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奈】至人无梦
Summary:贤者之国的奈费勒来到游戏之国。这是梦境的终点,暴君得见贤君。
全部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到喉咙的疼痛上。贯穿还是横断?这种程度的疼痛理应不该还叫他活着。剧痛夺走了他的思考能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苦,好像有无数玻璃碎片反复刮擦过气管,用它们最尖锐的裂面。
不,说起来,他到底在不在呼吸?
身体滚烫,四肢沉重湿冷,眩晕感排山倒海地袭来,令他意识模糊。眼皮重逾千斤,他在黑暗中勉强捞起那些飘过耳畔的声音:
“……陛下……恕罪……”
“失血过多……无法发声……”
“……静养……万万不可——”
……
失血?静养?...
Summary:贤者之国的奈费勒来到游戏之国。这是梦境的终点,暴君得见贤君。
全部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到喉咙的疼痛上。贯穿还是横断?这种程度的疼痛理应不该还叫他活着。剧痛夺走了他的思考能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苦,好像有无数玻璃碎片反复刮擦过气管,用它们最尖锐的裂面。
不,说起来,他到底在不在呼吸?
身体滚烫,四肢沉重湿冷,眩晕感排山倒海地袭来,令他意识模糊。眼皮重逾千斤,他在黑暗中勉强捞起那些飘过耳畔的声音:
“……陛下……恕罪……”
“失血过多……无法发声……”
“……静养……万万不可——”
……
失血?静养?
怎么回事?
他挣扎着,想要说话,声音却卡在喉咙,变成一串喑哑的气音。
微弱的动静引起了榻边人的注意。
很快,一点冰凉的触感搭上他额头,移动着,替他抹去渗出的冷汗。这动作很是轻柔,慢条斯理地沾沾他湿透的额角,又好整以暇地抚过紧蹙的眉峰。
杯水车薪的抚慰根本帮不上忙。疼痛太清晰了,他需要别的东西。药也好,冰也好,水也好,哪怕直接把他的头从脖子上摘下来都好。既然有人愿意守在身边照顾,那就请救救我……他不清醒的身体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拼尽全力抬起手,指尖触到了一截柔顺的布料。
被抓住衣角的人似乎被他的行为逗乐了。擦拭他额头的动作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压抑的轻笑。
解脱般的,他终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不紧不慢地说了些什么。
周围的环境一下子嘈杂起来。
药物的气味浓重地靠近了,纷乱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几双有力的手稳稳固定了他的身体。紧接着,有什么缠上了他的脖子,黏腻的触感一层叠着一层,收拢,裹紧,将不知道是血还是药的东西混着疼痛硬塞进他不堪重负的脖颈里。
他喉咙里滚过半声嘶哑的惨呼。眼前白光炸起,而后一切陷入黑暗。
再次有知觉时,先闻到的仍旧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奈费勒睁开眼睛,只微觑到天光一线,突如其来的眩晕和疼痛就逼迫他重新闭紧了眼,在黑暗与红白的影子里,硬熬过难耐的苦痛。剧痛折磨着他的脖子,为了分担,他的手抽搐着想抓紧被褥。但再小的动作,哪怕只是手指在丝滑床单上虚虚一抓,都令他全身如散了架般酸痛。
就在他于疼痛的浪潮中浮沉时,一道急促的足音靠近过来。跟着,薄被被掀开,来人熟练地解开他汗湿的衣衫,柔软的帕子落在他身上,丝丝凉意拂去湿热,训练有素的按揉缓解了他身体因乍然醒来所致的紧绷。
他积蓄了些气力,终于能慢慢地睁开眼,看到一名侍女正专心致志地揉着他的腿。他躺在一座近乎小型宫殿的华贵床榻里,鲛绡帐幔挡了外头斑驳的光影,仅容夜明珠透出柔和润泽的彩晕。
几个模糊的影子从鎏金的殿顶下走来,穿过朱红的廊柱,捧着盆盘丝帕等物件翩然而至。他们停在纱帘外,或立或跪,在织金绣锦的厚实地毯上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那侍女停了手,行礼退去,外边候着的便鱼贯而入,规规矩矩地上前服侍。年长的一位将棉球蘸了些清水,轻轻涂在他干裂的嘴唇上。他这时才想到,自己喉咙受损,难进饮食,昏迷的几日是这样存活下来的。
负责清洁、更衣的侍女手脚快些,做完便退下去静默跪着了,同其他人之间也无交流。偌大一个宫殿里,除了棉球触水时几不可闻的轻响,竟再无半点儿声息。
奈费勒只知道这个世界绝对出了问题,苦于之前的昏迷和现在的无法出声,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儿。鉴于之前的梦境,他只能猜想自己多半是又遇了刺杀。不过看起来这次比之前要好,刺杀并没要了他的命,只是重创了他的喉咙。他抽抽鼻翼,嗅到暖炉里燃着宫廷专供的香气。这香气非常熟悉,他确定自己正在王宫里。其实这雕梁画栋的大殿本该才是判定身在何处最好的参照,不过因为他登基后还真没细看过苏丹宫里的每一座宫殿,即使身边设施华贵异常,他也认不出这究竟是哪里。
联想到上次苏醒时熟悉的声音——他现在能确定那肯定是阿尔图——他得到了一个令他安心的结论:自己不仅活着,还被阿尔图救了下来,说明阿尔图也活着。他还能在宫里休养,说明叛乱不足为惧。想必这边也是阿尔图当了苏丹,且二人必然关系不错。否则他怎么会被接进宫里来照料呢?
