水滴落入湖泊那样消失不见。雪本应在他们决定在此地驻扎之前就已经停了,然而空气中仍然漂浮着一些粗盐或者砂糖般微小的雪粒,被风吹来吹去;其中幸运的会落在冰冷厚实的地面上,和自己的诸多同伴们挨在一起,不幸的就会撞上一张懒得用棉布遮起来的脸或者手掌,融化成谁都察觉不出来的一点飞沫。
谢伊拍打衣服,让那些擅自跑来驻扎在他衣服凹陷处及针脚缝隙处,试图吸走这具身体上一部分热量的雪粒们恢复自由。他站了起来,感觉腿弯略微发麻。
又有几个人前呼后拥地从他面前跑了过去。他环伺周围。帐篷快要搭好,还有几个人跪在地上,在一堆填满了木屑树枝的柴火下敲着打火石。面前,雪径正中央被踩出了一条黑色的小路;有几双脚印没有踩在那条小路上,那些脚尖不断向前延伸,在一堆落叶松和低矮的针叶灌木后消失不见。
他朝那些脚尖指着的方向迈步走去,很快,那种纷乱的嘈杂声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看到一条银白色的河带。这种银白色并不纯净,因为它的组成物其实是冰,与旁边岸上纯白的积雪一比,就显得有些辱没它神圣的“圣劳伦斯河”的大名。现在,在岸边那群人的目光所及之处,这条河已经整个儿冻上了;也因此他们才有胆量踩上这条宽阔的大河,在河面上用佩剑或者工具锤敲敲打打,试图凿出一些冰洞来,再把袖口上的针拔下来掰弯,针尖扎上干肉和干蔬菜,尾端绑上线绳,抛入水底,等待圣劳伦斯赏赐他们一碗新鲜温暖的鱼汤。
有个人孤雁出群,站在东侧,背着双手,弯着腰,正专注地打量身侧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操纵凿子凿出冰口。他选择的位置聪明又谨慎,离冰洞密集的地方略远,又没有过于偏北。从那身显眼的蓝色袍子和三角帽来看,那正是海尔森·肯威本人。
谢伊走到那名年轻人面前,蹲下身,伸出手掌。
“喔……天哪!”年轻人看到了躺在他手掌心里的东西,迅速抬头看了看他的脸,两枚眼珠马上又自己挪了回去,“你怎么有……”
“用不用?”谢伊说。
“用,用,当然!”
他欢欣鼓舞地把那枚香饵拿走,挂在自己的自制鱼钩上。谢伊用余光看见海尔森扬起眉毛,直起了腰。
年轻人把鱼钩扔进进刚刚凿好的冰洞里。
谢伊仍然蹲着,佯装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冰洞,迫使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视线的焦点之上。再过一会儿,鱼就会上钩。鱼铁定会上钩。这个季节的鱼很难找到食物,嗅觉异常灵敏,闻到香饵的香气之后一定会争相抢食,生怕自己的嘴唇挂不到那枚致命的铁钩上。然后呢?然后他们就可以享用鱼汤,补充能量,等明天一早再迈过这条冰河,继续向着魁北克和蒙特利尔行进。就是这样。
应当就是这样。
细线剧烈抖动起来。年轻人猛地向上一提,将一条闪闪发光的鲑鱼捧到手里。这时飞溅而出的河水才刚刚落到冰面上,溅湿了他们两个人的靴子尖;那条鱼还在剧烈挣扎着,皮肤光滑紧实,看上去比站在冰面上吸鼻涕的男人们还具生命力。年轻人发出欢呼,脸涨得通红,咧着嘴望向身旁的长官。
海尔森以一种看着能干后辈的宽宏眼神冲他偏了偏头,示意年轻人可以先把这条鲜鱼送回去做汤。
那声欢呼惊扰了不远处几个仍然一无所获的男人。他们满怀妒忌地望了过来,看着捧着战果的年轻人几乎是快乐地飞下了劳伦斯河面。在看到海尔森·肯威和谢伊·寇马克后,他们又把脑袋低了下去,一边嘟嘟囔囔,一边继续关注自己的食材。谢伊捏起鱼线尾端,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枚香饵,重新挂在铁钩上。他自觉接替了继续钓鱼的工作。铁钩沉入水底。
“你怎么能想到带着鱼饵?”
在夹杂着雪粒和窃窃私语的风声中,海尔森朝他搭话,带着坦率的好奇。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熟悉的声线,谢伊低着头,专注地看着冰洞,手中的线没有一点颤动。他想,这时候应该把头抬起来吗?
“在出发前,当我知道我们这一次的行进路线之后,我就开始准备这些小东西了。”
“嗯。如果我的口袋还有空间,我会习惯多装点子弹或者干粮。”
“它们有时候比干粮管用,长官。”
“那或许你应该提醒我,让我也带上一点。”
谢伊抬起了头。
“或者安排别人带一点。”海尔森补充说,把视线移开,去看钓线。“很少有人会留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寇马克大师。我们这儿不是谁都有机会一天到晚跟水和船打交道。”
谢伊用被黑色暖茸茸皮革覆盖的食指揉了一下鼻子。“我以为总有人会准备。还有除此之外的那些。”
“除此之外的?”
“在洞穴里瑟瑟发抖的冬兔子们会喜欢的饵。只要我们队伍里有谁会用树枝搭个简易陷阱,那种饵就能派上用场。”
“你不能多上点心,一起拿着吗?”
“我也是刚刚看到树林里有兔子的脚印才想起来这么说的,老大。我一天到晚都跟水和船打交道。”
海尔森眯起眼睛,抬起下巴,这个动作带动着他的身体轻微地左右摇晃。刺客猎人突然心生警觉。他记起来这是上司反击前的一个惯用动作,无论是开口反击还是出手反击。涌入心脏的血液立刻发出抱怨,指责他为什么要把那句话重复一遍,为了给自己开脱而耍小聪明,结果只是让自己的上司觉得他在以牙还牙,表示嘲讽;他安抚不了这种不满,只能任凭那些血液让自己的体温升高,心跳略微加快,以对接下来的苛责有所准备。他手指的脉搏是不是让握着的鱼线都开始颤动?他是不是不该想起,之前很多次,当他面对这种紧张感时,都在向自己发问这是不是一种更加危险的信号?
“你是爱尔兰移民,”他听见上司好像打算从他的祖籍下手,“是吧?”
“我的父母是爱尔兰移民,长官。我可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要说起来,”谢伊苦着一张脸说,“我还以为用不着我提醒,毕竟你当过兵,也有过在野外作战的经验。”
海尔森不说话了。一开始,谢伊以为是自己的主动出击产生了效果;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有些不对劲:他们彼此沉默的时间都太长了。他是在等待,那海尔森·肯威是在干什么?
“嗯。”
终于,他听见海尔森平静地说,“确实如此。你是怎么知道我当过兵的?”
鱼线开始颤动。
海尔森扭过了头。有一个声音在远远地呼唤他们:那是刚刚钓上了鲑鱼的幸运年轻人,他站在树林前招呼他们,请长官和同僚去喝一碗热乎乎的鱼汤。海尔森再次转过脖子,用眼神询问谢伊要不要一起去,后者摇了摇头,在心底犹豫着,不知道是该感谢那个年轻小孩还是应该感谢上帝。海尔森彻底转了半圈,向前迈出左脚,再迈出右脚;他的双手仍然藏在披风里,谢伊觉得他一定挺冷的,但必须承认的是,手套的厚度会让皮肤对刀剑的触觉变得不那么敏感。对于他自己而言,每天弹出袖箭,他已经觉得习惯了;但对使用武器不那么频繁的人来说,手腕和手指包上皮革可能会让袖箭应该什么时候弹出的判断变慢。皮肤可以感知危险,很多人不明白这一点,所以采取了另一种看上去更有效的办法,即让自己全身堆满铠甲,可真正的高手却尽量使行装轻便,这正是大多数刺客总是只着长袍的原因之一。也可能海尔森更喜欢杀人时鲜血溅到手指上的温热触感。也可能他只是不接受他递过来的手套——有时候他的自尊心高到连接受别人的东西都觉得是对己对彼的冒犯。“有时候”指的是他心情很好和心情不好的时候。谢伊从未搞清楚过这个“有时候”的存在规律。
那件湛蓝色的袍子逐渐飘远。在白色的雪原上,这种颜色显得比它原本的颜色更深。谢伊重新垂下脑袋,注意到鱼线依然垂直地伸入水面;刚刚那一瞬间的颤动可能是他的手有些不稳,也可能是风,也可能鱼吃了鱼饵,却没有咬钩。有些活过了夏季的鱼会比其他鱼更加聪明,它们会从消失的同伴和人类的陷阱中学到狡猾,这种技巧甚至不是经验,而只是一种本能。现在,他开始想要不要把鱼钩升起,看看情况。他打算这么做了。他将身体的重心偏移,略微弯下腰,用另一只手握住鱼线尾端,想要提起鱼钩,在第一声碎裂声响起的同时,他注意到双手的黑色手套,突然想到他自己戴上手套的理由是不是正巧与海尔森相反:因为他不想看见再有鲜血溅到这片属于人类的皮肤上。
但是有些事必须发生,对不对?他知道有些事一定会发生,只是他有时选择视而不见,就像他戴上手套那样,这是不是一种逃避?但这些事是否会发生也不是他能决定的。他不想让很多事发生,可惜他没有阻止的力气。他没能阻止里斯本大地震,没能阻止门罗死亡,没能阻止很多事情,也没能阻止脚下的冰层裂开。这本来是件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河床确实已经被冻结实了,如果不是战争,在这个时间,河道上随处可见原住民们直接在冰面上搭筑木屋,进行冬钓作业;可它就是发生了。里斯本,门罗,冰层,海尔森。那些事就是会发生,不管它们遂不遂很多人的愿。
他看见海尔森走入树林,湛蓝色袍子扬起一个角,然后消失不见。
他看见很多鱼,好像在蹦蹦跳跳。湍急的水流迎面扑来,他好像闻到了一丝大海的气息。
A面-记忆
4.
谢伊忍不住怀疑自己在做梦。
海尔森·肯威已经笑得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证明这场梦大概快要做到尾声。然而谢伊还是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扑面而来的酒气,溢出的麦芽威士忌,沾染着油渍的灯光,唯一的变化就是酒馆内部在美洲圣殿骑士最高长官刚刚的大笑中变得鸦雀无声。这种鸦雀无声,马上也转为低沉的窃窃私语了;酒馆的常客们总是互相体谅的,他们知道到这儿来的客人们的目的,明白大家都是同类,有时需要好好发泄一番,有时会变得不可理喻、神经质或者疯狂。只要不砸碎自己桌上的啤酒杯,那么一切好说;甚至还会对这种可怜人报以同情。谢伊把头低得几乎埋到手臂里。他偷偷环伺四周,不知道该觉得羞耻,还是该再一次觉得后悔,还是该反过来对无知的看客朋友们报以同情,毕竟如果现在这个正在被大家编排“大概是被甩了”的男人愿意,美洲将再也不会有人喝到这家酒馆每年新酿的麦芽酒。
然后他知道了,他应该报以同情。因为有几个男人从座位上站起身,朝他们走来,在海尔森头顶投下一块令人不愉快的阴影。
“嗨。”领头的男人以一种黏腻的语调朝他们打招呼。
“不……好意思。”谢伊赶紧说,“我朋友确实喝多了,可否请你……?”
“哦,没关系;我认识他。”那男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把探究又好奇的目光挪到了海尔森脸上;即使隔着昏暗,谢伊也非常不喜欢这位不速之客的眼神,它带着一种他非常熟悉的,丝毫不加掩饰的、类似侮辱的轻慢,他年轻时经常在各种小巷子里看见这种眼神,或是把这种眼神投注到别人身上。谢伊不说话了。他应该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这些人是来找麻烦的。
海尔森终于完全笑够了。他举起自己的酒杯。
那是只木酒杯,中部和底部钉着一圈铁箍,一般来说,这种铁箍可以让杯子变得更耐用一些;然而这时杯中还剩大半杯酒,分量略沉,猛地从旁边横过来的巴掌拍打的力气又太重,所以这只酒杯摔到地上,发出巨响之后,从一片已经有浅浅裂痕的木片中间竖着裂开,碎成两半,结束自己的服务生涯。
谢伊拉着脸盯着酒杯尸骸。他想,至少它以后不会被酒鬼们往臭气熏天的嘴巴里塞了;它本来就是木头,长在地上,如今大概又要被埋回地里,恢复自由……不像他自己,他的服务生涯才刚刚开始……一眼望不到头……
“嗨。”男人又说了一遍,这次他把头垂下来,凑近海尔森的发顶,“你还记得我吗,先生?”
