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官的心思你别猜”:说一说《史记》中那些微妙的缺笔
《史记》的文法以奇著称,行文布局不拘一格变化多端。而且阅读其文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司马迁似乎是在有意“折叠”自己的一些生平细节。除了《自序》有一个大略而写意的自叙外,其他地方司马迁对于自己的相关活动,留下的多数是一鳞半爪的交代,而不肯透露更具体的关联背景信息,以及他的一些想法态度。
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他指出了《史记》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司马迁有时候并不直接对史事表态评论,而是将自己的态度隐含在文笔中,例如对史料的详略取舍、顺序排列,以及一些叙述文段中的寓含着褒贬态度的字句等等。推测司马迁如此处理的原因,其一大概是为了让篇章更为...
《史记》的文法以奇著称,行文布局不拘一格变化多端。而且阅读其文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司马迁似乎是在有意“折叠”自己的一些生平细节。除了《自序》有一个大略而写意的自叙外,其他地方司马迁对于自己的相关活动,留下的多数是一鳞半爪的交代,而不肯透露更具体的关联背景信息,以及他的一些想法态度。
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他指出了《史记》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司马迁有时候并不直接对史事表态评论,而是将自己的态度隐含在文笔中,例如对史料的详略取舍、顺序排列,以及一些叙述文段中的寓含着褒贬态度的字句等等。推测司马迁如此处理的原因,其一大概是为了让篇章更为简练,也不希望自己过多的主观论断影响到读者的判断。
还有一种因素,应该就是他记载的内容比较敏感,有些话不宜过多展开去讲。尤其在涉及到汉武朝的一些史事时,这种寓论断于叙事的书写方式运用就更为明显。他文章中的很多微旨前辈学者早有指出。除了前人提到的一些案例外,《史记》中还有一些比较含糊其辞的地方,其中既涉及到武帝时政,又和司马迁生平密切相关,这一篇试做一个分析。
疑点1:汉武帝讨伐西南夷的记载
《西南夷列传》是《史记》对当时巴蜀二郡以外蛮夷区域的记载,这一区域面积范围很广(从云贵高原到川西北高原),小国林立(据记载约有一百多个),生活着众多民族。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汉王朝征服此地,设置了牂牁、越巂、沈犁、汶山、武都五郡。然而面对如此重大的军事和政治行动,《西南夷列传》留下的记载却十分简略,甚至一些信息语焉不详。
例如,关于西汉军队那一年战争的情况,该传留给我们的记载仅有一百余字,基本上就是一笔带过流水账,而且这流水账的信息量也少得可怜。
及至南越反,上使驰义侯因犍为发南夷兵。且兰君恐远行,旁国虏其老弱,乃与其众反,杀使者及犍为太守。汉乃发巴蜀罪人尝击南越者八校尉击破之。会越已破,汉八校尉不下,即引兵还,行诛头兰。头兰,常隔滇道者也。已平头兰,遂平南夷为牂柯郡。夜郎侯始倚南越,南越已灭,会还诛反者,夜郎遂入朝。上以为夜郎王。
南越破后,及汉诛且兰、邛君,并杀筰侯,厓駹皆振恐,请臣置吏。乃以邛都为越巂郡,筰都为沈犁郡,厓駹为汶山郡,广汉西白马为武都郡。
这记载基本上就是一个走流程,至于更具体的军事细节和战况则是无从知晓。司马迁甚至没有记述这支讨伐西南夷的军队的将官的名字(郭昌和卫广),只是用“八校尉”含糊其辞交代过去了,后人是靠班固的补书才了解到这两人。
郭昌和卫广虽然名气不如卫霍李广等顶流名将,但至少也为西汉王朝打下了西南地区的大片疆域,贡献了五个郡的,应该不至于不配在是史书留下姓名吧。更奇怪的是,这场大仗打下来,汉军方面却连个战后封赏奖惩的交代叙述都没有留下。
《史记》汉周边民族政权的列传共有六篇,分别是《匈奴列传》《大宛列传》《朝鲜列传》《东越列传》《南越列传》和《西南夷列传》,其中前五篇对于西汉用兵的情况都有具体的记载,从中可以获悉将帅、兵员人数、发兵地点、兵种、征战过程和战后军吏奖惩等信息。以朝鲜列传为例,司马迁就记载“汉遣楼船将军杨仆从齐浮渤海;兵五万人,左将军荀彘出辽东”,对于汉军征战过程中的曲折,两将争功的情况,以及杨仆和荀彘战后所受的惩罚也有明确交代。其他民族的列传虽然文字有多有寡,但也基本采用了类似的战争记载模式。
这些列传中,唯独《西南夷列传》不按常理出牌,其战报记载是一笔带过,而且文中信息存在着明显的遗漏和疑问,战况信息在《史记》其他篇章也见不到相关补充。
可能有人会觉得记载简略是因为战事本身不算重大。然而需要指出的一点是,根据班固的记载,这支征西南的汉军,光是打击当地的一个小国“且兰”,情况就是“斩首数万”了。而且元鼎六年西汉在西南夷攻克国家甚多,设置了五个郡,并不是寻常的讨伐平叛,小规模的冲突,史书简单写一笔交代一下就了不起了。
刘彻讨伐西南夷也并不是区区一个小国谋反,干扰到他征南越的大计那么简单的。综合史书记载来看,事实上西汉自武帝即位后,就已经经略西南夷多年,后来因为在当地经受过一些治理上的弯路和挫败,以及北方匈奴战事吃紧而暂时放弃过一段时间,元鼎六年西汉重新攻占了这一地区,此后就一直处于西汉的治理之下。
汉王朝为什么看上了西南夷这块地?从张骞的提议来看,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西汉方面有意将西南夷地区作为通往西域国家的跳板(和南亚、东南亚接壤,可以从印巴西行北上进入中亚地区),绕开北方匈奴等势力的阻扰,开辟南方路线前往匈奴的敌对国大月氏、乌孙等,共谋夹击匈奴。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之前唐蒙给过建议,认为可以从当时西南夷的夜郎国沿牂牁江南下奇袭南越国,武帝也采纳了他的建议。所以说西汉征西南夷,是服务于更大的战略目的,而不是皇帝一时高兴了满足一下征服瘾的余热那么简单。否则这将难以解释,为什么汉王朝会治理经营西南夷多年,即使是耗费巨大(在当地用兵、开凿山路、屯田移民等),邻近的巴蜀民众因为负担过重而抗议,治理得不算顺利也最终没有放弃当地的郡县,以及为什么匈奴边患一消停,南越刚打完,刘彻就立刻重新征服心心念念的西南夷,在灭掉了谋反的且兰国,威吓夜郎国后,又一口气攻占了西南的更多地区。
也就是说,事实上在当时的刘彻看来,西南夷固然是一枚棋子,但这棋子倒也不能说就不重要。西南夷攻克的意义不是光现代人从国土、民族融合等“未来”角度就能解释的。既然皇帝重视,我们恐怕也不能轻言西南夷战争存在感就该低,是汉军偶然刷到的小副本。倘若果真如此,那史书也没有必要以专门的列传去书写了。
但是奇怪的是,西南夷战役并非小仗,《史记》对它的记载却甚为简略,其军事信息量明显少于诸夷其他传记。如果说这是因为司马迁不了解具体战况,这显然是说不通的,因为他正是元鼎六年西南夷的重要使者,跟随汉军行进置郡,对当时的情况应该掌握得更详细才对,又怎么会犯这种一问三不知的错误。
更何况诸夷的其他传记都给出了更具体的记载。这说明司马迁即使没有到过匈奴、朝鲜等区域,也完全能够从汉室的存档等渠道了解到当时的战况,不存在信息无法获取的问题。所以,将“不清楚当地状况”作为记载粗略的理由,这一解释显然不能令人信服。
如果说是因为西南夷战事不算精彩,或者司马迁不赞同在当地用兵,没必要详细书写的话,似乎这一分析也存在疑问:因为可以看到,诸夷其他列传也不能说就仗仗都打得特别,司马迁也不见得都支持这些战争,但是其中军事信息的记述都比西南夷列传要丰富。
而且即便是战争本身无足可道,也不该连将官姓名都不书写。另外,汉军那次攻灭了西南夷多个王国,当地一些较大的民族势力例如邛、笮人甚至其国君都被诛杀,那么西汉方面又为何与这些国家开战,西南夷诸国在汉军压境时,其具体表态和应对又是如何的?史书对此并没有明确交代。
西南夷当地的民族分布非常复杂,他们早已形成了自己的国家和文化体系,虽然其制度不如西汉先进,但也是汉人有过交流和摩擦的。就元鼎六年那种情况,这些土著国家的反应,除了被征讨就没有其他可写的地方,似乎也是令人生疑的。
更何况司马迁出使亲至当地,却对元鼎六年使者们的任何信息都未做交代。其后元封年间,他又忽然写了一句:“上使王然于以越破及诛南夷兵威风喻滇王入朝。”既然使者王然于一个劝谕的事都能有名有姓地交代,那么先前西南夷大战中使者们的活动就没有任何值得记录的内容吗?这未免让人有些好奇。
更值得玩味的是,不仅是《西南夷列传》,《史记》其他篇章的相关记载似乎也像是被砍了一刀,缺失了一些关键信息。例如《卫将军骠骑将军列传》卫青裨将附传的郭昌篇:
将军郭昌,云中人也。以校尉从大将军。元封四年,以太中大夫为拔胡将军,屯朔方。还击昆明,毋功,夺印。
关于郭昌的履历,这一处对他元鼎六年为中郎将,征西南夷的战事完全不做交代,而这显然是郭昌为将生涯中的重要一环。而且,此后他由校尉更职为太中大夫,西汉校尉官俸两千石,太中大夫是一千石,也就是说,他在元封四年之前还贬官了,但是其后又忽然为拔胡将军,这其中的具体原因史书概无记载。元封四年他征西南夷,根据《大宛列传》是“斩首数万而去”,那么他为何事后又被判定为“毋功”甚至还被夺了将印?史书中同样找不到任何相关解释。
而在《西南夷列传》中,郭昌等人打完仗后朝廷的表态,是贬罚还是封赏,同样也是不得而知。甚至给人一种感觉,元鼎六年的那场战役像是有什么不可触碰之处一样,史书的记载相当含糊其辞。
这些“粗率”的手笔或许还可以找到另一种解释:非司马迁亲笔记述。由于《史记》在公布于世后经历过缺和补,所以其中一些内容究竟是否为司马迁的原手笔,学术界事实上存在着很多争议。班固已经明确告知:“而十篇缺,有录无书。”(《汉书·司马迁传》),而他是受诏获赐过东汉王室所藏《太史公书》副本,并且将其中大量内容转录进《汉书》的。再加上文字脱简衍漏,传抄刊印错误等因素,“十篇缺”篇目之外的其他篇章,也存在一些文字上的疑问,甚至有传记被学者疑为伪作。
一个很明显的现象就是,《史记》的今传版本内出现了多处明显后人补记的文字,例如《平津侯主父偃列传》中的“太皇太后诏大司徒大司空”和“班固称曰”。有篇章甚至出现了司马迁手笔和后人补记在上下文相继出现的情况,例如《酷吏列传》中的“武帝”和“今上”。
除了以上,相关疑问和补记还有不少。今本《史记》的文字状况事实上已经比较复杂,其中的学术讨论很多,就不在这里赘言了。一些疑古比较激进的学者例如清代的崔适,甚至认为《史记》今本有二十九篇皆为后人妄续,并且判定其中的诸夷各传多为伪作。那么崔先生的这一推测是否能够成立呢?
那么就具体再看《西南夷列传》行文吧。其文首开门见山,记录了西南的主要部族和他们的生产方式,而诸夷其他篇章除了《匈奴列传》和《大宛列传》外,都没有如此具体地去介绍当地民众的生活习惯。匈奴是汉最熟悉也不得不去了解的坏邻居,大宛列传附载西域诸国习俗的异域风情也很符合该传的调性。司马迁之所以对西南夷民族加以分类,应该是因为他意识到了当地族群的复杂多样,需要对这一情况做特意说明。而司马迁的这一区分和描述和后世文献记载,以及西南考古发现是高度吻合的。很显然,能做到如此准确,他应该是亲眼观察过当地土著的。这段文字基本可以判断是出自他亲笔。
另外,这篇传记中还出现了司马迁惯用的词句和语气,例如“当是时,巴蜀四郡通西南夷道,戍转相饟。”虚词(介词、语气词等)的大量使用是《史记》文本的特色之一,这些词汇使得司马迁的文章较之更早期古奥的汉语文献要更加平易近人,文句的承接架构更为醒目,读起来也更有风韵情调。而“当是时”正是司马迁爱用的介词之一。
此外,该传文末赞语:“太史公曰:楚之先岂有天禄哉?在周为文王师,封楚。及周之衰,地称五千里。秦灭诸候,唯楚苗裔尚有滇王。汉诛西南夷,国多灭矣,唯滇复为宠王。”这种追溯先祖渊源的操作,也是典型的司马迁式的发问,风格和《项羽本纪》赞语的重瞳子之问一模一样。
而《东越列传》篇末也出现了类似的话语,“太史公曰:越虽蛮夷,其先岂尝有大功德於民哉,何其久也!历数代常为君王,句践一称伯。然馀善至大逆,灭国迁众,其先苗裔繇王居股等犹尚封为万户侯,由此知越世世为公侯矣。盖禹之馀烈也。”与它的兄弟篇风格高度一致。
可见《西南夷列传》以及诸夷其他篇章很有可能,或者至少有一部分文字依旧是出自司马迁之手,不宜一概轻易判定为补记。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这一篇大概率还是司马迁本人写的,为何它的记载看上去会如此“不走心”呢?
