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48】帝命
Summary:重活一次,妖邪不作祟,小人不犯身。胤祯高坐人潮之上,蓦然发现胤禩不在他身侧。
Warning:还大清第一纯爱148一个公道。按照错薪老公的点餐写了重生14登基,写得很烂,笔芯!
以及,对老四不友好:)
以及,混邪写手写甜蜜纯爱,快跑!
以及,历史上十四晚年皈依宗教,心态和三十冒头的他肯定有很大不同。
以及,胤禩并不是做贤臣或是说好奴才的性格。他脑后有反骨,不屈服于皇权,就算十四登基,也不会和十四盲目去搞明君贤臣的那一套。
以上OK,来瓷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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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六十一年秋,大将军王胤祯子弘春重病,胤祯思子心切,递密函请旨入京,康熙斥责他无状的折子还未发出去,却听闻胤......
Summary:重活一次,妖邪不作祟,小人不犯身。胤祯高坐人潮之上,蓦然发现胤禩不在他身侧。
Warning:还大清第一纯爱148一个公道。按照错薪老公的点餐写了重生14登基,写得很烂,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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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历史上十四晚年皈依宗教,心态和三十冒头的他肯定有很大不同。
以及,胤禩并不是做贤臣或是说好奴才的性格。他脑后有反骨,不屈服于皇权,就算十四登基,也不会和十四盲目去搞明君贤臣的那一套。
以上OK,来瓷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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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六十一年秋,大将军王胤祯子弘春重病,胤祯思子心切,递密函请旨入京,康熙斥责他无状的折子还未发出去,却听闻胤祯竟无诏归京,弃西藏大局于不顾!
康熙雷霆震怒,还未宣召这不省心的皇子于畅春园问话,便得知胤祯不仅不递折子请罪,反而夜闯八贝勒府,不知所为何事。
胤祯自幼以胤禩马首是瞻,康熙多次领会过他为胤禩以死作保,不管不顾地劲头。打骂无用,康熙对此无可奈何,直到胤祯年纪渐长,愈发像他后,他动了将胤祯立为储君的心,便不得不容忍胤祯这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胤禩在天开始落雪的时候便抱病不起,是他在生母过世后留下的沉疴。即便在病中,他事物照常料理,只因康熙积威甚重,特别到了晚年,对这些办差的皇子动辄苛责,若是稍有怠慢,便少不了被召至殿外,在烈日或寒风里站上几个时辰,磨得走时都得被奴才驾着走。
胤禩性子最倔,也被搓磨得最多,也难能这么多年过去,他脚踝和双膝都常常肿着,脊梁骨还没落得个奴才该有的佝偻形状来。
胤祯是为胤禩回来,而不是为了他那让康熙不甚熟悉的庶子而来,倒也不令人感到意外。康熙这些年和胤禩关系稍微缓和,也逐渐将八党提拔起来,算是做好了下一个储君得八党依仗的准备。可依仗八党和胤禩的势力,与为了胤禩置军政前程于不顾是两回事,胤祯此举,与当年为保胤禩悍不畏死的模样一般无二,着实戳在了康熙的肺管子上,让他恨不得立刻摆驾回京,惩治胤祯。
可不过一日,京中又传出轩然大波,原是无诏归京的大将军王胤祯亲身刺杀九门提督隆科多。隆科多遭受重击,生命垂危,眼看人事不省,而康熙再也坐不住,当即派人索拿胤祯,封锁消息,只身归京。
许是被胤祯气得头晕目眩,康熙刚出畅春园便觉得头脑发胀,强撑着回了京替身胤祯,却见胤祯毫无愧意,只道隆科多串通雍亲王胤禛,意欲挟持圣驾,儿归京救驾,行权宜之计,还请皇父谅解。
此言着实骇人听闻,康熙本就阵阵抽痛的脑仁突然炸裂般的剧痛不止,不多时,人已经瘫软在了龙座之上。
在醒来时,诚亲王与胤祯共交雍亲王私联隆科多之密函,康熙头疼欲裂,令将胤祯关宗人府,另叫诚亲王和贝勒苏努查雍亲王案,不料竟当真搜出雍亲王与谋士密谋皇位的信函。
康熙喉咙咯咯作响,下旨令侍卫索拿雍亲王,将其贬为庶人,拘禁宗人府,隆科多罢官除旗籍,全家流宁古塔。另将胤祯从宗人府放归,却全然未提及令胤祯复返西北之事。此番政令一下,朝野上下震动。本朝皇子犯禁者甚,可从未有人遭皇帝如此贬谪,而胤祯无诏回朝,也粉饰成了接康熙密旨而归。
西藏战事。大将军王胤祯功在千秋,康熙赐下许多封赏,却唯独没有让胤祯加官晋爵。本朝人人心中有数,胤祯这下一次加官可并非寻常亲王爵位可比,而是那贵不可及之位了。
而与此同时,康熙在朝堂上大动干戈,任何在京的皇子府都被搜了几遍,一时间京中风声鹤唳,即便是最受老皇帝信任的诚亲王和几个受宠的皇孙府都不能幸免。坊间传闻,老皇帝发现毫无建树的雍亲王都有心谋反,更是防备这些居于他卧榻之侧的虎狼般的儿子。许多皇子在朝中的职位不保,各自归家,而曾经与雍亲王交好,也与佟家牵扯颇深的八贝勒府更是被老皇帝翻了个底朝天,从主子到下人都被盘问了一遍又一遍,要不是八贝勒重病缠身,十四王爷又连番求情,恐怕又是一场移塌的闹剧。
等老皇帝折腾完了儿子,心里那口强撑着的热乎气儿也散了。康熙六十一年冬,皇帝急病不起,太医并传教士一道诊治无果,只让老皇帝神智不清地在榻上多躺了几日。岁末,圣祖皇帝康熙崩,皇十四子胤祯即位,定号昭德。
*
胤禩在康熙六十一年末大病一场。生母良妃过世后,他悲痛欲绝,跟着一蹶不振,硬朗强健的身子骨自那以后便养成个吹不得风,受不得冻,百病缠身的模样。那之后胤禩频频大病,性格也沉郁下来,这些年全靠他的亲故相保,方才得以延续。
这番,他从昏沉之中挣扎出来时,便听到了先皇驾崩,十四弟即位的消息。他被福晋从床褥之中强挖出来,被奴才搀着去给先帝哭灵。
还未走到近处,他便遥遥看到身穿嗣皇帝孝服的胤祯领众兄弟及宗亲百官哭灵,见胤禩站在远处,胤祯竟抛下哭灵的队伍,带着侍卫疾走过来。
等他靠近些,胤禩躬身行礼的身子被胤祯一把捞起,刚照面胤祯并未对先皇陡然驾崩而哀辞,反而对着扶胤禩而来的奴才斥责道:“贝勒身子不好,你们这些听差的怎就能让他在这冰天雪地里受风了?”
这话儿属实有些荒唐,胤禩一病就是一个多月,险些把先帝停灵的时间都给错过了,再不来哭,怕是只能等到下葬时送一送了。
可这话儿出自嗣皇帝之口,旁人便是再有冤屈,也不敢有怨言。八贝勒府上的奴才虽知两位主子曾经关系好,但如今这位都已经荣登大宝,态度也小心仔细起来:“奴才知错。主子也是一片孝心,望皇上体谅。”
下人改了称呼,但无论是胤禩还是胤祯都未曾在意。胤禩在胤祯扶住他时便抬起脸看着他,惊诧地发现胤祯虽然眼眶微红,眼睑上挂着半滴将凝不凝的泪,但眼底却没有什么悲伤之意。
这属实有些稀奇了。胤禩与先帝关系僵硬并非什么秘闻,先帝当年作谩骂后宫妇人,致使胤禩丧母的无能之举仍然是先帝名声上的污点,但胤祯却做了许久先帝疼宠爱重的幼子,胤祯对先帝的感情颇深,如今皇父新丧,不当是如此寡淡的模样。
胤禩正觉奇怪,肩上就被胤祯披上了一件雪白的狐裘,让他本因病而瘦削不少的身子变得格外臃肿,在一群戴孝的宗室臣子中间颇有些显眼。
胤禩有些耳赤,硬撑着下跪全礼。胤祯登基,便是大清至高无上的皇帝,他的主子,甭管曾经的十四弟如何对他言听计从,此刻他都要对新皇下跪,以示臣服。
他全了礼,并未看新皇的脸色,也没等到新皇叫起。下一瞬,他被新皇俯下身,托住腰囫囵抱起来,又轻轻放在地上,抬眼就对上新皇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瞳。
“阿哥不必如此。”
新皇说着,用一双眸子死死盯着他,因行军打仗而带着薄茧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将他冰凉的手捂得温热起来,又叫奴才端来好几个火盆子,将他围在其中。末了才复跪到灵前跪先皇遗体。
胤禩扫了眼跪灵的宗室和朝臣,便垂下头哭灵,眉心却轻轻皱了起来。
他觉得胤祯和出征前不同了,他的眼睛有些陌生。
他入冬的这几月过得昏昏沉沉,但他对于胤祯的所作所为却有耳闻。他没成想胤祯竟然暗中调查隆科多和自己的亲兄长胤禛,更是作出如此荒唐的举动,若不是先皇对他终究有一副慈父心肠,又承认他清君侧有功在身,下诏为他无诏归京的举动做掩饰,恐怕他们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
至于胤禛…胤禩的思绪轻轻划过这个名字,便实在不想再提。他和胤禛关系早不复从前,胤禛有的那些心思他不曾放在眼里,只因他知道胤禛有多大本事,本半点儿不觉得胤禛能搅起什么风浪。可谁知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若是胤禛当真与隆科多谋朝篡位,胤祯又远在西藏,他重病缠身,怕是真能让胤禛得逞。
胤禛被关押宗人府,胤禩托人给他的长子弘时送了银两,又托人多加管照四嫂和几位小嫂,也算全了两府比邻多年的情分。
胤祯或许真的是天命在身,紫薇入命,在如此紧要关头平内乱,名正言顺地登上了那个位置,但不知为何却性情大变,所行之事非但没有像往日那样事无巨细地与胤禩说道,反而极尽隐瞒,不曾相告。待到了尘埃落定,也不如何与胤禩亲近,只在胤禩因病昏睡时莅临八贝勒府上,安安静静杵在床头,待到胤禩要清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这般行径古怪自然惹恼了八福晋。郭络罗·宛凝对于胤祯的存在不是不能容忍,只因曾经的胤祯并不讨嫌,性格爽朗不说,八贝勒府凡有事物派办一律争先,绝不推诿。胤禩有一堆要好的兄弟,宛凝和他相伴多年也总被叨扰习惯了,胤祯若堂堂正正上门来歪缠胤禩,她也不会将人赶出去。
可偏偏胤祯如此鬼祟行径,加之之前那番关乎储位的举措对胤禩全然隐瞒,宛凝便觉得此人和他那谋朝篡位的亲兄一样不再可信。而今虽然知道胤禩身子不好,并未完全恢复,仍然教胤禩来哭灵,只为稳定八党之心,免得日后让人拿住把柄,参奏个不孝的罪名。
对于宛凝的想法,胤禩并不完全赞同。他打心眼里还是极为信任胤祯的,更不愿意将他往坏处去想。他只觉得胤祯怕是被自己亲兄的忤逆之举弄的心中惶惶,又不得不做了那大义灭亲之事而心生动摇,才行径如此古怪。
入了夜,嗣皇帝怜惜八贝勒身子弱,将八贝勒留宫照料。胤禩方才得了机会与胤祯清醒地独处。他曾经被胤祯缠得紧,即便随行帝驾,胤祯也要扮作小商贩与他同行,夜夜蜜语通宵。胤祯去西藏的这几年是他们分离最久的日子,而今再见,已经是改天换日了。
几年过去,胤祯变得有些沉默,甚至不像他在信中那样开朗,总有说不完的话儿。胤禩不算多言之人,安静让太医诊治过,便从榻上起来,对胤祯执臣子礼:
“皇上多日操劳,悲痛万分,应当仔细身子才是。往日的事不必多想,臣明日入宫向太后请安,想来太后也能体谅皇上的难处。”
胤禩低声说道,话里话外是劝胤祯安心,太后正直之人,而胤禛又确实犯下滔天大罪,即便太后日后定然会私心帮扶胤禛子嗣,也定然不会因皇帝清君侧之举而责难。
至于先皇之死,逝者已矣,胤禩对先皇的父子之情也早就淡了,自然没什么可多说的,只是担心胤祯因此而悲痛伤身。
谁知胤祯不但没有接茬儿,反而道:“阿哥一定要次次对我执君臣大礼吗?是不是日后我们每次接触,阿哥都要对我如此疏冷?”
