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梦不落空 - 1
这个系列会是串串圈圈王子差不多13-15岁的故事,没什么逻辑,没什么因果,一些小片段的集合,哭哭笑笑,飞跑着长大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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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之前每一个给我提供灵感的小宝贝儿,三个崽崽爱你们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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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孩儿长大的速度真是太快了。
高杨打着呵欠去串串房间叫他起床的时候,看着被单下面伸出的一截小腿愣了半晌,总觉得前几天还是个小团子横冲直撞,现在怎么就手长脚长得可能需要换被子换床?
在串串腿上拍了两把,等他揉着眼睛坐起来才回自己卧室,看见床上那个因为天快亮才睡觉,这会儿正抱着被子陷入昏迷的黄子弘凡,突然就释然了。
一个正在长大,一个越活越回去,家里的两个黄先生年龄总...
这个系列会是串串圈圈王子差不多13-15岁的故事,没什么逻辑,没什么因果,一些小片段的集合,哭哭笑笑,飞跑着长大罢了。
谢谢之前每一个给我提供灵感的小宝贝儿,三个崽崽爱你们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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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孩儿长大的速度真是太快了。
高杨打着呵欠去串串房间叫他起床的时候,看着被单下面伸出的一截小腿愣了半晌,总觉得前几天还是个小团子横冲直撞,现在怎么就手长脚长得可能需要换被子换床?
在串串腿上拍了两把,等他揉着眼睛坐起来才回自己卧室,看见床上那个因为天快亮才睡觉,这会儿正抱着被子陷入昏迷的黄子弘凡,突然就释然了。
一个正在长大,一个越活越回去,家里的两个黄先生年龄总和还是没变。
高杨憋着笑把被子从他怀里抽出来重新盖好。
「早饭吃吐司行不行?」高杨关上卧室门,去问套了件白T恤已经在刷牙的串串。
吐出嘴里的牙膏沫,表情略显复杂地从镜子里看着他,「我爹又起不来啊?」
「别吵他了,5点多才睡的。」高杨走过来伸手在他头顶比了比,几乎已经到他肩膀冒了个尖,「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好像是?」想了想把高杨往外推,「不是啊爸我都15了再不长高可怎么办啊您说是吧?」
说不过黄子弘凡也说不过他的高杨决定去做早饭。
十几岁的男孩子洗脸刷牙换衣服都仿佛开了倍速,高杨刚把鸡蛋打进平底锅里,余光就瞥见一道残影朝门口冲过去。
「你不吃东西了吗?」高杨凑过去问。
蹲在门口穿鞋的串串姿势非常别扭地回了下头,「不吃啦,我去门口买包子。」
话音未落一溜烟就冲出去了,门都没关。
这孩子是有什么急事吗?也没起晚啊?
青春期心理学知识相对匮乏,人生信条又包括能躺着绝不站着的小高老师陷入了深层次的困惑当中,眉头微蹙站在门口,直到一股焦糊味传来。
心下一惊跑回厨房,法式吐司已经整个黑掉了。
高杨把锅里的不明物体直接铲进垃圾桶,决定这笔账就记在黄子弘凡头上了。
卧室里睡到昏天暗地的那位,并不知道自己身上背的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又多了一个。
在小区门口的早餐店排队买包子的时候串串突然在想,其实除了家里人之外,好像已经很少再会有人叫他串串了,作业本学生证公交卡上都端端正正写着黄思未,不知道哪个小姑娘塞进他课桌抽屉里的粉色信封上也一样。
对,是情书。
黄串串长叹一口气,拎着一袋八个包子和一杯小米粥一杯豆浆往公交车站走去。
怎么这么多,还不是因为……
「哎呀你可算来了我快要饿挂了!」蔡王子一看见他就朝他……手里拎的食物扑过来。
把豆浆递给她再打开装包子的塑料袋,要坐的那班车还有15分钟才来,足够他们解决早饭,「你怎么回事儿啊?」
狼吞虎咽吃了个肉包子再喝几口豆浆,才拿起一个豆包小口小口地咬,「蔡蔡出差,我爸加班,刚才倒是起来了,但是你想想一下我爸顶着满头的乌云和黑线梦游一样地说『朵儿你要吃什么?』的样子,是你你跑不跑?」
「……实话实说我觉得最不可能跑的就是你。」
「然后我跑出来才发现昨晚手机没充电,就拿着最后苟延残喘的那一哆嗦给你求救了,幸亏发出去了不然我准备今天早上就喝西北风。」
「这边这位姐姐我觉得你信息没发出去的备用选项是抢走我的早饭,西北风又不好喝。」掏出一个充电宝递给他。
蔡王子叼着豆浆的吸管朝他笑,「谢啦!——诶青菜的给我留一个!」
「都给你,都给你。」黄串串面如菜色,「不是给你买谁要吃青菜香菇的包子啊。」
吃人嘴软的蔡王子暂时放弃了把他按在地上摩擦的念头。
圈圈最近没住仝卓家里,也就不再和他们两个一起上学,两个人要么一起坐公交车,要么骑自行车一个带一个,这种情况下还有姑娘会给黄串串递情书,蔡王子也是非常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最好笑的还是初二那年换了个班主任,年纪不大脑洞不小,看见他们两个在楼道里追跑打闹,黄串串还难得不怕死地拽了蔡王子辫子之后,直接把两个人叫进办公室要求请家长。
两个小孩对视一眼,「老师你确定吗?」
新来的班主任满头雾水,这有什么确定不确定的?
于是正好在家的蔡程昱就接到了自家闺女的电话,「怎么了?」
「那个……」蔡王子不算很认真地斟酌了一下用词,「老师觉得我跟黄思未早恋,要叫一下家长,你去叫黄叔叔一起过来一趟呗。」
说完经验很丰富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并迅速把音量调小。
班主任老师已经隐隐感觉那里不对了。
更好笑的是黄子弘凡出去开会,蔡程昱是跟高杨一起过来的。最终老师不得不亲眼看着按照他预设应该气氛紧张的两位家长亲切友好地象征性交谈了一下,就问老师能不能把孩子接走,今天还要一起吃晚饭。
「可是我们并没有去你家吃晚饭。」过了好几天蔡王子突然意识到了整件事最大的漏洞所在。
当时正趴在课桌上打瞌睡的黄串串抬了下头,「蔡哥你清醒一点,我爹不在,小高老师做的饭,你敢吃吗?」
「……」蔡王子拱手告辞。
「所以你准备怎么办?」蔡王子吃完了早饭,侧着身子让黄串串从他口袋里拿纸巾。
微微皱起了眉头,「我约了她今天下午放学见个面。」
蔡王子大惊失色,后退两步伸手指着他鼻尖,「等一下等一下?黄串串你不会真的准备早恋吧我跟你说我会给你爸告状的!」
「绝了,我合理怀疑你最近又去你敏辉叔叔家住了,为什么你每次去他家呆几天回来戏瘾都这么重啊?」
对话被到站的公交车打断,两个人一先一后上车,后排还有座位。
串串让王子坐在靠窗的位置,才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只是觉得我得当面跟她说……就怎么形容呢。」挠了挠头,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虽然我没办法给出回应,但是别人既然这么郑重地说出喜欢了,我怎么也得认真对待吧?」
蔡王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天,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你真是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更换暗恋对象的周期可以短到什么程度,但是吧——」
「但是什么?」
「没啥,我忘了。」
「????」
蔡王子被旁边源源不断发射的问号淹没,开心地转头看向窗外。
她好像有一点点明白,黄串串小朋友为什么会招这些小姑娘喜欢了。
2.
意识到家里现在仿佛有两个青春期少年的事实,并不代表高杨可以坦然地接受他。
「怎么了你?」在他叹出今天第三口气的时候,代玮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问了。
坐在小板凳上的高杨仰头看他,「代代啊,你有没有觉得那几个小朋友真的好快就长大了啊?」
代玮推推眼镜,满脸写着「那不然呢?」
「可是阿黄怎么越来越像个小朋友了啊?」
把孩子们乱扔的玩具捡回来,代老师语气平淡没有任何表情地说,「高哥这你可就是在炫耀了。」
下班回家的时候黄子弘凡刚刚起床,打着呵欠过来懒洋洋地抱住了他。「羊儿啊……」
笑着揉他后脑勺蹭得乱糟糟的头发。
他们几年前就黄子弘凡完蛋的作息进行了一次相当严肃的讨论,两个人甚至不尴不尬地冷战了几天,最后还是黄串串抱着高杨的手臂说我爸一没影响咱俩睡觉,二没影响自己身体健康,您这到底是在别扭啥?
高杨想想他说的好有道理,就去厨房把正在做饭的黄子弘凡扳过来亲了一下。
黄子弘凡一头雾水。
客厅里难得履行了月老职责的黄串串功成身退,拿这一袋薯片回房间做作业。
三分钟之后冲出来喊:「黄子弘凡你咋回事儿啊!黄瓜味薯片是人吃的吗?」
黄子弘凡立即跳脚:「我就爱吃了你拿我怎么着!」
高杨捏了片番茄退出战场,让他们两个同龄人打去吧。
黄子弘凡洗了个澡,头发只擦了个半干就蹭到了看书的高杨旁边,枕着他肩膀哼哼唧唧磨磨蹭蹭。
「你干嘛啊?」换了个姿势让两个人都靠的舒服一点。
轻轻摇头,「充电。」
「你睡了那么久还电量不足啊。」忍俊不禁地在他脸颊上捏了一下。
「那能是一码事儿吗?」直接滑下去枕上他大腿,「说起来我后面几天大概可以休息一下了。」
「嗯哼。」手指绕着他长长了不少的头发,「挺好的,你前几天太忙了,串儿回家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黄子弘凡闭着眼睛拿头顶蹭他手掌,「算他小子有良心。」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要不是香油突然跳到他肚子上,被撸毛撸得格外舒服的黄子弘凡差一点点就要睡过去。
「哦对了。」高杨放下书捏捏他耳朵,「朵朵今天过来吃饭。」
猛地睁开眼,「诶?」
说着就仿佛突然被激活了程序,挽着袖子去厨房查看冰箱里的存货,准备晚上做一顿大餐,正在长身体的小朋友数量增加,可不是多炒一个菜的问题啊!
于是等黄串串和蔡王子伙同听说有好吃的果断抛弃了自家父母的仝圈圈放学回家,就很不意外地发现自家房门紧锁空无一人。
他,还没带钥匙。
就很尴尬。
蔡王子捂着肚子快要笑到地上去了。
稍微善良一点的仝圈圈捂着嘴,已经是震动模式了。
「诶你俩好烦。」串串说着掏手机给高杨打电话,「爸啊你俩哪儿去了?」
「嗯你到家了?」周围的声音相当嘈杂,高杨的声音听上去也是十二分的惊讶,「我和你爸在超市,家里只有半斤排骨了,你爸说不够你们几个小崽子吃。」
三个人听到排骨两个字,口水就开始自动分泌。
「那我现在进不了门啊。」
「……」高杨沉默了许久,「你们,去楼下玩一会儿?」
蔡王子正式笑到地上去了。
还能怎么办,串串圈圈把还是笑到不行的王子从地上提起来,下楼往小花园的方向走,「爸,我希望你们偶尔可以记得我们三个已经15了,不是5岁很久了,花园里的儿童游乐设施已经不适合我们了。」
高杨在那边笑得不行。
「哦对了,圈儿也一起来了。」
「猜到了。你们三个什么时候切得开。」高杨挂了电话,去催黄子弘凡不要再纠结臀尖还是里脊了,三个小朋友饿到不行,把桌子啃了可怎么办呀!
嘴上说着游乐设施已经不适合他们,三个人还是童心未泯地从秋千玩到跷跷板,两个男孩一起在背后推,王子荡到了几乎和地面平行,旁边真正的小朋友纷纷发出了极端羡慕的声音。
然而跷跷板就产生了一点问题。
虽说年纪大一点长个比较早的王子现在和圈圈差不多高,女孩的体重还是不能跟男孩相抗衡,圈圈坐在一边的时候只能靠脚尖撑地来让跷跷板两头一上一下,玩不了两轮蔡王子就体会到了一种其实没什么道理的屈辱。
「你说你怎么就不是个胖子呢。」王子遗憾地叹了口气,「不然我就可以跟串儿坐一边了。」
圈圈额角一抽,「信不信我揍你?」
「不信。」蔡王子双手叉腰,「你打不过我。」
串串坐在一边的单杠上,估摸了一下距离还是没敢朝后荡一圈。
磕到脑袋可就亏大了。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们仨坐一边你爸坐另外一边。」圈圈说。
王子毫不留恋地从跷跷板上下来,「对,我还记得我坐在档杆前面可以直接滑过去……妈呀那都是什么危险操作?」
溜滑梯是不能指望了,也没什么心思跟四五岁的小朋友们争夺沙坑的使用权,三个人坐在高地不同的三个单杠上,夕阳里的背影因为肚子饿而显得格外凄凉。
然后就听到了天籁之音。
「你们三个!回家了!」
黄子弘凡和高杨手里拎着几个大袋子,站在小公园的一边朝他们喊。
「爸!」
「黄叔叔!」
「小高老师!」
三个小孩动作整齐地跳下单杠,飞一般地朝两个人跑了过去,脚步劈开了晚霞和夕阳。
「要饿死啦!」
tbc.
哎呀,真香
Ooc 崩坏
主超朋,一句话龚方弘杨
梁朋杰曾经向张超告白过。
张超以不想谈恋爱为由拒绝了。
现在他后悔了,肠子都悔青了的那种。
先说明一点,张超不是gay,他是直男,直的不能再直的直男。
这也是他拒绝...
Ooc 崩坏
主超朋,一句话龚方弘杨
梁朋杰曾经向张超告白过。
张超以不想谈恋爱为由拒绝了。
现在他后悔了,肠子都悔青了的那种。
先说明一点,张超不是gay,他是直男,直的不能再直的直男。
这也是他拒绝梁朋杰的原因之一。
梁朋杰似乎也不是gay,但他喜欢张超,而且告白了。
梁朋杰一月六号之后告白的,那时候节目录制完了,以后可能很久不会见,梁朋杰鼓起勇气约张超吃饭告白,张超拒绝了他。
虽然张超的语气很温柔,但梁朋杰还是哭了。
张超付了饭钱,先一步离开。
那时候张超真的觉得自己做的特别特别对,他觉得自己处理的特别好,所以之后再见面,他们之间完全没有尴尬。
张超觉得自己外瑞古德。
他特别骄傲自豪以及开心。
可现在他后悔了。
肠子都要悔青了。
年初他拒绝梁朋杰时他还是一个直男,这一年来他变了很多很多,他自诩还是直男,但对梁朋杰,他有点喜欢。
不是兄弟哥俩好的那种喜欢,是馋身子的那种。
说实话张超不仅馋梁朋杰的身子,他还想跟他搞对象。
是什么让他转变如此之快?
还不是因为梁朋杰可爱。
梁朋杰确实可爱,他真的可爱,可爱到张超想日他。
这种冲动从厦门场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消停。
梁朋杰多好啊,会唱歌会跳舞会演音乐剧,长得好看性子又可爱,那么好的一个人,张超怀疑自己是眼瞎了才会拒绝他。
对的,他眼瞎,对的,他猪油蒙了心了,瞎了眼了才拒绝他。
他咋拒绝的来着,哦……梁朋杰你很好,但我只想跟你做兄弟,我们也只能做兄弟!!
做什么兄弟!!!!!
我要跟他做夫妻!!!!!!!!!!
张超内心咆哮,表情极度狰狞。
“超儿你痔疮么?”黄子拍拍张超,问他。
张超摇头,然后他对黄子说,他喜欢梁朋杰。
黄子用汽水给张超洗了个脸,然后他给摁在椅子上打。
“你喜欢他什么?”黄子不大理解。
“好看,可爱,乖巧,努力向上。”张超握着一罐旺仔牛奶,默默地说。
“我以为你在夸高杨。”黄子沉默半晌,默默地说。
张超举起拳头,黄子老实闭嘴。
“其实他跟我表白过。”张超打开旺仔牛奶。
“你拒绝了?”黄子挑眉。
张超沉痛的点头。
“那时候我还是直男。”张超说。
黄子掏出手机,找出来一张吴京老师的表情包。 张超生气,张超想打人,张超觉得这骂的很对。
张超无话可说。
方书剑是第二个知道这件事的。
黄子跟他说的,方书剑一开始以为黄子逗他,直到他看见张超的微博小号疯狂给梁朋杰点赞,以及张超在梁朋杰面前的那个孔雀开屏的模样。
既然张超让黄子方书剑知道,那就不仅仅是让他俩知道。
他要他俩帮忙撮合。
方书剑远隔千里有心无力,黄子咬咬牙,扛下大任。
他跟张超一起去看梁朋杰的音乐剧。
张超全程GIF模式。
黄子需要摁住他不让他发出鸡叫。
张超块儿头比他大,他摁的很累。
特别特别累的那种。
梁朋杰演的特别好,张超一直嘀咕。
黄子迟滞的点头,张超疯狂输出彩虹屁,黄子提醒他莫忘记切小号。
彩虹屁+返场美图+我可以,张超的小号一点都不矜持。
但他在梁朋杰面前很矜持。
也就挠一下扣一下摸一下,没扑上去已经很好了。
真的,黄子真的以为张超会扑上去。
张超接下来要去奥地利。
他在群里问要不要带礼物,黄子说要,方书剑说要,梁朋杰说他喜欢折现。
张超给黄子转了点钱。
“没事儿给梁朋杰发一个红包,让他开心开心。”
这是红包封面。
你说说这还是人么?
黄子截图给方书剑看,方书剑笑了整整一分半,语音里还夹杂着阿云嘎不解的追问。
于是阿云嘎也知道了。
他知道就等于郑云龙知道。
郑云龙知道就等于蔡程昱知道。
蔡程昱知道,等于马佳知道。
马佳知道,那就等于梅溪湖全都知道了。
啊,真好。
没成想是马佳泄的密。
早知道就给蔡程昱发点封口费了。
张超一头扎进雪里面,幻想自己是一只企鹅,要回到妈妈的怀抱。
刘彬濠是最后知道的。
他抓着圣权的手臂疯狂摇晃,梁朋杰路过,他说,啊,你们感情真好。
刘彬濠转过头去对梁朋杰微笑。
圣权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到一边。
梁朋杰觉得他的同事都是憨憨。
真的。
特别是圣权。
他最近真的怪怪的。
梁朋杰一直以为,圣权像海豹。
特别是眉毛画的太弯的时候。
这个海豹最近老是对他露出迷之微笑,就是那种双眼微弯,嘴角翘起的不露牙的那种。
“谢谢,不办卡。”梁朋杰对他说。
圣权走过来搭上他的肩,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
“没有,我只喜欢钱。”梁朋杰说。
“那你想不想找个有钱的男朋友啊?”圣权此刻特别像一个老鸨子。
“不想,我喜欢女的。”梁朋杰实力拒绝。
不知道梁朋杰曾经告白过的圣权在心里给张超掬了一把泪。
哎呦我可怜的超,喜欢上一直男,这真的太扎心,圣权冲刘彬濠哭诉。
刘彬濠双眼无神,正在努力消化梁朋杰是个直男的事实。
张超从瑞士回来的时候,梁朋杰已经回广东了。
啊,北京离广东那么远,我跟他也好远。
张超西子捧心状伤春悲秋。
长沙辣么大,没有梁朋杰,他就是一捧沙,都不用风吹,自己走一走就散了。
蔡程昱贼烦他这德行,仝卓拍拍他的肩膀,说好久不见。
“是啊,上次见面,你还是直男。”高天鹤补充道。
鞠红川笑的特别响,蔡程昱笑出一串音阶,代玮默默微笑。
“不是,我五月份就开始喜欢梁朋杰了。”张超默默补充。
“那你还拒绝他。”蔡程昱作为老云家内部人员,掌握一手消息。
“年轻不懂事,现在就是很后悔。”张超无话可说。
然后他就遭到了来自男中男高以及假声男高音的无情嘲笑。
笑声将近掀掉屋顶,张超默默地蹲下来,掩面不语。
“准备啥时候告白?”乐完了笑够了仝卓问张超。
张超迟疑了。
“你馋他身子还不告白,你太监么?”高天鹤发话了。
“我怕他不同意。”小张总在线卑微。
“不同意就不同意呗,死缠烂打不会啊,死皮赖脸不行啊,没谈过恋爱么?不知道咋追人么?”仝卓欠儿欠儿的撇嘴。
“知道,但咋追拒绝过的人呢?”张超看向了唯一有女盆友感情稳定的鞠红川。
“我不知道,我没有那么作。”鞠红川摇头。
蔡程昱简直要把楼板笑穿。
张超捂着脸趴下,再一次后悔。
当天晚上他咨询了一下大忙人阿云嘎郑云龙。
二老给了点建议,张超觉得很有用。
经验一:脸皮没有媳妇重要。
经验二:喜欢啥给啥,不喜欢也给。
经验三:死缠烂打,死皮赖脸。
经验四:给他花钱。
张超这些经验整理了一下,决定个音结束以后跟梁朋杰表白。
梁朋杰要来做嘉宾的,等结束以后他就约他吃烛光晚餐,顺势告白。
张超想的特别好,安排的也特别好,个音那天好像会下雪,完事儿还可以一起雪下散步。
这多好啊这,马佳听了计划以后可劲儿鼓掌。张超比了个OK,等梁朋杰来。
北京有点冷,梁朋杰在后台候场,方书剑迷之微笑的看着他,看的他怵得慌。
“笑啥?”梁朋杰问他。
“我跟龚子棋在一起了。”方书剑说。
“整挺好哈。”梁朋杰敷衍鼓掌,方书剑趴到黄子肩上哈哈哈大笑,梁朋杰拉着张超的袖子,说方书剑疯了。
张超擦擦手上的汗,假笑点头。
结束以后他们一齐去吃饭。
吃西餐,桌上的蜡烛给梁朋杰拿去玩儿了,他说这蜡烛没有黄子送的香。
音响开始播放《告白之夜》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
气氛浪漫,烛光暧昧,张超说他喜欢梁朋杰,梁朋杰说他不信。
“张超,你是在拿我开涮么?”梁朋杰正色道。
“我不是我没有。”张超慌张。
“一年前的今天我向你表白,你拒绝了我,现在提起是想让我记住这一天么?”梁朋杰的声音有点激动,眼里亮亮的,好像要哭了。
“我真的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我喜欢上你了,哎呀,我弯了我跟你说,这事儿大家都知道,不信你问黄子,问方方,问圣权问刘彬濠,他们都知道。”张超慌慌张张的指指黄子,指指圣权,又指指方书剑
“我不喜欢你了,就算是真的,我也不喜欢你了,我早就不喜欢你了。”梁朋杰的眼泪滚落下来,他起身跑走,张超愣在原地,随后黄子一个大飞脚把他踢起来,叫他去追。
“死皮赖脸昂,死不要脸昂……”方书剑在身后吆喝,张超追出门去,梁朋杰跑向停车场,路上有点滑,他噗通摔倒,张超连滚带爬的跑到近前,抓住梁朋杰不让他走。
“你看,这就是青春。”郑云龙啧啧称赞。
“昂,青春啊。”阿云嘎点头欣慰。
“哎,真好。”黄子赞叹。
一帮大男人看着张超把梁朋杰塞上车,纷纷露出了磕到了的表情。
张超小号掉皮了。
因为他要用它证明自己喜欢梁朋杰。
包括给他看家里的海报应援物以及梁朋杰的娃。
那娃娃可以换衣服,张超买了各种衣服给娃娃穿。
包括小裙子。
梁朋杰觉得张超变态。
张超没脸否认。
梁朋杰对着一堆应援物哭笑不得,瑞比喵呜喵呜的跑过来,趴在梁朋杰腿上看他。
张超蹲在梁朋杰身边不知所措。
梁朋杰撸猫不吭声。
“能给个机会么?”张超小心翼翼的问。
梁朋杰嗯了一声,然后他说他没吃饱,现在很饿。
张超颠儿颠儿的给点外卖,怎么舒服怎么伺候。
雪下的有点大,路上薄薄的积了一层,梁朋杰抱着瑞比看雪,猫儿毛绒绒的在怀里,梁朋杰觉着自己有点不争气。
决心说放弃不喜欢了,结果张超这么一搞又肯给机会了。
奶油走到梁朋杰脚边蹭他,喵呜呜喵呜呜的叫起来。
“它喜欢你。”张超对梁朋杰说。
梁朋杰翻了个白眼,暂时不想看张超。
“我也喜欢你。”张超打后头拥上去,梁朋杰没挣扎。
“梁朋杰,我喜欢你。”张超轻声呢喃,梁朋杰刷的红了耳尖,闷头撸猫不说话。
“只是给你机会,我可没答应。”梁朋杰回头对张超说,后者凑上来亲亲梁朋杰的侧脸,说他知道了。
End
【1975友情号列车/1:00】少年序曲
#1975友情向,有云次方
#留学党视角下,同伴们的平凡故事
上一棒:0:00 @钮钴禄芬达
下一棒:2:00 @TiAn缇安
鞠红川第一次见到黄子弘凡的时候,他坐在贴满贴纸的行李箱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转圈。鞠红川知道自己的室友年纪不大,却没想到会这么小,穿着印着狮子王的宽大T恤,工装短裤下露出线条流畅的细瘦的小腿,亮闪闪的十字架耳钉叮叮当当地挂在耳朵上。
“你就是Lars?”鞠红川放下手里的超市纸袋,少年跟他握手鞠躬,笑出一排白牙:“我叫黄子弘凡,我的朋友都叫我黄子。”
没过几天他们就混得很熟了。黄子弘凡话多且密,鞠红川虽然沉默,但在离家万里的波士顿,有一...
#1975友情向,有云次方
#留学党视角下,同伴们的平凡故事
上一棒:0:00 @钮钴禄芬达
下一棒:2:00 @TiAn缇安
鞠红川第一次见到黄子弘凡的时候,他坐在贴满贴纸的行李箱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转圈。鞠红川知道自己的室友年纪不大,却没想到会这么小,穿着印着狮子王的宽大T恤,工装短裤下露出线条流畅的细瘦的小腿,亮闪闪的十字架耳钉叮叮当当地挂在耳朵上。
“你就是Lars?”鞠红川放下手里的超市纸袋,少年跟他握手鞠躬,笑出一排白牙:“我叫黄子弘凡,我的朋友都叫我黄子。”
没过几天他们就混得很熟了。黄子弘凡话多且密,鞠红川虽然沉默,但在离家万里的波士顿,有一个同胞小朋友能一直在耳边用中文叭啦叭啦是一件有点幸福的事情,他说川子哥你做饭真的超级好吃,超级超级专业,不像我哥,为了省事儿老给我们喝番茄蛋汤。鞠红川第一次听黄子弘凡说他家里的事儿,端着碗问,你有哥哥啊?黄子弘凡说,三个,但都不是亲的。我们以前是合租室友。
鞠红川这才知道自己不是黄子弘凡的第一个室友,心里不禁对这个看上去有点小少爷心性的年轻人肃然起敬。“我很早就出来自己住了,”黄子弘凡叼着筷子,“要艺考嘛。住在合租公寓里,就在老师家楼下你知道吗,哎哟我天。”
他们在聊天中结束了合租几天以来最正式的一餐,鞠红川举着冰可乐和黄子弘凡碰杯,说你好能聊啊,朋友肯定不少吧。黄子弘凡笑着说,那可不是,我兄弟遍布天南地北。
那时候的鞠红川真心觉得黄子弘凡很会交朋友。泡在蜜罐里长大的男孩儿心里干干净净,笑着跳着,皱眉都仅仅留给梳理不清音符和节拍,生活的苦涩在在他这里仿佛可以被乐天细胞吞噬掉;但他又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地小孩子脾气,他在鞠红川彻夜编曲的时候会很乖地在早餐桌上给他热一杯牛奶和一块三明治。这大概就是早早离家练就的能力,鞠红川啃着三明治想。
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很容易,也挺舒心,但同处一室的时间越长,鞠红川越发现自己判断有点误差。比如他似乎不太会应付聚会,照理说聚会这样人员密集的场合,应该激发他躁动的灵魂;他也确实跟来碰杯的人聊得热热闹闹,但总像少了一点什么。他在鞠红川面前话多一些,在聚会的时候却有点少,回家的路上,鞠红川问他,玩得好吗?黄子弘凡回应道:“就……不太熟嘛。”
鞠红川觉得有点好玩:“那熟是怎么样的?”黄子弘凡说熟就是你这样的,“再熟就是我爸妈那样的,我哥哥他们那样的了。”
他打开手机让鞠红川看他的一个群,群名叫1975,里面有人发了张照片,是三个和黄子弘凡差不多大的男孩,穿着一个色系的衣服对着镜子自拍。
“这就是我兄弟。”黄子弘凡说,顺手揉了揉鼻子。“我今天怎么玩不开,他们肯定逃不了干系,北上广一起出去吃饭也不告诉我。能呆一起多难啊。”
鞠红川这才模糊地意识到,黄子弘凡的天南海北是什么意思。他重新审视起身边的小少年,他翘着二郎腿瘫在沙发上,还是一副随性跳脱的模样。别人看他笑着跳着,把他当皮实欠揍的小朋友,于是他便更躁动,恨不得把心都剖开,捧给人们看;但在黄子弘凡心底,最深处那块最柔软的地方,住着一群人,这一部分,他没有给人看到。
黄子弘凡认识张超方书剑梁朋杰的时候还很小。十几岁的年纪,理想远大心比天高,被阿云嘎和郑云龙带着训练声乐,就住在他们楼下,19层1975室。阿云嘎早上五点起,放羊一样赶着他们练声,郑云龙则睁着一双迷蒙的大眼睛盯他们写作业。他坐在钢琴前说你们四个过来,张超说:“我们现在有组合的,叫1975。”
郑云龙说行。谁是7谁是5给我过来,看看这谱写得啥玩意儿,豆芽菜啊?拿回去改。改完再吃饭。
郑云龙做饭很好吃,他对一个家充满爱意的最具体表现就是下厨房,随随便便就能折腾出好多菜式,给下了琴点饿死鬼一样的小孩填肚子。张超特别欠,张口就叫他妈,差点被郑云龙拿锅铲打;阿云嘎也不差,他会做内蒙烩菜。于是楼下的四个东西就被他们养得特别叼。偶尔他们不在的时候张超就给他们做西红柿鸡蛋汤,放西红柿打鸡蛋,勾芡撒把葱,五分钟完成,喝得黄子弘凡落泪。
“喝完这个我酸了。”梁朋杰仰头望天。
张超歪着脑袋:“不然你放点儿糖?”方书剑一脸大难临头的表情问张超你中毒了吗。
“那时候特别讨厌喝番茄蛋汤。”黄子弘凡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来上学后突然就有点想了。我前几天还悄摸儿跑到超市买了个番茄,可美国的番茄味道跟家里不一样。说实话,超儿做鸡蛋汤的手艺真的挺不错的。”
出国留学总是苦的,除非混日子。鞠红川和黄子弘凡自然都不是混日子的人,不仅忙,还穷。他在超市里合计着买打折牛排回去打打牙祭,黄子弘凡自己推着车探索了一阵,只拿回来一提六瓶的可乐。
当天晚上他就发了一个朋友圈,拿着可乐瓶子翻白眼,配字是#黄子弘凡 穷。
鞠红川反手给他点了个赞。黄子弘凡转头扔下手机去洗澡,不过一会儿就电话就响起来,鞠红川思索一会儿划开听筒,还没张嘴对面就传来一句中气十足的:“你尬嘛!?”
鞠红川愣了一下,对面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语速堪比黄子弘凡:“你昨天晚上不睡觉在群里乱舞诶!今天就说自己穷了!我觉得你在演戏!”
鞠红川有点无奈,找了个空插进去说我是黄子弘凡的室友,他现在在洗澡,不然你等会儿再打过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就软下来了,小小声地“哦”了一下,再开口语气就甜得像棉花糖:“这段时间多亏你的照顾啦!”
“哪里哪里。”鞠红川推辞,“我们相处得特好。”
棉花糖在那边就笑了,气音虚虚地,他又开口说话,声音带着细软的江浙口音,说室友先生,拜托你别让他老喝可乐。黄子弘凡就是个可乐精,就着可乐能熬一夜,凌晨了还老不睡觉也不行呀。
“你就说是他方大哥说的,麻烦你啦!”
鞠红川挂了电话,黄子弘凡正好从浴室里出来,毛巾挂在脑袋上,一手胡乱揉着,一手又要伸到桌子上拿可乐。“哎,有人叫你别喝了啊。”鞠红川屈起食指敲了敲桌面,黄子弘凡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向他发出疑问,鞠红川耸了耸肩膀把手机递给他,你朋友刚刚给你打了个电话。
黄子弘凡接过手机,群里果真圈了他几条消息。
1975正经聊天群
方书剑:@全体成员 大哥我打剧场工演完发工资啦,请各位吃饭!/跳跳
张超:我才是大哥靴靴
方书剑:你别吃
梁朋杰:你别吃
张超:大哥好,大哥辛苦了
黄子弘凡的心一酸,刚要发信息控诉搅和不带留学党,方书剑的信息就私发了过来:
【我请他们吃饭了,你的一份转支付宝啦】
【多了五十块】
【买点好吃的 /赞】
【别!再!磕!可!乐!啦!】
黄子弘凡沉默了一会儿,放下了手里的碳酸饮料。鞠红川插嘴道:“诶真不喝了?”黄子弘凡摆摆手说,嗨,成长了嘛。嘴角却微微向下垮了一小会儿,又慢慢上扬。
鞠红川发觉,黄子弘凡其实是个很克制的小孩。他在玩闹中有意识地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和苦楚,必定有什么东西支持着他练就一颗顽强倔强的内心。
成长的阵痛终于爆发在一次突如其来的停电。黄子弘凡正窝在房间的台灯下苦读,一抬头猛地就撞进了一片黑暗。整间房子都断电了,紧急补缴的电费也没有那么快到账,他除了望向窗外的夜空,什么都做不了。
呼吸间还有新装饰的房间的淡淡的清漆气味,这不由得让他想起公寓里泛着洗衣液清香的被单。他回忆起暑假他们相约用洗衣机洗被子,方书剑先把自己的空调被塞进去,倒了一回洗衣液,黄子弘凡一起放进去的又倒了一次。那一天1975的阳台上全是洗衣液的味道,张超掀开洗衣机的一瞬间觉得自己需要立刻吸氧,方书剑和黄子弘凡争着用桶给自己的被单泡水,一直闹到午后。晚上他们挤着仅剩的一床被子,只扯了被角盖在肚子上,黄子弘凡半夜被空调冻醒,打了好几天喷嚏。
他们都挺喜欢夏天。照郑云龙说的,夏天就是哈啤啾吃嘎啦,他们虽然没有蛤蜊,但是偷摸儿喝啤酒是可以的。少年人总是能把夏天过得肆意而铺张。住在19层最爽的就是夜风,梁朋杰拎了西柚味和桃子味的气泡果酒,四个人一起坐在阳台上看风景。他们总是这样,忙里偷闲偷喝酒都要吵吵嚷嚷,空调太凉,客厅太热,费尽心思只是挤在一张矮桌上,只是坐着,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易拉罐,铁皮上还带着水珠,握在手里很快就凝在一起,从侧边滑落到手肘。冰凉的液体灌进嘴里,甜甜的果味带着点苦,气泡便在喉咙口炸开,夜风从皮肤上掠过。
方书剑喝几口就脸红,捏着易拉罐挂在栏杆上,一只脚的脚尖翘起来点着地板。“真好啊。”他突然叹气。“你看那里的梅溪湖。多漂亮。”
“我以后要站在湖畔的剧院里,唱歌剧。”张超说。
方书剑抓着栏杆回过身来:“我想当音乐剧演员!像嘎子哥那样的演员!”
黄子弘凡说行,我要当太空人。嘎爸龙妈可高兴了,给我爱喝的西瓜汁。他其实不会喝酒,嚷嚷着要喝,已经快睡了,坐在小方桌边,曲着一条腿,胳膊搭在膝盖上。张超伸出五指朝他晃晃:“Hello?这是几?”
黄子弘凡伸手跟他击了个掌。
只有梁朋杰不说话。微弱的天光传递着远处各式各样的霓虹,落在他的白T恤上,水波一样流动着,他自己盯得有点出神。我也想当音乐剧演员。他轻轻地笑道,可是我怕找不着工作。
方书剑抿抿嘴说,怎么会呢?
“会的。”梁朋杰喝了一口西柚酒,笑得有些苦涩。他是因为唱歌才走出县城,他也想靠着唱歌走出省城。但是朴实的父辈有自己的忧虑,唱歌只能当明星,小小的村庄里怎么可能出一个明星呢?
“谁知道呢?”梁朋杰又哭又笑,说你们四个哪天到广州去,看广州塔底下有个在卖艺的,那就是我。
“可是你喜欢。”黄子弘凡醉醺醺地说。
“我也喜欢。我们都喜欢。我们为什么要学艺术啊。”
那天晚上他们在阳台上坐到十一点半,郑云龙下来抓人的时候,四个人脸红眼睛也红,只剩下梁朋杰的意识还是完全清醒的,一张小脸被眼泪糊得不成样子。郑云龙觉得很崩溃,一边喊阿云嘎下来帮忙收拾桌子,一边揽着小孩往屋里拖。梁朋杰揉着眼睛跟在他们后面,郑云龙猛敲一下小孩的脑壳,声音依旧沉稳有力。“有光可追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你们才17岁,喜欢就去做,不会爆炸的。生活哪来那么多轰轰烈烈。”
张超趴在床上说我烈过了,我去年做的网站卖了60万,都交给我妈了。
郑云龙说你怎么不拿点儿来交房租?
黄子弘凡最后的记忆是梁朋杰的眼睛,他的眼睛很通透,眼底有一颗显眼的泪痣。他问郑云龙:“如果失败了呢?”
“失败是因为年轻;年轻才有资本失败。”阿云嘎靠在门沿上,“少年的时间很短,也很长,你们值得和同伴去做喜欢的事情。即使失败了,也没有关系。”
又一个夏天的开始,曾经为未来慌张的少年黄子弘凡已经坐在了自己梦想之地,却只是混在黑夜里观望着远处的霓虹。他逐渐分不清自己算不算失败了。眼泪就那么掉下来,吧嗒一声砸到他的手背上。黄子弘凡这才发现,自己有那么想家,想他的1975。
他小心翼翼地合计着手机的电量,在他们的群里发起了视频通话。波士顿的夜里是国内的白天,大家都在上课,张超最先接起来,躲在课桌底下跟他讲话,问他怎么样,小半学期了,习惯吗?
黄子弘凡半边脸映着窗外的灯光说,嗐,习惯,哪能不习惯呢,待会儿我要去吃垃圾食品了,你们管不着我了。
上到第三节课饿得快捶墙的张超问:“黄子弘凡,你是猪吗?”
方书剑不敢开视频,插上耳机听声儿,哒哒打字说,小黄你是不是哭了?下一秒耳机就被男高音炸出了电流声:“我没有!!!!”
刚刚加入群聊的梁朋杰瞬间退出群聊。
耳机里沉默了一会儿。四个格的屏幕上除了黑暗里的黄子弘凡,只有张超趴在课桌上角度刁钻的脸,他像卡住了一样,细长的、却明亮的眼睛看着朦胧中的最小的弟弟,突然问他:“想我们了吗?”
仿佛在浓雾中扎进了一道光,倔强的少年靠拉扯眼皮蓄着的眼泪瞬间决堤。他习惯用杂乱夸张的语言来抒发情感,在国内的时候常常被嫌弃话多且废,但此时此刻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喉结耸动着,努力半晌只能用一个鼻音浓重的“嗯”来表达思念。张超突然笑了,方书剑轻轻柔柔地说,稳住听到没有,我这边给你吹不到眼睛了。
闪退的梁朋杰又在聊天版面上出现,孤独地打下两行字:【等你放假,就回来了。】
【萌萌,加油,站起来。】
行。黄子弘凡揉揉鼻子小声应允。
有1975还在他就不算失败。
鞠红川发现黄子弘凡不再磕可乐,也不再大晚上的熬夜思虑了。暑假来临之前,黄子弘凡试着完完整整地作了一首曲子,拜托室友鞠前辈给他润色,鞠红川答应下来,不想一拖就拖到了八月。回国后他给黄子弘凡打电话,说歌我做好了,黄总发不发。
黄子弘凡连声说好好好,“刚好过几天方方生日,你传过来我录单曲呗?”