推测其中的原因之一,可能如上所言,是原稿保管和传抄过程中的疏误所导致。据学者考证,这篇传记今本文段存在一些文字错误,例如将“当击南越”写作“尝击南越”,将“且兰”写作“头兰”等,与下文语意连贯不通。我们如今所见的《西南夷列传》,其文本或许已经并不完整,其中脱漏了部分内容,并且存在一些文字错误。至于其中疑问较多的文段,可能是原文残稿,也可能是后人掺入的低质量的补记。
另一个原因,大概就比较玄学一些,可能这一篇的原稿后来遭遇过原因不明的删改,甚至不排除司马迁本人有意或者被迫为之的可能性。
《西南夷列传》对汉后期征服西南情况的记载是很简略的,也没有什么情感色彩而言,但是其中的一些历史细节却散见于书中的其他篇章,而这些分散的部分蕴含了司马迁的思想倾向,接下来以《大宛列传》和《平准书》等篇为例进行分析。
《西南夷列传》没有记述汉最终武力强并西南夷的具体战略考虑,以及司马迁对刘彻西南战略的态度,但相关线索在《大宛列传》的补叙中更为清晰。
元鼎六年汉征西南夷,表面上看似乎是由南夷且兰叛乱引发的一次“大扫荡”,但如果回顾汉经略西南夷以及西域国家的历史,便能意识到这两个地区是存在密切关联的,它们都属于汉征服四夷计划中不可或缺的环节。而西南夷又是汉通西域的跳板之一。
《西南夷列传》:
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言居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或闻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国。骞因盛言大夏在汉西南,慕中国,患匈奴隔其道,诚通蜀,身毒国道便近,有利无害。於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使间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国。至滇,滇王尝羌乃留,为求道西十馀辈。岁馀,皆闭昆明,莫能通身毒国。
《大宛列传》:
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汉西南。今身毒国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今使大夏,从羌中,险,羌人恶之;少北,则为匈奴所得;从蜀宜径,又无寇。”天子既闻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土著,颇与中国同业,而兵弱,贵汉财物;其北有大月氏、康居之属,兵彊,可以赂遗设利朝也。……天子欣然,以骞言为然,乃令骞因蜀犍为发间使,四道并出:出駹,出厓,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闭氐、筰,南方闭巂、昆明。昆明之属无君长,善寇盗,辄杀略汉使,终莫得通。
之后元鼎六年汉征西南,司马迁也是直接指出:“欲地接以前通大夏。”汉通西南夷,其初衷是战略性的,意在绕开匈奴、西羌等不友善的势力,借道西南夷进入大夏再北上联系大月氏等国夹击牵制匈奴。张骞提此建议时,西南夷因为汉初期开发不顺已经被罢弃,“初,汉欲通西南夷,费多,道不通,罢之。及张骞言可以通大夏,乃复事西南夷。”不过汉这一次没有选择像上次那样遣使西南置郡,而是派“间使”去探路前往大夏,这似乎显示汉也不打算再对西南山区土著搞合并,或者说暂时不想花这个精力。
但是遣使取道西南远交的行动并不成功,多路使者均遭到当地土著阻挠无功而返,这可能是汉后来决心发兵西南夷的原因之一,刘彻意识到想要通使大夏,是绕不开对西南地域的经略,掌握对当地的控制权的。等到汉灭南越时,北方匈奴的边患已经大为削弱,可以再次腾出手来去对付西南夷。
是时汉既灭越,而蜀、西南夷皆震,请吏入朝。於是置益州、越巂、牂柯、沈黎、汶山郡,欲地接以前通大夏。乃遣使柏始昌、吕越人等岁十馀辈,出此初郡抵大夏,皆复闭昆明,为所杀,夺币财,终莫能通至大夏焉。是汉发三辅罪人,因巴蜀士数万人,遣两将军郭昌、卫广等往击昆明之遮汉使者,斩首虏数万人而去。其后遣使,昆明复为寇,竟莫能得通。
这里的意思显然是在说,汉取西南地的重要意图是完成其未尽的“通大夏”任务,随后汉也继续做了一系列遣使的尝试。大概是汉已经意识到,想要顺利通行西南还是要获得对当地的控制权,并且土著长官并不可靠,还得派自己人过去接手。
那么这一波大搞特稿之后遣使的结局又如何呢?从后文看,显然效果不尽如人意。史籍记载显示,终其整个西汉,汉都没能打通自西南往大夏的道路。这其中的原因除了《史记》所说的昆明这个拦路钉子户外,大概也和当地恶劣的热带气候环境有关,汉王朝扩张到这一地域已经接近其突破的极限。
在以上文段之后,司马迁笔锋一转,接着写道:
而北道酒泉抵大夏,使者既多,而外国益厌汉币,不贵其物。自博望侯开外国道以尊贵,其后从吏卒皆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使。天子为其绝远,非人所乐往,听其言,予节,募吏民毋问所从来,为具备人众遣之,以广其道。来还不能毋侵盗币物,及使失指,天子为其习之,辄覆案致重罪,以激怒令赎,复求使。使端无穷,而轻犯法。其吏卒亦辄复盛推外国所有,言大者予节,言小者为副,故妄言无行之徒皆争效之。其使皆贫人子,私县官赍物,欲贱市以私其利外国。外国亦厌汉使人人有言轻重,度汉兵远不能至,而禁其食物以苦汉使。汉使乏绝积怨,至相攻击。
利益驱动之下,原先“非人所乐往”的远邦出使活动成了冒险投机分子们的香饽饽,而刘彻也乐意让这些人成为自己的探路队和提款机。于是使者们的形象在外邦人眼中也跟着贬值,本该庄严得体的外交活动成了国家形象的负面宣传片,和“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的期许已经相背离。
司马迁这样无情揭底,显然是对这种现象很看不惯的。另外他在传中还给后人心中形象帅气稳重的张骞给记了一笔:“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汉西南。今身毒国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从蜀宜径,又无寇。……天子欣然,以骞言为然,乃令骞因蜀犍为发间使,四道并出……”张骞的提议带给了刘彻新的美好畅想,然而现实很骨感。身毒国说是近蜀,但地理位置上实际距蜀还非常遥远,中间隔着大西南和东南亚的崇山峻岭,通行其境也并不比北方的胡寇区好走(甚至路在哪里呢都是个问题),后续遣使接连被阻被杀的无情事实,也说明所谓的“从蜀宜径,又无寇”不过是北方佬不切实际的印象而已。
这里倒不是说张骞有意在给刘彻画饼,他可能也是好心出个自以为能行的主意。不过从相关记载来看,这位远行西域的探险家,对于西南这片土地事实上并不是很了解,他对西南做出判断的信息渠道也多数是来自他人的说法。司马迁特意书写“天子欣然,以骞言为然”,其中的讥嘲味道不言而喻,在不满于张骞的同时(博望侯:勿cue),顺带更是在责备他背后那位“人傻钱多”的今上。
从史料记载来看,在通大夏屡次遣使无果后,汉后来实际上几乎放弃了由西南夷通往西域的尝试,转而去主营自北方通西域的路线,也就是说,这一地区连接战略基本上是宣告失败的。
《史记》倒是没有直接点出,汉的西南战略破产了,但是从以上记述不难看出,司马迁要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显然,在他看来,刘彻在制定通西南前往大夏的决策时,是有些草率的,他听取臣下片言只语而行事,没有事先做足功课调查当地的情况,评估其代价和可行性,结果就是天子一道命令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资源和人员的大量消耗和浪费,以至于得不偿失。
《平准书》:“自是之后,严助、朱买臣等招来东瓯,事两越,江淮之间萧然烦费矣。唐蒙、司马相如开路西南夷,凿山信道千余里,以广巴蜀,巴蜀之民罢焉。彭吴贾灭朝鲜,置沧海之郡,则燕齐之间靡然发动。”通西南的耗费是巨大的,自唐蒙时期就已经如此,后来汉在当地大举兴兵,募民屯田,修筑博南山道,再加上维护当地统治秩序的成本,其中的代价自然也能想见。如此辛苦下来,也还是没能实现战略目标,这无疑是非常遗憾的事情。
如今的我们享有祖国开辟西南疆域的自豪和利好,但从史料记载来看,事实上自汉初通西南以来,这片土地究竟是否值得开发,是备受时人质疑和反对的。
司马相如初开西夷时,“相如使时,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不为用,唯大臣亦以为然。 ”“今罢三郡之士,通夜郎之涂,三年于兹,而功不竟,士卒劳倦,万民不赡,今又接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此亦使者之累也,窃为左右患之。且夫邛、筰、西僰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不可记已。仁者不以德来,强者不以力并,意者其殆不可乎!今割齐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无用,鄙人固陋,不识所谓。” 在当时的蜀人看来,西南夷那块是可有可无的一片烂地,管理起来也非常麻烦,费那么大力气强行征服纯粹是找事做。
《汉书》记载汉成帝时期杜钦上书提议:“(西南夷)即以为不毛之地,亡用之民,圣王不以劳中国,宜罢郡,放弃其民,绝其王侯勿复通。”其意见虽然未被采纳,但也代表了当时社会流行的一种看法。
我们当然不能一味觉得这些人都没有长远眼光,毕竟在那个年代,西南边疆对中原人来说还是一片陌生而可怕的地域,在统治和开发当地的历史进程中,汉人士兵和吏民也是疲惫不堪,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从《大宛列传》和《平准书》来看,司马迁对刘彻开发西南夷的决策显然是抱有较深意见的,他亲自去过当地,对那里的形势更为了解。他并不认为通西南纯粹是一项利国利民的伟大战略工程,而是带着太强的急功近利色彩,在具体实施过程中也出现了很多问题。
耐人寻味的是,在《西南夷列传》本传中,却见不到相对而言没那么利好的记载,更看不到司马迁本人对于汉通西南夷的任何评价和表态。甚至元封年间郭昌卫广征昆明受挫的战报,也是仅见于《大宛列传》,而这篇传记本身是主要记载大宛以及其他西域国家的。
司马迁在大宛传中插入西南夷的桥段,除了是为贯通文中汉通大夏这一叙述线外,恐怕也是基于某些更为微妙的原因。
虽然《史记》有不少直笔书写,但从其中一些文字可以感觉到(例如《匈奴列传》赞语),司马迁多少还是给他的老板留了一点面子,尤其是议论评价这一层面做得非常克制收敛。这不仅是因为司马迁出于对文稿未来安全的考虑,也有近在眼前的压力因素。
《史记》的正式编撰是自太初元年开始,之前司马迁手头可能已经积累了他父亲以及自己早年的旧稿。而书中的一些迹象显示,汉武帝生前很可能阅览过这本书的一些内容。《太史公自序》中,壶遂曾借《春秋》之问,向司马迁发起过试探(或者是委婉的警告),这也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
以上已经分析过,司马迁对于刘彻开西南夷,乃至于整个征服外族进程中的一些决策是有不满的,但有些话他并不方便直白地表露出来。于是他选择将其相关内容分散于其他篇章中。
虽然司马迁未向读者留下明示,但《西南夷列传》可能也是武帝曾要求调阅的篇章之一(可能也是他比较不放心的一篇)。司马迁是出使西南的重要使者,在西南问题上应该曾和刘彻进行过不少工作上的汇报交流,从以上也不难看出,他对西南夷的某些看法和做法未必会合老板心意,而其中具体又包括哪些雷区,牵涉到哪些人和事需要慎之又慎,答案已经只有当年的亲历者才知道了。该篇成文上交之后,其面临的命运也是未可知的。这些因素都有可能成为《西南夷列传》的文字面貌变得含糊古怪的缘由。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西南夷列传》的原稿是删削或者散佚过的,今本的文字已经出现了残缺和错乱的问题。或者这些因素和以上司马迁本人的慎言相叠加,最后共同造成了该传记如今的状态。
疑点2:答壶遂问
《太史公自序》记载了司马迁和上大夫壶遂的两段长对话,这段对话他没有任何背景交代,其文字也存在一些奇特之处。
例如,壶遂先是“求教”司马迁,问孔子为何作《春秋》,司马迁据实回答,认为孔子是因为周游列国不得志,故而作《春秋》记载国政得失兴衰之事,其中暗含着夫子的一些价值观和见解,蕴含着褒贬态度,以作为对后世之人的借鉴。而接下来壶遂却话锋一转,突然发问:“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初看起来,壶遂的这个衔接有些奇怪,明明是在讨论孔子,怎么话题突然又转移到了司马迁身上?而司马迁接下来的反应也挺有意思:
“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建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从自序上下文来看,壶遂所言的“夫子所论”是指《史记》,而司马迁随即矢口否认了,表示自己所作与《春秋》并不相同,而且《春秋》也并不都是刺讥。这光速否认初看也是云里雾里的,因为壶遂并没有说司马迁作史有刺讥之意,而且《自序》前文还在说“太史公曰: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显然是在表示自己有“继春秋”之志向,后面怎么又不承认他在“写《春秋》”了呢?
司马迁只写了和壶遂的对话,对于上述疑问没有给出任何解释,似是要让读者去品鉴思考。作为帝国中央的官僚,又博学多识,这两人都不糊涂,恐怕司马迁是从壶遂的提问中听出了某种话外之音。因为在汉人看来,《春秋》绝不只是一本史书那样简单,而是蕴含着褒贬批判的是非之作,诞生于昏乱的世道之中。壶遂对司马迁作史抱有疑问,好奇他为何要效仿孔子的做法,似乎是在反映,他内心是将《史记》也等同于《春秋》看待的,即同样蕴含着对统治者的批判。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司马迁回答的反应起初略显警觉,语气有些迟疑,随后便立刻否认,像是壶遂之问确中下怀。只是这回答显然也是有点言不由衷,甚至能读出一丝自我叠甲“求生欲”的味道。
有人认为这两段对话是司马迁自拟的,个人对此推测持保留意见。因为可以看到,他的对话者壶遂是当时真实的历史人物。而壶遂是和他一起议造过历法的。而且司马迁“唯唯,否否”的反应也很细微生动,带有一种现实的“失控”感,更像是实录而非杜撰的文字。
更重要的是,就在这段对话的下文,李陵之祸的叙述后,司马迁又说“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显然又是将自己类比为孔子,再次与前文“继春秋”形成呼应。这说明司马迁应该是有意强调,自己所作的其实就是类似春秋的作品,与孔夫子之道是相同的。
由此来看,他之前否认有作“《春秋》”之意,恐怕更有可能是言不由衷。至于壶遂为什么突然会对他作史的动机提出疑问,司马迁的反应为何又那么微妙,他并没有给出相关解释,这次对话的背景也是不详的,像是在留给读者玩味的空间。
疑点3:《历书》对太初改历的记录
《汉书·律历志》记载了太初元年历法更改的情况:
至武帝元封七年,汉兴百二岁矣,大中大夫公孙卿、壶遂、太史令司马迁等言“历纪坏废,宜改正朔”。
是时御史大夫儿宽明经术,上乃诏宽曰:“与博士共议,今宜何以为正朔?服色何上?”宽与博士赐等议,皆曰:“帝王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明受命于天也。创业变改,制不相复,推传序文,则今夏时也。臣等闻学褊陋,不能明。陛下躬圣发愤,昭配天地,臣愚以为三统之制,后圣复前圣者,二代在前也。今二代之统绝而不序矣,唯陛下发圣德,宣考天地四时之极,则顺阴阳以定大明之制,为万世则。”
于是乃诏御史曰:“乃者有司言历未定,广延宣问,以考星度,未能雠也。盖闻古者黄帝合而不死,名察发敛,定清浊,起五部,建气物分数。然则上矣。书缺乐弛,朕甚难之。依违以惟,未能修明。其以七年为元年。”遂诏卿、遂、迁与侍郎尊、大典星射姓等议造《汉历》。
乃定东西,立晷仪,下漏刻,以追二十八宿相距于四方,举终以定朔晦分至,躔离弦望。乃以前历上元泰初四千六百一十七岁,至于元封七年,复得阏逢摄提格之岁,中冬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日月在建星,太岁在子,已得太初本星度新正。姓等奏不能为算,愿募治历者,更造密度,各自增减,以造《汉太初历》。
乃选治历邓平及长乐司马可、酒泉候宜君、侍郎尊及与民间治历者,凡二十余人,方士唐都、巴郡落下闳与焉。都分天部,而闳运算转历。其法以律起历,曰:“律容一龠,积八十一寸,则一日之分也。与长相终。律长九寸,百七十一分而终复。三复而得甲子。夫律阴阳九六,爻象所从出也。故黄钟纪元气之谓律。律,法也,莫不取法焉。”与邓平所治同。
于是皆观新星度、日月行,更以算推,如闳、平法。法,一月之日二十九日八十一分日之四十三。先藉半日,名曰阳历;不藉,名曰阴历。所谓阳历者,先朔月生;阴历者,朔而后月乃生。平曰:“阳历朔皆先旦月生,以朝诸侯王群臣便。”乃诏迁用邓平所造八十一分律历,罢废尤疏远者十七家,复使校历律昏明。宦者淳于陵渠复覆《太初历》晦、朔、弦、望,皆最密,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陵渠奏状,遂用邓平历,以平为太史丞。
可以看到这段文字中,司马迁是当时改历的提议者之一,之后还参与了新历法的制定工作,他的名字在文中出现了多次。
而在《太史公自序》是这样记载的:
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䌷史记石室金匮之书。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历始改,建于明堂,诸神受纪。
司马迁此处仅用一句话作为交代,对他参与改历的事没有任何提及,也没有记载历法制定的具体过程情况。
如果说《自序》本就文字简要无意展开叙述,那再看看历法专篇《史记·历书》吧:
至今上即位,招致方士唐都,分其天部;而巴落下闳运算转历,然后日辰之度与夏正同。乃改元,更官号,封泰山。因诏御史曰:“乃者,有司言星度之未定也,广延宣问,以理星度,未能詹也。盖闻昔者黄帝合而不死,名察度验,定清浊,起五部,建气物分数。然盖尚矣。书缺乐弛,朕甚闵焉。朕唯未能循明也,绩日分,率应水德之胜。今日顺夏至,黄钟为宫,林钟为徵,太蔟为商,南吕为羽,姑洗为角。自是以後,气复正,羽声复清,名复正变,以至子日当冬至,则阴阳离合之道行焉。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已詹,其更以七年为太初元年。年名‘焉逢摄提格’,月名‘毕聚’,日得甲子,夜半朔旦冬至。”
此后司马迁不再叙述,后文仅剩古历法《历数甲子篇》。相较于《汉书》其叙述依旧比较大略,少了很多细节,部分内容还和《汉书》记载的版本有所出入,例如对汉武帝改历诏书的具体内容,以及刘彻究竟是先让唐都、落下闳他们运算再颁布诏书,还是先下诏再聘用这些人,两书的记载就存在差异。
此外,《历书》对司马迁参与改历的情况,以及邓平和他制定《太初历》同样没有任何提及。司马迁只在《韩长孺列传》赞语部分提到了一句“余与壶遂定律历”。
按常理说,司马迁是当年改历的重要参与者之一,他了解的信息应该更丰富才对。然而他留下的记录反倒不如班固详细,甚至还有意跳过了关于他自己的部分。
今本《史记》文字疑问较多,一些篇目是否是司马迁原作学者多有质疑。而《历书》的文字中并没有什么迹象显示它系后人补记,相反还出现了“今上”字样,很有可能依旧是司马迁本人的手笔。
学者们已经发现了《历书》记载的异样,对此提出了各种猜测。一种看法认为,司马迁是邓平历法方案的反对者,在改历争论中失败,故而有意不记载《太初历》以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抗议。然而此说疑问颇为明显,因为即使是详细如《汉书》,也没有记载司马迁对新历法的态度,以及和邓平等人的沟通情况,只言武帝最终让他使用新历法。而且《历书》后半段《历数甲子篇》文字本就可疑,因为其中出现了大量汉昭、宣、元和成帝的年号,很显然是有后人补记的内容,甚至可能全篇系伪补。用它来证明司马迁支持旧历反对新历是欠缺说服力的。
所以,无论是通过《史记》和《汉书》,都没有充分证据证实司马迁反对邓平历。不过我们同样也能看到,相较于《律历志》,《历书》的记载确实是简略得奇怪。那么司马迁为什么要如此记述,以及他对新历法的态度,也就成了一个扑朔迷离的疑团。
如前所言,司马迁对自己生平的记录本就存在一些奇怪的留白,是片段式的,缺少具体背景信息的交代。甚至如果没有相关补充的话,会有些搞不明白。例如《太史公自序》中就略显得没由头的记载了一句“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縲绁。”至于李陵之祸是什么,司马迁又遭遇了什么,以及他后来出任中书令的情况没有任何记录。如果不是《报任安书》流传后世,以及班固的一点补充,仅凭《自序》的记述,我们将会对他的生平经历感到一头雾水。
还有之前列举的西南夷列传和答壶遂问,也能发现司马迁并没有给我们事件的一些具体来龙去脉,都是片段式的记述,甚至关于他自己的情况是省笔的。
如果说西南夷战争,答壶遂问和李陵之祸可能涉及到一些政治忌讳,不方便具体展开去说的话,那么《历书》又究竟是什么情况呢?一些学者也对此做过研究,结果发现《太初历》的事情确实没那么简单。
因为历法的具体分析比较专业枯燥,这边就不再具体赘述展开了。这边简述一下一些学者得出的看法,那就是结合一些史料分析来看,太初改历其实是一个政治任务,其工作的重心之一是借由历法证明刘彻得天命正统,而为了实现这一点,改历过程不免会带有神学迷信包装的色彩,甚至历法数据本身就存在注水的情况,这也给《太初历》日后产生的问题以及引发的争议埋下了伏笔。
此外,《太初历》相比旧历法是有不少进步和创新点的,但是,它还有一个比较致命的缺陷,那就是以音律起历,这会造成历法演算推步不密的问题,导致之后修历累积的数字误差会越来越大。早在西汉时期,就已经有人发现了这个问题,但是未能成功推动历法的更正。到了东汉章帝元和二年(公元85),《太初历》才因累积误差太大为新历所代替。
而且根据相关考证,《律历志》对太初改历的记载也存在一些问题,该篇有意裁取甚至缝合一些史料,以至于部分上下文逻辑有点别扭。由于班固本人推崇刘歆的《三统历》,这部历法同样槽点很大,所以有学者怀疑班固写《历书》时可能误采了刘歆伪造的史料。而考证梳理历法相关史料来看,太初改历事实上更有可能分为两个阶段进行的,期间间隔数年,司马迁到底有没有见过邓平甚至都是很成疑问的,就更不用说与他共事改历了。
关于太初新历和班固记载的具体问题,我在另一篇考据中做了分析:
由于太初改历本身存在的一些问题,以及《史记·历书》暧昧不明的记载,所以早有学者猜测可能司马迁其实对新历法抱有微词的。
司马迁主持改历的过程中,参与历法编制和择定的各方,当年是如何沟通和博弈的,具体又上演过怎样的戏码?其中的内情恐怕也将永远不得其解,如今所能书见的,唯有一个大略的叙事框架,以及史官原因不明的沉默。
改历的事情看似是一个年月书写的问题,其中却牵涉到更多的东西,参与者身处其中必须非常慎重。因为汉人是普遍相信天人感应的,一些神学宗教上的事务往往也和政治紧密挂钩,而太初改历配合改正朔易服色的举措,又是汉家政权构建新信仰话语体系的关键一环。
《汉书·律历志》虽然未书太初改历的更多详情,但接下来的一段记载却比较耐人寻味。
昭帝年间,太史令张寿王上书反对《太初历》:
后二十七年,元凤三年,太史令张寿王上书言:“历者天地之大纪,上帝所为。传黄帝《调律历》,汉元年以来用之。今阴阳不调,宜更历之过也。”结果被朝廷遣使诘问,张寿王不服,丞相等人又参了他一本,“劾寿王吏八百石,古之大夫,服儒衣,诵不详之辞,作袄言欲乱制度,不道。奏可。寿王候课,比三年下,终不服。再劾死,更赦勿劾,遂不更言,诽谤益甚,竟以下吏。”
对照这一现实历史的案例,当年司马迁在改历后的沉默也就更显得意味深长。此外,《律历志》还记载,丞相等人指责张寿王“又妄盲《太初历》亏四分日之三,去小余七百五分,以故阴阳不调,谓之乱世。”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历法之议,竟然牵涉到诽谤时政的罪过。
历史的巧合之处来了,翻阅《太史公自序》,司马迁在太初改历之后开始正式编撰《史记》,“于是乃论次其文”,而在这句之前,他特意插入了自己和壶遂的对话。
这段对话的一些背景知识可要当心,因为当时的人事实上已经达成一种共识:《春秋》是一部蕴含对世道时政刺讥的“衰世之作”,其诞生寓示着王道不彰,世衰昏昧的不祥图景。这一观念自先秦时就已经形成,在西汉继续被采用,例如《孟子·滕文公下》:“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 ”《淮南子》:“王道缺而《诗》作;周室废、礼仪坏而《春秋》作。《诗》、《春秋》,学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壶遂当时的官职是太子詹事,司马迁也并没有说他是自己的朋友,身居这个官位的人,向一个太史令提出了如此的问题,很显然这其中的缘由绝非是纯粹的好奇。而更巧的是,据记载壶遂是和司马迁共同参与太初改历了的。
一个建议变更历法,一个写史书都能牵涉到上层对当事人“非议时事”的坏疑,足见当时的言论环境的敏感程度。分析到这里不难感觉到,就历法问题而言,太史令司马迁和太史令张寿王的经历甚至很可能存在过相似的交叠,只不过司马迁当年比他幸运而已。
司马迁和壶遂的这段对话,同样没有更多的背景信息,就像《历书》的文字一样奇特。为何他对《太初历》的制定过程不予书写?为何改历之后他就开始编撰《史记》,并以太初元年为全书记载的大致断限?并且,随即便受到壶遂的盘问?这一切真的就只是巧合吗?