这话儿说得过分古怪,臣对君行礼乃是伦理纲常,胤禩想不到不对新皇行礼的理由,他蹙眉道:“君臣相处有君臣之道,皇上既已登基,统领朝纲,纵往日皇上与臣亲近,臣也断不能逾矩,失了皇上圣心。”
话音落下,殿内久久无声。皇帝一双漆黑的眼眸落在胤禩身上,裹挟着一种极为深沉的情绪。胤禩觉得不适,一时之间,他想着这会儿总不能又被宛凝猜中,胤祯当上皇帝后总会性情大变,他还是得多为自己打算?
可他心里却是还不相信的。胤祯曾经如何为他悍不畏死,以命相保的真诚,他心知肚明。他们兄弟至亲,断不会到分道扬镳,同室操戈的地步。
可胤祯如今的沉默却有些刺耳。按理说,胤禩不该与新皇说半句逾矩的话,应当按照宛凝的叮嘱,不能留半分把柄给皇帝,毕竟他就算和胤祯关系再好,也是党羽繁多的一党之首,皇帝若是像先皇那样对他起了疑心和惩治之心,现在任何逾矩的话语都可能成为将来刺向他心脏的利刃。
可是胤祯直挺挺地在他面前站着,一双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他,面容上有一种古怪的悲怆。胤禩看不太懂,只觉得面前的胤祯带着一种刻骨的痛苦,远不是今日在先皇灵前那挂着泪的冷漠可比。他的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在灯火下微微发颤。
胤禩心软了一瞬,最终还是向往日一样望向胤祯,软了声音:“事发突然,那些都不是你的错。如今你得偿所愿,也是我和大臣们的得偿所愿,这些年罩在我们头顶上的阴霾,在此刻终于散了。你救了阿哥,没让阿哥这些年的野心和愿望终成一段笑话儿,阿哥感激你。”
他说着,深手覆住胤祯骨节分明的手指。可巧这时候殿门被推开,门外的奴才端了药水和小食进来,胤禩听到声音本能地偏头去看,却在一瞬间被胤祯大力攥在怀里,全然动弹不得,脖颈间拱进了新皇脸庞。
新皇本就比他高大,又常年行伍,此刻将他整个人罩在身下。胤禩有些无措,胤祯骤然的亲近和他扑面而来的气息熟悉得令人安心,他们曾无数次分享过一个床榻,让他早就习惯了胤祯不分场合的过分亲近。
他没推开胤祯,反而在他宽大的肩膀上拍了拍。胤祯应声落泪,哭得浑身都颤抖不止,难以自持,胤禩久病虚弱,没法儿完全撑起他的体量,竟也被带得前后摇晃。
胤禩不知胤祯在哭什么,这本该是他这一生最荣耀的时刻。他只当胤祯实在与先皇父子情深,又对胤禛有几分血脉亲情,方才情难自持,悲伤不已。可他不知道胤祯在他耳后抬起的双眼怎样灼烧着。那几乎是一场足以焚毁魂魄的烈焰,将十年景山的断壁残垣和数十年的煎熬和相思烧个尽兴。
到了此刻,得了胤禩一句宛若往昔的承认和体谅,胤祯僵冷的肺终于涌入了新鲜的热气。他盘亘在黑暗之中太久太久,早就忘了自己是谁,在景山的黑暗和被施舍的郡王府邸中,他无数次地眺望那些被埋葬的往昔,过往成为择人而噬的厉鬼一点点儿将他蚕食,太痛苦的爱变成恨意,并借此让回忆日久弥新。
他安静地活着,虔诚地死去。他将命运诉诸神佛,却不为寄托自己的残魂。他做了一场太奇妙的梦,梦里他事事顺遂,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直到胤禩为他的痴梦正名。
自那一句话,那由胤禩之口说出的话,胤祯便改了命,他的信仰有了归处。
*
夜半,胤禩在药效褪去后迷迷糊糊地醒来,在凛冽的寒夜里被捂出了一头汗。他抬眼,借着窗外廊下一点灯火,看到胤祯一双漆黑的眸子悬在他头顶,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入眠,而从西藏历练四年回来的铁铸般地臂膀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紧实地压在胸前。
也难怪他硬生生被热醒。胤禩又气又心疼胤祯,到底是放在心里疼爱多年的弟弟,他这副性情虽然大变,但他紧紧环抱着自己的炽热臂膀却做不得假。他这些年在外征战实在受苦,西藏不毛之地,哪怕脚夫行过都觉难捱,更何况是和敌军酣战多年,身负国运。
胤禩疼惯了他,此刻不规矩的事儿也都做遍了,再穷讲究也来不及。他不顾胸口中的心脏在刚醒来时还跳得有些滞重,伸出被暖热的手轻轻刮了刮胤祯一夜过去又冒出来的青色胡茬。
“怎么不睡?宫里的高床软枕,皇上反而睡不习惯了?”
他说着这样调笑的话儿,眼里却有抑制不住的柔和。胤祯熬得通红的眼眸微微一酸,将脸轻轻贴上胤禩的颈间,怕下巴上的胡茬刮了他的手心:“弟弟好久没见阿哥了。”
那确实是太久了,隔着数十年的时光和几场生死交错的怅然梦。但胤禩并不明白这些,他笑了笑,想要起身下榻去寻氅衣。如今正值先帝新丧,他昨日逗留宫中已经是新皇格外开免,在朝为臣不仅要处处留意圣上喜好,更要行事谨慎,免于朝中有心之人捉住把柄。
先帝在世时,胤禩的动辄得咎到底让他学乖了些。皇上顺意时,为一己私心殴打官员也不算为非作歹;皇上不顺意时,他的一份儿礼物都能成为皇上惩戒他的由头。
他并没有往歪处去揣测当了皇帝的胤祯,只是有些事做惯了变成了习惯。他大病初愈,身子还不利索,掀开锦被刚打了个寒噤,便被新皇连人带被子裹入怀里,一口气儿被新皇筋肉隆起的手臂勒得卡在了胸膛里,不上不下的,让他涨红了脸,咳嗽了两声:
“做什么?整天使不完的牛劲儿。”
胤禩被胤祯身上的熏香灌了个头晕,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胤祯的手臂,却没能等来胤祯松手。从背后将他紧紧罩在身下的胤祯把眉眼藏在胤禩看不见的阴影里,一如往昔的嘟哝声莫名让胤禩觉得阴沉沉的:
“阿哥去哪儿?多陪陪弟弟吧,多陪陪弟弟吧。这些年梦里阿哥都不与我展笑颜,弟弟总觉得八哥在怨我,若不是我留了八哥的画像,我连八哥的面容都要忘了…只记得一双含着泪的眼。你怎就忍心不入我梦呢,我都那样求你了,你还是跟着八嫂,跟着九弟走了,怎可以这么偏心呢?”
胤禩被他歪缠得燥热,挣扎又挣扎不动,额头上都渗出汗来。他觉得胤祯这话儿说得忒没道理,西征这些年,他哪回儿不是仔仔细细回了他的书信?一边为他料理兵部的事务,一边还要百般嘱咐他莫要贪功冒进,生怕他出了一点儿差池。都这般回护,胤祯怎能说他偏心?
但此刻不是用道理数落胤祯的好时候。胤禩隔着熏香的寝被,也感受到后腰上抵了个玩意儿。这让他面色涨红起来,以下犯上地斥责道:“皇上做什么?快放开臣!”
“我不要八哥对我称臣,好不好?阿哥再叫我一声阿弟吧,就当哄哄我,好不好?”