鞠红川想想鸽了人这么久怪不好意思的,便提出要给单曲做个封面,“写点寄语啥的?”黄子弘凡想了想,说,就写,给我的最好的同伴。
鞠红川本来还想问自己的小室友,平日里总是哥哥哥哥地叫,为什么这时候却是说的同伴而不是兄弟;想想也罢。同伴这两个字重量很大,抱着同样热情的心并肩往同一个方向奔跑才称得上是同伴。他们便是。
音乐作品除去本身的意义之外还有一个重大的存在使命,就是记录一个创作者最好的时光,譬如十九岁的不可替代的1975们。谁都不会忘记吵闹和奏乐声交织的几年,春天梁朋杰围着花里胡哨的围裙给他们煲家乡的薏米排骨汤,夏天放着沙发不坐,横七竖八地靠在地板上一边看电影一边吃方书剑拎回来的西瓜,秋天凝着露水的早晨起不来,一群人甩着书包狂奔去上学,踩得树叶沙沙响,保护嗓子不能吃火锅的冬天,他们就靠着琴房的墙根啃热乎乎的玉米。傍晚时分,四个人从录音工作室里出来,包里揣着写着同伴的碟。他们看着晚来的夕阳聊人生,甩着胳膊大步走在回家的石板路上。少年浓烈的情感蒸腾在斗嘴呼出的温热空气里,纠缠着逐渐消散。天边的每一颗星星,都在他们的眼睛里。
他们一同踏过旧路,也一起面对未知。也正是因为这样,反而无人惊惧。
END
1975有多好呢?我想我永远无法描述得详尽。但我一直想为他们写一个故事,因为他们太好了。
谢谢这次联文让我有这个机会。完稿之后回看,觉得需要完善的地方还很多;因为叙述角度的原因,我四碗水可能没有办法端得那么平,但我想他们每一个人在彼此心中都是同等重要。少年的美貌是勇敢和鲜活,希望他们的未来能如他们所想,一路繁花熠熠生辉。
最后祝我的小男孩、“那个男人”,音乐剧演员方书剑生日快乐。
下一班列车即将发出,敬请期待。
【元与均棋】晚婚
※全文1w+,如果可以,耐心看完吧
※本期BGM:李宗盛 - 晚婚,山丘
※老窦是李宗盛大哥的外号
讲道理,我要评论,排face!!!
“我没怎么谈过恋爱,你不能嫌弃我。”徐均朔说。
郑棋元听见他的话,于是笑得更大声,眼角跟着扬起几条细纹,“我四十岁,很老了,你也不能嫌弃我。”
他低下头,声音柔和平静,“均朔,不用怕,将爱人与被爱都当做一件小事情。”
长沙冬日的深夜,郑棋元笑着拥抱自己迟来的爱人,低头亲了亲他翘起的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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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1w+,如果可以,耐心看完吧
※本期BGM:李宗盛 - 晚婚,山丘
※老窦是李宗盛大哥的外号
讲道理,我要评论,排face!!!
“我没怎么谈过恋爱,你不能嫌弃我。”徐均朔说。
郑棋元听见他的话,于是笑得更大声,眼角跟着扬起几条细纹,“我四十岁,很老了,你也不能嫌弃我。”
他低下头,声音柔和平静,“均朔,不用怕,将爱人与被爱都当做一件小事情。”
长沙冬日的深夜,郑棋元笑着拥抱自己迟来的爱人,低头亲了亲他翘起的发梢。
1.
与郑棋元异地的第二年,徐均朔觉得他们的感情要走到尽头了。
他很苦涩地拨通了龚子棋的电话,在孤独寂寥的深夜开了一瓶红酒,深沉地叹气,“我觉得我跟郑棋元完了。”
龚子棋在后台忙着排练,闻言只回了一句,“哦。”
好敷衍,太敷衍了,敷衍得徐均朔放下酒杯不可思议地瞪大眼,“讲道理?没了?”
龚子棋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破他自顾自的幻想,“你先表个白再扯完不完吧,单方面暗恋不算恋爱,别老活在梦里。”
“……你不觉得我们俩很暧昧吗?”被从头到脚嘲讽了一遍,徐均朔倒也不生气,依旧执著地要为自己寻求个无人认证的名分。
电话那头的杂声兀然大了起来,有人催着龚子棋赶紧上台,他急匆匆应了声好,对这边等待答案的人丢下一句。
“别傻了,暧昧不能当饭吃。”
通话断线,徐均朔窝在沙发上长久地发呆,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手机,他很认真回想龚子棋那句话,毫无内涵却一针见血,就像这个人一样。
不是暗指龚子棋无内涵,别多想。他在心底并无诚意地替自己开脱,忍俊不禁,索性又点开手机,拨通另一个人的电话,干脆利落地摆出同样的开场白。
“我觉得我跟郑棋元完了。”
深更半夜被吵醒叫起来解决感情问题的王敏辉比龚子棋更莫名其妙,浓重的睡意还未散去,迷迷糊糊中问了句,“扯什么犊子,你啥时候表白过?”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一阵盲音,王敏辉愣了,虚眯着看了眼通话界面,低声骂道,“操。徐均朔你有病。”
挂了电话的人又恢复到发呆的状态,红酒搁在透明玻璃桌上,醇厚的深红打着旋在杯底上方徘徊,始终不肯安然降落,好像一片无法尘埃落定的心事。
为什么不表白呢。
两年前节目结束的那个夏日,他返回上海继续上课,闲暇时叫了几个同学出来撸串,凌晨一两点,他们做贼一般游荡在上音附近人气最旺的小吃街,挑了一家夹在拐角缝隙里的烧烤摊。
龚子棋把袖子挽上肩膀,露出两条紧实的胳膊,边忙着往滋滋冒油的烤五花肉上撒辣椒面,一边无情地嗤笑着回答王敏辉的问题。
“因为他怂。”
两人对视一眼,三秒后齐齐仰头大笑,王敏辉笑得脸红脖子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不知道是辣的还是太过激动。
徐均朔没懂这有什么好笑的,在闹成一团的年轻人中他带着一脸格格不入的认真,很严肃地问,“我怂吗,你们真觉得我这是怂?”
“不是怂?”龚子棋冷笑一声,顺手将啃的精光的竹签丢进塑料桌下的垃圾桶,“那你觉得是什么?”
反问的语气很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徐均朔歪身坐在蓝色小板凳上,没有插科打诨地一手拍掉龚子棋新拿的羊肉卷,也没有笑骂一句“你出大问题”。他仰头盯着上海望不见星星的夜空,愣神了很久,才极轻的叹了口气。
“表白没那么容易,是要负责任的……你们俩属猪的啊?能不能给我剩点?”
小塑料桌上狼藉一片,从荤到素全部洗劫一空,装竹签子的垃圾桶挤得满满当当。龚子棋在解决最后一串骨肉相连,王敏辉半闭着眼瘫在凳子上打饱嗝。徐均朔抢到盘子里无人问津的烤韭菜,一边啃一边安慰自己,多多吃素身体健康,郑棋元不也老吃素吗。
他握住竹签的手忽然微微一顿。
这个人的名字这么随意地出现在脑海里,同剩下的烤韭菜和碳烤鸡心一起被提起,自然而然的有些不像话。
怎么连一点喜欢的仪式感都没有,他忍不住想发笑,又后知后觉似乎无意识的日常渗透最可怕。
真正相处不过三个月,哪儿那么容易被渗透,又不是海绵。咬着烤串的少年人当机立断打消这点矫情念头,那人的名字却像个碰不得的开关,一解了锁就来势汹汹,势必将所有思绪占满。
靠,不公平。
徐均朔很委屈,一颗心真的像块浸透鲜榨柠檬汁的海绵,酸涩又软涨。
太不公平了,明明郑棋元走的时候也一句话都没说,他为什么要在上海凌晨某个不知名烧烤铺饱受内心折磨,悔恨不早点开口。
当时郑棋元提着个大行李箱来每个人的房间,一个个告别,他拿着爱的号码牌等在末尾,私心要做与他最后离别的人,没想到郑棋元走到他跟前,同往常一样与他抱了抱,安抚小朋友般揉揉他的脑袋,笑着说,“我走了,均朔以后要继续努力,我很喜欢你,加油。”
徐均朔浑身僵硬的被他拥抱着,心彻底凉了半截。
中文真他妈是种神奇的语言,明明一模一样的排列组合,“我喜欢你”是稳重深情的告白,加了个“很”好似爱意该更浓烈,却硬生生将成年人间的俗套爱情转成了哄小孩儿的温馨睡前童话故事。
于是他也学着对面人的平静,很做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诚恳道,“谢谢棋元哥,以后有机会一起演剧。”
表面淡定冷静,心里郁闷得牙齿痒痒。
毫无仪式感,徐均朔恨恨想到,够不上他原本策划的告别一丝一毫宏大。
他想郑棋元真是个聪明人,早就猜测到他暗地里编排好的剧情,连一点给他展示自己豁达洒脱的机会都不留,直接掐断少年人试图营造出的体面。
偏偏郑棋元的告别,本身就是最体面。
上海的凌晨依旧车水马龙,小吃街吵吵闹闹,到处是冗杂的烟火气,烤摊下的炭火将熄未熄,斜斜升起的白烟顺着风飘进他眼睛里,刺得眼泪直流。徐均朔狠狠磨了磨牙,烤韭菜不用使这么大力嚼,他只是装模作样给自己堵塞的心口找个渠道引流。
王敏辉打盹打到一半忽然惊醒,见他泪流满面不禁目瞪口呆,手忙脚乱地给他递纸,嘴上不停念叨,不就失个恋吗,小问题小问题,下回别找圈哥攻略难度这么高的。
他试图沉住气,告诉自己不与沙雕计较,终究还是没忍住,骂了句你给我滚,顺带狠狠踹了一脚旁边吃到满嘴流油的龚子棋。
2.
要说恋爱经历为零,那倒也不算。
徐均朔谈过女朋友,虽然早是八百年前的事,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经验。与每对普通大学小情侣没有什么不同,手牵手逛林荫道,压马路看演唱会,他清晨七点半等在女生宿舍楼下送早餐,姑娘也天天提着书包去图书馆帮他占位置。
很平淡,很快乐,青涩而简单的恋情是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能会心一笑的存在。
反正后面是为什么分手也记不清了,可能是在某个日落西山的黄昏,或是晚自习后静默缄言的深夜,姑娘比他更直接决绝,通知分手时跟医生下发病危通知书一般果断。
徐均朔其实有点难过,他不懂怎样同实实在在喜欢过的人告别,不挽留好似太薄情,挽留了又显得太虚假。
于是愣了几秒钟后,他说行吧,直视着对面女孩的眼睛,诚恳认真道,希望你将来的男朋友比我帅。
“废话。”姑娘甩了他一个白眼,很酷很帅地转头就走。留下徐均朔立在原地,疑惑地寻思着自己这算不算被甩了。
这个问题他琢磨了很久都没有得到答案,不过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他确实没有再谈恋爱。太忙了,每每有人问起,他总用这个借口搪塞过去。
确实太忙了,忙到王敏辉吐槽他要为上音的学院建设捐躯。班长,学生会,辩论队,单单拎一样出来都够让人累到脚不沾地,他却天天赶场子般三点一线地穿梭,时不时还参加点校外活动,替学校撑个场子。
偶尔也会疲惫,就找个地方安静地坐一坐,思考自己为什么要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他想,大概只是好奇,好奇是射手座的天性。什么都想尝试,什么也不愿放手,最后将自己充涨得满满当当,像一只光鲜亮丽的氢气球,某些时刻却一戳就破。
龚子棋在大二那年去参加了个节目,回来后聚了几个狐朋狗友又溜到烧烤摊撸串,龚子棋戴了个黑口罩,说自己现在是半个公众人物,要注意形象。
他侧身拿了串烤羊肉串,说,你再恶心我我就把你的黑历史打包发网上。
龚子棋闭嘴不说话了,沉默地打开一听啤酒,忽然道,“我觉得那个节目挺有意思的。主要是遇到的人都有意思。”
他低头翻着快烧焦的鱿鱼串,一言不发。
节目组再次发来邀请已是半年后,他参加了面试,没什么悬念地入选,于是二零一九年的夏天,他提着一个行李箱,单枪匹马杀去了长沙。
拎包入住酒店的第一天,他看见隔壁床上躺着的老男人正拿着手机视频通话笑得一脸慈爱,抬眼看见有人进来,跟他笑着打招呼,说你好,我是刘岩,叫我岩哥就行。
徐均朔腿一软,差点跟着没扶稳的行李箱一起倒地上,他撑着玄关处的鞋柜,故作镇静道,岩哥你好,久仰大名。
不错,他在心里为自己发了个“整挺好”的表情包,不卑不亢,既尊敬前辈又不显得太狗腿。
放了行李正要出去吃饭,刘岩放下手机说,“一起吧。”于是他俩一道出了门,撞上隔壁健身回来的男人,头发被汗水打湿成一缕一缕,贴在额头上,脖子上随意搭着条白毛巾,侧着身子在刷房卡。
耐不住那张脸实在太惹眼,徐均朔下意识瞥了一眼,视线霎时间顿住,挪也挪不动。不是吧,他在心里嚎了一声,安慰自己说一定看错了,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下一秒,他听见刘岩熟稔地与那人打了个招呼,“棋元啊,你这天天锻炼,也太拼了。”
郑棋元闻声扭头,看见是他们,笑着应道,“老了,再不锻炼就唱不动了。”
是真的郑棋元。
徐均朔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差点落下泪来。
二十二岁的徐均朔算是一个很成功的追星男孩,听过李宗盛的演唱会,看过RNG的现场比赛,与李健在摄影棚里合唱过,跟郑棋元一起上过节目,虽然对方有极大可能性不认识他。
后来想起,他告诉郑棋元,“我当时见到你,真的很激动,但不是特殊的激动,你懂吗?”
是追星成功后的快乐,是见到大前辈的窃喜,是回学校后能跟同学们张牙舞爪地炫耀,但这种兴奋不会比一次考试拿了年级第一来或是团队赛拿了MVP来得更持久。
徐均朔明白人生的苦难是很多的,所以一直很用心珍藏至今为止遇见的每一份美好,如同蜜蜂酿蜜般放置在内心深处的木盒中,等待将来必要时,从中汲取一丝甜味。
再次遇见郑棋元时这点转瞬即逝的火花与热情,甚至不会被搁置在他的藏宝盒里。
可他无法解释自己落泪的冲动,因为郑棋元正笑眯眯地望着他,“你知道吗,当时你跟岩哥下楼的时候同手同脚了。”
徐均朔张口欲言,认命地发现无从反驳。
旁边站着愁眉苦脸的胡超政,对着编曲老师要求的歌词律动性一筹莫展。
“要有恋爱的感觉,你们这是恋爱指南,是要欲拒还迎,互诉衷肠的。”尚雯婕观看了彩排后,站在一旁给他们提建议,顺带夸奖一把标准教学素材,“郑老师就特别到位,你们看他的眼神,动作,是能把人吸进去的。”
“棋元哥有经验啊。”胡超政无可奈何地叹气,试图与徐均朔交换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眼神,却发现他没有朝这边看,脸上虽然笑着,表情却淡淡,好似神游天外。
郑棋元连连摆手,边笑边说,你们别拿我当靶子,我无辜的很。几个人互相调侃,嘻嘻哈哈闹作一团,挑了无人说话的空隙,郑棋元转头望过来,眼神温柔平和。
“均朔谈过恋爱吗?”他问,语气带着长辈八卦小年轻感情生活的明显笑意。
徐均朔心里忽然涌上汹涌澎湃的酸涩,更深的恶意是藏在心酸下的暗礁,他对上那双眼睛,忽然有股很强烈的念头,想要让这艘平静航行的大船,触礁沉海。
“谈过。”他回答,“很早了,大一大二的时候谈的。棋元哥你呢?”
最后半个问句是故意加的,他想兔子急了也要咬人,逼到这关口,怎么能不展现一下自己的满不在乎与洒脱。
郑棋元收回视线,仰头认真思考了会儿,然后无奈地摇头,“年轻时候的事儿了,都快忘了。”
尚雯婕补刀道,“忘了谈过多少场了。”两个人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哈哈大笑,将这个话题无声揭过。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徐均朔在此刻切身体会,他尝试跟着一起笑,但嘴角僵硬着不听使唤,于是只尴尬地皮笑肉不笑。
他忽然厌恶起当下这种成年人闲聊氛围,到处充斥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心照不宣,而这本该是他最擅长的领域。许多老师夸过他是个情商高性子又稳重的后辈,这样的年轻人没有谁会不喜欢,脑子灵会说话,距离分寸拿捏的刚刚到位,气氛得当时又进退有度的得寸进尺。
这等本事归功于他多年来有意识的自我锻炼,某种程度甚至称得上是种天赋。
此时此刻他站在两个真正的成年人旁边,被他们用阅历与成熟建立起的小世界隔绝在外,绝望地发现原来在真实流淌过的岁月面前,任何天赋都是如此渺小且不值一提。
两年后的徐均朔仍难以形容那时如海水没顶般的难过与不甘。
或许是第一次,他感受到自己与平易近人的前辈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以如此令人难堪的姿态,横跨在少年人的心头。
3.
凌晨两点,徐均朔从窝在沙发上改成窝在床上。玻璃桌上的红酒一口没碰,安静地立在昏黄微蒙的灯光下,像一支含苞待放,花瓣将展未展的红玫瑰。
他在思考要不要打今晚第三个电话。
如果说这是一个注定失眠的夜晚,那么从凌晨两点到六点起床还有四个小时,他必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比如说,打一个电话,听见某个人的声音。
郑棋元,你现在在做什么?
他还是没有拨出那串电话号码,安静地将手机放在枕头边上,抱着怀里的卡比兽,伸手从床头柜上取下来一本书。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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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nnet 73。
第七十三首,在莎翁上百首巧妙绝伦的十四行诗中,实在算不上是温柔的一首。
他低垂着眼,手指顺着一个个英文字母缓缓挪动,嘴里跟着默念出声,南方男孩自带软糯的腔调,念起悲剧也像是在读情书,在上海凌晨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In me thou see'st the glowing of such fire
That on the ashes of his youth doth lie,
As the death-bed whereon it must expire
Consumed with that which it was nourish'd by.
This thou perceivest, which makes thy love more strong,
To love that well which thou must leave ere long.
手指停在最后一行的上方,他顿住眼神,翻页去看译文。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余烬,
它在青春的寒灰里奄奄一息,
在惨淡灵床上早晚总要断魂,
给那滋养过它的烈焰所销毁。
看见了这些,你的爱就会加强,
因为他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
夜很静,窗外似乎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落在屋檐的瓦砖上,敲出起起落落的音节与鼓点。他在雨声中垂头默想,思绪停驻,久久萦绕在诗的末尾而不肯退去。
原来爱不是火焰,而是余烬,是黄叶与瑟缩的枯枝,是鸟儿在荒废的歌坛上吟唱,是暮霭沉沉,和徐徐消退的夕阳。
徐均朔合上书,忽然觉得筋疲力竭,理解这样类式的爱似乎耗掉他大半力气,于是将头斜斜搁在背后的靠枕上,闭上眼睛。
奇了怪了,是深夜让人容易情绪失控,拐几个弯都能联想到并不相关的人身上去。
他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弯了弯嘴角,翘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弧度。
他想起自己其实从来不爱规规矩矩叫前辈的名字。
徐均朔自认是个很会看脸色的人,也乐意试探每个人的社交距离,练歌时一旦开始无聊,他就开始调节气氛般没大没小,故意将“棋元哥,郑老师”一类的称呼通通换成“郑迪”,说你既然有曾用名,人生从此就一分两半了。
郑棋元也不恼,只故作自艾自怜地擦泪,感叹道,“我怎么活了这么久,既感动又难过。”
他当时被这句看似调侃却别有深意的话震住了,下意识要回你三八二十四,老的到哪儿去,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成了另一番意思。
“是啊,你好老。”他笑嘻嘻地趴在郑棋元肩膀上,语气飞扬,“别再长了,等等我吧。”
这算得上是相当直球的暧昧,几乎就要越过禁区的黄线,郑棋元任由他搂着自己脖颈,眼神落在手里的歌稿上,手指微微打着节拍,他笑着说,年轻好啊,时间就是资本,爱错了人可以回头,失败了可以翻盘。
徐均朔从背后搂住他的手僵硬一瞬。
一身白衬衫的男人立在钢琴旁,左手随意插着兜,眼尾往下划出温和的弧度,站姿挺拔如一棵顶天立地的橡树,而他顶着冻冰勺子也消不去的黑眼圈,驼着背扒在他身上,滑稽搞笑得像一只熬了通宵的树袋熊。
树袋熊好奇地观察橡树遮天蔽日的暗绿枝盖,却在本该郁郁葱葱的芽端窥见一缕秋黄。
徐均朔低下眼,看见郑棋元笑起来时眼角勾勒出的几条眼尾纹,大家一向都夸他年轻,从来没有人注意过时间究竟怎样给人留下痕迹,在默不作声的地方刻下一笔一划。
既是在提醒自己,又在警告他人。
他忽然格外想哭,那是种无法压抑的情绪,就像第一次察觉到岁月原来真实存在时那般不甘。他可以接受郑棋元长他十六岁这样无法企及的差距,却在明白原来他的强大要付出更大代价时,难过得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再说,不动声色地踮起脚,轻轻吻上那道岁月的纹路。
没有停留很久,只是蜻蜓点水般掠过两三秒,他顿了一下,头略往后靠,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郑棋元依然在笑,他低垂了头,望着钢琴上黑白相间的琴键,无可奈何地摇头,语气轻柔。
“你啊。”
他向来温柔,只是这次的温柔似乎带了点别样情绪,徐均朔不知作何解释,又怕自作多情。他不知是否单单靠一个踮起脚尖的吻就足以让自己闯进年长者的心,更不知道如果真的冲破那道心防,又该如何收场。
怎样爱上一个秋天,珍藏他的落叶,又怎样搂起一捧寒灰,再重新燃起温柔冰冷的余烬。
他还太年轻,没有时间去学。
二零一九年的夏天,他的前女友成功考取国外知名导师的研究生,带着一群人的艳羡踏上了去往百老汇的飞机。
他思来想去,还是干巴巴的发过去几个字,“恭喜恭喜。”
发完后这事就忘在一边,以至于晚上排练完累的跟狗似的回房间后,掏出手机点开一看,看见微信通知里她的名字列在上方,愣了一愣。
她说,“谢谢你从前的照顾。我以前很难形容你对我的感情是什么,太虚无缥缈了,说了又怕矫情。现在想来,你只是很短暂地爱了我一下。”
徐均朔在看见最后一行字时,浑身如过电般僵硬。
他终于感到慌张,他不知道什么叫短暂的爱,更贴切地说这算不算不负责任。
他比郑棋元更怕自己不爱他。
可他才二十二岁,本就是个注定无法给出承诺的年纪,他应该与志趣相投的同龄人相知相爱,一同携手试图闯过重重难关,无论最后白头偕老还是一拍两散,都是谁也不亏欠。
怎么就偏偏爱上郑棋元。
他很有些绝望。阅历与健康的脱节,返璞归真和故作成熟的差距。他倒是被宁愿郑棋元率先抛弃,无尽的爱与痛苦都留给自己,反正他也有更长的生命来消化。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总乐意构想宏大悲壮的英雄主义,往往忽略内心深处藏匿的,对世界始终抱有的不确定。
他偶尔也会不明白自己在操心些什么。郑老师谈过很多场恋爱,或许曾经游戏人间玩世不恭,但始终尊崇浪漫主义,平易近人的柔软夹裹着坚如磐石的利壳。
自己唯一的优势,似乎只有年龄。
少年骑士对上大魔王,好像很难说清孰胜孰败。
徐均朔坚守着固执已见的懦弱,自始至终难以承认后退的那一步里,也有一半,是怕自己受伤。
幸好郑棋元也从未戳破,依旧带着他练歌,任由他打打闹闹得寸进尺,似乎根本没意识到那是个实实在在的吻,而非脸颊相贴的转瞬而过。
他以为这是最好结局了,他们亲吻过,相拥过,也实实在在告别过。
无论是黄叶,灰烬,或是百花凋零的神坛,都与他再没有关系。
可莎翁说,“看见了这些,你的爱就会加强。”
徐均朔恍然,他看似倔强,狼子野心,唯一前进的那一步,竟然是为了安抚他的疲乏与衰老。
4.
果然失眠整晚,几乎是睁眼到天亮。
第二天八点半被戴宸的电话吵醒,温吞缓慢的语速,软绵绵地像团棉花,徐均朔半梦半醒间以为昨晚压在怀里的卡比兽一夜化为人形,在他耳边不停碎碎念。
卡比兽说,龚子棋方书剑巡演结束刚回上海,要不要一起聚一聚。
他下意识就想应声好,话到嘴边又兀然卡住,猛地睁开眼,点开相册翻出张买票的二维码截图,看了看上面的日期。
徐均朔叹了口气,回他:去不了啊,戴戴。闷闷的尾音带着沙哑,他仰头躺在羽绒被里,咳嗽了两声,才继续道,“我要去一趟长沙。”
“今天?”戴宸一成不变的音调终于带了点惊讶的上扬,顿了一下,他轻声问,“你是要去见什么人吗。”
不是“你要干嘛”或是“大白天抽什么风”,徐均朔想廖昌永独宠戴宸果然是有理由的,呆呆软软的人却永远拥有对世界最为敏感的直觉,又懂得适时的寡言少语。
等待的答案几乎要消弥在之后长久的沉默中,徐均朔叹了口气,向戴宸默不作声的坚持投降,“是啊。”他拿左手按着太阳穴,笑着说。
“去见李宗盛。”
巡回演唱会长沙站,地点国际会展中心,半个月前买的票,几乎快要被他置之脑后。徐均朔坐在与两年前一模一样的位置上,侧头望着观众席上逐渐涌入的人群。
他想,要是李宗盛大哥能学习一下五月天,让他们拿出手机拨个电话给曾经爱过的人什么的,自己或许倒不用这么纠结。
手机被静静搁置在外套包中,一震不震,没有新信息。他想了很久,手指在微信对话框里打了又删除,迂回委婉的字眼排列组合怎么也凑不出个满意的句子。
郑棋元,你现在在做什么?
他仰起头,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机收回,望向台上倚在钢琴凳角的木吉他。
那是把跟两年前一模一样的吉他,他想,音乐家果然都是念旧的浪子。
舞台灯光忽然亮起,徐均朔抬眼向前方望去,四周的声音刹那间被放大,掌声雷动欢呼如潮,起起落落将人抛起又接下。
手机震了一下,动静小到微乎其微,他的手下意识也跟着颤了一下。也许是10086,他想,或者旁边补习机构的骚扰短信,天天向他推荐高考冲刺班,昨天最后一次打来电话时,他趁那边的推销员没开口直接说道:我保研了。
干净利落,永除后患。
什么都没有,打开手机后短信未接来电全部干干净净,只有一条未读微信静悄悄躺在通知栏里。
耳边尖叫声又兀然大了起来,他没抬头,果然下一秒听见李宗盛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带着有些变音的磁性盖过所有杂声,传遍馆内每个角落。
但徐均朔什么都没有管,他望着手机发呆了很久,然后终于忍不住,伸手点开。
是郑棋元,发送时间显示三分钟前。
只有短短一句话。
他问,你来长沙了?
郑棋元知道徐均朔来了长沙的时候刚刚下戏,舞台妆和演出服都没来得及卸换,他摇匀卸妆水,润湿化妆棉敷在脸上,顺便查看一天错过的重要消息。
王敏辉在朋友圈发了张照片,是他们上音的一群小年轻聚餐,嘻嘻哈哈在路边摊前的塑料小蓝桌旁围了一圈。方书剑手里拿着两根串串,手臂搭在周继琛的肩膀上,呲牙咧嘴地做着鬼脸,龚子棋立在人群后表情很冷漠,只斜瞥了一眼镜头,他旁边的戴宸没注意到相机,眼神专注于捧着的半截鸭脖子,啃得很认真,王敏辉没入镜,大概是在照相。
他一个个顺着人头数过去,意外没看见本该最显眼的人。
徐均朔不在。
纠结了几乎不到一秒,打好的评论已经发了出去,赤裸裸躺在王敏辉朋友圈的评论区沙发。
郑棋元:人不齐啊。
没一会儿王敏辉回了他私信,咋咋呼呼大大咧咧道,“棋元哥,你没见到均朔吗?他说他今天要去长沙,晚上吃饭都没来。”
他惊讶地挑起眉,却也只得实话实说,“没见到,他没告诉我。”
“不是吧???”王敏辉毫不吝啬地发来三个大问号,颇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我以为他知道你在长沙巡演才去的,刚刚还说他一定下了飞机直奔你们剧院,害,原来真是听演唱会去了。”
“演唱会?”郑棋元敏锐地捕捉到三个字,心里莫名有些不舒坦,他问,“谁的演唱会?”
还能有谁,李宗盛呗。王敏辉匆匆发来几个字,字里行间透出一股意料之内的不以为然。
哦,是了。郑棋元撕下附在脸上染成五彩斑斓的化妆棉,扔进角落里的垃圾桶,翻手将手机盖在桌面上,站起身来向洗手间走去。徐均朔确实喜欢李宗盛,他沾水抹了把脸,记起男孩提起偶像时熠熠生辉的眼睛,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两年前的夏天,李宗盛巡演开到长沙,徐均朔也是偷偷摸摸买了票,一个人坐公交车跑去会展中心。工作人员打电话不接,最后只得绝望地找到他这儿,说如果均朔回来了,记得通知他们一声。
郑棋元嘴上应了声好,却忍不住偷笑的冲动,小孩子果然还是小孩子,他想,一场演唱会罢了,也值得不管不顾的,倒是勇敢得让人有些羡慕。
他给徐均朔发了条微信:明天节目播出,导演老师让你发条微博营业。发完后瞄了眼时间,将将九点过十分,演唱会大概才到高潮,小孩儿一时半会儿不会回他,于是抓了条毛巾准备去洗澡。手机刚充上电还没来得及放下,忽然在他手心微震一下。
郑棋元顿住动作,看见通知栏里的回复,有些发愣。他点开看,果然是徐均朔,发了个“整挺好”的杰尼龟,他不自觉笑了起来,思考挑个什么表情回他,却看见顶端“对方正在输入...”的省略号。
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秒对方的信息已经又发了过来。
徐均朔:哥,现在有空吗?
他盯着这句猜不出意图的问话,一时间不知是否应该回应,手却已下意识将毛巾放下,打出两个字。
郑棋元:咋了?
手机忽然响起铃声,经不起刺激的大爷吓了一跳,连联系人都没看就手忙脚乱地接起,耳边霎时间传来冗杂沸腾的噪声,有人扯着嗓子对着麦克风大喊,“棋元哥,听得到吗!”
他迫不得已将手机挪远了些,有些哭笑不得,“当然听得到,我又不聋。”
徐均朔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嘈杂渐渐平息下去,似乎有人为了收音将手机高高举离地面,一片模糊不清的背景音中终于传来声清晰的主调。
他听见电钢琴上划过的几个音符,与吉他轻柔的和音连成缱绻温柔的前奏。
郑棋元坐在床沿上,默不作声地将手机拿近了些,贴在耳边开了外放。
男人仿佛拿着话筒在低声倾诉,歌声沧桑却洒脱,一个个字通过麦克风漫出来,慢慢飘上天花板又再倾泻而下,于是他从头到脚都被淹没。
我不会逃避,我会很认真。
我从来不想独身,却有预感晚婚。
我在等,世上唯一契合灵魂。
他似乎听见徐均朔在低声跟唱,少年人的小心思杂糅在鼓点与乐声中,实在听不真切。
窗外夜色静谧,偶尔有车呼啸而过,底盘摩擦地面时嗡嗡作响,有人在楼下惊呼一声,于是耳边的噪声便大了起来。
水滴落在屋檐上,微弱却清晰地砸出第一声响,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淅淅沥沥,不大,却安静地持续。
下雨了。
房间里默得有些可怕,唯一的响动是徐均朔那头的欢呼与掌声,像是透过另一个世界,在他耳边孤独地放映着。
郑棋元忽然很想知道,徐均朔有没有听懂这首歌。
从前他也曾以为自己听懂过,后来才发现李宗盛的歌听不懂才是最幸福。
少年人的早熟与沉稳能否补缺人生经历的匮乏,郑棋元不知道,却在一瞬间感到疲倦与无力。为什么要逼那么紧呢,他想,不懂是最好,没有烦恼,当然也最快乐。
如果爱人成了压力,又从何而谈爱的本质。他向来不觉加速成长是什么好事,像冬天里催熟的樱桃,养在红墨水里的白玫瑰,绚烂过一瞬后却加速地腐烂。
他不愿当那阵吹拂樱桃的暖风,也不情愿变成花瓶里压抑浓重的红墨水。
樱花就该在春天绽放,白玫瑰该永远是白玫瑰。
如果对这份感情没有别的东西可给予,至少不能在他的纠结痛苦上继续加码。
郑棋元谈过很多场恋爱不是假的,不只一人对他说过,棋元,喜欢你真是一件压力很大的事。
不是不好,而是太好。太好的人会让身旁的人感到幸苦,偏偏又舍不得放手。彼时他年轻又无定性,对爱情中的安全感与犹豫都不屑一顾,以为爱与痛苦必定密不可分。
不担压力如何爱人呢,他曾经如是想。
郑棋元闭上眼睛,望着回忆中的自己,苦笑一下。对不起啊,他想,自己此刻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的确辜负了从前的希望。
他不想将这样的压力放在徐均朔肩上,要等他准备好,他想。如果等待是折磨,两人之有一人来承受便足够了,折磨之外的时间都留给徐均朔,足够让他慢慢做决定。
李宗盛的歌声早已停了,电话那头却一直无人开口,郑棋元按了按太阳穴,无声地叹了口气,声音一如往常带着笑意。
“快回来吧。”他说,“雨要下大了。”
5.
得知徐均朔来了长沙,郑棋元也下意识认为小孩憋不住会来找他,结果一直等到晚上快十点也没消息。倒是挺能忍,他暗暗想,不自觉扣了扣手机壳,又检查了一遍来电信息。
工作消息和私人聊天混杂在一起,唯独没有徐均朔。
他盯了一会儿灰暗下去的屏幕,忽然伸手重新按亮然后解锁,在微信对话框中找到沉寂了很久的头像,信息已发送了才后知后觉自己不受控地做了些什么。
那又怎么样呢,郑棋元无所谓地想,向想念投降并非什么可耻的事。
他没想到徐均朔的电话来得这样快,如两年前一样,仿佛在一直默不作声地伺机等待,从未改变。
郑棋元一时却不知作何反应,屏幕上不断跳跃的名字如此生机勃勃且热情洋溢,是他见过所有二十二岁少年里的最意气风发。
很不合时宜的,他想起那个钢琴房里的吻。
或许是双方在暧昧禁区来回徘徊时,少年人所迈出最明显的一步,犹豫的,小心翼翼的,而又奋不顾身。
他不曾责怪之后徐均朔的怯懦,且深知自己若是执意寻求个结果或许会将本就敏感纠结的男孩逼上悬崖,于是他安然等待,不遮掩之前岁月中的磕绊与经历,给足了耐心与温柔。
等你准备好了,就向我走来吧。他想,我滞留原地,从未走开。
可为什么,一定要徐均朔向他走来呢。
郑棋元从未想过,若爱是双向的馈赠,那等待是否也是两人必定共享的痛苦。
并不止他,之于均朔,等待何尝不是难耐的折磨。
郑棋元盯着闪烁的屏幕,忽然嗤笑一声,低头翘着嘴角接起电话,然后抽出压在道具与剧本下的大衣,起身向剧场外走去。
太蠢了,他想。
谈过这么多次恋爱,如此简单的道理,一直到徐均朔打来电话之前,他却都没有想通。
身边的人群忽然又开始躁动,尖叫喧哗如汹涌而来的浪潮,忙着低头打电话的徐均朔抬眼一看,原来是大叔已经握着话筒坐在了台上的长脚木凳上。
光影昏暗,一小束笼罩在舞台中心的男人身上,他使劲前倾试图看得清楚些,听见六十多岁的老大叔又开始自称小李,忍不住跟着周围人一起笑。
耳边的电话是在这时候接通的。
“喂,均朔。”
他腿下一软,连忙撑了一把前排观众的椅背,才堪堪不至于摔下去,清了清嗓子,借着身边的压声将声音里那点慌乱压下去,“棋元哥?你怎么接的这么快?”
话一出口徐均朔就后悔了,但又来不及撤回,只能愣愣听着电话那头的男人毫不掩饰的笑声,心里后悔自己是跟演唱会有什么仇什么怨,每次打电话都跟个傻逼一样。
郑棋元问,“演唱会开始了吗?”
“开始了。”他答,“马上就要开始唱了。”话音刚落,依稀听见郑棋元那边沙沙作响的风声。怎么会有风声,徐均朔纳闷,剧院难不成还是露天的,年纪一大把了又是跑去什么地方演戏了啊?
“下次要来听记得早点跟我说。”郑棋元压着嗓子咳嗽两声,像两道鼓点砸上他的心坎,“找人帮你搞两张前排票的本事还是有的。”
徐均朔听得又好笑又难过,他看见老窦已经说完了开场白,低下身子在跟乐团嘱咐什么。台上的灯光忽然暗下来,浅浅淡淡照亮舞台中间一圈。
他脑子忽然一冲,接着说,“你陪我来?”
手机那头的人沉默着没有声音,他心蓦得往下一沉,没来得及越描越黑地解释什么,台上的人开了口,老窦坐在一圈光晕中央的高脚凳上,拿过了立麦。
“……每一次唱的时候,我都想把这首歌第一次写的时候的感觉找到,唱给大家。”
徐均朔举着手机怔怔听着,直到好几拍的前奏过去,才意识到这是哪首歌。
想说却还没说的,还很多。
老窦的歌声沧桑低沉,静静从麦克风中漫出来,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地溢满。
说不定我一生涓滴意念,侥幸汇成河。
“好啊。”
他听见电话那头的人开口,嗓音微微沙哑,尾字沉入深不见底的夜色。
一瞬间,徐均朔忽然忍不住的很想哭,他望着前方随着逐渐高昂的鼓点而亮起的灯光,在轻柔的吉他与钢琴伴奏中,压抑不下抵在嗓子口的哽咽。
“郑棋元,你是不是真的谈过很多次恋爱啊?”
这次没有太久的沉默,郑棋元顿了一下,很快回他。
“是啊,挺多的。”他语气带笑。
徐均朔被他这般直白的坦诚给逗笑了,于是吸了吸鼻子,低下头闷闷道,“我只谈过一次诶,好不公平。”
歌声随着伴奏大了起来,身旁的女生开始轻声哼唱,他终于听清几句歌词。
给自己随便找个理由,对情爱的挑逗,命运的左右。
不自量力地还手,直至死方休。
电话里郑棋元说话的声音太轻,他险些要听不见他的回答。
他说,“我教你啊。”
周围瞬间陷入真空,连歌唱的人都止住歌声,垂头静静等待,再下一秒,吉他与小提琴一齐奏响,鼓声加快节奏,霎那间轰鸣。
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
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
还未如愿见着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丢。
惴惴不安的一颗心再次坠回地面,他终于重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身边有人递来一张纸,他愣住,看见刚刚哼歌的女孩微笑指了指脸上,示意他擦一擦。
徐均朔接下纸,伸手一抹,触觉一片冰凉,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落了泪。
“你那边声音好吵。”郑棋元忽然道,他听了不禁哑然失笑。
“废话。”徐均朔回,“演唱会不吵才怪。”他忽发奇想,接着问道,“听得出唱的什么吗?”