海尔森礼貌地瞟了他一眼,礼貌地发问:“您是谁?”
“我猜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们见过一面——仅仅见过一面,那一面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那是在1754年冬天,日子我忘了——你还记得吗?当时我还在服役,而你身边还跟了个土著女人。丛林女人是不是很够味儿,你这个狗娘养的?”男人轻声说,“你还记得当时自己有多顽皮吗?这次爸爸们要让你把所有的牙都吞进肚子里去——”
“等等,列位;呃……”海尔森说,他用一只手掌撑住额头,努力回想,“呃……我想起来了;是有过这么一件事,虽然我从来没打算记过你们这种人的样子;不过我还是得说,我原本想为这奇妙的缘分干一杯……但我现在手里没有酒杯。就这样吧,我们快点结束……”
男人们一齐哄笑起来。
“哇喔。”笑得最快乐的男人说,“态度很棒,或许今晚我们可以大发慈悲,在黎明之前……”
“不,我说的是……快点结束。对于我来说,秒针在表盘上走过咔嚓一下的时间就可以结束了,杂碎们。”
他举起另一只手。那只手握成拳头,只伸出食指。接着,他高声喊道:“谢伊!”
谢伊·寇马克从对面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两只手都握成拳头。他已经不再去想那只酒杯了,而是打算勇敢迎接命运。在踹倒第一个人的瞬间,他用余光看见海尔森把那根食指放了下去,歪坐在木椅上,用托着额头的那只手揉搓自己因摄入过多酒精而隐隐发痛的脑袋。
B面-信件
2.
1761年6月21日
肯威大师:
纽约和波士顿还好吗?我希望一切都好。
海上的近况也没什么新奇的;或许您——和我们在陆地的军队及同僚们觉得最棘手的敌人当属法国人,最不愿看到的旗帜是被扛在肩上的蓝白红三色旗帜;然而到了海上,这种情况就要发生变化:在大海上,我们最要命的敌人是西班牙海军。
一个多月前,爱尔兰岛西岸爆发了海战。对手正是西班牙人,很难想象他们的手已经伸得这么长。我猜海岸线上的硝烟已经随风飘到戈尔韦郡,每次我将船尾对着东北方向,都能看见岸上的港口和村庄。在离故土仅一步之遥的战场上作战大大鼓舞了英军们——特别是那些爱尔兰人的士气。我们打得不错,西班牙的横帆船舰队全被砸成了碎木板,一个也没能逃回大西洋。
战争已经接近白热化了。没谁能比我这种人更清楚第二天从甲板上升起的太阳有多么难得。我将一部分水手派去目前归属于我的那些舰队的船上当船长或者大副,将另一部分挨了炮弹的残肢碎块抛入海底,剩下一部分,染上不治之症、受了轻伤,尚且来得及留下遗言的,我们遵循他们的信仰,将尸体用麻油袋包好,送还故乡。现下,除了几个不愿离开的老水手和我们可靠的朋友兼同僚克里斯托弗·吉斯特以外,莫林根号上只余一些连我都不太熟悉的崭新面孔了;等她下次停靠在美洲海岸时,若您肯推荐一两名忠心耿耿又有些本事的人上船,我会非常感激。
我的意思是对船长忠心耿耿。
好消息是,我们已经控制了路易斯安娜和佛罗里达。我会继续派舰队支援,而现在,莫林根号刚于加勒比海岸边抛锚,我们打算再一次潜入巴贝多,和当地需要帮忙的英军和奴隶做一笔偷渡的买卖。
祝健康。
谢伊·寇马克
3.
1761年8月15日
先生:
首先,我得说,我和您对“不务正业”一词的认识略有不同;其次,您知道您的来信偶尔会全军传阅吗?我的意思是,它毕竟是团长亲笔信——至少有时候吉斯特是会看的。而当他提出这种要求的时候,我也得让他看,这样我才能解释为什么有时候我们某一个任务做到一半,突然接到某个小盒子的情报,必须马上掉头,跑到欧洲甚至亚洲,去审问一两个刺客或者平民商贩……为此,我还得赔上违约金,还要请丧失成就感而闷闷不乐的船员们喝酒。说到这个,我在纽约的产业——有一部分产业还属于我,是吗?
鉴于以上种种理由,恭请您下次来信时言辞务必不要那么……英式激烈。
祝健康。
忠诚的 谢伊·寇马克
4.
1761年10月27日
老大:
有线索了,盒子还在大西洋-欧洲这一带。可能被送往加拿大。不管这条线索是不是真的,我们都会尽快确认。
信没让别人看过。抱歉,我说谎了。
别骂了。
谢伊·寇马克
C面-节点
3.
风吹过加拿大南郡村落的光秃树木,发出呼啸之声。一只小鹿披着浓密细长的毛,从硬邦邦的草根上跑过。道路前方空荡荡的,尽头只有尚未完全化光的残雪,和像老人手臂一样伸向天空的干瘦枝杈。这个地方似乎被永远遗弃,宛如失落的世界。风在稀疏的树林之中卷成旋风,把一条已经折断,底部却还连着一点皮,从枝干上倒垂下来的树枝吹得摇摇晃晃;那条树枝头部分叉,伴着呼呼风声在它身旁吹响的哀叹之歌,宛如一套绞刑架上的绳索。
一只灰鸟悄然飞入他们的视线,又悄然飞出。
海尔森没有去想那是只什么鸟。他只觉得那只鸟有些眼熟,让他想到儿时在花园里看到的一种鸟。那种鸟落在草地上,啄食虫子和花草结的籽,同时发出代表满意或不满意的吵闹叫声。有一次他问他的父亲那是什么鸟,当时爱德华正在太阳底下全神贯注地看一封信——现在的他不确定那是不是来自伦敦兄弟会的一封信——但爱德华从信中抬起头,看了看不满八岁的儿子手指的地方,蹲下来,手掌按在他的背部,对他说那是一只知更鸟。说出那个名词时,爱德华脸上的模样比他刚刚看信时更加严肃认真,好像告知儿子一点常识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段记忆在海尔森脑中一闪而过。他下意识地扭转脑袋,想再看一眼那只灰鸟;可就只是这一眨眼的功夫,它就如同过去很多事情那样,轻飘飘地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他将视线放得更远。那两道目光越过丛林,越过山丘,越过他们刚刚跨过、已被冰封的圣劳伦斯河,落在靠近北美大陆东岸的大西洋海面上。那儿还有另一列舰队和他们并行前进;为首的是一艘近来在英法西三国海军中大名鼎鼎的双桅横帆船,名为莫林根号。这支舰队会绕过殖民地东北部群岛,驶入圣劳伦斯河入海口,用船头的铁撞角破开冰线,再顺着河流方向停靠在加拿大地区的魁北克附近;船上装着装备和后勤物资,以防主体部队在恶劣天气中损耗过大,同时防止某些人沿着圣劳伦斯河流域从海上逃跑。
自打将那艘船的船长收入麾下以来,他们就从不曾低估过刺客们的狡猾程度。
他将目光从远处收回。在总算拨开云层,露出半个侧脸的太阳底下,他换了右手握着马缰,让已经发白的左手缩回袍子里,开始思考上一次见到谢伊·寇马克是什么时候。
4.
吉斯特打了一个喷嚏。
莫林根号的大副可怜兮兮地从怀里掏出手绢,捂在冻得通红的鼻尖上。他小心揉搓鼻子和脸颊,促进血液循环,他见过小冻疮对脸部造成严重影响的例子。他瞟了一眼身旁的船长。他的船长目不斜视,看上去聚精会神地掌着船舵——看上去。他跟在这位年轻船长的身边还不够太久,但他们也已经度过很长一段朝夕相处的时光,足够让他看出来现在船长的心思根本不在指挥莫林根号前进上。
“怎么?”
他第三次发问。第一次他问的是“心情不好?”,第二次问的是“出什么事了吗,船长?”,结果得到了比鼻子挨冻更让他觉得伤心的遭遇:置之不理。可他又想,越是这种时候,越是需要互相帮忙。大概因为谢伊·寇马克几乎不需要别人操心,大多数情况下都能单独做出判断,有时还会自作主张;此时副船长觉得或许终于发生了什么连谢伊·寇马克都搞不定的事,蓦然感到一股被适当夸大了的责任感,心中充满勇气和担忧,打定主意要追问到底。
第三次追问好像奏效了。谢伊猛地扭过头,看的却不是大副所在的方向。他看向西南方。附近海域有温暖的海流经过,导致海面和陆地温差变大,在近海的海岸线上腾起一片轻薄的海雾来;谢伊的视线穿不透那片海雾,但吉斯特在一旁站着,莫名觉得船长的眼神像是正在迎上什么人的眼光。
“你能预测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吗,吉斯特?”
船长发问了。可这个问题却不太容易回答。大副忘了把鼻子上的手绢拿下来,迟钝地站在原地。
“呃……你怀疑我是吉卜赛人吗,长官?”
“如果你知道未来,你会打算做什么事?”
吉斯特挠了挠后脑勺。
“坦白讲,”他说,“我对未来没什么兴趣……”
“为什么?”
“你知道我原本就是一个拓荒者吧?”吉斯特说,“对于我们这些人,未知部分才是最大的乐趣。要是还没出发就知道尽头有哪种玩意儿在等着我们,旅途还有什么快乐可言?”
谢伊握着舵盘。莫林根号已经降了半帆,因为海风还算强劲,他们的船却不能走得太快,以免过早驶入圣劳伦斯河,破开河面冰层,导致陆上部队不能前进。此时,她晃晃荡荡地沿着海岸缓慢漂浮;不需要转弯,因此也不需要转舵。带着咸味的温暖海浪友好地拍击船舷。这种柔和的左右晃动让他觉得熟悉亲切,又罕见地感到有些烦闷恶心,就如同他在沙漠里不停流汗,渴求水源。或许他知道水源在哪。问题只是走过去需要多长时间。
“但如果……”谢伊又说,“如果你早就知道了未来——早在门罗上校遇害之前就知道了未来,你会不会还是觉得不感兴趣?”
吉斯特不说话了。有一片灰扑扑的方块状物体打着旋飘到了两人脚下,是那块手绢。吉斯特望着远方的海平面,鼻尖在寒风中迅速变红,红得发紫,但他一时忘了用手指去帮它暖和暖和。
“那就另当别论。”吉斯特说,从鼻腔里发出吸鼻涕的声音,“不过你……干嘛还想这个呢,谢伊!”
他友好地拍了拍船长的背。他想说“我不觉得你是个不会往前看的人”,又想起他的船长其实也时常提起他的前同事,霍普·詹森。他常常需要担负起安慰者这一角色。可谢伊却鲜少提起连恩·奥布莱恩,据他所闻,船长跟这名刺客兼前任大副私交更好——也几乎从不重提门罗上校。他明白这是由于那些更加严重的伤疤还在隐隐作痛的缘故。他不理解为什么船长会突然提起门罗上校,可他只能拍拍朋友的背,因为由这个名字而在心底生出刺痛感的不止谢伊·寇马克一个人。
谢伊看了他一眼,弯下腰,帮他捡起那条手帕。
“满帆!”
船长大声下令。水手们迅速跑动起来,大声呼喝,传达指令;主帆、中桅帆、上桅帆全部降下,瞬间被信风拉满,莫林根号像一根被战神掷出的巨大长矛,快速飞行在北大西洋海面。谢伊用力向左打舵。铁撞角冲开冰线,长矛拐了个弯,驶进圣劳伦斯河入海口。
“我的运气操之在我。”谢伊低声说。吉斯特在他身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想提醒船长他们不应该行进太快。在开口的同时,他突然觉得鼻尖发痒,于是用手帕捂住鼻子,再次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B面-信件
5.
1761年12月18日
肯威大师:
按照海风和海流的速度来看,大约还有三天,莫林根号就能望见美洲大陆,停靠在波士顿港口。等您收到这封信时,舰队应该已经整顿妥当,开始准备;我已充分理解这次行动的重要性,决定接受您在海上作战方面的全权委托。刺客扰乱殖民地够久了。是时候让他们永远消失在我们视线之外。
回信时,请随信附上行动口令。我明白骑士团需要英格兰陆军身份作为遮掩,也明白部队调拨、物资筹备、行进路线等等各种事项都由头领操心,而海上舰队更需要暗中行动,是以若非必要,我不会贸然前去打扰。我自信不需要任何一个人详细指挥我如何在指定时间内绕开浅海暗礁,顺着海岸线进入加拿大区域,最终在魁北克附近下锚;所以如果您需要,只需一句口令,必然能在预想中的日子看到莫林根号漂亮的桅杆。
您知道我对付他们的本事。我会是此次行动中最坚实的后盾,最后一道防线。
为了骑士团。
谢伊·寇马克
6.