胤祯的声音莫名带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粘稠,胤禩猜想那大概是欲望所致。胤祯对他有种超越兄弟血缘的背德欲望,此事胤禩心里是清楚的。他想自己可能是太纵容胤祯,对他比对胤禟还好上几分,助长了胤祯这不容于世的情感。但那时胤禩自己与储位失之交臂,先后失了母亲,认清了先皇的真面目,虚弱不堪,贪恋胤祯对他的亲情和爱护,也喜爱胤祯不退不悔的真意,半推半就地与他欢好过。
此事并不甚体面,放在哪个朝代都不容于世。胤禩自认应当比胤祯年长七岁,又入朝理政已久,理应多些担待,便在那之后越发心生愧疚,后面在胤祯出落得越发出众,得了先帝爱子之心后,更变本加厉起来,全心全意地托举起胤祯,只盼他终有一日,不负一腔热血,满身荣光。
如今,前朝的诸多糟心事已经是过往云烟,大位的归属也尘埃落定。胤禩却更加不愿与胤祯维持这种违背常理的关系,曾经他只是胤祯的兄长,他尚且可以欺骗自己不过是一时懦弱和贪恋,如今胤祯已经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他若再与胤祯同寝,更是会担上谄媚君主的恶名。
他胤禩自认玩弄权术,妄图大位,但从不愿行谄媚惑心之事。
可胤禩到底体弱些,和胤祯这从沙场上征战四年,身经百战的大将军王相比相形见绌。环绕住他身躯的臂膀如同巨蟒一般,越缠越紧,胤祯在他耳后呼出的气息也越来越炽热,到了难以忽视的地步。胤禩不得不妥协般地喘息道:
“好了,阿弟,放开我。”
他不再挣扎,勉力板住脸,摆一副严肃的兄长模样,想要以此震慑一贯对他言听计从,不曾置喙半句的胤祯。可他天生一张白皙秀美的面庞,一汪剔透如湖的眼眸,稍微一气喘,双颊就敷上一层浅薄动人的晕红,像被水润的唇舌细细捻弄晕开的口脂一般,显得极为不庄重。他不知他袒露在胤祯眼中的半张脸已经滑腻惑人得不成样子,让胤祯那颗死而复生的心脏重重砸在肋骨上,一次又一次。
这次,胤祯没有退开。他一惯是听话极了的,胤禩曾经抹不开面儿,胤祯就一次次求,将已经长得棱角分明,锋锐无匹的俊美脸庞半压在胤禩饱满的大腿上,睁着一张黑亮灼热的眸子炙热地求欢,乐此不疲,直到胤禩被放荡不羁的弟弟缠得半恼,或是灌了个微醺,他才能得幸黏糊糊地吮一口胤禩的唇角。
那总是来之不易的,因为胤禩面皮薄极了。每当得了这机会,胤祯便将长得比胤禩还大一圈的身体细密地贴上来,像是蜘蛛用来捕获猎物的丝网那样密不透风。他的唇压着胤禩的唇角,细细地、小心地舔,比舔舐掺了蜜水的乳汁的狗儿更专心。唯有这般,他才能缠得胤禩软了性子,不再对他说不,也不令他退开,反而听之任之地对他敞开了内里,挤出甜蜜的汁水来。
而此刻,胤禩明明已经勒令胤祯放开了,他却仍然稳稳地覆盖在胤禩身上,像一座沉默的,岿然不动的山岳。胤禩蹙眉,心下生了不悦,又有点儿没有由头的慌乱,因为久病和守孝而长出的乌云般的鬓角沾了汗水,不只是他自个儿的还是胤祯的。
他略微定了定神,用冷了一点儿的声音诱哄道:“胤祯,放开我。你是皇上了,不能再和以前一样。”
“阿哥,我总是听你的话儿。”胤祯在胤禩耳边喃喃道,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冬日雪夜的雷声隆隆灌在胤禩耳里,让他颊边儿的霞烧到了脖颈儿。
“我听你的…我听你的…所以你可怜可怜我,”他一边说着,一边第一回不经允准便把唇峰碾上了胤禩那天生翘起的唇角:
“你总是帮我筹谋好一切,但是阿哥,我要的是你啊。生死往复,不改其心。”
“给我吧,阿哥…这一次,谁也不能从我身边夺走你,哪怕是你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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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帝命 2
Summary: 重活一次,妖邪不作祟,小人不犯身。胤祯高坐人潮之上,蓦然发现胤禩不在他身侧。
Warning:见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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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将明未明,殿内的烛滴下斑驳的蜡泪。胤禩的脸在这微光之中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白皙得过分的面庞带着暖色,唇角被迫微微敞开,脂膏般的唇珠翕动着,轻而易举地将胤祯的魂魄摄了去。
他的心本就对神佛不虔诚,对自己也不虔诚,多年苦修霎那间溃不成军。
即便那唇珠震颤间诉说的是冰冷的拒绝。
“不,胤祯,不要闹了。”
胤禩的话让胤祯痴缠的唇舌微微凝滞,继而确实变本加厉地碾扁了那嫩如花蕊的唇珠。胤祯死死盯着胤禩在他的掌下被迫裸露的半......
Summary: 重活一次,妖邪不作祟,小人不犯身。胤祯高坐人潮之上,蓦然发现胤禩不在他身侧。
Warning:见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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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将明未明,殿内的烛滴下斑驳的蜡泪。胤禩的脸在这微光之中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白皙得过分的面庞带着暖色,唇角被迫微微敞开,脂膏般的唇珠翕动着,轻而易举地将胤祯的魂魄摄了去。
他的心本就对神佛不虔诚,对自己也不虔诚,多年苦修霎那间溃不成军。
即便那唇珠震颤间诉说的是冰冷的拒绝。
“不,胤祯,不要闹了。”
胤禩的话让胤祯痴缠的唇舌微微凝滞,继而确实变本加厉地碾扁了那嫩如花蕊的唇珠。胤祯死死盯着胤禩在他的掌下被迫裸露的半张侧脸,看着他蹙起的眉峰和殷红眼尾的羞和恼,在撕开两人黏连的唇的那一刻,胤祯轻轻问道:
“阿哥,是我啊,是胤祯啊,为什么要拒绝我?”
他说着,却探手向下,猛地扯开了锦被。恰逢冬末初春,殿中锦被是造办处新制,内里裹得是压了实的春蚕丝和去年收的新棉。可这绵软韧性儿却不敌新皇手上一合之力,胤禩的寝衣也随之裂开半边儿,丝线嵌进了他股间白肉,勒出几道嫣红的痕迹。
胤祯面色一暗,俯身就要张口舔舐。他最是见不惯胤禩身上有伤,更别说是他自个儿粗陋造成的,可胤禩不领这个情。他已经半着了恼,趁胤祯附身的时候扭动腰身,抬起未着罗袜的赤足就警告般踩在胤祯的胸膛上。
“胤祯,够了。你荒唐不荒唐,你是皇上,一会儿还要去议政!”
胤祯不以为忤,抬手握住胤禩白皙得几乎看得清青色血管的脚踝,仍旧执拗地将一国之君高贵的头颅埋到胤禩肱骨处去舔那几道被勒出来的红痕。
胤禩被他的动作弄得那处皮子又麻又痒,粘粘腻腻,难忍极了。他气得腿上用了几分力道,蹬着胤祯的胸膛,可胤祯坚实的胸口纹丝不动,他自己反倒顺着胤祯拖拽着他腰的力道,屈着一条腿仰躺在胤祯身下。
眼见着胤祯动作越来越荒唐,胤禩腾出手来去拍胤祯的手和肩,声音有些急促了:
“皇上,你如今是天子,不再是曾经的皇臣了,你所行之事,应当为天下之表率!你如此荒唐,怎能服众,又怎能担得起万民敬仰?况且…”
胤禩的声音顿了片刻,呼吸声中夹杂了丝丝缕缕的抽泣,而后喑哑道:“皇上对臣行此事,又把臣置于何地?我实非佞幸之辈!”
胤祯听到这里,从胤禩腹下抬起脸来,唇上带着细微的水泽,而那让胤禩更是臊得发慌。他挣扎几次,可很快又被胤祯锁手锁脚,拉至身下,紧紧禁锢怀中:“阿哥不是佞幸,阿哥只是阿哥。”
新皇说着,竟然还有心思扬了扬唇角,而胤禩推着胤祯坚实的腰腹,想要从这窘迫的境地里挣扎出来:“不可再如此行事!”他稳住声线,想像往日一般训斥胤祯,唬住他这任性妄为的性子。那总是管用的,可这回却让他坐了个满,几乎烧得他哀叫起来。
“为什么?”一向言听计从的胤祯此刻像是听不懂人话儿一般,一手掐着他的腰,一手揽着他的背,将他纹丝不动地固定在原处。胤禩张开双唇,目光也散了一瞬,无声吐着湿热的气息,而胤祯带着茧子的大手游移在他瘦削的背部,五指张开扣住他背上若隐若现的一双蝴蝶骨。
“我是皇上了,阿哥合该是我的…他都能强占了阿哥去,我对阿哥的心思阿哥一向是知道的,我们从前就缔结良契,誓要白首到头,相偕相伴的,阿哥怎能负我?”