郑棋元真的不再说话,认真听了一会儿,回答的速度很快,“山丘。”
他还没来得及表扬他年纪虽大耳朵却好用,就听见郑棋元那头传来冗杂沸腾的尖叫,隐隐约约夹杂着歌声,带着老男人特有的潇洒与沙哑。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喋喋不休,再也换不回的温柔。
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
在什么时候。
徐均朔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出不对,身子不自觉前倾,连尾音都带上颤抖,“你在哪儿?”
“听完了再出来吧。”郑棋元的声音掩在嘈杂的浪潮下,他闷闷咳嗽两声,低声说。
“我在外面等你。”
6.
徐均朔到底没有耐心忍到演唱会结束,第一首歌唱完后,他就提着双肩包偷溜出了会场。
夜晚的昏暗灯光照着繁复琐杂的展楼,水泥地落上一片阴影,仿佛一头巨大无比的野兽,郑棋元站在野兽的心脏处,背着双手,正出神地仰头望天空。
徐均朔立在原地望了一会儿他的背影,本想慢慢走去,步子却忍不住加快,最后干脆变成奔跑。
他从背后猛地抱住郑棋元的肩膀,将整个人一股脑圈在怀里,像一只树袋熊死死环住属于自己的那根枝桠。
“你说话要算数。”他将头抵上他的后背,用力拱了拱,嗓音带着未褪去的呜咽。
郑棋元无声地笑了,他转过身,张开双臂,拥抱住男孩瘦弱而微微颤抖的身躯。
“好。”他说,“说话算数。”
“我没怎么谈过恋爱,你不能嫌弃我。”徐均朔说。
郑棋元听见他的话,于是笑得更大声,眼角跟着扬起几条细纹,“我四十岁,很老了,你也不能嫌弃我。”
他低下头,声音柔和平静,“均朔,不用怕,将爱人与被爱都当做一件小事情。”
长沙冬日的深夜,郑棋元笑着拥抱自己迟来的爱人,低头亲了亲他翘起的发梢。
爱情并非大起大落的桥段与恢宏的告白,也不是天上的月亮星星,爱是上海凌晨的小雨,是学会拾起秋天的黄叶,是看见他眼底青春的寒灰,仍用力试图重燃余烬。
相爱需要勇气,爱却是一件小事。世上有六十亿人,总有一个人从你的眼睛看入灵魂,他欣赏你,热爱你,愿意看遍千帆过尽后向前迈出一步,教会你温柔。
他终于不再胆怯,担心郑棋元不爱自己亦或自己不再爱他,也不用惧怕生命残酷,他们永远无法陪伴彼此到人生尽头。
因为爱是一件小事情。
徐均朔抬眼望他,仔细端详许久,然后低笑一声,凑上身去吻他的唇。
那又怎样呢,他想,还有很多很多年,他们将陪伴彼此渡过。
越过山丘,从此有人等候。
-END-
【云次方】尘尽光生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示圆阇梨偈》
半纪实,陪他们再走一遍这十年
1.
大概十五、六年前吧,你还是内蒙古军政文工团的领舞,一身墨绿戎装,留下一张手握军帽的旧照,照片里的男孩沉默而清瘦,嘴角微微向下撇着。
除了脸庞还太过清秀稚气,其余都已经很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你一直很想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2003年,十三岁的你被大哥送进艺校,他说一个不爱说话的孩子总要有一技之长,学点东西,以后才不会被饿死。
于是,你被送去学舞,已渐长成长硬的筋骨被师兄们压着硬生生地重新拉开。那种感觉太疼了,你躲进锅炉房里,哇哇大哭。
距离你拍下那张身着军...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示圆阇梨偈》
半纪实,陪他们再走一遍这十年
1.
大概十五、六年前吧,你还是内蒙古军政文工团的领舞,一身墨绿戎装,留下一张手握军帽的旧照,照片里的男孩沉默而清瘦,嘴角微微向下撇着。
除了脸庞还太过清秀稚气,其余都已经很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你一直很想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2003年,十三岁的你被大哥送进艺校,他说一个不爱说话的孩子总要有一技之长,学点东西,以后才不会被饿死。
于是,你被送去学舞,已渐长成长硬的筋骨被师兄们压着硬生生地重新拉开。那种感觉太疼了,你躲进锅炉房里,哇哇大哭。
距离你拍下那张身着军装的照片,还有一年。
距离你和他的相逢,还有六年。
这一年的他正读青岛26中,不知音乐剧为何物,还是“头发天天支棱着、眼睛老大一个”的狂劲龙哥。
再过一年,他会被母亲带着,去北京看来华巡演的《猫》。
那也是你第一次在剧场看完的音乐剧。
2.
你吃了两年的铁饭碗。
之后,你就像羽翼渐丰的小鹰,将视线投向了更远、更远的天际。
2005年,十五岁的你辞掉了文工团的工作,你想去北京,你说你不想要一眼望到尽头的生活。
亲戚纷纷赶来相劝,他们都不认为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可你只是固执地抿紧了嘴角,低着头不多解释。大哥沉默地抽完了一支烟,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出了家门。到傍晚时,他凑了五百块给你,在你那时还窄窄薄薄的肩膀上拍了又拍,最后只说一句,你去吧。
大哥长你二十一岁,阿布去的太早,在你心里,大哥就是你的父亲,你的天神。
离家的那天,你背着瘪瘪的行囊上路,一直回头,一直回头,其实你并非没有不舍。
你生在毡房里马鞍旁,自小在牧区长大,小羊倌儿头上顶着星星出发,带上额吉做的肉干和奶茶,抱着阿布的录音机在风里唱歌,草原就烙印在你的骨血中。
可你的眼中装着更辽阔的苍穹,小鹰总是要离巢,你知道自己不能一辈子都被大哥护持于羽翼之下。
于是你怀揣着温热的五百块辗转入京,你住进五棵松附近的一间小小地下室。
房租是一百八十块一个月,没有窗子,看不见星星,幸好北京的夜里本来就没有星星。
3.
你在老乡经营的餐厅里找到了一份跳舞的工作。
每天两场,全年无休,即便是大年三十也要演出。
双人舞蹈需要托举,你小小年纪就落下了腰伤,医生说你不能再跳舞。你一度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走下去,所幸在这一年,你遇到了你的贵人。
那天晚上,你不能喝酒,以歌代酒,为诸位师长献唱了一首蒙语民歌《母亲》,曲终满座泪下。
后来,张旭老师回忆初次见你,称赞你“清俊、随和、沉静、目聚光芒”。他还推荐你考去北京舞蹈学院音乐剧系,那是他创立的系所,他说期待在那里见到你。
于是你忽然有了方向。
有许多人说,大学是人生最后的一座“象牙塔”,可它于你,却像是雪虐风饕中唯一的避风港。
为了走向那里,你跋涉了太久太久。
你在餐厅打烊后摸索着自学钢琴,在每天工作的间隙复习备考,你一向努力且有天分,可你还有学费需要头疼。
直到北漂的第四个年头,你终于攒齐了学费。
2009年2月,春寒料峭,你来北舞参加面试。
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列起长龙,等候着竞逐二十个录取名额。你望着眼前长长的队伍,掌心攥出了薄汗——你比站在这里的任何人,都容不得失败。
那时的你一定还不知道,在你的不远处,站着只突击集训了几个月、与你一样惴惴的他。
这天,正是你们的初遇。
4.
你与他三场面试都分在了一组,而他对此印象深刻。
在许多年后,他曾在访谈中提及这段往事,称赞你已经是艺术家的水平,他还说他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上学,引得台下观众大笑。
他其实不是真的不明白——
2009年6月,你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被北舞录取,你发布了一条人人,上面写着:“梦想成真的感觉真好”。雪虐风饕里走来的孩子,终于走进了旺旺地生着炉火的驿站,自此,你才终于有了谈论梦想的资格。
5.
他没有童子功,直到一年前才开始接触声乐和舞蹈,见了你,自觉考学彻底无望。
所幸在那一年,艺考情况特殊,考生主要来自普高,跟他一样基础薄弱。
面试时,他唱《就在这瞬间》。
命运在召唤,我付出一切不食言。
那时他尚懵懂,不曾经历过你的那些波浪滔天,选择音乐剧仅仅是因为升学压力和一点儿模糊的兴趣,远没有“付出一切”的觉悟。
他不会知道,就在并不遥远的六年后,自己会长成目光澄定,功底扎实的成熟音乐剧演员。再次唱起这首歌时,他将从四百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中文版变身怪医的男主角。
而在2019年4月,你会将它带到歌手的决赛舞台,在千万人的瞩目下将这首歌再次唱响。
那一晚,你会忽然惊觉,原来确有命运在冥冥中召唤,它带给你们彼此,也赋予你们他者一生追寻不得的意义,使你们看见另一个崭新世界的全部传奇与壮美。
只不过此刻,你还无法预想这样多的故事,你只是也记住了那个出考场时自来熟地拍打你的肩膀,对你说“哥们儿,牛B啊!”的男孩。
他生着高高的个子,眼睛大得惊人,脸蛋有点肉乎乎的,颊上还带着两团高原红。
他看着你,眼里全都是惊叹,他玩笑说自己要成为失学儿童了,唱歌时却一点儿也不怯场。
你还不知道你们能否通过面试,但你很希望他能成为你的同学。
6.
他当然成了你的同学。
事实上,报到当天,你拖着行李、抱着统一分发的枕头棉被和军训服装,一身狼狈地找到自己的宿舍时,就看到了他窝在你对面的床位上用一块抹布擦着床板。
见你进来,他探下一颗头发支棱着的脑袋笑嘻嘻地向你打招呼,那一刻你方才有了实感——你来读大学了,这间屋子里的其他三个男孩儿,将来都会是你亲人一般的兄弟。
北漂四年,你有很多对你很好很照顾的老乡和朋友,但你知道,这会和从前你所拥有的关系不一样。
他们和你相比,还都是一盆水望到底的孩子呢。
你年纪最大,顺理成章地成了班长。
你督促同学们出早功,跑步拉筋,练声练舞,而他是最叫你头疼的一个。
他从前读的是普高,唱跳表演的基础几乎没有,人长得高高大大,肢体却算不上协调。班主任要求你帮他压腿,你记起少小被师兄们压着开胯的痛苦,总不忍心用太大力,他豪气地一挥手,说班长你只管压,结果转脸就叫得天崩地裂,走路内八了好几天。
偶尔他心血来潮,说要帮你纠正汉语读音,让你第二天读报时把他也喊起来,结果隔天一早又睡得人事不醒,你死拽活拽也没法把他从床上揪起来。
可打消了最初的退意以后,他也是心无旁骛,成长最快的那个。
他对你崇拜且依赖,你看他上进,心里常有一种哥哥看着弟弟成长的喜悦,在这么多同学里,总要偏心他一些。
他少年莽劲未脱,身上却有一种山东男孩儿特有的、粗糙扎实的温柔。
他替你挡酒,他记挂着你的腰伤,他热络地不停撺掇你过年去他的老家玩。
他说你来了就住家里啊,他可以带你去看海,等落潮时就一起去挖蛤蜊,捉小鱼,他说要给你蒸好多好多海鲜,还可以带你去尝一点新鲜又好喝的青岛啤酒。
你也听得入了神,你很想去看看他说给你的海。
不过这个寒假,你们最终没能成行。
这年冬天,你的长兄被查出癌症,从住院到离世,仅短短二十天。
7.
在你成名之后,无数人赞叹你“逆天改命”。
可你却无法忘记,在命运无情的手掌之下,自己曾是多么羸弱渺小。
在那个冬夜里,你跑遍了大半个北京城,不知从哪里能凑出这救命的钱。
最后,你只有带着一万块赶回了医院。你看着大哥在纸上潦草凌乱地写,“我是鄂尔多斯,鄂托克旗,苏米图人。”他没有留下别的话给你,但你明白,大哥是想回家。
于是你带着大哥回了草原,那里有马头琴嘶哑地唱,冬日里旷野衰黄,傍晚时天边外会烧得血一般红,之后又一点点冷成怆然的蓝色。那是你永远牵挂,却又无法永远停留的故乡。
蒙古族的葬俗不留坟茔,你寻摸着大致的位置,将他安葬在额吉阿布的身旁。
当有一天你老去,你希望自己也可以像他,长留在这片土地上。
但绝不是现在。
你还有你的远方,你的穹苍,你不想铩羽而降。
于是,你又一次背起行囊。
这一次,此心澄定,你知道草原就在你的血肉里,你已不再像十五岁时那样频频回头。
8.
隔年夏天,他终于把你拐去了青岛老家。
暑假前,系里正筹备排演《妈妈咪呀》,你分到的角色是山姆,而他分到的是哈里。
他的基本功还是称不上顶尖,自小受从事文艺工作的父母熏陶出的敏锐与悟性却开始渐渐显露,他的形体和舞蹈还要靠你帮忙,在角色的整体把控和设计方面,却已经能给出同学许多有价值的建议。
这是你们第一次饰演中年人,又是一出经典剧目,你们排演的热情很高。
一大早上了去往青岛的火车,你们还捧着剧本讨论不休。到中午说得累了,就面对面吃起了康师傅和火腿肠,你看着他埋头吃得呼噜有声,忽然无端地想起,也不知你们的二十年后会是什么样。
会成功吗?会富有吗?会和现在的恋人结婚吗?会成为一个父亲吗?
会还像今天这样,为了一个全新的角色而兴奋不已吗?
身边还会有彼此吗?
这些问题,你一个也想不出答案。
但你希望从不宽厚待你的长生天,能对他更温柔一点,再温柔一点,让他可以不必急,慢慢长大。
你希望他眼里的光可以永不熄灭。
9.
车子到站时已经很晚,天气不算好,淋淋漓漓地下着雨。
他的爸妈开了车来接,家里准备了好大一桌菜。
这年你还吃不惯海鲜,被那些张牙舞爪的虾蟹贝类唬的不敢下筷。叔叔阿姨热情地把海货剥壳堆进你碗里,你向来不怕与长辈打交道的,那天却不知道怎么了,拘谨得不行。
他看出你吃不惯这些,又从容地把你碗里的虾蟹全都拨进自己碗里。
饭后,他提出要带你去看海。
天早已黑透了,窗外雨声不绝。他爸妈说他胡闹,看海什么时候不能看?何必非要冒着雨大半夜地赶去呢?
他耸了耸肩膀,没有坚持。
扒在门缝见客厅熄了灯,却猫猫祟祟地拉着你溜出了门。
他不知几时偷拿的车钥匙,却忘了雨伞,你们冒着雨,在湿漉漉的夏夜里一路大笑,一路狂奔。
10.
他的驾照早就考过了,却没怎么开上过道,车子开得一脚油门一脚闸。
你紧紧抓着扶手,心口狂跳如擂。
你看着窗外由城市的斑斓灯火,逐渐变作四野俱黑,他才终于把车子停下。他放下车窗,咸腥的海风夹杂着雨水,一下子灌了进来。
他在潮声里兴奋地叫你,他说嘎子你看,这就是海。
他率先跳下了车,甩掉鞋子,撒着欢跑到沙滩上。
你跟在他身后,也赤足踩进了柔软的细沙里。
你听见潮声时远时近,而你的心跳更快。
天海黑成了一片,海上的渔灯像一只只萤虫,随着海浪缓缓浮动。他踏在浪里,回过头叫道,嘎子,快来——
你下意识地朝他走去,海水没过你的足踝,打湿了你的裤脚。
海浪卷着白色的泡沫朝你涌来,你猝不及防,惊惶地连连后退。
他低低地笑,大步走到你跟前,抹去脸上的雨水,灼热的手掌牢牢攥住你的腕子,他说不怕,这里水浅,我拉着你呢。
于是你的心忽然安静的下来。
海风夹着雨丝在夏夜里鼓荡,团云遮的夜空中不见月亮,你们迎着那团漆黑,迎着海浪,只能看到点点微光。
阵阵涛声潮声让你想起故乡的风吹过沙蒿的响。
这一刻,你的塞上就在他的海洋。
11.
这场雨夜的冒险最后以他重感冒三天告终。
直到你坐上了返程的列车,他还是鼻尖通红,说话瓮声瓮气。
他一生病就是那样,眼睛老是泪汪汪的,瞧着委屈。
你心里发软,用力地抱了抱他,像是将要阔别。你承诺说以后有机会,一定带他回鄂尔多斯,带他骑马,滑沙,学蒙古歌,看成吉思汗陵。他听得来了兴头,补充说还要吃手把肉,你说吃,到时候手把肉管够。
后来,你当真带他回了家乡。
比你预想的稍晚一些,可你许诺他的,一样都没少。
坐上缆车时,他畏高地抓住了护栏,而你笑着轻拍他的手背,握住了他的手掌,你说不怕,这里不高,我拉着你啊。
12.
2011年,你们系里开始排演《吉屋出租》。
在当时,互联网尚不算发达,国内未有前人排演过这部剧,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有勇气的决定。
你们通过班主任肖杰老师在美国的朋友传真拿到总谱,中文歌词几经辗转才取得译者授权,道具服装则全靠同学自己买、手工做。你们把排练室贴满了旧报纸,忙的热火朝天,虽然条件简陋,排练的势头却仿佛要去世界巡演,倒是颇得剧中精神真传。
这一次,他给自己争取到了柯林斯,他对这个结果表示满意,因为他能和最喜欢的安琪演对手戏。
那时他的安琪还不是你,你还是穿格子衬衫扛着摄影机的马克。
你唱跳演样样出色,分得戏份更为吃重的马克也是应当,可他却颇觉遗憾,念叨过好几次,说你也该试试安琪。
他还说你和安琪很像,你听得怔神,你不知道你怎么会像那个美好得天使一样的安琪。
排练室里的同学听见跟着起哄,对饰演安琪的德政玩笑——柯林斯移情别恋了!
而德政把那顶金色大卷的长发就势往你头上一扣,也跟着起哄来劲,说来吧班长,这不是挺适合?
大家都吵着要你来一段——剧本是全班一起精读过的,几乎人人都能通背,你陪着每个同学抠角色排练,自然比其他人更熟。
谁会不喜欢安琪呢?你有些技痒,于是你唱跳了一段today for you。
同学们吹着口哨尖叫,他身上还挂着柯林斯的红马甲,因为太热,把毛线帽摘了下来握在手里,呆呆地半张了嘴看你,半晌说不出话。
而你一曲唱完,利索地把头上的长卷发一摘,扣回到德政头上,笑眯眯地拍拍巴掌将他惊醒,说好了,休息够了不?把动作赶快复习一下,毕竟肖杰已经残了。
13.
隔年你们重新排演《吉屋出租》作为毕业大戏,这一次你成了柯林斯的安琪。
14.
你的安琪光芒四射,公演之后,几乎全魏公村的gay和bi都想和你交友。
你对此深感无奈。
你当然不是gay,你已有认真交往很久的女友。
你自认也不是bi,你的兄弟朋友很多,却从没对谁生出情愫来。
除了在几次演出中,柯林斯给安琪的那些过于忘情投入的吻,曾让感到你短暂的心悸和困惑,其余的、关于那个世界的一切,都于你极为遥远陌生。
你以为他也与你一样,那时的他正和同班的南韩妹妹打得火热。
你以为当他注视着你时,眼中全部的柔情都只属于注视着安琪的柯林斯。
庆功宴上,他却坐在了你身边。他一直替你挡酒,平日酒量深不见底的青岛人被灌成了一摊泥,酒过三巡,他忽然大着舌头说要和你喝,和他的安琪喝,劝也劝不住。他给你倒的是果汁,自己却要再吹一瓶,和你碰了一下杯,吨吨吨地往嘴里灌酒,喝罢两眼通红,眼中水光潋滟,像是随时会滚下泪来。
他挂在你的身上不肯撒手,一会儿叫安琪,一会儿叫嘎子、班长;一会儿说要去圣塔菲,一会儿又说要去你的草原,你也不知道他是出戏了,还是没有。
那天晚上,你没有回你和女友租住的小屋。
你不放心,他也像个赖皮的孩子一样不放你走。
本地人建新回家住,你先前扭伤的脚还没好全,一个人弄不动他,只好和大川两个一左一右架着他,在北京的冬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回去你给他接了水漱口,擦净了脸和手,他一直乖乖地仰着头,忽然半懵半醒地问你,你晚上睡在哪儿啊?
你看看对面的秃床板哭笑不得,说让他去睡,你就在床板将就一宿。
他说不行,一定要你和他挤一张床,完全无视自己的身板和宿舍窄得可怜的床位等一切客观因素。
大川说,睡大新的床不就得了?
他只当做没听见,学小孩子磨人闹觉,断电熄灯也不肯爬上去。
你一向拿他没办法,只好和他挤了在一起。
暖气的温度和他身上的热力烧得你口干舌燥,他的呼吸弄得你颈后发痒。
睡意昏沉时,你听见他悉悉索索地坐起,小声叫你。
他说嘎嘎,下雪了。
15.
那是2012年的初雪。
是他第一次这样叫你。
16.
你佯作熟睡,你什么也没问。
隔天醒来,他还是那个开心果、傻骆驼,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最后一个寒假后不久,你们的班主任肖杰得以有机会执导他的第一部商业音乐剧作品《纳斯尔丁·阿凡提》,班上志在舞台的几名同学都参与到了其中。
他饰演男主角凯萨尔,你饰演的是强势霸道的王子,这一次你们成了情敌。
排练的场地在离学校四五十公里开外的仓库里,没有供暖,三月的北京忽暖忽寒,参演的成员轮番感冒了一个遍。
莱莉雅光荣倒下以后,他便来磨你帮他搭戏,你瞥一眼坐在一旁朝你摊手的莱莉雅B角,无奈地接过女主的剧本,陪他从第一幕开始练习。
你们在空旷的排练场手牵着手唱,他的手掌又宽又暖,手指修长,把你的手紧紧地包着,明明是情敌,却牵出了几分缠绵的意味。
肖杰路过,拍下了这幕,怒而发博曰“还排屁”。
而你们仿佛旁若无人,继续把全剧走完了一遍,最后,他还像拥抱莱莉雅那样拥抱了你。
肖杰彻底词穷,活像黄世仁追债一样地给卧病的女主角打电话,逼问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却又被他笑嘻嘻地夺了手机,对着那头说师姐好好休息不用急。
你觉得好笑,问他对着男人演怎么也不嫌出戏。
他低下头淡淡地说,跟你演比较不容易出戏。
你的心弦发出一声轻轻的异响,你偏过头看他,他的脖子上没再挂着女友去年冬天送他的那条围巾。
17.
《纳斯尔丁·阿凡提》的首场演出很不顺利。
由于歌曲演唱难度大,他先前又生了病,唱到中场时忽然失声,只好匆匆忙忙地让已经坐去观众席的B角顶替。
他在后台“啊啊”地试着说话,急得眼泪直淌,不知是愧疚,还是害怕。
你从没见过他这样,掐着他的肩膀,宽慰说不怕,吃了药睡一觉,明天准就好了。
可到了第二天,他却没有了再登上舞台的勇气。
肖杰严厉地指着他,说如果今天你不敢上台,就这辈子都干不了这一行。
他沉默地点点头,咬着下唇,撕破了一处嘴皮。
你不知他独自经历了怎么的天人交战,你只知道,他最终战胜了胆怯,站在了当晚的舞台上,给观众带来了那个善良勇敢的凯萨尔,他没有辜负自己。
谢幕后你用力地拥抱了他,比哪一次都要用力。
你说大龙,你将来会成为中国音乐剧大咖,演《剧院魅影》,演《变身怪医》——
他笑,重复你的话说,嗯,演《剧院魅影》,演《变身怪医》。
18.
话虽如此,可毕业之后,他到底没能留在舞台。
这不稀奇,这时的音乐剧市场还远不如后来,文化舶来品在中国严重水土不服,你们的前辈师兄们也大多遭遇了毕业就失业的窘境,为了生存,大家都不得不另谋出路。
你对未来早有明确的规划,早凭着在《天桥》的出色表现被录取进入北京歌剧舞剧院。
而他在这一年,接受了母亲替他找的工作,过上了打卡上班的普通社畜生活。
事业编里的工作总是无聊,他的日常主要负责打印、跑腿和面无表情地坐在工位里,日子乏善可陈。
有时他说想吃蒙餐,会来找你约饭。你看着他熟练地点上驼肉馅饼、锅茶、沙葱羊肉,你也不知道该劝他别辜负了家人的用心良苦,还是该劝他不要白白消耗了自己的热忱与天赋,最后只好给他添一碗锅茶,劝他少喝点酒。
你当然心疼他变得颓靡,可你不是他的谁,你没有任何立场去劝他去选择一条前途未卜的险阻长路。
19.
毕业后的第三个月,他终于从事业单位辞职,面试上了《爱上邓丽君》的男一号。
2014年,他签进了“中国音乐剧教父”李盾先生的松雷剧团。
你由衷为他高兴。
同年,你正活跃在各大赛事和综艺,捧回了一个又一个奖杯。
文华奖、超级先生、中国正在听......
常有人因为你去综艺节目里唱了流行音乐而苛责于你,认定你追名逐利,不爱惜羽毛。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把最宝贵的东西藏在心脏,你愿以全身的血肉滋养。你是在风饕雪虐里赶路的人,只有把它藏在那里,才不会让它被风雪冻僵。
你在自我介绍时总说,你是一名蒙古族音乐剧演员,那是你最重要的两个身份。
这一年,你尚羽翼未丰,却已经竭尽所能地反哺家乡。
在超级先生的舞台上,你家乡的孩子们被请上了舞台,节目组为了舞台效果,不吝于反复揭开孩子的伤疤、你的伤疤,惹得在场的观众评委纷纷动容落泪。你不是不知这其中的残忍,可你也清楚地明白,这样的舞台,对于从贫困牧民家庭走出来的孩子是怎样重要的机会。
演出结束后,你一一征集了孩子们的心愿,你带他们坐飞机、看天安门、登长城,但这还远远不够。如果可能,你希望可以让每一个草原上有梦想的牧民都能得到展示自己的舞台,每一个有困难的孩子都能得到资助。
于是在2015年,你创办了名叫“德善草原·大美前旗·阿云嘎杯”的民间才艺大赛,并每年一届地坚持了下来。
这一年的音乐剧市场依旧不景气,他的底薪只有八百块,每一场演出,台下都空空寥寥。一次他在哈尔滨演出,大家都已化好了妆,因为观众实在太少,又被通知临时取消;有时他会去商场分发演出的门票,常被当成传单随手丢进垃圾桶。
他开始为生计发愁,空闲时搞直播、接配音、接年会演出,学会了做饭,和南韩妹妹分手后一直单身独居,还抱回了一只田园猫当起了铲屎官。
每次你见到他,都会觉得他比上一次见面时瘦些,比上一次见面更沉静了。
你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你只是觉得胸腔和后背都发酵出阵阵酸楚。
20.
2016年于你是忙碌的一年。
你又一次登上了春晚的舞台,参加了在人民大会堂的民族文艺会演,为几场慰问演出国内国外奔波,出现在多档央视的音乐栏目中,出演了两部网剧,发布了自己的首张专辑《希拉草原》,其中《蒙古香》、《额尔古纳》、《思念》均为自己作曲。
你还参加了一档湖南卫视的节目,我想和你唱。你那时远还没有选择通告的权力,尽管准备的时间仓促,但能上这样一档收视率高的节目是前辈的抬举,你不能拒绝。事后你经历了一波被买通稿黑唱功,被全网嘲,你无能为力,只能把这哑巴亏吃下去。
这一年,你与相伴六年的女友和平分手,没有背叛,没有狗血,故事的结局就像开始一样温馨平淡。没人知道背后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你能给的陪伴太少了,也许是因为两个人对婚姻家庭的期待有所差异,也许是因为对方的父母家人不满意,总而言之,你不怪她,她也不怪你,你们认真地祝福过彼此,然后各自奔向了下一段人生。
他听到消息,提着几听啤酒、一口袋菜蛋水产找来,利索地整治出几样下酒菜陪你喝了几杯。这时,他参演的《啊!鼓岭》刚刚结束巡演。岁月抚平了他身上属于大男孩的毛躁,他说起年初的时候在北京招募演员的中文版《变身怪医》,自己在外地没能赶上这件事,也只是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体贴地什么都没有问你,只是一直给你夹菜剥虾,他说吃,吃饱了就什么都是小事。
你这时已经喜欢上了吃水产海鲜,也便配合着他埋头苦吃。
你玩笑说其实当个光棍汉也不赖,还能在家里吃到这么好吃的花蛤蒸蛋油焖大虾。
他放下筷子,说那你不要找女朋友,我天天做给你吃。
你不知道他是认真还是玩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空气一下子陷入了尴尬的安静。
你心念一动,颤声叫他,大龙,你——
他笑了笑,直视着你的眼睛,说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你失手打翻了酒杯,厚实的杯身竟没有被摔碎,而是骨碌碌地滚了出去,金色的啤酒洒了满地。
21.
几个月后,筹备到中途,不幸搁浅的《变身怪医》中文版重启招募,这一次,他赶上了面试,得以从四百多名演员中脱颖而出,饰演反差很大的双重人格男主角——杰克&海德。
不久,他选择离开了工作多年的剧团,只身入沪。
他发短信告诉了你这个消息,临行前没有与你再见。
这样也好,你不忍叫他伤心,可你又无法轻易点头应允。
你不是一个狭隘保守的人,只是你前二十六年人生里,关于未来,关于家庭的全部想象,绝没有与自己的兄弟牵手这一条。你不敢深思自己的心意。
可这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几个月里,你时常这样自问,你将属于你们的七年时光在你的脑海中像重播默片一样地一遍遍回放。你试图从记忆里寻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可还没来得及有所发现,他就离开了北京。
你的心里空空落落,只好尽力说服自己应该替他高兴。
他去上海后,你们偶尔通话,大多不痛不痒。
他总说自己在剧组里很好,在新环境很适应。你不知道他在2016年末循环了多少遍申荣财版的《姻缘》,歌者痛彻心扉,句句所唱皆是求不得、爱别离。
不久,你零片酬出演了《阿尔兹记忆的爱情》的男一号。故事里,智哲与因患阿尔兹海默症渐渐失去记忆的雅弦在漫天飘雪中对唱:
“许诺明年在此时、在此地,我们还要在一起。漫天飞雪翩翩起舞,一场洁白的证据。”
“在此时、在此地,许诺一生不忘记。漫天飞来,初次雪花,不由我就喜欢你。”
彩排时你被舞台上白茫茫的光晃着,一时失了神,无端端地忽然想起2012年初雪的冬夜,他喝醉了酒,和你挤在一张单人小床,声音像落下一片雪花一样温柔轻盈。
他对你说,嘎嘎,下雪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四年前的一句话,你终于听懂了。
22.
2017年盛夏,你带着《我的遗愿清单》去往上海踢馆《变身怪医》。
发布会上,你说你主要是为了来看《变身怪医》,因为你特别喜欢这个戏,你还在舞台上偏题万里地聊起了他,关于自己的介绍只有一句。
剧组的师兄好笑又无奈地一直拉你,可你正说的起劲儿,拦也拦不住,而他此时就坐在台下笑着看你。
那一天正是他的27岁生日,有你陪他共度,从来不爱玩社交网络的人发布了开博以来的第一条微博。
在上海巡演的几个月里,你没有和剧组住在酒店,你在上海有了家。
23.
这一年,你们之间,一颗沉睡了太久的种子终于冲破土壤。
而国内的音乐剧行业,也像是酣睡一冬的种子,不知不觉间有了复苏的迹象。
之后的两年间,他又陆陆续续地出演了《摇滚年代》、《恋爱吧!人类》、《我,堂吉诃德》,积累了一批剧迷,一直活跃在舞台之上。
而你在央视举办了个人专场巅峰音乐会,歌单是你精心挑选,一半蒙古族民歌,一半音乐剧选段。他还作为你的特邀嘉宾出现在了舞台,与你合唱了出自法国音乐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世界之王》。
2018年3月,《我的遗愿清单》二轮巡演首场,他又出现在了观众席上,返场时他大喊“牛B”“阿云嘎好帅”,他的笑容是不加掩饰的自豪,而你大方回报以飞吻。
之后,他和姑娘们一起堵sd,向你讨了一个签名,静静等在了一旁。
他等待着,等观众散去后,与你牵着手,像一对最寻常的恋人那样,走在灯火通明的人民大道上,走回你们的家里。
这一天,距离声入人心工作组与你们约见,还有两个月。
距离节目的第一期录制,还有七个月。
距离音乐剧《信》中文版一分钟售罄,还有九个月。
你们不曾听见命运来临的脚步,但冥冥中的那只手,确实已温柔地捧起蒙尘的珍珠,轻轻拂去它表面的污垢。
24.
2019年10月16日,你们在毕业后的第六年回到了母校北舞,受邀参加中国原创音乐剧展演“因楽聚”,地点就是你们所熟悉的那方小小的舞台,你们的音乐剧之梦起飞的地方。
这一晚,中国原创音乐剧作中的歌曲,陆陆续续地被在这条路上与你们一起跋涉的兄弟姐妹唱响,它们出自《蝶》、《英雄》、《空中花园谋杀案》、《断桥》、《聂小倩与宁采臣》......
曾鼓舞支持过你们的业内前辈就坐在台下,三宝老师、李盾老师、濮存昕老师......
吾道不孤。
串场时,鲜少在人前流泪的你说到数次哽咽。
你说,感谢音乐剧,使你们走进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
你说,你们会继续前行,不辱使命。
之后,你和他双双深深地躬下了身。
如同宣誓一般郑重。
你们知道,中国音乐剧还有漫漫长路要走,而你们早已宣誓对它永远忠诚。
25.
当舞台的灯慢慢暗下,身后的人潮逐渐散去,黑暗中,只有你与他在两团光晕里遥遥相望,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
“想对十年前的对方说什么?”
《我的她》前奏响起时,你忽然想起不久前的一次访谈里,采访者曾这样发问。
若要认真回答,大概就是那句偈语吧。
那年你汉话还不算好,偶在日报上读到这句,觉得它意头不错,就一直记着。你觉得它很衬你的爱人。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
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好湿啊!可“今朝”是啥时候呢?
十年前的他朝着你傻乐,还是像只骆驼。
而你报以莞尔。
“它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END——————
参考了很多考古帖,无奈收藏夹太乱,暂时没空整理,先在这里统一拜谢各位考古大大。
好久没有写这么走心的东西,本想在嘎嘎生日当天发,可惜进度不如人意,拖延至今。
希望喜欢这篇的朋友们不要吝啬,以评论多多犒赏我吧~
P.S这首偈语其实不是这么解的,但是我觉得字面意思就很好,所以就这么用了,你们就当是嘎嘎汉语不好用错了叭
【SRRX / 佳昱】旷世无声 下
锁文重开,圈地自萌。有感想尽量在评论里交流沟通,不要发到蒸煮出没的场合,也不要在无关场合刷这篇文。
ky退散
祝大家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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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P:马佳X蔡程昱 前后有意义 清水 现背 有私设情节 不喜勿入
【be预警,一方死亡预警,禁止上升真人】
本故事纯属虚构!纯属虚构!未考证!关于科学知识半真半假不要信!
文中角色只属于我,他们两个只属于他们自己!上升真人遭天谴!...
锁文重开,圈地自萌。有感想尽量在评论里交流沟通,不要发到蒸煮出没的场合,也不要在无关场合刷这篇文。
ky退散
祝大家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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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P:马佳X蔡程昱 前后有意义 清水 现背 有私设情节 不喜勿入
【be预警,一方死亡预警,禁止上升真人】
本故事纯属虚构!纯属虚构!未考证!关于科学知识半真半假不要信!
文中角色只属于我,他们两个只属于他们自己!上升真人遭天谴!
全文字数61000+,建议联动上篇,留足够的时间一次性读完,欢迎评论交流磕cp如此坚持的心得体会
除佳昱外全员友情向
2019.5.15 已将目前被读者指出的部分bug进行修改
本文在正文之外还有隐藏剧情,为避免读者误会文章内容,建议联动阅读。隐藏剧情在合集中,文末也有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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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蔡程昱的午餐丰盛热闹,马佳那里则简简单单。薛教官天天盯着雪山实在无聊,马佳就多留了一会儿,两人一起吃的员工盒饭。一个穿着一身黑色保安制服的男人站在山坡上向岗亭招手,薛教官打开窗户,招手让他过来。卷着雪的冷风往屋子里灌,打了个旋儿钻进马佳的领口,马佳护着饭盒不被风吹,把自己的高领毛衣又往上拽了拽。
薛教官赶紧坐下来往两人杯子里添茶:“巡岗的人来换班了,要不你吃完了和我一起出去走走?”
马佳兴奋地搓搓手:“成啊,我也出去晒晒太阳,你这坡背阳,太冷了。”他飞快扒完最后一口饭,把杯里的茶一饮而尽,“再来一杯。”
“来来来,再来一杯。”薛教官添了茶,又拿出一个保温杯,敲了敲,“我再给你带一壶。”
“嘿,那敢情好。”马佳笑得见牙不见眼,戴上墨镜,又从背包里掏出一盒奥默携氧片放在口袋里。薛教官瞥了一眼,忙问:“高反呢?”
“没有,有备无患嘛。上次我去西藏高反挺严重的,这次可能是身体适应了,稳得很。”
“身体没事就行。”薛教官点点头。
两人有说有笑地出去巡逻,薛教官提着警棍,马佳拎着保温杯,两人都是一身黑衣,很有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香港警匪片的风采。马佳卯着劲往前跑,眼见要爬到有阳光照耀的地方,突然被人拽了一下胳膊。薛教官指着雪山深处,马佳定睛一看,一个穿着大红色羽绒服的游客居然直接攀在远远偏离了栈道的雪面上。他惊诧又疑惑,望向薛教官,只见老战友猛挥了一下手中的警棍,指着那个红影子低声骂:“你瞧,又来了个偷攀的!一个个的不要命,仗着装备齐全哪儿都敢去,还说什么无限风光在险峰?狗屁不通!”这些年他在山上抓到过许多这样的登山者,不走正规的景区路线,非要绕别的路逃票偷攀,有的态度良好,唯唯诺诺道了歉,有的则刚愎自用,不听劝告。薛教官越骂越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挥着警棍冲上去制止,马佳连忙跟上。
“那儿不能爬!快下来!”薛教官站在坡下仰着头,压着嗓子呵斥。那位登山客把冰镐往更高处插了进去,低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很有经验的,这个坡缓,没问题。”
“你有个屁的经验!这儿前几天刚下雪,冰面不稳,你还往封锁区爬,不要命了!”薛教官最烦这种自以为是的人,把侥幸当成实力,还不知道自己在玩命,“赶紧下来!”
登山客原本兴致盎然,被这么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原本挂着的笑脸登时沉了下来:“你算什么东西,老子爬了多少雪山了,屁事没有!你少管闲事!”
薛教官心头火起,马佳连忙挡在他前面,冲登山客喊道:“你说你有经验,怎么连飘带都没有!你赶紧下来检查装备,不能拿性命开玩笑!”
登山客一怔,低头看了马佳一眼。他右手握着冰镐倚在雪面上,腾出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细绸带,利落地绑在了腰带上,细细长长的鲜亮的黄色垂了下来,在雪白中分外夺目。登山客向马佳道了句谢,继续往上爬。马佳和薛教官气到语结。
双方僵持不下,于是节外生枝。大红色在雪地里格外扎眼,不止保安,游客们也很快发现了那个趴在雪坡上往上爬的身影,登山客攀爬的动作干净利落,有人说像蜘蛛侠,又有人反驳,说蜘蛛侠哪有那么臃肿。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最后都往封锁区那里聚集,想凑这个热闹。
马佳一回头看到黑压压一群人聚过来,太阳穴都在抽筋。薛教官正在气头上,一见后面又有人来找死,拎着警棍就要冲上去,被马佳好说歹说拦了下来。他连忙从战友手上拿过警棍,让薛教官专注把红衣登山客弄下来,自己则去应付围观的群众。马佳一身和薛教官相似的黑衣,又拿着警棍,看上去还挺像个保安。他箭步冲上前去,瞪着眼,挡在人群面前:“都回去!这里是封锁区,不许过来!”