1762年5月9日
肯威大师: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提笔。
我原以为你跟我的想法是差不多的,长官。我明白刺客带来了很多麻烦。我也知道他们甚至在残害那些无辜市民的生命。我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想跟兄弟会一伙的,记得吗?但这段时间,我听说三个月前的那场清剿运动伤害了很多与刺客和骑士团无关的人。普通人。
我听说有一小支隶属杰弗里·阿默斯特的英国军队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只是有些不听指挥。我听说他们佩戴着闪亮的铠甲,如同钢铁洪流,像半个世纪前的十字军那样踏过每一寸土地;他们人数很少,看上去毫不起眼,却是一支谁都不敢招惹的军队。我听说他们的铠甲上画着圣殿十字,为了找出刺客而入侵每一个村庄,屠害殖民者和原住民。这都是商人、无家可归的人,以及我们为此而感到十分荣耀的同僚们告诉我的。我并非来写信向你求证事实,因为我已知晓真实答案。
我不是又在怀疑我选错了路。我没有对现在的信仰产生过怀疑。我也没有天真到认为一场战役不会出现一两个无辜的牺牲者,只是有些牺牲本可以避免,长官。有些人可以活着。我想,我们这类人已经习惯因为错误判断而让很多人丧命——所以在我们有得选的时候,起码可以动一动恻隐之心吧。
然而现在我知道你的想法了,肯威大师。我也明白,率领骑士团不是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我无权兴师问罪,也不想抱怨。如果一个人对状况不满,那么他首先应当责怪的只能是他自己。我只是后悔在那次行动中服从了命令,自始至终乖乖待在船上,没有上岸。
谢伊·寇马克
A面-记忆
5.
“乖乖待在船上。”谢伊说,他明白就算有一堆乌鸦在他站的位置上大声呱呱,那艘离他们还有十海里的船也发现不了这块大礁石后头另有乾坤,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等它再靠近一些……”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搞偷袭了……算我没说,你一直都是个猎人。”
吉斯特已经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如同一个乡下小农场主,眯着眼睛对准自己的脸和脖子狂扇风。总体来说,他对这次的安排不太满意;他的建议是让船长指挥莫林根号直接撞上去,如果角度和时机选得刚好,说不定第一下就能把对面那艘船撞成两截。可谢伊罕见地提出异议,希望大家悄悄躲着,以免打草惊蛇,让明白自己插翅难逃的刺客们毁了“圣殿骑士的重要物品”。
“那到底是什么重要物品?”
“这个嘛,我认为既然是‘重要物品’——”
谢伊松开船舵把手,又重新握住,感觉那两根圆木头已经被他手掌里渗出来的汗液包裹,变得黏腻湿滑,逐渐从木棍变成两条活物——像两条蛇。可是蛇还比较好,至少它是冷的。他们正站在诺福克以南,七月份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底下。太阳像一个中年妈妈,正自以为体贴地努力把每一点热气往她能看到的每一个物体的缝隙里塞,所以乖乖站在妈妈面前的孩子们也没有什么资格去奢求某种冰冰凉凉还有利于身体健康的东西来驱散高热。“——那像我们这类闲杂人等对此一无所知也是情有可原。我只知道有艘本该在半个月前到达纽约的商船被刺客劫掠,货物和金钱被抢夺一空。我觉得——”
“这种事也算时常发生吧,长官?”
“既然难得逮到了刺客的船,你知道刺客们经常秘密行动——”
“也不见得有多秘密吧,长官?”
“至少这一次值得会会他们。那艘货船上有一件骑士团的重要物品,据说大团长很需要它——”
“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团长了,长官?”
“你什么时候开始打断我的话了,老兄?我是不是闭嘴比较好?”
吉斯特闭嘴了。谢伊理解他不是在故意顶嘴,他只是想找点事做,同时帮两个人转移注意力。他数不清有多少枯燥无味的海上旅程被吉斯特拯救,那份属于开拓者的勃勃生机和乐天派的幽默感仿佛暴风雨中的一颗启明星。只是他要怎么说明“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船长了”?这句话似乎一半在说他以前从没把圣殿骑士团团长放在眼里,一半在说他现在突然脑袋开窍,懂得做人,终于知道要在这个世道上好好活着总得偶尔捧一捧某些人的脚。他把目光投向左前方。甲板上有十几个水手围成一团,十几颗头颅乌压压地扒着木挡板往下看;有一个年轻人往海里下了网,谢伊才发现靠近左舷的那片波光潋滟的海浪下有一大片海蜗牛。它们把自己伪装成蓝色,以躲避海龟和海鸥。就算被认出来了,它们还有别的看家本领——大家齐心协力把渔网往回拉。那些与世无争的蜗牛们慌乱起来,从夹缝里喷出墨绿色的分泌物。很显然这种看家本领没起到作用。水手们把今天的晚饭搬上甲板,发出克制的欢呼;谢伊一面打心底希望船员们会认为这些蜗牛已经值得他们来跑这一趟,一面耐心听吉斯特欣慰又歉疚地重新开始说话,说自己没有别的意思,仅仅是好奇,并对他决定“为大团长出一份力”感到高兴。
在他又一次把话题转向肯威大师究竟有多值得尊重之后,谢伊决定这辈子都不告诉他几个月前那位骑士团党首在充满煤油、酒精和男人汗臭味的小酒馆里发酒疯的事。
或许要看该如何定义“发酒疯”。
如果只是坐在椅子上坦然面对一群坏蛋,然后命令手下去把那些坏蛋干掉,自己则悠然低头闻着酒香,手不抬一分,脚不挪一寸,这必然不能被称为“发酒疯”;相反,所有看见和听闻这件事的人都要为主人公优雅的绅士派头喝彩鼓掌。或许该被责怪的是那位办事不力的手下:那座酒馆空间实在太小,谢伊已经尽力控制战场范围,可还是有个男人在挨了一拳之后撞上了海尔森的椅子。那人从地上爬起来之后自作聪明地没有返回战圈,而是挑了身旁昏昏欲睡的软柿子捏;他伸手去抓软柿子的衣领,海尔森用了一秒钟起身躲开,一秒钟踹开椅子,一秒钟捡起地上的酒杯碎片,并用那块碎片把敌人刚巧伸到他胳膊底下的手牢牢钉在了被常年洒在上面的酒和水泡得发软了的木头桌面上。等谢伊听见某种难以形容的嚎叫,骇然转过身来看的时候,海尔森正好整以暇地往那男人的命根子上踢;手下连忙跑过来拦住大团长,把那位可怜人手背上的木片拔掉,扔死猪似的甩到一旁——这是第一个被彻底淘汰出局的敌方战斗力。与这些人没有太大过节的谢伊暗自祈祷他只是在这场战斗中被淘汰,而不是以这种悲惨方式屈辱地结束了整个人生。剩下的混混们一起围了过来。谢伊和海尔森背对背站在一起,此时刺客猎人心中腾起的不是与肯威大师并肩作战生出的感动和勇气,也不是把上司牵连进战场中心所生出的关心和担忧,而是一种在他迄今为止的生命进程中都十分罕有的惊惧和恐慌;他忍不住扭头向后瞟,最后终于确定海尔森·肯威身上没有携带任何能顺手拿来杀人的武器或者装备,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担心有一,二,三,四……这么多站在他面前但罪不至死的人见不到黎明的太阳。
好吧,这倒是次要的。他是觉得上司大概不太希望来喝闷酒这件事被传得沸沸扬扬。他本人更不希望被圣殿同僚发现自己这个新入伙且有前科的也无故在场,所以最好不要把事情闹得太大。
最后,如他所料,拉住海尔森的时间跟把所有那些人打趴下的时间差不多相同,只是前者要更加费力。
而这些事情,加在一起,应当就够格被定义为“发酒疯”了。
后来,他们走出那家酒馆,重新走进清冷夜色,融入新鲜空气、星辰萤火、陌生噪音和不远处模糊的路灯灯光。谢伊忍不住深呼吸,想努力把自己肺里的冗杂气息全部吐出来,再把更新更干净的换进去。在步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海尔森打了个趔趄;谢伊一步跨上前,打算搀扶,然而海尔森突然向旁边退去,避开了那只伸过来的手臂。在做完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之后,他好像才刚刚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朝下属摆了摆手,算是补上了一个友好的拒绝姿态。
悬在半空中的胳膊默默垂回身侧。谢伊跟在他身后,思考现在是应该开口道别,还是为保险起见,再送他一程。
“你原来的导师准许刺客喝酒吗?”
海尔森说。他已经走下楼梯,站在酒吧第一级台阶之前。谢伊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真的是他在说话。海尔森甚至连身都没转。
“他们都说应该适量。”原来的刺客说,“但这句话对我没效用。”
谢伊从侧面看见团长的嘴角向后拉伸,然后扬起。他是不是在笑?他快步走入光明——走进路口第一盏煤油灯的照明范围之内,再毫不迟疑地走出那片柔和的光圈,重新步入黑暗。他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要微笑和大笑?他为什么要问那些问题?它们尖锐而危险,又不可避免地戳中那些尚未愈合的血肉;如果回答者想要说谎或者糊弄过去,那么这些问题又毫无意义。谢伊满以为他们之间还处于端着架子、彼此试探的境地,在大多数情况下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让他用在骑士团中取得的成果来说话——现在他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一次普通的酒馆之行会发展成这种局面。在他反问之后,这位大团长就开始大笑。为什么会大笑?到底有什么可笑?
那个一向清醒的人到底有没有醉?
他目送海尔森·肯威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回忆结束。
满满一网海蜗牛被堆在右侧甲板。绳网正在向下滴水,或许会有一部分渗入木板缝隙,滴进下层第二甲板。二层甲板有储藏室和武器室,还有随随便便打了两个钉子就把吊床挂上去当做简易舱室的水手休息处。若是平时,那些水滴或许会滴到躺在吊床上休息的水手们的脸上,惹得他们一边翻身,一边骂骂咧咧抗议。然而现在那些吊床上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在第一甲板各就各位:一部分手持武器安静待命,一部分已往炮筒里填好炮弹,炮手正在瞄准。
有一片白帆轻快地从东北方向飘来,刺客旗帜在主桅顶端飒飒扬起,遮住太阳。
“八点钟方向……”莫林根号的船长在寂静中发出大吼,“左满舵,下主帆!”
猎手认为已无继续隐藏的必要,终于从陷阱后踏出;只因猎物已经落网,再无逃脱可能。今日风平浪静,可莫林根号载着他们快速前进,让猎人感觉自己的面部正不断被强风袭击。在水手的高喝声中,他眯着眼向他们的目标看去,看见一架孤零零的纵帆船,正打算掉头逃逸:那船跟莫林根号差不多大,但破破烂烂、缺少装备,船体的涂装还显示出船长是个毫无品味的人;在谢伊眼里,它就像一叶小舟。
这时,他心中才突然腾起一丝疑惑:那件“骑士团的重要物品”似乎并不太重要,很大可能在运送过程中处于无人看管状态——否则何至于被这种级别的刺客们夺走?
6.
“喔,”海尔森说,“你专门去追那艘船了?”
他坐在写字台后。桌面上摊着一些散乱纸张,插着羽毛笔的墨水瓶摆在他左手边,左手压着或许写了一半,或许已经写完了的信件一角。这里是圣殿骑士团的据点之一,位于曼哈顿下城,旁边就是纽约西港。它曾经是一个堡垒,属于敌对组织;之后由当下正站在骑士团长面前的刺客叛徒——谢伊·寇马克亲自将里面的昔日同事兼城市蛀虫赶走,骑士团随即笑纳了这个地方。而今,托寇马克大师的福,骑士团在纽约的落脚地已大大增加,现在成员们可以在更多地方悠闲地听着人群熙攘、浪花滔滔和海鸥鸣叫,刺客猎人的声望也因此在团队中水涨船高。
谢伊跟海尔森对视。这是继酒馆之日后的第一次会面,海尔森的表现像什么都没发生,根本没有那一茬。
“我们顺路。”谢伊说,“库克上尉拜托我们帮忙清理南部海域的法军舰队,而我刚好听说骑士团里有人遇到了麻烦。刺客也不止抢了你一个人的货,长官。”
“那么说,你们把那些货夺了回来?”