其实他不觉得自己需要这么多人看顾,但是想必是阿尔图关心则乱,这才小题大做起来。毕竟,要是阿尔图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也自会心乱如麻,管不上那么多了。这么想着,他放下心,便去看为他喂水的侍女,想至少以眼神表达一下感谢。
但是,当他注视那名侍女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卷席心头。
她简直不像一个活人。
她的眼神空洞——不,她根本没有“眼神”。她的眼睛里完全没有光彩。她只是木然地,一板一眼地,细致周到地,活动着自己的手臂,将水蘸到他的唇上。
他猛地想到玛希尔制造出的那匹机关马。
她仿佛一个机关制成的人偶。
她脸上的两口死潭倒映出奈费勒的模样。病骨支离、气息奄奄、命垂一线,脖子上横亘着一道狞恶凶煞的断裂伤——但那侍女看起来竟比这样子的奈费勒更加接近死亡。
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掩下心中惊骇。
脑子飞速运转,被忽视的古怪一点点被拼凑起来:对了,他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之前的梦境里,他要么是个灵魂,要么被限制在躯体里动弹不得,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他竟然可以驱使这具身体了?
他颤栗着,难以自抑地吞咽了一下——随之而来的疼痛差点摧毁他仅剩的清醒。
难道这个世界的奈费勒还是没能扛过这道割颈之伤,已然死去了?恰好被塞进这具身体的他,现在就成了身体的主人?他想到第二个梦里,为了给维齐尔报仇,而被冠上“暴君”之名的阿尔图,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莫非阿尔图也是为了报这一剑之仇,砍了众多涉事者的脑袋,剥夺了相关贵族的身份、流放了他们?以他的性子和手段,估计确实会把服侍他的人吓得够呛,生怕出了差错,报复就要降临到自己身上……更糟的是,他不会把凶手的家人逼来照顾他吧?想到这里,奈费勒不由得谨慎地打量了一下那个侍女。动作麻利,毫不拖泥带水,应当是个久在宫里伺候的熟手,多半不是某个谋反贵族的妻女。
他心里石头落了地,又想,那阿尔图知不知道原本的奈费勒已经死了呢?
一想到这边的阿尔图已经失去了挚友,他就不免想到自己和自己的阿尔图。尤其在今天之前,他还跟阿尔图许下了相伴一生的诺言,又因为女术士的黑魔法,不得不对他食言,逼他承诺无论如何都会带着他们的理想和国家走下去……阿尔图强撑的笑脸一出现在他脑海里,不忍和怜惜之情就跟着翻涌起来。
至少安慰他一下吧……奈费勒心想。
他尚自出神,那边珠帘却被撩起,一个人走了进来。
苏丹装扮的阿尔图走进来,在他身边停下。他说不出话,因为喉咙的疼痛连吸气都断断续续,而对面的人比他呼吸还轻。
“爱卿终于醒了……”声音飘出来,随着他的触碰而颤抖着。阿尔图的手指微微碰着那厚厚缠着的纱布,很小心,很自制,像害怕稍微用大了力气,就会再度掐断他的脖子。
奈费勒的眼神忍不住变得柔软起来。
虽然不能说话,但他还是张了张嘴,用口型叫他,阿尔图。
被叫到的人一下子愣住了。他的眼睛里闪过惊讶、怀疑,最后浓缩成一团狂喜的阴影。在奈费勒尚未看清之前,他猛然俯身,整个人压下来,重重地抱住了他。鉴于被抱的人是躺着的,这个拥抱非常别扭;但阿尔图完全不在意,他的脑袋深深地埋在奈费勒脸侧,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三天,”他闷声说,咬字含糊,像在勉力压抑更庞大的情绪。他没有抬头,只是摸索着抓住奈费勒无力的手,按到自己的心口,“爱卿听听,跳得多快……您满身是血地躺在马车里头,可从没考虑过,朕该多么害怕……”掌心下传来失控的心跳,快速、沉重,无言地诉说着彼时的恐慌和现在见他醒来的惊喜,奈费勒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不过,就算爱卿真那么狠心,”他爱怜地摸了摸奈费勒的脸,“朕无论如何,也会把爱卿从冥河里拖出来的。爱卿现在还疼吗?”
见奈费勒小幅度点了点头,阿尔图颇为心疼地叹了口气。
“啊,那爱卿可要记得这疼,”他轻声细语地道,“再有下次……”
他停下这句话,脸上漾出盈盈笑意。
“再有下次,朕会叫你的追随者们先下去冥府等你。”
直到阿尔图施施然离开,奈费勒还没缓过神来。
然后,他花了四天的时间才弄清楚,他到底来到了一个怎样的地狱。
第一天,他本来想从侍女口中探听消息,但无奈他根本问不出声,那些侍女也只是做着自己的事情,做完便跪去一边,半句话都不曾说过。阿尔图来了,絮絮叨叨地跟他说着关于什么“乐行券”的事,他听不太明白,便皱起眉来。对方一见他这模样便笑着叹气了,说,唉,爱卿为什么还是不喜欢呢,明明你那些追随者们用得可好了。他从近卫手边拿来一叠已被折断的卡牌,往他眼前一晃,问他,爱卿,你知道这些券是在谁身上折断的么?
看到那些熟悉的卡牌,奈费勒瞬间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瞳孔骤缩,震惊地、恐惧地、愤怒地望向笑吟吟的君王。
啊,这才是朕的爱卿呢。阿尔图丝毫不在意他的怒视,只是把那些卡牌一张张地数给他,这张杀戮给了你那个朋友,这张纵欲给了你的远亲,这张奢靡是你那个侍卫折的,这张征服,熟不熟悉?破城的时候,朕就是用的这张金征服噢。
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名字,伴随着残酷的笑意,被君王数到那些金银璀璨的卡牌里。
第二天,阿尔图没来,而是让奴仆给他送来了一大堆文书。知道他翻看不了,阿尔图就叫了两个侍卫把他从床上拎起来,架到书桌前去看。刚刚苏醒的病躯哪里撑得住,但桌上放着的那道旨意清楚说明了他抗旨的后果,他只能咬着牙,颤抖着睁大眼睛去辨认那些字迹。字是越看越晕的,好不容易看清了,他只恨自己怎么不干脆晕过去算了,免得再遭一次内容的折磨。他残破的喉管里挤出不敢置信的嘶声,殿内所有人都避开了他目光中的质问——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第三天,他发了高烧。御医战战兢兢地呈报,维齐尔大人心神震荡,肝气郁结,加之重伤未愈,休养不足……他踌躇半晌,还是小心翼翼地请示,已经停了两天的药了,您看……
阿尔图显得漫不经心。两天不吃药,会死?