人群中传来一个不平的声音:“那人家都爬上去了,也没见你们拦着。”
“别人不要命你也不要是吧?”马佳用棍子指着那个声音的方向,“你他妈哪只眼睛看见我们没拦着了,那保安那么大个人你看不见?这山这么大,你们在可以去的地方玩玩就够了,往封锁区凑什么凑!看热闹不嫌事大,都回去!”
人们还没看够那个红衣游客的攀爬表演,但惧怕马佳手上的棍子,不想后退也不敢往前。马佳摸摸脸上的口罩,想着反正也不会被认出来,心下一横,冲着人群猛挥了一棒,群众立刻往后躲了一米。
“你真打人啊!我要投诉你!”又是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
马佳嗤笑一声:“别玩碰瓷这一套!这里有多危险你们真不知道吗?我告诉你们,赶紧离开,要不然……”
一声巨响。
群众们惊恐地张大了嘴,马佳回头,只见身后的雪坡塌了一个大坑,地上隆起一堆雪,哪里还有人的踪影!?
“老薛!”马佳冲了上去。雪坡边上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在动,薛教官抖掉头上的雪,和马佳招手:“老马!我没事!”
就在刚才,表层坚硬的雪壳与深处的积雪断开,薄而宽大的雪面由慢到快往下滑。薛教官在第一时间护着头部躲到了旁边,而登山客还没反应过来,就随着坍塌的雪面滑落,被埋在厚厚的冰雪下。
“救人!”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马佳、薛教官,还有围观群众中的几个年轻男女都冲了上去。空荡荡的雪地没有留下一丝人的痕迹,他们看不见人影,就把手插到雪中摸索。薛教官刨开一捧雪,一小节黄色绸带立在雪中,像是土地里生出的一根嫩芽。
“人在这里!”薛教官兴奋地刨雪,马佳赶来帮忙,两人顺着雪崩飘带挖,终于把登山客从雪里拖了出来。崩落的雪量不大,加上营救及时,登山客没受什么伤,围观的群众们也松了一口气。劫后余生的登山客记着薛教官的骂,没给他什么好脸色,倒是念着雪崩飘带的好,攥着马佳的手一个劲儿道谢。马佳实在看不惯他小肚鸡肠的样,但也架不住一连串的溢美之词,脸都热了,只能严肃恳切地答道:“这是我们人民解放军应该做的。”
“您是解放军?哎哟,都说有困难就找解放军,可算是找对人喽!”登山客手攥得更紧了,又是一段吹捧。马佳向薛教官投去求助的眼神,薛教官也不在乎再多唱几次白脸,直接扯开登山客的手,让他赶紧下山,别带坏其他游客,顺便在话里插了几个脏字泄恨。
登山客走后,围观的群众也三三两两地散去了。马佳目送登山客远去的身影,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这比龚子棋还能夸。”
“龚子棋谁啊?”
“你不认得。我一铁瓷,上次一采访把我夸懵了。”
薛教官笑着捶了捶马佳的胸口:“不止人家夸你,我都想夸,你可救了一条人命呢!”
马佳用下巴指指登山客消失的方向:“你这么高兴?不生他气啊?”
“我干嘛和他一般见识……”薛教官不屑地摇了摇头,又好奇地看着马佳,“不过话说回来,我记得你没爬过雪山呐,怎么连雪崩飘带这种细节都知道?”
马佳一愣,他思索了片刻,想起了什么,没有说话。
薛教官也觉得哪里不对劲,自言自语道:“我怎么觉着……这些东西是你问过我的呢?”
他想起来了。马佳曾事无巨细地问过薛教官在不同的地形,需要携带的物品和注意事项。当时他在值班,山区网络不好连不上微信,马佳打了几个钟头的电话,话费流水般花出去也不心疼,一边听一边记,抄了好几页,还特地拍了发给他,让他下班回家后核对。薛教官前脚刚回了句没错,马佳后脚就把一堆野外用品全都买了,可也只是和这些工具混了个脸熟,从来没用过,现在还堆在家中的杂物间装灰尘。薛教官嘲讽他临阵磨枪,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从亚热带丛林一路问到高原冰川地区,还一点不心疼钱。马佳在电话那头呵呵地笑,说有人要随军出去野营,他不放心。薛教官一听就乐了,说我教你你又教别人,赶紧把孩子带过来磕头叫师公,被马佳一句国骂顶回去。薛教官惦记这个徒孙好几天,可这小徒孙到底去了哪里野营,马佳也没有提过,一件无心插柳的事,很快被他抛到了脑后。
现在这事儿重新翻了出来。那个徒孙学得怎样薛教官不清楚,这位关门弟子倒没有辱没师门。他勾着马佳的脖子直喊我的好徒儿,往常马佳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这个人扔到山底下,这回却由着薛教官摇来摇去,甚至无奈地笑了出来。
山腰上的一抹云绕过马佳的手腕连向远方,那是去年夏天,离这个冬天最近的一个夏天。
2019年6月,为了筹备建党98周年庆典,文工团将挂职在外工作的优秀演员们都召集了回来,马佳赫然在列。前半个月他还在部队和家之间来回跑,到了六月下旬,为了便于参加排练和随时做出调整,马佳住进了部队安排的军属宿舍。第二天就是正式演出,马佳换上军装彩排,他有两首大歌要唱,《追寻》和《我的太阳》。唱了两遍,再度确认了音响和舞台编排之后,马佳才走下舞台。几位歌唱家老前辈在台下看了全程,都赞赏他出色的表现和细致的准备,马佳红着脸感谢前辈们的夸奖,顾不上换衣服,赶紧送他们出去。
路上太阳很大,马佳穿着全套军装,感觉自己的前襟和后背都湿了一片。前辈们看重他,对刚才的表演提出了一些建议,他强忍着浑身的不自在仔细听着,老前辈的话头却突然停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一位戴着金丝框眼镜的老歌唱家问道。他指着路上来来往往的几个便装人,他们姿态松懈,一看就不是部队的人。
旁边跟着的士兵忙解释道:“老首长,这是在拍真人秀呢。”
前方不远处,好几台摄像机簇拥着的地方,有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小方阵在喊口号。方阵里的人身材差距极大,高矮胖瘦一应俱全,在整齐划一的中国军团里显得十分滑稽。
“胡闹。”老首长推了推眼镜,“瞧瞧这军姿,站得乱七八糟,口号喊得噼里啪啦的,像什么话!”
马佳虽不了解这到底是什么节目,可他参加过不少综艺,看看这架势,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老首长您别生气,他们就是来给咱部队宣传的,没经过咱们真刀实枪的军训,能这样就不错了。”
老首长皱着眉,轻轻拍了拍马佳的胳膊:“小马呀,话不能这么说呀!他们的形象播出来,代表的是咱部队的军容啊!”老一辈人爱较劲,对肩上的军章尤其宝贝,他摇摇头,惋惜地说,“我也知道,有咱们的人把关,不该播的绝不会泄露出去,可面子上过去了,心里过得去吗?他们到底是来宣传咱们部队的优良传统,还是借着部队的名号弄一个噱头?咱们要接地气,要紧密围绕着人民,可咱们的军功章,不能染太多的俗尘呐!懂吗孩子?”
马佳被这一席话说得面红耳赤,心悦诚服。他连忙低头认错:“您说得对,是我想得太浅了。不过首长您放心,看他们这样只是刚来不久,等到后面训练多了,就会齐整了。您别太忧心,这不还有咱们这些文艺人员在吗。咱们的职责,不就是通过艺术来做思想工作,让咱们的部队意志坚定、众志成城吗。”
“你这孩子,是真实诚,也是真聪明!”老首长指了指马佳,面色缓和了些,他握着马佳的手,枯瘦的指尖和掌上都有厚厚的茧子,“哎呀,我是真想跟上潮流,可有的时候,你们年轻人那一套实在难懂。不过只要根不坏,苗子总能长好的。后生啊,路一定要行得正,别被乱花迷了眼,只要不乱了心智,更远大的前程还在后头呢!”
老首长重重地拍拍马佳的手,被寄予厚望的青年感动地点点头:“嗯,谢谢首长教诲!”
马佳和前辈们在路口分开,他继续往前走,经过方阵对面的白桦树时,一位中士小跑到他面前立定,敬了个军礼。马佳回礼,中士递给他一份关于明天演出的文件,让他签字。风把纸角吹起来,背对着方阵的马佳转身挡风,原本在视线之外的方阵完完全全落入了他的余光里。老首长的话砸在他心上,于是,像是在较劲似的,马佳的身板格外挺直,他飞快地签上名字,合上文件夹,还给中士,一套动作干净利落——他要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们军人该有的风范。
带着方阵的教官声音格外响亮,马佳很高兴,竖起耳朵认真听。
“向右——转!”
“蔡程昱!叫你向右转,你往左看干什么!”
蔡程昱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答应参加这个真人秀。已是正午,太阳正是最毒辣的时候,他本应该坐在空调房里吃西瓜,现在却穿着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在太阳底下晾着。汗水从额角冒出来,流到眼睛里,隐形眼镜滑来滑去,又辣又疼,生理泪水糊满他的双眼。教官的嘴一张一合,蔡程昱呆呆地看着他的口型,向左转,向右转,简单的转体动作,总是有人做不好。空气越来越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往肺里灌胶水,蔡程昱头昏脑涨,穿着白大褂的随行医师在边上拿着藿香正气水严阵以待,他无意间瞥到,心情更加糟糕——他又不是来做秀的。
那是来做什么的?
蔡程昱无意识地想着。他的身体随着教官的口令左右转动,起步踏步,可他的耳朵只听见了蝉鸣。对面水泥地上,白桦树叶锯齿状的边缘投下曲折的影子,仿佛具象化的音阶,连成一架沉默的钢琴。他一层一层数过去,Low C……中央C……High C……
一双皮鞋踩在了High C的琴键上。蔡程昱皱眉,顺着鞋子往上看。松绿色笔直修长的裤腿,金色的单排扣,自左肩垂下两条黄色麦穗绶带系在胸前,领带束紧,领口平整。看清侧脸的那一刻,沉默的钢琴陡然炸响一声惊心动魄的和弦。
“向右转!”
琴音在耳边轰鸣,蔡程昱听不见任何人说话。他的身体本能地向右转,头却朝向了左边,看向那一树挺拔的橄榄绿。
“蔡程昱!叫你向右转,你往左看干什么!”
教官气急败坏。蔡程昱的动作一直是队伍里最标准的,到了整队的最后时刻,他却突然掉链子。被指名道姓的人终于惊醒,他看着教官阴沉的脸色,听着他的大嗓门,无言以对。
完了。蔡程昱心想。他发现我了。
马佳看着蔡程昱被教官叫到队列外,摄影师追着他跑到前排。教官命令蔡程昱原地做五十个向右转和向左转,以儆效尤。蔡程昱咬着牙开始转,额头上又有汗水滴下来。
这是节目的第一期,总要杀一杀明星们的威风,但也得看碟下菜。教官军衔不高,一面要展现部队刚正不阿的良好形象,一面又不好真的得罪这些身负盛名的大明星。蔡程昱是这个节目里咖位最低的人,又最年轻,先从他罚起,动静不会太大。教官平常处罚士兵按百计数,看着蔡程昱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本该脱口而出的一百在嘴里转了一圈,出来的时候打了个对折。他在心里自我安慰,这已经是罚得轻了。
蔡程昱不怕辛苦,他已经头昏脑涨,无所谓更晕一些。他很清楚自己是被拉出来杀鸡儆猴的,他原本可以不在乎这件事。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罚他呢,偏偏是在马佳在场的时候。他向右转,再转回来,每次左转都正对上马佳的脸。马佳会怎么想呢?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太过散漫,玷污了这一身军装?
可他只走神了一次而已,真的只有一次。
教官让剩下的人绕着营地跑圈,蔡程昱留在原地转。摄像机们倾巢离开,只有他的固定摄像师留在原地。场上只剩下他一个嘉宾,蔡程昱却更觉得羞愧,这下所有人都只能盯着他看了。他不想被马佳看见这一幕,更不想这一幕被永远地记录下来。可是他连眼睛都不能闭上,就连自我逃避都做不到。
一直站定在原处的马佳终于动了。他迈开脚步,踩在其他琴键上,蔡程昱的脑子里又是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响。他又一次向左转,这一次,马佳从树荫里走了出来,隔着一条水泥路,与他一起暴晒在烈日之下。
马佳冲了澡,换上常服,坐在宿舍的椅子上,蔡程昱傻站在房间里。天已经黑了,今天的录制结束,蔡程昱洗了澡,换了被汗水浸透的衬衫,可迷彩外套还是脏的,为了节目效果,每期节目每个嘉宾都只有一件外套。马佳让他坐下,蔡程昱打量了一下屋子,只有一张椅子,剩下能坐的地方只有马佳的床了。
马佳起身倒水,倒到一半,又回头劝蔡程昱:“坐吧,又不是没坐过,哪儿来那么多讲究。”
蔡程昱摇头:“真不行,我这外套在地上打过滚的。”
“那你坐椅子我坐床呗。”
“……那等我走了你还得擦椅子。”
“蔡程昱你有完没完!?”马佳重重地放下暖瓶,玻璃杯里的水溅在桌上。蔡程昱垂着眼尾看着他,也不说话,满脸写着可怜。
马佳无奈地闭上眼睛。然后他从自己的衣柜里翻出了一套外衣,扔在床上。
“把脏衣服脱了,换我的穿。”
蔡程昱盯着那一套黑色白滚边的运动外套,眼里闪着雀跃:“我换了你的衣服,被他们发现了,要说我走后门开小灶的。”
马佳冷笑一声:“那得他们有本事,进得了我的房间。”
蔡程昱心跳骤停,耳边放起了一连十二响的烟花。这里是马佳的领土,神圣不可侵犯,可他却被允许越过重兵把守的边疆,甚至要穿上主人的战袍。他轻轻地拿起衣服,柔软的棉料,残留着一点柠檬味洗衣液的味道,年轻人朦胧却蓬勃的心事漫溢出来,他忍不住沉醉。马佳的声音再次响起:“以后在外面不许说什么走后门开小灶,本来就没有的事。”
蔡程昱摩挲着衣服的手僵在那里。在马佳回头之前,他飞快地将衣服抱在怀里,躲进了卫生间。马佳看着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什么都没有说。
得益于出身部队的背景,马佳在《声入人心》没坐过一次首席,却无人敢置喙他的人品和水准。而蔡程昱风头再盛,被节目组评了再多次首席,也只是一个学生。随着节目第五期的播出,蔡程昱和郑云龙合作的《对不起,我爱你》受到了许多关注。在公演时,唱什么歌都波澜壮阔的蔡程昱硬生生把深情款款的郑云龙带跑偏了,借着这个当口,一些无中生有的诽谤凭借着煞有介事的描写,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
走后门、旷排练、坑队友、耍大牌、不尊重粉丝,说什么的都有。蔡程昱在第六期节目公演的前一晚刷到某些评论,整整一夜没睡着觉。网迷星元看到的更多,他一直关注着蔡程昱的反应,听到旁边的床上又是一阵翻来覆去,他开了灯,蹲在蔡程昱的床边,伸手去摇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的舍友。蔡程昱死活不出来,反反复复说自己没事,已经睡了。一向温柔的星元难得强硬,要是连哭腔都听不出来,他这中国音乐学院的硕士就白读了。
星元打开微信:“我叫大龙哥来,他也是当事人。而且他出道这么久肯定有经验。”
“不行!他明天还有公演!”蔡程昱在被子里闷闷地喊。
星元犯愁,和蔡程昱处得最亲的几个前辈第二天都有演出,他灵光一现:“那就叫佳哥!”
“不要!”蔡程昱一下子掀开被子坐起来,“不要找他!”
星元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佳哥怎么了?他明天没有公演,又是个夜猫子,肯定还没睡呢。你相信他,他那么可靠,一定能帮到你的。”
“你就是不能找他!”蔡程昱差点破音,“我知道……我知道他可靠。可是,可是星元哥,我不想找他……他病一直没好,别给他添乱了好吗?”
星元不明白蔡程昱的逻辑:“帮你出个主意嘛……会加重感冒吗?”
“总之你别叫他,叫谁都别叫他!”蔡程昱从被窝里掏出手机扔在床边,屏幕还停留在微博界面,他摊开双手捂住脸,“这种事情……丢人。”
“星元哥,真的不用叫人,我自己可以的。”蔡程昱竭力深呼吸,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明天我会好好唱,不会有任何问题,你相信我。”
星元定定地盯着蔡程昱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帮蔡程昱把被子裹上:“我当然相信你。你别想太多,早点休息,有事就叫我。”
蔡程昱当然没睡着觉,星元在床边陪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蔡程昱如期参加公演,体力几乎透支。节目录制刚刚告一段落,郑云龙的公开澄清紧随其后,在圈里激起了一阵不小的水花。
蔡程昱显然没想到郑云龙会这么直接地维护他,向他道谢的时候眼圈都红了。郑云龙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他看到马佳站在人群中,丝毫没有过来说几句话的意思。
蔡程昱庆幸自己没把马佳拖下水,可还是忍不住失落。马佳对谁都很好,自然不会对某一个人格外上心。他暗暗嘲笑自己的卑劣,明明是自己把马佳推到千里之外,到最后反倒觉得是对方冷漠。蔡程昱发誓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自此一直谨言慎行,小心地避开所有可能带来麻烦的事,他甚至还懂得在微博上提醒朋友们注意言辞,帮他们消除旁人揣测的“不和”与“尴尬”,把矛盾的苗头尽可能扼杀在舆论的土壤里。
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了。
蔡程昱没想到马佳会一直记着这个事情,还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提点他。他小心翼翼地换上马佳的衣服,久违的温暖萦绕心头,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马佳揽着他的肩膀,陪他一遍又一遍梳理着《Grande Amore》的脉络,引领他一步步向前。星夜冷而广大,他穿着马佳的皮衣外套,外套的主人在他面前高歌,他还是那个纵情当下不问明日的少年。
“为什么来这里?”
蔡程昱没有听见。他坐在马佳干干净净的床上,背靠着棱角分明的豆腐块,四处打量这个临时的住处,这儿比当时梅溪湖边的酒店房间整洁太多了。
“问你话呢。”马佳提了一点音量。
“哦。”蔡程昱反应过来,摸了摸鼻子,“我来录节目。”
明眼人都看得出你是来做节目的好吗?马佳腹诽蔡程昱装傻,然后想想,这小子可能是真傻。
他认真解释了一下自己的问题:“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来参加这个节目。”
“就,就觉得好玩呗。”蔡程昱随口一答,然后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不是简单的错,是大错特错。
马佳果然变了脸色。
蔡程昱慌忙解释:“不,不是这样……我是真的想感受一下部队的生活,想体验一下做军人的感觉。刚才那句话是随口说的,不算数。”
他打量着马佳的神色。马佳仍皱着眉,蔡程昱突然想到了那个晚上,马佳在怒气爆发之前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也是这样皱着眉。他知道马佳生气了,可为什么生气呢?马佳不是会为了一句话斤斤计较的人,那他到底在计较什么呢?
蔡程昱很郁闷。自从《声入人心》结束后,两人碰面的次数少之又少,就连巡演也没怎么碰上过。他很久没见马佳了,现在连话都不知道怎么和他说。
马佳终于舒缓了他皱紧的眉头,他摆了摆手:“你不用解释,我心里有数。”
蔡程昱松了口气,看向马佳,可马佳的眼里却没有自己。他的目光落在挂在衣架上的军装上,老首长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咱们的军功章,不能染太多的俗尘。
“程昱。你已经这么大了,做事都有自己的打算。照理我不该多嘴,可咱们既然碰上了,作为过来人,该说的我还是要说。”
蔡程昱听这话头就知道是大事,他挺直了腰板,手放在大腿上,乖乖等马佳接下来的话。
“你最好,别再录综艺了。”
蔡程昱一惊,下意识想到正在录的这档部队题材的真人秀:“你要赶我走?”
马佳语重心长:“不是赶你。已经签约的就算了,咱要有契约精神。但是之后,哥希望你别再接综艺节目了。就比如这种来部队的真人秀,和真刀实枪的军训根本就不一样,要是咱们较真,光集合和内务都够你们喝一壶的。这基本就是在体验生活。我不希望你跟着他们瞎掺和,你是学生,好好读书才是最重要的。”
蔡程昱的目光冷了下来,语气生硬:“你觉得我参加这个真人秀,是瞎掺和?”
马佳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快,小声嘟囔着:“我觉得你参加的任何非音乐主题的真人秀都是在瞎掺和,当然,这个综艺离瞎掺和也不远了……”他突然意识到蔡程昱的反应和他想的不同,又恢复了原来的音量:“等等,你没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吗?”
“我有什么问题啊!?”蔡程昱听得一清二楚,他腾地站了起来,“我的军姿是那帮人里最好的,我是受罚了,可我就走神那么一次!我怎么就瞎掺和了!?”
马佳被他突然的暴躁吓得往后一仰:“嘿,什么都没说你还来气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起身想拉蔡程昱的胳膊,被躲开了。马佳无奈地摊手:“我对你的军姿没有任何异议,只是举个例子而已,你别老把目光放在部队真人秀上啊。”
“可你刚才说你不喜欢这个综艺!”
马佳本就烦躁,他的急性子被蔡程昱一而再再而三的撩起来,这下根本压不住,也跟着嚷了起来:“我是不喜欢!那又怎么了?我不喜欢这节目不照样拍吗,你着什么急啊!”
蔡程昱又气又委屈:“我着什么急?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参加这个综艺!?”
马佳反问:“为什么啊!?”
蔡程昱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嘶吼。因为一段迷彩色的青春,因为一首名叫旷世之爱的歌,因为一片装着大爱无疆的宽广胸怀,因为一道用七年光阴和军旅生涯划出的鸿沟。无数个破碎的梦境拼凑成唯一的方向,烈日和橄榄绿是除了音乐之外唯一可以靠近他的方法。
因为马佳。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了。
“与你无关!”蔡程昱自暴自弃地转过身去,抱着头坐在床上。
第二次了。眼泪涌了上来,蔡程昱无声地哭喊。他从没有如此憎恨马佳的优秀。他不想看到马佳的军装,这个男人明天又要演出,体制内的演出,万众瞩目的演出,不能有任何差错的演出!
马佳没想到吵着吵着蔡程昱会哭,这下他的心更乱了。他这几天一直留在部队紧锣密鼓地排练,所有精力都放在明天的演出上。真人秀的拍摄让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打扰,蔡程昱的出现更是乱了他的心神。他看着初涉军旅的年轻人站在那里烤着太阳喊口号,隔着马路都能感受到嗓子疼。部队里教官的大嗓门都是生扯出来的,音色早不能听了。五公里负重越野有多伤气,夏天的昼夜温差又有多容易让人生病。为了蔡程昱他特地通过部队内部渠道问到了节目接下来的安排,说是要带着所有人去深山野营,要么到大兴安岭要么到岭南次生林,听得马佳一个头能有两个大。他想不通,蔡程昱怎么会为了赚那么点生活费,跑到军营里烧嗓子呢?
马佳有点后悔。他实在是恨铁不成钢,急脾气犯了。现在想想,他不该和蔡程昱争执的,毕竟自己叫他过来是为了让他好好放松一下,而不是惹他伤心。马佳细细回想起他们的对话,才发现两人的关注点最开始就不一样。他不该说蔡程昱参加这个真人秀是来瞎胡闹的,年轻人个个血气方刚,想体验部队生活的人多了去了,蔡程昱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马佳抽了几张纸巾,在蔡程昱身边蹲下,柔声说道:“程昱,哥错了,哥不该说你瞎掺和。你别生气,别哭行吗?哥向你认错,你原谅哥好不好?”
蔡程昱捂着脸,极力忍住泪水。他知道马佳并没有错,可他还是没有搭理马佳,因为把手放下之后满脸泪痕的样子一定很丢人。马佳以为他还在生气,急得直挠头,刚洗顺的头发又成了鸡窝。两个乱七八糟的人一个捂着脸,一个蹲在地上,场面十分尴尬。
“汪!汪汪汪!汪汪!”
蔡程昱一愣,侧耳细听,部队宿舍哪儿来的狗叫?
“汪!汪!汪汪!”
“果冻,你找我干嘛?”这次是马佳在说话。蔡程昱更奇怪了,马佳怎么可能把家里养的狗带进部队呢?他也没在寝室里看见果冻啊?
“汪——汪汪!”
“哎哟,怎么你也骂我呀!”马佳的声音格外委屈。
“汪汪汪!”
马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对我们蔡蔡发脾气。我认错,我忏悔!可是蔡蔡还在生我的气,怎么办呢?”
“汪……”这回连果冻的叫声都萎靡了。
蔡程昱实在忍不住好奇,他张开指缝,悄悄睁开眼,正对上马佳的眼睛。马佳歪着身子仰头盯着他,一见他睁眼了,立刻笑得两眼弯弯。他挥挥手机,屏幕定格在那只胖胖的花狗吐着舌头的画面,蔡程昱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马佳笑出白亮的牙花:“关键时候还是果冻好使。”
蔡程昱接过纸巾糊在脸上:“佳哥,我没生你气。”
“不生气就好。”马佳想坐到蔡程昱旁边,刚要起身,两腿一麻,直接摔在了地上。蔡程昱赶紧去扶,马佳皱着脸摇头:“蹲太久了,腿都麻了。”好不容易坐到床上,马佳揽住了蔡程昱的肩膀,看着他的侧脸,诚恳地说道:“我刚刚的意思是,你一个学声乐的,参加别的主题的综艺不适合你,比如这个军训,对体能要求太大了,我是怕你吃不消。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蔡程昱思忖了一会儿,安静地点了点头。马佳见他听进去了,乘胜追击:“而且你看,之前你录《声入人心》的时候,已经占了很多学习的时间了,后来又是《歌手》,又是巡演,又是商演。现在又跑到部队里,这怎么也得录两三个月吧,你哪有时间读书啊?”
“佳哥,现在是暑假。”
“……哥就是举个例子。”马佳飞快地为自己找补,又怕话说重了,补了一句,“当然,那些综艺也不是都没好处,《歌手》就还挺好的,又能锻炼又能结交很多前辈。”
蔡程昱扭头,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上。马佳微微往后仰了一点,蔡程昱目光暗了暗,又重新亮起。他定定地望着马佳的眼睛:“你觉得《歌手》好?”
四目相接,马佳呆呆地回望了片刻,迅速地躲开。他讪笑着回答:“挺好的呀。很多作品都很好听,我也很敬重那些前辈。”
“那为什么我参加的时候,你都没有来探班?”
马佳浑身一僵,他惊异地看着蔡程昱,挂在他肩上的手缓慢地弹开了。
蔡程昱终于坐得笔直,像个军人一样:“你觉得部队真人秀不适合我,你不喜欢。可《歌手》适合我,你也觉得它挺好的,为什么从来都不来探班呢?”他低头苦笑,心脏像是包了一包酸涩的苦水,“我不是说非要你来,探不探班是你的自由。我只是在想……你到底……到底喜欢些什么呢?”
窗外蝉鸣阵阵。窗内,吊在天花板上的大电扇不停地转,发出呜呜的风声。
两颗心脏错落着跳动,一声盖过一声,如同擂鼓。
蔡程昱等待着马佳的回答。
马佳被这个问题一击绝杀。
蔡程昱并不知道马佳去过《歌手》的现场。
事实上,就连马佳刚到湖南广电的时候,也没想到自己会把剩下的一天时间都花在《歌手》的观众席上。
湖南卫视物尽其用,《声入人心》带来的巨大资源不能浪费,他们将郑云龙、阿云嘎、鞠红川和蔡程昱四人组成了声入人心男团,又让口才最好的高天鹤当经纪人,参加《歌手》的比赛。马佳一听到这个阵容就觉得糟心,混搭三个流派凑出三个男高音和一个男中音,声部和唱法都不匹配,倒是圆了蔡程昱男高音之队的梦想。唯一值得欣慰的点就是四个人实力强劲,鞠红川还擅长编曲,选歌和改编再受限,总能尽量圆回来。
这当然不足以让马佳临时决定坐上观众席。
他只是来湖南卫视谈关于一个多月后在意大利录制《天天向上》的事情,顺便取一些东西。《歌手》的新规则玩得太狠,宣布胜负和名次的方式越来越挑战歌手们的极限,马佳很不喜欢。比如,蔡程昱等人直到上场前的最后一秒钟,才能知道自己有没有竞争到踢馆的资格,在结果揭晓之前,该排练照样排练,该空行程照样空出来。宣布结果的时候,镜头直直怼到你脸上,恨不得把你所有的失落和狂喜都收录下来,成为吸引收视的焦点和观众事后闲聊的谈资。
而他们只是淡淡地来一句:“这是规则。”
马佳渐渐不那么喜欢这个节目,更没想过看现场。他不确定声入人心男团能不能成功踢馆,如果失败,他将白等好几个小时。他只想远远地看朋友们一眼,可他来的不是时候,人已经被请进备赛的房间了,在节目录制过程中,如果他不入镜,是不可能探班成功的。
他不想闹大。准确地说,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单独来看过他们,可以,但没必要。
马佳是个贪玩的人,他爱上网,喜欢和观众互动,微博和各类视频网站他都有接触,和每一个围观点评的人没有两样。他不能全然理解网友们的行为逻辑,但他懂得最基本的评论风向。
比如蔡程昱曾经因为某些谣言经历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又比如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陆宇鹏和贾凡是避嫌的。
马佳很喜欢这两位兄弟,一个至诚一个至善,陆宇鹏刻苦但缺乏自信,贾凡温温柔柔却是实力非凡的天之骄子。茱莉亚全A硕士毕业生、醇厚的男中音,节目要求找搭档重唱的时候,向贾凡抛出的橄榄枝不少,他被人们簇拥着,却最终走出人群,找到了一直踌躇不敢前的陆宇鹏。
“我想给陆宇鹏插上一双翅膀,让他飞得更高。”贾凡就这样说出这句话,没有挤眉弄眼的故作姿态,真诚和友善却如大江大河般坦荡宽广。
他们合作《跟着你到天边》,合作《绒花》。马佳坐在替补席上笑呵呵地看着陆宇鹏渐渐找到信心和归属感,看着贾凡越来越自如地挥洒才情,看着他们越来越默契,越来越亲密。
然后看见一向随和的贾凡对流言蜚语说出那句:“不要乱讲吧。”
措辞依旧温和,但这个善良的人已经不胜其扰。最后,闹得沸沸扬扬的“翅膀CP”不得不在所有社交平台上暂时停止接触,等风声过去。
然而他们两个真的只是好朋友而已。
马佳很无奈。陆宇鹏和贾凡问心无愧,都被逼得无路可退。
何况他问心有愧。
他在楼梯口,隔着摄像机张望着歌手们的房间,走廊很长,他不知道蔡程昱在哪一间。
黑白竖条纹西装的男孩子僵硬地开门走出来,在门口原地转了一圈,才想起洗手间的方向,一阵小碎步跑了过去。
马佳戴着口罩,忍住了笑,却闷闷地咳了出来。
他没忍住咳嗽,终于也没有忍住留下来。
马佳坐在最靠近门口的角落里,他裹着白色羽绒服,戴着口罩,头发也没打理,没人认出来。歌手竞演的时候还要给观众镜头,用观众的反应烘托表演的感染力,马佳见机器直冲冲朝脸上推过来,把口罩又拉高了些。等了好几个小时,终于轮到最后的踢馆歌手上台,他一直坦然享受音乐盛宴的心情突然忐忑了起来。他紧紧地盯着光源深处,声入人心男团的对手是独唱歌手钱正昊,如果只出现一个人的身影,那他们就失败了。
舞台入口处围成圆形的灯亮了一圈,光芒渐淡,阴影中走出了四个人。
马佳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他重重地舒了一口气,直到四人走到舞台中央,他才发觉周围掌声如潮,观众们也在为他的四个好兄弟欢呼。
意气风发的四个人相视一笑,齐声亮嗓。
——Never Enough!
这是电影《马戏之王》最经典的音乐之一。欧洲极负盛名的女歌手珍妮在男主角的邀请下来到美国,展示自己的音乐奇才。幕布拉起,她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台下座无虚席,映入眼帘的是无数陌生的异国脸庞。他们大多是目空一切的上流人士,因她显赫的声名来此聆听,却以矜贵的目光审视着她。她明白,自己身上不仅承载了男主角对成名的渴望,还深藏着自己在另一片大陆上开辟天地的向往。
琴声已然响起,她在光的尽头歌唱。
I'm trying to hold my breath 我尽力摒住呼吸
Let it stay this way 顺其自然不敢聒扰
Can't let this moment end 生怕此刻幻然消逝
……
马佳安静地靠在椅背上,伙伴们的歌声离他很近,可他的世界却寂静无声。
鞠红川低沉坚定,郑云龙细腻深刻,蔡程昱嘹亮惊艳,阿云嘎强悍广阔,他们的四重唱可以演绎所有浩瀚的故事,却选择了一首情歌打头阵。许多人不解其意,马佳却几乎是在鞠红川开腔的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伙伴们为什么要选这首歌作为首次竞演的曲目。
来到梅溪湖的三十六个人,几乎全部出身声乐专业,他们工作之后,或成为声乐教师,或走入剧院乐团。教师教学生,学生成为教师,一个闭环。在剧院乐团从最基层一步步艰难向上,唯有最顶尖的人才能从幕后来到台前,可舞台下的观众往往寥寥无几,又一个闭环。
所以他们在节目筹备之时递上投名状,下至在读学生,上至国家大剧院演员,或毛遂自荐或自降资历,来到这档前途未明的节目里成为学员、接受比较,只有一个目的,为自己找一条出路。
只有挣脱重重闭环,打开高雅音乐和普通大众之间审美壁垒的缺口,他们才能找到出路。
他们身后的事业和梦想,才能找到出路。
All the shine of a thousand spotlights 即使有聚光灯的缤纷闪耀
All the stars we steal from the nightsky 或是夜空中你我共摘的灿烂星辰
Will never be enough 将永远不够
Never be enough 永远不够
珍妮站在北美璀璨华彩的舞台中央纵情高歌。大西洋彼岸早已满载对她的赞美和追捧,可这远远不够。
郑云龙、阿云嘎、鞠红川、蔡程昱四个人站在舞台中央,声部错落相合,歌声振聋发聩,台下五百位观众沉醉其中,可这远远不够。
他们要冲出空旷广阔却冰冷森严的剧院,打碎阳春白雪被束之高阁的禁锢,让歌声飞进千家万户的窗台,织出芸芸众生上下五千年的梦境,又引领人们的脚步来到舞台下方,让他们每一次不可复制的精心演出成为所有人短暂一生中难以忘却的经典。
要让自己和音乐都成为不朽。
世界渐渐喧闹了起来,歌声越来越大,马佳发现自己的眼眶越来越热。
他很久没流过眼泪了。历经艰难考进军艺研院时没有流泪,在梅溪湖畔与三个月的美好时光告别时没有流泪,现在却想哭。
高天鹤离开时说,江湖再见,有求必应。
现在高天鹤就守在台下,与兄弟们同呼吸,为他们护航。
翟李朔天离开时说,我祝大家,前程似锦。
现在他们四个人就站在台上,让更多人看见他们的光。
马佳默默举起右手,握成拳头,敲在自己心口。
“我祝你们所有人,心想事成,光辉灿烂。”
他的目光在舞台上逡巡,今天他第一次看清吸引他坐在这里的人。男孩子唱到兴起时往前走了一步,完全忘记了还要和三个哥哥进行情感交流,到最后他连观众都不看,只是抱着话筒闭着眼,按照事前的编排把高音飙到天上去,看得马佳哭笑不得。他实在太年轻了,一段路磕磕绊绊的还没走完,布满荆棘和诱惑的崎岖险境又在不远处等着他。
马佳按捺不住,为他去前方探路。荆棘丛蜿蜒难行,艳丽的毒花吐出花蕊,像毒蛇的信子。他的衣角被倒刺割破,花朵揉碎的彩色汁液粘在鞋上。秘境深处是群山之巅,马佳的心飞得很远,一直飞到终年积雪的山顶上。黎明前的黑暗随着冰冷的风直逼眼前,他张开胸怀,拥抱酷寒。他歌唱。胸腔震动带来大地轰鸣,山石和冰雪崩落,岩浆在地缝中沸腾。三叶虫石化的骨骼泛起温润的光,地平线下跃出一轮红日。
日光下,他的身旁有一个金色的轮廓。他没有转身看他,只是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清风行云随着那歌声来去,森林闪烁着浓郁的翠绿,几只白鹭冲出晨雾。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什么。
拨开尘雾和泥土,我会让她复活。
总有一天,让她告诉我,
她曾怎样地生活,怎样地生活。
……
二十岁的年轻人坐在化妆间的角落里,挂着耳机低声哼唱,马佳拍拍他的肩膀,他抬起头,笑着分给马佳一只耳机,说这是他挚爱的曲目。
音乐剧《金沙》选段,《总有一天》。学者们在金沙遗址中串起三千年前先民生活的蛛丝马迹,歌者们用歌声追问远古最朴实的岁月和最浪漫的展望。
“总有一天,”少年扬起手臂,眼中明日高悬,“我会找到所有故事的源头。”
马佳笑了。在房间里和山顶上,他伸出手,轻握住那个年轻的生命,缓缓扣紧。
仿佛握紧了他的梦想。
“那我祝你,乘风破浪,终成不朽。”
蝉还在鸣叫。风扇还在响。心还在狂跳。
马佳站在窗边,望着无边夜色。夜里的树木身形漆黑鬼魅,巡逻的士兵们踩着整齐划一的步子经过,白亮的电筒光一道又一道洒在马佳身上,蔡程昱坐在床上,望着他的身影在光中明明灭灭。
“我喜欢你的歌声。”
听到这样的回答,蔡程昱心里五味杂陈。他苦笑着,咽下一声叹息:“我也喜欢你的歌声。”
“我还没说完。我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
马佳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我不喜欢你走太快。”
蔡程昱愣住了,他有点不解。
“最开始参加《声入人心》的时候,大家都是为了能提高知名度,有更好的物质生活。这没什么不对的,人都是吃五谷杂粮的,对吧。后来的三个月,咱们挣了钱,有了名声,也有了进步。特别是你,不论是在技术层面还是素养层面,你都有了很大的提高,我很高兴。可是程昱……”
马佳回头,“我们的成长,是不可能一直依赖节目的。”
蔡程昱缓缓地站了起来。
“你参加《声入人心》,参加《歌手》,可以积累很多舞台经验。咱们认识的这大半年里,你已经拔高了很多了。可干咱们这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要是太急了,有可能是在拔苗助长你知道吗?除了这些,你还参加了很多商业演出,很多综艺节目,有的和音乐根本就没关系。我知道你参加那么多活动,是想让自己、想让美声被更多人听见,我也知道你签了合同,很多事你没法做主。可是……你唱歌给他们听,并不是所有人都在认真听啊!他们夸你,或者骂你,可能是因为一些和音乐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你明白吗?”
马佳走向蔡程昱,年轻人的眼睛里闪动着明亮的花火,仿佛倒映了光芒无限的未来。他伸出手,在握住蔡程昱胳膊的时候笑了:“有的时候,我是真的很羡慕你,你这么年轻,就已经飞得那么高了。可是程昱,我也很怕,我怕你走着走着,越走越快,最后走到弯路上去了。”
蔡程昱只觉得有一团火在心里烧。自他完全走入聚光灯下,讽刺他追名逐利不自量力的声音实在太多了。没有人如此设身处地为他考虑,更没有人会将这些箴言和盘托出。满腔翻滚的情绪难以言表,他只能用另一只手覆上马佳的手掌:“佳哥……我明白,我都明白的……”
“明白就好啊。”马佳反手握住他,十指相扣,“程昱,这条路是孤独的,我们不可以有太多杂念,你必须耐得住寂寞。给自己多一些时间,慢慢成长,好吗?”