“于是乃论次其文”,随即后文便是:
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於縲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这同样是一段背景信息模糊,而又意义深远悠长的文字,还能与前文呼应形成隐形的关联。这一转场跳跃的奇妙可谓令人叹为观止。
前代学者章学诚有过评价,“马则近于圆而神,班则近于方以智。”其中的“圆而神”指的便是太史公行文不拘规矩,百般变化的特点。阅读《史记》其文应该能感受到这一点。司马迁的文章经常意到笔随,行文疏落起伏,没有套路的束缚,而是根据素材和他想要贯穿的主旨(或者说是一篇文章的“灵魂”)来写出各种风格和结构,如同山水和人物的写意画一般,不以工描细填而是风神气韵取胜,能够给读者深长的回味和不尽的解读空间。
或者可以这么说,司马迁写文是有他独特的取舍和格调的,他的行文自带一种奇气,但又往往能做到恰到好处,并且留给人丰富的遐思余地。
对于他自己的生平,《太史公自序》就以洗练庄重的笔墨营造出一种特有的气韵,而细看下来,又能发现他为自己所绘制的生平肖像是有几处缺笔的。
而梳理以上疑问可以发现,司马迁有意缺笔的一些地方,往往和他的亲身经历有关,又牵涉到较为敏感的时政、改历等内容,甚至本身就蕴含了他的一些褒贬态度。他为什么要如此处理史料,也就成了一个难解的疑问。
古代史官注重秉笔直书,而《史记》的一些记载却是曲折隐晦的,这一迹象似乎表明司马迁有为难的地方,他的记载尺度并不是自由的。而这背后的具体原因,他为何会选择阙而不录,并对这些事件未予任何评价,限于史料,我们目前并不能得出明确答案。
个人对此有一个推测,那就是史料的从一些迹象来看,汉武帝很可能是知晓司马迁著史甚至有所不满的,具体分析在我的其他考据里。而这些省笔的地方又关乎司马迁的人生经历,不知他处理史料时,除了考虑到一些风险因素外,是否还有太史公独特的心曲在其中?有些事他传续于后世,另一些则让它们随主人公一同长留在他所在的那个世界,与那段尘烟风云的过往同眠,变成属于他独守的记忆。他有他自己的隐衷、意志和骄傲。
司马迁省笔的具体原因已经无从知晓了,不过从他的生平和个性,以及当年的时代背景来看,结合之前文本的梳理分析,大概,可以给出这样一种解释:
对于当事人而言,有些情况下,其事后书写中的沉默和“缺席”,或许也是他们进行抗争的一种形式。
【Franz II/Metternich】关于奥地利皇帝和首相的君臣关(ai)系(qing)
*所有的内容都来自梅特涅的传记
*是史向(我都不敢相信),但我还是想吐槽一下
*这对真的要把我甜死(看传记的时候不停感慨这都是什么神仙爱情)(x)
*弗兰茨二世和梅特涅……大概都是欧洲近代史的“反派”吧……一个保守一个专权……作者写梅特涅传记的时候貌似本着批判的态度,但是他花了很多笔墨写他们的君臣关系……做个小总结,权当安利cp
1.“1790年,当法国大革命浪潮波及到斯特拉斯堡时,梅特涅中止了学业。同年他以威斯特伐利亚贵族团体天主教派司仪的身份,在法兰克福参加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利奥波德三世的加冕典礼,第一次遇见了未来的奥皇弗兰茨大公。”“梅特涅早年即树立了重振哈布斯堡...
*所有的内容都来自梅特涅的传记
*是史向(我都不敢相信),但我还是想吐槽一下
*这对真的要把我甜死(看传记的时候不停感慨这都是什么神仙爱情)(x)
*弗兰茨二世和梅特涅……大概都是欧洲近代史的“反派”吧……一个保守一个专权……作者写梅特涅传记的时候貌似本着批判的态度,但是他花了很多笔墨写他们的君臣关系……做个小总结,权当安利cp
1.“1790年,当法国大革命浪潮波及到斯特拉斯堡时,梅特涅中止了学业。同年他以威斯特伐利亚贵族团体天主教派司仪的身份,在法兰克福参加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利奥波德三世的加冕典礼,第一次遇见了未来的奥皇弗兰茨大公。”“梅特涅早年即树立了重振哈布斯堡王朝声威的志向,在1790年与弗兰茨初次相识时,他便对后者倾心不已。”
(所以这是……一见钟情?????)
2.“……梅特涅与奥皇弗兰茨二世的关系可谓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地步。奥皇公开说,如果没有这位忠臣,他不能这样久于其位。梅特涅也知恩图报,宣称如若他没有皇上的知遇之恩和一贯支持,他也就没有力量再干下去。”
3.“梅特涅还恭维(我觉得也是他真心)奥皇有一系列优良的为君之德:沉着、谨慎、有节操、非凡的判断力和仁慈。(斯皮尔堡监狱众人:????)而奥皇也称赞梅特涅说:‘他为人比我好,他从不动怒和胸怀敌意,即使对于他最恶的敌人也是如此。(拿破仑:????咱们认识的是同一个人吗)我可做不到。’以上所言不仅仅是两人的互相恭维,他们互为君臣三十载,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梅特涅对弗兰茨忠心耿耿,效尽犬马之劳,而奥皇也视他为心腹,每每委以重任。”
4.“1823年,梅特涅偶感风寒卧床不起,弗兰茨二世对他倍加关怀,后者在日记里这样写到:‘我无法以言语来感谢皇上对我无微不至的眷顾。他没有一天不来探望我……在我的床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时从契尔诺维茨(当时奥皇正与俄皇亚历山大一世在此会晤)直接来到我的床榻前,并不是讨论公事,只是闲谈解闷。’”
(我:?????我知道了你们就是要甜死我)
5.“弗兰茨二世对他(梅特涅)的信任还表现在遗嘱里,其中遗命梅特涅全权辅佐新皇。他称梅特涅是他最忠实的臣仆和朋友,是他多年来的心腹股肱,也是新皇须臾不可离身的顾问,新皇绝不可不经过他而对人对事作出决定。”
(翻译:我把整个国家都交给你)
6.“对于奥皇的信任,梅特涅以百倍的忠心来报答。他处处唯皇命是从,全身心维护皇室利益。正是他在巴黎鼓励奥皇向拿破仑发动战争,作战时坚守在第一线,侍奉皇上左右,兵败时虽然被俘却不肯屈就于拿破仑,令弗兰茨二世感动不已。”
7.“诚如弗兰茨二世所言,他的专制统治之所以能维持这么久,关键是梅特涅的功劳。与其主子一脉相承,梅特涅也是专制制度的忠实维护者。他秉承奥皇圣意,不遗余力地强化专制统治,严厉打击国内一切有悖于专制制度的事物和行为。”
(所以……这也是梅特涅最终结局比较凄凉的原因?逆着潮流不合时宜却坚信自己能凭着外交手段改变世界的人……)
(但君臣间还是很甜)
【end】
祭张太岳太师文
念惟交公最久,知公最真,请言其志,以告夫后之人。臣猗公自幼特立寡群,曰:士所以贵,姱节隆名。必殉国家,以奉天明,宁义而殒,勿荣幸生。义气慷慨,即之涕零。
我闻耸然,谓时奇英,荐之世庙,授储以经。穆皇在潜,睿哲冀钦,群小畏忌,谗言数腾,我疏三上,辨斥青蝇,储位乃安,开祚太平。公初闻谗,约携死争,及闻既释,跳跃欢忻,厥志伟然,于兹具征。嘉靖之际,政坏贪壬,民怨士议,翕訿同声。
我谋于公,宜使革心,爰奉末命,宣诏于廷,抉剔冥迷,发扬圣仁,听者...
念惟交公最久,知公最真,请言其志,以告夫后之人。臣猗公自幼特立寡群,曰:士所以贵,姱节隆名。必殉国家,以奉天明,宁义而殒,勿荣幸生。义气慷慨,即之涕零。
我闻耸然,谓时奇英,荐之世庙,授储以经。穆皇在潜,睿哲冀钦,群小畏忌,谗言数腾,我疏三上,辨斥青蝇,储位乃安,开祚太平。公初闻谗,约携死争,及闻既释,跳跃欢忻,厥志伟然,于兹具征。嘉靖之际,政坏贪壬,民怨士议,翕訿同声。
我谋于公,宜使革心,爰奉末命,宣诏于廷,抉剔冥迷,发扬圣仁,听者咸恸,如梦得醒,悔前之为,归于大宁。于是巨孽,思毁我成,公奋不顾,折彼奸萌,正遂以胜,邪卒以倾。
我哭奠公,岂私友朋,天柱既折,穹盖孰擎,烛龙奄逝,夜旦孰分。我庸何益,髦老犹存,莫由赎公,长号秋旻。呜呼,公神闻邪不闻。
祭太师徐文贞公文
往犹感恩,晩乃知己。我宦小达,公喜弗胜。中遘流言,公仇青蝇。……贞也凉德,与世哫斯。语及先君,臆泪自垂。下石何众,拯溺者谁?肮脏七尺,不受人知。归而顾影,何所吐奇?以是感公,思一报之。岂无贤哲,姱节美志。矫然独立,翛然遗世。世名趣焉,以公有累。……公于此时,不堕中阴。或享钧天,或栖宝林。肯游人间,俯为我歆。不尽者辞,不泯者心。
往犹感恩,晩乃知己。我宦小达,公喜弗胜。中遘流言,公仇青蝇。……贞也凉德,与世哫斯。语及先君,臆泪自垂。下石何众,拯溺者谁?肮脏七尺,不受人知。归而顾影,何所吐奇?以是感公,思一报之。岂无贤哲,姱节美志。矫然独立,翛然遗世。世名趣焉,以公有累。……公于此时,不堕中...
往犹感恩,晩乃知己。我宦小达,公喜弗胜。中遘流言,公仇青蝇。……贞也凉德,与世哫斯。语及先君,臆泪自垂。下石何众,拯溺者谁?肮脏七尺,不受人知。归而顾影,何所吐奇?以是感公,思一报之。岂无贤哲,姱节美志。矫然独立,翛然遗世。世名趣焉,以公有累。……公于此时,不堕中阴。或享钧天,或栖宝林。肯游人间,俯为我歆。不尽者辞,不泯者心。
往犹感恩,晩乃知己。我宦小达,公喜弗胜。中遘流言,公仇青蝇。……贞也凉德,与世哫斯。语及先君,臆泪自垂。下石何众,拯溺者谁?肮脏七尺,不受人知。归而顾影,何所吐奇?以是感公,思一报之。岂无贤哲,姱节美志。矫然独立,翛然遗世。世名趣焉,以公有累。……公于此时,不堕中阴。或享钧天,或栖宝林。肯游人间,俯为我歆。不尽者辞,不泯者心。
【原创】致太岳—宰相之杰
不毂闻:“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之相一也。”又拾张文忠公言,书椟,对奏,顿默再三,终不得言。掩涕思之,方推书案,节笔而赞曰壬功,以瞻永怀。
昔明太祖高皇帝立国时,破采石矶,有小卒名关保,随中山王骥靼,后封千户,入军籍。至张城时,不如世袭,渺渺于江陵远,虽踞人杰地灵之山水,不与之加焉,乃江陵之曾祖父也。江陵少时好读书,初名白圭,后顾麟名之居正,采“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之意,公生平之任事,可据于其所系甚重之一也。
江陵之肇始,舆非权朱贵紫,而发于军户,彼后日之显盛,不出于其间者也。不毂观辰宿去往,北极南溟,深远廓溥,念微而及著,有三公之光第,九卿之贵出,又荒居正...
不毂闻:“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之相一也。”又拾张文忠公言,书椟,对奏,顿默再三,终不得言。掩涕思之,方推书案,节笔而赞曰壬功,以瞻永怀。
昔明太祖高皇帝立国时,破采石矶,有小卒名关保,随中山王骥靼,后封千户,入军籍。至张城时,不如世袭,渺渺于江陵远,虽踞人杰地灵之山水,不与之加焉,乃江陵之曾祖父也。江陵少时好读书,初名白圭,后顾麟名之居正,采“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之意,公生平之任事,可据于其所系甚重之一也。
江陵之肇始,舆非权朱贵紫,而发于军户,彼后日之显盛,不出于其间者也。不毂观辰宿去往,北极南溟,深远廓溥,念微而及著,有三公之光第,九卿之贵出,又荒居正之才干者,可有一二矣?嗟乎!天下英雄事,方将之厖权,非谓有门户兴之以托,具斯人之能,弥不尔敬之志哉。科举取士之迂功,则格兹之,使贩夫之子可以宰执,走卒之子可以事君,而辟从者,不一于显赫之家,而堪任穷僻之士也。发于田亩间者,贫贱而不改其志,坚刚不夺其怀远,必鲜而有德,徽而能臻道。
隆庆六年,上崩,传位于子朱翊钧,次年,改元万历。帝以冲龄贱祚,顾命先君者新郑狂言妄君,惜其豪杰之许,退首辅位,则文忠公居之。圣不自用,可以为摄矣。江陵为政不过十年,摆经筵,作《帝鉴图说》《四书直解》《通鉴直解》《书经直解》以致君尧舜上,使潘季驯治水,平德水之患,又任戚武毅公,李成梁镇北边;殷正茂,凌云翼平西南,此名将之固守,省省而不畏死,边疆此定矣,岂可致后丰臣秀吉之乱乎?又立考成以督抚按,裁撤以清冗员,则众官刺之;清田丈以杜豪门之强欺,则豪强刺之;审诸藩之账名假目,则宗室刺之;“清隐占之屯”,则宵小者刺之;清私学以正明理,则文人刺之;发“一条鞭”,以银共缴赋、税、役,致“周寺积金至四百余万”,太仓之粟可支十年。是以公揽众官,豪强,宗室,宵小,文人之罪责,慨然而不恤人言,是非担之,且试其昭昭。功其者,其所不计,罪其者,其所不计。顾命幼主,询事以靖,挑四海于邦宁,担六合之兆责,虽矜己臧上天之赉,威福自擅,然新政之成效矩度,史鉴明矣。如松而立,而风不摧之,如玉击石,玉石俱焚矣!