御医迅速摇头,不,死倒是不至于……但是伤得很重,不尽快治疗,怕是好不全了。眼下疼痛都尚算其次,要是落下病根——
阿尔图抬起一只手,御医立刻闭了嘴。
死不了就行。阿尔图意兴阑珊地说,伤是奈费勒卿自己割的,他既然喜欢,就叫他留着。
第四天,他发现自己的神志竟然十分清醒。于是他尝试着四处望望,想找侍女问问这里的情况。但很奇怪,平常总是静默跪在殿里的侍女今天一个都不见了。
他正在奇怪,阿尔图就进来了。
一批新的侍女跟着他进来,一言不发地向他行礼。
然后他才知道,昨天晚上,有个善心的侍女不忍看他的挣扎,偷偷给他喂了一碗汤药。那碗药前脚灌进他嘴里,那群侍女和院里当值的御医后脚就全被拖出去了。
阿尔图语速放得很慢:维齐尔想得到什么,想做什么,都该亲自向朕来求才是。
朕不喜欢有谁自作主张。
他一边说,一边用冰冷而缱绻的目光舔过他的伤处。
……朕希望你少说几句的时候,你偏偏聒噪不休。现在朕想念维齐尔的声音了,你又终于学会了闭嘴。
你总是不叫朕称心如意。
他抛出这句话,留下那一殿被割了舌头的侍女,径自离开了。
等到御医在苏丹的逼迫下,说出“维齐尔大人可以上朝了”之后,阿尔图就强行把他带去了朝会。他站不住身,也说不了话,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但为了不让阿尔图拿他下在狱中的追随者开刀,他还是逼着自己忍受了这一切。
阿尔图就让他靠在腿边。在臣子们惊骇的目光中,他愉快地说,维齐尔身子虚弱,朕特许他不必站到庭下了。
每天的早朝都是折磨。
他不得不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外头尸山血海的惨象。最可悲的是,他用不了自己的声音,去劝阻哪怕一件暴行。阿尔图下了旨意,乐行券的使用情况每天都要更新。一折一折的各地汇报交了上来,他便翻开给奈费勒看,柔声说,哎呀,维齐尔是不是要来处理一下政事呢?您看,这孩子不愿意参军,怎么办呀?
他绝望地摇头。
你不想他去?好吧。阿尔图说。他叹息着向臣子们宣旨,听懂维齐尔的意思了吗?将那贱民砍成两截,置于道路两旁,让军队从中间过去吧。都给朕记清楚了,是他自己想留在那里的;就叫他承了我们宽宏大量的维齐尔的恩情,永永远远,都留在那里吧。
他随手抛开那份折子,去拿下一份。摊到奈费勒面前,只看了一眼,就冷笑了,说,这个领地究竟是怎么回事?两天之内,换了十一任领主,其中三个是没用征服券也没用杀戮券就上位的?好大的胆子!
那份折子摔在一个贵族面前。那人吓得即刻跪下,整个人抖如筛糠。
阿尔图却突然皱了皱眉,说,把那折子拿上来。
那贵族是动弹不得了,他身边的奴仆战战兢兢地上前,递给苏丹。
给朕做什么?给维齐尔。阿尔图冷声说完,奴仆便赶紧膝行靠前,叩首将折子高举过顶,奉到奈费勒面前。
阿尔图亲密地摸摸他耳朵,说,爱卿怎么不提醒朕呢?早说过了,朝上重要的决议都由维齐尔负责……有您这么一位清正廉明的维齐尔,朕也不能做个大权独揽的苏丹啦。
他又去摸他颤抖的唇,恍然大悟似的说,噢,朕忘了维齐尔说不了话。无妨,朕向来和爱卿心意相通。那三个公然抗旨的逆贼,派人捉了来,挖了他们的心好不好呢?
他只当维齐尔默认,叫那奴仆滚开,又去挑另一份折子。
下朝时,他便温声同书记官说,都写清楚没有?维齐尔和朕共同做的决定。
他现在不想当他的共犯,没关系。
百年之后,他要他的名字和暴君写在一起。
被硬塞进衣袋的整套乐行券贴着皮肤,滚烫滚烫。
要么使用乐行券,玩他的游戏。要么跟着去上朝,守他的规矩。
“你不想玩,朕逼你用也没意思。”阿尔图笑吟吟地说,“虽然朕很想要爱卿对家人朋友用乐行券,但可惜前些天找了一轮,才发现他们都已经被杀掉了。再说,还是哪天爱卿自己愿意用了,朕才欢喜呢。”
他死死咬着牙,愤恨地盯着他。
阿尔图不以为意。他只是笑着说,你总有一天会用的。
自从奈费勒醒过来之后,阿尔图每天都显得很高兴。
直到某一天的朝会上,一名青年官吏走上前,说,他要把手里这张杀戮卡,用在维齐尔大人身上。
苏丹的脸色阴沉得吓人。
他冷声道:“在朝堂上使用杀戮卡的规则是决斗。”
青年官吏慢慢点了点头。
“您曾颁布过这条规则。乐行券随意使用,只要符合品级。”青年官吏跪得笔直,声音却细微地发着抖,“我遵守您的规则。我选择对维齐尔大人使用这张黄金杀戮卡。”
他把那张金色的卡片摆在身前。然后,他闭上眼睛,深深地、深深地伏下去,额头重重叩在青金石砖上,压在那张乐行券后一寸的距离。
高高在上的苏丹一言不发。整个朝堂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诚惶诚恐垂着头的臣子们才听到君王难辨喜怒的声音。
“是了,朕不会偏私。”他冷声道,“……奈费勒卿。”
他的手顺着奈费勒的侧脸抚下去,停在下颌。以这般体魄和纠缠其上的病痛,不管与谁决斗都是死路一条。谁都看得出来这个青年官吏是他的追随者,既知奈费勒已无法脱身,他抱定顶撞苏丹后必死的决心,也要用死亡将他从暴虐的君王身边带走。
毕竟宁为玉碎自刎于马车中的,就是奈费勒本人啊。
那位青年官吏也是一片痴心。在带给奈费勒解脱之后,会面对怎样的报复、怎样的折磨,他都已经置之度外了。而且,也难为他找到了这么一个办法,虽然不得不借用他们最厌恶的乐行券,但这确实是唯一一个苏丹不能拒绝的规则。
……一切真会如他所愿吗?