胤禩此刻已经难以分出精力去反驳他了。他在热潮中翕张着唇,皓齿间夹着的艳红舌尖儿若隐若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喘息着骂道:
“你什么意思?我不是你当皇上的战利品!胤祯,呃…你如今局势大好,朝廷人心尽服,为何还要做这种、这种…”
他又要骂,又不忍说重话儿,连句轻飘飘的“行事不端”都不肯说给心爱的弟弟听,最后只含含糊糊地将这次违背他意愿的情事修饰成“逞一时之快的事。”
胤祯做着这样的坏事,将他阿哥丰沛的汁水享用个尽兴,浑然不顾及胤禩从沙哑到沉默的谩骂,只将胤禩紧紧拢在身下,半截儿发尾都要用自己的细细盖上才好。他鼻间溢满胤禩那与生俱来的冷香,这让他前世修来的梵音变成了嘈杂的闷响,他又急又快地撞击,即便胤禩因为吃痛发出闷哼,仍然红着眼眶紧锁着胤禩不放。
“好,阿哥不与我念过往海誓山盟,我便只许阿哥未来。我们之间再无旁人碍眼了,阿哥,只有我们,只有你。”
新皇喃喃道,锁着他的猎物和珍宝向床榻更深处去。
*
胤禩昏睡到傍晚,腹中饥饿得不行,糊里糊涂中被喂下一盅汤水,又进了一点儿药。几口沾了桂花儿蜜糖的酥酪下肚,他才迟钝地从嘴里咂摸出一点儿还没来得及散尽的肉汤味儿。
真是好得很,不仅没有按福晋的嘱咐滴水不漏地侍奉新皇,还落得个失身失德的境地。若是福晋知晓…胤禩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他抬手去揉,却有一双手比他更快些。
新帝身上的龙涎香笼住了胤禩。胤禩不是好脾性,当即就要起身对新皇行大礼,而后自请离宫,可新皇的一只手却不容拒绝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将他按回柔软的床榻。
胤禩气得不清,他从来没对胤祯这么动气过,明明胤祯没有真正伤害他,却反复将他受制于人的虚弱宣之于口,轻而易举地将他随意摆布。
被人摆布的感觉何其糟糕,即便那是带着珍重的摆弄。胤禩一向不觉得自己处于弱势,一向都是他担起责任,保护旁人。即便对掌握着他生死的先皇,他仍然敢直起脊梁应对先帝的种种苛责。而即便是先帝,也不想胤祯这样细密地、极致地摆布他。
他不知道胤祯这是怎么了,为何一定要做这种事?胤祯虽然性情所致,时而坦然忘情,但着实不该如此罔顾他的意愿。昨日的那些话儿言犹在耳,他仿佛在胤祯眼中真的成为了他争夺的战利品,成了他在得到皇位后理所当然的附属品。
这让胤禩浑身不适,内里都发着麻。但到了此刻,他仍然不愿苛责胤祯,只当他是少年心性,一时纵情声色,失了分寸。近期变故频发,他偶然的行径失据,既没有传遍朝廷内外,也没有伤害名声,算是无伤大雅。
“皇上想与臣玩布库?真是孩子心性。”胤禩一边摸上胤祯的手腕,一边将一切出格的行为简单归咎:“臣身子不适,耽搁了许多时辰,还请皇上开恩,容臣出宫归府。”
他说着,用巧劲儿卸掉了胤祯腕子上的力。他虽然如今身子不好,但武艺的路数也未曾完全荒废。胤祯任他施为,手上没了力道,但仍然搭在他的肩头。
胤禩刚想站起身来,便听胤祯道:“我擢升阿哥为景亲王,旨意今日已经送到贝勒府上了。贝勒府比邻罪人原居,风水不好,我名人将其推平,择我郡王府原址为阿哥重建亲王府。只是这些日子,苦了八哥八嫂和贝勒府中人暂居宫中了。”
胤禩抬头,有些错愕地看着胤祯,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此番行事实在罔顾规矩,先帝在世时,外嫁公主入紫禁城尚且要递牌子,还从未有过皇上将兄弟一家全都接到宫中居住的前例。况且先皇尚在停灵,这事儿落在旁人眼里该有多古怪。
“…臣得去见臣妻。”胤禩压下惊讶,有些憋闷地说道。他心中祈祷宛凝可千万莫要因此事动气才好,他也不知胤祯这是怎了,凡事压根儿不与他知会,半点儿不似曾经——
想到此处,他的心沉了沉。是啊,先帝临终前,查办雍亲王和隆科多的谋逆大案,胤祯亦半点儿没有知会过他,更莫要提坦诚相商了。宛凝说这是胤祯生了二心,不再信任他,不再事事以他为先的表现,可他仍然在百般为胤祯开脱,一边寻思着他当时大病,事急从权,知会了他也百无用处,一边又寻思着恐怕胤祯查办亲兄,而胤禛曾经又与胤禩有难以割舍的情分,若是据实告知,胤禩自知他难免会心生沉郁,或许胤祯是为了保他无虞而已。
“阿哥,你还生气么?”
胤祯又在他身旁落座,紧实的胸膛压过来,热意和熏香的气息有些烦躁。他确实还在为昨晚之事生闷气,但他面皮薄,就算吃了暗亏,也不愿提及,只能撇过脸去挣扎起来:
“皇上,臣要去见臣妻,还请皇上允准臣告退。”
他话音还未落,胤祯热烘烘的脸颊又贴上了他袒露出来的侧颈,胤祯在他耳边好声好气道:“阿哥,八嫂和侄女在皇后宫中安置,她们妯娌亲近,我们莫要去打扰了,好不好?”
胤禩下了死力气挣扎,终于换得胤祯略微松开了紧箍,只用手臂松松圈着他,死活不肯放走。胤禩抬眼望着他,入目便是胤祯那俊朗锋锐的面容,并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瞳,而那双原本该对他毫无遮蔽的眸子却让他觉得陌生。
“皇上,”胤禩定了定神,不再一心离开这方床榻,而是直直望进胤祯的眼眸:“臣敢问臣之王爵,皇上为何加封?是因为臣有悦君之能,还是皇上顾念旧情,想——”
“阿哥,你为朝廷效力多年,区区亲王爵位,没人比你更当得起。况且我对你之心,你为何到了此刻反而不肯正视?你都说了,我们头上的阴霾都散了,合该是,合该是你与我共度余生了,不是吗?”
“皇上,此非君臣所为之事。”胤禩冷声说道,而胤祯面上的筋肉却突兀地弹动了一下,漆黑的双眸摄出炙热的眸光,双唇也紧绷成一条细细的线。他像是动怒了,而胤禩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种神色,从未对他胤禩。这让胤禩心下一惊,心脏突兀地酸涩起来,胸口莫名涌出一种堪称委屈的情绪,又被他极快地掩饰过去。
“你非要剜我的心吗,阿哥?非君臣所为…非君臣所为,可你和他那些年——”
“什么叫 ‘我和他’,皇上在说什么?自始至终,大位上只有皇上,而唯有皇上,是臣绝对不能逾矩之人。”
胤禩声音更冷,他甚至不想再看胤祯,不忍见他脸上的怒色和痛色。那是对着他来的,他不明白,只能逼着自己蹙眉去思索胤祯话中的疏漏处,去理解他莫名的话语。
胤祯突兀地收了声,迅速敛去的还有他面儿上的怒色。胸口翻滚的懊悔和痛意将他吞噬,但他面儿上却早已分毫不现。他不该对阿哥露出这样的凶恶神色,他怎么敢,怎么配呢?他虽一向不是雍容大度之人,前世今生得势后都心高气傲,刻薄肆意,但那从来,从来都不能是对阿哥。
他忏悔般地收紧了手臂,将胤禩裹进怀里。胤禩在龙床上昏睡大半日,寝衣里渗出的冷香都沾染了龙涎香和胤祯的味道,这让胤祯那颗僵冷的心脏饱胀起来,填满了他冷硬的胸口。
“阿哥,对不起,是我错了。我知阿哥心傲,不肯谄媚侍君,但无论我坐什么位置,我仍是胤祯啊,阿哥就待在这里,多陪陪我吧,好吗?阿哥要什么,我都给阿哥,我可以把命都给阿哥,只怕阿哥不肯收下。”
他说着这样的海誓山盟,面儿上却仍然没露出往日一样的炽热神色,而是一片僵硬,胤禩的腰被他禁锢得有些发酸了,只能又蹙眉看着他,不得不开始正视胤祯宣之于口的变化:“皇上身负天命,臣担待不起。只是敢问皇上,臣何时可以出了这金殿?皇上擢升了臣的爵位,臣铭感五内,原为皇上分忧,只是不知臣身为朝中亲王,管领何事?”
胤祯在胤禩的凝视中停顿片刻,低声说道:“阿哥大病初愈,实不该操劳过度。待阿哥在宫中养好身子,无论是朝中六部还是各院,阿哥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胤禩的心冷下来。他看着胤祯,过了半晌才道:“皇上下诏书擢升我的爵位,却卸了我的差事?”
他方才刚好些的头又开始隐隐抽痛,感到眩晕起来。胤祯比他更快察觉他的不适,快手快脚地将他揽腰抱上了床榻,细细用新换的寝被密不透风地裹住,而后附身撑在他身侧:
“是我想的不周到了,阿哥想要哪个位置,只管知会我便是了,我没有二话。阿哥身子不好,再休息会儿吧,我守着阿哥。”
胤禩闭上眼,仍然感受到胤祯的黑瞳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过了片刻,他方才开口道:“臣自请带家眷离宫,微末家事不敢劳烦皇上。”
他没听到胤祯的回答。即便闭着双眼,他仍能感受到胤祯身上源源不断的热度和他固执的眸子,又过了许久,他的面颊上落下了胤祯指腹的温度,那比一片鸟羽还要轻飘些,带着全然的珍重和眷恋,可是胤祯却用低沉的声音说:
“不可以。朕不是在同阿哥商量此事。”
*
月末,先皇入陵,百官送葬。
胤禩披着狐狸毛大氅,遥遥望了一眼和皇后一起伴驾太后身边儿的宛凝。宛凝自然也看了他,这场合肃穆,即便二人久日未见,也不好交谈。
他压下心中焦躁,不看身侧寸步不离的皇帝。景陵路远,一路哭声不绝,皇上亲自为先皇棺木上撒第一捧土,继而恩准百官为先皇撒土封棺。
胤禩神色寡淡地撒上一捧黑红色的土,心下生了一丝叹息。他曾是对先皇有孺慕之情的,也敬佩先皇英武盖世,博学多才。他年少时将先皇当作自己的父亲,可那却成了多年后剜出他血肉的利刃。
皇父非父,唯君王也。
他沾了红土的手很快被执起,大庭广众之下,先皇陵寝之前,年轻力壮的新皇执起景亲王的手,用一方绣着金线的帕子仔仔细细擦拭着他掌心的浮土。
胤禩胸中一滞,猛地退开半步,抬头扫视送陵的群臣。百官大多神色哀戚,似在为先皇的遗体哀悼,罕有仰面者。胤禩只看到也被册封瑞亲王的胤禟一双黑亮的小眼睛偷偷瞄过来,被逮个正着后缩了缩他粗壮的脖子,摆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假老实模样。
胤禩眯起眼看了胤禟一会儿,往日活泼亲近的胤禟头也不抬,企图将自己过分圆润的壮硕身体塞到他身畔瘦高的胤哦身后。
“阿哥若是要与瑞亲王续话,便去吧。皇考棺椁封土后,朕再去寻阿哥,莫要走远了。”
胤祯声音和缓,而胤禩没有半分搭理,立刻抬步离开了新皇身边,向百官和瑞亲王走去。
瑞亲王胤禟的官靴在地上来回蹭着,到底没敢躲到百官身后。他看了一眼目不转睛看向此处的新皇,缩了缩脖梗,便主动与胤禩走到一旁稍微空旷处。
胤禩没开口,初春风大,将他狐裘上雪白的毛发吹得朝一个方向伏倒,更显出他身子瘦削来。胤禟咧了咧嘴道:“弟弟贺喜阿哥领亲王爵,等皇考孝期一过,弟弟在府上为阿哥大办一场宴,请江南最有名的角儿来给哥哥唱一出。”
在先皇封土之时说听戏之事,就算是瑞亲王性子再混也实在过了,他自个儿兴许也是察觉不妥,背着手磨靴子底,王府管事秦道然站在二人不远处候着,大概能在风声的缝隙里隐约听见瑞亲王大逆不道的话儿,看着他们的眼眸都能喷出火来。
胤禩反倒没去说他失言之过,他本身就是这种性子,绝不揭人短处,只温声问道:“你府上如何了,一切可还顺利?”