江陵之非常功,取远而不取其近,有近者涉之,或卒于劳瘁,或湮于涛涛斯夫;江陵为涉远,徒山川美月而不顾,惟心莫止,知,罪其者,不劝且沮。何哉?将身许国,为民而任事,翕天下之大为己之所任。哲学家,大儒熊十力曰:“毅然以一身担当天下安危,任劳任怨,不疑不布,卒能扶危定倾,克成本原者,余考之前史,江陵一人而已。”
“大权不可久居,高位不可久窃。”此公之远视,而其后之祸乱,亦若此矣。威高震住,是不可以嗣也。万历抄其家族,虐其子,死伤惨睹,数不能计。公之教,则未掩如政息,其曾孙同敞亦以身许国也。
公曰:“吾平生学在师心,不但一时之毁誉有所不顾,虽万世之是非亦所不计。”是可谓斯言以知之。
原任大学士徐阶赠太师谥文贞诰文
制曰:元臣旧德,至身殁而名益光;锡命彛章,惟功崇而礼斯备。矧兹耆哲,宜得显褒。
尔原任少师兼太子太师、建极殿大学士徐阶,伟才命世,明德协期。自早列清华,及践扬中外,纯心直道,百折不回。伟绩徽猷,历试皆效。因简知于世庙,多定倾保治之谟;暨翼戴乎先皇,纾裕国筹边之略。乃时当盘错,则妙用善藏。即事属危疑,尤沉几能断。用能起颓风于沕穆,遂致登世道于升平。全节全名,海宇望其丰采;有德有齿,朝廷恃为典刑。天下不愸遗,人之云:萎良足深悼。庸示渥恩。兹特赠尔为太师,缢文贞,锡之诰命。呜呼,穹阶峻秩,官联已冠乎群僚;节惠易名,荣问永光于奕世。缅惟灵爽,式克歆承。
拟谕祭大学士徐阶文:
惟卿:学坛宗工,......
制曰:元臣旧德,至身殁而名益光;锡命彛章,惟功崇而礼斯备。矧兹耆哲,宜得显褒。
尔原任少师兼太子太师、建极殿大学士徐阶,伟才命世,明德协期。自早列清华,及践扬中外,纯心直道,百折不回。伟绩徽猷,历试皆效。因简知于世庙,多定倾保治之谟;暨翼戴乎先皇,纾裕国筹边之略。乃时当盘错,则妙用善藏。即事属危疑,尤沉几能断。用能起颓风于沕穆,遂致登世道于升平。全节全名,海宇望其丰采;有德有齿,朝廷恃为典刑。天下不愸遗,人之云:萎良足深悼。庸示渥恩。兹特赠尔为太师,缢文贞,锡之诰命。呜呼,穹阶峻秩,官联已冠乎群僚;节惠易名,荣问永光于奕世。缅惟灵爽,式克歆承。
拟谕祭大学士徐阶文:
惟卿:学坛宗工,才优王佐。荐登三事,翼赞两朝。居明德以善,藏沉机而断。奠邦本于危疑之日,回世道于靡荡之中。位高益谦,功成乃退。跻康毅于耄耋,秉完节以始终。爰有贤嫔,夙资内助,后先沦谢,良轸朕怀,祭葬并颁用彰酬,眷灵而不昧。尚克歆承。
清丽有趣的明清笔记(1)
感谢@郁郁葱葱201406 老师,我终于能找到那些明清笔记的出处了!
吴馔《古今谈概》
张江陵相公奔丧归。所坐所舆,则 真定守钱普创以供奉者。前为重轩,后寝室,以便偃息,傍翼两庑,庑各一童子立而左右侍,为挥箑炷香。凡用卒三十二舁之。始所过州邑邮,牙盘上食,水陆过百品,居正犹以为无下箸处。而真守无锡人,独能为吴馔。居正甘之,曰:“吾行路至此,仅得一饱餐!”此语闻,于是吴中之善为庖者召募殆尽,皆得善价。【这是挑食吗哈哈哈哈,不过不愧是你啊老张,“牙盘上食...过百品”...真实性存疑哈】
我一直很喜欢读明清笔记(虽然读的不多...)总感觉好像置身于那个遥远的时...
感谢@郁郁葱葱201406 老师,我终于能找到那些明清笔记的出处了!
吴馔《古今谈概》
张江陵相公奔丧归。所坐所舆,则 真定守钱普创以供奉者。前为重轩,后寝室,以便偃息,傍翼两庑,庑各一童子立而左右侍,为挥箑炷香。凡用卒三十二舁之。始所过州邑邮,牙盘上食,水陆过百品,居正犹以为无下箸处。而真守无锡人,独能为吴馔。居正甘之,曰:“吾行路至此,仅得一饱餐!”此语闻,于是吴中之善为庖者召募殆尽,皆得善价。【这是挑食吗哈哈哈哈,不过不愧是你啊老张,“牙盘上食...过百品”...真实性存疑哈】
我一直很喜欢读明清笔记(虽然读的不多...)总感觉好像置身于那个遥远的时代一样。古色古香而又不失趣味性,是我喜欢的风格。在此推荐一个我最喜欢的:《浮生六记》,其文清新质朴,其情亦真。前人民日报副总编辑梁衡曾大赞其文字功底十分深厚。因此,若作娱乐,可以陶冶情操,若作学习用,亦可收获颇丰。
在此摘录一下《我的阅读与写作》中的相关内容,我很喜欢:
明清笔记小品的长处是比唐宋古文有了平易而精致的叙述,在叙述中抒情、说理。如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景中有事,事中有情。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在讲故事中说理,他的《狐友幻形》讲一文人有一个隐身的狐狸朋友,会变成各种人,变老、变小、变男、变女,有朋友聚会时就变来为大家助兴,但只闻声不见形。众人就说,为什么不现出你的真形。狐说:“天下之大,谁也不肯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为什么要强求我一人现真形呢?”说罢,大笑而去。辛辣、幽默、深刻。与司马迁、唐宋八大家正襟危坐、洪钟大吕式的文章相比,又是一种迥然不同的风格。明清散文我还特别喜欢清代沈复的《浮生六记》。这是一本笔记体散文,因是叙述自己的生活际遇,作者原也不准备发表,所以十分真实感人。文字清新流畅,简洁明亮。我是1983年左右看到这本书的,一看即爱不释手,深深地为作者高超的文字功力所折服。读这本书不是汲取什么思想,主要是学语言。比如,他写与自己妻子第一次见面时的印象只八个字:“颔之以首,笑之以目”,一个淑女形象跃然纸上。
猜到大家想看所以偷偷的发一下,但是由于版权问题不敢打关键词,怕被论坛官方找上门x🤣总之咱们偷偷的吃饭,不要被发现x
忍不住夸一下,丰老先生写论文质量真的可以的,扒了好多冷门史料,全是干货并且行文逻辑和衔接都很流畅,不愧是本朝顶级杨慎厨😭👍要不是他把这些细节写出来了,再过几百年可能真的没有人知道了,我大哭😭
(顺便吐槽一下:这本书的错别字校对真是烂得可以啊!第一段这个内容摘要能把嵩打成蒿我真的服。
还有第四章的“衣有鸾被旧赐香”,我查到的古籍原本是“鸾坡”,不知道是版本问题还是…(。
以及关于他俩到底啥时候认识的问题,王文才在《杨慎学谱》里的说法是:“严嵩即得进士即与慎交。即使慎...
猜到大家想看所以偷偷的发一下,但是由于版权问题不敢打关键词,怕被论坛官方找上门x🤣总之咱们偷偷的吃饭,不要被发现x
忍不住夸一下,丰老先生写论文质量真的可以的,扒了好多冷门史料,全是干货并且行文逻辑和衔接都很流畅,不愧是本朝顶级杨慎厨😭👍要不是他把这些细节写出来了,再过几百年可能真的没有人知道了,我大哭😭
(顺便吐槽一下:这本书的错别字校对真是烂得可以啊!第一段这个内容摘要能把嵩打成蒿我真的服。
还有第四章的“衣有鸾被旧赐香”,我查到的古籍原本是“鸾坡”,不知道是版本问题还是…(。
以及关于他俩到底啥时候认识的问题,王文才在《杨慎学谱》里的说法是:“严嵩即得进士即与慎交。即使慎在贬中,文字往来不绝。”丰先生觉得这个时间点太早了没有依据,其实还是有一点的。因为弘治十八年那场考试,杨慎是在考场陪他爹改卷的,还因为捡了崔铣的卷子被后人骂法外狂徒(雾)🤣所以那时候,至少应该是见过面的。
他俩之间诗歌往来还挺多的,可惜我找信件原文只找到一封,就是杨慎那封“怀恋兹深也”(五个字我嗑生嗑死,小慎,你好会写少女心事x)等有空我再开个专栏总结一下吧
【张居正】老张的催泪语录(1)
与中丞孙淮海
比者冒昧,妄有论建,辱奖誉过情,深以为愧。大厦之成,非一木之干。仆既已唱之矣,尚赖一时贤士,同心和之,庶克有济。【若众人同心,国家之事,尚还有些希望】
奈何人心玩愒已久,溺于故常,蔽于私意,虽心知其当然,而终不能踊跃以趋赴也。【可惜人心不古,虽然大家心里都明白为人处事的大道,但为了一己私利,不敢或不愿做正确的事】
今惟积此真意,渐次薰蒸,假以一二年,庶可少变。但仆以病躯久欲弃人间事,恐不能从容以需之耳。辱道谊知己,辄尽其愚。【我想行那些大道,给我一两年,国家或许还有机会,但是我病得很重,就快死了,恐怕没有机会了】
(我真的爆哭,张居正,你才五十多岁啊!)
答马总兵......
与中丞孙淮海
比者冒昧,妄有论建,辱奖誉过情,深以为愧。大厦之成,非一木之干。仆既已唱之矣,尚赖一时贤士,同心和之,庶克有济。【若众人同心,国家之事,尚还有些希望】
奈何人心玩愒已久,溺于故常,蔽于私意,虽心知其当然,而终不能踊跃以趋赴也。【可惜人心不古,虽然大家心里都明白为人处事的大道,但为了一己私利,不敢或不愿做正确的事】
今惟积此真意,渐次薰蒸,假以一二年,庶可少变。但仆以病躯久欲弃人间事,恐不能从容以需之耳。辱道谊知己,辄尽其愚。【我想行那些大道,给我一两年,国家或许还有机会,但是我病得很重,就快死了,恐怕没有机会了】
(我真的爆哭,张居正,你才五十多岁啊!)
答马总兵
今岁秋防无警,贵镇又有此奇功,足下赤心报国,功冠诸边,于仆亦有光矣。幸努力功名,朝廷自有大爵赏。一切事体,不必过虑。如有难处之事,一一说来,仆自有处。
【老张:你们为国奉献,有难事儿就找我!】
(他简直太好了......)
与蓟辽总督谭二华(节选)
又本兵疏,以巡关御史监军,此言大误。盖戚帅之请监军,谓于本镇之外,别练兵五万也。今既为镇守,有地方之责,则巡关御史,何事不督察,又何必更为监军名色以挠之哉!公于议疏中,幸婉词以破其说。至于射打一事,极为虚文,其中情弊,可笑可恨。今但以训练之实,责之戚帅,如有不效,巡关御史得论劾之,固不必袭此故套虚文为也。【老张:巡查御史弄虚文来整戚帅,可笑可恨!你们何必如此?】
明末士大夫重文轻武,武将地位极低,而张居正却如此尊敬爱重戚继光,多少年如一日的支持他......这个将相和的故事,足以同韩信萧何媲美!(“萧何月下追韩信”是老张在翰林院最爱的戏剧之一)
又
戚帅以总理改总兵,诚为贬损。缘渠当仆以书相问之时,不急以此意告我,而本兵又仓卒题覆,故处之未尽其宜,然及今尚可为也。望公于议疏中委曲为方言,不但体面降抑,为下所轻;且督抚标兵,皆欲付之训练,若不兼总理,何以行便?
昨议增筑敌台,实设险守要之长策,本兵即拟覆行。但据大疏,谓一台须五十人守之,则千台当五万人矣。不知此五万人者,即以摆守者聚而守之乎?抑别有增益乎?聚则乘垣者无人,增则见兵止有此数,不知又当何处也。又四面周广,才一丈二尺,虽是收顶之式,度其根脚,当亦不过倍此数耳。以五十人周旋于内,一切守御之具,与士卒衣粮薪水之类,充牣其中,无乃太狭乎!便中仍望见教,万万。【据明人笔记记载,老张做翰林时,没遇各种小吏,比强留夜饮,几下笔记,以此熟悉基层事宜。从他对兵事的熟悉度和见解来看,实非虚言。亦可看出老张对边关事宜的关心和急切。他是真正在乎的】
山东民兵,徒有征戍之劳,而无战守之益。若折解工食银两,则一岁中即可得十余万。以此十余万之赀,召募土著精壮之人,便可得胜兵五六千,比之千里遣戍,功相万矣。仆久怀此意,未有以发。公熟计其便,再疏言之,何如?
答奉常罗月岩
往令弟春元,及镇山公差人,兹因洞岩至,三辱华翰之及,感悉垂念至意。
近来士习人情、纪纲法度,似觉稍异于昔,实自小疏发之。然忌我者,亦自此始矣。念既已身荷重任,义当直道正言,期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遑恤其他!执事久困流言,今公论稍定,赐环有期矣。
【遑恤其他!所谓“学在师心”“下不负所学”,他做到了】
与广西巡抚
惠州之变,传闻甚骇,广事猖披至此,日夕怀忧。带川至,幸与之熟计。积弊之余,非破格整顿,恐不能济。有当言者,宜即疏闻,仆当从中力赞之也。新任陈宪长名瑞者,颇练南中事,公试与筹之,何如?【都说老张对属下凶得很,从这处看来,也并不尽然】
与蓟辽督抚(节)
向有人告仆云,戚帅求望太过,志意太侈,虽公亦甚苦之,故仆以为问。今奉来教,知昔之所怏怏者,徒以削其总理旧衔耳。今既力为光复,更将何求?近屡得渠禀帖,极为感奋,颇务收拾人心,渐图实事。仍望公时时教督之。虽然,仆何私于戚哉!独以此辈,国之爪牙,不少优假,无以得其死力。今西北诸将如赵、马辈,仆亦曲意厚抚之,凡皆以为国家耳。缕缕之忠,惟天可鉴。若此辈不为国家尽力,是负天矣。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张居正是真正践行知行合一的】
与应天庞巡抚
辱示条议,凿凿可行,敬服,敬服!国用出纳之数,计部每季具题,岁终又总报,虽未会计成录,而其数亦明,但朝廷未尝加之意耳。今边费日增,计每岁所入之数,尚少银百四十余万两。民力已竭,费出无由;日夜忧之,不知所出。奈何,奈何!
【还有人骂他不知体恤民意?你们有良心吗?】
与司成胡剑西(节)
别来不觉再稔,眼前世局,凡几变矣。平生胶漆,或化为戈矛;大道康庄,皆鞠为榛莽。其中情态,难以尽言。数月以来,委曲斡旋,乃得宁帖。然其为力也劳,而其心亦甚苦矣。知己辽逖,谁与晤言?怅怅!
【其中之苦,更与何人说?】
答涂巡抚
闽中捷报,在蒋伯清失事之先,言者不察,道为訾诋。比来公议甚明,朝廷方精核名实,以劝有功。即谤书盈箧,终不为动也。愿公自信,毋虑。
与宪使罗月岩(节)
令舅翁转示华翰,雅爱至情,蔼然盈楮。仆以寡昧,谬膺重寄。一念惓惓许国之忱,实不敢上负明时,下负所学。昨者,疏陈万不得已。然知者以我为忠;不知者将为炫己而先人也。其苦心处,惟镇山公知之,难以尽言。
答荆州赵知府
顽奴犯法,致烦尊虑,惶愧不可言。据招承之词,似已明实。今欲正法,必申呈两院转达,乃事体也。但当时发觉此事,止令锦衣卫缉拿各棍,原未送法司问理。盖以所骗之人,乃一士夫之子,以愚被欺。若欲送问,则受财与请求之人,于例俱当发遣已。既不能禁戢其下,又因而连累他人父子前程,心有所不安耳。今止二棍监在锦衣卫,待此归结。窃意谓不必申呈两院,但求一印信揭帖,并招词、原赃,差人径送与仆。即将来文、赃发与该卫,立案归结,二棍亦就卫中处治,免送法司也。此既不伤潘氏父子前程,亦不经由许多官司,留此形迹也。
仆以浅薄,谬膺重任,日夕检点此身,思以率先百辟。而顽奴乃敢故犯宪条,孽本自作,死不为枉。幸为速除之,以警其余。揭帖中开明已监故可也。其赃银必解来者,盖以二棍见其口词、赃物,乃肯输服。且仆之心迹,亦俟此而后明。今各省抚、院两司,印信关防揭帖,论公事者甚多,固不拘于公移体式也。鄙事烦琐,屡渎尊严,愧悚无已。【都说宰相门人九品官,老张是真摄政,仍如此严管属下,可以为鉴!】
今天下到这里,明日即更。老张啊,你真的(哭)
梅之焕文集里的太岳(中)
梅之焕文集里有一篇很特别的文章,写作背景是:工部郎中张某,修葺了张居正在京城里荒废的旧邸,刚完工就被弹劾归乡。楚人感念他,一起做文送别他,名曰《张楚》
张楚引
工部郎张公某,为江陵相公葺祠于京邸。甫成而公以劾去,楚人感之,合辞以送焉。引曰:“张楚。”
【不知道这位郎中叫什么啊,好感人。这么看张...