奈费勒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当他顺着手指的力度抬头,与那戏谑嗜血的目光对上时,他便知道,预感成真了。
“爱卿本就体弱,前些时日更是受了重伤,这场决斗可如何是好呢?”阿尔图嘴角噙着笑意,一手支头,一手收回来,在王座上轻轻叩击。
奈费勒微微侧开头,避开他玩味的打量。
阿尔图笑了一声。他懒洋洋地伸手拍了拍自己大腿,极尽温柔和缠绵地唤他:“上前来,爱卿。”
奈费勒一副看不懂他暗示的模样,仍是直挺挺跪在他旁边。
王座上的苏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无妨。爱卿再狠心,朕也一并纵着。”他连个担心的样子都懒得做了,捉了他右手来,五指紧紧扣着他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腕子折断。但他语气仍是愉悦的,甜蜜到令人不适,庭下群臣个个大气不敢出,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阿尔图慢悠悠往底下晃了一眼,似乎也觉得臣子们无趣得很。他拿手去揉奈费勒腕上刚刚被自己掐出来的红痕,动作又轻得很,仿佛心里当真疼惜似的。不过,揉了一会儿也不见好,反而从苍白的肤色下揉出瘀了的青色来了,他蹙了点儿眉,将那只手轻轻巧巧地搁了到自己腿上。
然后,他伸了自己的手出来,褪下了那枚镶嵌着血红宝石的戒指。
他一手拈着万逝戒,一手捧了奈费勒的手,专心致志地,为维齐尔戴上了苏丹的象征。
“好啦。去吧,奈费勒卿。”
苏丹轻快地笑着说。
毫无疑问,这场闹剧结束于单方面的屠杀。
在他怔怔地看着那颗被魔法利落削下的头颅骨碌碌滚到一边时,一道啧啧称赏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理智。
“爱卿该庆幸他至少死得干脆。”阿尔图笑着朝他摊开手,“否则,他只会惨过现在千倍万倍。”
他知道自己肯定没藏好眼中的愤怒和杀意。
但那位苏丹的眼神似乎只是晦暗了一瞬,在一个眨眼后便立即变回了满足的快意。带着愉快的笑容,他朝他指了指,招招手,示意他把万逝戒还回去。
他站在原地,死死攥着手里的戒指。
见他站着不动,臣子们开始恐慌地低语。阿尔图收回手,面上仍带着未收去的笑意,目光却像盯上了柔顺可欺的猎物,缓缓地渗出森冷的狠毒。
君王盯着以沉默对抗的维齐尔。
他视线一瞬不移,只是轻柔地,冷漠地说,退朝。
除了奈费勒,大殿上所有人都如蒙大赦。他们一句话不敢多说,连告退的礼仪都行得匆忙而混乱。逃出去的时候,每个人都像背后有魔鬼在追。
青金石的宫殿空荡下来。魔鬼自王座上起身。
他不再笑了。那张脸上只剩下一种情绪。
怨恨。
他走到奈费勒面前,从他僵硬的手指间取回属于苏丹的戒指。
然后,因戴上万逝戒而完整的苏丹问他。
“你是谁?”
————————
说实话,当他睁开眼睛,再度看到床顶悬挂的鲛绡帐幔的时候,他是没想到的。
第一,他没想到这个阿尔图竟然能认出来,他并非这个世界的奈费勒。
第二,他没想到这个阿尔图在认出来之后,竟然没有杀掉自己。
第三,他没想到,现在来探望他的,竟然是那个女术士。
第四,他没想到女术士的第一句话会是,“我需要您的帮助”。
“我省略那些不必要的寒暄了,阁下。”女术士看出了他的疑虑,开门见山道,“苏丹陛下已经知道了您的事情。陛下的意思是,他想留下您。”
奈费勒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什么叫知道了他的事情?留下他又是指什么?