“我希望是这样。”
“战斗时,那艘刺客的船有没有着火?”
“没有。我们很小心。为什么这么问?”
海尔森不说话了。他把目光移开,中指和食指轻点桌面。
“非常感谢你,寇马克大师。”他说,虽然谢伊很难听出他语气里有什么与感谢相关的情感,“关于有物品在海上遭掠,其实我只是对朋友抱怨过两句,没想到之后就在骑士团逐渐传开了。我未曾假设过有人会对此事上心……”
“这已经无所谓了,长官,因为我们已经替你把那艘船干掉了。”谢伊说,“重点是接下来的事:我查验了船舱里所有货品和往来书信,以及刺客们随身携带的书面指令和其他一些首饰挂件,未能从中发现与骑士团有关的信息或物品。我猜测他们可能已经把那东西转手给其他人,但不管我们怎么逼问,都没一个肯开口说真话的。所以如果方便,你能不能透露一下那东西的长短、形态、颜色之类的,让我们在拜访更多刺客和法国人的船的时候替你找找看?”
圣殿骑士团团长又重新把目光移了回去。这次,他们在沉默中对视了半分钟。
“或许还有一个可能:你逼问的那些人没撒谎。”
“什么?可是……”
“我可能得多问一句,你习惯处理文职事务吗,寇马克大师?”
“……不。过去不,将来也不。”
“那你会经常跟朋友——我指的是你以前还有朋友的那段时候——有书信往来吗?”
他不加那半句也可以。谢伊想,回答说:“也不。我一般是收信的那个人。”
“那么你可能就不太能了解,坐在木桌后,一天常常要写上一封信、几封信甚至偶尔多达十几封信时的感觉了。”
“我赞同。可这跟我们正在讨论的话题有什么关系,长官?”
海尔森又用那两根手指轻点了一下桌面。谢伊突然觉得自己懂了点“肯威语”,当他觉得有些不耐烦,就会无意识地用这种小动作来提醒自己要更加耐心。海尔森拿起插在墨水瓶里的那只羽毛笔;他低下头,对手底那封信行注目礼。毫无疑问,他今日穿的是圣殿骑士团团长那一套装束:蓝色袍子和披风,加厚护腕,红色领巾,三角帽。谢伊盯着那只三角帽。他又想到几天前吉斯特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船长”——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倒也很好回答,正是那天,在夜晚酒馆的台阶前分别之后。他们还没聊完那个“哲学问题”,除此之外,谢伊总觉得团长还有什么话想说,也许是还有什么话想问,却没能说出口。也或者是他自己选择了不说出口。谢伊以为能在俩人下一个独处的片刻得到答案——就算只是答案的一部分或者一个片段,所以瞄准了这次机会,打算用战利品来当见面借口。可他想错了。他单独前来拜访,红衣卫也都被支到门外;只是另一位关键人物完美保持了彼此的立场,拉开距离,冷静得像一座冰山。那天所有凶暴、悍戾和粗俗蛮横,在肮脏酒馆中的疯狂气息,已经和那些他觉得有机会听却没能听到的话语一齐消散得无影无踪;就好像当时真的只有他一人在场,就好像那只是一场他年轻时经常会做的跟打和被打有关的梦。
桌面传来笔尖和纸面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海尔森放弃思考,直接在信纸底端签下自己的大名。他的字体潇洒飘逸,可不知为何,谢伊看着那行签名,心中隐隐升起某种不妙预感。
“首先,我得说,你真正帮了骑士团——至少是身为团长的我一个大忙。你慷慨无私的行为将会大大提升骑士团内部人情往来、以及在处理外交关系上的通讯效率。前几年,塞缪尔·理查逊出版了一本书;你可能不曾听说过理查逊,他是个英国人。他出版的那本书叫《写给好朋友的信和替好朋友写的信》。虽然书名听起来很不起眼,可那实际是一本将近完美的书信写作指南;它收录了适用于各种各样的特定场所的信函范本,从申请工作到追求梦中情人,包罗万象,应有尽有。那本书一经上市即告脱销,据说已经热卖到伦敦每座房子的书架上都摆着一本的程度。若是以前那个不爱应酬、不打算跟‘闲杂人等’有所交集的我,就会对这种书籍不屑一顾,不理不睬;可现在我手握美洲骑士团分册,要为了我们的诸多朋友亲自下场,结交名流,打通各种人脉,就必须去做那些以前我不想去做的事了。总而言之,我托英国的朋友帮我寄了一本这样的书来,结果托运这本书的货船还未到达纽约海岸,就被那些穷得叮当响、恨不得去下水道里舔油吃的刺客们劫掠……”
谢伊茫然地听着。
“所以,寇马克大师,如果你在查验战利品的时候看见过一本这样的书,”海尔森总结道,友好地把书名重复了一遍,“《写给好朋友和替好朋友写的信》,能否麻烦你帮我送到这里来?”
C面-节点
5.
他在吃雪。
堆积在荒原、野草和树根之下,纯洁的、未被污染的雪。他带了一只小水壶,里面装的是威士忌。酒的最大作用是在恶劣的天气下保暖,而轻装上阵可以让他的行进速度更快,更有效率。至于水分,积雪正巧可以补充;这是他第二次这么感谢有雪存在。他跪在地上,掬起一团雪握成雪球,塞进嘴巴,用上下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松软又冰冷的雪水在他舌头上迅速化开,他打了个寒颤,在牙齿被冻疼之前把那口雪整个吞进胃里。
身体又冷又暖。双腿持续发热,因为他已经运动过量,奔跑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胸膛也在发热,两肺不停膨胀萎缩,空气被吸入嘴鼻,陆续通过咽喉和气管,被血液温暖,最后又被送进血液里。脸、手和脚是冷的。他从雪地里站起来,打量四周,试图分辨方向,同时思考是应该继续跋涉,还是拐个弯去拜访附近的某个魁北克村落,用武器和子弹换来一匹马。他还依稀记得那个村落的位置。上一次他来到这里,虽然活动范围仅限莫林根号周围二百米之内,可还是有附近的原住民听到动静,闻讯而来;所幸他船上还有几名褐色皮肤的水手,大副吉斯特也是一位爽朗友善的开拓者,深谙如何与原住民们打交道,双方这才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地互相陪伴到行动结束。
可瘦马不足以派上用场,好马还需要喂食草料。雪已经不再下了。今天上午,莫林根号的铁撞角破开圣劳伦斯河冰线时,厚重云朵忽然从中间裂开,阳光倾泻而下。浅蓝色冰层支离破碎,随着莫林根号一路前行被挤压在两侧船底,一边发出刮擦声,一边随河水轻微荡漾,自冰下翻涌上来的水波、空旷无人的田野、黑瘦干枯的树林一齐蒙上金光。这本是片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一个小时后,谢伊将船停靠在北侧河岸,对大副声明自己要去追赶团长率领的先遣部队,吉斯特毫不犹豫地说他疯了。
“你打算怎么去?”
“我有两条腿。”他简洁回答。
积雪没有想象中深。一开始,他沿河岸行进,后来就顺着大路行走:所谓大路是指印第安人和动物们在林间奔跑时用双脚踏出来的道路。生活在自然环境中的人和动物往往更加机敏,天生知道自己的脚该踩在哪个地方。所以对谢伊而言,即使脚踝一直被埋在雪里,越来越冷,奔途跋涉也不足以让它们重新暖和起来,这趟追逐之旅也算不上费了多大力气。二十分钟之前,他来到一处刚刚被废弃的空旷营地,发现了一堆堆已经烧尽的木柴、面包屑、鱼骨残渣、几个空酒瓶和更多新鲜马粪。数不清的凌乱脚印和马蹄印翻开冰雪,露出冒着草茬的黑色土地,一直向北方延伸。他跟了上去;他判断部队昨天在此驻扎一晚,早上继续前行,因此在时间上来说,他跟他们只相隔几个钟头的路程。就算先遣部队有马匹代步,可粮草不多,他们不敢让那些畜生放开了奔跑,只能是为了让自己更舒服一些,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朝前迈步;这样一来,他的行进速度就比骑着马的那些人更快。太阳悬在空中,光线穿过层层寒冷空气到达地面,让它看起来像一颗银白色的温暖光球;此时银白冬日正向西方缓缓下落,如果幸运的话——如果幸运的话,谢伊在心中估算,大概可以在那颗温暖光球换成冰冷光球之后不久看到先遣队驻扎在下一个露营点的帐篷亮光。
他觉得自己休息够了。他用力呼吸,当做给自己打气,同时左右跺脚,活动手腕,打算继续赶路。
下一刻,跺脚的声音消失了;一切动作都停止了。他僵在原地。谢伊闭上嘴巴,开始用鼻子呼吸,看见白色气体小心翼翼地从自己面前飘过,迅速融进空气之中,不留痕迹。全身的血液疯狂涌向四肢和心脏。他听见大脑发出声音,告诉他大概是因为营地没彻底清理干净——面包屑和鱼骨残渣;也可能是因为那些新鲜马粪。手足和脸颊终于开始重新发热。他拔出手枪,在一片寂静中单手上膛,悄悄瞄准已经将他层层围住的那十几团灰影之一。
他听见狼群开始嚎叫。
在第一团灰影扑来时,他扣下了扳机。
海尔森突然勒住缰绳。他身下那匹安达卢西亚马的后裔打了个响鼻,摇了摇头,停住不动了。
“怎么了,长官?”
一个蓄着胡须的男人拉着他的马凑上前。那匹马昨天不小心踏进雪洞,崴了蹄子,还连带把身上的乘客摔到雪窝里。队伍中曾打理过自家马场的小伙子判断是扭伤,替它用雪冷敷,之后在它小腿上绑了一块布;此时它正在主人的鼓励下一颠一颠地用三条腿努力跟上行程,早就从前头落到了队伍末尾。
“我似乎……”海尔森说,调转马头,眺望他们来时的方向,“听见枪响。”
“喔,我想是树林里的那些原住民;虽然我们没有跟他们打过照面,但加拿大的树林里总会有很多印第安人。”那男人转过头,有模有样地学着长官的样子眯起眼睛,“嗯,您不会是担心我们的舰队惹了什么麻烦吧?”
想了想,他补充道:“就算出了什么麻烦……寇马克大师也能搞定吧?”