梅之焕文集里有一篇很特别的文章,写作背景是:工部郎中张某,修葺了张居正在京城里荒废的旧邸,刚完工就被弹劾归乡。楚人感念他,一起做文送别他,名曰《张楚》
张楚引
工部郎张公某,为江陵相公葺祠于京邸。甫成而公以劾去,楚人感之,合辞以送焉。引曰:“张楚。”
【不知道这位郎中叫什么啊,好感人。这么看张府在京城的旧宅一直无人居住,没有卖掉也没租出去?万历十五年那次询问后,虽然小摆指示抓紧卖掉或者出租,但最终还是空到了现在啊】
维雍峙隙地,曰江陵故址。映阶碧草,何人问丞相祠堂;深巷古槐,此地余汾阳旧宅。女墙犹在,官舍已空。花埭暗鸡,迷迓鼓楼头之月;春风睡蝶,梦平章宅里之花。当时鹤盖成阴,此日乌栖楚幕。西州门外路,空吟华屋之诗;山阳笛里人,谁洒西园之泪?
嗟夫!祸萌骖乘,宠叶仆碑。东门之犬空悲,南山之凤不返。盖炙手者既掉臂于罢市,而吠声者又拾唾于溺灰。慈母尚不免投三至之言,文靖又安能保五畝之宅?虽发梁逝笱,恤后不遑;而遗履亡簪,关情自
切。
【张府现在空无一人、草木萋萋,回忆起当年的繁华景象,令人唏嘘】
于是有水部郎张公者,因楚人之念旧,拓故宇以维新(张郎中念及同乡情谊,翻修张宅)燕子还来,恍记捲簾之处;雀罗罢设,重闻曳履之声。岂惟会江汉以朝宗,亦且联金兰而宝善。盖公以其劳瘁者鸣于国,又以其绪余者给于乡。当其金币如山,漏巵必塞;但信臣心似水,投契何嫌(这句话,莫名觉得好有感觉)宁知蝇集于竿,遂使凤摧于穴。竹头莫用,空阑运甓之心;薏苡何辜,浪致藏珠之谤(为老张被谗言诽谤鸣不平)堂成官去,离愁将䜩喜同倾;室迩人遐,手泽与口碑并永。南冠放逐,冀渔父之知心;祖帐流连,惨骊驹而失色。浮云能蔽日,举头不见长安;凉雨在孤舟,有梦不离江水。九畹之兰堪佩,五枝之桂重芳。盖三闾不行吟,不过点故都之令;子阑之善毀,岂能欺湘浦之灵。人曰 “忌才”,我云“张楚”。魏碑莫没,尚有望于葢帏;韩灰可燃,岂遂终于捐篋?吾爱吾鼎,非徒伤去住之心;楚得楚弓,聊复纪落成之绩。何任劳者任谤,乃自昔而自今?不尽悲歌,恭疏短引(为被弹劾归乡的张郎中鸣不平,认为他和老张一样只是暂时不得展布,总有翻身的一天)
【不知道这位郎中是因为给老张修葺旧宅被弹劾,还是别的原因。如果是前者,某些人也太闲了吧】
话说这个时候宅子的所有权属于朝廷吧?竟然有人愿意出钱来翻修一座不属于自己的,且注定主人不会回来的房子,也太真爱了吧,他真的我哭死。
ps:几十年了竟然一直没卖出去,是因为大家都不敢买,还是……
为女儿心碎欲绝的老父亲(温柔限定版高肃卿)
开个新坑,读高张文集等一手史料。
高拱全集《诗文杂著》篇里收录了他启祯、启宗、五姐三个女儿的墓记。高拱没有儿子,只有四个女儿,而且是中年才得女(分别是33、35、?、39岁),与女儿感情很深。然而三个女儿都在十四五岁夭折了......墓记中父亲舐犊之情与女儿孺慕之情跃然,特别是小女儿五姐的,痛彻心扉,催人泪下。
启祯儿权厝记
高启祯(1544-1558),高拱长女。生于嘉靖二十三年,高拱刚刚入翰林院,在做编修。逝于嘉靖三十七年,高拱时任翰林侍读,任裕王府讲官。
嘉靖甲辰,予年三十有三岁矣。始生子长女启祯于京师。生之者予邑曹氏也,其日五月二十有一,其地宣武门内稍东偏...
开个新坑,读高张文集等一手史料。
高拱全集《诗文杂著》篇里收录了他启祯、启宗、五姐三个女儿的墓记。高拱没有儿子,只有四个女儿,而且是中年才得女(分别是33、35、?、39岁),与女儿感情很深。然而三个女儿都在十四五岁夭折了......墓记中父亲舐犊之情与女儿孺慕之情跃然,特别是小女儿五姐的,痛彻心扉,催人泪下。
启祯儿权厝记
高启祯(1544-1558),高拱长女。生于嘉靖二十三年,高拱刚刚入翰林院,在做编修。逝于嘉靖三十七年,高拱时任翰林侍读,任裕王府讲官。
嘉靖甲辰,予年三十有三岁矣。始生子长女启祯于京师。生之者予邑曹氏也,其日五月二十有一,其地宣武门内稍东偏城下。儿二岁予携归新郑,四岁而许聘钧人李通政方村之子茝(上艹下姬)。六岁复携至京师。居八年余,而予又卜寓城下,与儿生所相望二百武而遥。居五月,为戊午二月十八日儿殁,才十五岁耳。嗟乎!生于斯,死于斯,数固然欤?
嘉靖二十三年,我33岁时,才在京师生下长女启祯。她的生母是我的妾室曹氏,生日是五月二十一,地点在宣武门内东城下。孩子两岁时我带她回了新郑,四岁时许聘给钧州人李方村的儿子。六岁时我又带她回京城,住了八年多,而我又搬到城下,与女儿出生地只有六百尺远。在这里住了五个月,嘉靖三十七年二月十八日孩子去世了,才十五岁而已。天啊!生在这里,死在这里,这是天数所定的吗?
儿头颅方耸,眉目朗秀,修然立如琼枝,聪颖出类,绰有静闲贞惠之性,雅克孝敬。每予出,意沾沾思予归。有少郁抑,则设言宽譬,得解乃已。予理儿病为之癯,须有白者。儿忧念不置,常强至前扶案视予食,竟乃去。病笃,虑伤予怀,勉自支绐谓可起也。临殁,泫然泣下如雨。嗟乎!恋予而恸耶?苦耶?惧耶?汝梦则既觉矣,予乃尚梦中哭汝耶!
女儿头颅方耸,眉目朗秀,亭亭玉立像玉树琼枝,聪明拔萃,性格娴静温柔,一直孝顺父母。每次我出门,她就想念我盼我回来。有时我心情抑郁,她会举出例子劝我宽心,直到我心情转好为止。我为治女儿的病,身体瘦了,胡须白了。孩子看到之后很担忧,常常强撑着到我桌前,扶着桌子看我吃饭,看着我吃完才回去。女儿病重,顾虑会让我伤心,总是强撑病体哄我自己还可以。临死之前,泪下如雨。唉!是眷恋我而伤心?还是病痛使你痛苦?还是害怕前路黑暗?你的梦会醒,而我现在还在梦中哭你啊!
【读来真是心痛,好懂事的孩子,不能不为之下泪。。。】
然予不忍使使归汝,以是月二十四日权厝广宁门外静室中,实钧人滕周之舍。予暨汝母时往视,俟得归时则携汝归,为身治葬事。翰林侍读高拱记。
然而我不忍心让别人送你归葬,因此二月二十四日暂时停柩在广宁门外静室中,是钧州人滕州的房子,我和你母亲常常去看你,等到能够归乡时带你回去,再治丧事。翰林侍读高拱记。
启宗儿权厝记
高启宗(1546-1559),高拱次女。生于嘉靖二十五年,高拱时任翰林编修。逝于嘉靖三十八年,高拱时任翰林侍读,任裕王府讲官。
去岁予丧长女。乃今为嘉靖己未七月二十三日,复丧予次女启宗。嗟嗟!惨毒至此,予岂木石能堪之耶?二儿皆曹氏出,岁丙午,予为编修奉使过家,以二月二十九日生启宗于新郑县。时先太宜人在堂,保爱周至,双璧足道哉。无何,先太宜人弃养。既免丧,则儿四岁矣,遂携至京师。丁巳,许聘大梁郭知府之子坤。戊午,郭氏纳征,拟一二载间议亲迎,而遽有兹变,伤哉!
去年我失去了长女,现在是嘉靖三十八年七月二十三日,又丧了次女启宗。天啊!这样惨痛剧烈,我难道是没有感情的木石,怎么能承受呢?两个孩子都是曹氏所出,嘉靖二十五年我做编修时,在出差时(册封藩王)顺道回乡,二月二十九日在新郑生下启宗。当时我的母亲还在,非常疼爱照顾她们,两个女儿如同双璧。没过多久,母亲去世,守孝完毕后孩子四岁了,我带孩子回到北京。嘉靖三十六年,许聘给大梁郭坤。嘉靖三十七年,郭氏送来聘礼,计划一二年间迎亲,然而突然有这剧变,伤心啊!
【按,原来老高也回家守制过啊!按@郁郁葱葱201406 这篇考证 老高应该是去甘肃册封藩王,按例可以回乡。老高在家住了一段时间,期间母亲去世了,于是直接在家守孝。应该是嘉靖二十五或二十六年,一直到二十八年左右,那正好和小张编修的庶吉士生涯错过了!!】
儿聪特爽朗,未周岁辄能语,语多解悟惊人。五六岁后即寡言笑,端重如成人。性勤作,好为饔馈之事。事予孝,能以意迎承之。予呼诸儿有不至者,辄背加诮让,谓不能奉顺予也。视诸妹弟甚慈爱,犯不忍怒。病革恋予,不能舍坐予,时时盼昧之。临殁犹凝睇罔休,嗟嗟伤哉!
女儿聪明杰出,爽利开朗,没到周岁就能说话,常有惊人解悟之语。五六岁之后就寡言少语,不多言笑,像成人一样端庄。天性勤劳,喜欢烹饪。对我很孝顺,会顺着我的心意。我叫几个孩子,有人不来,女儿就倍加嘲讽责备人家,认为不能孝顺父亲。对诸位妹妹弟弟很慈爱,但如果有人招惹她不会忍着。病重时留恋我,想让我留在身边,时时盼着天亮。临死之前还凝视着我不止,唉唉!伤心!
【好可爱好傲娇的小姑娘。此处弟不知道指的是谁,堂弟吗?】
昔长女殁也,权厝广宁门外滕周之舍,儿今则亦衬厝于兹。双柩左右接幕联几,俟予便则归葬之。嗟嗟!生也聚,殁也离,乃今复聚焉。儿脱有知,其亦相见而恸矣乎!翰林侍读学士高拱记。
以前长女逝世时,权且停柩在广宁门外滕周的屋子里,二女儿现在也停在那里。两个灵柩左右连着帷幕挨着桌子,等我能回家时归葬。唉唉!两个女儿生时相聚,死后分离,现在又相聚了。女儿如果有知觉,她们也会相见痛哭吧!翰林侍读学士高拱记。
儿五姐权厝记
高五姐(1550-1563),高拱四女。生于嘉靖二十九年,高拱时任翰林编修。逝于嘉靖四十二年,高拱时任吏部左侍郎。
予为编修时,以嘉靖庚戌四月十四日生儿京邸。其生母曹氏,儿本予第四女,而以予弟举人女为序曰五姐云。儿颖慧超绝,甫能语,即奇特出人意表。予常提抱,儿每日暮必自至予怀,或予寝则卧于侧,移时乃去。予为侍读,典文衡,儿日问讯,当撤帘,坐待至三鼓,忽泫然泪下,既见予乃已。处诸姊敬让,会二姊继殁,生母亦以哭死,儿哀慕久不忘,岁时伏腊必设位奠为常。儿幼肯言笑,既十岁后即端重深居,沉静寡言。惟事关切要者,乃出一二语,然辄中肯綮,即老成人弗及也。
我做编修时,嘉靖二十九年四月十四日在北京家中生下女儿。她的生母是曹氏,本来是我的第四个女儿,与我弟弟举人高才的女儿一起排行,所以叫五姐。女儿早慧,极其聪颖,刚刚能说话就总出奇特惊人之语。我常常抱着她,女儿每到夜晚总是自己跑到我怀里来,有时我要睡了就躺在我旁边,过好久才离开。我做侍读时,负责学宫取士,女儿每天都来问询,撤帘(?)时坐等到三更,忽然泫然泪下,见到我才止住。对诸位姐姐尊敬谦让,当时二位姐姐相继逝世,她的生母也悲伤致死,女儿哀伤追慕久久不能忘怀,每年伏祭腊祭一定去设灵位祭奠。女儿小时候喜欢言笑,十岁后后就端庄深居,沉静寡言。只有事关重大时,开言一两句,然而总是切中肯綮,即使老成的大人也赶不上。
【天哪,会蹬蹬蹬扑到父亲怀里的小团子,心都要化了😭谁能不深深爱她呢。】
旧曾蔑血,至是则呕数升。自恐不测,恋予不能舍。每予出,念不绝口,见即不言。夜恒思予,然强忍不使知。间遣女仆告予,屡遣屡止,曰“恐父闻而惊也”。多自悲泣,闻予至即收泪改容为和悦状。予暗自隐痛而强笑慰之,儿则私谓母曰:“父强笑宽我也,乃就中有戚容泣也。吾何惜,奈伤父怀何?”病凡七十余日,医数更罔效。临殁谓予曰:“殊觉昏沉,安得再有清明时?”遂不复语,徒盼予不移眸。嗟嗟伤哉!噫,嗟嗟伤哉!儿殁以嘉靖癸亥十一月二日,才十四岁耳。
女儿旧时曾经微微吐血,到病重时呕血数升。自己恐怕命不长久,眷恋我不舍得分开。每次我出门,都一直在念叨,我回来见面之后却绝不说。夜晚总是想我,然而强忍着不让我知道。过一会儿就派女仆来叫我,屡屡派去又屡屡喊住,说“恐怕父亲听到会心惊”。经常自己悲伤哭泣,听到我来了就收住眼泪,改为柔和欢乐的样子。我心中隐痛但强笑着安慰女儿,女儿却私下对母亲说,“父亲是在强笑着宽慰我,其实他自己在屋里哭泣。我有什么可惜,可是让父亲伤心怎么办呢?”女儿病了七十多天,医术再也没有效果。临死前对我说,“头好昏沉,安能再有神思清明的时候?”就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我目不转睛。唉!伤心!天哪!唉唉!伤心!女儿嘉靖四十二年十一月二日逝世,才十四岁而已。
【父亲怕女儿伤心,女儿也怕父亲伤心,两个人明明都一眼就看出来对方的悲伤,但还是强笑着安慰对方。。。“夜恒思予,然强忍不使知。间遣女仆告予,屡遣屡止” 心碎成片片。。。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懂事的孩子!为什么要这样对温柔的父亲!】
先是九岁时已许聘大梁孟都宪之子某。予方议卜居大梁,冀他日与儿朝夕,乃遽有此。方病时,会予仲兄户侯自家至,为视医药,既乃视含敛,周悉诸内姻,闻者皆来,哭尽哀曰:“安有若斯之年,而聪明惠懿乃若斯也!”噫,嗟嗟伤哉!予不忍遽送归,乃以是月十日权厝宣武门外女僧庵中,俟更议还葬。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高拱记。
之前九岁时女儿已经许聘给大梁人孟某。我还正在讨论去大梁找处居所,希望未来能和女儿朝夕相处,谁想到突然这样。女儿病重时,恰好我二哥高掇从家来,为她找医生,继而找棺材,告诉诸位内眷,听说的都来哭道:“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年龄,就这样聪明懂事呢!”天哪!唉!伤心!我不忍心这么快送她回去,就在十一月十日暂且停柩在宣武门外的尼姑庵里,等待再议归葬。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高拱记。
【给小女儿的这篇最感人,看得我半夜哗哗淌眼泪。可能是因为老高年纪大了(五十二了),可能是因为最疼小女儿,可能是因为已经经历过太多次打击......这篇墓记真写的太有画面感,太戳心。我猜老高因为没有儿子,所以格外疼女儿,他甚至想过退休之后搬去找女婿住啊。。。】
【温柔细腻的老高(对女儿限定版)】
【老高晚年真有一种浓浓的孤独,不断地失去,失去长女、次女、女儿的生母、小女儿,失去最信任依赖他的像儿子一样的皇帝学生。。。 @郁郁葱葱201406说老高之所以对老张占有欲那么强,或许也是因为太怕再失去了吧。。。】
【万张/正阶】联大旧事(一)(民国AU)
1.
你有没有听说过这种事?
刚刚收拾好行李,怀揣着一腔报国的热血,搭了老乡的驴车从凤阳赶到安庆,差点就上了去北平的火车,忽然听说要去上的大学搬迁了。
幸好朱翊钧在临走前想着去拜会一下在高等学堂教过自己的先生,就得知北京大学准备搬迁至长沙的消息。
迎着秋天淅沥的细雨,朱翊钧背着沉重的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在泥泞的路上,冷瑟的秋风呼啸着卷起地上抗日的传单,单薄的衣服抵不住凉意,心中却有一团炽烈燃烧的火,越烧越旺。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去投军,但老师的告诫如钉子般嵌入心里。
祖国需要的是有知识有能力的栋梁之材,而不是空有一腔热血有勇无谋的愣头青。
燃烧吧,就燃烧吧,胸中的火焰。但先不要爆发,木...
1.
你有没有听说过这种事?