他越是这般温和,胤禟越是显得不自在,往日的厚脸皮荡然无存,爽朗的大嗓门硬是挤出点儿可笑的嗫嚅声回话儿道:“托皇上和阿哥的福,一切都好。”
“那就好。你如今也算得偿所愿,荣封王爵,莫要再贪图小利。在一些小节上多容忍,收敛些,方才过得长久,庇佑亲眷。”
“阿哥还不知我?我心里有数。可若是阿哥缺了银钱,只管知会一声便是,弟弟…呃。”话说到一半儿,胤禟想起如今胤禩全家都住在紫禁城里,花用的都是出皇上内库,实在轮不着他。
想到这,他的头垂得更低,一双小眼睛瞄着胤禩光洁的侧脸,心中大逆不道地暗忖他这哥哥哪哪儿都好,就是容貌性子太招人了些。往日里便勾得胤祯言听计从,而今新皇登基,那更是无所掣肘了。
新皇登基之后,胤禟有些忧心胤禩,又精于钻营,自然用宫里的关系四处打听过。听闻胤禩夜夜宿在皇帝寝宫中养病,他就在私下里玩笑般地对新皇提及过此事,却被新皇一双漆黑的眼眸盯的心里发慌。
胤禟打小儿跟着胤禩,比胤祯那小子来得早得多。他知道胤禩什么性子,他极为正直,过钢易折,偏偏又心软重情,以前被胤祯缠着行那不着调的结契之事,胤禟就已经有些瞧不过眼了,可如今胤祯当了皇上,又执念至此,再断可就难喽。如今胤祯性子已经大变,可不像从前那样好说话儿,若是胤禩被他逼急了犯倔,那还真是谁也别想好过。
“嗨,今儿风真有些大,来人,把爷的水貂皮的帽子拿来,给阿哥换上。若是阿哥给吹病了,嫂子该对我发火儿喽。”
胤禟尴尬的呵呵笑声在胤禩平静的目光里偃旗息鼓,胤禩一字一句道:“我和你八嫂虽同住宫中,但半月不曾相见了。”
这回儿,胤禟可装不下去了。他抻起脖子,四下张望片刻,正对上他府上管事秦道然怨怼的目光。他视而不见,防备地看了看一些向胤禩投来隐晦目光的大臣,压低声音问道:“皇上真这么过分?这不应当呀,他以前哪儿敢不听你的话!我那天去问他,他还吓唬我哩!”
他心有戚戚地咂了咂嘴,而后又换了个说辞,安抚他体弱的哥哥:“哎阿哥,他可能就是刚登上大位,同母亲哥又出了那样的事儿,他慌着…你也千万甭往心里去,他年岁小...一些,性子不定也是常事,总归他不可能害你不是?他是真为你好,还没等先皇下葬,就在朝堂上为你之前被先皇申饬的冤情拨乱反正,对待旧日拥趸也是极为得体,大家都感念新皇加恩,只等着你养好身子,重新领差呢。”
“我知道。”胤禩神色未变,仍旧冷淡平静,似乎半点儿没因新皇所做之事而动容。胤禟心中敲起小鼓,他可太熟悉他哥这种语气了,曾经当着百官的面儿拆先皇的台,用的也是这种面色。
可还没等胤禟宽慰几句,胤禩又道:“新皇理政不避讳我,我知朝堂安稳,只是不知庶人胤禛和隆科多下落,你可有消息?”
这回儿胤禟面色全然僵硬,背在身后的手对管家秦道然疯狂打手势,带着各种扳指和宝石的手指挥舞得眼花缭乱,秦道然年岁不小,皱着眉看了半天,愣是没看懂。
“弟弟怎么会知道呢?哦…哦,那日倒是听闻皇上格外开恩,派人护送了隆科多一程,他那把老骨头还真活着到了宁古塔。他若不是佟家人,早该处斩的,也就阿哥还惦念他。”
“到底叫了多年的舅舅,佟后与我有养育之恩。”胤禩说道,仍然不想放过胤禟,而恰好这时棺木封土,百官皆跪,最后一次为先皇送灵。而在那之后,八党的官员陆陆续续向这边儿来,胤禩神色自若地与他们交谈,胤禟算是逃过一劫,小心地躲到人群后去了。
他不是很想告诉胤禩胤禛遭难之事。胤禛虽图谋不轨,着实可恶,但到底曾与胤禩胤禟同为一党,相处多年,胤禟也想不通为何胤祯会下此狠手,更为此触怒了宫中太后,瞒过了与他朝夕相处的胤禩。
胤禩要是知道,难免心里不好受。况且皇上既然不想让他知道,就是防着他呢。若真让胤禩因为处置罪人而对新皇生出隔阂,那对他现在的处境实在不好。
他阿哥人还在宫里待着,日日伴君,该糊涂的时候还是糊涂点儿好。
胤禩许久没有同大臣交谈过,但他一如往昔地专注,即便是最客套的寒暄,他也一一应答,直到新皇龙行虎步地走来,百官皆跪地行大礼,胤禩被新皇扶起,上了回宫的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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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消息,阳痿啦!纯爱真的只能看不能写,一写一个大阳萎。
【发郊】神魔寂灭(一发完)
Summary:我以血肉之身,咒这仙山崩裂,神魔寂灭,妖仙不存,天道倾颓。
待到那日,纵朝生暮死,我与你相见。
Warning:私设很多。比较阴谋论,比较叛逆。复活的殷郊让姬发饮鸩止渴。发郊发无差。
殷郊的死而复生,是昆仑神仙送给姬发的一份大礼。
彼时,魔家四将正翻搅着黄河之水,河水混着沙石,吞噬了无数西歧兵士。
雪龙驹擅泅水,再一次救了姬发的命,可他作为一军统帅,断无坐视杨戬哪吒力扛殷商大军的道理。
人之于神魔而言何等孱弱,但身处神魔妖仙共存的世道,人亦要搏一个再生之机。
姬发在黄河岸边的淤泥之中奔波,号令西岐士兵守住防线。他频频向黄河之中的敌人射箭,只待寻一个机会将那..................
Summary:我以血肉之身,咒这仙山崩裂,神魔寂灭,妖仙不存,天道倾颓。
待到那日,纵朝生暮死,我与你相见。
Warning:私设很多。比较阴谋论,比较叛逆。复活的殷郊让姬发饮鸩止渴。发郊发无差。
殷郊的死而复生,是昆仑神仙送给姬发的一份大礼。
彼时,魔家四将正翻搅着黄河之水,河水混着沙石,吞噬了无数西歧兵士。
雪龙驹擅泅水,再一次救了姬发的命,可他作为一军统帅,断无坐视杨戬哪吒力扛殷商大军的道理。
人之于神魔而言何等孱弱,但身处神魔妖仙共存的世道,人亦要搏一个再生之机。
姬发在黄河岸边的淤泥之中奔波,号令西岐士兵守住防线。他频频向黄河之中的敌人射箭,只待寻一个机会将那魔将的魔眼射穿。
为了这个机会,他走得太近了,转眼一支箭簇以迅雷之势刺穿了魔将蒸腾着暴虐和杀意的猩红眼睛,他亦被魔将掀起的巨浪打翻,雪龙驹的缰绳断了,他被卷入黄河浑浊的漩涡,左肩深可见骨的伤口浸透了混着沙石的水,尖锐的疼痛让姬发的神智清明了几分。他浮出水面,转眼就被西岐士兵七手八脚地拖上了岸。
他躺在淤泥之中喘息,鼻腔和口唇之间全是刺鼻的血腥气。战场上形势又变,一个三头六臂的蓝色法相现身战局,出手便撕掉了莫扎海拿着法器的手臂。
想来是神仙请来助西岐的。姬发挣扎着撕下一截儿战袍,裹住了肩上的伤口。又准备翻身上马。
战斗还没有结束。
“武王,您看他是谁?”
待殷商撤军,姬发袒露着半边胸膛,任由医官挑出他被河水泡得泛白的疮口之中镶嵌的沙石。姜尚就是在这时候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沉默的高大身影。
姬发的身体骤然紧绷起来,头脑之中一片死寂的空白。他猛地站了起来,从左肩蔓延至胸前的伤口又撕裂了,新鲜的血液混合着药汁,淋淋漓漓地淌了一胸膛。
“殷郊?”
他大声质问,体面全失、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身上的污血全蹭在了对方半敞开的、湿漉漉的衣襟上。他浑不在意,一遍遍用粗糙的指腹和伤痕累累的掌心描摹着殷郊有些冰冷的面庞,去抚摸他脖子上那狰狞的疤痕。
那道因他的无能而留下的疤痕。
姜尚和从天上落地的哪吒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让姬发早就干涸的眼角骤然滚落了泪珠子。索性他脸上还有未干的黄河水,他不在乎。他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儿野兽般的呜咽,张开口时,却吐不出半个字,只能放纵自己无止境地粗喘。
失而复得…失而复得。
他太过喜悦,以至于他的思维变得很迟缓,周遭的一切都被无限拉长,他只能用胸膛和手臂拼命挤压怀中的躯壳,以在这天旋地转之中寻求一丝踏实。他没注意、或是不愿注意到殷郊脸上那宣之于口的迷茫和呆愣,以及他紧贴着自己的,冰冷的指尖儿。
直到他耳边响起了殷郊略显冷淡的声音。
“广成子座下殷郊,特尊师门之令,助武王伐纣,还请武王收留。”
熟悉的声线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熟稔,像是冬日里结了冰的井水,冷了姬发鼓噪炙热的血。但他此刻还不觉得有异,仍把这故友重逢的际遇看作从天而降的福祉。他握住殷郊的后颈,用自己还沾着污水的额头抵住他的,低声喃喃道:
“回来就好,你活着就好。”
怀中的人沉默不语,就连身体的温度都要比曾经冷上不少,姬发也开始从内而外地感到一丝寒意,但他舍不得放手。他用他满是弓弦勒痕的手拢住殷郊的手指,小声问道:
“你缘何与我如此生份?你可是不记得我了?”
他心中搅动着酸涩的情绪,却称不上多么难受。他其实不在乎殷郊是什么样子,太子也好,神仙也好,面上带着刺字的阶下囚也好,只要是殷郊这个人,他就不会有半点儿怨怼。曾经二人经历过的一切,看似繁花似锦,却隐藏着太多仇恨和杀意,殷郊不记得这些也好,往事和仇恨由他一人背负就够了。
“武王可是说在殷商为质的旧事?”