女术士缓缓摇头。“我能来见您,只是因为暂时瞒过了陛下的耳目。在我被迫离开之后,您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考虑清楚。但现在,我先为您解答最迫切的疑惑。”
她清了清嗓子。在这座华贵辉煌的宫殿里,她为他讲述了一个,关于苏丹的游戏、关于“收集者”……关于“游戏之国”的故事。
苏丹的游戏有无数参与者,他们的表现千差万别。有的挣扎一生,都未能违背自己的良心,最后死于卡牌的清算;有的得心应手,即使是游戏,也取得了令人艳羡的佳绩。有人厌弃,有人享受,自然也有人利用游戏。而在这其中,成绩最好的那一批,理所当然地引起了发起人的注意。
“只要见过一次那行云流水的技巧,哪怕是您,恐怕都会忍不住惊叹于他们的邪恶与意志。而我们,‘收集者’们,则诚心诚意地递上邀请,衷心希望他们能成为新的同僚。”女术士说,“我们为他们赐下新的使命。收集,整理,运用这份力量,划分万物的品级,赋予新的名字,记录进最神圣的游戏……”
或许是因为奈费勒眼中的不赞同太过明显,她稍微暂停了叙述。
“当然,我们在游戏中也并非全能。”她瞧着奈费勒的神色,斟酌着说,“譬如,我听说,前些日子,有玩家借用星灵的力量,将我们的一位同僚封进了宇宙的黑暗。”
她抬起头,向着天空出神片刻。
当她再度开口时,语气突然变得格外沉重。“我原本以为,那就是我们最不堪的命运。在来到这个国家之前,我便已做好了准备。游戏不该出现任何纰漏;即使出现了,再不济,也不过是十一个千年的黑暗。”
“……但是,”她压低了声音,“我已经知道,这是最错误的想法。”
因为她遇到了一个堪称疯狂的天才。
第一次游戏,尚且表现得中规中矩;但很快他就请求了第二次机会:十三天,折断了四十张苏丹卡;最后一张金征服,折断在前苏丹的尸体上。
她欣喜若狂——当然欣喜若狂!这游戏开启至今,从未有人抵达如此高度。她几乎等不及再结算一天,便递上了他们的邀请。他答应了——他当然会答应!她早就知道,他爱这个游戏。
依照传统,她向新的同僚分享了他们的法术,他们的秘密。她看到他眼中闪烁着邪恶的光芒——不要紧。进了这一行,不邪恶才是大忌。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他是天才,也是比我们更甚的恶魔!”女术士紧紧握住了她的牌盒。“他夺走了我的权限。这场游戏不再只为苏丹而开放,而是只由苏丹来享受。起初乐行券还只是普通的卡牌,但就在一周之前,他给它们加上了苏丹卡的魔法。三天前,他以此为基础,拓展了新的魔法,将所有苏丹都拉进了他新的游戏。”
女术士的声音变得尖锐。“所有。不管是哪个世界,只要你是苏丹。所有的苏丹,都会在类似梦境的地方,见到这位暴君。”
这就是那些梦的起因。
这就是一个崭新的,“苏丹的游戏”。
在这个荒唐的世界里,奈费勒带着一些对新政的反对者退守了自己的领地。他们组建军队,关闭城门,发誓要与阿尔图对抗到底。
一周前,这座固守的城池被苏丹亲自领兵踏平。城里所有的东西,不论是活物还是死物,都被赏赐给他身后的队伍。他随手丢给他们一把不限品级的乐行券,任由后边传来争执的混乱声音。他没空去管,他的时间非常宝贵。他忙着去见他最喜欢的俘虏,剥下最讨厌的那身黑袍,用最漂亮的珠宝和金链装饰那具躯体,将他绑上最华贵的车辇。他赶时间,他要带他最钟意的政敌,去看最惨烈的地狱。
三天前,宫里颁下将奈费勒册立为维齐尔的旨意。那天,暴君少见地心情愉快,他玩着手里准备送给奈费勒的乐行券,等待他被迫受诏入宫——
他等来维齐尔自刎的消息。
最开始,只是为了寻求救活奈费勒的秘方。不过很快,他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毕竟,比起看一个奈费勒痛苦,看更多的奈费勒痛苦不是更好吗?
于是,他搅乱了世界之间的平静。
多么有趣啊。除了他的世界,每个世界的奈费勒都对阿尔图偏心。他心满意足地看到与他相同面目的人一次次落得惨痛的结局,即使是暴虐的天才,也不得不惊叹于世人们折磨英雄的创意。当然,最有趣的一定是奈费勒的结局。叛变、殉死、谣言、纵欲……每个故事都很不错,尤其是看到他被理想抛弃;那是点睛之笔。
这个游戏比他的国度更有意思。在某一个清晨,他自梦中醒来,尚且回味着那场火刑。
一名侍女惊慌失措地冲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暴君厌恶打扰。他伸手去拿卡盒,准备赏给她一张杀戮。
但是,在他找到符合品级的杀戮卡之前,他听到她说——
“陛下,维齐尔大人醒了!”
故事由此开始。
“您带来了唯一的变数。当然,龙息也能焚毁卡牌和幕后之人,但龙的数量远远比不上征服卡。据我所知,最后一头火龙都已经死在了陛下手里。但好在我们现在有了一个更好的办法,”女术士说,“您也有万逝戒,不是吗?刚刚陛下之所以怀疑您,就是因为他的戒指回应了您。这可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做到的。请放心,我比您更了解我们的游戏,就算在这里您并非苏丹,但只要装备了就能使用,不管在哪里。毕竟,卡牌堆叠,固定标签……”
她念着一些奈费勒听不懂的话,轻轻捧起了他的手。
随着迷雾聚拢而后散去,他手上真的多出了一枚戒指。
问题在于,嗯……
他难得心虚地看着,女术士虔敬地取下那枚戒指,拿到面前仔细打量,检查内圈的刻字——
呃。
女术士明显呆了一下。然后,她默默无言地把那个戒指又给他戴回去了。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段诡异的沉默。
片刻之后,女术士麻木地开了口。
“阁下,我们还是来想想怎么弄到一头火龙吧。”
话虽这么说,但女术士并不觉得这个世界真的还能找出一头龙。
直到天色暗沉,她来到高塔之上,却见到宫里头出现了古怪的响动和火光,她才发现,事情并没与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噢不,是没有她想到的那么困难。
当站到那个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巨兽面前时,她不得不感叹人类的创意。
那是一头龙。火龙。
它喷出火焰,燃烧着它刚刚撕咬下来的东西,巨大身体上还挂着一些破碎的布条,就像是它曾经被什么白色的布料包裹过一样。
她转向身边的人,无比诚恳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神秘的援助”,奈费勒在纸上写。
阿尔图曾跟他说过,他得到过一位白袍妇人的帮助。无论是什么东西,她都能复制出一份一模一样的给他。甲胄,刀剑,金币——甚至还能复制他那条小鳄鱼!那既然鳄鱼能复制出来,龙有什么不行的呢?
女术士盯着那几个字,过了很久,才声音干哑地说:“您真是疯了。”
奈费勒翻过一页,写给她看:“最疯狂的还是您的游戏”。
女术士短促地笑了一声,问:“陛下没去见您吗?”