我们是歌者,靠演出音乐作品谋生,我们享受赞扬,也接受谩骂。只是千万不要,让我们的喜怒哀乐也成为用来谄媚世人谋取利益的工具。
两只手紧紧相握,扣在两人胸前。他们的掌心都是出奇的滚烫,仿佛要把皮肤烙化了,再融到一起。蔡程昱浑身颤抖,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抱着马佳。马佳摩挲着他的后颈,耳鬓厮磨。他的目光越过蔡程昱消瘦的肩膀,落在衣架上挂着的军装上。金色的领花和肩章在橄榄绿上盛开纯粹的光芒,温润却耀眼,像极了雪山之巅他身旁金色的轮廓。
我的军章,不能沾染太多的俗尘。
程昱,你也不能。
五
功成身退的马佳和薛教官在山间漫步,两人一路往东南坡向阳的地方走,翻过山脊,阳光穿过云层洒在雪地上。刚刚救人一命,马佳心里格外敞亮,他迎着阳光伸展四肢,周身说不出的舒服。山下是一片翠绿的云雾,偶有飞鸟盘旋点缀,云雾中延伸出一道道弯弯的小路,有人骑着三轮车路过,在山上人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点。随着彩带般的弯路往前延伸,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集市,而后是簇拥着的高楼大厦。马佳回头往上看,天空湛蓝,山川连绵,高耸的山顶圆融温润,厚厚的积雪仿佛与白云融为一体。
他只觉得自己站在天地之间,是从未有过的高远伟岸,也是从未有过的渺小。清凉的空气在胸腔里打滚,马佳深吸一口气,脑子里突然飘过一串音符,犹如万马奔腾,他朗声唱道:“Pour mon……”
马佳没唱完,因为薛教官捂住了他的嘴。
“我靠!你出去别说我是你教官!雪山上不能大喊你不知道啊!?”薛教官低声呵斥着,马佳瞳孔猛地放大,恍然大悟,他比了个OK的手势,薛教官这才把手松开。
“怪我怪我,我是真忘了。”马佳懊悔地拍了拍脑门,而后又沮丧起来:“唉,我一个唱歌的,看到这么漂亮的景色,还不能抒发胸襟,真是……”
薛教官摇摇头:“知道你们艺术家感触多,可你这共鸣腔一响,咱们就没有胸襟能抒发了。”
马佳第一次感受到专业优势带来的困惑:“得,我不大声唱,我小声哼哼,成不?”
薛教官皱皱眉,强烈的求生欲呼之欲出:“这什么歌啊,你这么想唱?”
马佳正要兴致勃勃地开口,但他看了一眼薛教官,嫌弃地摇了摇头:“我说了你也不懂。”
“姓马的你飘了啊!”薛教官假模假式地扬起警棍要打。
“行行行,告诉你。《Ah, mes amis》,多么快乐的一天。”马佳骄傲地一扬眉,敲敲薛教官壮实的胸膛,“一首很难的咏叹调,但是好听。”
马佳很喜欢这首歌。多么快乐的一天,我拥有了恋人的爱情和婚姻,入伍并成为丈夫,美妙的前景在眼前。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军装在身佳人在侧,没有军人会拒绝这样的未来。
可是这很难。
两分钟内连唱9个High C,堪称男高音的禁区,就连帕瓦罗蒂上了年纪之后都不敢轻易碰这首曲子。小竹子刚抽条模样的年轻人带着这首歌站上舞台,自我介绍的时候困得声音都散了,却在话筒前亮出了令人惊叹的金色男高音。
马佳福至心灵。他掏出手机,像周围许多举着手机或摄像机的游客一样,拍了一张雪山的风景照,又以雪山为背景,拍了一张自拍。薛教官看了一眼,嫌弃地别开头:“这什么死亡角度,要是我媳妇看见我这么拍,一定把我骂一顿。”
“起开。”马佳笑着把他推开,打开微信朋友圈。戴着手套的手指不太灵敏,他点了半天屏幕,屏幕上半透明的圆圈转了好久,终于发了出去。
蔡程昱在一片歌舞升平的气象中被人们拥簇着送上了下山的车。盘山公路自集市伸出,蜿蜒而下,小轿车灵活地转向。蔡程昱系上安全带,缩在后排靠窗的位置玩手机,他点开朋友圈,马佳帅气的头像大喇喇挂在最上方。
两张图片,一行文字。左边是漂亮的雪山风景图,蔡程昱抬头,望向车窗外拔地而起的高山,澄澈纯净的色彩和流畅的线条如出一辙。蔡程昱笑着在心里喊:佳哥——!咱们俩离得这么近呢!
右边是马佳的自拍。他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头发被毛线帽包住,额头前的刘海乱七八糟。灰色羽绒服领和毛衣领叠着露出来,套在外面的黑色冲锋衣款式新潮,却显得格格不入。深咖啡色的大号保温杯系着黑色的带子,被他挎在身前。他眯着眼睛笑,亮出两排白花花的牙,在诡异的仰角下,他的鼻孔和眼睛差不多大。
蔡程昱笑得抖成了筛子。用自己最丑的角度来凸显自然的美,这么舍己为人的操作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最后是那行马佳哆哆嗦嗦半天才发出的文字。
Pour mon âme quel destin。
——多么美妙的前景在眼前。
看到文字的那一刻,法语的音调和《Ah, mes amis》的旋律同时在蔡程昱耳边响起。他猜想马佳这条朋友圈是发给自己看的。歌者真正的会晤,应当是在听见对方唱出第一句的那一刻,这是蔡程昱正式唱给马佳的第一句歌。蔡程昱注视着马佳的自拍,仿佛回到了最开始他们相遇的时候。马佳当时唱的第一句是什么呢?蔡程昱歪着脑袋想了想,La donna è mobile,女人善变无常……
算了算了。蔡程昱放弃对歌,兴高采烈地点了赞,再评论了一句:佳哥真帅!打完这几个字他意犹未尽,又补了一朵玫瑰花。
评论很快就挂上去了。过了十分钟,马佳回复了一句:下午见。
蔡程昱盯着这方方正正的三个字,咬着食指节,吃吃地笑。
他和马佳是在到了云南之后才发现两人在同一个地方的。前天夜里蔡程昱抵达云南,那天是他二十二岁的生日,没有蛋糕和寿面,只有一路颠簸。飞机上躺得浑身酸痛,小巴车又有异味和噪音,蔡程昱再困也睡不了,全靠玩手机吊精神。梅溪湖大群里一条又一条生日祝福往上飘,红包雨下了一阵又一阵,他抢得不亦乐乎,却一直没有看到马佳的消息。
“佳佳去山区慰问去了,又没手机又没信号。”王凯在群里解释,“要不他一定是搅和得最厉害的那个。”
蔡程昱有些沮丧。他重重地打了个哈欠,已经是夜里十点半了,他才刚刚到下榻的宾馆。随便吃了点夜宵,草草地洗漱,他让自己陷进床里,手机却突然振动了起来。
是马佳的生日祝福。
蔡程昱从床上弹了起来。马佳到底还是在十二点前及时送上了祝福,为了赔礼,还附赠一个丰厚的红包。蔡程昱撑着沉重的眼皮和马佳聊天,才知道原来两个人都是今天出发到云南,都在迪庆那一带,都是后天下午离开去北京,高兴得手机都握不住了。军旅真人秀结束之后,蔡程昱就开学了,他忙着把欠下的课程补回来,放寒假前愣是没离开过学校一步。他好久没见到马佳了,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快。蔡程昱两手微微发抖,每敲一个字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那我们一起走吧?”
“好啊。”马佳很快回复。
蔡程昱盯着这两个字,捂着脸,在床上快乐地打了个滚。
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蔡程昱在车上笑得见牙不见眼,在评论的输入框里写写删删,最后还是只留了四个字:不见不散。
他用大拇指去按发送键。小车突然一颠,直直冲向公路外侧的山坡。司机猛打方向盘,车头撞上公路内侧的大树,蔡程昱重重地往前扑,被安全带卡住,勒了回去。驾驶座的安全气囊弹了出来,司机磕破了额头,脚还死死踩着刹车。车前盖自动弹开,冒出几缕黑烟,引擎熄火了。
可车还在动。
不止车在动,树也在动。
蔡程昱僵直地坐在角落里,后背撞击的疼痛火辣辣的,可他无暇顾及。那是震动,从地下传来的震动。松树的枝叶发出簌簌的声音,披着白霜的松针砸在车前盖上。山坡上有石块滚下来,擦着车窗落地,钢化玻璃被划出一道又一道刻痕,车门被撞得凹陷。
震动持续了整整十五秒。十五秒后,汽车不再摇晃,一切归于平静。车上的人一言不发,他们看着彼此,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居然也有泪痕。
蔡程昱哆哆嗦嗦地解开安全带。他打开门下车,两腿酸软,差点无法站立。他听到司机长长舒了口气:“还好,震得不算太厉害,往常也有过,问题不大。”
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低吼声,如天雷滚动。蔡程昱仰起头。天空一碧如洗,梅里高山之上,莹润的雪壳皲裂开来,露出嶙峋的山石。灰白色的雪团和冰川扬起厚厚风尘,似滚石、似瀑布、似千军万马,奔腾而下。
2020年1月19日14时57分28秒,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德钦县发生里氏5.2级地震,引发梅里雪山雪崩。
车上的人回过神来的时候,蔡程昱已经跑远了。同班同学猛捶了两下发麻的小腿,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
“蔡程昱!你往回跑干什么!?回来!”
“别跟着我!”蔡程昱脚下生风,头也不回。
“路上危险!”同学踉跄了一步,险些摔倒。他撑着腿喘气,又追了上去:“你慢点!……我们一起还不行吗!等等我呀!”
同学好不容易追回到刚才上车的集市那里。集市上的人少了许多,有一些商铺正在收摊。他在人群中寻找,只见蔡程昱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子开动,他赶紧上了另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司机正在收拾车上的东西,头都不抬,只说这一带雪崩了,周围路上肯定堵,让他另请高明。同学急得跳脚,砸了三倍车钱,还同意司机觉得不安全就随时停下来,司机才哼哼唧唧地开了车,追了上去。他们一面跟一面观察路况,发现前面那辆车居然是往梅里景区的方向走。
“你那朋友怎么想的,这时候往梅里跑?那司机也真敢开……”司机打了个寒战,“上次梅里雪崩,都是三十年前的事儿了。当年死了不少人,可远远比不上今天严重啊。”
同学诧异:“这怎么说?”
遇到一个弯口,司机按了几下喇叭,再打方向盘:“当年一个登山队上山,只是遇上局部雪崩,十几个人全都没了。这回可是地震,梅里那一片的雪山很可能都崩塌了,你想想,里面该有多少人?上山的路又有多少会被堵上?老天爷真是作孽哟!”
同学听得毛骨悚然,他望着前方那辆红色出租车的影子低声大骂:“蔡程昱你个智障!”
红色出租车开到距离梅里雪山山脚还有好一段距离的时候就停了。蔡程昱仿佛在和司机争执,但显然两人没有谈妥,蔡程昱下了车,又发疯似地往山脚下跑。同学追上的时候,他正焦急地抓着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背着登山包的男人不放,男人的腰间还扎着一束脏了的黄绸带。
“你把你的登山用具卖给我吧!一万块够不够!?”
我靠,平时班级聚餐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大方!?同学惊得张大了嘴。
“不是,这个,你……”红衣男子刚从雪崩的危险区出来,见到这种阵仗,有些语无伦次。
“不够吗?那你开个价!”
“哪里不够,还多了呢……”红衣男子低声嘟囔。“可是现在山上雪崩了,你这个时候去登山?”
“这你就别管了,你卖给我吧,我求求你了!”蔡程昱快急疯了,扯着男人的袖子恳求,就差跪下了。
红衣男子看着心里纠结:“我也不是铁石心肠,可这……你为什么非要上山呢?”
“我,我……”蔡程昱知道自己的要求太过强人所难,他必须有一个好的理由才能让人放下戒心,突然,他灵光一现,“我是解放军!今天放假!我,我得上去救人!”
同学惊呼出声:“蔡程昱你……”
“闭嘴!”蔡程昱扭头就是一声怒吼,同学从未见他如此凶神恶煞,一时竟吓懵了。红衣男子一听他自称是解放军,眼中的戒备登时卸下了:“原本上下山的路已经废了,你要么硬走过去,要么按照我地图上另一条路走,但也要翻山越岭才上得去。你真想好了?”
蔡程昱怔了一秒,也许不到一秒。然后他重重地点头:“我想好了,我要上山。”
红衣男子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样,突然重重呼出一口气。他放下背包,取出自己的证件、钱包和一个布袋。他把钱包证件装进另一个挎包,从布袋里拿出一件宽大的红色冲锋衣,又解下腰带,连着沉甸甸的登山包一起递给蔡程昱。
“你把这个套上吧,挡风还显眼。”说着,他又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开始脱登山鞋。蔡程昱连忙穿上衣服,红衣男子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皱着眉:“你是新兵?还是文艺兵?这些东西你会用吗?”
蔡程昱瞥了一眼包里的各种工具,有些他叫得出名字,有些他只是大概知道怎么用。他不说话,只是点头,扎好腰带,又坐下来换鞋。红衣男子不舍地叮嘱着:“地图和指北针都在最外层的袋子里,地图得按蓝色的那条,就是我之前偷攀……不是,我额外安排的路线走。GPS地图我也发给你一份,手机在低温下耗电很快,不到万不得已,你都得贴身保存着手机,少把它拿出来用。医疗包里有很多应急的药,旁边有压缩饼干和净水器。还有,移动电源垫在底下。我这儿工具可齐了,我很有经验的……”
蔡程昱一一应下,掏出手机就要付钱。红衣男子咽了口唾沫,终于还是拒绝了。
“这种钱我怎么能收啊……同志,你多救几个人,安全回来,把东西还我就成了。”
蔡程昱只觉得肩上沉甸甸的,鼻头一酸,他重重点头,转身就跑上了山路。同学忿忿地看了红衣男子一眼,追了上去。穿红色羽绒服的登山客这下一点也不像个登山的人,他仰望着高高的雪山,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刚才那个解放军同志怎么样了。
同学一路跟着蔡程昱,直到看不见身后那个登山客的影子了,才快走几步拽住蔡程昱:“蔡程昱你疯了!这个时候你去送死!?”
“你别管我!”蔡程昱奋力挣开,两眼通红。
“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啊!”同学气不打一处来,“你算什么东西啊?你不是军人,也不是什么超级英雄!你说你要上去,你到底是去帮忙还是添乱啊?你爬过雪山吗,你参加过搜救吗,你有野外求生的能力吗!?”
“我为什么没有!”蔡程昱眼中杀气腾腾,冲他咆哮,“我可以上雪山!我有野外生存能力,是他手把手教我的!”
同学敏锐地抓住了蔡程昱语气中一闪而过的悲戚。“他是谁?谁被困在山上?”
蔡程昱扭头,咬着牙抹掉眼底的泪花:“与你无关。”
“可你与我有关!”同学跺了一下脚,苦口婆心地劝,“我们是好朋友,我不想看着你把命都丢了!”
蔡程昱抱歉地低下头:“我知道,我很感谢你。他与你无关,所以你不会为了他涉险,这没什么不对……可他与我有关,我不能不去。”
同学抓住他的胳膊:“你真的要走?你不想想你母亲吗?”
几乎是一瞬间被击中,蔡程昱猛地抬起头看着他,张了张嘴,无言以对。同学在心里松了口气,人一旦有了后顾之忧,就很难一往无前。母亲是蔡程昱的死穴,这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也是为他付出最多的人,蔡程昱可能放弃一切,但绝不可能放弃他的母亲。
眼见蔡程昱动摇了,同学乘胜追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知道,你不忍心让你母亲难过的,对吗?其实你不用这么担心,那个人有能力教你,一定也有能力自救。也许他已经下山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啊。”
没有人会不为这样的劝说而打动,既让你记挂起后顾之忧,又让你觉得事情除了孤注一掷外还有转圜的余地。蔡程昱抬起头,稠密的森林笼罩着他,他只能从密密层层的枝杈的缝隙间窥见硬朗的雪白,山上的其他情况,他都看不到。他动摇了。有没有可能,马佳已经下山了?
蔡程昱突然想起马佳和星元仝卓合唱《La Vita》的时候。那天他们组的运势十分糟心。为了在最后一关保住全队的名次,高天鹤牺牲自己上场的机会也要祭出这一组杀手锏。高男中音的仝卓游刃于中音和高音之间,星元首次亮出他唱诗班涤荡人心的音色,马佳则用雄浑的高音托起整首歌的厚度和脊梁,甚至为了让歌曲更加震撼,用伤嗓子的摇滚唱法加了一段《Skyfall》。这已经是背水一战,万万没想到,歌唱到一半,星元的话筒突然坏了,他们不得不重来一遍。连着正式演唱两遍这样宏大的歌曲很费体力,再加上之前几次排练,仝卓星元都感到疲惫,何况是久病未愈的马佳。就这样,他们千辛万苦合作的三重唱,还是请教失败。根据规则,重唱请教失败的队伍要派一位队员出战,只有在独唱请教中获胜的人,所在的全组可以复活,进入决赛。
高天鹤组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组内独唱实力最强的人是谁,队员们都心照不宣,可是没人开得了口。看见马佳上场的时候,不止其他队伍,连廖昌永都惊住了,问他上场是主动请缨还是队员推选。马佳笑得坦然,说是大家信任我,才让我上来的。
他演唱《冰凉的小手》,一首对男高音的技术和素养都有着极高要求的曲目,讲述一个贫穷艺术家向一位女子倾吐心事的故事。只有最简单的钢琴伴奏,却将人声之美体现到极致,余音绕梁,如泣如诉。刚经历三重唱的两个队友感触最深,一向没心没肺的仝卓第一次在镜头前表达出他的难受,星元更是泪流满面。独唱请教最终还是失败了,《冰凉的小手》成为了马佳在这个舞台上最后一次演出。蔡程昱目送他上台又下台,觉得自己触碰到了最真实的马佳,比那个暴怒的夜晚还要真实。
他很强大,却很温柔。他很疲惫,或许还会很沮丧,可是他不后悔。
不后悔以病重之躯承担起全队人的希望,不后悔为他心爱的舞台放手一搏。
不后悔在有需要的时候,奉献出自己。
越过树叶的缝隙,蔡程昱仰望着尖峭的高山。良久,他闭上双眼,泪水潸然而下。
“他不会下山的。”
同学瞠目结舌,风声环绕的山林一瞬间寂静。
“我要去找他。”再睁眼,蔡程昱目光炽热坚毅。然后他笑了,笑得清澈明朗,像是雪山的融水。
“如果我妈妈问起,告诉她,我一定会回来的,而且不是我一个人回来。我想,她会高兴的。”
他像阵风似的从同学的手中轻灵脱出,决然转身,奔入莽莽林海。同学的手握着一片虚空,他目送友人的背影渐行渐远,那一点仿佛心头血的红色,渐渐消失在未知的幽黑深处。
马佳感到自己在发抖,但他不清楚是大地在抖,还是他自己冻得发抖。
许许多多的噪音涌入他的耳朵。老薛的,小女孩的,陌生男男女女的,大地的,山和风的。
“回来!”这是把他拦腰往后拖的老薛。他看见自己的手往前伸,一个站在崖边巨石上拍照的男人,在大地的震动中滑入了深涧。
“轰隆——”这个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他抬起头,白茫茫一片像洪水一样倾泻而下,染白了蓝色的天空。
“妈妈!”这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她吓得跑不动,只能哭喊。没有大人在她身边,于是他奔向她,用比雪流更快的速度,奔向她。
“好……疼啊……”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马佳在疼痛中睁开眼,目光所及皆是雪白。他不相信这是天堂,疼痛提醒着他,他还活着。
记忆和力气慢慢回笼。马佳伸手摸索,指尖触及一块冰凉濡湿的布料,他扭动僵硬的脖颈,那个小女孩背对着他,手脚都在活动。
他想起了一些事情。雪崩发生的时候,他抱着小女孩往坡上跑,雪流裹挟着崩落的岩石击中了他的腿,把他和女孩推进了一个巨大的雪坑,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现在他还活着,没被雪埋住,也不算太冷,还救了一个小女孩。马佳很高兴,他想笑,冻麻了的嘴角颤抖着提起,他感觉自己的脸又有了温度。
他艰难地坐了起来,左脚踝疼痛异常,很可能脱臼了。他顾不上这条腿,先拉拉小女孩的胳膊:“妹妹,你怎么样啊?”
“热……”小女孩嘤嘤地叫了一声,手上更用力了,脚也蹬得厉害。马佳把背对着自己的小女孩扳过来,女孩脸颊惨白,嘴唇发紫,羽绒服的拉链卡住了,她使劲地扯着拉链头,想把衣服脱下来。
马佳心里咯噔一声。女孩已经冻到产生幻觉了,他赶紧把女孩抱进怀里,用身体给女孩取暖。他把女孩非要拽拉链的手掰开,又不敢太使劲,只能一边按着她的手一边哄她:“妹妹乖,这么冷咱们不能脱衣服。乖乖,咱们不动,一会儿就暖和了,不动不动啊……”
他反反复复哄着,同一句话不知道说了几百遍。终于,小女孩不再闹腾了,马佳松了口气,他摸摸小女孩的头发,摘下手套试孩子的体温,却只摸到一双冰凉的小手。
“妹妹?”马佳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他的手颤抖着,揉搓着那双冰凉的小手,希望能让它回暖。
“妹妹你醒醒……妹妹?妹妹……”马佳轻轻摇晃小女孩的身体,拍拍她圆圆的小脸。她脸上的血色几乎殆尽,嘴唇干皱,他抱着她,像抱着一块冰。马佳断断续续地呼喊着她,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能叫妹妹,事实上如果真的有一个这样可爱的妹妹,他会很高兴的。
泪水滴在女孩的手上,很快凝结成白色的冰晶,她原本温暖的身体成了这个雪坑的一个悲凉的注脚。马佳手足无措地抱着她,抱着那个在他怀里走完生命最后最寒冷的一程的孩子,终于痛哭流涕。
不知道过了多久,脸上交错的泪痕冻了起来,马佳觉得生疼。他突然醒悟过来,自己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悲伤,他很快把小女孩的衣服整理好,将她放在雪地上。马佳抬起头,雪坑不算很深,却没有阳光照进来。腕表上的指针艰难地走着,他刚才昏迷了快两个小时,加上给小女孩取暖的时间,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马佳默默盘算,首先一定要爬出去,然后看周围还有没有活着的人,把他们挖出来。雪崩不比地震,在地震中被困在一定空间里的人,在伤势不重的情况下,最多可以坚持四五天,可一旦人被埋在雪下,两个小时之后,生还的几率就很低了。茫茫雪原缺水断粮,一想到这里,马佳的喉咙就开始疼,他打开挂在身上的保温杯,丝丝珍贵的热气从杯口逸出来,马佳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茶水,赶紧把杯子关紧。这时候他才想起这个杯子的主人。地震一停,老薛就赶紧往山下跑,去拉雪崩警报,也不知道现在人怎么样了。
他掏出手机,在磕磕碰碰中手机关机了,现在他重新打开。没有信号,只有右上角提示还剩90%的电量。他拨了家里的电话,没有接通。他打开微信,在一家三口的小群里发了一句“爸爸妈妈”,文字前面的半透明小圆圈转了好久,变成一个红底白色的感叹号。最后他点开自己的朋友圈,评论只有寥寥几条,他和蔡程昱说下午见,还没有收到新的回复。
他不在山上,雪淹不到他。想到这里,马佳笑了,他终于在孤立无援的困境中找到一丝慰藉。希望的火热温暖他冰凉的血液,马佳忍着疼痛,撑着雪坑的墙壁站了起来。他不允许自己就这样被这场天灾打倒。他振奋精神,在雪坑中挑选坚硬的雪块。大自然杀戮的凶器被他一点点垒成救援的天梯,他要活着,活下来,离开这个困境!
有人从雪坑中爬出,有人在沼泽里挣扎。
蔡程昱在上山的时候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地图上显示的地势和现实并不相符,比如当他爬了一个多钟头,好不容易翻过第一个山头时,本该呈现在眼前的平坦河谷消失了。这一带并没有发生雪崩,但受到地震的影响,出现了冰川的位移,改变了地势。原本在图上画出的路线被阻断,蔡程昱懵了,他看着手里晃来晃去的指北针,不知该往何处去。
天色渐晚,林子里越发暗了下来,可他和梅里雪山之间还隔着两道山脊。雪山上不知是什么情况,他这里的路被堵住,救援队伍很可能也遭遇了这样的难题。时间拖得越久,山上的人就越危险,蔡程昱把心一横,他盯着地图上的路线,不管前面路上是什么,他都要蹚过去。
他跨进一片松林,海拔已经很高,布着白霜的地面潮湿泥泞,四周更加寒冷。他从包里取出电筒照明,一个黑影从头上飞过,蔡程昱猛一回头,脚下一滑,直直往后倒去。他慌忙伸手,想抓住一些东西,手肘撞到了露出地面的一截树干,电筒脱手飞出,他的两条腿陷进了沼泽之中。
蔡程昱扒着沼泽的边缘,上半身努力往岸上靠。他咬着牙往前爬,左手五指插在湿软的泥里,右手往前抓,指尖碰到那截树干,抠下一块树皮。“啊……”他猛地往前一蹬,手刚抓到树干,就被紧紧吸着双腿的沼泽拔了回去,掌心划出几道血痕,他陷得更深了。
蔡程昱感觉自己正在缓缓下沉,他不敢挣扎,越挣扎陷得越深,可他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这片沼泽不知道吞噬了多少生命,或许即将包括他。电筒的灯光往天上投去,照向一片漆黑的天空,他根本看不见路。
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
彻骨的寒冷带着恐惧和悔恨从背上升起,蔡程昱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猜到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却不敢说。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他是明明白白知道的,却忘光了。
他后悔了。他想起了母亲,母亲在家里等他回来,他却跑到这个没有人烟的地方自寻死路。他不敢想象母亲会怎样焦急地寻找他的下落,而人们或许会路过这里无数次,却连他的尸骨都不会发现。
又一个黑影从头顶掠过,蔡程昱抬头,那个黑影和刚才飞过头顶、在树枝上停驻的黑影落在了一起,原来是两只鸟。
蔡程昱发出一丝嘲讽的苦笑。连鸟都能做伴,他却只能在这里,一个人等待死亡。
“程昱,程昱。”
有人在轻声地呼唤他。蔡程昱回过神,激动地四处张望,却没有看到人影。
“是你吗……是你吗?”蔡程昱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他无助地仰天呐喊,撕心裂肺的声音在林间回响,“佳哥,佳哥!是你吗?你在哪里啊——!”
灯光晦暗。头顶的两只鸟被他尖锐的喊叫声惊起,撞进了密密层层的树叶。他仰着头,只见鸟儿舒展开柔软的翅膀,拂过枝叶织成的天网,灵活地脱身而出,飞向远处。
“如果掉进沼泽,你千万别慌,不能乱动,越动陷得越深。你要让自己的身体舒展开,躺在沼泽上,增大你和沼泽接触的面积,把自己当成一条船,慢慢划到岸边。”
盛夏的空气是滚烫的,马佳在房间里,拿着他亲手写下的野外生存指南,有模有样地给蔡程昱讲课。说到此处,敬业的授课老师还在学生面前躺了下来,两只手贴着地面舞动,像一棵海草。蔡程昱笑得快断气了,杯子里的西瓜汁溅出来,马佳一个粉笔头砸在他脑门上,上课呢,要严肃,不许笑!
现在老师不在,生死关头,蔡程昱陷在沼泽里,笑得更欢了。他从没试过这个方法,不知道能不能行的通,也许他躺下来之后,没一会儿把头陷进去了,死得更快。可马佳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他终于在这片阴暗死寂的林子里找到一些欢乐和温暖。蔡程昱把肩上的包脱下,甩到岸上,戴上冲锋衣的帽子。他很怕脏,把自己摊在沼泽上肯定更脏,可是马佳也照做了不是?他缓缓地躺平,胳膊慢慢地划开,像是一条小船被风吹动,他感到有一股力量推着他往岸边去,上半身渐渐靠岸,腿也没有刚才陷得深了。蔡程昱强压心中的惊喜,他轻柔地、仔细地调整自己的姿势,等到腰臀也上了岸,他从包里掏出冰镐,把吸在两腿上的泥一点点割开。黑黄花纹的登山鞋露出了本色,蔡程昱连滚带爬跑离了沼泽,心脏狂跳,连着胸腔都在震。死里逃生的年轻人爆发出快乐的狂笑:“我活下来了!我活下来了!”
许多鸟儿被他的笑声吓得飞起,振翅的声音此起彼伏,寂静的林子一时间热闹非凡。他刚刚在生死边缘经历了一场大起大落,任何细微的所见所闻都能绽放出宏阔的光芒,这声音在蔡程昱的耳朵里就像是一场对生命的赞歌。但这也让他很快地冷静了下来。在鬼门关前徘徊的滋味并不好受,他必须做出一个审慎的选择,是原路返回,还是义无返顾。
蔡程昱坐在地上想了一会儿,一阵“咕咕”声响了起来。他从包里掏出一袋压缩饼干,麻利地撕开包装就啃。坚硬的压缩饼干在口感和味道上都强差人意,他哪里吃过这样的东西,可怜巴巴地吞咽着,只觉得满腹委屈。
不行,这委屈一定也要让马佳尝一尝。
马佳从雪里挖出第四个人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一对夫妻在一旁给他帮手,检查第四个人的身体状况。
那对夫妻是马佳第一个挖出来的,那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伤了腿,站不住,爬行的时候听到身旁雪地里有人在呼救。没有工具,只有两只手,马佳埋头挖了快半个小时,饥饿和风吹让他头晕目眩,夹棉的皮手套浸得冰凉。发现是双黄蛋的时候,他有一种自己媳妇生了龙凤胎的喜悦,虽然他连恋爱对象都没有。那对夫妻都是医护人员,丈夫是骨科大夫,妻子是护士长,夫妇俩被救出来后的第一件事,是把马佳脱臼的踝骨复位,敷药并缠上绷带。地震发生的时候,夫妇俩第一反应都是掏医疗箱,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在那剧烈抖动的短短十几秒内拿出来的,还能在雪崩发生时把箱子留在身边。但是,留住了箱子,他们的登山包却被雪流冲走了。
马佳捡了一支冰镐当拐杖,骨科医生被山石撞到了背,步履虚浮,他的妻子扛着他行走。三个饥肠辘辘的人在路上翻捡,好不容易捡到一块冻硬的面包,马佳放在怀里暖化了,再分成三份。靠着这一点补给,他们又挖出了一个女白领和一个男大学生。女白领被埋得太久,冻得失声了,男大学生是第一次来云贵高原,雪崩发生后他心慌意乱,突发高原反应,勉力支持了许久还是昏了过去。马佳能发现他们两个,全靠两人手机全频输出的音响,人救出来了,手机也快没电了。他们缺少衣物和睡袋,没法把大学生身上潮湿的衣服换下来,四个人围住他挡风,护士为他按摩心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男大学生才渐渐苏醒过来。
“他情况不太好,失温加上高反,他得取暖和吸氧,越快越好。”医生靠在妻子身上,微微喘气,“现在这样,他没法走路。”
“那我扛他走。”马佳二话不说扔下冰镐把人背起来,刚走一步,左脚就是一阵针扎的疼,他手一软,男大学生从他的背上滑下来,被一双纤瘦的手撑住,颤巍巍地往上托。
“姑娘,你成吗?”马佳回头看见女白领煞白的脸色,有些担心。女白领指指自己的嗓子,然后摆摆手,露出一个微笑。她捡起冰镐递给马佳,又把男大学生的一条胳膊架到自己肩上。马佳知道女生是想和他一起扛,如果是平时,马佳的大男子情结会让他拉不下脸麻烦女生,甚至觉得柔弱女子何必逞强。可在眼下的绝境之中,看着女孩坚定刚毅的眼神,他发自内心感佩这样坚韧的灵魂,对男女差异的固有认知被抛到脑后,现在他们同气连枝,血脉相连。马佳感动地点点头:“我们一起。”
医护夫妻俩打头阵,他们彼此搀扶着拿着收集来的紧急用品,举着手电筒照明,马佳、女白领扛着男大学生跟在后面。他们一路往南走,坡面陡峭不平,上坡的时候疲累,下坡又极易滑倒。男生在颠簸中清醒了一些,有意识地用两脚蹬着地面,给马佳和女白领减轻负担。五个人相互扶持,艰难向前,风越来越大,热量飞速流失使得他们寸步难行。突然,背上的男孩开始颤抖,马佳停下脚步,他仰起头,漆黑的天空飘下暗灰色的柳絮,落在脸上,一阵冰凉。
下雪了。
“我靠!气象局干什么吃的!说好的这几天都是晴天呢!”
夜里九点十七分,梅里雪山南坡山腰上,救援小分队队长刘传心瞪着突如其来的漫天飞雪傻眼了。过了两秒,他一把扯下帽子砸在地上,大声咒骂。
副队长叶赫望着大雪格外揪心:“可能是地震和雪崩引起的局部气候突变吧……气象局也没法预测地震啊!”
“这他妈什么破事儿,全赶一起了!”刘传心暴躁地踹了一脚石头,扶额叹息。
不怨刘传心失控。雪崩发生后的第一时间,他随部队从距离梅里雪山最近的军分区赶往灾区,公路塌方,车开不过去,战士们留一小部分在原地疏通道路,剩下的全部扛着物资急行军。医护人员没参加过军训,山路走得慢,医疗器械和药品跟不上来。大部队迟了两个多小时才赶到,已经错过了最佳的营救时机。他们立刻组织救援,小分队一组一组派上去,直升机降到最低的高度开展搜索。
刘传心被安排驻守在山下接应,战友们抬着一架又一架担架从身边走过,抬下来的几乎全是死人。他们大多是被石头和雪块撞死的,还有的是窒息。今天在梅里雪山游览的有两百多号人,包括工作人员,接近三百人在这座山上。战士们竭尽全力搜寻,可再多的人手面对这么大一片山区也实在有限。天黑之后,直升机搜救难度陡然上升,驾驶员们几乎是拿命在搏,偏偏在这个时候,下了大雪。
直升机被召回,但四散在山上的战士们没有撤回来,忧心如焚却无能为力的刘传心终于暴走。就在这时,命令传了下来,让刘传心将接应的任务交接给刚赶到的战友,迅速带着他的小分队上山搜救。
刘传心直接蹦了起来。他马上集合队员收拾行装,准备上山。药品不足,医疗兵飞奔去协调。小分队整装待发,刘传心却在树影中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在看到刘传心时愣了片刻,摇摇晃晃的步子突然加速,冲过来。刘传心条件反射地想架枪,发现没带,随手抄起一根棍子指着他:“什么人!?”
“我不是坏人!我是来救人的!”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鼻音很重。他举起双手,从阴影中走出,来到探照灯下。刘传心上下打量着他,红色外套上全是泥土,划得破破烂烂,袖口处还有血痕,他满脸灰尘,看起来风尘斑驳、虚弱疲惫,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却反常的亮。
刘传心诧异地看着周围:“路都封了,我们拉了警戒线,疏散了群众,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蔡程昱咽了口唾沫,用手背抹抹嘴巴,指向身后:“我是走山路来的。”
“那山里有路!?”刘传心用手电筒照着蔡程昱身后,那片山区人迹罕至,要不是刘传心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几乎要以为蔡程昱是鬼了。
蔡程昱急切地上前一步:“我要上去救人。你,你们见过马佳吗?”
“马佳?”刘传心看看蔡程昱的模样,猜到他这一路艰辛,眼下他马上要上山搜救,前途不明,他心也软了,问清马佳两字怎么个写法,便回头让叶赫去查问送下山的人员名单。反馈来得很快,没有这个人。
蔡程昱揪起的心松了一口气,却没有放下。他又喜又忧,喜的是马佳没被找到,就有活着的希望,忧的是他下落不明,又怕他为了救人不顾自己。“你们带我上山好吗?我必须去找他,拜托你们了!”
刘传心皱着眉摇头:“这位同志,救人是我们子弟兵的事儿,你是人民群众,我们得保护人民群众,哪能让你们上去啊。”
“你把我当成子弟兵不就好了吗,我不会拖你们后腿的!”蔡程昱连声央告,被刘传心坚决拒绝:“同志,你就别添乱了成吗?你又没经过部队的培训,上了山自保都成问题,你到底是帮忙还是帮倒忙啊?”医疗兵带着药包归队,刘传心看了他们一眼,命令小分队上山。蔡程昱急红了眼,拦在刘传心身前,声音都在颤:“我受过培训,是你们部队的人教我的!”他指着来时那片漆黑的山林,“我翻了三座山来的,我有能力自保,有能力救人!你们让我去吧,他在山上,我要去见他,我要救他!”
刘传心听得心惊,他从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架势,竟对这个陌生的人肃然起敬。可部队纪律如山,他不可能违抗,蔡程昱拦着他上山,已经算是阻挠军队执行军事命令。刘传心准备动手,被人拦了下来。叶赫示意他冷静,然后他走出队伍,站在蔡程昱面前:“你说有军人教你,你又能跑到这里来,我想你应该很尊重你那位军人师父,也很尊重我们这些军人吧?”
叶赫的气质迥然不同于那些即将上战场的行伍之人,格外温和沉静,蔡程昱看着他的眼睛,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头。
“我们有纪律,说不能带你上去就是不可以,军令如山。再者,就算能带,我们也不会带你去。”叶赫认真地看着他,“军人的使命是冲在最前面,保家卫国,保护人民群众,这是我们的义务。如果有一天,咱们的部队打光了,你是个男人,不想上前线也得上。可是现在我们的部队还在,军人们都在,我们怎么可能让你上山呢?为天下先,是所有军人骨子里的骄傲,也一定是你那位师父的骄傲。如果你尊重你的师父,就应该知道你现在不该想着自己涉险,更不该拦着我们。”
“你这次去野营,要是碰上什么突发情况,别逞强,一定让部队的人先上,知道吗?”马佳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蔡程昱收拾行李的手顿了顿:“为什么呀?”
“说你傻你还不乐意。要是到了让你上的地步,那还要我们这些军人干什么?”电话那头的人在笑,蔡程昱却好像看见了马佳的脸,那双经常笑弯的眼睛透着坚毅的光,一如那个冬天他用笑容掩盖辛劳,站上独唱请教的舞台,一如那个盛夏他穿着笔挺的军装,在礼堂里高歌《追寻》。
蔡程昱抬头看了看天,漆黑一片,只有巨大的探照灯发出刺眼的白色光芒,照在荒凉的大山上。他跋涉了六个小时,翻过三道山脊,陷进沼泽,遇上野兽,都没有后退一步。现在他马上就能上去救马佳了,几步之遥,却把他难住了。蔡程昱安静地后退,给刘传心他们让出一条路。部队有纪律,军人有气节,他不能拖战士们的后腿,更不能折损马佳的荣耀。
可是一种无力感铺天盖地向他袭来。蔡程昱突然转身追了上去,死死地抓住了刘传心和叶赫的手。
“你们救他!”蔡程昱颤抖着打开手机图库,翻出一张穿着军装的男人的照片,“这就是他,他叫马佳,他是你们的战友。求你们救救他,不论如何救救他!”
照片上的男人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刘传心看着这张脸,仿佛看到了山上许许多多的战友,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他带回来的。”
这只是一句轻飘飘的安慰而已,连承诺都算不上。蔡程昱活了二十二年,早就不会相信那些漂泊无根的话了。他们可能带不回马佳,甚至连自己都带不回来。可蔡程昱拒绝接受这样的可能。这句话给他带来了生的希望,也带走了他所有的期待和祝福。救援分队的背影消失在无边的雪和夜色之中,蔡程昱怔怔地站在原地,他失去了所有的感受,只知道自己还活着。
活着。活下来。
有人在身后说话,吵吵嚷嚷,模糊不清。
“登记死亡信息……”
“疼就咬着,千万别喊,要是声音太大就又要雪崩了……”
“让一让,让个道出来!氧气瓶来了!”