殷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沉静地看着姬发,目光澄澈,不带一丝一毫的杂色,反而带着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
“小仙记得。殷商暴虐无道,致使武王年少离家,小仙年幼无知,武王多为所累,还请武王谅解。”
姬发只觉胸腔之中骤然涌起一股滞涩,他圈住殷郊的手指抖了起来,目光反复刺入殷郊的眼底,想寻找一丝一毫的口不对心。
他没能找到,殷郊只是平静、悲悯又愧疚地看着他,那目光之中甚至没有什么温度,多年的情谊只化作一句“多为所累”。
姬发猛地松开了殷郊的手,后退两步,大声喘息着,左肩的伤口再度裂开,流淌出腥甜的血浆来。他的眼瞳也迅速聚起血色,猛地转身面向姜尚,厉声质问道:
“仲父,他是何人?他非我的殷郊。”
他的语气过于蛮横无理,以至于哪吒跨步上前,拦在了姜尚身前,姜尚却仍然老神在在,以手压在哪吒肩头,语调平缓道:
“武王何处此言?凡人殷郊身首异处后,被昆仑仙人收留,殷郊此刻已是广元子座下弟子,入世助武王伐纣,乃是广陵子派遣给他的差事。殷郊得道,身负仙骨,前尘往事,于他而言已是过眼云烟,不乱仙人六根清净。”
姬发看着面色如常,即便是在姜尚提到身首异处时,仍然不改其色的殷郊,牙关涌出了血水。姬发不是愚钝之人,他如何听不出姜尚话中含义?他的凡人殷郊,那个鲜血滚热,有爱有恨的殷郊已经死了,而在他面前的,这被昆仑神山救回来的仙人殷郊,已是六根清净,心无凡尘。
姬发不甘心。他不信他曾经经历过的爱恨,不信他此刻鼓噪的心和血液,丝毫沾染不了殷郊平和的眼。他不信他放在心上半辈子的人,准备用自己的一生背负他们过往的人,就只这样冷淡地看着他,眼底没有一丝波澜。
他不信曾经将他视作手足,甘愿舍命的殷郊,在短短几年的修行里,就能这么半点儿都不在乎他了。
他等着殷郊对他露出笑容,等待殷郊像曾经一样,大步走过来没轻没重地抱住自己,撕裂两人在战场上留下的伤口。可是殷郊没有。
姬发的手指打起了摆子,胸口骤然升起的寒意将他从内而外地裹挟殆尽,他近乎失魂落魄地后退几步,被他的亲卫扶住手臂,四下惊呼声透过他脑海中的轰隆,传入耳中,使他强迫自己撕开了钉在殷郊脸上的视线,向四周看去。
血液,泥土和残骸。他看到西岐的兵士因伤痛而剧烈震颤的眸子,那些挣扎着,即将咽气的同袍,被河水卷上岸边儿的残肢。
他看到了数不尽的人在看着自己,一双双眸子里是苦痛交加,是不知所措,是不曾宣之于口的信任。
他将灌满了黄河水的靴子陷进淤泥里,稳住身形,那不受控制、微微颤抖的手指被他攥进掌心,掩进脏污的袍服之中。他垂下眼,不再去看殷郊那张熟悉得让他心悸的脸,震声说道:
“昆仑仙人下凡相助,为我西岐再添猛将!是为本王之幸,百姓之幸,天下之幸!今日大破魔将围剿,尔等皆为有功之人,定当论功行赏,庆贺大捷。”
话音未落,他转身向姜尚,面上已经收敛了所有属于过去的姬发会有的情绪。他深深一揖,说道:
“多谢仲父,救殷郊殿下一命。”
姜尚伸手扶起姬发,细细看了看他的面色,最终吐出一丝轻叹:
“断头复生之事,乃是逆改天命,凡人之躯承受不住,唯有得道成仙,方可起死回生。仙家无情,若是动情,则断仙根,入凡世,武王还是莫强求的好。”
姬发眼睫垂下,掩住眼中的眸光,轻声应和:
“仲父所言极是。小臣姬发多谢神仙鼎力相助,救我西岐子民。”
——
他不是殷郊,他是一个专为姬发所设的,死而复生的谎言。
——
西岐和殷商的战力不可同日而语,在魔家四将被破后,闻仲使出了十绝阵,献祭大量人牲,致使西岐的天空业火蔓延,民不聊生。
姬发一次次从战场上回来,走在西岐早就被业火蒸干的田垄上,撑起所有的气力,面不改色地面对西岐军民殷切的视线。
他是西岐的支柱。在父亲姬昌和兄长伯邑考过世后,他便将西岐万民的重担压在了自己肩上,无有一日得以驻足。他告诉西岐军民,十绝阵已破七重,西岐有仙人相助,那殷商闻仲的邪法,是无法对抗仙家手段的。
百姓对他感恩,叩首。他回过身,用衣袖揩去手臂上崩裂的疮口溢出的鲜血。无人知晓日日亲临战场督战的武王这些年身上究竟叠了多少伤痕,旧日伤痕还未结痂,就再度被利刃划开,让粉红的血肉外翻。
然而可笑的是,大抵是身负天命,这放在常人身上注定流脓溃烂,无法痊愈的疮口,在姬发身上叠了一层又一层,却没能要了他的命。他像是背负了全天下最为残忍的天命,让他苦痛,让他失去,让他离散,却不会让他解脱。
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日日坐在案牍前分析战况,而他唯一的消解,便是去窥探住在西岐王庭内的殷郊。
是仙人殷郊,姬发心知肚明,也不至于狂妄得生出什么让殷郊生出七情六欲,让二人回到过往的美梦。但这妨碍不了他将殷郊那熟悉的面容,挺拔完整的躯体当作一种慰藉和消解,在每一个为战事心忧,为政务缠身的不眠夜里,前往探看。
仙人耳聪目明,殷郊大抵是知道堂堂周武王这般不体面的窥视,但他也许并不在乎。偶尔,他会邀请武王入内一叙,但却被武王拒绝多次。
他姬发还没有修炼到能面不改色地与这样的殷郊畅谈的心境。他怕自己会因心口的剧痛而面容扭曲,去剜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去摇晃殷郊的肩膀,去剖开他的心。
他只能窥视。
殷郊的修炼小有所成,想来师尊广成子也待他不薄,各种灵丹妙药和法器加身,以至于他不食不饮,依然面色红润,宛若常人。
西岐宫人不知,仍为他进送餐食,而那全都原样端出。宫人禀报姬发,让姬发呼吸滞涩,许久不语。
宫人以为武王不悦,纷纷请罪,只换得姬发轻轻一摆手,止住他们求饶的举动。
“仙人不喜西岐饮食粗陋,尔等不必自罪。日后将本王餐食送与仙人,若仙人不食,原样端出即可。”
宫人呐呐应是,想来不得其解。只有姬发知道,曾经多少次自己对殷郊描绘西岐的麦饼和丰年才会酿造的酒水,少年人带着对家乡的眷恋和思念,吞咽着喉咙里涌出的涎水,用堪称频发的词汇描述西岐的炊烟。
他说,西岐有全天下最可口的麦饼,咬一口唇齿生津,回味甘甜,殷郊你这么爱吃甜味儿,一定会喜欢上的。
他总是说,一遍一遍地说,在每次宴饮后倦怠又饱足的夜里。崇应彪早就听烦了,每每出言讥讽,忍不了了便拳脚相向。但是殷郊永远不会厌烦。他只会在姬发醉醺醺地靠过来的时候,用温热的胸口托举着姬发关于西岐的一切笼罩在阳光里的梦。
殷郊总是说,待有一日,我便与你去西岐,尝尝甜味儿的麦饼,看看你家乡的麦浪。
这个梦做得太久,久到姬发总是过分轻而易举地想起每一个让他难以释怀的细节。他想起殷郊沾着酒水的,搭在自己胸口的手,想起殷郊因为醉酒而变得黏糊柔软的声音,想起他丰润的下唇和朦胧的醉眼,倒映出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说着疯话儿的自己。
直到有一日,姬发顶着桌上的战报,胡乱从凉透了的餐盒之中拾起了一块儿麦饼,拿到嘴边儿时,却发现其上有一个不算大的缺口。
姬发愣了一会儿,继而那颗心脏又死灰复燃地臌胀起来。他就这么握着这块儿冷透了的麦饼,疾步冲向了殷郊休憩的院落。
到了门口时,他方才觉得自己的举动荒谬可笑,他准备与仙人殷郊说些什么呢?问他是否吃了一口西岐的麦饼?
问他是否如他一般,怀念年少时二人的邀约?
殷郊看到门口的武王,便行了一个仙家礼,让姬发的心更冷了半分。他勉强从唇角挤出一点儿笑意,将手中的麦饼递过去,换来了殷郊微微愣怔的神色:
“武王这是何意?”
他接过那残缺的麦饼,唇角挂上了一抹淡笑:
“殷郊曾与武王承诺,若来西岐,定要品尝西岐的麦饼。”
他话中没有什么波澜,也没有什么温度,却让姬发骤然红了眼眶。
“既然用了,怎就用一口?我西岐的吃食就如此粗陋,让殷商太子瞧不上眼吗?”
他赌气般地说着,将自己这些时日的患得患失,承载着西岐军民性命的压力尽皆宣泄在咬了他一口麦饼的殷郊身上。继而姬发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这失态难看至极,实在不堪为君,仿佛又是质子营中那个行事少虑,草率莽撞的姬发。
“仙人勿怪。”
他屏着一口气说道,而这使他声音有些冷硬:
“仙人是西岐的贵人,仙人若要用些什么,尽管与王宫中的宫人开口便是。这区区麦饼,确实不堪用,折煞仙人了。”
在他准备折身离开时,他的余光却见殷郊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麦饼很甜。我曾经很喜欢这样的甜味儿,是吗?”
姬发的脚步骤然停驻,他脑中又想起阵阵嗡鸣,不知多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如今,就已经全然不稀罕这甜味儿了吗?”