自然是见了的。不仅见了,对方还给他带了一套便于交流的便携纸笔。
出乎他意料,阿尔图来的时候非常平静。他没带任何近卫,在殿里服侍的侍从也尽数被他遣走。
他们的对话开始于礼貌和疏离。在他吃力而缓慢地在纸上落笔时,阿尔图并不催促,只是倚在窗边看外头的花草鸟雀,看树下光影。他似乎并不对奈费勒要说的话好奇——要换成另一个阿尔图,早就凑到他旁边一个一个猜他要写的字了——但或许是他知道这张纸总会落到他手里。
他像个最普通的贵族那样望着外面,春日的光景都分解在他波澜不惊的眼睛里。
奈费勒便是在这场谈话中知道,那些传言与辱骂都未必能当真。
他不是个疯子。
当然,有很多人正在质疑这一点。但他确实没有疯,他很清醒。他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在完全冷静、完全理解的情况下做出的。
即使是最让人诟病的游戏,也被他规划得非常严谨。它设定了严格的规则,以此杜绝投机钻营。有霹雳手段立矩,便可拦截越轨之举。乾纲独断,魍魉伎俩亦无所遁形。以恐惧为缰绳,天下便无第二种声音。而随着乐行券的上市,国库收入暴增,再不见当年的赤字危机。无论政治运作、权力分配、经济统筹、军事安防,他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死死控制在手里。
他不在治国,而在设计一个游戏。恰好他是游戏的天才。兼具明确的规则和足够的趣味,只在缺德这个方面有一点小小的缺陷。理所当然。玩家怎么会怜惜一个游戏的棋子呢?
奈费勒甚至晚他一步才明白过来,他们之间并无沟通的可能。
仿佛回到了前苏丹的朝堂,他们的对话结束于不可调和的矛盾。
“他宽容他,为什么不能宽容我?”他厉声问,“他还敢在苗圃说那些狗屁倒灶,我早该想到他是个骗子,谎话连篇的东西,白眼狼——怎么,‘直到他不需要我,或者直到他杀死我为止’——这话难道不是他自己说的吗?这可不是什么短命的王朝,也没有想要他命的蠢货!我需要他,我不杀他,但看看他又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陡地拔高,变得尖锐。他紧紧攥着手里的金色杀戮卡,就像是攥着想象中那道苍白细瘦的脖颈。卡片硌在他手心,疼痛并不严重,但他突然恨上这张死物。
他就是用这东西,维系着王国的存续,杀掉了所有敢威胁他们的人。是的,“他们”。反对改朝换代的人,讨厌革新的人,不喜欢阿尔图的人,想杀奈费勒的人。
他要奈费勒活着,就活在他身边。他会让他当维齐尔。当他无数次幻想发行乐行券的时候,最先想象的就是奈费勒的表情。会是绝望、恐惧,还是不甘呢?光是想想,他就要笑出声来了。但想象可比不上真实的他。他太想看到了,想得要发疯。所以,不要再等了。修建苗圃,传播思想,偷盗戒指,拉拢近卫,那太漫长了。他等不及了。现在就动手吧。
现在就动手吧。看呀,他拿到了金征服哦。
一切都步上正轨,如他所愿。女术士还额外送来了他预料之外的奖赏。他终于可以从不见天日的柜子里取出那些乐行券的雏形。
他本想再优化一下自己的想法,但是,总有人指责他的政权来路不正。就因为他用了苏丹卡吗?好吧,他会加快进度,把苏丹卡变成正统得不能再正统的东西。“不要着急,没关系的”,他轻声细语,安慰忧心忡忡的奈费勒。天知道他多难压下翘起的嘴角。
还有人在密谋暗杀奈费勒,这比嘲讽他的统治更令他难以置信。天哪,怎么会有人想夺走苏丹的乐趣?
好在这件事很容易解决。抬起手,亮出那枚戒指,搞定。它与苏丹互为最忠诚的仆从。
虽然这个国度永无宁日,但他会将它管得服服帖帖,天下太平。
但奈费勒还是死了;他到死都没叫他称心如意。他所有的想象,诸多的规划,漫长的期待,无尽的忍耐,如今都已变成一堆空谈。
他怎么能不恨?他必须叫他活过来。
可惜那些会魔法的追随者早就死干净了,不论是鲁梅拉,拜铃耶,还是那个他不记得名字的神使。没办法,他只好去翻找其他的世界。意料之外的收获让他有了新的目的,他着迷地沉浸在每一个故事里。看看这个!原来奈费勒还可以这样死掉吗?
他原以为喜悦会冲淡愤怒。但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回到自己的宫殿,穿过最严密把守的层层戒备,看到奈费勒那张惨白死寂的脸时,便知只是扬汤止沸,而怨恨卷土重来。
他的国度不是那种只存续了七十七天的短命鬼。所有敢于反对他们的人都已经被他提前解决,消失得比烈夏冰雪还快。他,至高苏丹,如今安享着最高的权柄,全不需要哪位臣子随之殉身。
明明他从未犯过其他世界那些愚蠢的错误。
所以,为什么他的奈费勒还是不肯让他称心如意?
“他怜悯他,为什么不能怜悯我?我可从来没在他身上用过那张该死的卡牌!”他冷笑着,“哈哈,可是他甚至愿意怜悯一个拿纵欲卡去密会见他的死敌,却不愿意怜悯我!是谁从密会后就对他言听计从?是谁帮他解决了阿卜德?是谁帮他改朝换代?又是谁许给他宰相之位?他凭什么——“
就在连奈费勒都以为他终于忍不住要动手的时候,对方竟然突兀地停下了。那张狰狞扭曲的面目眨眼间变得温柔体贴,他自言自语的模样堪称怀念,语气却仍旧怨毒异常,割裂得叫人心寒,“啊,我不该说这些的,这本来就是我自愿做的。我怎么能用这些来要挟他呢?”他自责似的摇摇头,“唉,真是昏了头了。”
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或许今天并不是个适合对话的日子。”他换上一副笑面,“您会留在这里不是吗?我们改日再聊吧。”
他说完,便打算走;但奈费勒在他身后发出了一点喑哑的声音。
“……然后您就往陛下脸上扔了一个超大龙卷风!?”女术士难以置信地指向那片金碧辉煌的废墟。“您……您才刚给他宫里放了一头火龙啊!”