刚刚收拾好行李,怀揣着一腔报国的热血,搭了老乡的驴车从凤阳赶到安庆,差点就上了去北平的火车,忽然听说要去上的大学搬迁了。
幸好朱翊钧在临走前想着去拜会一下在高等学堂教过自己的先生,就得知北京大学准备搬迁至长沙的消息。
迎着秋天淅沥的细雨,朱翊钧背着沉重的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在泥泞的路上,冷瑟的秋风呼啸着卷起地上抗日的传单,单薄的衣服抵不住凉意,心中却有一团炽烈燃烧的火,越烧越旺。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去投军,但老师的告诫如钉子般嵌入心里。
祖国需要的是有知识有能力的栋梁之材,而不是空有一腔热血有勇无谋的愣头青。
燃烧吧,就燃烧吧,胸中的火焰。但先不要爆发,木材在经过隔绝空气的不完全燃烧后,会变成乌黑发亮的木炭。这一口气,先且忍下,终有一日,会以千万倍的代价回报给那些践踏我河山、辱我家国的侵略者,叫他们魑魅魍魉尽皆灰飞烟灭!
2.
立冬以后,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千山万水跋涉而来,在岳麓山脚暂时歇下脚步的教授学子卸下行囊,收拾凑合着便要开学。千人的伙食须得落实,便请了当地有闲的大妈来食堂做饭。
湘人重辣。许多北方学生和一些教授不大吃得来。虽叮嘱过少放辣椒,可大妈嘴里一点也不辣的菜,依旧令颇多人皱眉。
徐少湖是上海华亭人,口味非常清淡。初来湘地许多不适,但总归是得慢慢克服。他每日在食堂吃饭时便多拿个汤碗,盛一碗清汤,拿着筷子慢条斯理地将菜里的辣子拣出,又夹着菜伸入汤碗轻轻一涮,菜上的辣味便被洗掉了。
张太岳老家是荆州,两湖人民都吃辣,他倒是颇有种回到家乡的错觉。只是看见徐老师用汤涮菜,辣味是可以去掉,只是油盐也随之涮没了,寡淡无味,不知如何下咽。张太岳看不过去,便经常买了菜上老师家,简单炒几个淮扬口味家常菜,弄几两小酒喝一喝。
虽则外面战火纷飞,不知这长沙城还能待多久,日子嘛,还是得慢慢地过下去的。
3.
开学一个月就快要到元旦了。
和几个朋友约好元旦去爬岳麓山、寻访岳麓书院故地,朱翊钧挥了挥手便向图书馆走去。
在长途的迁徙当中,三所学校匆匆理好行装,收拾得匆忙、路程又远,在颠沛流离中失落和损毁了不少东西。安顿下来以后学校便组织进行图书、器材的整理工作。理科的实验器材损坏较多,大部分学生自觉去帮助修理、调试。商科的学生不懂这些,便去帮助文科的同学整理古籍。
朱翊钧念的商科。本来他无课时喜欢呆在宿舍看书,不太愿意参与学生活动。但有一日天气晴朗,他瞥见教政治经济学的张太岳先生带着许多学生在操场上忙着将受潮的书籍搬出来晾晒。
还有几个陌生的穿长衫的先生,应是文科的教授。
自此他便积极地去图书馆帮忙整理书籍了。
这日张先生亦在,一身浅灰色西装随意地敞开露出里面褐色的毛衣,脚上穿着传统布鞋。他站在旧书堆旁,指挥学生将书分门别类地搬到书架相应的位置。日光透过窗棂斑驳地撒在他的侧脸上,长髯随着他的话语微微抖动,明暗交错间显出几分俊逸。
朱翊钧和他打过招呼,便开始熟练地清捡起书籍来。时间过得很快,这间屋子里的书还未清完,已是日落时分。一位身着长衫身量短小的教授照例来找张先生吃饭,朱翊钧只知道张先生称他老师,听说是教古文史的教授。
张教授从身边走过时,朱翊钧忽然开口邀请他元旦去岳麓书院游玩。张太岳惊讶地回过头,正想拒绝,徐少湖却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腰,替他答应了。
朱翊钧的心情颇有些复杂。
【嘉徐】续新烟
①旧坑补完计划
②有车但是没完全有车,大家避个雷吧/doge
(一)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噤如寒蝉。
“皇上圣明!”徐阶平缓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
同在大殿内的严嵩和嘉靖未注意到,徐阶额头已冒出了丝丝冷汗。
嘉靖很满意他的回答,严嵩居高临下地瞥了徐阶一眼,似在嘲讽。
“立即去办!”嘉靖生冷地下了命令,徐阶领命退出。
看着颔首低眉的徐阶,嘉靖眯了眯眼睛。
事情的起因不过是嘉靖的孝烈皇...
①旧坑补完计划
②有车但是没完全有车,大家避个雷吧/doge
(一)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噤如寒蝉。
“皇上圣明!”徐阶平缓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
同在大殿内的严嵩和嘉靖未注意到,徐阶额头已冒出了丝丝冷汗。
嘉靖很满意他的回答,严嵩居高临下地瞥了徐阶一眼,似在嘲讽。
“立即去办!”嘉靖生冷地下了命令,徐阶领命退出。
看着颔首低眉的徐阶,嘉靖眯了眯眼睛。
事情的起因不过是嘉靖的孝烈皇后死了,嘉靖要求皇后进入宗庙。
这是违反礼仪的规定。
时任礼部尚书的徐阶上了封奏疏,表示女后不能入庙。
忤逆皇帝,何况是嘉靖那么难伺候的皇帝。嘉靖看到奏疏时当然很生气,当即把徐阶叫进了大殿,当着严嵩的面怒骂一顿。
“要不就是皇后入庙,要不就是你回家。”
嘉靖语气平静,下了最后通牒。
徐阶低着头,紧咬着嘴唇,半响都未出声。
底下的臣子低着头,温顺的模样让嘉靖想到了以前在林中打猎时看到的——
那在河旁饮水无忧无虑的小鹿。
真的让人很想欺负。
本来只是一时之气并不打算为难徐阶的嘉靖,突然改变了念头。
徐阶脑中却是闪过了百般念头。
自己不能回家,至少现在不能。
他的老师,他的学生,血淋淋的仇还未报。
徐阶的指甲钳进肉中,渗出了隐隐血痕,默然了许久,终缓缓启唇:“皇上圣明!”
残酷的现实面前,徐阶终究放弃了自己的原则。
唯有一退再退。
赢了这一回合的严嵩十分愉悦,当然未发现徐阶手中的变化。
将这一切扫进眼里的嘉靖,眸子的颜色深了几分。
(二)
礼部办得很好,准确来说,是徐阶办得很好。
严嵩得知,嘉靖似乎很高兴,有事没事便叫徐阶去西苑喝茶,他不禁有些慌乱。
自己很徐阶斗了那么久,可不能因此输掉。
严世蕃知道了自家父亲的烦恼,只是沉思了一下,然后微微笑道:“父亲,我有办法。你去向皇上上一封奏疏。”
严嵩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看着自己儿子神秘莫测的笑容,心安了几分。
“奏疏内容我来拟,父亲只管直接交给皇上就是。”
“此奏疏,必致徐阶于死地。”
西苑亭中,茶香似烟,袅袅旖旎。金色的阳光透过阴翳洒入亭中,碎了一地斑驳。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嘉靖突然悠悠念道,“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瞄到了嘉靖的手按在一封奏疏上面,在一旁泡茶的徐阶手不可微察地颤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开口说话。
“徐阶,最近可有人参了你一本。”嘉靖声音冷了几分,“朕现在来问你,你可有什么余说?”
徐阶快速在心中掂量了许多,语气却依旧平静:“皇上自有定夺,何需臣来分说?”
恭恭敬敬的语气挑不出任何毛病,嘉靖挑了挑眉,心中对徐阶又增几分兴趣。
徐阶生的白皙,眉目清秀,只是——
矮了些。
看着站着也才比坐着的自己高小半个头的臣子,嘉靖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这是云南地区今年进贡的普洱,你拿去吧。”嘉靖指了指桌上一个精致的袋子。
“这是云南土司进贡给皇上的,臣怎敢……”
“朕让你收着你就收着。”嘉靖的语气是不容置喙。
徐阶无法,只得轻叹一口气,又颔首行了个礼:“谢皇上!”
两人又聊了一会,喝了几口茶,徐阶便找了个借口辞去了。
目送着徐阶缓缓离开,嘉靖用手指敲打了许久桌上的奏疏,沉默不语。身旁的太监和宫女被着诡异的安静吓得直冒冷汗。
“来人!”
“奴才在!”嘉靖的贴身太监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
“派人告诉严阁老——”嘉靖拖长声音,威严地瞥了一眼那个太监,“叫他老实些。”
那名太监一惊,连忙行礼退去。
严嵩派那么多眼线在他身边,真以为他不知道么?嘉靖冷哼一声。
那名慌乱似逃的太监,自然也是严嵩的人。
(三)
“真是奇了怪了!”严世蕃眯眯眼,“皇上竟然没有处置徐阶!”
那名太监的话自然是已带到,还十分惶恐地添油加醋一番,严嵩不由更加心急。
“十几年前,张璁抨击孔丘时,徐阶曾经上书反驳过。”严世蕃若有所思,“张璁气急,便在皇上参了他一本……大概是说的太狠了,皇上也很恼怒,便派人在柱子上刻下了‘徐阶小人,永不叙用’。”
“所以那本奏疏就是就是重提这事?”出于对自家儿子的信任,严嵩昨天并没有仔细看过那份奏疏。
严世蕃点头,又是一副疑惑表情:“怪就怪在,现在皇上看到后竟然没有处置徐阶。”
陈年旧事,现在突然被别人提起来,别的人倒不会怎么样,但好面子的嘉靖一定会羞恼成怒。
本来是想借此打压徐阶的气焰,结果却换来了皇上的警告。
“除非——”想起了徐阶的面容,严世蕃闪过一个诡异的念头。
“除非什么?”
“不会吧……”严世蕃喃喃自语,连忙把这个奇怪的念头挥散。迎上了严嵩疑惑的目光,严世蕃忙摆摆手:“些许是我想多了。”
毕竟是违背礼法的,就算皇上想,徐阶也不会同意的吧。
严世蕃望向远处云潮翻涌的天空,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回礼部后,徐阶揣测了许久。
真的只是赏赐么?还是一次问语?若真是这样,自己该回答什么呢?
徐阶拿着那个精致的袋子,满怀复杂的心思。
与严嵩的博弈啊——
思量了许久,突然似释然的笑了笑。
可是啊,自己除了一腔热血,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苦笑,拿出茶叶放入茶壶。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
徐阶第一次发觉,淳香的普洱茶竟是苦的,丝丝苦意直至心扉,似轻烟般久久徘徊。
缥缈却真实。
(四)
“徐阶,你真以为当朕不敢拿你怎么样?”
紫黑的夜色下,嘉靖冷冷地盯着眼前的徐阶。
徐阶依旧低着头,只是越发恭敬:“臣从未曾如此认为。”
分明是恭敬的语气,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嘉靖心中又增几分恼怒。
原本只是徐阶建议他早立太子,本来这件事可大可小,作为礼部尚书的徐阶如此建议也是合乎情理。
来西苑拜访嘉靖的严嵩也如此认为,只是悠悠补了一句:“徐阶的确不缺才能啊,只是多了点二心。”
嘉靖闻言收起了微笑。
正巧徐阶来西苑汇报朝中情况,嘉靖便让严嵩先行离去。
徐阶一看到离去的严嵩,心中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再看了一眼晦明变化的嘉靖,便知道今天是躲不过了。
嘉靖突然站起身来,身高的优势让他得以俯视徐阶。
从未发觉,将礼部管理的井井有条的徐阶竟是如此消瘦的人。
突然被一个阴影覆盖,徐阶心中不禁有些紧张,深呼一口气,依旧稳如泰山地站着。
这是皇上,他不能退。
“徐阶,徐子升,”嘉靖又上前几步,“朕记得,朕刚登基的那几年,那是的首辅还是张璁。”
徐阶闻言,心已了然。
“张璁在朕面前狠狠地骂了你一顿,朕当时气急,找人在柱子上刻下了八个字。”
徐阶小人,永不叙用。
徐阶深吸一口气,身体却像呆滞如雕塑一般,怎么也动不了。
“朕是要履行诺言呢,还是——”嘉靖伸手托起徐阶的下巴。
手上的触觉是冰冷的,和徐阶的为人一样。
要不然王世贞怎么说自己的老师徐阶是湛然冰玉呢。
越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嘉靖便越想将他拉入那鱼龙混杂的朝廷中。
何况那人是香远益清。
兴许是因为夜色太浓的缘故,徐阶觉得嘉靖的眼神深不见底,像是寻觅猎物的枭暗沉沉地看着它心仪的猎物。
似乎是等猎物露出破绽,然后将它迅速吞咽入腹。
唯有一退再退,徐阶默念。
一退再退的结果却换的来人的得寸进尺。
(五)
“徐少湖!”唤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的严嵩微微气恼,又低低地喊了一声。
同行的徐阶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恭敬地对严嵩一拜:“严阁老。”
“少湖刚刚上完朝就那么疲惫,该怎么为皇上鞠躬尽瘁啊?”严嵩似在讥笑。
“近日礼部事务繁忙么?”未等徐阶回答,身旁的严世蕃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以往的徐阶虽然也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却透露出冷淡和不容亵玩。现在好像勉强地维持着飘逸的架子,内里显现出无比的疲惫不堪。
“多谢小阁老关心,只是最近天气寒凉,略感不适而已。”徐阶依旧回答的无可挑剔。
严世蕃正欲说些什么,一名太监急急地找到徐阶,说皇上要面见他。
“西苑已备好茶。”太监恭恭敬敬,谄媚的表情让严世蕃不由地感到一股恶寒。
徐阶微微蹙眉,继而向严嵩严世蕃行礼告别,依旧十分得体而冷漠。
才刚刚上完朝就过去?虽说徐阶得到皇上赏识已人尽皆知,但这未免也太不避嫌了。
严世蕃挑挑眉,忖度着嘉靖的用意,故而未注意到擦身而过的徐阶略带颤巍的步伐。
以及脖子上浅红的痕迹,分明揭示了摇摇欲坠的内心。
(六)
西苑的圆月被沉沉夜色淹没,高高地挂在天边,渺小得一如眼角边耻辱的泪。
嘉靖摊开他的手掌。指间是常年握笔磨出的茧,白皙的掌心里新旧的伤疤,深的浅的,一道又一道,狰狞得可怖,令人触目惊心。
他细细摩挲,不由皱眉:“上面怎么会有那么多印子?”
徐阶抿唇,费力喘匀一口气:“劳累的时候便习惯握着,精神些。”
那刻骨铭心的仇恨在心里痛多了,徐阶想。
他总是忍耐着,一如现在在嘉靖身下。
君王的暴戾恣睢似乎融进了骨子里,开始的斯文马上被肆意妄为取代。情到浓时,君王会抚摸他因痛楚蹙起的眉眼,低低而笑。
他也许也是愉悦地这样看着朝中的大臣——在他眼中或许只是稀疏平常的棋子。如同顽童一般,把玩后,厌倦后,便随意丢弃。
“改天让人给你带盒药膏。”
“那是……”话到嘴边,徐阶咽了下去。
后宫的女子才需要的赏赐。
缭绕的香气从镂空的炉身透出来,红烛昏罗帐里,嘉靖的眼睛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雾,迷离不清,不知是情人间真心的怜爱还是皇帝耀武的君威。
也是,他现在又比她们高贵多少?后宫的女子在阳光下娇妍美好,用毕生的美好博得君王的宠爱;他只能在夜幕低垂里,用本不属于交媾的部位承欢,来换取博弈里的一丝偏袒。
他竟比她们还卑劣几分。
情欲伴着疼痛一波又一波涌上来,压抑的喘息却被尽收喉间。他伸手想环上嘉靖的颈,颤巍巍的手刚刚引起,又无力垂落下来。
真可笑啊,连床笫之欢都好像是君王施舍给他的,明明他才是溺亡在黑暗里的那个人。
但他始终做不到主动奉承。
他只能压下蔓延到嘴边的苦意,轻笑:“臣谢恩。”
烛影映得他的面容柔情似水,嘉靖心中一动,俯身吻了上去。
宫闱之外,拿着茶盏的手无缘由抖了一下,张居正心头惊悸,瓷制的杯子跌落在地上,与坚硬的地面相撞,发出刺耳的响声。
在一旁看书的王世贞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头,却看见张居正脸色晦明,对洒落的茶水置若罔闻。
“怎么了?”王世贞的疑惑脱口而出。
“只是想起……许久没见到先生了。”
“最近礼部事务多,先生自然是很忙的。”王世贞摇摇头,不明白张居正何缘由的话语,低头继续看未尽的书卷。
张居正默然,垂下眼睑,俯身收拾狼藉的地面。
书案上的茶烟袅袅,又缠绕了谁和谁的心。
【正阶】八行书
①伪·太岳书信,可以说是非常ooc了´_>`
②剧情有接前文嘉徐,算一个潦草的后续吧(其实分开看也没啥,有车描写
*
先生亲启。
见信如晤。
肃肃花絮晚,京师的暖风向来入得迟,如今料峭的凉意倒也不觉已是三月末了。华亭的雪想必也才消融不久,湖边的柳树恰恰萌发新意吧。算算时间,今年应该是先生致仕第四年了。不知先生处江湖之远,无案牍之劳形,白首是否还见新?
学生只是偶然想起了些闲事而已。
遥想第一次见到先生时...