海尔森沉默不语。他不晓得莫林根号现在是否已停靠在圣劳伦斯河岸。他想起那封信,想起那句许诺,“必然能在预想中的日子看到莫林根号漂亮的桅杆”。昨天下午,骑士团跨过圣劳伦斯河,队伍本可继续行进,可他以有马匹掉队为由,决定于河畔附近露宿一晚。那时他心中尚存一点私念,可最终也没能等到任何一艘船接近地平线——这也不能怪谁,原本的计划里莫林根号就不应该在那个时候出现。后备海军不需要走那么快,他们只需要在队伍到达目的地、清剿行动完全开始之后,堵截逃亡刺客、防止法国救援部队从入海口登陆、在接到支援任务时带着辎重前去帮忙就好。消耗品是一定量的。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精巧控制行进速度更有利于延长战线。
他明白那位船长有这种本事。可若想将战线拉到最长,也还远远没到莫林根号驶进圣劳伦斯河的时间。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两声枪响之后,万籁俱静。白日持续下落,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长。和路边那棵矮树一样长。
“你说得对。”他说,声音低沉,双眼仍然看着正南方向;然而语气却放松下来,好似闲聊。“就算出了什么麻烦,寇马克大师也能对付。”
他重新用右手拉动马缰,让马脑袋又转了回去,接着抖动绳索。马匹在他的指示下向前快跑几步,跟在队伍一旁。
第一发子弹从那匹狼张大的嘴巴里穿进,再从肚皮底下穿出;第二发子弹打入另一匹狼的颈部,直接嵌进肉里。雪地转瞬溅上了三条血线。第三匹狼嚎叫着扑上,谢伊就地翻滚,把两支手枪随手扔开。没有重新装填的时间了。第四匹狼从右侧冲来,谢伊冒着被咬下一口肉的风险双手交替,从腰间拔出长剑和短刀。他的速度更快一点。那口獠牙划破了他的小臂,但他成功拔出了武器,将两把刀刃一齐捅入那头畜生的脖子。他捅得太深了。那匹狼至死都没打算停下,于是一百多磅的重量和迅猛的冲力让那两把武器直直切入骨骼,卡进脊椎缝隙。短刀卡得没那么深。第五匹狼将他掀翻在地,第六、七、八匹围了上来……他从尸体中拔出短刀。太多了。
他站起来,双目通红,打量战场。血顺着他的肩膀汨汨流下,他刚刚用短刀取了其中两条疯狗的命,一只刺穿心脏,一只划破咽喉。狼群终于感到害怕,退出战圈,重整旗鼓;它们修整得很快,自以为找好了袭击角度,又开始低声咆哮,准备发动下一轮进攻。数量太多了。算上地上躺着的那几只,有将近二十头。它们都是强健的北美灰狼,是天生的猎手;此时它们腹中空空,漫长雪天减少了其余动物的觅食频率,也减少了它们进食的机会。手枪、刀剑和同伴的尸体没能吓退它们。有一匹狼正在舔舐嘴唇上的血。它的牙刚刚刺入人类肌肉,想必除了美味之外,还残留着令它不舍的一点点体温。
右侧肩膀开始麻木,这已经是巨大疼痛之后的三分慰藉,可谢伊对这种麻木感太过熟悉,知道疼痛消失并不是好事,而是由于失血过多。另一只手则更好些,只在腕部隐隐传来钝痛。方才有一头狼咬上那只手腕,谢伊没在意当时有没有听见脆响,可这种钝痛像是骨头被咬断了。肋骨和双腿也没能好到哪儿去;可他还握着武器,还有再拼一把的力气,还有求生本能。
他丢掉手里已经在骨头和狼牙上磕出缺口的短刀,弹出袖剑。
啊,袖剑。
他和袖剑的缘分恰如猎人与猛兽;他是猎人,那两枚袖剑便是他被驯服的狼犬。在危机之时,最可靠的往往是这两把从刺客那里继承而来的武器;他向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没高尚到在脱离兄弟会之后连趁手兵器也一概舍弃,于是每个刺客都可以在临死前挖苦他一句,“你使用着刺客给你的武器和技巧,又来对我们刀刃相向”。就让他们挖苦去吧,毕竟那些嘴接下来要沉默那么长时间。而且谁打架的时候不挖苦人?
唯一错了差错的是——唯一让他没能料到的是,圣殿骑士中还有第二个人拥有袖剑。那天下午,作为上次他把那本《写给好朋友和替好朋友写的信》送来的报酬,海尔森·肯威让一个暴徒的血溅在了他脸上;结果那个可怜人时,海尔森所用武器正是袖剑。他开口询问那把袖剑从何而来,海尔森以某种轻巧的笃定语气说,这是兄弟会捐赠的。那时二人身处战场,一个没有详细解释的念头,一个没有详细询问的时间;然而就在第三把袖剑弹出来的那一瞬间,谢伊心中突然腾起某个念头:在刺客兄弟会度过罪恶无知的岁月之后,在死而复生,跟随在乔治·门罗左右,将其视为敬爱之人的岁月之后,在寻寻觅觅,继承门罗遗愿、加入圣殿骑士团、重新找到人生信条的岁月之后,生平头一次,他遇到了一名同类。他见识过那位骑士团长如何打架,也见识过他如何杀人,同样见识过他如何对无辜之人表示“圣殿骑士团式”的怜悯。他遇到了一个同类。再后来,他知道了更多……
谢伊眯起双眼。有一匹狼站在狼群之外,闲庭信步,虎视眈眈。那只野兽的块头比它的其余所有同伴都大上一圈——那正是狼王。
狼群发动第二次袭击。他扔了一枚烟雾弹。没时间去掏出绳镖、吹箭或填装榴弹炮。好消息是,烟雾弹对那群畜生非常有效;谢伊趁机把右手袖剑自上而下插进其中一匹狼的脑袋。坏消息是失血开始引发虚弱,双目已不及无伤时清明。有一排牙齿狠狠咬上了他的小腿。他看都没看,向下刺去,结果刀刃刺了个空,那只精明的畜生咬了一大口肉之后迅速跑开,躲在一旁大口咀嚼,享受战果。待到烟雾散去,谢伊发现自己的右腿膝盖和脚踝之间几乎只剩下一根腿骨支撑了;裸露的肌肉边缘和血管断面暴露在空气之中,脚下的土地被染得鲜红,骨面却渐渐变成粉红色,虽然什么颜色都不要紧,在狼群眼里,那只是一顿马上就可以享用的大餐。
他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大声喘气。狼群逐渐聚拢。可他还有武器。心脏还在跳动,嘴巴还在呼吸,还有再拼一把的力气。
他似乎又听见那句话:“你以为你是唯一一个吗?”
他发足奔跑,奔行途中,从手腕内侧再次弹出袖剑。狼王直接迎上了他,大有看出来这名人类已经行将就木、奄奄一息,对它再构不成威胁的意思。它张开大嘴,喷出热气;在獠牙马上咬断人类脖子的刹那,谢伊突然横起左臂,挡在身前。那只胳膊被从肩膀处整根扯掉。他发出大叫,狠狠将右腕袖剑捅进狼王的眼窝。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站在甲板上。莫林根号一天前在圣劳伦斯河畔靠岸。河边,大副吉斯特转过身来,捧着刚钓上来的一堆银光闪闪的鲑鱼,快乐地朝他呼喊。
A面-记忆
7.
自1758年10月到1759年10月这段时间,总得来说,还算和平、安详、乏味可陈;需要做的不过就是回回信件、跑跑军队、听一些刺客临终发发牢骚、偶尔召开会议,极其偶尔的情况下,为某个考察合格了的家伙主持入团仪式。对海尔森而言,他那些所谓亲密的战友们,除了一开始以查尔斯·李为首——其时,查尔斯还尚未加入骑士团——在美洲大陆等着与他见面的那五人之外,剩下的当真算不上十分熟稔。就算有几名同僚确实拥有让人意外的才能,或者说,意外地拥有对骑士团的纯粹热忱与忠诚,例如乔治·门罗,可他们私交甚少;新任圣殿骑士团团长能表达的最为浓烈的感情,也不过是在听闻门罗上校意外逝世的消息时打从心底感到些微遗憾。
与之相对的,他本人也逐渐在新大陆站稳脚跟。他开始参加中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活动宴席,出入带有政治色彩的娱乐场所;他加入了纽约众议院,1758年底,在费城总会所叩开美洲共济会的大门。共济会是一个满誉全球的神秘组织,其神秘性正在于它的会员往往只是各个国家最为上流的那一部分。大商人、世袭贵族、高级学者、拥有卓越战功的军官们,极具影响力的政治家。彼时,他已在大不列颠顺利成为一名共济会会员,到了美洲之后,正好利用原来的身份进行外交活动。他并不缺机智头脑和灵活手腕;英式教育赋予了他一身绅士气质,少许军事履历让他遇事果断,而最近这些年,他身为圣殿骑士团大师——身为上位者的宝贵经历又给他增添了几分高雅派头。所有这些令人钦佩的优秀品德构成了名为“上流社会”的悬崖旁的梯子,可供它的主人捷足登攀。1759年12月24日下午,正是圣诞节的前一日,他受邀前往纽约三一教堂,去参加共济会主办的交流宴会。
收到邀请函的还有查尔斯·李。不过他们并未同行;查尔斯是个野心勃勃的军事家,听从了导师的建议,打算在军中干出一番事业。由此,海尔森又提议他们不要走得太近,当做圣殿骑士团埋伏在军中的暗桩;就像本杰明、威廉、托马斯一样,表面上大家互不相干,实际上拥有共同理想。查尔斯当然遵从。于是,当他踩着皑皑白雪,三角帽里盛着尚未融尽的雪花,随凛冬里殖民地冷飕飕的寒风一齐踏入三一教堂大门时,查尔斯只是跟其他人那样,面带微笑,貌似平常地走过来,貌似平常地伸出手掌。那只手上拿着一封叠得很小的信。海尔森熟练地把那封信塞进外套口袋里。两人假惺惺握过了手,走到一旁,攀谈起来。
“军中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我打算申请调去杰弗里·阿默斯特的部队,或许跟在殖民地英军总司令身边可以快速提升名望和经验。阿默斯特计划明年对蒙特利尔出兵,所以如果你需要的话——”
“现在还不用,查尔斯。我们眼下的事还没处理完。”
“说到这个,”查尔斯压低声音,“我听闻两个月前又有刺客在纽约闹事,是个女人。她当时打算使用毒气。为什么没告诉我这件事?”
“当时你在军队里。我们说好了,尽量避免刺客和法国间谍拦截信件,所以我不会因为一些没必要的事给你写信。”
“可你怎么能单独……”
“也不是单独。有人帮忙。”
查尔斯露出惊讶的表情。“谁?”
一位侍者经过他们身旁,低垂着头颅,毛巾搭在胳膊上,右手托着木头托盘,托盘上摆着两只酒杯,问他们要不要来杯葡萄酒。两人同时息声,海尔森礼貌地表示拒绝。侍者对他们鞠了一躬,走到了别处去。
“我们的人。”
查尔斯眯起眼睛。
“喔;我该猜到。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刺客们会怎么想……”
“这话听起来可有点发酸。”海尔森轻快地说,“你不会真觉得他抢了你的风头,还因此愤愤不平吧?”
“他现在的名声可足得很。”查尔斯说,看了他一眼,“这个嘛,我只是身处军中;照这么干下去,总有一天,我的身份会为骑士团派上大用场。在那之前,那些刺客们,那些小鱼小虾……”
几个不速之客相携而来,友好地跟他们打招呼。其中有两位是众议院的人,过来跟海尔森搭话;另外那些看起来都是来找查尔斯的,还有一个穿着军装。海尔森给同僚使了个眼色。两人就此分开,分别找了个角落,应付各自的朋友去了。将近半个钟头后,海尔森和那两名议员握手道别。大概因为来找查尔斯的人更多,或者他本人在政治上更有耐心,所以另外那个角落聊得时间更长——海尔森往那里瞥了一眼,便开始环顾左右,努力回忆最近报纸上刊登的那些人可否为己所用;有影响力,实际上没读过什么书,是个耳根子软的蠢货,政治观点更容易被带偏——
那位侍者或许已经转完了一圈,此时重新凑了过来,依旧恭敬地垂着脑袋。他正巧觉得口渴,于是从侍者手中的木头托盘上拿了一杯酒。
侍者抬起头。
“小鱼小虾?”
他差点把那杯酒泼到谢伊·寇马克脸上。
海尔森几乎是扯着谢伊的衣领,把他拖进三一教堂一楼大厅庭柱的阴影底下。
“为什么你在这儿?”
“我拦截了一封给刺客的信……”
“我是说,为什么你会在这儿?”他加重了第一句话的字音,“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呃……我确实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也没料到能在这儿碰见你,长官。现在时兴做午间弥撒吗?”
海尔森冷冷地看着他。谢伊抬起食指,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我找了人帮忙。”
“谁?”
“这次晚会的负责人之一,本杰明·富兰克林先生。我告诉他这里的侍者是我的远房表兄。我表兄今晚要赴一个约会,所以让我务必来这儿临时顶替他处理一些工作。我还带了一封那人的介绍信……”
“你怎么办到的?”
“恐怕那个侍者今天确实有个约会,长官。跟他的医生。”
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沉默起来。严格来说,是海尔森没有继续接话。他移开视线,将双手藏进披风里。沉默的时间有点太长了——特别是在确实有事要办的当口;谢伊开始考虑他要不要率先打破寂静,开口说话,以便让这次谈话有所进展。例如“为什么我刚刚会听见你们在腹诽一个努力的战友,长官?”
“继续说。”长官下了命令。“你拦截了一封给刺客的信。”
“信里说他们要在今晚刺杀一个人,理查德·亨利·李。”
“那个种植园主,托马斯·李的儿子?”
“对。理查德在父亲死后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富甲一方,且怀有爱国心——你知道现在英国和法国在打仗,长官,这位理查德是殖民地军费的重要来源。他之前还自告奋勇组织过民兵部队,帮英国军队打法国人和印第安人。虽然他的手下不怎么听他的话,还没闯出名头来,这支队伍就宣告解散了。总而言之,刺客们想要割下这只红衣军的钱袋子,顺便给其余各地的民兵组织一个警告,于是就来取他的性命。”
“可他并不是个圣殿骑士。”
“喔;我想刺客们并不介意他本人低廉的平民身份。”
谢伊把木托盘换到另一只手,听见海尔森充满讽刺地低声喃喃:难道我们现在还生活在中世纪?他对这句话不置可否,继续说:“现在,我需要你帮个忙……”
海尔森诧异地盯着他。“我?帮忙?”