那又不能怪他。神秘的援助说明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复制出来的东西必须出现在阿尔图家窗台上,这是底层逻辑,他也改不了啊。至于龙卷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点私心的。在他自己的国度里根本没有龙卷风的用武之地,但他确实有点好奇……
女术士还是默默拿着他的乐行券去跟龙做交易了。
他仰着头,看那些卡片纷纷扬扬地,一些掉进火龙嘴里,一些落在火龙身边。
他看着卡片滚上龙息。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回头。
直到来人出了声,说,不愧是你啊。奈费勒。
他慢慢转过身去。
阿尔图正在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他。有怀念也有厌倦,有熟稔也有陌生。温柔裹着戾气,悔恨夹杂固执。愤怒的余韵尚未消去,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涌动。
他忽然说,“这是我第三次这么想——“
“要是能看到我最亲爱的政敌这个样子……毁灭一个国家也值得了。”
鞋跟碾进乐行券的脆响里,阿尔图同他错身而过,两道影子在月光下短暂交叠,旋即分离。
可惜再看不到了呀。他毁灭过前苏丹的国家和自己的国家,现在只剩下他仅存的乐趣。毁灭已无意义,还是姑且把它从火龙嘴里救下来吧。
鲜红的魔力涌动起来。
但在万逝戒的魔力削下龙头之前,一个翻着一本书的女人先一步站到了中间。她像路过一样,闲庭信步地迈进一个浑身杀气的人和一条喷着火焰的龙之间,如止水般的平静令躁动的魔力丝线都凝滞了片刻。
“啊,您看看您。”幽暗中的女人这样说着,轻蔑地抬起眼,“我的丈夫,您配不上我们的王座。”
即使是这个阿尔图,也不免为梅姬的出现大吃一惊。但很快,他就定下心神,知道这不过是那个早被他赐死的女人的幻影,反而为这额外的剧目感到惊喜起来。戒指之前发出的红色光辉陡然暴亮,整片空间都泛起猩红的涟漪。
红色的丝线划开了那个幽影。但几乎是触及她的瞬间,他就意识到不对劲。月下的人影突然变得格外清晰,红线被吸进黑暗,使被切分的碎片边缘都泛起淡淡的浅红光晕。接着,影子们如同浸水般向上浮起,展开数十条同月色一般颜色的光带,一并缠住暴君的手脚。它并不粗暴,也不收紧,只是丝滑而柔韧地待在那里。
如同拖着人溺毙的水草,在落水者激烈的反抗之前,它们总显得毫无威胁。
暴君大笑起来。在某个世界,他曾无意瞥视到梅姬的结局。
“你就是这样……你就是这样杀的那些后头的苏丹!做三次梦,才能弄死一个……你以为你还能有两次机会?”
幽影没有说话。她微微侧身,与奈费勒对上视线。
她只会拖到火龙熔尽那些沾染魔力的卡牌。这是她作为某位丈夫的妻子、某位君主理智的锚点,最后该做的事。
固定。她将履行锚点的义务,直到最后一刻。
你呢?她的眼神在问。你曾发誓过,永远为他修正道路。
轮到你了。去吧。去纠正他的过错。
龙息吐尽,巨龙腾空而起。
他站在火龙留下的烈焰里,吟诵起他刻骨铭心的咒语。
那支毒箭上每镌刻一个名字,他就会念诵一遍。刻上第一个名字时,他尚且怀着莫大的惭愧与悲哀,短短的咒言被他自己数次打断。刻上最后一个名字时,流畅的背诵只剩下冷酷的怒火。
这是他最为擅长的魔法,也是他唯一知晓的魔法。
他从未打造过第二支毒箭,亦曾坦言自己并无射箭的勇气。
但有人做得到。
整片天穹发出水晶碎裂般的清鸣,沉眠的群星骤然亮起。银蓝色的光焰在星星间传递,拉开一道张满的弓弦。
咒言托举出一支纯黑的箭矢,箭簇的寒芒与目标连成一线。月光的皎洁掩不住不祥的气息,奈费勒知道,阿尔图认得出这支箭。
圣主为其张弓搭箭,而他立于清亮的月色与星光之下,直面他此生唯一的仇敌。
暴虐的君王纵声大笑,而后戛然而止。因狂笑而震颤的身躯静止了,在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扭曲地刻印着那个熟悉到骨血里的身影。
他不由自主地倾身向前。捆缚他的阴影勒进皮肉,他眼中的兴奋却越发炽烈。
“——漂亮。”
暴君由衷地赞叹。
他差点忘了,他的政敌从来就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困兽,也并非不染纤尘的高岭之花。
他做事向来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下手亦是果决狠辣,务求不留后患。
那些贵族在背后骂他疯了,阿尔图想,或许他真是疯了。否则,他怎么会忘记最重要的事情——他怎么能忘记,奈费勒究竟是缘何令他为之心折。
他们本该是一样的人。
……或许奈费勒骨子里比他更狠。开创伟业的是他,反抗暴政的是他,以死明志的是他,为挚友备下毒箭的也是他。
所以,现在,处决暴君的也会是他。
星灵的主人兑现了她的承诺,无数的光箭贯穿了那位暴君。
群星加速旋转,仿佛亿万年来它们一直做的那般。沿着星轨,又一名“收集者”被缓慢而无情地拖入宇宙的黑暗。
要再过十一个千年,星空才会排列成与今晚相似的模样,到了那时,被封入其中的存在才有可能回归。
在被黑暗完全吞没前,他眯起眼睛,在朗朗月色下无声质问。
同样是踩着无数骸骨上位的君王,竟有资格审判他?