蔡程昱回头去看,死神在他们身后举起寒光闪闪的镰刀,白大褂和绿军装前赴后继,争分夺秒地朝着生命的大门奔跑,推着所有在雪山上和担架上的人,奔跑。
但奔跑着的绝不仅仅只是这些人。在雪地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把军装穿在心里的人,一定也在奔跑,带着他能够救出来的所有人,奔跑。
灵魂踉跄着撞进蔡程昱的身体。醍醐灌顶一般,他终于醒来,跋山涉水的人穿过风穿过雪,冲进了白色和绿色的洪流。
漆黑的山洞里隐隐透出灰白色的光。马佳一行五个人缩在山洞深处,躲避突如其来却格外漫长的风雪。夜越来越深,气温还在往下掉,像是无底洞似的。他们捂紧自己的衣服,瑟瑟发抖。
洞里还是比洞外要好一些。五个人挨得近,四周再冷,心里也能回温。医生丈夫抱着护士妻子,靠在最角落的阴影里接吻。他们脚边躺着昏昏沉沉的大学生,另一边是马佳和女白领。女白领一直在看手机,马佳凑过去,一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别看了,快没电了。”
女白领抬头看他,眼里噙着泪花。她把手机递到马佳手上,竟然是一段送给他的话。
——谢谢你把我救出来。我身体不好,可能出不去。这里没有信号,我快没电了,如果你出去了,可以帮我把话带给我家人吗?我很想念他们。
马佳看得心疼,他又何尝不思念自己的家人。他往女孩那里靠了靠,温柔地安抚:“别想太多,我们一定能活下来的。”
眼泪安静地流下来,她点点头又摇头,僵硬的手指艰难地打字。
——可我有话想告诉他们,我怕来不及。
马佳刚看到这句话,女白领的手机闪了一下,断电了。
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记事本,递给女白领。女白领把屏幕亮度调到最低,借着电筒的灯光打字——我刚才写了一封邮件,发不出去。借一下你的手机,我很快,不会耗太多电的。
马佳点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女白领不停地给双手呵气,竭力让手指更灵活一些。过了几分钟,她把手机还给马佳。
——我设了自动发送,谢谢你。我叫韩雁歌。
“这名字真好听。”马佳打开邮箱,女孩未发出的邮件安静地躺在最上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我叫马佳,马到成功,静候佳音。”
女白领的眼睛微微一亮。她点点头,又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在她脚边,男大学生躺在地上喘气,眉头紧锁。医护夫妻抱着对方,抵着额头,有气无力地低声私语。马佳耳力出众,他们微不可闻的呢喃在风雪呼啸声中落入耳中。
“孩子怎么办呢?”
“有我们……还有我们的爸妈。”
“我想和他说说话……好多事还没教会他。还有爸妈……”
“不怕,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马佳让后背靠在洞壁上。他不想大家这样沮丧,可他也控制不住地陷入回忆的波涛中。他想起房山郊外的村落。小的时候,没有那么严重的雾霾,农村的天很蓝,树和地里的瓜菜都绿得滴水。他在泥地里撒欢地跑,每次弄脏衣服都要被妈妈打,可他屡教不改,打完继续滚到泥地里,却从没弄坏过一棵庄稼。有时候逗逗邻居家的猫,帮着赶赶鸭子和鹅,只有鸡不敢招惹,他曾被邻居家一只刚烈勇猛的鸡扇过一巴掌,有心理阴影。
上小学的时候他参加唱歌比赛,声音清脆洪亮,音乐老师说他是个学声乐的好苗子,想收他做学生。学艺术和烧钱没两样,可父母义无反顾地送他走上了这条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连肉都吃不起。即便后来他自己回忆往事,也很难相信在那个时候的北京居然还有人过着如此拮据的生活。
高考的时候他失利了。成绩出来,连二本都上不了,他读了一所资质很差的学校,想着自己的一生大概就这么完了。声乐大家孟玲来他的学校开讲座,他抱着无望的向往挤了进去。那天孟老师恰好提前几分钟讲完,让学生们上来展示。马佳拼尽全力放手一搏,唱完的时候,只见孟老师惊讶地看着他:“孩子,你怎么在这里?”
他考上了军艺的研究生,没人知道他是怎么从那样的学校考进去的。部队的磨砺培植出坚韧的心性和广大的胸襟,孟老师更是在他身上倾注了无数的心血,领着他四处结交业内名家。马佳渐渐混出了名堂,在国际大赛上崭露头角,参加各地慰问演出,他曾以部队为荣,终于有一天能让部队以他为傲。
《声入人心》的邀请来得突然,他思量再三还是去了。短暂的三个月,嬉笑打闹又呕心沥血,像梦一场。他认识了很多优秀的同行,提高了知名度,开启了人生的新阶段,一切才只是在起点打转。
可现在他一回头,怎么就快到终点了呢?
他不甘心,他放不下。他宁愿痛痛快快一刀两断,也不愿忍受漫长的磋磨。但既然上天给了他苟延残喘的机会,他就要和老天斗上一斗。可斗之前,他还有心里最后一丝温软不能割舍。
终于,他把手指移到钢笔的图标上方。轻轻一点,新邮件的界面飞快地弹了出来。
邮件不长,马佳却写得心力交瘁,他知道自己发烧了。药箱里有发烧药,水不够喝,他干咽下去,苦得差点吐出来,就这样他还是头昏脑涨。上次发着高烧熬夜看手机还是在录《声入人心》的时候。在录制第六期的前一夜,星元在微信上告诉了他蔡程昱被黑的事情。他怕被蔡程昱发现,不敢发语音,事无巨细地写了洋洋洒洒一大段,马佳看得脑仁都在疼。他抽丝剥茧半天,觉得解决问题的关键在郑云龙身上,他既是当事人,又资历深厚,说话有分量。于是他顾不上什么打扰不打扰,凌晨两点一个电话打了过去。郑云龙一向看重蔡程昱,答应得很爽快,两人商量了一下澄清的时间和方法,挂电话的时候,马佳还特意嘱咐郑云龙,不要提及他在这件事中的作用。
星元讲得事无巨细,自然也提到了蔡程昱不同意找马佳帮忙的事,他对此的解释是孩子脸皮薄。马佳没有回应这个说法,他猜得出蔡程昱是想和他划清界限,或许是好意,但更多的是疏离。他不能对蔡程昱的事坐视不理,但他完全可以装成什么都不知道,按蔡程昱的想法退到一个合适的距离,哪怕两人之间原本就不曾有过狎昵。只是那一晚他在忧虑和失落中度过,感冒又重了些。
现在也是如此。马佳脱了手套打字,十指麻木得好像不是长在自己的手上。他的体感更冷,体温却更高了。马佳在心里发誓,如果再来一次,他绝对会在发烧的时候好好躺着,不去考虑那些沉甸甸的事情。
邮件理所当然发不出去。马佳学着女白领设置了自动发送,每隔一小时发送一次。他又定了一个闹钟,他真的要休息一会儿。
马佳实在太累。饥寒交迫下,睡眠是最温暖的怀抱。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在梦境中仿佛有一扇任意门。他在老家简朴的房间里躺着,窗外,父亲摇着蒲扇晒太阳,在厨房里忙活着的母亲喊他起床,起身时就坐在了部队的床上,手边搁着豆腐块。推开房门,孟老师坐在琴房里,让他赶紧进来练习。他坐在钢琴前弹唱,一抬头,蔡程昱倚在钢琴边,手上捏着《Grande Amore》的谱子。缱绻的意大利语响起,马佳闭上眼,听得沉醉,再睁开眼,他已经站在意大利的中意文化交流舞台上,IL Volo组合的三重唱又细腻又默契。
大地开始震动。怎么这么快就跳到地震了?马佳不解。他皱着眉,一点点睁开眼睛,女白领不停摇晃着他,神色慌张,濒临绝望,在看见自己醒来的那一刻突然松了口气。
“我怎么了吗?”马佳迷迷糊糊地问,声音更喑哑了。
女白领指着男大学生,马佳看过去,护士正在给他做心肺复苏,医生疲惫地靠在墙上。终于,护士抬头看了看医生,又看了看马佳和女白领,摇了摇头。
他不行了。
女白领想哭,却哭不出泪水来。医生很平静,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刻,高原反应再轻微也架不住长时间不接受治疗,低温在人体屏障脆弱的情况下长驱直入,缓慢却轻松地瓦解了这条生命,这个男大学生已经熬出一段医学奇迹了。
崩溃的是马佳。
第二次了。这是第二条他以为自己救得回来,却还是撒手人寰的生命。
医生看出马佳长久沉默的异常,撑着一口气,尽量大声说话:“其实他早就撑不住了,要不是我们把他挖出来,他活不到现在。好在他在生命最后还有我们陪着,不会孤单绝望。他应该很温暖。”
护士看了丈夫一眼:“确实,他应该是在睡梦中走的,没什么痛苦。”
马佳只是蜷缩起来,抱着头沉默。女白领靠过来,碰碰他的肩膀,马佳抬头,她比了一个电话的手势,马佳掏出手机递给她。
——不要难过。我们都是你救出来的,不论结局如何,遇见你,我们都很高兴。
女白领莞尔一笑。马佳红了眼眶,他沉默良久,终于点头。
她还想说什么,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惊呼。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护士手足无措地扶着昏厥的医生,地上是一滩乌黑的血。
凌晨四点半,蔡程昱扛着一箱药送到医生看诊的帐篷里,慢慢放在地上,说了一声药送来了。医生正对着一个躺在担架上的人写着什么,随口应了,头也不抬。蔡程昱捶着酸疼的脊背往外走,身后的人突然出声:“过来搬一下。”他回头,只见医生把笔插进上衣口袋,把刚才写着的标签纸撕下来,贴在担架旁的尼龙袋上。蔡程昱傻愣愣地走上前:“搬什么?”
医生这才抬头,看到蔡程昱的瞬间惊讶了一下:“哦,不是叫你,我看错人了。”说完他冲着帐篷外面招了招手,一个男护工走了进来。
“搬人。”医生漫不经心地说着,人已经走到了担架的一端,把手抄到那人双肩下。护工没有任何疑问,走到那人的脚边,两手抱住他的腿。他和医生同时使劲,马上就把人从担架上转移到了尼龙袋里。
医生拉上拉链,蔡程昱这才看清刚才医生在标签上写的什么。
死者:薛迈。性别:男。年龄:32岁。职业:景区保安。身份证号:……
蔡程昱吃了一惊,他看着这个人平静的面容,以为他只是睡着了。医生喊了一句一二三,两人一人一端抬起尸体袋,往单独的区域送过去,只剩蔡程昱一个人站在帐篷里。
这是蔡程昱看见的第一个死者。部队不用他,他也不会看诊,就只好在医护区搬东西。很快,从天而降一个穿红衣服的年轻志愿者的事情就在医护人员当中传开了,大家体恤他,只让他搬一些好搬的药品和器械,从不让他动尸体。其实也不敢让他动,他不是医学专业出身,万一手一抖,把尸体摔出个好歹,也不好见死者家属。因此从下午到凌晨,山上运下了那么多死人,蔡程昱只看见了第一个。
但只是这第一个就让他开始难受。他的胃里翻江倒海,控制不住的恶心。医生回来的时候,正看见他撑着桌子干呕。蔡程昱从雪崩发生到现在就没歇过,又饿着肚子,这下刺激得狠了,连站都站不住,医生连忙拉着刚才那个护工架着他放在担架上。一个护士端着托盘掀帘子进来,医生叫住了她,让她给蔡程昱吊水,氯化钠、葡萄糖、转化糖、维生素B6一样都不能少。护士看见他煞白的脸色,麻利地消毒打针。点滴液缓缓注入血管,蔡程昱昏昏沉沉,无意识地摇晃着头:“不行,我不能休息……他……还没下来……”
护士把一件不用的大衣盖在蔡程昱身上,又拿了块毛巾给他擦脸。见他嘴一张一合,忙俯下身仔细听。听完,她欣慰一笑,拍了拍蔡程昱的胳膊:“磨刀不误砍柴工,你趁打吊针的功夫,还能休息一个多小时。等到天亮了,你再起来忙活也不迟啊。”
天亮……蔡程昱喘着气睁眼。他曾在午夜时分见过最美的天光。有一个人站在舞台上,用《La Vita》歌颂生活,用《Skyfall》抗争绝境,于是昼夜颠倒,天光大亮。可现在薛迈的脸在眼前闪现,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帐篷里的灯很暗,外头的夜色透进来,他睁着眼,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时候天才能亮呢?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纷纷扬扬的雪终于停了,四周一片寂静。天上透出一弯浅浅的白色,月光飘下来,落进蔡程昱的眼里。有一个声音在山间飘荡,穿过河谷,翻过雪坡,来到他耳畔。
——We will stand tall.
——Face it all together.
我们要站在高处,和衷共济。蔡程昱举起没打点滴的那只手,缓缓伸向空中。清亮的月光拂过他指间,化作一只修长的手,十指相扣。
有人俯下身,拥抱着他。两颗心脏的跳动声错落杂乱,呼吸之间,两个声音合二为一。
“等你睁开眼,天就亮了,我就回来了。”
似天幕坠落,分崩离析。缭乱的心火突然熄灭,悬在半空中的手落在担架上,他沉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冰凉的空气沁入肺腑,手背上的针孔已经贴上了创可贴。蔡程昱在一片混沌中醒来,他睡了一个多小时,说是睡觉,更像是昏迷。他缓缓起身,浑身使不上力气,睁眼的那一刻他条件反射地别过头,太刺眼了。
他后知后觉地向外面张望。清晨,雪山隐在淡淡的云雾后,太阳还在地平线上方游移,但已经有薄薄的日光洒下来,所有刚硬冷峻的线条刹那间温柔无限。蔡程昱站了起来,走到帐篷外。戴着口罩的女医生正在给一个摔伤胳膊的伤员上药,伤员疼得眉毛一抽一抽的,医生轻声宽慰他,他点点头,龇着牙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一个战士送来一箱八宝粥,他看着傻站着不动的蔡程昱,抽出一罐塞到他手里。路过的护士走过来瞧他脸上的气色,笑着问他刚才睡得可好,问完又叮嘱了一句,记得找个地方把八宝粥热一下再吃。
蔡程昱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恍如隔世。明明刚才他还在和死神赛跑,怎么一觉醒来一切都不一样了呢?然后他摇头,嘲笑自己的迟钝。这才是生活最本来的样子,温暖平静,热闹从容,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会发生。
“嘿!”刚才照顾他的护士跑了过来,兴奋地拍他的肩膀,蔡程昱转身,正对上女孩亮晶晶的眸子,“你是不是在等一个叫刘传心的?”
刘传心……蔡程昱反应了一会儿才记起这个人名,点了点头。
“我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下山了!”护士眉飞色舞,“他一下山就问那个穿红衣服的人在哪里,他在找你呢!”
他找到马佳了。这是蔡程昱唯一一个念头,他惊喜到失声,飞快地朝救援分队上山的地方跑。风往身后翻涌,托着他像飞一样。马佳没有骗他,他睁开眼,天就亮了,马佳就回来了。
刘传心果然在他们分开的地方等着蔡程昱。远远看到那个红色的身影朝自己奔来的时候,原本坐在石头上休息的男人站了起来,迎了上去。蔡程昱在撞人之前刹住脚,抚着胸口喘气,他跑得太急,差点跑出高原反应来。刘传心两眼熬得通红,眼下一片乌青,看起来十分疲惫。蔡程昱顾不上察言观色,兴奋地抓住他:“是不是找到佳哥了?”
刘传心没来得及回答。他刚想说些什么,就看到四处张望的蔡程昱已经察觉了他身后的异常。于是他低头,退开一步。没了刘传心的阻挡,蔡程昱的视野格外开阔。他的目光在前方定住,不远处的雪地上安放着一团热烈的红色。那是一个担架,被一块红布包裹着,里面似乎躺着一个人。他上前一步,五颗黄色的星星格外醒目,是国旗。
蔡程昱怀疑地盯着那团红色,很久很久。他茫然地抬头,周围是救援小分队的所有人,这些人都穿着暗沉的迷彩服,满面尘土,遥远而陌生。冷色的世界里只有他和地上的担架是红色的,破开灰白的图景,像雪地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像日出时漫天闪耀的朝霞。
像两颗奔涌着鲜血的心脏。
“我们把马佳,带回来了。”
救援队是在一片无人涉足过的雪地里发现马佳的,他们顺着马佳来的方向追踪过去。地上的痕迹从深深的爬行,到小步踽踽,再到一深一浅的大步流星,最终指向了一个隐蔽的山洞,里面躺着奄奄一息的三个人。医疗兵紧急处理后,小队马上送他们下山,直言如果等搜救队自己摸索到那里,这三个人,尤其是那个内伤很重的男人,一定活不成了。
刘传心在第一时间伸手去探马佳颈部的脉搏,只摸到一阵冰凉,他临终时还握着手机,恋恋不舍地盯着早已黑了的屏幕。他们在马佳身上找到了证件,确认了身份。灰头土脸的三个幸存者被战友们抬下来,刘传心沉默地看着下山的队伍。山难发生时救援队应该将所有力量集中在幸存者身上,因而遇难者的尸身往往是在最后统一运送下来的,在环境恶劣的地方丧生的人,也许就化成了山岳的一部分。可现在全队下撤,他和叶赫还两手空空。刘传心终于没有忍住,他把揣在怀里的国旗掏出来,盖在那个没有穿军装的军人身上,和叶赫亲自抬着担架,送他们的战友下山。
“你,你还好吗?”刘传心看着蔡程昱诡异的沉默,忍不住询问。
蔡程昱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他抬起头,太阳完完全全升起来了,照得雪山上都是光。只是这日光不止比月光刺目,还比月光更冷。
他在光华潋滟中闭上双眼,眼前不是黑暗,而是暖暖的彤红。其实即便是黑暗,他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畏惧。与其说人们恐惧黑暗,不如说人们恐惧未知,恐惧因未知而生出的想象,恐惧这些想象编织成的噩梦。
而他再也不会做梦了。
六
没有人想过,当年参加《声入人心》第一季的三十六个人会因为这样的原因重聚。
在校和在职的全部请假,海外的全部归国。“梅里雪崩”和“梅溪湖三十六子”的相关消息占据了各家媒体大半个新闻版面,几乎每个人出机场或火车站的时候都会被一堆话筒和摄像头围追堵截,媒体抓住他们在口罩和墨镜下漏出的细微表情大书特书,营销号满天飞。三十几个人以各种方式轮着上了一遍热搜,当王晰看到居然有网店在热炒他的“奔丧同款”高领毛衣的时候,悲怒交加,几乎气晕过去。
王凯那里更是焦头烂额。他是第一个到云南的,因为是跟着部队赶过去,一路上没被媒体骚扰,可当他在医院里看到去了半条命的蔡程昱时,吓得差点吼出一个High升C。他不敢深究蔡程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一件毛衣都能闹出这么大的阵势,何况是舍命上山的大新闻,这些事情要是都挖了出来,马佳就别想安心地走了。
他一面帮着马佳父母料理后事,一面处理蔡程昱的事,忙得脚不沾地。他找刘传心和叶赫,找追着蔡程昱的同学,找送出登山工具的人,动用了所有关系和人情,甚至请部队的领导出面,终于把整件事砍得只剩最浅显最光明灿烂的一面。舆论是压不住的,蔡程昱到底是成为了三十六个人中最后一个飘到热搜前三的人——“蔡程昱 舍己救人”。
不是没有人去挖掘的。网民们找到了出租车司机,找到了给蔡程昱打针的护士,看得王凯胆战心惊。但被找到的人都只看到了蔡程昱的奋不顾身,没有注意到马佳在其中的作用,两位舍己救人的楷模被树立了高高的金身,而某些呼之欲出的隐秘故事终于消失在网民们喜新厌旧的娱乐狂潮中。
王凯长舒一口气,为这些事他心力交瘁,短短几天瘦了一圈,有这样的成果实在庆幸又欣喜。只是当他路过蔡程昱的病房时,还是会觉得歉疚。
毕竟这是他替蔡程昱做的决定。
高天鹤拿着刚用完的饭盒拉开病房门,正好看到在门口徘徊的王凯:“凯哥,来看蔡蔡?”
“哦,我不进去了,就在这看看,不打扰他。”王凯暂时不知道怎么面对蔡程昱,有话都是托高天鹤转达,“他现在怎么样?”
高天鹤关上门,压低了声音:“好一些了。昨天火化的时候他不是也去了吗,昨天都能下地,何况今天。”
“那他情绪怎么样?”
“老样子吧,一直是这么个傻样。”高天鹤回头,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进去,蔡程昱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只留给别人一个后脑勺,头顶一撮呆毛支棱着,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机。高天鹤心里堵得慌。当年他看出了蔡程昱的心思,可节目结束后蔡程昱和马佳的交集实在是少,高天鹤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万万没想到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又是自责又是生气:“傻了两年了,一点儿没见好。”
“他这样回得了北京吗?”王凯担忧地看着房间里安静的人,“老人家的意思,明天就动身回去,准备出殡的事。”
“这倒不用担心。你看他以前那样,觉得他上得了雪山吗?最后不也上去了。”高天鹤疲惫地扶了一下额头,又正色道,“伯父伯母怎么样?我看他们那里情况不太好。”
王凯叹了口气:“这得看是哪方面。老人家身体还算硬朗,只是……”
只是有一批又一批的人带着摄像机来慰问,以各种名义送锦旗、合影。还有一些和马佳有过交集的普通朋友也借此机会炒作无中生有的兄弟情,挤出假惺惺的眼泪,招得好不容易平复心情的老人家跟着掉泪。王凯看不过,和老人家说了几次,叫他们把门关严。可两位老人哪里能把儿子的好友认全,再加上有些确实是官方派的调查人员和媒体,亦或是马佳的领导,他们不便不见,只能来者不拒。王凯没有办法,那几天直接搬到了二老住处的隔壁,像一堵一米九的墙一样挡在二老前面,把在国家大剧院工作这么些年积攒的八面玲珑的功夫发挥到了极致。
就这样还能招来新的话题。人们没法越过人高马大的解放军去堵两位老人,却可以堵着王凯冷嘲热讽:人家家里又不是没有别的亲戚,怎么你一个外人天天登堂入室,喧宾夺主呢?这下轮到王凯差点气晕过去,偏偏还有镜头在,只能说自己和马佳同门师兄弟感情深厚,端着无懈可击的架子把这个问题熬过去。
但这确实不是真实的原因。他和马佳固然亲厚,却的确没到通家之好的地步。能让他这么尽心尽力,能让马佳二老对他完全放心,能突然拉近两家之间的距离,只能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
比如,遗书。
马佳把自己的遗书交给了王凯。
而王凯肯定不能说出真相,一旦起了头,就很可能在不断的追问下透露遗书的内容。这是马佳的隐私,是马家二老心中的痛,不可以成为媒体们渲染气氛吸引眼球的工具。因此,王凯守口如瓶,甚至连他的妻子都不知晓此事。
所以当他回到北京,在咖啡厅里等着参加出殡仪式时,看着坐在面前的蔡程昱,他想不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蔡程昱并不像高天鹤说的那样呆呆傻傻。他清醒得很,手机不离手,加上高天鹤第一时间赶到了云南照顾他,外界的所有事他都清楚。
三十几个兄弟轮番上热搜,他知道早晚会轮到自己。王凯替他周旋的事是高天鹤透露的。那个时候蔡程昱正在外放《Grande Amore》,听到这些事情时他愣了好久,最后默默把手机的音量调到最大,躺下睡觉。高天鹤白眼快翻上天了,说这样怎么可能睡得着,蔡程昱只是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咬着牙流眼泪。他不甘心,为什么他可以把《旷世之爱》放到最大声,却不能说出一个爱字。
可最后他还是心甘情愿地默认了王凯的所有安排,只要是为了马佳好。
发现遗书的存在纯属意外。那几天网上对马佳父母的采访视频特别多,每家媒体都有不同的拍摄角度,蔡程昱简直不敢想象他们经受了多少骚扰。他想帮二老挡去一些关注,却连自身都难保,他对自己有多自责,就对王凯有多感激。但是仔细一想,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王凯再用心,也得先经过马家伯父伯母的同意,可是看二老从不愿意麻烦别人的性格,怎么就对这些事坦然接受了呢?
人一旦心生疑影,观察事情就变得格外细致。终于在一次偶然的情况下,蔡程昱听到了王凯和马佳恩师孟玲的几句零碎的谈话。他拼拼凑凑,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马佳临终时有留下嘱托,而这嘱托交给了王凯。
蔡程昱坐到王凯对面,点了一杯白开水。他不知道如何启齿,不安地绞着手指。王凯也不知该说什么,心不在焉地喝着咖啡,终于还是他先开口:“白开水有什么好喝的,你想喝什么,凯哥请你。”
“谢谢凯哥。我胃溃疡,喝白开就好了。”蔡程昱终于把已经晾凉的水拿到嘴边喝了一口。
“你这段时间要注意饮食,好好休息。”王凯放下咖啡,“很多事情,不要太放在心上,身体最要紧,知道吗?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你尽管说,我能帮的,一定会帮你的。”
蔡程昱一听此话,终究没有忍住:“我……我确实有一个不情之请。”
“佳哥临终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王凯脸上的微笑登时消失了:“怎么这么说啊……”他心虚地低下头喝咖啡,思索自己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凯哥,我都这么问了,你就告诉我实话,好吗?”蔡程昱神态疲惫,却丝毫不肯退让,“看在我上了山,弄出这一身病的份上,你告诉我,好吗?”
王凯没想到蔡程昱上来就来了这一手,看着他苍白的脸,又想想他所作所为全是为了马佳,实在不忍心,点了点头。
蔡程昱得了准话,心中悲喜交加,他撑着身体往前凑了些:“那,那凯哥,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他说了些什么?”
王凯抬眼看他,有了前言,他猜得出蔡程昱下一句要问什么,并不惊讶。但蔡程昱却惊惶地解释道:“我,我知道这是佳哥的隐私,这么做不合适,我不应该打扰他。可是,我就是想知道……我不会外传的,不会给伯父伯母惹麻烦的,凯哥你相信我!”
王凯也是无奈:“程昱,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可是说到底,这是佳佳私下给我的嘱托。伯父伯母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咱们也没法问佳佳愿不愿意让我说出来啊。逝者为大,我必须完完全全尊重他的意思,你明白吗?”
蔡程昱咬着嘴唇,王凯说的句句在理,他自己也觉得十分惭愧,可他不能放弃:“凯哥,你的意思我都懂。可是,可是我一会儿就要去见他了,我只是想知道……我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葬礼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黑纱,死死地攥在手心里,黑纱上的银白色别针泛着冷光,刺得王凯心里一痛,摇头叹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年轻人两眼含泪,倔强地沉默着。终于,王凯败下阵来:“你真的要看?”
蔡程昱重重点头。
“他发了邮件给我。”王凯掏出手机,划了几下,“这一封就是他发的。话说在前面,我只给你一个人看。你看了,也把心放下来,不要再挂念他了,好吗?”
蔡程昱根本没听进去,他连忙接过手机,捧在手里。收件时间就是马佳下山的时候,发信人的名字映入眼帘时,时间为之静止。
蔡程昱终究还是没有把黑纱缠到手臂上。
参加葬礼的人很多。马佳的亲人站在最前面,然后是他的授业恩师。部队的老战友和音乐界的朋友分成两拨站,声入人心的三十多个学员按照年龄从大到小排序,蔡程昱几乎站在最外面。人们一个接一个将白玫瑰放在墓前,排队的时候蔡程昱听见好多人压抑的啜泣声,年纪小的那一拨人哭得最凶,黄子弘凡的眼睛都肿了。人来得多,白玫瑰堆得像座小山,映在蔡程昱的近视眼里,像一堆雪。
葬礼并不铺张,只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朋友们默哀之后便离去了。声入人心的人包了一辆大巴,上车的时候满车肃静,余笛和王晰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一个,王晰刚要下去找人,被余笛不动声色地按了下来。
一辆辆车驶离陵园。当最后一辆载着马佳父母和王凯的黑色小轿车离开时,一个躲在松树后的人影,终于走了出来。
蔡程昱在墓前站了一会儿,还是坐在了地上,手边就是那堆白玫瑰。
“佳哥,我不是没礼貌……我是怕我站不住。”他挠挠头,对着墓碑解释道,“你不会生我气吧?”
他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照,马佳穿着军装,看着他,眼睛似笑非笑。
“他们都说我最近吃胖了。我照了照镜子,也觉得我胖了,还变白了。”蔡程昱揉揉腮帮子,“你倒是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帅。”
蔡程昱一直都很喜欢马佳的军装照。马佳在镜头前很少拘束自己,表情和小动作千奇百怪,有段日子微博的粉丝们给马佳举办了一个表情包大赛,还评了奖。本以为这已经是极限了,可马佳总能玩出层出不穷的花样,无论是穿着常服遛狗,还是穿着正装演出,他总能以新的方式在观众们的笑点上来回蹦跶。只有穿上军装的时候,马佳才会收敛他调皮的性子,站是站坐是坐,姿态笔挺漂亮。军装给他镀上正气凛然的光辉,而他鲜灵活泛的眉眼,又给军装深沉的绿色带来盛夏蓬勃的生机。
可现在这张照片只剩下黑白灰,再漂亮的颜色都看不见了。
“你真的会喜欢这样的颜色吗?”蔡程昱看看照片,又看看手边的白玫瑰,他拿起一枝,晃来晃去,“我记得你常穿黑白的衣服,可你也穿其他颜色。花不是衣服,我想,你应该喜欢鲜艳的吧?亮亮堂堂的,像你一样。”
“你会喜欢红玫瑰吗?红色多喜庆啊,而且这几天过年呢,我觉得用红色好。”他撕下一片花瓣,面露愁色,“但是我不敢说,说了,别人要生气的。”
“我只问你,你会喜欢吗?会喜欢我送的红玫瑰花吗?”
马佳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蔡程昱,他的目光在阳光的照耀下,多了几分莫测的神态。
“我知道……”蔡程昱低下头,嘴角溢出一丝自嘲的笑,“你不会喜欢。”
他看到了马佳发给王凯的邮件。
“师哥,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如果我能活着回去,一切都好说。如果不能,我求你帮我几个忙,我马佳来世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情义!
我父母年纪大了,我的事一定要慢慢告诉他们。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不能尽孝,只求师哥抽空常去看看他们,提醒他们体检,哄他们高兴。
恩师待我视如己出,我还没好好报答。请师哥常去探望,多关心老师的身体,转达我的感谢!
我在部队和学声乐的路上收获了很多,感激战友!希望他们能不忘初心,坚持理想,让美声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愿世界和平。
此致
敬礼
但愿不是绝笔 ”
看第一遍的时候,蔡程昱哭了,为马佳而哭。
看第二遍的时候,蔡程昱又哭了,这次他哭的是自己。
“你不喜欢我,我不在乎,因为我也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的遗书!”蔡程昱把手里的白玫瑰扔到地上,“凭什么呀,我为了你差点死了,凭什么你的遗书里没有我!?”
他摆出最凶悍的目光,瞪着石碑上的马佳,想让他生气,让他害怕。可是马佳的眼睛那么深邃,即便他把所有的火气都冲向他,也只不过像是投入湖水中的一颗石子,不一会儿便沉到底,一切都平静如初。
蔡程昱突然觉得无地自容。他从没有觉得自己如此面目可憎,这样的他有何颜面来见马佳?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蔡程昱摇头,终于无助地哭了,“我知道感情是不可以强求的……我不是强迫你,我只是,只是有一点期待而已…………我希望你会爱我,希望你对我的爱可以像我对你那样多。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幻想……你真的很好,都是我的错……”
他越说越惭愧,泪水愈发汹涌:“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提出这样的要求……对不起……我没有上去救你,让你被困了那么久……对不起……”
他哭得声泪俱下,几乎要跪倒在地上。他想听马佳的回答,听马佳说他原谅了自己的过错。可是四周除了风声只有他自己的哭声,蔡程昱抬起头,马佳的面容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他突然意识到马佳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他永远都不会听见自己的爱意和愧疚,也永远不会给出回应。
他们永远地错过了。
蔡程昱就这样发呆了好久。直到他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倒了八辈子霉,这辈子才活该白给你当经纪人……”
高天鹤发现蔡程昱不在大巴车上,就找了个借口下了车,一直守在角落里远远看着。他听不清蔡程昱说了什么,却听清了哭声。再尖利的刀子嘴背后还是一颗柔软的心,高天鹤走了上去,蹲下来搀着蔡程昱的胳膊:“蔡蔡,这么晚了,咱们待够了,回家好不好?”
蔡程昱出乎意料的顺从。他撑着高天鹤的胳膊站了起来,俯视着石碑和白玫瑰。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僵硬。
“是你先不要我的。我不后悔豁出性命来爱你。但是,以后,我不会再把你放在心头了。你听到了没?”
又是沉默的回答。
高天鹤拍拍蔡程昱的胳膊,扶着他转身离开。一阵风吹过来,那片被蔡程昱撕下来的白玫瑰花瓣从两人眼前飘过,落在那一方矮矮的墓碑上。
蔡程昱盯着那片柔软的白色看了很久,终于伸出手,将它拂去。指尖触碰到墓碑的那一刻,仿佛有一道闪电击中了心脏,剧烈的疼痛随着血液蔓延到五脏六腑,蔡程昱重重地倒在地上。高天鹤慌乱地想去扶他,可他却蜷缩着不让人碰,梗着青筋暴起的脖子,在地上颤抖。
这石碑那么凉。他躺在雪地里,该有多冷啊。
他捂着心口,声嘶力竭地喊:“啊——!”
尾声
黑色的丝质领结在白色翼形领下束紧。高天鹤对着镜子穿上马甲,套上黑色燕尾服,最后在胸前插上一块白色口袋巾。抵达上海东方艺术中心门口时,他和王凯王晰打了个照面,两人也是笔挺的三件套。他们在门口寒暄了片刻,一起走了进去。
有粉丝认出了他们,惊喜地询问今天他们是否有演出,高天鹤笑着摇头,我们只是来听音乐会的。一个看起来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恍然大悟,你们都是来看蔡蔡的啊!?
三人一听这话,都忍俊不禁,向粉丝们点头后就走进了音乐厅。王晰笑道:“这蔡蔡都三十二岁了,粉丝怎么还跟哄小孩似的称呼他。”
“不知道当年是谁英年早婚,害得粉丝只能举着灯牌大喊:王晰妈妈爱你!”高天鹤捏着假声喊了一句,王晰被逗笑了,王凯却吓得一哆嗦,摇头直笑:“鹤鹤你饶了哥成不。”三人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高天鹤往左边一看,一个长发女子盛装坐在那里,在看见高天鹤时婉约一笑。
“弟妹来了。”他惊喜地叫道,碰碰旁边的王晰,又叫了王凯,三人一起和她打招呼。女子笑着点头,声音是不同于柔媚外表的粗粝沙哑:“哥哥们好,欢迎你们来。”
“听说雁歌升了公司的宣传总监,一直没当面向你道喜呢。”
“鹤哥不是跟程昱说了吗,跟他说和跟我说都一样的。”韩雁歌眉眼弯弯,笑得灿烂。
韩雁歌和蔡程昱是六年前在北京认识的,巧的是两人的祖籍都是安徽宿州,又都在上海打拼,很快走到了一起,谈了一年就有了结婚的打算。女方大了男方三岁,家世清白,漂亮又体贴,事业做得风生水起,蔡程昱的母亲十分满意。而蔡程昱年少成名又不骄不躁,一直很招长辈喜欢,韩雁歌的父母虽然有过对娱乐圈灯红酒绿的担忧,最终还是被蔡程昱的真诚打动了。婚讯传出时,粉丝们高喊着“又一个英年早婚的人”哭倒了一片,蔡程昱看着粉丝的留言只是笑。结婚之后,两人把长辈们都接到了上海,过了两年又有了一个儿子,三代同堂,过得其乐融融,羡煞旁人。
高天鹤对此感到欣慰。刚得知两人恋情时,他一直担心蔡程昱不是真心爱韩雁歌。直到有一天,蔡程昱把结婚证晒在微博上,并昭告天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妈妈和雁歌是我的最爱”,高天鹤一面笑话他傻乎乎不懂事,这种示爱的时候还要捎上老妈,一面又彻底放下心,能在他心里和他妈妈拥有相同的分量,足以证明他对韩雁歌的真心。如今他看着韩雁歌的笑容,那是由内而外透出来的幸福,绝不会有半分掺假。
高天鹤正围绕着“爱”这个主题在心里写几千字的小论文,突然脚尖一疼。一个穿着皮夹克和牛仔裤的人不小心踩到了他的脚,还差点摔在韩雁歌身上,连声道歉。高天鹤正心疼鞋,一看他冒犯了韩雁歌,更不高兴,对他的道歉不置可否,只是摆摆手,让那人赶紧找座位坐下,音乐会马上要开始了。那个人又说了声不好意思,接着找座位号,笨拙的样子显然是第一次来音乐厅。高天鹤本以为他应该会坐在后排,却万万没想到那个人在自己的前面,池座最中心的位置坐了下来。
“蔡蔡不是把池座中间两排包了吗,那个人是蔡蔡请的?”高天鹤压着嗓子和王晰说话,指着那个皮夹克,一脸不可置信。
王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应该是吧,怎么了?”
“他一看就不是音乐界的,可如果是蔡蔡其他行业的好朋友,咱们认识十几年,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啊,雁歌也不认识他啊。”高天鹤心中疑虑,“他不会是来占别人座的吧?”
王晰也有几分奇怪,但不动声色:“人都进来了,肯定是有票的,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再说我看这人有点眼熟……”
“再眼熟也不行啊!”高天鹤急得声音都快压不住了,“这是蔡蔡第一次办个人音乐会!这么重要的场合,万一他不懂规矩,影响演出怎么办?”