“如果您能告诉我哪位是理查德·李,我就能阻止一场刺杀行动。”
“我不建议你在这儿动手……”
“当然,长官。我会尽量避免闹出太大动静。”
海尔森想了一会儿。“可能你并不需要,”海尔森说,向旁边跨出一步,站到下属身旁。他的肩膀差不多碰到另一只肩膀,但他浑不在意,伸手指向他们面前的大厅场地,“但我还是打算提提建议:或者你将那个刺客骗去教堂外面,或者你约他好好谈谈,在你们俩经过那些椅子时,把他刺杀在座位上,让他看起来像是喝醉或者睡着了。这样至少可以给你争取数秒逃跑时间。在这种公共场合,尤其需要选择时机和地点;我听闻你干掉劳伦斯·华盛顿的时候惹出了大乱子……”
他把手臂收回,重新背到身后。“我希望你别让那天的骚乱重演。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掌握财富、权利,头脑精明,自以为是,他们和华盛顿的唯一不同是其中大多数人还维持着至少表面上的健康,更加惜命,对生死之事也更敏感。要是你搞砸了,谢伊,这次可没有莫林根号在门口接应你。”
谢伊耐心听完,略微躬身,对他行礼,看起来就像一个被打赏了小费的普通酒保。他向后退去,两步之后蓦然转身,消失在不断高谈阔论的人群堆里。
这段时间,或许可以用来谈谈那名无辜的刺杀目标,理查德·亨利·李。这名年轻人于1732年1月20日出生在弗吉尼亚自治领威斯特摩兰县的斯特拉特福德,父亲托马斯·李是老骑士家庭的后裔,于1710年开始涉足政治,1747年在弗吉尼亚成立了公司,1749年取代缺席的威廉·古奇,成为了事实上的弗吉尼亚州州长。在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托马斯·李将自己的姓氏打造为整个弗吉尼亚最具名望的家族姓氏,他的儿子们个个精明能干,最重要的是,那些孩子们尚且年轻,还拥有令人嫉妒的青春和活力。当海尔森在人群之中瞥到这位年轻人挺拔的身影时,他心中仍免不了这么想;理查德·李还不到三十岁,有一头柔密的亚麻色短发,穿着治安法官的官袍,怀里抱着一本书,正有一搭没一搭跟人交谈。那人是伊桑· 艾伦。海尔森能认出后者,是因为他曾是乔治·门罗手下,是在威廉·亨利堡战役中幸存下来的军队长之一。
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走过去,加入到两个人的讨论之中。伊桑·艾伦同样是个年轻人,但没有世家背景,也未曾受过良好教育,所以气质谈吐和周遭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但他热情地向理查德·李介绍了海尔森。海尔森看得出来,当看见他朝他们走来时,理查德本人也露出庆幸神色;他们两个一个是土生土长的伦敦居民,一个有过英国留学经历,聊起天来要方便得多。
此时,放在最前方那只漆黑的大圣台旁的落地老钟已将时针指向了罗马数字四。十二月底,太阳准时在下午四点半落向纽约西方;现下教堂内部浮现出一片昏沉景色,因此又有侍从端出蜡烛和煤油灯,挂在各扇窗户两旁。海尔森耐心聆听,偶尔简短回应,之后兴致勃勃聊起自己想在弗吉尼亚购置一处农场。理查德·李欣然表示欢迎,夸赞这位伦敦出身的众议会会员眼光够好,说现在弗吉尼亚已经成为纽约和波士顿所有上流人物的聚会中心,如果在那里购置庄园,无论对政治前途还是在商业前途都大有裨益。
“也挺好啊,肯威阁下。”伊桑·艾伦像是比他们俩都高兴,硕大的下巴乐得一颤一颤,“要是你打算在弗吉尼亚定居,我一定会去捧场庆贺哩。”
“我不太喜欢热闹,艾伦先生;不过如果哪天我昏了头,打算开新居派对,我一定会给你寄邀请函。”
“哎呀,那你可要多寄一封,阁下;你可能不知道,我还有个外甥,已经来投奔我哩!”
“外甥?”
“我妈妈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俩人相差大概有二十岁;我这位姨母生了一个女儿,算起来应该是我的表姐。我们本不常往来,不过在我母亲和姨母都过世后,我偶尔会给这位表姐写几封信。前年,我在部队服役,也给她写了信,可她没给我回信;我当时还很纳闷。您应该还记得我们1757年被困在亨利堡的事!那时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哩!而临死之前,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只有一个表姐,于是在被围困的那段日子里,我给她写了好几封信,托传令员们捎走。直到我们向法国人投了降,我才知道,我那个可怜的表姐已经在那段日子里因病去世了。我大哭一场,为她操办后事;结果昨天上午,有一个年轻人拿着我当时寄出的那几封信找来了,说他是我外甥!我还当真不知道她有一个儿子!”艾伦洋洋自得地说,“我当然很高兴,就收留了他。要是您对他感兴趣,可以见见这个年轻人;他机灵得很,手臂很有劲。我这次也把他带来了,想让他见识见识纽约城里大人物们的风光……”
“等等,”海尔森突然打断他;他觉得这套说辞似曾相识,好像片刻之前就听某位偷偷潜入进来的同僚讲过,“你就没问……”
来不及了。他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一刻钟之前,谢伊·寇马克拦在一个棕色皮肤的年轻人面前,友好地问他要不要来杯葡萄酒。
对方笑了笑。
“或者茶?咖啡?威士忌?”谢伊打量着他的表情,“或者……您是要找什么人吗,先生?或者您可以把名字告诉我,我带你去。”
“你带我去?”
“是啊,我觉得我能帮得上忙。”
“是什么让你有这样的信心呢,谢伊?”年轻人好奇地发问,“一个穷船长的儿子,靠兄弟会的救济才活了下来。你要我相信你并非跟我一样是找了个借口潜进来的,而是已经跟这些大人物混到一块儿去了吗?”
谢伊不吭声了。他慢慢挺直了脊背。他原本还在用余光偷看对方袖子里露出的那一点白色光芒,现在也不再继续偷看了。毫无疑问,那是刺客的袖剑。
“看来……”他轻声嘟囔,“我在刺客那边的名头越来越响了。”
“基本上每个人都认识你了。你遇到的刺杀一定不少吧?这是你自找的,叛徒;你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肯瑟苟沃斯,阿基里斯,还有霍普老大——”
“嘘——嘘。首先,我很荣幸;其次,如果你们能安安分分呆在阿基里斯庄园种玉米,我保证大家能相安无事。最后,”谢伊说,伸出右手,做了个邀请的动作,“你有任务——我也有。你应该也不希望把事情搞砸,不然我们出去谈谈怎么样?还是你比较喜欢坐在椅子上讲话?”
“哦,这就是你和我们的不同之处了,谢伊。”
那名过于年轻的刺客并没有打算后退或者逃跑,反而上前一步,阴沉地盯着他的脸,慢慢扬起手腕。“在你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就没指望自己能从你这只狗鼻子底下糊弄过去。不过,现在我倒觉得,杀了你比杀一名土财主更有用。”
他弹出武器。那只光亮的袖剑映着闪闪烛光,像一束火焰,要给敌人致命一击。顷刻间,第二束火焰燃烧起来;谢伊·寇马克同时弹出自己左腕间的袖剑,将那把袖剑挡在面前。刀刃和刀刃撞在一起,在空气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用力将手臂抡过一个半圆,把刺向自己的武器挥开,在刺客尚未稳住身体的瞬间,踏步,转身,迅速弹出右腕的第二把袖剑,刺进年轻人的后背。刺客连一声呼救都没能发出,安详地躺在了地板上。
鲜血争前恐后铺满地板,蔓延到附近每个人脚下。谢伊拨开人群。他搞砸了。当然有人看见他们在打架——还看到他把刀子捅进了别人身体。离他最近的一个男人用粗犷的嗓门尖叫,听起来像是咆哮。他开始奔跑,企图能在卫兵赶来之前跑到门外,看见并不存在的莫林根号。
8.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被拉拽衣领。或许可以把这个范围再次缩小,这是他今天下午第二次被拉拽衣领。第一次他心中还略微抵抗,第二次只剩感激之情。
“去他妈的刺客。”他低声说。看样子感激之情也难掩郁闷。
身旁,在危机时刻将他拉到掩体之内的朋友没有出声,还在侧着头向外看。他想了想,又说:“你说这次不会有莫林根号在外面等我——”
“闭嘴,谢伊。”海尔森把探出去的半个身子挪回来,烦闷地打断他。
他们俩躲在紧挨着走廊北侧的一个大法式餐具柜后头。那只餐具柜为胡桃木制作,有上中下三层,一人来高,厚重华丽。在那些资本家们奢靡铺张地选择把这只柜子摆在走廊上时,大概想不到有一天它能救下两个人的性命;即便其中有一个杀人犯,可想必绅士们在了解前因后果之后,也会判定情有可原。只是现下没有解释的余地——就算真的上了法庭,这位杀人犯也缺少证据,更棘手的是他还是非法潜入进来的。四个红衣兵从柜子前方踏踏跑过。二人屏息凝神。那一小队卫兵拐过转角,消失不见;海尔森迅速从那台柜子旁边闪开,拧开他们左手边最近的一扇门。谢伊紧随其上,跟着首领一起躲进门内。
头顶有两扇飘窗,窗口连小孩子都钻不过去,但这两扇飘窗为昏暗的房间带来了一点光源。窗外正在下雪,是以就算没有点燃蜡烛,雪地的反光也能透过小窗,将室内各种物品照得依稀可见:这是一间小厨房。四周的橱柜里有锅碗和银盘。没有灶台,看样子是专门放置冷餐和点心的地方。
门锁发出一声悄悄的轻响,在他们身后重新闭合。
“长官,”谢伊靠着门边,自觉立正站好,用气音说话,声音难掩愧疚之情,“非常抱歉,长官;我保证下次绝对——”
“喔,唯一的好消息是可能没有下次了,谢伊;你根本想不到刚才那个毫不起眼的大厅里站了几个将校。”海尔森说,靠在门框另外一边,用气音接话,屏气凝神听着外面走廊的脚步声,“你留意在你旁边大声喊叫的人了吗?他叫伊斯雷尔·帕特南,是一名中校。我不知道他随行亲兵有多少人,只知道从那声杀猪一样的叫唤开始算,两分钟之内,他的亲卫会包围整座教堂。如果他指认你,你根本不需要走法庭审判这道程序,等着被就地处决就好。我警告过你别惹出麻烦——”
“那你可以不管我的,长官。”
海尔森以一个白眼代替回答。
“我可以试试硬闯。”
“恕我直言,寇马克大师,我们既不想满城清理你的通缉令,也不想再把你捡回来一次。”
“可现在没有其他办——”
他突然梗住。他看到不远处的柜子一角露出某种东西。他走了过去,拉开柜门,把那件东西拿了出来。
海尔森脸色变了。他惊异地盯着那个东西。他身上亦有身为顶级杀手的天赋和经验;不需要任何人解释,他已然明白了接下来需要怎么做。
“你可以用这个逃出去——”
“不。”
“我们没其他的方法——”
“不。”海尔森重申,但他马上又朝属下走来,扯过那样东西的一角,若有所思,“或许我们可以换个人选……”他说,把目光移向对方,“……你可以用这个逃出去。”
“什么?我……”
“现实点,谢伊!你身上已经溅到了血,而我没事。没人看到我打架或者杀人,需要隐藏的一直都只有你而已!”