①伪·太岳书信,可以说是非常ooc了´_>`
②剧情有接前文嘉徐,算一个潦草的后续吧(其实分开看也没啥,有车描写
*
先生亲启。
见信如晤。
肃肃花絮晚,京师的暖风向来入得迟,如今料峭的凉意倒也不觉已是三月末了。华亭的雪想必也才消融不久,湖边的柳树恰恰萌发新意吧。算算时间,今年应该是先生致仕第四年了。不知先生处江湖之远,无案牍之劳形,白首是否还见新?
学生只是偶然想起了些闲事而已。
遥想第一次见到先生时,还是在翰林院里。想来那是嘉靖二十六年的事。四季的雨水浸润了墨色的瓦片,细水处露卧一丛莲叶畔,凉风吹起涟漪带动船桨,留得一地芙蓉香——这便是学生对吴地的初印象。文人墨客对此极尽赞美之词,想必也只有吴地的烟水与柳荫才养出了先生这样温和的人吧。若说您脸上的神情,认识先生那么多年来,学生见过最多的便是笑意了。就像吴地永恒不变的春水一样,暖意融融。
彼时,元美甚有感慨地说您蔼然春温,色笑袭人。我会心一笑,不置可否。见我不回话,元美又不甘心又找我论道了几句。
他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哦,湛如冰玉,不输傅粉何郎。
可趋炎附势的何平叔又怎能比得过和而不亵的先生呢?
我正欲开口,却忘了您正在讲课。您轻轻敲桌,意在提醒我们。元美意会,对我撇撇嘴,低头埋首书卷。我微微侧头,正好对上您的眼睛。
您是在讲《春秋左氏传》,亦或是《大学》《中庸》呢?学生不才,现如今努力回想,也只剩下些浮光掠影的片段罢了。
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我低下头,脑中只浮现出一句话——
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心倏然便不受控制了。
*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严惟中权势滔天、在朝作威作福的时候,还是椒山被严惟中害死时?细细想来,即使元美为椒山凄入肝脾时,您也是笑得温婉,甚至谦卑地对严家父子唯唯诺诺。尽管夜深人静时,学生会偶然听见您声不可闻的叹息,还有那微微颦蹙的眉。
我曾经想为您抚平眉头。
谬妄的痴想在出现的一刹那便被我狠狠地遏制了,可随心而动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朝您伸去。烛灯下的您似乎察觉到了,放下了手中的笔,回握住我的手,眼睛里依旧是温柔的笑意。
您说,没事没事。
纵然是心力交瘁的那时,您的手掌还是有暖意的。我似乎愣了几秒,然后缓缓松开您的掌心。我当时应该笑得很得体,徐徐道,先生您注意休息。
然后颔首向您行礼辞去,雕花的大门被我缓缓阖上,最后一道影也闪进门内。我站在门口半晌,静得像是冗长的夜。当时或许已经是初秋了,因为我听见了月光下薄如纱绢的蝉,鸣得声嘶力竭,像是开至茶蘼的花,是情之所至,才向死而生。
夜未央,蝉终究还是鸣尽了一切,如同被挑落的灯花。屋内重归于夜,与暗交织一体。我动了动站得有些僵的脚,转身离去。
说来可笑,也许是那夜太黑了,学生回去时还趔趄了几步。
抑或是说心已经乱了。
*
一切发生改变的时候,似乎是您担任礼部尚书的时候。听闻彼时的圣上对您忽冷忽热,丰厚的奖赏与雷厉的变故来得一样突然。更有严家父子对您虎视眈眈,这已经是朝中不争事实了。一步一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尽管同处官场,平常似乎越来越少见到您了。偶然间听严东楼谈过您,他说您深受圣上宠爱,圣上经常邀您去西苑喝茶。
我想,这不是好事么?圣上近在眼前揣测圣意总比上下否鬲战战兢兢来得简单。
只是心像搭错的琴弦,凉风抚过焦尾,发出了呕哑嘲哳不和谐的声音。
严东楼似乎还想对我说什么,兜兜转转,最后只是嗤笑一声。于是他看向元美,为他倒了杯茶,漫不经心地问。
听闻萧统甚爱五柳先生的诗文,但为何独独不爱《闲情》赋?
元美并没有接,只是面无表情地回道,白璧微瑕耳。
我的眸子忽然冷了几分。
微瑕,可惜了。严东楼姗笑地感慨,放下茶杯,随后负手离去。茶盏里泡至枯萎的叶,氤氲的茶香挥发在空气中,如同默不作声的毒。
元美对我说,当时我眼里结成了千山琼玉顶上亘古不化的冰,令人生畏。我望向他惊恐的眼,想宽慰他几句,声音却像撞上无声之壁,想说的话似乎被覆上了倒钟,只能在脑海中嗡嗡作响。于是我看向廊下初融的旧雪,在阴白色的日光下铺上一层薄绢,上面倒映出了我僵硬的脸。
*
一鼓轻雷惊蛰后,细筛微雨落梅天。那天惊蛰,我打碎了茶杯。
元美先一步辞我归家。我坐在屋里,看着灯芯,等它一点一点地燃烧殆尽,绘成一簇献祭的花。随后我将它熄灭,去喝了酒。
是苦是甜,是涩是辣,味道的现实与酒给予的梦向来是互不相容的。我忘了酒的味道,也记不起醉酒时的幻觉。也许是子时,或是丑时,在夜空又被阴黑色的云笼盖,天将欲雨时,我踏上了回家的路。
于是,便在宫墙之外看见了踽踽独行的您。长夜漫漫里,偌大的路上,只有您提着明灯。微弱的焰火在黑色的空洞中多么渺小,摇曳不定,宛若命在旦夕的残萤。
我走向您,想为您提灯。兴许是我的冒昧惊扰到您,您失手打翻了提灯,幽光淌下的烛泪溅在您的手上,沥下一滴两滴,像是绯红官袍上暗红色的血。
最后是去了在您府里,还是我家中——到底还是记不得了。过去的几十年像脱离于河中的水滴,消弥与天地中,只留下转瞬即逝的仓皇。
我为您擦药,您略带抗拒地抽回手,却拗不过我的决心。于是我摊开了您的掌心,看见了累累伤疤,千沟万壑,裹挟着刻骨凉意。
宽大的袖子被顺理成章地撩起。疏影的阴翳在皓腕上投下暗纹,而浅红的痕迹则是绽放在黑暗中绮丽腐败的罂粟。美玉有瑕,昭然若揭。
难过、愤怒还是嫉妒——心仿佛从身体里剥离出来,鲜活的跳动被无形窒碍,只有无尽的麻木清晰可见。意识混沌不堪,时而想起祖父葬礼宣纸般的白绫,时而忆起椒山行刑时血浸透地面,时而又是严冬楼无声的姗笑。
直至惊蛰的第一声雷响彻天际,为这场畸形的诞生献上礼颂。
但毫无疑问的是,我攥紧了您的手腕。
您并没有阻止我,甚至可以说是顺从的——若当时你推开我,那之后的一切还会发生么?我不知道——但当无心的棋子落到珍珑棋局时,僵局便倏然被打破了,一切谋算皆没有意义了。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淅淅沥沥的雨声混杂着您的喘息。香炉絮絮燃下缕缕灰烬,辛辣的、幽艳的、清正的,纠结成一股昏乱的气息,在隐晦的角落生根发芽。旖旎的红与温柔的黑暗缱绻,理智被摩擦溶解成了碎片,料峭的冰意在温存中才体会到一丝火热来。好似轻舟在湖波中荡漾,唇齿的纠缠变得理所应当,更遑论衣冠散乱。我抚向了您疤痕累累的手,您却悄无声息地躲开了,疲惫的眼里罕见地显出几分恚恨的味道。
答案分明是不言而喻的——
这世间对爱花而不惜花之人,面对易碎易逝的东西,大抵抱有折辱的心思吧。
这时,窗外的夜空被无声的光划开了一道缺口,泛出东方鱼肚白的云。您因此望向天空。
时间不多了,天好像真的快亮了。
您当时在喃喃自语。
于是我虔诚地吻上您的眼,为这荒诞的夜镌刻上印章。
*
后来的一切或许皆如您所料。严东楼的头颅掉落,洒落在椒山曾经存在的土地,仿佛在给逝去的亡魂饮上奠酒。那年的梅枝罕见地开出一朵红梅来,期年后听说曾经不可一世的首辅也死在了贫困交加的角落里,无人问津。
然后我们继续在充满混沌不安,旧的白骨垒成高台,新的鲜血不断渗透的官场上,尔虞我诈和谈笑风生。
您致仕返乡那天,我去送您。淡白泛青的天空难得拂晓,曙光洒在您的身上,迎接即将到来的黎明。您对我笑,像停滞的春水终于破冰,透出微微暖意来。只是白发缕缕,眼尾添皱,已经不复当初了。
您嘴唇翕动,说了很多,但好像什么也没说。离别时您似乎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在我意识过来时想握住您的手,却只碰到衣袖扫过的风。
马蹄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在地上,铃驿随着颠簸在车前响动,直到天地一色,再无痕迹。
也许就此相见无期了吧。
后来的某天在裕王府与高肃卿喝酒。闲情时无非在聊些风花雪月的东西。皓月当空,仿佛可以看清嫦娥的琼楼玉宇。或许是歌词诗赋,或许是琴棋书画,直至天上的月亮不邀而来,出现在杯盏中,随无意的轻风漾起涟漪。我看着盏中的月亮,笑道,太白说举杯邀明月,这杯中的酒水没想到还真邀来了月亮。
肃卿闻此发笑,将自己的杯盏放在月下,缓缓地倒映出另一个月亮。
“太岳,你莫不是喝醉了。”肃卿说,“天上月是天上月,即使水中月囿于盏中,也只是水一厢情愿的倒影而已。”
我忽然想起,倒映于杯中的月也曾出现在河里池中,出现在迁客骚人的笔下,出现在古今与当下,无论阴翳,无论盈缺。
如同水月镜像,无心来去。
游离于官场的情意又有几分真假,而盏中的月又和池中月有什么不同么?
我知道的。
只是,只是——
……
也许肃卿说的对,我喝醉了。索性就着这时虚妄的月和那场无稽的夜,一起饮入肚中。
只是岁月被时间肢解,将仅存的温暖埋葬于黑暗中,一切皆是学生的谵妄之言罢了。
学生太岳上。
帝师
元年,帝师想要退休。小皇帝下旨曰:
“不允。”
小皇帝捧着书,帝师捧着茶。小皇帝的目光爬过书上密密麻麻的字,终于越过边缘,正对上帝师凌厉的眼神。
“陛下在看什么?”
“看……看书!”
“看的什么书?”
“尚书!”
帝师看着他手里拿倒的那本《大学》,气得手抖。“竟不知陛下看的是哪门子尚书。”
“户部尚书!”
咔嚓一声,茶盏碎在地上。帝师烫伤了手,气得三日引病不朝。
三年,帝师想要退休。小皇帝下旨曰:
“不允。”
小皇帝已经不拘于留在宫中,他总是仰头看着划向宫墙外的飞鸟,对着高远的天空出神。于是当身边的太监撺掇他出宫的时候:
“放肆!”小皇帝拍案怒目,“这么好的主意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获得自由的小皇帝在熙熙攘攘的街市...
元年,帝师想要退休。小皇帝下旨曰:
“不允。”
小皇帝捧着书,帝师捧着茶。小皇帝的目光爬过书上密密麻麻的字,终于越过边缘,正对上帝师凌厉的眼神。
“陛下在看什么?”
“看……看书!”
“看的什么书?”
“尚书!”
帝师看着他手里拿倒的那本《大学》,气得手抖。“竟不知陛下看的是哪门子尚书。”
“户部尚书!”
咔嚓一声,茶盏碎在地上。帝师烫伤了手,气得三日引病不朝。
三年,帝师想要退休。小皇帝下旨曰:
“不允。”
小皇帝已经不拘于留在宫中,他总是仰头看着划向宫墙外的飞鸟,对着高远的天空出神。于是当身边的太监撺掇他出宫的时候:
“放肆!”小皇帝拍案怒目,“这么好的主意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获得自由的小皇帝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窜来窜去,觉得新鲜又刺激。远远的那个身影好似很熟悉,再一看,小皇帝心里一虚:那买桂花糕的摊前站着的不就是帝师么!天天在朕面前板着脸,在外面却是一幅和蔼可亲的模样了!见帝师与摊贩笑谈,小皇帝心里恨恨的。
帝师拎着桂花糕满意离去,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小皇帝才冒出来,颠颠地跑到那买桂花糕的摊前:“刚才那先生可是常客?”
“哎呦,可是,喜欢极了桂花糕!”
小皇帝一个眼色,几个乔装的侍卫立刻冲上去,架起摊贩就跑。
后来帝师去面见小皇帝的时候,面前桌上便摆上了一碟热乎乎的桂花糕。
小皇帝嘿嘿一笑:“朕的新御厨做的,不知合不合先生胃口。”
七年,帝师想要退休。小皇帝下旨曰:
“不允。”
其实小皇帝看都没看帝师的奏折。他现在住在新的行宫里,把所有的政事都撂给了帝师。帝师连上几道奏疏乞骸骨,只得到了敷衍的挽留。
不久,帝师丧父,执意回乡守丧。小皇帝百般挽留不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帝师绝尘而去。这一去,就是三年。
小皇帝一天天算着,盼着,还担忧着帝师不肯回来该怎么办。帝师倒是落得清闲,想到不用天天气得手抖,便要庆幸一番。
眼见着归期越来越近,小皇帝心里越发地痒了。一道谕旨下去:一定要把先生风风光光地接回来!
于是三年结束那日,一支吹吹打打的队伍直奔帝师府门口,弄得十里八乡都来围观,还以为是某大户人家来接亲。
十四年,帝师想要退休。小皇帝下旨曰:
“不允。”
小皇帝已经是个青年了,可在帝师看来,小皇帝还是小皇帝,永远也长不大。
不过脾气确实越来越大了。
“这圣贤之言一定是对的么!看起来胡言乱语一般,不知在说些什么!”
“陛下怎么这样说,这些都是治国安邦之本!”好言解释完全不起作用,帝师一阵发昏,忽然听得小皇帝一声冷笑:
“先生既然深谙治国之道,朕怕是要把先生当圣贤一般供起来了!”
闻言帝师宛如被临头浇了一盆冷水般,慌忙伏下身去叩首:“臣死罪。”
“死罪倒算不上,活罪嘛……”小皇帝努力掩饰着笑意,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帝师也不敢抬头看他的神情,跪着等待他的发落。
“那就罚先生照顾朕一晚!”
帝师一愣,接着爽快地叩首谢恩。
当晚,看着坐在自己身侧的帝师,小皇帝心里美滋滋的,却也懊恼起来:早知他答应得这般爽快,就多讹他几晚了!
十六年,帝师想要退休。小皇帝没有批复。
三年,帝师想要退休。小皇帝批曰:
“任他去。”
帝师回乡了。偶尔想起小皇帝,把他赶走的那个。
夜夜梦见小皇帝,派人吹打着迎他回宫的那个。
赶走他的那个端坐在龙椅上。
迎回他的那个沉睡于棺椁里。
【明朝史同】皇恩浩荡(一)
朱厚照*杨廷和;
朱厚熜*杨廷和。
历史同人CP向,有演绎,甫入坑,看个热闹。
——----——---——--——--——
入冬的第一场大雪,盖住了满京城的哀戚。
一顶六人抬铜檐鎏金小轿自文华殿文华门出来,一路顶风冒雪出了东华门。这半天的功夫,路上的雪已经没过了小腿肚子,轿夫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迈着,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轿内的杨阁老。
杨廷和轻轻掀起厚毡帘的一角,北风卷着鹅毛般的雪花灌进轿子里,又急急钻入他袍领之中。他浑不在意,伸长了脖子往后看,太和殿的琉璃飞檐隐在雪里,不复平日的恢弘气象。
“老爷,当心着凉,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王勤走在轿子一侧,刻意咬紧“天寒地冻”这四个...
朱厚照*杨廷和;
朱厚熜*杨廷和。
历史同人CP向,有演绎,甫入坑,看个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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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的第一场大雪,盖住了满京城的哀戚。
一顶六人抬铜檐鎏金小轿自文华殿文华门出来,一路顶风冒雪出了东华门。这半天的功夫,路上的雪已经没过了小腿肚子,轿夫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迈着,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轿内的杨阁老。
杨廷和轻轻掀起厚毡帘的一角,北风卷着鹅毛般的雪花灌进轿子里,又急急钻入他袍领之中。他浑不在意,伸长了脖子往后看,太和殿的琉璃飞檐隐在雪里,不复平日的恢弘气象。
“老爷,当心着凉,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王勤走在轿子一侧,刻意咬紧“天寒地冻”这四个字,仿佛有他意又有顾忌,伸出笼在袖子里的手,帮杨廷和重新掖好窗毡。杨廷和没说话,随他去了,乖乖缩回轿子里,长长叹了口气。王勤是他一房妾室的内弟,心细勤恳,但笨拙不堪大用,杨廷和就把他留在身边照顾自己出行起居。他的话,杨廷和素来不听,今日难得听一会,并非觉得有道理,而是累极了,不愿同他费口舌。
雪天路滑,轿子在路上行了许久,杨廷和昏昏欲睡,北风沿着窗毡灌进来,昏沉沉的脑子里仿佛挤满了哭声。那哭声开始时细嫩,像当年太子殿下一边挨罚一边向他讨饶,揉着被抽红的掌心,喊“老师轻些”时的哭腔,过了一会儿,又变得粗扼低沉,仿佛有一只病得苍白的手从柔软的锦被里伸出来,攥紧了他的袖角,哭央央地哑着嗓音道:“老师,再陪我坐一会儿吧。”
杨廷和一阵心悸,忽闻急促的“笃笃”声,睁开了眼。轿子停了,王勤敲了敲轿身,隔着窗毡低声道:“老爷,是彭大人。”
吏部考功司主事,彭泽。他怎么跑这里来了?