“我觉得不会,他看起来很拘谨,应该不会出现你担心的问题。”王晰倒是比较放松,突然,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想起来了,这人是当时……”王晰看了一眼韩雁歌,低声说道,“是当时送佳儿下山的人。”
高天鹤不说话了。
音乐会举办得很顺利。按照之前排好的节目单,蔡程昱一共演唱了十四首歌曲,都是经典的美声男高音作品,其中最出彩的无疑是《Ah, mes amis》。这首他在二十岁时就已经公开演出过的歌,历经十二年的打磨,已经上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高音自然灵动,尤其是9个High C,质感饱满,富有感染力,又不会让人觉得力竭,反而还有余裕。一首歌下来,听者无不感到通体舒泰又澎湃激昂,而这首歌作为节目单上的大轴,也获得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台上的蔡程昱是从未有过的耀眼。他气定神闲地张开胸怀,双手舒展出漂亮的线条,沐浴这片刻的礼赞,然后他向观众深深地鞠躬,又转身向指挥鞠躬,与他握手。这场音乐会结束得十分圆满,连一向不苟言笑的指挥老师都露出欣喜的笑容,乐团的成员们也都放松下来,收拾着曲谱和乐器。已经有观众起身离场,高天鹤和王晰相视一笑,伸出双臂,远远地朝蔡程昱竖起了大拇指。旁边的王凯比他俩都要激动,正用纸巾抹着眼泪。
可幕布迟迟没有降下,蔡程昱也并没有离开舞台。
不少已经走到门口的观众顿住了脚步,音乐厅渐渐喧闹了起来。
蔡程昱看着台下的观众们,目光从王凯等人的身上掠过,最后望向关着的音乐厅的大门。
他伸手搬起话筒,向右移了两步,再放下。舞台的平衡瞬间被打破,蔡程昱的左边空了。
“最后一首曲目——《Grande Amore》。”
现场一片哗然。王凯等人惊得站了起来,台上的乐队更是一头雾水,指挥赶紧和年轻的歌唱家打手势,他们之前根本没排练过这首,连谱子都没有。
蔡程昱抬手示意不必紧张,他要清唱。
王凯等人终究在迟疑中坐下,而观众也渐渐安静下来。蔡程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他已经十年没有演唱过这首歌了,突然决定的演出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但这首歌像是长在他身体里,一开口就是正确的歌词和旋律,低沉绵长的歌声瞬间充盈了整个大厅,爱的悸动在最隐秘的地方生长,缠绕着爬上每个人的心头——
……
Sole sono le parole
这些话仿佛阳光
Ma se vanno scritte tutto può cambiare
落成文字却可能全然走样
Senza più timore, te lo voglio urlaree
但我一无所惧,只想对你倾诉
Questo grande amore……
这满腔的爱意……
为什么要唱这首歌?他看见无数的人在问自己,有人震惊,有人欣喜,有人担忧。最终他的目光锁定在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上,穿着皮衣的刘传心坐在池座中央,对突然到来的这首歌充满惊讶和赞叹。
刘传心是他请到上海的贵客,为了让人家好好享受这次音乐会,他甚至给刘传心安排了住处,并在音乐会的前一晚为他洗尘接风。刘传心想不到十年前的一次偶遇会有这样深远的回馈,受宠若惊。大快朵颐之后,刘传心突然意识到自己音乐素养的匮乏,为防明天自己一首歌也听不懂,他特地向蔡程昱要了一张节目单。
“诶?没有那首歌啊?”刘传心把这张一大半是意大利语的歌单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突然发出一声疑问。
“什么歌?”蔡程昱以为刘传心是个门外汉,没想到他会对歌单有意见,被引起了几分好奇。
“哦,没什么没什么……”刘传心尴尬地捂着脸,自己一个外行凑什么热闹。
蔡程昱倒是从谏如流:“没关系,你说说看,我看看合不合适我唱。”
刘传心神色羞赧:“那什么,我英语不好,其实我也不知道这首歌叫什么……我以为这是你们男高音必唱的歌才问的,我也不懂。”
“啊?”蔡程昱惊了,有什么男高音必唱的歌居然是自己不知道的。
“嗨,就是当年的一件小事!”刘传心无所谓地摆摆手,“都是些细枝末节,我也没和你说。”
雪崩搜救的时候,救援队为了获取更多可能关于受灾者的信息,往往在翻找证件的同时,还会查看死者的手机。当时刘传心好不容易才把马佳死死攥着的手机抽出来,划开屏幕,发现手机居然没冻坏,但是亮度极低,电量告急。他连忙续上电源。记事本果然写明了山洞里还有别人。但奇怪的是,手机明明一直处于静音的状态,后台却还在运行音乐软件。
他点开那个小小的音符图标,两个年轻男人合唱的照片跃入眼帘。
单曲循环。《Grande Amore》。
蔡程昱感觉自己的灵魂飞到了两千公里外的雪山顶上。十年了,不论是旅游还是做梦,他从未再涉足过那个地方。现在他站在深夜的梅里山顶,这里无风无雪,只有寂静的黑与白。他放声高歌,胸腔与山川共振,激起乱琼碎玉。澎湃的雪流以排山倒海之势奔涌而下,轻而易举地推倒森林和建筑,所过之处,只剩一片干干净净的茫茫大地。
他知道,如果真的站在梅里雪山上,自己的歌声完全可以实现这样壮美绝伦的景象,二十九岁、年富力强的马佳当然也可以。可是他没有。一个冬天在室外拍短片冻得要靠飙高音取暖的人,一个几乎用一生在歌唱的人,在生命最后最寒冷的时刻,选择了沉默。
泪水随着歌声流出,蔡程昱的手止不住地在颤抖。
——Dimmi perché quando credo, credo solo in te
告诉我为何 我的信条里只有你
——Grande amore
我的挚爱
——Dimmi che mai
对我说不曾如此
——Che non mi lascerai mai
你从未离我而去
声浪四放,蔡程昱的歌声强到巨大的水晶吊灯都在震。这首迟到了十年的歌,终于在两千公里之外温暖富饶的土地上响彻云霄,为身披国旗的马佳壮行。
全场肃穆,三个声入人心的同伴都在哭。王凯攥着手机,泪水打在亮着的屏幕上,那是马佳发给他的第二封邮件。
——帮我照看程昱,别告诉任何人,包括他。
二十岁年少青涩的蔡程昱问二十七岁一知半解的马佳,“爱是什么?”
这个悬而未决十二年的问题,在马佳和蔡程昱一次又一次的沉默中,终于有了答案。
演唱接近尾声,蔡程昱握着话筒,看向自己的左边,那里空空荡荡,没有深灰也没有橄榄绿。
Che sei il mio unico grande amore
你就是我此生唯一的挚爱
他终究把最后一句歌词咽了下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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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都是我编的
果冻他爸身体健康幸福美满事业有成家财万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本文还有一些隐藏剧情,欢迎讨论,如果大家觉得有必要我可以单独放出来(已放)
灵感来源于两句话: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感谢大家观看
【杂谈】怎样才能够叫做“文笔好”?
长久以来,我都在无语一件事——许多人创作能力强悍,却缺乏应有的审美素养。
这一现象不仅在画手中常见,在文手之间也是屡有发生,同人圈、原创圈都都不可避免地遭此荼毒。
当你打开lof,你珍爱不已的神仙太太居然推荐了一篇无味无趣的流水帐式小学生作文在首页;当你点开tag,然后眼睁睁见着一篇有底蕴有内涵的故事,热度却完全不如尬笑段子和无脑发车;当你为了强大的staff下单一本合志,里面有的文章你随手都写得出来,却轻易拥有了精美的插图并坑走你的钱;当你听人说某本小说如何如何精彩看哭了百万人,然而翻开后,词句间那纯正的qq签名味道终于令你哑然失笑……
[图片]
以上种种,你能忍吗?至少我不能。
我很...
长久以来,我都在无语一件事——许多人创作能力强悍,却缺乏应有的审美素养。
这一现象不仅在画手中常见,在文手之间也是屡有发生,同人圈、原创圈都都不可避免地遭此荼毒。
当你打开lof,你珍爱不已的神仙太太居然推荐了一篇无味无趣的流水帐式小学生作文在首页;当你点开tag,然后眼睁睁见着一篇有底蕴有内涵的故事,热度却完全不如尬笑段子和无脑发车;当你为了强大的staff下单一本合志,里面有的文章你随手都写得出来,却轻易拥有了精美的插图并坑走你的钱;当你听人说某本小说如何如何精彩看哭了百万人,然而翻开后,词句间那纯正的qq签名味道终于令你哑然失笑……
以上种种,你能忍吗?至少我不能。
我很想问问芸芸来者:是什么蒙蔽了你们的眼睛,堵住了你们的味觉,才让鱼目同珍珠相混,才让真金被尘埃埋没?
显而易见,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绝大多数人的文学审美堪忧,对文字质量是缺乏精确的尺度和明晰的判断的。对此我也只能在自己能力上限内随性瞎扯,大致讲讲文笔好坏的区分。信也可,不信也可,审美博文仅供参考。
(一)照例先来把人批判一番
好看的作品各有各的优秀之处,糟糕的文字却都是一样的。要阐释什么才叫“好文笔”,我觉得首先很有必要指出什么是“差文笔”以及“不够好的文笔”。
1.伪文艺是烂文笔的重要标志
我是极度看不惯那种分分钟要上穷碧落下黄泉,莫名其妙就悲伤逆流成河的文风的。如果没有琼瑶那种控制力,就不要学人家整天要死要活的。无奈很多读者就爱跪舔这种文风,并且写文的人也觉得自己文艺值max明媚而忧伤吧……文手一开始堆砌修辞情绪泛滥,我就发笑。
注意,我说的是“莫名其妙的忧伤”,而不是反对展示情绪本身。如果这种浓郁的情感和深沉的腔调没有一个合适的着力点,没有可信服的情节及其他背景支撑,文章就会很假很做作,容易引起不适。
这个问题在原创作品里不太突出,原因在于幸存者偏差。强烈的情绪需要附着于人物和情节之上,一部原创小说如果首先没有能引起读者兴趣的角色和故事,那些泛滥无用的情绪也不会有市场。所以关于这方面,原创领域比较大的缺陷在于人工虐。人工虐就是比较易于被一般读者识别的了。
而在同人作品中,伪忧伤流作品是频频得逞的。因为同人读者群体对角色或故事背景等共有的前提设定有感情,是携带了自己的理解去观看文字的,其阅读目的也更多倾向于寻求情感共鸣。于是作者在叙事与抒情上的配比失误经常被忽略,于是他们会想当然地把那些只知道倾泻和哭泣的文字当成是写作者文笔优美。其实不过是自己感动自己罢了。
2.讨好读者的写手文笔不好
(1)lof培养出一股风气,积攒了一定数量的粉丝后会开始点梗,同类的活动还有热度超额累进挑战等等。不可否认的是,满地的点梗搞事,活跃了气氛繁荣了圈层,良性互动是读者和写手的双赢,是群体平稳延续之基。
但是纯粹从文字质量上去看待时,你会发现你会讶异(怎么唱起来了?),总是忙于用各种手段固粉圈粉的写手能力just so so.一方面这是他们实力不足造就的隐性的不自信的表现,另一方面真正优秀的作者有其内生性的创作动力,文笔特别优异的作者无需也无力刻意以讨好的方式获取爱慕。
(2)讨好行为还包括生产和大潮流相符的内容,爽文流行写爽文,虐恋吃香写虐恋,沙雕和开车特别受欢迎就热衷于写这些。具体可参照我以前写的《如何轻松成为一名同人圈大佬》一文。当然,这之中肯定有一些作者是写来娱乐自己讨好自己的,试情况而定,自由心证吧。
3.轻视读者的写手文笔不好
(1)一种轻视是预设读者看不懂一些本不算生僻的知识。
最烦那些喜欢滥用注释的,好像恨不得连小学生必备唐诗都要注释一下。尊重自己读者的智商,相信他们不缺这点科普真的那么难吗?
有个打败过苏轼著名的歪理:你是怎样的人,你眼中看到的就是怎样的世界。有些片面,但也不无道理。一个作者认为自己的读者是傻的幼稚的缺乏常识的,说明这个作者常年所处的就是这么个文化素养偏低的环境,所以他习惯于低估读者的知识层面。而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的作者,起点不高,环境的带动引领作用不足,基本上成不了大器。
还有就是这个知识点对作者来说是新的(说不定就是刚刚百度的,还热乎着呢),本能地认为别人也不懂,便特地注释出来。殊不知就此露了拙。
当然因为内容晦涩,而某处至关重要需要引起读者重视而注释出来的情况也是有的,不在本项讨论之列。
(2)另一种轻视是完全不在意读者的看法。
拒绝沟通,说明他们的表达欲还不够强烈,人生阅历也不过如此,体验不到知音的重要性和被理解的愉快。拒绝他人的见解,则会经常困在自己的固有层次,容易陷入瓶颈,写作能力难有跃升。
4.没有个性的作品文笔不好
(1)有的人的同人文改个名字就可以用在别的cp别的作品中,说明你这个小说很普通很空泛啊,没有做到与它的原生语境深深嵌合。我在《如何在小说中写出真情实感》一文里详细提到过这一点。可以被替代的事物,毫无独特烙印的东西,一定不够好。
(2)还有的作者尚未拥有自己的专属文风。
文风是行文偏好和文章质感的统一体。包括用字组词习惯、造句成段方式这些具象载体,和寄予人、事、物的思维理念这些抽象的部分。“文风优美”是一个固定搭配,但这不代表优美精致的文字气质才能叫“文风”。粗糙的、狂放的、沉郁的、俏皮的、典雅的、飘逸的、清爽的……都是文风,没有高低之分。无论哪一种,至少应该拥有,无法有特质被人记住的作者是失败的。
选择文风的重点是要自己能把握住,用它写出成熟的作品,并且是真心喜欢而不是跟风。看见别人写凄凄切切潇潇雨歇就照着来,看见别人写暴躁老哥都市传奇就有样学样,是庸材典型现状了。汤显祖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王家卫的“无脚小鸟”都是这么被玩烂的,只能吃火锅底料的模仿者永远实质low咖。
5.装酷者通常只是虚张声势
这是一条附加项,用于中高阶写手的鉴别。字里行间弥漫着优越感的文章,纵然其他部分优良,我也会从创作心态和格局的角度扣他十分卷面分的。
文品见人品。真正好到极致的文学作品,往往都平和谦卑,专注于文字本身,并不会试图构筑一种“老娘最吊老娘slay”“爸爸我什么都懂而你们小菜鸡只能仰望”的氛围。这种情况广泛出现于欧美文风写手之中,故事的确好看,但是一味地突出炫酷狂霸拽,其本质就是虚浮的。
真的天才,装疯装傻装庸人,唯独不爱装天才。
所以如果一个作者的文采能够被大多数人迅速地、清晰地、广泛地意识到,那么这个人一定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有才。这就是“毛利小五郎排除法”。
(二)比上述不知道高明到哪里去了
1.好的文字懂得克制
艺术就是情绪,一切创作源自于情感,旨在抒发或激发情感。但艺术并非情绪的肆虐,而是情绪的克制。好的作者是一个性能良好的容器,可以控制自己情绪在文字创作中的挥洒。克制会形成一种天然的反作用力,一块戏剧矛盾狂野生长的土壤。它是内置的弹簧,让情绪更饱满更有力度。
典型的例子往往在故事收尾处,就像模特华丽亮相后头也不回的背影。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用一场风暴将马孔多小镇和布恩蒂亚家族抹去时,倘若就此打住,也堪称是完美的悲剧性终结。但最绝的地方在于他转而用一种沉静甚至欣喜的语调写下最后一句“一切将永远不会重现,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注定不会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现了”,他没有刻意放大悲情,反而欢庆孤独的消亡,瞬间升华提炼出更深刻的意味。
2.好的文字简约准确
(1)“准确”可参照贾岛两句三年得的苦吟。文学术语常见“塑造”一词。文学创作者犹如雕塑家,一字一句斟酌,一毫一厘雕琢,使每个字都尽量能躺进它最契合的空隙里,这才叫文采过人。
(2)简约不等于简单。
一提到《红楼梦》,大家刻板印象就是华美绮丽,其实曹雪芹遣词造句并不拖沓。华丽的是他的文风和他营造之景象,仔细看每一处细节,其实是很精炼的。他可以只用“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这寥寥数字就勾描出迎春的少女情态,还有那刻进宿命里的怯懦和脆弱。
强调简约不要求每个文手都接受海明威的冰山原则。但是能用较短的文字描写同样的意思,这就正是笔力的优越之处,可见写作者之火候。
长句有长句的美感,有其存在和应用的必要性。长句如果放在某文某段中是恰当的适宜的,也达到了“准确”。善于运用长与短这种方寸之间的微妙肌理,是优质文笔的重要呈现点。
3.好的文字不说废话
“废话”是指一切与你要表达的内容无关的东西。
废话不能类比为影视作品中的空镜头,因为空镜头也是要承载意义的。文学史中,有很多流派以说废话或者不讲究意义为目标,那么这时他们写的废话,并不是废话。废话无关文字的质感,无关过程的繁简。废话是行文逻辑上的累赘,是奥卡姆剃刀应该最先破除的部分。
为什么“简约准确”和“废话”我是分开罗列的呢?因为废话是宏观的脉络,而前者重在微观的把控。
4.好的作者美而自知
(1)高段位的作者写作意识清晰。
优秀的重要条件和主要外化形式,就是写作的人足够聪明。他们知道自己想要写什么,知道该怎样尽量完整准确地去表达,并且最后能自主评估自己到底写出了什么。
我经常看到一些文手,他们凭借本能去创作,底子够厚天生丽质,尽管没有刻意妆点也能艳惊四座。这很好,但是不够好,绝世美人如果审美糟糕乱倒腾自己,也只是在浪费美颜。顶尖的美人都是很聪明的,好比奥黛丽·赫本的颜值并非没有硬伤,可她严格要求自己同时懂得挑选镜头找最美的拍摄角度,这才留下了那么多美好的影像。
(2)高段位的作者审美能力完善。
空有才气(通常是比较好的写作技巧和充沛的创作能量),而不识美为何物,就造成了混乱随意的写作理念。全凭直觉摸着灵感过河偶尔可行,长久不了,慢慢会体验到落入泥沼般的力不从心。哲学思想决定了人类科技的尽头,同理审美水平也决定了一个人创作能力的天花板。
(3)高段位的作者自珍自爱自立。
即使身处边缘自娱自乐,他们也不会因为没有人气而扭曲自己的意志,淡化对自己的要求,调低对自己能力的评价。想对那些至今仍在一人乐的宝藏太太们说:你本来就很美,没被发掘是他们的遗憾。
其实能准确地分辨文笔的好坏的人,仍在少数。多数人只是想看个故事乐呵乐呵而已,这就给了能力不足者可以钻的空子,也无意间排挤打压了很多真正有才华的文手。可悲。
哪怕只有一个人愿意自此破除迷信,独立地、真诚地去做一个文字的阅览者,也是我的荣幸。
————————————————————
关于几处杠点的集中回复:
1.本文提到的各项要素都是彼此相对独立的。也就是说,不一定要把所有的要素都占全才能叫“好文笔”或“烂文笔”。
比如我说简约而不简单的文字是好文笔,但并不意味着大量铺陈的文字就百分百是不好的,如果这种铺陈和繁复的表象是契合要作者传达的内容的,是准确的,是审美完善的,是有个性的,那它当然本来就是好文笔。所以不必拿什么欧美文学拉美文学来杠,难道没有注意到我列举好文笔的例子的时候,用的都是外国文学吗?
2.本文讨论的核心是“文笔”的好坏,而非“文学”的好坏。
虽然这两项都寄托于“文人”这一共同主体,但其实描述是不同位面的东西。好的文人是以好的文笔写出好的文学作品,可是文笔好不是形成好的作品的充要条件。因为好的作品是读者相对主观的东西。
3.本文是即兴杂谈,不是科普文,更不是学术论文。通篇重在“阐释”,而非“定义”,强调的是指出某种现象,并对此发表个人观点。
你可以认同我的观点,也可以反对。如接受不了,可以直接在评论区提出异议,只要是出于理性客观公正的本心和礼貌探讨的态度,只要是认真读完并读懂了本文之后的意见,都是完全欢迎的。也许我们观点的碰撞能产生更多的灵感,促进彼此进步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4.关于有人认为文笔好坏没有答案,所以我这篇文在题材上就有根本错误。
不想就此进行可知论与不可知论的万字长辩。还是那句话,我只是在发表看法,若认为有帮助作用不妨一信,我提供的是大致尺度(甚至不一定全对),而非标准答案。
5.关于有的人认为我观点片面偏激,缺乏逻辑。
我只能说,先把文读明白了再说吧。我这人语言风格是很刺,但是我讲的内容都是尽量涉及正反两面并且留有余地的。重要的是我到底在讲什么,而不是我是怎样讲的。因为我的语言风格而误解我的观点,这也着实令人哭笑不得。而逻辑,是理解出来,不是杠出来的。不怕你杠,怕你杠不到点子上。
6.关于有人认为我讲的道理大家都懂,假大空的东西,写出来徒增笑耳。
可以这么认为,捍卫您说话的权利。但是假设我说的真是如此假大空,并且每个人都能清楚地看见我有多假大空,我通篇废话老生常谈这个事情大家都懂,那么按您的逻辑反过来,我是不是也可以认为你说话假大空说出来没意义呢?如果你认为别人没有意识到我写的内容多么缺乏意义,所以提出来让大家看明白,那么同样的,为什么我不可以把我看到的东西写出来让更多的人明白呢?
7.关于有人认为我写这篇文章的行为涉及“圈管”。
那么问题来了,我管了某个圈吗?我做过管理的行为吗?我的确指出了我认为烂的文笔,但是我真的穿过网线捂住文手的键盘删光文手的文档了吗?我要求文笔差的文手道歉退圈对他们做出惩罚了吗?按照“发表意见即圈管”的标准,声称我是圈管的人,是不是也是圈管同行呢?自家人不要打自家人嘛。
8.关于有人认为我这样的下九流货色没有资格谈论文笔好坏的话题。
认为我辣鸡,可以;认为我的文笔够烂,可以(也是事实);认为文渣如我,连个诺奖茅奖鲁奖都没拿过,所以没有资格谈论文笔,好笑。正因为我文笔差,所以我比诸位大佬更懂得什么叫文笔差,而我在文渣界的丰富经验足以为我提供充足的讨论素材。这么看来,由一个不入流的我来写这篇杂谈,反而是相当合适的相当有资格的哦。
9.关于沙雕文、开车、点梗。
我没有一句话在反对这些。本文只将沙雕文、开车、点梗作为一种流行元素来举例。好的沙雕文也需要认真写,好的车也需要技术,不为点梗而点梗也很常见,有问题的不是流行元素本身,而是浮躁盲目的追逐行为。还看不懂的话,回去做两篇阅读理解先。
10.关于“你要求太高了,又不是评文学奖”。
第一,不存在要求。这是审美向博文,不是你圈规章制度,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有的医美博主告诉你要隆鼻,有的美妆博主认为打高光就行了,没有人掐着你脖子逼你在脸上动刀子。第二,网络文学就活该low?就不需要以基本的审美去看待?既然觉得网文天然就低级,那要不你别干了吧。
【卓玮】最是多情最无情
【别问,问就是没有文化。都是陶艺家,别人做出来就是陶瓷,我手底下出来全是泥塑,我小姐妹夸我朴实,但我是真的十分狗血且三俗,我有肾了这次有车的】
“我也算萬種風情 實非良人”
bgm:九万字 - 黄诗扶
关键词:架空朝代,青楼,非正常1v1,角色死亡,虐恋,爱而不得,性别界限模糊,右位组使用古时女子年龄说法
全文1.1w+,主卓玮,副佳元亦鹤
微天卓之鹤,一星一亦,卓越星鹤,伪仝all
年龄差:星-鹤 1岁 星-代 4岁 星-锋 1岁 ...
【别问,问就是没有文化。都是陶艺家,别人做出来就是陶瓷,我手底下出来全是泥塑,我小姐妹夸我朴实,但我是真的十分狗血且三俗,我有肾了这次有车的】
“我也算萬種風情 實非良人”
bgm:九万字 - 黄诗扶
关键词:架空朝代,青楼,非正常1v1,角色死亡,虐恋,爱而不得,性别界限模糊,右位组使用古时女子年龄说法
全文1.1w+,主卓玮,副佳元亦鹤
微天卓之鹤,一星一亦,卓越星鹤,伪仝all
年龄差:星-鹤 1岁 星-代 4岁 星-锋 1岁
鹤-代 3岁 简-鹤 6岁 仝-代 2岁
星-仝 2岁 鹤锋同岁 佳元同岁
男 - 舞勺之年:13~14岁 (勺是古时管乐器)
舞象/束发之年:15岁(可以学射箭和象舞)
弱冠之年:20岁
而立之年:30岁
女 - 豆蔻年华:13~14岁
及笄之年:15岁(已经成熟可以嫁做人妇)
破瓜/碧玉年华:16岁(二八年华)
二九年华:18岁
桃李年华:20岁(比喻像桃李盛开一样明艳动人)
花信之年:24岁 (正值年轻貌美的年华)
摽梅之年:无确定岁数 (到了出嫁/适婚的年龄)
旁人皆称仝家公子最是多情,我却道他最无情。
零.花灯
夏季的扬州,白日繁花夜里华灯,江上画舫游船数不胜数,美人如云的江南载着温柔乡和黄粱梦。楚馆红楼,烟花巷柳,道是有情却无情。
江中心最大的那艘,正是属于风头十年如一日盛的楚馆碧华,夜夜笙歌的船上坐满了达官贵人,地方商贾,江湖子弟,偶也有闲散王爷。二层楼上传出的正是轻软的江南小调,被称为“扬州一最”的舞姬手举折扇起舞,抹了嫣色的眼尾自带出二分媚三分痴。
悬了灯的船尾,蹲坐着一个纤细修长的人影,保养极好的葱白指尖正推着一个简单的花灯,相比于岸边姑娘公子们挤作一团的热闹,他孤身一人倒是显得冷清了。
“玮哥儿怎到这里来了?快快披上莫要着了凉了。”久不见人影,妈妈遣了李彦锋来寻人,他找来找去才在船尾找到了代玮,幸亏他聪明寻人之前拿了件披风,要不这江上夜凉风大的,回头得是病了。“想要放莲灯怎么不说,晚些让星哥儿和小鹤儿同你一起来。你看这夜凉风大的,你一个人怕是要被这风吹落泪来…”
代玮眨了眨眼,扶着船边伸手又将花灯推远些,看着那一点暖意随着水流越飘越远,逐渐沦为一豆大小,代玮拍拍衣摆站起身来。
“人道萧郎薄情萧娘薄泪⁰,我又不是萧娘,我能为谁落泪啊?”
代玮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拉着李彦锋就要回到楼上去,这时楼上传来一阵惊呼,他们抬头一看,舞姬靠着栏杆做着下腰的动作,双臂舒展身上绸带随夜风飘扬,尽是半边身子都悬空了。身边一同长大的乐师急得慌了,眼睛瞪得溜圆,代玮却笑了抬手拍拍交握的那只手背,“莫怕,星元哥才不会寻死呢。他抬起的那只脚还缠着系在房顶的绸子呢。”
也就只有锋锋这么慌张,大家都知道,碧华多情亦无情,为了一个男人寻死,还不至于。
还不至于。
壹.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¹
男子弱冠,女子摽梅,城东仝家的喜事传遍整个扬州城,千尺红绸从城东连到城西,刺眼又喜庆。代玮坐在碧华二楼的窗台旁,神色如常地看着窗外,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拢了外衣的星元踱步到代玮身后,挨着他坐下,春初的三月多少还带着些寒意,星元取过薄毯盖在代玮身上。
“代代别看了。”
“城中盛事为何不看?那红色多喜庆啊。”
星元不忍,直起身欲将那扇窗关上,代玮握住他手腕又把他摁下,语气神色不见丝毫痛心悲伤,“我想看…星元哥我想看。”
代玮不痛,更多是麻木的感觉,他看着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经过碧华的窗下,他看着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看着身着红色喜服的仝卓。
他只道是寻常,楚馆红楼,早就对这些事习惯了。拉拉扯扯的五年,都在今天结束了,从此他们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欠了。
迎亲队伍行至窗前,仝卓福至心灵地抬头一看,正好对上代玮那双无波的眼睛,不知为何鼻头一酸,他张嘴做着口型,唤他一声乖代。
代玮本应避嫌,可他本就是不知耻的楚馆红倌,今日情郎大婚他早就再无机会又怕什么呢。他挡开星元的手,扶着窗台边探出身,换上平时那副含羞带娇的模样,对着街上的仝卓喊道:
“仝大少爷,奴家祝你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夫妻和谐,共赴巫山,三年抱俩。”
周围一片笑声喝声,代玮脸上挂着那笑缩回身,他并无什么想法也不想管仝卓是什么想法,而这段也不过会成为那些纨绔公子哥们酒桌上的谈资,只道是他这个妓子多情罢了。
你不欠我的。
我也不嫁你。
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²
谁也不知道人生如何,就像当初仍是豆蔻年华的代玮没想过他会和高天鹤走上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明明他要比高天鹤更加内敛安静,更加内向,羞红了耳根也是常有的事。可最后,弹琴吟诗的清倌是高天鹤,艳名远扬的红倌是代玮。
他不怨命的,他也甚少对事忿忿不平,他想啊而今这一切也不算是折磨和苦难,这日子在曲儿和诗词中过着,怎么都是不差于人的。他也不曾有过离开的念头,他看见太多了,从豆蔻至及笄,短短二三年,多少有情人被棒打鸳鸯。因名利,因钱财,因名声,因家世,入了这红尘又再何必执着于一个情字。
所以当仝卓那日与他品着小酒,突然正经起来的时候,代玮知道有些东西或许是要变了。他只是没想到,多情的仝少爷竟是真的动了真情,还大有一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架势。
他问啊,又紧张又着急,那一张俊脸多了几分忧虑,他声音有些颤:“乖代啊,待你桃李之年你可愿离了这楚馆碧华?”
代玮只当自己听不出个中意思,笑笑抽了手,拢了因酒意上头散开的衣领,站起身几步到了窗边。看着庭院里的白,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温柔的嗓音里透着一股子难以察觉的冷淡,他反问仝卓他是谁。
“若是有才者,应当如鹤公子当个清倌,吟诗作对摸弦咏歌谈风月。若是身姿曼妙者,应如舞姬星元,一扇一人自成一最。可惜玮不才,身姿不如星儿,歌喉不如鹤儿,倒不如以身谈风月夜进千金以报妈妈庇护之恩。”不等仝卓回答,他已经自己开口。多情眼无情人,红花年年开,其实也不为谁。
“离了这碧华我又是谁呢?我在此还是艳名远扬的扬州花魁,可我离了这里难道还能是你的仝夫人吗?怕是还未进门就已经被打断腿扫地出门了,而且我不想一辈子都要走侧门,我更不想我的孩子永远都只是庶出。”碧华花魁取下腕上的猫眼石手链,缓步回到桌前,要把它交还给恋他的萧郎。
仝卓生生憋红了眼眶,搁在桌上的手拳头紧握,如何都不松手,似乎是只要他不拿回那串手链,代玮就没有拒绝他。代玮也不恼,他一根一根指头地掰开拳头,在仝家公子的泪眼里把东西塞进他手心。
“仝卓,我不愿。”
来年开春,传出城东仝家和城西戴家幺女定亲的消息,不足月余,红绸在春寒中连上了一城东西。
叁.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情深。】³
星元比他们虚长几岁,及笄之年就已经是名动四方的第一舞姬了,多少人慕名而来只为求观他一舞,求他一宵的也大有人在,不过是无法得偿所愿罢了。
小马将军亦是扬州地儿一颇为出名的纨绔子弟,马家世代为将,老将军更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早已被忌惮功高震主。老将军也算是识时务,新王刚上位不久,他便以年事已高多有病痛为由辞官还乡,新王痛快一允,还赏赐千金奴仆。
小马将军是老将军的幺子,他前头还有两男一女,别看外头是纨绔的模样,其实比起他两个兄长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可惜老将军有意将他藏起,怕是天赋而招人妒忌。
小马将军彼时还只是马家小少爷,刚过舞勺之年的小郎活泼得紧,上房揭瓦翻墙去耍的事情从没少干过,练武不难可读书就坐不住了,安分两天又动起了歪心思。
他要溜进扬州河岸边那座最大的楚馆,他要去看看里面到底有着什么妖精,居然让哥哥们死活不肯带他去,姐姐听了也捂嘴笑说他不该去。随身的小厮吓得半死,跟在他后头一直念叨,马佳这就烦了,回头低吼了一句:“烦不烦!从翻墙出来到现在了…”
“是谁呀?”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打断,散着长发的仙子在半空中吊着,浅色的丝绸从房梁上垂下,被他攥着,也被他缠到身上。
“这是仙子吧…”小少爷惊得话不过脑,脱口而出,“仙子”噗嗤一笑,又觉得不好意思地抬手掩唇,他松开了紧拽的手,绕着圈地转下来。
“要进来吗?”
“啊?哦!要,要要要!”
马佳赶紧蹬掉给他垫脚的小厮,攀着窗台翻进屋里,走过房中央那个过大的厅室,跟着漂亮仙子走进了里头。漂亮仙子背对着他,随手拿起一根发带束起了一头长发,身上的练功服被汗水湿透隐隐透出漂亮的蝴蝶骨来,小少爷眨眨眼耳尖都红了别过脸。
“你是第一个敢翻进碧华内院的。”
“嗯?是吗?”
“是啊,很多人第一道墙都没翻过就被抓到打断腿了。”
“害,还不一定抓得到我呢!”
星元都要被他逗笑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完全没有自己闯进了清倌的闺房的自觉,虽然看上去就像是登徒浪子,但这么憨直的少爷做派可真是少有。
“我叫星元,是碧华的舞姬。你是马家的小少爷吧?”
“诶,对你怎么知道我叫马佳?”
星元这次是真的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角都发了红渗了泪,他忙着要抬手揩去,马佳却已经伸手给他递上一方帕子。小少爷连脖子都红了一大片,他似乎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美人因他而笑,也不知是该乐还是该羞。
星元把小脸藏在帕子后头,只露出一只盛满柔情的眼睛,他眼角微红又多添了几分情意。其实看久了,也是蛮俊的嘛,星元悄悄地想着。
几年沉淀,俊俏小郎变成了舞枪耍剑的少年郎,偏生又不沉闷活脱脱一个纨绔模样,街头巷尾都是姑娘家夸他念他的声音。已经束发的马家小郎轻门熟路地翻过碧华内院的墙,在夏日阳光洒满湖面的粼粼波光里走近窗边,他已经不用再靠小厮给他垫着,抽条的少年身材刚好能支撑他。
他轻声向里头吹了一声口哨,随着踏步声而来的是一把更加温柔婉转的声音,脚步声从远至近,嫣红的唇瓣吸引了少年的全部注意,“佳哥~”
今年刚及笄的第一舞姬,是碧华画舫上每夜的一道风景,多少人千金求一舞,珍宝珠光为求美人一笑。殊不知,小美人的笑其实易得得很,脱下一身行头的他扑进了小情郎的怀里,笑得眉眼弯弯,声音又娇又柔。
“星元儿又轻了。”
“佳哥~”
马佳其实最是受用,这招让他无奈得很,短短两年里摸清了他个性的星元有无数种法子对付他,温柔的仙子在面对他的时候就是个娇纵放浪的小妖精。
“佳哥,由你来给我破瓜好不好?”
枕着他胸膛的星元轻声说话,手指穿过马佳放松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马佳憋红了一张脸,掌心都出了汗。
“星星你在说什么?”
“明知故问…不想要就直说。”
星元直起身作势要甩开交握的手,羞赧染红了一张小脸,马佳使力把他又搂到怀里,凑过去吻住红唇,“是你逼我做个纨绔的,小星儿~”
马家少爷豪掷千金一举夺得美人春宵一夜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扬州城,个个都说他已成纨绔,比不上他两位守边的兄长,马佳也不反驳,他就是要所有人以为他仅是纨绔。
着了红纱的星元分外漂亮,艳色之下的肌肤白得胜雪,习武的郎君手劲极大,情动之时也给他留下几个指痕。马佳不知道那把嗓音竟也能吟成那般,在浪尖处痛苦又欢愉,拖长的叹音宛若在歌。葱白指尖攀不住日渐宽厚的背肌,用力得连指节都泛着红粉,粉白的踝足被情郎握在手里细细吻过,落下齿痕。颈子上早已落满纷飞的蝶,白玉面上熟透的红果也被品尝,唇舌落过覆上一片晶亮。生了茧的掌心圈住点头吐液的小嘴,生生止住了半分趣头,分桃取汁的软刃倒是不减不缓,直逼得媚红的眼落下几粒珠来。
他是那些诗里词里的花儿,是话本里咿呀翻滚的红浪,也是那些图册里的无边春色。他是采花赠仙的文人,是掀起凡浪的粗野蛮夫,更是分桃食之的豺狼虎豹。春宵一刻值千金,也永不止千金,少年郎一瞬动心便是动心,千金难买也不换,管他仙儿妖儿也只不过是我的情儿。
马夫人曾想,或许她的宝贝幺儿会娶那个他心里的仙儿,待仙儿过门她必定是要疼的,还不等马夫人准备好聘礼钱财,边疆传来两个儿子战死沙场的噩耗。不等缓过,马氏一族已经翻身上马,准备远赴沙场,马家三少终于成了小马将军了。
夏末有了几分凉意,圣旨在秋初降下,砸碎了一个琉璃美梦。星元在白日告假出门,罩着兜帽斗篷来到了马府的大门,思来想去还是不应当来,正准备回程被人叫住往里请了。
马夫人是个通透的人,马家自出深情种,能让幺子眷恋了这么些年的一定是有着过人之处,她也不多说,拉着星元细细地看了一轮后满意地点点头,“佳儿在东苑,替我给他捎件大氅吧。”
星元觉着有些脸热,双手接过那件大氅往东苑去,他的郎君身披银甲坐在那石凳上擦拭着那把红缨枪。“佳哥——”他唤了一声,不等对方抬头又唤了一声,至他跟前轻颤着唤一声郎君,话落蓦地红了眼眶。
马佳心疼地吻他眉心,吻他那双落满星的眼睛,吻他高挺的鼻梁,吻他嫣红的唇。马佳搂紧他,就像是要把他刻进自己的怀里,吻着他通红的耳廓一遍一遍地承诺。
“待你花信之年,我骑着高头大马迎你进门。”
此一去就是四年,从束发到弱冠,小马将军在边疆杀出一片天地,军旅艰苦可星元仍然能从书信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马佳的几分乐呵。上封信中还说着战事正酣,但正处于上风,可下一封却迟迟未到,迟了数月有余。
在一片春寒里代玮挟裹着冬末余下的风雪,匆匆撞开了星元的房门,他眼睛红着,颤道:“星元哥,佳哥回来了。”星元在这短短一句里感到了彻骨的冷,他不敢落泪,红了一圈的眼睛随着他走到了碧华的大门外。
小马将军成了马将军,成了胜利的关键,成了所有人的英雄。可回来的不是骑着高头大马的意气青年,是素白的绸子,是装着少年将军的灵柩,还是副将强忍泪水交到他手里沾血断掉的穗子。
“那玉呢?”
“那玉是少爷从小戴着的,要随葬予不得您。”
“我问你!那玉呢?”
“碎了…碎了!”
副将颤着声回答,随着拔高的声音落下的是再也止不住的嚎啕大哭,他说少将军只身冲进敌群,以一敌百,守住了最后一城也守住了最后的胜利。将士们和百姓哭声不止,人潮一路随着马将军回府,星元没有跟上,他疾步返回内院,连代玮都甩在身后。
全城缟素,红楼楚馆也闭门谢客,直至过了小马将军的头七,碧华第一个开门见客,那晚上碧华又响起小马将军最爱的江南小调,着了大红的舞姬腰肢柔软,抹了红的眼角透出两分媚意三分痴。
我不原谅你的。
死后也不同穴。
肆. 绕指柔
弘亦大师原本还不是大师,他其实是楚馆红楼的一位乐师,他曾爱过一个人,那个人先是清倌后是歌妓,从会哭会笑变得麻木,夜夜笙歌他再没有落过一滴眼泪。
大师的俗名叫做蹇红,这个名字听上去很有江湖儿女的感觉,可他本人却是个抚琴的小小乐师,在进入碧华前,他居无定所,有时还是不知温饱的状态。
他入了扬州地最大的楚馆碧华,又帮了当时很让妈妈看重的年轻舞姬拔得头筹,一举拿下首席的位置,这安稳的日子算是定下了,而当时的蹇红已过了弱冠,初有了成熟男人的感觉。
舞姬星元自然是入了他的眼的,他漂亮却不傲,平易近人得很,而且同是温柔的性子,两人相处起来十分容易和舒服。而他们这类身份的人也注定是多情善感,他跟星元之间自然多了几分道不明的拉扯。不曾想,最后真正入了他的心的,是那只高傲的小鸟儿,小鸟儿扑腾着翅膀撞了进去。
高天鹤不知道蹇乐师其实早已心悦于自己,那些江南小调里的柔情也是给自己,那些皱眉看过来是担心自己。乐师不曾表心意,他就当自己毫不知情,也当是多情人是无情,他们一群人互相拉扯罢了。
蹇乐师静静地守了他四年,那时也静静地守了他四天,给他喂水洗身涂药亲力亲为,高天鹤意识模糊又在高烧,只是偶尔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忙前忙后的对方,又或者是对方看着自己时眼底的青黑。高天鹤心酸又心痛,痛是身上的痛加成,酸是怨他不曾说过一声在乎,若他早些知晓,或许这辱他能更好受些,更情愿些。
可他不心甘的,他不像代玮,他本就一身傲骨又有才情,如何也是不愿入俗,豆蔻之后也一直当个清倌。那夜那些王公贵族个个都醉,从画舫上下来就入了碧华,外头已经起了薄薄的晨雾楼内还是灯火通明。
他们抓住了把代玮搀回屋的高天鹤,随手把他扯进了一个房间,不想他反抗激烈,居然还挣脱了他们跑了出去,他们一路追着下楼,台子上还有星元带着的几个小舞姬在表演。他们一人一手交摁住高天鹤在台子上,扯开了外衣,撕开了里衣,而那时蹇红就坐在屏风后抚琴。
星元被小舞姬从楼上请下来,他无法像阻止其他客人那样阻止他们,那样显赫的身份不是碧华惹得起的。高天鹤的谩骂和挣扎成了调剂品,他们合着醉意笑着,下手更加没轻没重。星元让人落下台子上的轻纱和绸子,深深浅浅的红和粉隔绝了大部分人的视线,可朦胧的感觉和断断续续传出来的声音会更让人好奇和兴奋。
男儿铮铮铁骨,宁可流血也不流泪,可星元分明看见了蹇红目眦欲裂的模样,那滴泪也随着高天鹤一声惨叫落下来。星元听着越来越轻的惨叫声和呜咽,抬手捂着嘴堵住了那些泣音,生怕传过去惹了王族们的不快,让高天鹤更受折磨,星元一双美目盈满了泪,痛得就要心碎。匆匆赶来的代玮将他抱住,抬袖给他擦了眼泪,别过头也给自己擦了,而对面的蹇乐师却不出一声。
“音乐怎么停了!”