话音未落,他突然心生无尽的焦躁和胆怯。他害怕殷郊的回答,害怕对方将对他们过往的满不在乎宣之于口。
武王落荒而逃。
他不知道,在他的身后,殷郊一反常态地露出掺杂着伤感的困惑神情。这得道不久的仙徒垂下头,将那被姬发攥得失了模样的麦饼一口口地吞咽腹中。
得道修仙之人不能食五谷,不宜沾尘世,但今日,那金黄的麦饼像是师尊瓮中散发着奇香的灵丹妙药一样,让他怎么都移不开视线。小仙徒心不坚,受了那诱惑,咬了一口。甜丝丝的滋味儿在口舌之间炸开,让他觉得古怪又难以自拔。
此刻,他一口一口,神色认真地咬着那麦饼,直到吞吃掉最后一点儿残渣。经受不住五谷侵蚀的仙体不安起来,殷郊维持不住打坐的姿势,在榻上坐了下来,心绪起起伏伏,脑海之中涌动起驳杂又陌生的念头,像野兽的利齿一般,撕扯着他的道心。
他感到不安,轻轻嗅闻着武王留下的味道。那和年少时在质子营相识时的味道并不相同,夹杂了更多的血腥和药物的苦涩,但是却仍然让他心驰神往。
蓦地,他晃了神儿,再清醒时发现脖颈下沾染了濡湿的液体。他伸手去摸,是他颈部疮口溢出的鲜血。
是温热的,像人的血。
——
十绝阵第十重,漫天业火如同坠落的星子,袭向西岐的大军。姬发带头破阵,雪龙驹带他一次次闪过了空中滑落的流火。
紧要关头,仙人来助。殷郊用法相和法宝挡下了重重流火,终于让姬发得以摧毁了阵眼。
他再回头,却寻不见殷郊三头六臂的法相,当即像是跌入了无底深渊。西岐的兵士眼见主帅摧毁阵眼,皆振臂高呼,西岐的铁蹄开始以势不可挡之势向前推进,姬发的雪龙驹一马当先,汇入反攻的洪流,只有姬发的目光和心,全然留在了那消失的法相上。
可是他无法掉头去寻。他身后跟着西岐的千军万马,他只能前进。
大破十绝阵后,西岐迎来了久违的澄澈天光。温暖的日光毫无保留地倾洒在西岐的每一处田垄之上,姬发扯掉自己浸满鲜血的披风,纵马回到被业火焚烧的战场。
他找回了殷郊,已经无力维持法相,变成人形的殷郊。强烈的庆幸之中,他握住殷郊的手,将他拽到了雪龙驹之上,感受到他趴伏在自己身上,胸膛紧紧贴着自己的后背。
他抿紧嘴唇,咽下了口中的血腥气,带着殷郊回到了宫中。
西岐解围,不日就要反攻朝歌,百姓取出家中余粮,姬发令人搬空了宫中府库,数万将士,不醉不归。
姬发身上又添新伤,但他不以为忤,仍旧满饮。西岐的麦酒有镇痛的威力,饮上许多,腹中便会生气飘渺的热度,让姬发愈发沉迷起来。他借着这酒意,拎着一壶麦酒,再次大张旗鼓、恬不知耻地踏进了殷郊的院子。
殷郊今日受到闻仲重创,此刻已经用了丹药,正在打坐调息。见到姬发进来,他默不作声地睁开眼,倒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口称武王,执君臣礼。
他借着夜晚油灯明灭的光线,看着这与凡人殷郊的记忆相比,变得十分成熟,满身杀伐之气的男人,眼底渐渐涌动出了一些光亮,缓慢却又势不可挡地冲散了他眼眸之中属于仙人的,顽固不化的淡漠。
“来,殿下,与我同饮!”
姬发大声说着,手中酒壶撒出许多,带着麦香和发酵气息的酒液溅在木桌上,留下点点污渍。
“武王不必喊我殿下,如今你是大王,我是昆仑弟子,早已超脱肉体凡胎,做不得什么殿下了。”
姬发盯着他开合的唇,目光发愣,并不搭话,手固执地将酒壶递到他的唇边儿。
“西岐的酒,和朝歌并不相同。”
姬发压低声音,固执地说:
“殿下用些试试。”
殷郊看着他散乱又含着刻骨沉痛的眸子,不再说话儿,当真借着他的手,将酒壶之中的液体一饮而尽。姬发甩开还有些许残留的酒壶,似乎醉酒后觉得燥热,扯开了前襟,默不作声地爬上来殷郊的床榻。
殷郊拿着昆仑的仙药,一点儿点儿将姬发渗着鲜血的伤口重新包扎过。他知道姬发本不用受这么多的伤,可他在战场上丝毫不知避退,凡有险情,定然一马当先,冲锋陷阵。他像一只一旦射出便不知折返的响云箭,不退不回。
即便如此,昆仑的仙药恐怕也能让姬发完好无损。昆仑神仙虽是世外之人,却不会吝啬给未来的天下共主施以援手。可姜尚仙丹虽多,姬发却不受,像是生怕自己这一身伤痕长拢,再也无法夜夜强捱疼痛似的。
殷郊不懂凡人心中究竟存了何种念想。他脱离凡人之身太久了,昆仑山上常年不化的积雪最是洗涤人的魂魄,将凡间的一切爱恨尽皆湮灭,他有身为殷商殷郊的记忆,每每想起,却像是隔了一层,心中兴不起任何波澜。
与武王姬发重逢时,也是如此。
如今他垂首看着姬发这满身交错纵横的伤痕,久日平和的胸口处突然闷闷地痛了一下,触碰着姬发疮口的手指发着麻,无法自控地蜷缩起来。
一点儿水渍漫出仙人的眼眶。他懵懂地伸手去抹,沾了姬发血水的手指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旖旎的红痕。他想不明白,仙人是不该流泪的。可他骤然挪开的手却被姬发一把握在了掌心里。
“你不是他,你把他还给我,你把我的殷郊……还给我。”
姬发醉眼朦胧,眼眶泛着潮红,眸光就这么散散笼罩着殷郊,明明毫无气势,却让殷郊愣在原处,一动都不能动。
他无声地开合了半晌干涩的唇,最终轻声说道:
“我是殷郊。”
姬发没有回答,似乎对这个答案不为所动,虽然没有目露轻蔑,却也在眸光之中淌出浓重的悲哀来。
“什么仙人…什么、什么封神,全都是欺骗凡人的谎言…他们带不回我的殷郊,便给我个木头人偶,还要我感恩戴德…感恩戴德。”
他大声说着,话里带着并不隐蔽的泣音,这让殷郊呆愣在原处,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方才被他自己抹在脸上的,属于姬发的血水突兀地发起烫来,让他本应平和的心越跳越快。
“你的殷郊,是什么样的?”
他问道,没指望醉酒的姬发回答。姬发也果然喃喃呓语着些不知名的话儿,就在殷郊从未用过的榻上睡了过去。
这夜,他出乎意料地没有被梦魇缠身,却梦到了少年时的殷郊,表情鲜活,张扬肆意。殷郊正盯着树上的鸟雀,非要用几人做的粗制滥造的弹弓将其打下来,说是加餐,却总考得乌漆麻黑,无人敢用。
他走上前,突兀地将手贴在了殷郊的胸口,想去感受他的心跳,却被殷郊反射性地扫开了。
“你做什么!”
少年殷郊不舒服地抖了抖胸脯,凝眉瞪着他,却发现他神色并不好看,仍然不依不饶地伸手,便软了眉目,主动将滚热的胸膛靠在了他的掌心。他总是如此骄纵,做着与他身份并不相符的举动,将要害毫无保留地献给他。姬发几乎落下泪来,声音哽咽,喃喃道:
“我只想看看殿下的心,是否温热如昔。”
他这话儿殷郊听不懂,拧了黑眉,歪着脑袋看着他,明明生得艳丽,却平白露出一股憨气。
姬发又哭又笑,狼狈极了,他面前的殷郊不知所措起来,伸出手笨拙地拍他的肩膀,可突然间,少年殷郊的面色凝滞了,双眼空洞地望向身后,姬发将他拢在身后,转身去看,却见成了仙的殷郊向他们走来,手上拎着自己那颗被砍掉的头颅。
睡梦之中的姬发不算安稳,殷郊看着他,任由仙药缓缓地粘合着他今日受的创伤,却也消弭着他的精神。神仙是不需要休憩的,可他今日却感到令他陌生的疲惫,他靠坐在武王姬发身边儿,也突然陷入了沉睡。
神仙的梦该是有预示之能的,可殷郊却梦了一夜前尘往事。他走马观花,来不及品读其中含义,便感受到一只手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我要去打朝歌了,若是殷商太子殷郊还在,若是我的殷郊还在…我们恐怕要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了。”
“若说殷商还有什么是不曾凋敝,那便是你了,可惜你…”
可惜他死了。姬发是说不出后半句的,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殷郊沾着干涸血渍的眼尾,无声敛了衣襟,走出了殷郊的院落。
他走后,殷郊睁开了眼。他本该属于仙道的心愈发鼓噪起来,引得他脑海之中都是嗡鸣阵阵。他内视自己的道心,却只看到一片空洞和孱弱。
但他并不觉得有辱师门,也没有返回昆仑坚定道心的心思。他愣愣坐在原地,想不清楚武王姬发究竟想要什么。
——
在姬发兵临朝歌城下时,殷郊叛了。
他回到了他生前想要斩杀的生父殷寿身边儿,和朝歌的军队一道,将兵刃指向了西岐的军队。
两军阵前,姬发看着殷郊又化成了他那曾经站在西岐军民一边的三头六臂法相,配合着殷商大军倾轧而至。姬发的眼眶被荒原的冷风刮得发涩,他振臂一呼,西岐兵士倾巢而出,与朝歌大军酣战在一处。
殷郊法相强大,帮助西岐的神仙道人扑将上去,待到殷郊师父广元子驾临,方才收了这孽徒。
姬发纵马而至,见姜尚只是将殷郊索拿,方才再度深陷战阵之中。
这一仗不易,剿灭泰半朝歌军队,只可惜没能攻破朝歌城门。姬发收敛军队,回到大营,却见殷郊的师父广元子仍在营中。他步至主帐,正见广元子与姜尚言及处斩孽徒殷郊,让他早入封神榜。
姬发两耳嗡鸣,口鼻之中溢出血腥气。他松开了雪龙驹的缰绳,几步行至广陵子与姜尚身前,在大庭广众之下砰然下跪。
“仲父,殿下是受申公豹蛊惑,岂可算他之过?小臣姬发,请神仙垂怜殿下,恕他一时行差踏错。他之罪孽,小臣愿一力承担。”
广元子是美髯飘逸,声音之中带着飘然于尘世之外的空灵。未来的天下共主对他行此大礼,他并未有丝毫的不适,端得一副世外神仙之态。
“武王不必如此拘礼。殷郊乃我座下之徒,本就与我仙门有协定,下山入世助大王灭殷商,可他行差踏错,坏了仙门之约,绝不可纵容。”
广元子身后,殷郊双手被缚,一动不动地跪着,低低垂着头。这一幕宛如昨日,让姬发的心脏突兀地崩裂开来,经年的脓疮里漫出腐臭的血浆,让姬发的眼前阵阵发黑。
“神仙!”