“不!”谢伊开始重复上司的答案,态度坚决、肯定、无可置疑,他向后退去,摸到门把手。“我要出去了。我可以拼一把。”
海尔森拽着那个东西,扬起下巴,眼睑稍稍下垂,嘴角换上一个嘲讽的笑。“你试试看。”他说,“我不会警告你第二次:如果你在这儿惹了麻烦——”
“我不会的,长官,我……”
咔哒一声响。他看见海尔森从手腕里弹出袖剑。安全屋变成囚笼。他屏气凝神,心脏狂跳,悄悄握紧拳头,下意识地开始计算自己的逃脱几率。
门被从外面撞开了。门锁弹开,门扇撞上墙壁,在阴暗逼仄的小厨房里发出惊天巨响。一队人马举着刀剑和烛台闯了进来,为首之人怒气冲冲,咬牙切齿,率先踏进门框;他以某种傲然姿态昂着头颅,高声喊道:“滚出来,刺——”
最后半个字硬生生卡在了查尔斯·李的嗓子眼里。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再尊敬不过的人:海尔森·肯威。这位圣殿骑士团团长正站在准备冷餐的长桌前,上半身下倾,双手撑在桌面上。他身下压着一个人;屋门被撞开后,火光照射进来,形成一个窄长方形的光明视野,其余部分依然被淹没在黑暗里。他身下那人就只有下半身和一只手臂露了出来,看不见脸。可从白色裙摆和正扶在海尔森小臂上的手腕间雪白又粗糙的蕾丝边来看,那大概是一位侍女——是个女佣人。她衣着凌乱,头发散开,铺在桌面上;一声不吭,却还在轻微挣扎。大概是出于某种难以启齿的理由,她将脸扭到了黑暗那边去。
“查尔斯!”他呆滞地听海尔森呼喊他的名字;海尔森的声音带着轻喘,又带着全然的庆幸与安心,似乎刚刚做完某种剧烈运动,紧绷之后终于一口气放松下来,“天啊,如果我早知道是你就好了,我和谢……”
声音戛然而止。海尔森感觉到自己的脚后跟被狠狠踢了一下。他不动声色,让自己保持身体平衡和头脑机智。
“……雪莉。”他简短接上。
“雪莉?”查尔斯发出梦游般的呢喃。他走过来,想看看那位“雪莉”,海尔森赶忙拦住了他。
“你在——”查尔斯清醒了些,他深吸一口气,“你在干什么,海……肯威大师?”
“如……如你所见。”海尔森说,“我有点事要做……”
“有点事要做?”查尔斯提高了声音,“你知不知道刚刚有个刺客,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刺杀了伊桑·艾伦的外甥!?”
“哇,真的?”海尔森惊讶道,神态夸张,“那个刺客呢?”
“我正在找!我们都在找!我还在担忧你的安危,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你——”
“我很好,查尔斯;我希望我们没打扰到别人。”海尔森说,把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往门外赶,“我马上来,你能不能给我们一点时间?”
“你……等等,她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佣人,你看见了。”
“她的手又粗又黑……”
“我就好这一口,你知道的,查尔斯。”
那扇已经颤巍巍的门又重新关闭。黑暗重新在小厨房内漫开;同时漫开的还有静寂。海尔森站在门侧,虚握把手,屏住呼吸,半身仰躺在桌上的“雪莉”也不再挣扎,跟死了差不多。隔着门板,海尔森听见踏步声;自己的优秀学生在原地转了几圈,嘟囔着骂骂咧咧,然后招呼手下走人——这意味着他们安全了。他了解这条由自己亲手招入骑士团的臂膀,在他们会合之前,查尔斯势必会让所有人远离这个房间。
他朝黑暗打了一个手势。谢伊一骨碌从桌面上站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拽掉被强行套上的女佣衣服。
“你本来可以不穿这么久。”海尔森不咸不淡地刺他,“干嘛要在他面前掩饰身份?”
“重点不在于我把这身衣服穿了多长时间,”谢伊强压闷气,生硬地说,“我想你也不会愿意被别人看见自己出糗的模样……”
“那要看是什么情况了。”海尔森用一种“你说得很对”的语气回答他,“在这种紧急情况下,如果是陌生人,我想我不会那么介意。”
“查尔斯·李不是陌生人,而且他不喜欢我。”
“这句话只有一半对:据我所知,他一向很难喜欢任何人。”
“是除你之外,很难喜欢任何人吧?他崇拜你,觉得我们这种人——他觉得我们就应该是你的看门狗——”
“这样的话,你的说法就行不通了:你也知道的,他喜欢狗。”
谢伊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好看。他们隔着沉沉昏暗彼此对视,就像那晚在只有两盏煤油灯的小酒馆。他依然不知道海尔森对那天的事还保留多少印象,就像他搞不清楚对方是否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个冷笑话。他注视那张被黑暗模糊了的脸庞,看见那双泛光石榴石一样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曾经盛着煤油灯微弱的火苗,如今映着窗外投射而来的白色雪光。他是不是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忍俊不禁?
他已经完全摆脱那件女佣衣裳。他粗暴地整理衣领,垂下头,给自己扎好头发。海尔森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叠得很小的信,递给他,告诉他说接下来可能会被要求聚到一起,提供线索,应付检查,大概率呆到很晚,带着密件又很不方便,所以命令他把这封信放到骑士团团长位于乔治堡的办公桌上。谢伊把信塞进怀里。
“作为交换,如果您自始至终不把这件事告诉查尔斯,我会非常感激。”谢伊说,不太情愿地补上,“长官。”
海尔森倒是答应得很爽快。他说:“没问题,雪莉。”
他拉开小厨房摇摇欲坠的木门,迈入走廊。
走出三一教堂时,夜幕已然降临。即使那座密闭的建筑里发生了那么多事,街道上仍是一片欢欣景象:几乎所有人都在为圣诞节做准备,大人忙忙碌碌,小孩开心不已。煤油灯的灯罩被擦净,看上去亮了许多。谢伊从口中呵出白气,顺着小路绕了整整一圈,确保再没有麻烦刺客跟踪,等他终于来到纽约东北角的圣殿骑士堡垒时,已经觉得双脚有点发麻。
他向守门士兵对过圣殿骑士团的秘密口号。这句口号是海尔森刚刚告诉他的。他揣着信,走入已经被积雪盖了薄薄一层的乔治堡,里面是一大片练兵场,皑皑雪地在他面前铺展开来,空旷静谧,仿佛无边无际。再往里就是上级军官和下级士兵的办公所和宿舍。他摸上最气派的那所建筑的二楼,回忆上司的指示,进入圣殿骑士团团长的私人办公室。曾经,在他还是一个刺客时,曾无数次梦想闯进这个办公室;而今他实现了昔日目标,却并非为创造光荣的历史而来,只是来跑腿。
他把那封信放在办公桌上。
这时,他看到桌子东北角摆着一个红色硬皮笔记本。他多看了它一眼——仅仅是一眼,后知后觉地觉得它有些眼熟。然后他想起来了:它很像他从阿基里斯那里偷来的手稿。并不是,也不一样,只是很像。
他开始对这本笔记本中的内容产生遐想。他知道刺客和圣殿骑士都对先行者的产物极感兴趣,甚至有些人终其一生就只是为了找到那些东西的一点点痕迹。谢伊对这种人生嗤之以鼻,也不吝表示自己的厌恶,因为那正是他之前在迷雾中被人牵领而走上的错误路途;可他明白,这种人在圣殿骑士中也并不少见。他把那本笔记本拿了过来,悄无声息。他翻开第一页。悄无声息。
半个钟头后,他终于明白了,那天晚上,海尔森·肯威为何发出大笑。
10.
牧师站在街头,一只手里握着怀表,另一只手上捧着《圣经》。他直勾勾盯着打开的怀表看,嘴里念念有词。男女老少围绕在他身旁,衣衫和围巾下,裸露的皮肤冻得通红,迟迟不肯离开。他们双手交握,隐隐有些激动。牧师开始念数字,是一组倒计时,声音越来越大。等到“零”被喊出口,所有人一齐欢呼起来;有穷苦女人跪在地上,亲吻落雪。时针、分针、秒针同时跨过午夜十二点,纽约人迎来了十八世纪五十年代的最后一个圣诞节。
夜幕已然降临。
街道两旁,有人在唱戏剧,有人在唱船歌,有人拿着酒杯摇摇晃晃,把威士忌洒在地上。有人大声喧哗,有人喊叫,有人偷窃,有人吹哨,有人鸣枪。有人快乐地亲吻,有人痛苦哭泣,有人背诵与耶和华相关的序诗,有人骂骂咧咧,有人喜气洋洋。有狗吠叫,有鸡啼鸣,有人摔破碗盏,有人缝旧补衣裳。这一切——所有的一切事物都算是热烈的感情,都算是生命尚且存活于世的鲜明证据;可这一切在他眼中像是静止,或者慢放,像是无声画作,与他毫不相关。他抬起头,注视天空。黑夜无边无际,无声无息,雪打着旋缓缓飘下,落在他的睫毛上。
他拐了个弯,踏上黑蜥蜴酒吧的第一级台阶。
他后来才注意到这家酒吧叫黑蜥蜴酒吧。这个名字起得恰如其分,毕竟它的大厅、窗户、地板、酒杯内部都黑得跟黑蜥蜴不相上下。只是很难说这座酒吧的名字在他心中的烙印更深,还是他的脸在酒吧老板心中烙印更深;老板的目光在推门而入的客人身上只停留了一瞬间,便再也挪不动了。他瞪大双眼,倒吸冷气,以一种很难说是热切欢迎的表情目送客人走到吧台前方。
“酒?”酒吧老板说得小心翼翼,“麦芽威士忌?”
谢伊点了一杯麦芽威士忌。他端着酒杯,坐到了上次他坐过的那个位置上。
客人三三两两,不成气候。有家族和好友的人不至于在这种时候还跑到酒馆消遣。他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可称之为朋友的人是吉斯特。这个时候,吉斯特或许在跟女人闲聊,或许在跟水手打牌,也或者已经躺在床上,心满意足,准备好好睡一觉。之后便是不存在的人,乔治·门罗。他只是轻悄悄从他脑海中略过,微笑着朝他打招呼。再之后,还有更多的往日同袍,连恩,霍普……他昏昏沉沉。脑袋里的景象变换不停,最后定格为一个十岁的少年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父亲被利剑刺入胸膛。画面再次变化,那个男孩转瞬间长大,穿着他熟悉的那身衣袍,身边堆满尸体。在那尸体堆中,有的他可称之为敌人,有的他可称之为战友,有的,在级别上,他可称之为导师。他觉得脑袋隐隐作痛。他拿起酒杯,想润一润喉咙,发现那杯麦芽威士忌已经被他喝干了。
他又把杯子放下。杯底磕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他开始重新回想海尔森·肯威总是板着的脸庞,回想他的冷漠气质,回想他总是在下压的嘴角,回想他在那一天,1758年春季的那一天,他站在阴影之中,向他发问:你可否愿意发誓拥护我们的教条,以及我们守护的一切?永不透露我们的秘密,亦不泄露我们所作所为背后的秘密?且从现在起至死亡都如此奉行,不计任何代价?
这些话原来在他脑海中铭刻得如此之深。这铭刻还包含了海尔森·肯威当时笔直的站姿,让那位团长看起来像个军人。可他当时怎么能站得那么直?谢伊茫然地想,他怎么能那么容易接受,依然赶回美洲,继续那些未完成的圣殿事业,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继而他又想起,上一次,就是深夜,就是这里,他说的那句话;他说阿德瓦勒的话没能对海尔森产生一丁点影响。海尔森放声大笑。现在他明白了当日海尔森为什么一个人前来喝酒,也明白了那笑声中满满的讽刺意味,恨不得回到那天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他后知后觉地变成了一个混账。
他本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同类。身为圣殿骑士,却拥有刺客袖剑;曾遵守着刺客信条,或流淌着刺客血脉,后来决然反叛自己命运的同类。可如今,他又发现了海尔森·肯威身上的双重反叛:背叛了自己的血脉,也背叛了自己的导师;即使后者严格来说并不能称为背叛,而只是私人复仇。可他打算去怜悯海尔森吗?想必死在圣殿骑士团团长剑下的那些亡魂会笑活过来。或者他可以再度引以为豪——从刺客阵营和刺客血脉中反叛的结果皆是成为圣殿骑士;就算海尔森·肯威背负着被雷金纳德·伯奇蒙骗的血海深仇,也免不了回到他更加认可的那一阵营之内。经历了经历过的一切,排除了所有的私人感情,圣殿骑士团便是最终答案,当下的事业已是他为自己量身打造的理想化身。他想起年幼时父亲在摇摇晃晃的船长室里点着煤油灯读过的福音书。父亲的声音低沉、温和又平静。他闭着眼睛,在心中默默想起那句话: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
他想起那本日记上的一句话:开始越没有痛的感觉,越茫然,越麻木,过后的哀伤,也就越久,越痛彻心扉。
他坐在酒吧里,安静等待着25号圣诞节的第一缕黎明。
11.