“快奏快奏,这猫儿叫声甚是动听,跟歌儿似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堪入耳的笑声让人气愤,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被别人当着自己的面侮辱,谁能吞下这口气?可他必须忍,指甲刺进掌心的痛让他清醒,他必须忍住才能保下高天鹤的性命,让他不至于被玩死,于是只好认命地抚起琴。
李彦锋知道那晚上台子上留下的不仅是高天鹤的血,屏风后蹇乐师的琴弦上也浸满他的血,可高天鹤不知道。他被拽着头发转了个方向的时候,正好对上蹇红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可他手下却传出柔情万分的江南小调,被恋慕的人看着自己受辱,高天鹤一瞬间失了所有坚持的力量,也不挣扎了,忍了大半场疼痛情事的眼泪对着蹇红的目光终是落了。
高天鹤好起来之后变得沉默寡言,他身上的淤青总是好不了,少了一点又不知为何再有,直到有次被蹇红发现他在弄伤自己。
高天鹤对着他发了一场歇斯底里的脾气,把房间里能砸的都砸了,甚至要砸了蹇红的琴,整个抱起要摔又不舍不忍。他转身看他,发现对方又是那种又心疼又怜的眼神,高天鹤恍惚便想起那个晚上,忽然就平静了。
他把琴还给对方,给了一声轻蔑的笑就擦身而过,离开那个混乱一片的房间,也是从那天起高天鹤晚上和星元登上画舫,成了其中一位歌妓。
像是想通了,他开始学着星元不经意的风情,学着代玮低头娇笑,也学其他人与客人轻声软语。唯独不再有那副骄傲又孤高的模样,连对着蹇红都是一副尝遍风情的样子,大敞的领口和踩在地上的裸足,腕间作响的金环闪着光,他举着一杯酒,说要敬他。
“别喝了,星儿说你在画舫上喝了很多。”
“唔呵,你不喝我喝。蹇红你真是了无情趣。”
“别…”
下一句劝都还没出口,高天鹤却生了气掷了酒杯,他红了眼睛看着蹇红,几欲开口但还是没说,最后也只是拉了拉外衣离开。
“星儿,星儿,蹇乐师眼里只有星元,可别忘了他的情郎是小马将军。”
高天鹤借着酒意吐出了隐隐的醋意,他去藏起了后半句,没有问为什么他不曾对他如此亲昵,而后来也一直没再问了。
因为没机会了。
才情双绝的鹤公子陨在初秋,他自碧华画舫的顶层落下,身上是那件他最喜欢的鹤纹外袍,欲飞的鹤铺满了背,也在那日的清晨展开了翅膀。蹇红坐在高天鹤还是清倌时常待的那件厢房,那里还留着未燃尽的香,是高天鹤常用的香,打开的窗外正好能看画舫,他也看见了高飞的鹤。
高天鹤不知道蹇红从不问,是因为不想触他伤疤,是小心翼翼,是心疼是怜惜。蹇红不知道高天鹤突然想通,是因为绝望,是以为他不在意他,不曾动心半分,只是怜悯他。若是早些说,若是有勇气说,不至于死别也不知晓。
后来,蹇乐师离了碧华,入了佛门,他在佛前静坐诵经,一心皈依。李彦锋有日来了,他给他捎了封信,并告诉他,他们几个捡了个小孩儿,取名叫小鹤儿,这次来是给求道平安符。
“那个蹇先生…”
“贫僧法号弘亦,还请施主莫要再叫我的俗名了。”
“…好。那还请您替孩子求道平安符吧。”
佛门清净,断人七情六欲,也断尽了往日的憾恨。他其实对高天鹤有恨,可他又偏爱,爱的越过了生死,自然也越过了恨。高天鹤实则爱他,可他也是恨的,他不知自己被偏爱,只道是酸楚的不得之爱成了恨。故人的那封信其实也不过寥寥几字,也不过是旧人几声叹和余恨罢了。
鹤叹:我恨我无力改变,我恨你无动于衷。
亦回:我恨我手无权势,我恨你了无牵挂。
伍. 处处吻
碧华的首席乐师最初并不是李彦锋,而是一个叫做蹇红的男人,他虽少言但才华横溢,是个众人皆叹的人物,也是助星元夺得第一舞姬称号的人。他比舞姬星元都还要年长许多,高天鹤第一次听这个名字的时候还以为那是什么江湖儿女,笑说这是不是个粗犷的大汉,星元笑着摇头,回他一句你会惊讶的。
男人有着温柔的眉眼,他抱着一把琴入室,向室内众人点头就算是打过了招呼,他靠着星元坐下,那把琴搁在桌上。彼时星元已有了几分风情,他枕着蹇乐师的肩膀,声音轻快地向大家介绍他,男人也适时伸手搂着他的腰,略沉的声音传入高天鹤耳中。
“你醉了星儿。”
“蹇哥我高兴。”
不知为何,高天鹤莫名觉得他们有些刺眼,说不上来的一种感觉,最后被归结于他替马佳不值,明明星元和马佳之间才是有着暧昧的关系,而蹇红,他不该和星元在一起。
可高天鹤觉得,蹇乐师是喜欢星元的,不管是平日里还是他给星元伴奏的时候,他总是有着千般柔情的,从他手底下出来的江南小调,又轻又软,藏满了情意。可那种温柔又好像不仅仅是对星元,他教李彦锋的时候也是那样温柔的,也不会大声训斥,总是十分有耐心。就连同代玮,他也是温柔相待,能帮就帮。
高天鹤其实很欣赏他,可又拉不下脸主动去同他攀谈,日日都是一副冷漠的样子,连打招呼也只是微微颔首。他想,星元横竖有了情郎,蹇乐师也应该明了,可他却碰见了在廊下接吻的他们。
这是蹇红来了四年,高天鹤第一次有了一种窒息的感觉,那种揉杂了气愤不解惊诧还有一丝丝失落的感觉,这让高天鹤觉得害怕。
他无声地退远,一直回到他午后待的那间厢房,仝卓不解问他怎么回来了,高天鹤也不说只是开口问了仝卓:“你觉得我如何?”
“啊?你很好啊。”
“若我不是清倌,你会有感觉吗?”
“会有。”
高天鹤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抓住仝卓的衣领,越过那张桌子吻他,啧啧作响的声音在星元的一声惊呼里中断,察觉到高天鹤注意力转移,仝卓意犹未尽地将他的唇放开。高天鹤微微侧头,淡淡地撇了他们一眼,星元散乱的衣领和微微红肿的唇,还有蹇红眼底的失落。
失落吗?
高天鹤藏下一瞬间的心慌和惊喜,就像是无事发生那样松开仝卓,当着他们的面甚至还舔了舔嘴唇。蹇乐师的脸色似乎变得有些难看,他皱着眉看高天鹤,就像平日看着他又因为嘴巴不饶人闯祸的时候。
星元是个聪明人,再这么耗下去他一定能看出来什么,高天鹤想要赶紧离开却被仝卓抓了手腕,仝少爷眨眨眼,向着他嘟了嘟嘴:“亲完就跑,真是无情啊~”
高天鹤真是要被仝卓这般配合给逗笑了,心道您这逢场作戏怎么作得这么真挚啊,只好又回身拍拍他手背,哄他说找代玮下来陪他。
仝卓很潇洒地撒手,笑眯眯说,那我就等鹤公子给我去请玮公子啦,笑眼看着高天鹤推开堵在门口的男人上楼去。男人想追又不追的样子让仝卓起了兴趣,看了看似乎和他有拉扯的星元,他招手把星元叫过来。
“天仙儿~你告诉我,那是怎么一回事啊?”
“仝少爷怎么好奇了?”
“害,我这不是等玮公子下来等得无聊了嘛。”
听见客人发话赶紧把蹇红扔出房间的星元甫一靠近就落入怀抱,仝卓圈住那截柔韧的腰肢,像是幼崽撒娇地把头靠在星元颈边,又是眨眼又是笑。星元也伸手揽住他,温柔的声音半哄半骗的,似乎想把事情绕过去。仝卓握着腰把星元转了个位置,他托住跨坐在自己身上的星元的屁股,露出一个笑,星元会意手扶着他肩膀低头吻他。
这不是第一次,也所幸代玮只当他大少爷爱玩,从未把大少爷床上的情话当真,或许是觉得里头战况正酣,代玮转身上楼。
陆. 少年情
仝少爷是天天来的,携着城中一群年轻小伙子们,那群孩子大多是商贾之后,未娶妻之前尽管放肆地玩闹。
虽说也是纨绔,但仝卓看上去是要比其他人稳重些,玩起来也算是有分寸不过火,为人有趣又温柔,的确是一群妓子们上赶着献身的好原因。
不知什么时候起,仝卓有了一个新目标,不是要在对诗的时候赢了高天鹤,也不是在画舫上要独得星元青睐给他斟酒,而是夜夜在碧华三楼看戏的代玮。
碧华的头牌红倌,夜夜值上千金,他甚少下楼陪客,经常就是倚在栏杆边看着楼下表演的台子,幸运的可以隔着台子上垂下的层层红粉看见他跟着鹤公子哼曲儿,或者跟舞姬星元说话。他又大多陪些贵客,坊间有传他只欣赏出手阔绰又俊朗的男人。
但仝卓知道,玮公子其实很容易害羞,也很容易被逗笑,一束野花一盏花灯甚至是一句情话。他可以牵他,抱他,也可以吻他,他不拒绝但会羞得别过脸。
七夕仝卓约了他去放灯,可七夕这种大日子他怎么可能走得开,代玮思来想去还是让高天鹤在下午茶叙的时候替他婉拒了仝卓。高天鹤明面上应下了,转头和仝卓说的时候就变成了代玮答应他一同放灯,星元听罢噗嗤一笑,抬手捂了半张脸,在仝卓不解的眼光里向他眨眨眼。
仝卓被星元安排等在碧华内院的侧门,大少爷换了一身红棕色的衣裳,抱臂倚在墙边,曲起一只脚踩着墙根。隐在阴影下的仝卓自个儿哼着小调,脚步声和说话声由远至近传来,他探头往光亮处瞧,正是被李彦锋拉着的代玮。
代玮换了身新衣裳,面料柔软颜色漂亮,束腰一圈那腰线看得人心痒。他脸上神色还是有些慌张,使着力要和李彦锋反方向走,尽管李彦锋已经告诉他星元打点好一切要他去玩得开心,代玮还是愁。眼看已经要行至侧门,代玮急了:“锋锋你别拉我了!我不去!要是被发现了可怎么办?”
“真的不去吗?那我可就要失望了。”
“!!你怎么在这里?”
“我等你与我一同去放灯啊~”
代玮这下回去也不是留下也不是了,嫣色从耳尖到脖子,不要想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早知道就他自己来拒绝人家了。他佯怒地拍了一下李彦锋,在他得逞的笑声中任由仝卓牵了他的手,离了灯火通明的碧华。
“乖代这衣裳真好看~”
“星元哥的,他说今日七夕要我穿新衣裳。”
“天仙儿的衣裳?哎哟那是真好看。”
“人不好看?”
代玮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醋意,甩开仝大少爷的手往前跑,眼看着就要淹没在人群里,仝卓眼疾手快抓着他,随手取过小摊上的面具盖在两人脸上。一手爽快地付了钱,一手把代玮扯进怀里箍住腰,仝卓凑到他耳边说话,自然也没错过红透的耳尖。
“别乱跑呀~被发现了怎么办啊乖代?”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手里吃喝的一大堆,仝卓还拎着一堆代玮刚刚看过的小玩意儿,带着半边狐面具的代玮只露了下半张脸吃吃喝喝,嘴角沾上酱汁也不知晓。仝卓心叹一句可爱,故意唤他一声,趁他回头摁着后脑吻上去。大街上成双成对的人多的是,哪里会有人晓得拥吻的人是谁,他们又是什么身份。
仝卓选好了花灯取了笔墨,牵着代玮来到人少的岸边,夜色昏暗只余那天上朗月,仝卓取下他们的面具,在代玮还余着惊怕的目光里吻他。少年额头抵着额头的情话一句接着一句,代玮伸手推推他靠近的胸膛,娇嗔一句骗人精。
仝卓嘿嘿笑着,逮着代玮又亲了一口才松开,他们坐在岸边台阶上,拿起笔在花灯上写下祝愿。仝卓忍不住想要去看看代玮写了什么,代玮躲过他的好奇目光,只是凑前亲了他的嘴角,松手让灯落水。
“害,我可还没看到呢乖代。”
“嘘,说出来就不灵了。”
“嗯呵呵呵呵呵也是。”
仝卓希望岁岁年年都有佳人相伴,代玮只望温柔时光再多停歇莫要走得太快了。
那夜仝卓宿在代玮屋里,层层床幔落下掩去一室春光,仝卓咬着代玮肩膀,把那些浅了色的梅花变红,亲力亲为给他身上种下自己的印记。情到浓时,仝卓调笑代玮:“玮公子啊玮公子,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⁴啊?”
换来是代玮一记眼刀和腰间一拧,仝卓嘶声哎哟哎哟地叫唤,代玮毫不客气地回怼他一句:“仝大少爷怎么叫唤得比我这个红倌还厉害啊?不就是想学吹箫,我来教你。”
红唇吻过滚烫,吻过郎君仍然精神的势头,额发被汗水沾湿贴在颊侧,代玮抬眸看了气息愈加粗重的对方,撩了一把长发攥成一束在手心。垂眸落唇,气息喷洒在敏感的下腹,口腔温热不差那处销魂,尝遍了风月的红倌更是自有一套。仝卓掌心抚在他脑后,柔情和爱欲化作吐息,化作白焰,化作花火。
捌. 不似你
仝卓最先认识的并不是代玮,而是高天鹤,那位才情兼备的碧华清倌。他和代玮完全的两个不同的性子,他要更加的明艳张扬,更加不饶人。这个不饶人,是嘴上的不饶人。
若说代玮是那凉薄的月,静得如湖面上的倒影不起波澜;星元就是一片黑幕中的星,闪耀却不刺眼不需特意也能引人注目;而高天鹤就是张扬的金乌,肆意又赤诚让人难自控地靠近。
后来仝卓又认识了星元,那个经常被他念在嘴里的“天仙儿”,于是乎他就经常一壶清茶在午后与高天鹤谈天说地,几碟小菜一壶蜜酿在入夜的画舫上看星元跳舞。明明是头牌红倌,仝卓却从未见过代玮,就好似代玮是什么深闺小姐,足不出户从不露面。
又是一壶碧螺春,仝卓和高天鹤在碧华靠江的厢房里谈天论地,讲到兴头上还一唱一和哼起曲儿来。除了那些清倌们还会在午后陪客,其他人都是在休息中的,星元要练功便比其他人起的早些,他续上一壶热水推开房门,后边还有尾随而来的代玮。
仝卓算是老客了,打开话匣子之后非常能侃,虽然也是一风流,但作为话友也是很不错的,星元有时练完了也会下来同他们讲话。代玮还是迷糊的,随意拢上的领口还是大开的,他眯着眼睛倚在门框上,披着的外衣被打开房门后流通的风吹落肩头。星元还跪坐在桌前给茶续水,高天鹤刚想起身不想仝卓已经到了他跟前,给他拾起披上了。
“唔…谢过公子。”
“不谢,不谢。”
代玮开口还带着点鼻音,声音微微沙哑,看着仝卓靠近蹲下起身再靠近,不知觉地红了耳朵柔了声音给他道谢。仝卓身上还带着高天鹤常用的香的味道,代玮这才想起这就是那位仝大少爷,那位最近迷上了泡在碧华的纨绔公子。
高天鹤在他背后一直给代玮使眼色,代玮眨眨眼后知后觉他应该赶紧上楼,一句先告退了还未出口,已经被仝卓搂了满怀。一声低呼无疑是给了仝少爷鼓励,他收紧手臂头也不回地问高天鹤这是谁。高天鹤想要起身把代玮拉出来被星元制止,星元对着他摇摇头,站起身走到门边。
“若是仝少爷喜欢我们代代,那就应该晚上来。”
“嗯?可我没见过他啊?”
“那是自然。碧华画舫上都是歌妓和舞姬,红倌名妓都是不上船的,他们只上床。”
星元笑着给仝卓解惑,一手装作无意地把代玮从他怀里拉出来,再将他挡在身后。仝卓越过星元看低下头的代玮,发现他颊边耳尖连同脖子和领口露出的皮肤都粉了一片,上面遗留的点点红梅就像画在了粉绢上。
高天鹤那头已经唤来了李彦锋,让他放下琴赶紧把代玮带上楼,代玮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救星,拉着李彦锋匆匆离开。
玖.眼睛
多情是眼,无情为心。碧华舫上之训,莫要为情生莫要因情死。烟花扬州,多是遍地薄情郎,也多是才情双绝的花魁清倌。代玮也是在那时认识了江西富商仝家的公子,仝卓。
他们在春初举家迁至扬州,不足一月仝家公子多情郎的名讳就传遍扬州的风月之地,那些红倌名妓们讲着仝家公子弯弯的笑眼,出手之阔绰,还有事后之无情。他来者不拒,莺莺燕燕缠在身边,狂蜂浪蝶上赶着要与他一度春宵。
李彦锋抱着琴坐在中央,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讲着外头听来的八卦,侧卧在贵妃榻上的高天鹤哼出一声,只道:“那不过是个纨绔,钱多人傻的冤大头罢了。”
小腿向后膝弯夹着房梁上垂下的红绸,星元把绸子绕到自己腿上,一手攀着借力带起身体,在半空中缓缓转着。他素来温和,脾气是他们几个人里最好的,声音又柔又轻,“谁在你眼里不是人傻钱多的纨绔?”
闻言大家都乐出声来,高天鹤笑骂星元一句,难道在你眼里不是?星元倒是大方,点点头表示那当然,又引来在场一番爆笑。
代玮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打量着身边这群人,他们都是蒙得妈妈照顾的孩子,也是一同长大的孩子。
星元是被妈妈救起的落水的孩子,似乎是因为落水受了惊记不得从前的事了,妈妈看他生的漂亮,便取名星元。
高天鹤是个才艺出众的孩子,虽说性子又烈嘴巴也不饶人,但胜在才华,即使是清倌光是靠他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也能哄得那些寻乐子的公子小姐甘愿花钱听曲谈风月。
李彦锋则是妈妈在街边捡的,秋末寒凉,妈妈在一群小叫花子里面把他捡出来带回碧华,教他读书识字乐器音律,现在更是跟着首席乐师在学琴。
而他,他是落魄官家的幺子,家道中落又在迁家途中走散,他幸得妈妈搭救照顾,后来也没了寻亲的念头,豆蔻年华便已经学透风月,成了碧华的红倌。
他们一群人见惯了痴心错付,见多了薄情萧郎,见过了情断愁肠。个个都练就了一副多情面孔,铁石心肠,本以为都能潇洒过一生,怎料英雄难过美人关,多情总被无情伤。痴情终究不敌战火纷飞,专情不敌忘川河的两岸,而真情也被当做薄情隐于多情背后。
就像十五岁的代玮不知二十岁的仝卓,十三岁的星元不晓二十岁的马佳,十四岁的高天鹤也不懂三十岁的简弘亦。
世间的温柔被有情人揉成一团,浓烈而不加掩饰的爱恋被称作青春,可这段故事其实写作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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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一带古时常被称作扬州,代代是浙江师范的所以用了扬州
·本文是正反时间线,名字和剧情一样可以倒过来看(最是无情最多情
·花灯属于已经25岁的代玮,眼睛属于15岁的他
·其余两对的副线隐藏
引用诗词出处:
⁰《忆扬州》唐·徐凝 “萧娘脸薄难盛泪,桃叶眉头易觉愁。”萧娘脸嫩难承受眼泪,桃叶女眉长易显忧愁。
¹《遣怀》唐·杜牧 用十年一觉扬州梦是因为本文时间线跨越了十年)
²《扬州慢·淮左名都》宋·姜夔 这首与战争相关)
³《扬州慢·淮左名都》宋·姜夔 即使“豆蔻”词语精工,青楼美梦的诗意很好,也困难表达出深厚的感情。
⁴《寄扬州韩绰判官》唐·杜牧 其实诗词没有特别的意思,我只是取了吹箫二字罢了)玉人,也一说指扬州歌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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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友情号列车/4:00】冰淇淋流泪
串串小王子和他的狐狸爸爸相互驯养的故事
1975友情向,谢谢他们的出现和相遇
上一棒:3:00 @委屈地瓜
下一棒:5:00 @同歌
------
方书剑出门前又检查了一次要带的东西。
他前段时间巡演结束回了趟家,临回来的时候妈妈给他装了半箱子要带给串串的东西,从零食到玩具一应俱全。
沦落为人肉快递的小方同学默默地摸出手机给黄子弘凡播了视频通话,那边的小朋友什么都没看清就朝着正帮方书剑装行李的方妈妈喊起了「奶奶」,方书剑在心里比了个大拇指,隔代亲果然不是骗人的。
之前已经发了一次快递给黄子弘凡,方书剑把两个装到鼓鼓囊囊的包放在后排...
串串小王子和他的狐狸爸爸相互驯养的故事
1975友情向,谢谢他们的出现和相遇
上一棒:3:00 @委屈地瓜
下一棒:5:00 @同歌
------
方书剑出门前又检查了一次要带的东西。
他前段时间巡演结束回了趟家,临回来的时候妈妈给他装了半箱子要带给串串的东西,从零食到玩具一应俱全。
沦落为人肉快递的小方同学默默地摸出手机给黄子弘凡播了视频通话,那边的小朋友什么都没看清就朝着正帮方书剑装行李的方妈妈喊起了「奶奶」,方书剑在心里比了个大拇指,隔代亲果然不是骗人的。
之前已经发了一次快递给黄子弘凡,方书剑把两个装到鼓鼓囊囊的包放在后排座位,刚把车开出地下停车场手机就响了起来。
「方儿呀,到哪儿了?」
「刚出门。」
「那你可快点,不然来了就只能舔盘子了。」
「黄子弘凡我给你儿子买了这么多东西你舍得这么对我吗?」
「……说实话我可能舍得。」说着朝后面喊了一声,「串儿来跟你方方叔叔说路上小心。」
小家伙的声音脆得像第一口咬下的苹果,「方方叔叔路上小心,我在家里等你呢!」
「哎!」方书剑应一声,瞥见后视镜里的自己,笑意足以甩出好几个街区。
方书剑和黄子弘凡、张超、梁朋杰大学分到了同一个宿舍,不出一周就结成了坚实的游戏联盟,虽说兴趣志向各不相同,但是男孩子之间的友谊哪有那么多道理,逃课点名食堂带饭图书馆占座都是稀松平常,毕业之前方书剑已经开始有正式的音乐剧演出,还是东拼西凑坐了4个多小时飞机回来跟他们拍毕业照,那天他们在主教学楼前把学士帽高高抛起,没有任何理由地坚信无论走再远的路,身边这三个人都会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兄弟。」张超纠正他。
方书剑揉了揉鼻子,勾上黄子弘凡的肩膀,「对,是兄弟。」
结果他一轮巡演还没结束,第一个意外就声势浩大地砸进了他们几个人的生命里。
那时候黄子弘凡刚刚签了一家公司,准备以歌手身份出道,他大学的时候零零碎碎也算攒出了几首歌,做成demo和简历一起到处投,总算有了回音。公司的人约他见了几次面,敲定了一些细节问题,下一步就该签合同了。
连班会都不乐意开的黄子弘凡被按在那里听了两个多小时天书,走出办公楼呼吸不怎么新鲜空气的瞬间仿若劫后余生,他深吸一口气又伸了个懒腰,准备去找点好吃的犒劳一下自己过度使用的大脑。
15分钟之后就被周五晚高峰的地铁挤到放弃,摸出手机定了个麦当劳的外卖,可乐要最大杯,多加了一个甜筒。
好在不算太远,他下地铁的时候被旁边人的衬衫扣子挂掉了耳机,干脆随手缠两下塞进口袋里,地铁的轰鸣声、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扶梯生硬的电子音都闯进了耳朵里,吵闹的世界总有种被动的生气,耳机戴久了偶尔听听,竟也有几分新奇。
于是黄子弘凡一路上都在捕捉这些声音,便利店的门开开关关,小吃店老板在窗口剁卤味,路过的姑娘手里那杯快喝完的奶茶加了好多冰块当啷作响……还有小孩子细弱的哭声。
低头走路的黄子弘凡猛地停下了脚步。
时间有点晚,这条街上的人并不太多,前后左右都没有小孩子的踪迹。
那声音太微弱了,好像正在承受全世界所有的委屈,又分明被什么封在了身体里。
黄子弘凡皱着眉细细分辨,才发现那哭声竟是从转角墙边的一个纸箱子里传来的。
……这是什么烂俗的电影情节,里面总不能有个孩子吧?
然而现实生活远比电影情节更加烂俗,里面不但有个哭到打嗝的小婴儿,还有一份只写了母亲姓名的出生证明,和一封所谓「给好心人」的信。
小家伙哭红了一张脸,嗓子早就哑了,只能断断续续地哽咽出一点儿泣音,黄子弘凡蹲在那里把脑袋挠成了鸡窝,也没想出一点办法,反而小家伙像是被他崩溃的动作安抚,一点点收了哭声,睁着一双载满了星夜的圆眼睛。
「你这么漂亮,怎么会有人舍得不要你。」伸手想去戳一下,手指却突然被握住了。
那只手那么小,只能攥住他一根手指头。
黄子弘凡一阵鼻酸,咬咬牙把小家伙抱了起来。
张超接到黄子弘凡电话的时候正在便利店里买晚餐,一边思考金枪鱼饭团还是辣白菜手卷一边嗯嗯啊啊地应着他,在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叙述中抓到重点的瞬间差点把手里的果汁掉在地上。
「你说啥?!」不自觉拔高音量。
「……我说我在楼下捡了个孩子。」
急急忙忙压低了声音,「不是我的黄子同学,你上学的时候捡猫出去打工捡了条狗这才刚毕业几天就出息到捡孩子了?」捏了捏鼻梁,「算了你先在家呆着,我现在过去。」
匆匆挂了电话,张超把果汁饭团放回去,想着小孩儿被扔在外面那么久肯定肚子饿了可是不知道那么小的孩子能不能喝牛奶如果不能又该给他吃点什么?人生中首次经历的绝顶无力感,让张超站在便利店原本足称舒适的温度里,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小家伙躺在黄子弘凡怀里,嘬着自己的大拇指睡得很香。箱子底下还装了一个奶瓶、一个保温瓶、几件小衣服和大半包纸尿裤,算是给黄子弘凡争取到了一次缓刑。在张超、方书剑和梁朋杰赶过来的时间里,他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
心里小心翼翼地隐去了所有个人信息,仍旧是一个非常烂俗且短暂,甚至和爱情没有多少关系的爱情故事,生命降临附带的责任如此之大,不是每个人都承担得起,信的最后写「对不起,我真的尽力了」。
黄子弘凡把那封信和出生证明一起放在茶几上,把孩子抱回卧室里,用枕头和毯子在床上给他筑了一个温暖的巢。
他趴在床边,枕着手臂看小家伙无忧无虑的睡颜,还没有他巴掌大的一张脸。
当年捡到的猫咪被住在学校附近的奶奶收留,捡到的小狗被打工那家店的老板收养,这次的宝宝又该怎么办?他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妈妈跟他讲,每一个小朋友出生之前都在星星和行星之间流浪,遇到喜欢的人就不管不顾一头撞进他怀里,大多数时候那个人都开着窗户等他,偶尔几次找不到方法进去,那个时候不能留下的小朋友会难过、会流泪,但终归会找到那个爱他的人,等在花园里、或者沙漠中央,知道那个帽子是一条吞了大象的蛇,给他画一只羊。
梁朋杰冲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张超兜头给了黄子弘凡一巴掌,被打的人抱着脑袋蹲在地上,霜打了的茄子一样。
……别说还真穿了件紫色的衣服。
「不是,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他很努力地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黄子弘凡没起来,伸手指了指卧室的方向。
梁朋杰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看见小家伙躺在一堆枕头和毯子中间,睡得像躺在云朵里一样。
他走回来蹲在黄子弘凡旁边,拍了拍他肩膀。
「可爱吧?」黄子弘凡问。
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两个人一起抬头看向张超。
自诩屋里唯一成年人的小张总瞬间被打败了。
所以等到方书剑赶来并且成功想起要求助全能的上帝贾凡时,他们已经下单了婴儿奶粉纸尿裤甚至商量起来明天带他去那家医院做个检查。
适应能力也是令人叹服。
然而同样默契的是,没有人率先提起,该拿这个小家伙怎么办。
贾凡同样满脸不可思议,他并不认为自己作为一个普通的成年男性知道如何照顾一个新生儿,然而眼前的几个半大孩子可能连他都不如。
小家伙早就睡醒了,睁着眼睛对天花板呜呜呀呀,黄子听见动静就去把他抱了出来。
「他真的好漂亮啊。」方书剑坐在地板上,戳了戳小家伙攥成拳的爪子。
「颜控请不要放在这种地方。」张超还是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下一秒,小家伙的视线顺着方书剑的动作转到了张超身上。
「啊啊啊他笑了!」瞬间倒戈。
怀疑这个屋子里的人除了他加起来可能还未成年的贾凡很用力地翻了个白眼,「黄子你想好该拿他怎么办了吗?」
刚才还满溢的快乐空气仿佛一个气球,被贾凡无情戳破。
黄子弘凡低头看着腿上的小团子,一点点地红了眼眶,「我不知道啊……我看见他的时候就在想我该怎么办,到现在了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他太小了,我、我……我不知道。」
方书剑和梁朋杰低头抿嘴不说话,张超站起身挠了挠头,「不然……不然我们送他去福利院?」
对这阵沉默意味着什么无知无觉的小朋友还是握着黄子弘凡的手指,溜圆的黑眼珠看着一屋子的陌生人,黄子弘凡勾了勾手指,小家伙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在黄子弘凡之前不算长的二十多年人生当中,从未发现开口说话竟可以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情,小家伙的脚丫瞪在他肚子上,柔软的像棉花,他抬起头看向贾凡,像是要笑又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声音沙哑得令人害怕。
「不去福利院,小孩子……小孩子吃不得苦的。」
他梗着脖子,给自己决心一样用力点了点头,「我来养他。」
「你养什么你养,你能养活自己吗?」张超又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没用什么力气,「我帮你。」
眼泪早就已经顺着方书剑的脸颊大滴大滴滚落,「我也帮你。」
梁朋杰向来眼窝浅,早就已经泣不成声,「我们都帮你!」
眼睛红红的张超抬手揽住他们,四个人抱成一团,不知道谁的眼泪落在小家伙脸上,小家伙笑起来,他们也没头没脑笑了起来。
哭哭笑笑,傻瓜一样。
贾凡在旁边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说,这几个小家伙一个赛一个的聪明,怎么能不知道这句话说出来了意味着什么。
但小孩子,真的吃不得苦。
有点想哭,贾凡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那天他们离开,约好了明天一起带宝宝去医院,黄子弘凡送他们到楼下,脚跟磕着地面半晌终于挤出一句谢谢。
梁朋杰在他肩膀上打了一圈,「跟我们说什么谢谢。」
「都说了是兄弟。」张超在他头上揉了一把,「走了啊明儿见。」
「张超你能不能不要在动我头了!」
「嘿,打不着~」
方书剑车还没停好,就看见串串从单元门口跑了出来。
「方方叔叔!」跑到车边蹦蹦跳跳,高兴地不得了,「我在阳台上看见你了!我来接你啦!」
降下车窗,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两下,「哎串串真乖!往后面站一点叔叔先把车停好。」
点了点头站到小花园那边,等方书剑停了车又去后座拎了两个袋子才扑上来。
真的没手抱他的方书剑蹲下身让小家伙搂着他脖子亲了下脸颊,「来带路,我们先回家。」
拽着他衣服朝前走,「爸爸!爸爸!我把方方叔叔带来啦。」
「你在我手里呢,方方叔叔怎么会不来。」黄子弘凡靠在门边等他,「哎呀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我怪不好意思的~」
方书剑把手里的东西悉数怼到黄子弘凡怀里,「真不巧这里都是给你儿子的。」转身就去把串串抱了起来,「你看你爹是不是又自作多情了?」
不是很能理解自作多情是什么意思的串串眨巴眨巴眼睛,笑了起来。
串串在他怀里朝厨房的方向探着脑袋,「爸爸!方方叔叔来啦!」
「哎听见了。」高杨端着一盘切好的橙子出来,看见黄子弘凡被两个大包撞得踉跄,艰难保持平衡,没有一点同情心地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他和黄子弘凡两个多月前办了婚礼,现在串串一口一个爸爸叫的比谁都溜,上次视频的时候张超幸灾乐祸地说已经看见了黄子失宠的命运。
「有什么关系。」黄子弘凡鼻子都要翘到天上,「多了一个人疼串儿有什么不好,何况高杨和串儿最爱的还是我。」
「挂电话了挂电话了,异地狗粮我是说什么都不会吃的。」梁朋杰白眼翻到后脑勺。
几个人笑笑闹闹,又蹭了黄子弘凡一顿饭。
然而之前那几年真的很难,小家伙才出满月没多久,两个多小时就要喂一次奶,黄子弘凡很久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之前签约的事情自然也泡了汤,想推他出道的公司连恋爱都不能接受,单亲爸爸的设定更是想都不用想。
黄子弘凡只能接一些作曲的工作,去小酒吧里唱歌,他去上班的时间剩下三个人谁有空就会去他家里帮他看孩子,多数是梁朋杰,要读研的人夏天终归时间比较多。
回家的时候累的几近昏迷,还是眯着眼睛去看看小家伙睡得是不是安稳。有一次半夜爬起来给他喂奶的时候趴在婴儿床旁边睡着了,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脖子和肩膀都很疼,所有的委屈都涌了上来。
那天他去洗澡,在浴室里哭了很久。水声的遮掩效果并没有他以为得那么好,梁朋杰坐在客厅里听的一清二楚,却在水声停下的那个瞬间站起身去准备早餐,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他哭过,串串的世界就没有眼泪了。
梁朋杰想,小家伙一定要好好长大,一定要长成很好很好的人啊。
黄子弘凡的父母得知消息之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苦口婆心地劝他说这是个孩子,和猫猫狗狗不一样,不是说养就能养。
他们也很喜欢孩子,但他们说黄子弘凡也该为自己考虑一下。
那时候因为照顾宝宝,黄子弘凡瘦得几乎脱形,本就单薄的肩膀又窄了一圈,卫衣挂在他身上像挂在衣架上一样。
黄家爸爸妈妈不是冷漠的人,只是相比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孩子,他们更心疼黄子弘凡。
坐在旁边的张超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爸、妈……别说了,我打定主意了。」黄子弘凡朝他们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们说的我都明白,真的明白,但是我看见串儿的时候,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就觉得,就觉得有个小生命撞到我怀里了,就是注定要跟我血肉不分的。」
他抬头看向黄爸爸,「你当年看见我出生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个感觉?」
黄妈妈哭了。
他们也认了。
后来,这个叫黄思未的小朋友,也成了爷爷奶奶的心尖尖。
人的天性都会为自己考虑的,否则无私不会变成一件值得称颂的事情,黄子弘凡并不伟大,他只是心软。
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张超瘫在沙发上打游戏,串串坐在地毯上玩儿了一会儿就爬到了他肚子上,喊着超鹅超鹅陪我玩一会儿嘛。
方书剑抱着花椰菜抱枕吃橙子,嘿嘿笑着踹了张超一脚。
高杨给梁朋杰开门的时候,黄子弘凡正举着刀威胁客厅里那两个人能不能教他儿子一点好的。
「……今天晚餐的食材怎么还活蹦乱跳的?」梁朋杰接住串串,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问。
黄子弘凡刀刃换了个方向,「这不是才上门嘛。」
「你们先打着,决定了用谁烧汤通知我一下。」高杨伸手捂住串串的眼睛。
黄子弘凡刚毕业的时候,厨房基本就是摆设,除了冰箱和微波炉其他工具的利用率基本为零,后来串串到了该添辅食的时候启用了煤气灶,黄子弘凡也开始学着做菜,数次险些把他们几个毒死之后,竟然成功点出了烹饪技能树。
三位小白鼠总算松了口气。
串串三岁多的时候生了场大病,那时黄子弘凡接了个外地的演出,方书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高烧已经转成了肺炎。
知道消息的时候是大半夜,黄子弘凡在机场外面心急如焚地等了几个小时,赶最早一班飞机回来,在医院里等他的三个人都熬红了一双眼。
「医生说已经脱离危险了,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很容易出现肺炎,我们送来的及时所以没什么……诶都说了没事儿了你别哭啊!」张超瞬间慌了手脚。
崩了一整夜的那根弦总算松了下来,黄子弘凡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根本不知道眼泪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
「我……」他被方书剑和梁朋杰扶着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双手捂着脸,声音闷得像埋在火山之下,「我是不是特失败一爹?」
张超气得直跺脚,「你怎么就失败了?串儿长得这么好,又乖又聪明,三年都过来了生一场病你就成这样了?黄子弘凡你别逼我揍你啊。」
黄子弘凡把头靠在方书剑肩膀上,闭着眼睛。「可是我好怕啊……」
梁朋杰在他腿上拍了两下,「不怕,我们都在。」
这一切,儿童病房里沉睡的串串无知无觉,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个超级爱他的爸爸,三个超级爱他的叔叔,世界像银河一样自由而闪耀,春天有风,夏天有花,秋天有人为他点起街灯,冬天有一个温暖怀抱,一年四季都有人像热爱生命一样爱他。
晚饭相当丰盛,张超还订了个蛋糕,几个人吃吃闹闹玩到九点多,串串窝在高杨怀里打了好几个呵欠,几个人才抱着他亲了两口告辞离开。
小家伙困的不行,被抱去洗了个澡却突然清醒了一点,拽着黄子弘凡的袖子让他给自己讲故事。
「想听什么?」黄子接过小家伙,让高杨先去洗澡。
枕着他肩膀在他脖子上亲了一下,「想听小王子和小狐狸的故事。」
黄子从书架上把书抽出来,拎着一个角去到床边,把串串在被窝里放好,才在床边坐下,翻开书念了起来。
串串像个小蚕蛹一样朝他的方向拱了拱。
「对我而言,你只不过是个小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用不着我。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只狐狸,就跟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然而,如果你驯养我,我们将会彼此需要,对我而言,你将是宇宙间惟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惟一的了。」
串串已经要睡着了,他闭着眼睛,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咕哝着挤出一句「晚安小狐狸」。
黄子弘凡嘴角牵出一个浅笑,调暗了床头灯,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晚安,小王子。」
END.
方方宝贝生日快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