他高声喊道:
“小臣姬发,敬求神明开开恩吧,请神明饶殿下一命,开开恩吧!他是殷商之后,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故国国破家亡?他非有心背誓,还请神仙开开恩吧!”
他的唇舌之中溢满血浆,浓浓的血腥气渗透在他的字句里。他不知道如今他是什么模样,想来是极为狼狈的吧,或许比他当年在朝歌,做个无权无势,命如草芥的质子还要狼狈。
他如今是周武王,可那又有什么用?在这些神通广大的神魔面前,他仍然只能为了心中那点儿割舍不掉的、属于凡人的、上不得台面的念想屈膝,他仍然只能双膝触底,苦苦哀求,他甚至无法举起刀剑向神明博一条出路。
他从西岐一路走来,带着西岐的军队杀向朝歌,他心里清楚,即便他舍生忘死不肯退缩,即便他身负黎民,心系天下,他仍然是肉体凡胎。在这场神魔陆续登场,妖仙各显神通的封神之战中,他能做的,只有带着与他一样充满七情六欲的肉体凡胎们,在这荒谬的世道里求个生路。
他不想欠昆仑的,他想用他的血肉之躯为自己和大周子民换来神明的尊重,换来属于人的尊严。他或许做到了,可如今他却忍辱屈膝,像一个一无是处的,低落尘埃的虫豸。
但他没得选。武王的尊严,天下共主的尊严在殷郊的生死面前一文不值。即便他知道这不是真的殷郊,真的殷郊早已死了,死于他的曾经软弱和无能,伴随着他年少时期的心酸和温暖一道埋葬在朝歌洗不清的血污和泥淖里。
他被迫将他死去的过往抛诸脑后,背负着天下的重担在剑与火之中前行。他不悔,他真的不。姬发这一辈子所求不多,只愿爱的人得以安稳,愿天下人得以繁衍生息。
即便是神仙引导和利用,他也不生怨尤。因为他需要仙人之力,反哺生活在泥淖中,朝生暮死的血肉之躯。
“大王,殷商将亡,殷郊早已不是殷商太子,大王何故称他为殿下?其背叛仙门,必有一死,方可偿还因果,如今我令其早入封神榜,也可使他早日成神,听大王号令。”
姜尚的声音在姬发身边传来,姬发抬起头来,额头被鲜血和地上的污泥晕得不像样,他的视线模糊,看不清姜尚的模样,只能大概看出个仙风道骨的轮廓。
可他只觉得阴寒可怖。
“他…他在我心里,永远是殿下。仲父,姬发求求您,您给孩儿留点儿念想吧,您给我留点儿念想吧!他死过一回了,他也未曾回来过。人死不能复生,这些我心知肚明,可是仲父,您总得给我留点儿念想吧!我只求他一个,只他一个!仲父!”
姜尚面露难色,转身看了看面色分毫未变的广元子。而就在这时,姬发看到殷郊抬起了一双眼。那双眼带着一丝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未退的戾气,带着让姬发浑身颤抖的,属于人的鲜活。
可那双唇却说道:
“我不是你的殷郊,姬发,凡人所求,莫诉神魔!”
他的面色狰狞,衣衫也散乱不堪,沾着战场上飞溅出来的污血。他脖子上断头留下的疤痕显得更为狰狞可怖,像一道扭曲的荆棘,深深刺入他的骨肉,吸吮着他的血浆。姬发看得神魂剧震,只因他在殷郊的眼底看到了属于凡人的欲望、憎恨、留恋和惋惜,属于曾经鲜活的殷郊对于姬发的爱和愧。
那就是他的殷郊。
广元子手腕轻抬,下一瞬,殷郊的头颅再一次在姬发的面前滚落下来,粘稠的血浆溅出好远,姬发的颤抖的手背都被染红了。
那是温热的,带着殷郊气味儿的血。那熟悉的血腥气直冲姬发鼻腔,让他整个胸腔像是被巨石压碎了,他不觉得自己还在喘息。他口中溢出浑然不似人声的哀鸣,他四肢并用爬向殷郊的头颅,将他还温热的头颅护在腹部之下。
他算什么大王!他算什么共主!他四肢着地,无力地护着亡者头颅的模样比田垄上的狗更狼狈,他眼底的泪蒸干了,目光比稚儿更为涣散。
这一次,同样是西岐兵士的手和温热的吐息唤醒了他。他呆滞地眨了眨眼,恍然意识到自己姓甚名谁,身在何处。
他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怀里仍旧抱着那颗头颅。他不敢看最后停留在殷郊脸上的表情,只将那张被他描摹了千万遍的面容埋进自己伤痕累累的怀里。他踉跄着绕过姜尚和早已飞天遁地,消失无踪的广元子,向帅帐走去。
待到帅帐门前,他已然重新挺直了背脊,将破碎的尊严重新拼接起来。
——
殷商灭,天下定。
大周天子姬发开榜封神,以凡人之躯,号令诸神为战。他自称天子,向神界称臣,以报效神仙助大周平定天下之举。
自殷商帝乙后,世间再无人皇。
——
武王王后邑姜屏退仆从,站在院落之外,无声地看着院落内手握封神榜的姬发。
她知道武王又在耗费心力,以封神榜召唤太岁神殷郊了。
武王伐纣后拒绝了神界邀约,不肯死后入封神榜,也不愿肉身成圣,只留于凡世,以血肉之躯称人间王。
可血肉之躯如何能轻易驱使封神榜。每次开榜召唤,武王都是在用自己滚热的心头血求见神仙。
那些榜中神仙目下无尘,面容寡淡,即便是曾经与武王兵戎相向,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敌人,此时也都目光淡淡,满面悲悯。
邑姜觉得古怪,那些曾经算得上鲜活的人,入了榜成了神,却变得如出一辙,毫无活气儿。或许这就是凡人所言的神仙难做吧。
她知道,武王也觉得这一切荒谬怪诞。他不会为一些小事召唤诸神,即便是遇到天灾,他仍然号召生民自救互助,不愿诉诸神魔。
可他一直在召唤太岁神。他右手的无名指叠着层层刀口,几乎深可见骨,以凡身凡血召唤出的神只是虚影,且并不会持续太久。那法相虚影高高地悬浮在院落里,像一片安静的、无害的阴云,而耗费心血召唤他出来的人却只是安静地抬头看着,看他那张与其他神像一样悲悯的脸,看他低敛的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时辰到了,小院上空沉默的虚影消失了。武王安静的背影缓慢地转了过来,不过不惑之年,却已经像个行将就木的垂暮老人。
“王可看够了?”
邑姜话中不带什么嘲讽,只是声音淡淡。武王看着她,垂下眼,轻声道:
“夜已深了,是本王叨扰皇后。”
邑姜知道他是于心有愧,也知道他心不在她。当年武王登基,父亲姜尚将她召入镐京,言她天生凤命,可堪为后。她便如此成了武王的妻,二人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除了她并不是他的心中归宿。
“无妨。”
她轻声说道。她并不在乎武王心中归处,或许曾经在乎过,但那早就随着时光烟消云散了。
就像武王于二人新婚所言,他守贞,她尽忠,二人职责,皆为天命所指而已。
夜不能眠,梦魇缠身,放血开榜,饮鸩止渴。
这便是周武王,做了天下共主,于暴殷之手救了世间万民的周武王。
“王今日可愿服药?”
武王知道她在说什么,是昆仑的仙药。有些能让人沉疴尽消,有些能让人夜夜美梦。
武王从不肯用。他宁愿清醒地面对浸透苦痛的晨昏,自己咽下肉体凡胎酿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的苦酒。
果不其然,武王依旧微微摇了摇头。邑姜面儿上带了些许讥嘲之色,转身离去,背过身时却垂下眉目,敛下眉目之间的哀色。
她知道,武王的时辰不多了。他的血肉已经熬尽,铸成镐京坚不可摧的城墙,铸成田间隆起的田垄。她不知自己还能来劝药几次,看他几次温和却固执的拒绝。
可是,她还是会来,劝到他的最后一日。这是她作为王后的职责。正如武王所言,他守贞,她尽忠。
“王后,”
出乎意料的,武王出生拦住了她。邑姜等了半晌,方才等来了他的一句轻叹:
“此生,我负王后良多。我要去往我的归处,愿王后从今往后,一帆风顺,事事顺遂。”
邑姜的手指轻轻颤抖许久,过了许久,等喉咙之中的肿块儿化开,她方才说道:
“谨遵大王旨意。”
——
武王三年,姬发急病不起,生命垂危。
武王寝宫,姬发对着守在他榻前的邑姜露出一点儿笑意,而后在邑姜手握仙丹时,再次轻轻对她摇了摇头。
“王后,我等此刻,已经等了多时了。”
他轻轻说道,而邑姜说不出话儿,便只握着仙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再度握住了那他不肯离身,却也从不正经使用的封神榜。
“诵儿还小,我虽托孤于旦,仍觉凶险。王后莫要卷入其中,待孤王驾崩,王后尽可离开镐京,回乡避世,保全自己为上。”
邑姜仍然口不能言,沉默地点了头。
似乎是将最后的嘱托道尽,姬发脸上露出了难得的轻松神色。他握紧了手中玉质的封神榜,任由封神榜上的龙纹浮雕再度化开了遍布伤痕、瘦骨嶙峋的手,吸吮着他的血浆:
“王后可知,这所谓号令诸神的封神榜,才是这世间最大的谎言。哈哈…哈哈哈哈……”
“它让我和故人,此生不得再相见,即便是轮回转生,都是痴念。只因入榜之人,人性尽毁,方成神格。王后,不要信神!他们方才是这世间最丧心病狂的骗子,哈哈哈哈——”
姬发说着,口中喷溅出一股发乌的鲜血。他的身体早就被熬干了,那血里夹杂着血块,刺入邑姜眼底。
他的血浆,再度引他手中的封神榜发出了微光。可他混不在意,回光返照找上了他,他大睁着一双点星般的黑瞳,望着虚空,震声说道:
“我以血肉之身,咒这仙山崩裂,神魔寂灭,妖仙不存,天道倾颓。待到那日,纵朝生暮死,我与你相见。”
他说完,像是在那无尽的虚空之中找到了他想找的那个人,竟笑着闭上了眼睛,一睡不起。他手中的封神榜染了救世的人间皇濒死的污血和怨恨,竟然生出了一丝肉眼可见的裂痕。
邑姜起身,取走了他手中的封神榜,欲将之埋葬于家乡旁的无尽海。
自此,世间又多了一个不信神魔的自由之人。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