皇上病重,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紧了杨廷和,彭泽想找他,不敢去内阁也不敢去杨府,左想右想,在他放衙回家的路上寻了处僻静地守株待兔。
彭泽掀了帘子挤进轿子里,已经冻得脸色发青,话都说不利索了。杨廷和将半凉的汤婆子塞给他,伸手帮他抚掉肩上的化成冰霰的雪,悠悠地说道:“当心着凉,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
“要真着凉……仆就致仕回乡去,不跟着搅和这烂摊子了……”彭泽僵着腮帮子抱怨了一句,将汤婆子捂在脸上,等舌头活过来,朝轿子外觑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首辅,皇上他情况怎么样?”
杨廷和抬眼,素日里银水养玉般一双眸子像是积了层雪霰,雾蒙蒙的光彩黯然。彭泽这才发现,不过小半个月没见,杨阁老竟消瘦了这么多,仿佛跟龙榻上躺着的陛下一起没了生气,眼尾曳出的细纹仿佛是谁拿着匕首深深騞了一刀,乌纱下的双鬓也像是骤然落满化不开的雪霰。
杨廷和没说话,彭泽看他的脸色也猜出了几分,感慨的同时又有些讶然。杨阁老这副模样,不像是累出来的,倒像是哀毁骨销。陛下荒唐了这么些年,每每提起,杨阁老都没什么好脸色,太傅一衔于他不像是荣膺,倒像是讥嘲,他一直以为首辅已经对陛下冷了心,没想到行到穷途末路,竟显出这么深的情谊来。
“陛下这么多天没露面了,太医院又不露口风,怕是不少人都着急了吧?”杨廷和垂下眼睛,慢条斯理地理着绯色官袍的下襟。
彭泽点头道:“确实,近来吏部里头天天三五成群地扎堆,避着人嘁嘁喳喳,估计都在议论皇上的病。皇上没有子嗣,如今这种情况,众人心头难安,难免要多打听。”
杨廷和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那么,渝之,你又是为谁打听?”
彭泽呃了一声,听出杨廷和话中的棱角,有些尴尬。他将汤婆子还给杨廷和,想着杨廷和也不是外人,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首辅,眼下这种情况,咱们还是得早做打算。陛下的病……怕是就那样了,他以前虽爱玩闹,到头来国祚大事还是只信任您,太后娘娘也对您信赖有加,仆私底下说句大胆的话,将来那个位置给谁,还不是您说了算。”
杨廷和轻轻冷笑,“大逆不道。”
彭泽觑着他的神情,见他虽面有不虞,却作不得几分真,咽了咽唾沫,身体又向前倾了几分,压低声音道:“兴献王世子和益端王世子,昨儿个都悄悄进京了。”
“谁让他们来的?”
“自然是奉了圣旨。”
杨廷和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问了句蠢话。
彭泽问道:“首辅,陛下宣藩王世子进京,可是立嗣之兆?”
杨廷和淡淡嗯了一声。
“那怎么会一次宣两位?立嗣又不是买大白菜,还得现场挑一挑,眼下正是乱的时候,这不是让人心里更慌吗?”
杨廷和没说话,指腹轻轻摩挲着袍角的滚边。
他的官袍和别人的官袍不一样,是陛下命尚衣监赶制龙袍的时候特意缝制的,御用的料子,袖角里还用金线镶了一圈祥云滚边,是逾矩,也是恩宠。他素日里行事低调,这身官袍供在家中,皇上病了后才舍得穿出来,是招摇,也是震慑。
他们是至疏的君臣,也是至亲的师生,素日里既抗衡又扶持,有无奈也有真心,到了眼下图穷匕见的时候,都如墨入水般淡去,消散了,就只剩下一点互相体恤的怜悯之心。
他为陛下安身后,陛下何尝不是在为他安身后。他同召两位世子入京,定是在等着他表态,他中意哪位陛下就立哪位,这样就算新皇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也有别人比不了的从龙之功,就不怕被别人压下去,还能稳稳当当做他的首辅。
彭泽见杨廷和神思恍惚,本不欲打搅,奈何天冷得厉害,又渐渐黑了,试探着开口唤他:“首辅,这件事,您怎么看?”
杨廷和低声道:“陛下的心思,我向来拿不准。两位世子进京,许是打算挑一挑,又或许只是想看几眼,先皇子嗣单薄,也只有这几个堂弟算得上亲近了。”杨廷和摩挲着袖角,话音一转,问彭泽:“两位世子进京后,有什么动作吗?”
“一前一后,都去过江彬府上。听说益端王世子送了银子,兴献王世子送没送,不清楚。”
“江彬,”杨廷和嗤了一声,垂下眼皮遮住眸中的厉色,慢悠悠地道:“江府墙高院深,岂有空手而去的道理。可叹陛下平日对他百般恩宠,如今陛下有恙,他不在跟前尽忠尽孝,竟还有心思迎来送往。”
彭泽听得一头雾水,他料到了首辅会生气,没料到他竟是因这个生气。在陛下跟前邀宠献媚的这些东西,哪有真心真意的,如今都忙着给自己铺后路,谁还有心思管陛下。
“江彬,不能留了。”
“啊?”
杨廷和压低了声音,“渝之,你找时间跟谷大用透个风,让他留意下江彬,这件事,没人会比他更上心。”
“哦,好。”
“若是两位世子找上你,你敷衍一番便可,形势未明,不要轻易表态。”
“这个……”彭泽欲言又止。
杨廷和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实不相瞒,兴献王世子适才来找过仆了,家中下人推脱说仆不在,他又走了,看方向是往您府上去了,所以仆才赶紧在路上拦一拦您。兴献王世子聪敏,益端王世子憨气,首辅,来的可是不好打发的那个。”
杨廷和朝轿子外看了一眼,此处距他府上还有两个巷子的路程,天已经完全黑了,远远传来几声犬吠。
“知道了,我去会会他。”
【明朝史同】皇恩浩荡(四)
朱厚照*杨廷和
朱厚熜*杨廷和(内含熜炳、熜璁)
一个想给白月光找替身继承人结果反被小狼崽子咬一口的可怜首辅。
——-----——----——---——---——--——
今年天气格外玄,二月中旬也不见回暖,隔三差五就要下一场雪,往年从未见京中有如此丰沛的雪水。
不过雪厚是丰年的兆头,杨廷和看着轿子外飘飞的雪霰,心情舒朗了些,放下轿帘,继续看随身带回的折子。
折子是南京那边递上来的,就今年人丁造册的实行提出建议,请求允准。人丁造册是记载各省各州各县人口、田地、赋役的黄册,是关涉朝廷税收、人口管理的重要事项,马虎不得,必得首辅亲自过目。...
朱厚照*杨廷和
朱厚熜*杨廷和(内含熜炳、熜璁)
一个想给白月光找替身继承人结果反被小狼崽子咬一口的可怜首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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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天气格外玄,二月中旬也不见回暖,隔三差五就要下一场雪,往年从未见京中有如此丰沛的雪水。
不过雪厚是丰年的兆头,杨廷和看着轿子外飘飞的雪霰,心情舒朗了些,放下轿帘,继续看随身带回的折子。
折子是南京那边递上来的,就今年人丁造册的实行提出建议,请求允准。人丁造册是记载各省各州各县人口、田地、赋役的黄册,是关涉朝廷税收、人口管理的重要事项,马虎不得,必得首辅亲自过目。
杨廷和看完折子,闭上眼睛靠在轿中的金丝软枕上,一边小憩一边思索着如何写票拟,正此时,王勤轻轻掀开轿帘道:“老爷,兴献王世子又来了。”
细细的雪霰如盐粒一般,朱厚熜在杨首辅府门前等了许久,眉眼都染上了白霜。他看见杨廷和的轿子,忙迎了上来,隔着轿帘作揖:“首辅大人,叨扰了。”
朱厚熜是皇亲国戚,杨廷和是朝廷官员,按礼,该是杨廷和向他见礼。
杨廷和将奏折揣好,下了轿子,亲切地扶了他一下,态度谦恭温和,言辞殷殷,丝毫看不出躲朱厚熜躲了好几天。
朱厚熜送了两根老山参来,是兴献王封地那边的特产,长了两百多年。杨廷和不收,他就不走,杨廷和绕路,他就堵在他身前,恭恭敬敬将绸缎包裹着的礼盒奉上。
朱厚熜今年不过二十多岁,还是个少年人心性,抹得开面子,但沉不住气,杨廷和三番两次推拒下来,他脸色涨的通红,最后也赌起了气,一点身份礼仪都不顾及。
“殿下!”杨廷和拢了拢袖子,垂眼看着朱厚熜捧在通红手掌心里的锦盒,缓缓收了脸上的笑,冷声道:“在首辅府面前,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是要仆公然受贿吗?”
朱厚熜急了,扬声道:“学生孝敬老师一点封地特产,历朝历代都是应当,哪来行贿一说?”
杨廷和气笑了:“仆才疏学浅,未曾拜为殿下之师。”
“这是陛下说的。”
“什么?”
朱厚熜上前一步,靠近了杨廷和。他比杨廷和略高一点,微微颔首看着他,被雪洗的通红的嘴唇衔起几分得意的笑,压低声音说道:“我昨天进宫见了陛下,陛下说,让我来拜访老师您。他的原话是,‘杨首辅有经略之才,朕潜邸时就是朕的老师,你有事多请教他,喊声先生,送点束脩,不委屈你。’”
杨廷和心里轻轻咯噔一声,他默然站了许久,问道:“陛下他真这么说的?”
朱厚熜深深一拜:“我可没矫传圣旨的胆子。”
北风骤急,吹得雪霰往人衣领中钻。杨廷和拢了拢紫貂披风,对着朱厚熜一伸手,道:“世子殿下,里面请。”
上回在杨廷和这里碰了软钉子,朱厚熜回去气闷了好几天,几乎都打算放弃杨廷和这条路,准备通过江彬、张永、谷大用打通关系,让他们帮忙在陛下面前美誉吹风。
都是御前近臣,圣眷恩深,此路不通,走别路也无妨。
谁知他将此想法去信告诉母亲以后,却被母亲狠狠责骂了一番,说他有眼不识泰山,是个买椟还珠的蠢货。让他务必拿下杨廷和这个人,还说什么,宁失千人意万人心,也绝不可失杨廷和。
他母亲自来爱读些神乎其神的兵法演绎,朱厚熜想,这肯定又是所谓的“得一人可得天下”的蠢想法在作怪。他本不欲听,一边回信敷衍,一边把给江彬几人的礼备好,可是入宫一趟,见了陛下一面,他又改了主意。
他这位堂兄面上气色红润,除了声音虚一点之外仿佛并无大碍。可朱厚熜学过看相,他只略略扫了几眼,就知道陛下的身子已经亏到底了,用道家的话说就是“离不足,坎有亏”。“离”和“坎”都是太极八卦中的基础卦象,八卦运转,代表人的八脉,象征人的生死轮回。“离不足”,是说先天体弱,“坎有亏”是说后天过耗。
当今陛下在豹房里的风流和荒唐朱厚熜早已有耳闻,如今一见,更是确认了他回天乏术,命不久矣。
陛下待他还算热情,留他吃了顿饭,又聊了一下午,说的最多的就是首辅杨廷和,说他如何年少高才,一路拜相入阁,权掌天下而无骄纵意,鞠躬尽瘁安四方国境。朱厚熜暗暗觑着他的神情,见他神采奕奕的,脸上也有了血色,不像是垂危的病人,反像是怀春的少年。
此念头一出,朱厚熜心里猛地一跳,惊觉自己发现了皇室秘辛,慌忙低下头,陛下却像是没察觉一般,话里言外依旧对杨廷和态度亲昵。
朱厚熜试探着问了几句张永江彬,朱厚照倚在金丝软塌上,语调轻浅,浑不在意地说道:“杨廷和是朕的老师,朕的首辅,张永他们是朕的奴才。飞鹤之与鸡鹜,明珠之与鱼目,阿熜,你自己说,这能放一块比吗?”
朱厚熜心中暗惊,慌忙赔罪,朱厚照没有怪他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皇位和俗世其实也没什么滋味,阿熜,如果有机会,你会明白的。朕其实并不在乎归去九天之上还是黄泉之下,反正都比待在这腐朽人间强百倍,朕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杨首辅。”
“朕非圣君,但朕听话——至少在国家大事上。以后么,朕也要找一个善待杨首辅的继承人,谁善待朕的老师,朕就善待谁。”
朱厚照说完这番长篇大论,灌了大半杯参茶才缓过劲来,朱厚熜揣摩着他话里的意思,心跳愈发剧烈,蓦然抬头看向朱厚照,朱厚照笑着冲他眨了眨眼睛。
朱厚熜终于意识到了杨廷和的重要性,皇位攥在陛下手中,而陛下攥在杨廷和手中,他若属意自己,那自己就是未来的皇帝,他若属意益端王世子,那益端王世子就是新皇。
于是朱厚熜重新踏上了杨廷和这条路,再苦再难都要把他收过来。人言烈女怕缠郎,这段时间以来,朱厚熜天天堵在杨首辅门前,送些珍稀但又不过于贵重的小玩意,哪怕仅仅是在他点卯放衙的时候攀谈三言两语,也不算徒劳而返。
这段时间,益端王世子朱厚弛将朝中三品大员和各大内侍太监的府邸走了个遍,朱厚熜却铁了心要吊死在杨廷和这棵树上。
朱厚熜随着杨廷和来到外院书房,府中仆人端来火盆热茶,还有几样点心。朱厚熜等了一下午,又冷又累又饿又渴,此时便也顾不上客气,捏起酥软的桂花糕咬了一大口,吃得急,险些呛着,忙接过杨廷和递来的茶盏灌了一口温茶。
茶是好茶,云南那边御供的一品滇红,每年只能产二三十斤,尽数供往皇宫,杨首辅随意拿来招待客人,倒像是京城外一文钱一碗的大瓷碗凉茶似的。朱厚熜心中感慨杨廷和圣眷之隆,舌尖卷着茶水细细砸了几下,竟品出几分甜意来。他以为是桂花糕导致的错觉,又抿了一口,发现是茶水中加了兰花蜜。
滇红性醇而味微苦,失其苦,则品不出其味甘味醇之美。一品滇红里加上等兰花蜜,这么糟践东西的喝法,普天之下,怕是只有当今陛下。
杨廷和见朱厚熜端着一盏茶发愣,微微敛眉,对奉茶的仆人说道:“给世子重新沏一盏,别加蜂蜜。”
“好茶,无妨,”朱厚熜又抿了一口,“大人是跟着陛下喝习惯了,别有一番滋味。”
杨廷和但笑不语。
“我这次来,不仅是自己的意思,也是陛下的意思。首辅拒绝我倒无妨,总不忍心拒绝陛下吧?”朱厚熜说道。
“若是陛下的意思,直接下旨封您为皇储就是,何必还要您多跑这一趟。”
朱厚熜倾身靠近杨廷和,桃花眼里含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低声道:“自然是因为陛下念着您,想给您一个做好人的机会。”
杨廷和目光沉沉地看着朱厚熜。
两人沉默不语地对视了一会儿,朱厚熜先移开了视线,耳垂泛起桃红色,许是靠近火盆的缘故,脸上也烧得厉害。他忙低头喝茶掩饰失态,又忍不住去觑那冠玉似的容颜,心中感慨道,不愧是凤阁第一公子,怪不得自己那自来无法无天的堂兄,也有被降住的时候。
杨廷和知道朱厚熜所言属实,在他和朱厚弛之间,陛下确实更倾向于选择朱厚熜。但陛下为何这样选,朱厚熜不知道,他却知道。
前天的时候,彭泽给他送来一封密信,信中说益端王世子朱厚弛已经和江彬结成了政治联盟,朱厚弛许诺江彬,等他登上皇位后,让江彬做江南六省的总督,同时更换全体内阁阁员,让江彬那边的人做首辅。
杨廷和看完信之后,不觉得生气,只觉得可惜,可惜朱厚弛为人仁德老实,本是中兴之主的最佳人选,因为错选了江彬,眼睁睁错过了皇位。
朱厚照缠着他在豹房留宿的时候,杨廷和漫不经心地提起了这两位世子来京的事,朱厚照十指缠着他的头发吻他的后颈,已是昏昏沉沉将睡未睡,闻此言,清醒了几分,问杨廷和喜欢哪个。
杨廷和抚着他的肩膀,半阖着眼睛,柔声说道:“臣觉得,兴献王世子,更像您。”
第二天,朱厚照就秘密召见了朱厚熜。
不过个中缘由,不必让朱厚熜知晓,在他面前,杨廷和装傻充愣,作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来。
演得差不多了,杨廷和说道:“既然陛下意在世子,仆这些做臣子的,自然尊崇圣意。”
朱厚熜见他终于答应了,喜上眉梢,从小榻上起身,对着杨廷和深深作了一揖,朗声道:“谢老师提携之恩!等到那一天,我一定给老师加恩进爵,朝中大事必先悉以咨之,然后实行!”
“殿下折煞仆了,仆不过尽臣子本分而已,”杨廷和扶朱厚熜起身,又为他斟满茶,温声道,“只不过,仆也有一不情之请,若殿下答应,臣自当为您前后驱弛。”
“老师尽管吩咐就是。”
杨廷和看向窗外,隔着纹理繁复的窗格,梅花正开得灼灼。他说道:“陛下他膝下无子,此为憾事,百年之后见了孝宗皇帝没法交代,孝宗皇帝也没法跟列祖列宗交代。龙脉若是断了,将是皇室之灾,臣子之罪。”
“您的意思是?”
杨廷和神情柔和地看着他,说道:“仆想请殿下改认孝宗皇帝为皇考,将您的父亲兴献王认作皇叔,承大宗之祧。如此,再登基为天子,也更顺理成章。”
朱厚熜脸上的笑缓缓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