1760年3月,他再次踏上寻找先行者足迹的征程。其时,他已将维伦德里骑士刺杀,得知昔日导师、现任刺客兄弟会大导师阿基里斯伙同连恩,已经动身前往位于北极的先行者神殿。他向海尔森报告了这一发现,圣殿骑士团团长决定加入他的船队。他们就此向北极进发,一路上还算风平浪静,只在到达目的地之后才惹出乱子。那颗长满刺的伊甸碎片又从基座上掉了下来。连恩坠崖而死。阿基里斯被一枪打断胫骨,大概率会变成个残废,再也不能攀爬房梁,灵活隐蔽,行暗杀之事。他们把阿基里斯丢在北极,懒得去找刺客们隐蔽在某一块大冰块后的船只,仁慈地决定放刺客导师一条生路。离开时,海尔森在莫林根号上下了命令:要他去找先行者之盒,哪怕可能会花费刺客猎人一生的时间。
谢伊靠在船舷挡板旁,注视极光、繁星和浩明圆月,只是点了下头。
他们把骑士团团长送回纽约。吉斯特暂时被赋予了清剿刺客残党的任务。在这趟旅行途中,他一直没怎么说话,此时肯威大师平安下船,这位忠心耿耿的圣殿骑士才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询问谢伊和团长在北极冰架上的详细情形。
谢伊如实告知。
“他让你去找那只盒子?”
“对。”
“就这样?没别的了?”
“可能还有。”谢伊说。他眺望在他面前铺展开的、纽约绵长又繁华的大地,把怀里那本书拿给好友看。几分钟之前,他发现它凭空出现在船长室的木桌面上,摆得端端正正。“他可能也说了要给他写信。”
吉斯特眯起眼睛。那本书的书名很长。他终于读完,那本书叫《写给好朋友的信和替好朋友写的信》。
[咒回] 自杀的一百种方法
每天都在发疯等死
无效寻死的每一天
我的术式是无限复活
我的愿望是去死
这就跟人要吃饭没有嘴,想要拉屎发现自己是貔貅一样 ——— 致命而且恶心人。
转学第一天,那位五条家的大少爷震惊于我的无能,摇身一变鸡掰猫开启各种挑衅嘲讽。我凉凉一笑,当着他的面双手扭断了自己的脖子。
“咔嚓”
五条悟觉得自己毛都要竖起来了。
六眼后知后觉地告诉他我的术式,最强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不已。他一把拉起我,叫上已经傻眼的两个同期翘课离开。
训练场上,悟的“苍”捅穿了我的身体,而下一秒,我像建模里的小人一样再次完好无损的站起。...
每天都在发疯等死
无效寻死的每一天
我的术式是无限复活
我的愿望是去死
这就跟人要吃饭没有嘴,想要拉屎发现自己是貔貅一样 ——— 致命而且恶心人。
转学第一天,那位五条家的大少爷震惊于我的无能,摇身一变鸡掰猫开启各种挑衅嘲讽。我凉凉一笑,当着他的面双手扭断了自己的脖子。
“咔嚓”
五条悟觉得自己毛都要竖起来了。
六眼后知后觉地告诉他我的术式,最强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不已。他一把拉起我,叫上已经傻眼的两个同期翘课离开。
训练场上,悟的“苍”捅穿了我的身体,而下一秒,我像建模里的小人一样再次完好无损的站起。
三个人把我围在中间,啧啧称奇。
“那不就跟硝子的反转术式一样吗?在死的时候瞬间发动”
“不是哦,反转术式只能修复肉体,我这个无限复活可以理解为重复读档”
“身体完全刷新,一切恢复如初”
对敌人没有任何伤害力,连辅助监督都当不上的废物咒术师,居然会出现在高专的教室里,被夜蛾高度重视?
即将升为校长的男人扶了下墨镜,尽量选择合适的词语告诉面前的三个学生。
“这个孩子的自杀倾向比较严重……她的父母希望多让她和同龄人相处……”
杰下意识皱起眉,他秉持着强者帮助弱者的理念,没有自保能力又脆弱的女孩子已经被纳入了保护范围内。
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位同期有多爱自杀。
简直像是应激行为一样,课间休息的时候毫无征兆地从窗户翻下去;布置作业的时候突然拿小刀戳大动脉;体术课的时候自愿作为活靶子让他们攻击。
“来”
女孩张开双臂,一脸生无可恋。
“往这打”
她倒也不是受尽疾苦想快速解脱的类型,相反,她是纯粹“反正也没什么事那还不如去死,死了啥也不用想”
这种反而更棘手,因为她是真的油盐不进
三个人已经从开始的震惊阻止到后来的接受麻木,到现在都能平静欣赏。
打死,砍死,摔死,毒死,痛死,臭死,冷死,热死,困死,饿死,撑死,他们甚至列了一个清单进行排列组合。
先摔死再痛死,先冷死再热死,先困死再饿死………
“可是会很痛吧,无论是什么死法”
“还好啦”
我接过杰递来的可乐,小口小口地喝。
“习惯之后对痛觉就没那么灵感了”
这话怎么听都有些心酸,硝子牵住我的手,五条悟难得摘下墨镜用六眼仔细观察。我没打算安抚他们,看到操场上远远有一个黑影过来,我站起身。
“外卖到了”
伏黑甚尔怎么也没想到目标就是雇主本人,他搔搔头,以为是高专的小屁孩搞恶作剧,直到我把一箱美金摆到他面前,天与暴君终于相信了这个事实。
然后我的同期就看到一个满脸凶相的男人用刀反反复复追着我砍了一个下午。
“shit”
伏黑甚尔抹了一把汗,抬头看天开始骂人
“这钱真tm难赚”
天与暴君用蛮力杀不了我,钱没拿到,他生气地啧了一声。
“想活的活不了,想死的死不了”
“md搞得我也想死”
介于我能无限复活,夜蛾就让我专心练体术。
反正能活过来,哪怕每次只能打对方一拳,重复一千次也能打赢。
比如和脑花的战斗就是这样
他找到了能够“长生”的我,切开我的脑子想把身体占为己有。
可我在他进入脑壳一半的时候就死掉又复活,导致脑花一半身体在我的头里面,一半身体在头里面。
换句话说,他算是被拦腰斩断。
我迅速再次自杀,消除了头里面的那一半,让脑花再无可能合体。
目睹一切的夏油表示: 谢谢咒灵好像也没那么难吃了
可是面对宿傩的时候就完全不一样
我连攻击的准备时间都没有
才刚重生就被杀死,反复死去又反复活过来。宿傩不愧是著名的厨师,刀法相当出神入化。
他试图把我切成各种形状,横着,竖着,网格的,波浪的,心形的,二次函数型的。
嘿,没办法,怎么切我还是死不了
他累了,坐在骨头堆上思考; 我也累了,躺在骨头堆上休息。
“你这小鬼,怎么这么难杀”
当然了,猫都没我命多,蟑螂都没我难杀。我简直就是宿傩人生路上的拦路虎,每一秒的存在都是在质疑他诅咒之王的名号。
“你真的是人吗?”
一众咒术师赶到时,宿傩正像举小孩一样把我托举在半空,另外两只手翻着里梅给他找来的上古书籍。
诅咒之王一页一页看过去,试图在书上找到关于我这种生物的记载。
他烦躁地把书扔开,想扔我又犹豫了一下,干脆单手拎着我的后颈,转过身朝所有人宣誓。
“我会找到杀死她的办法”
“……… 也行,她一直蛮想死的”
………………………………………………
点赞和小蓝手(推给累死累活的朋友)
你们青城三年级
博主很爱写青三段子
及岩,松花内含
可能有点ooc
1.童年的动画!
岩泉:那肯定是《假面骑士》啊还用说吗。
松川:《假面骑士》门。
花卷:我比较喜欢《奥特曼》。
岩泉:都是童年。
松川:及川你呢?
及川:。。。《光之美少女》
岩泉:他小时候还说什么他是那个...叫..Crue...black?
花卷:我服了好强的少女心
。
2.一方面性转
松花bg:上班族和jk
松花gb:女王和执事
及岩bg:标准青梅竹马欢喜冤家
及岩gb:甜心女1和钢铁直男
松花gl:松川大小姐和她甜食系女友
及岩gl:岩泉突然发现及川的手指有10cm长
3...
博主很爱写青三段子
及岩,松花内含
可能有点ooc
1.童年的动画!
岩泉:那肯定是《假面骑士》啊还用说吗。
松川:《假面骑士》门。
花卷:我比较喜欢《奥特曼》。
岩泉:都是童年。
松川:及川你呢?
及川:。。。《光之美少女》
岩泉:他小时候还说什么他是那个...叫..Crue...black?
花卷:我服了好强的少女心
。
2.一方面性转
松花bg:上班族和jk
松花gb:女王和执事
及岩bg:标准青梅竹马欢喜冤家
及岩gb:甜心女1和钢铁直男
松花gl:松川大小姐和她甜食系女友
及岩gl:岩泉突然发现及川的手指有10cm长
3.第一次
及岩和松花的第一次都是谁长谁来
及岩
岩泉:谁长谁来吧....
及川:那小岩输定了哦~
岩泉:不可能的啊!(脱裤子)
及川:哇哦小岩,差不多有14了吧!
岩泉:别废话,你呢。
及川:嘿嘿..(脱裤子)
岩泉:??日本是亚洲的吧....
及川:小岩...说话算话哦...(20.3cm)
松花
松川:谁长谁来?
花卷:那我输定了,我自愿做0。
松川:男人不可以没有自信啊卷。
花卷:松川少爷不想抱我吗?
松川:.....来吧。
4.小游戏
感觉及岩俩人会一起打4399小游戏(
及川:小岩我要当冰人。
岩泉:你别往火里跳就好。
及川:(一个坑跳了19次还没过)
及川:
岩泉:我服了换个游戏玩吧。
及川:小岩我要当粉色小鸭。
岩泉:可以。
结果及川跑14米就噶了,岩泉一个人硬是跑了1000米。
及川:小岩为什么不去碰蛋复活我!
岩泉:有这个必要吗???
及川:嘤。
岩泉:及川你自己玩吧我去看书了...
及川:小岩你是不是嫌我菜!
岩泉:对。
岩泉走后及川立马点开大便超人输入“小岩”想了想又删掉然后输入“小飞雄”“小牛若”。
感觉俩人玩屁王兄弟,及川先笑,然后岩泉也忍不住开始笑。
5.你再装一个试试呢
及川:小岩我的手好痛哦,要呼呼。
岩泉:撞哪里了?
及川:跳发的时候太用力了....给我呼呼嘛...
岩泉:你烦死了我知道了。
(岩泉被老师叫走了)
及川:(比刚才还大力)
花卷:及川彻你再装一个试试呢。
花卷:松,我好害怕。
松川:怎么了?
花卷:及川说要把我剁了喂鱼。
岩泉:及川你发什么疯...
松川:岩泉管管你老公,吓到我老婆了。
及川:小卷真没意思....你再装一个试试呢。
6.能不能顾及一下我
及川:小卷原来喜欢喝果茶啊!
花卷:果茶yyds!奶茶报喝!
及川:奶茶才是王道!小卷厕品!
(路人投来异样的眼光)
花卷:我服了幸好和你同型号....
及川:啊?小卷你是1啊!没想到!
花卷: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你不是0吗?啊?
及川:。。。我的体型比小岩大了一倍哦...
花卷:
花卷:带着你的哥斯拉老婆滚....
花卷:我服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及川:小卷,人不行别怪路不平。
花卷:我服了你能不能顾及一下我的感受....
7.口头禅
花卷:我服了/笑吐了/松/不是大哥你
及川:小岩/讨厌你们/对不起嘛/嘻嘻
岩泉:垃圾川/我知道了/这招没用/别逼我打你
松川:卷/给我笑的/先走一步了/嗯好没问题
8.虽然像jk但是本质还是男体育生
及川:小卷,你说我用这个珊瑚色小岩会不会立马爱上我。
花卷:我觉得不大可能,而且及川400号不是珊瑚色是浆果色。
及川:
及川:小卷你怎么知道的!口红告诉你的吗!
花卷:班里女生告诉我的....
及川:口红颜色根本没区别啊!
花卷:对啊对啊!明明都是红的!
(及川拿出一支口红)
岩泉:及川你拿个999口红干嘛....从姐姐那偷来的?
及川:才没有好吗!等等...小岩怎么知道这是999啊!
岩泉:这么红不是999是什么....
花卷:....我服了你们色盲吗,这明明是玫红色吧。
松川:这是368号吧,玫瑰色。
(及川拿出口红盖一看,368)
及川:阿松你....
岩泉:这怎么看出来的?
花卷:松,你怎么回事。
松川:
松川:母亲最喜欢用这种颜色...记下来了...
好喜欢青三...我写的太ooc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