对方微微摇头。
“能怜悯你的另有其人。”奈费勒轻声说。
他不想再看那双满载复杂情绪的眼睛。于是他慢慢拾起掉在地上的乐行券,一张一张扔进燃烧的龙息里去。石的、铜的、银的,杀戮、纵欲、奢靡……龙息尽数烧着,最后剩的是那张被阿尔图扔到他脚下的,金色的征服。他不免为这恶趣味般的巧合轻笑了一声,捡起来,咔吧折断了那张卡,扔进火焰里。
……果然,即使是做梦,这种事也不会叫人开心。
好梦总是难成。不知是暴君入贤君梦中,还是贤君来暴君梦里?
虚实的界限开始被白光所模糊,离开的时刻到了。
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他看见对面的人做出了一个未能发声的口型,牙关咬得太紧,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都绷出两道凌厉的弧线。明明是要说话,嘴唇却几乎没动,只有森白的牙在阴影中若隐若现。他不像是要把那三个字吐出来,反倒像是要把那个名字嚼碎了,合着血,硬生生地吞下去。
要不是他对那口型太熟悉,他还真认不出,在一切的最后,他竟然还放不下。
可惜,会那样叫那个名字的人,和会应那样叫出来的名字的人,永生永世,不会再相见了。
他其实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名字有多么好听。名字嘛,能称呼不就行了。
但或许是跟那家伙在一起太久了,以至于他都下意识地觉得,自己的名字是不该跟那样阴冷刻毒的语气沾上边的。
明明之前,还总是被人在朝上朝下用那样的语气骂呢。
他默默地想,真是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啊。
都怪阿尔图。谁叫他总是用那种明朗的,亲昵的,甜腻的,喜爱的,温柔的声音唤他。一直叫一直叫,跟他说他也不改。啊,听哪,是了,就像这样——
“奈费勒!”
于是他无可奈何地睁开眼睛。
少见的是,阿尔图竟然没趴在他身上,而是乖乖站在旁边。
怎么回事呢?他转过头,就见到旁边还站了一大群人。除了阿尔图,还有以奈布哈尼为首的一堆近卫、以梅姬为首的几个议会成员、以鲁梅拉为首的几个宫廷术师、以萨米尔为首的几个御医、以盖斯为首的几个谏臣,还有书记官和他的一个学徒。
……啊?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
这群人还是站在那里。
大家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萨米尔才走上前来,给他把了个脉。
然后,御医宣布:“陛下醒了。”
阿尔图的一声欢呼还只喊出一半,萨米尔就瞪了他一眼:“忧思过重,心绪不宁……还是得多养几天的!维齐尔大人,不是我说您,梦魇中的人最忌讳被突然唤醒,您应当采用更温和轻缓的方式,通过轻声呼唤帮助恢复意识,怎么能直接扑上去大喊大叫呢?”
奈布哈尼噗嗤笑了一声。
阿尔图难得唯唯诺诺地立在旁边听他训话。“哦,对了,要不是奈布哈尼大人在这里,微臣还真没那个手劲把您拉开……”
拉开?奈布哈尼腹诽,明明是抓着他后领提起来才对。
“……还好陛下没事。唉,其实微臣也做不了什么,此等关乎神力之事,还是多亏了鲁梅拉大人啊。只是不知那星灵是否真如您所说,对您没什么威胁……微臣回去为您调两副回养魔力的方子吧。”萨米尔朝鲁梅拉长吁短叹一番,又告了声罪,上前去扒拉奈费勒眼皮,“嗯,幸好暂无大碍。维齐尔大人,您看,陛下刚刚醒来时神思恍惚,还需多次眨眼以清神志,这就是被猝然唤醒的后遗症……”
呃,那个不是。他只是没想到自己寝宫里突然多出来这么多人罢了。
看阿尔图已经快被训成个鹌鹑,奈费勒终于大发慈悲地咳了一声,引走了众人的注意。
奈布哈尼扶了他一把,他借力起了身。阿尔图从人群里嗖地两下蹿出蹿进,把那件黑底滚了金线的袍子取来披到他身上。
唉,这就是做一个勤政爱民的苏丹才有的苦恼啊。一天不上朝,大家就开始提心吊胆,两天不上朝,就要闹着来看看他到底怎么回事了。
“诸位都是为此事而来?多劳费心。”他说,“不过,已经解决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他与阿尔图对视一眼,阿尔图微微向鲁梅拉的方向示意。
他收回目光。看来,大家只是知道了他苦于噩梦困扰,却不知道他到底做了怎样的噩梦、罪魁祸首是谁。除了阿尔图和鲁梅拉,最坏的想象或许都只是以为这是某种诅咒的黑魔法。
……当然,完全不信黑魔法的人也是有的。
“自古至人无梦,”一个老谏臣板着一张脸,“若能做个至德之人,没有妄想贪念,便不会做梦。陛下困于梦中三日,未必不是某种征兆。”
奈费勒没有反驳,轻轻点了点头。
“这几日来,我也时常自省。”奈费勒说,“不敢妄称要做至德之人……但为之始终不懈,总该是我应当做的。”
书记官长叹一声。
“您有此心,便足够了。”他许是想到了前朝的事情,脸色变得有些灰败。他正想站回苏丹身后那个书记官常待的位置,却见有个狗皮膏药已经先一步挂在了奈费勒身上。
看到那个体魄强健、铜浇铁铸的维齐尔跟没了骨头一样赖上他们瘦骨棱棱、苍白清减的陛下不走,书记官的反对之心就噌一下冒起来了。
“维齐尔大人也是,”他干巴巴地说,“作为辅佐陛下的宰相,您也该追求至善至美——”
“我才不要做至德之人呢,”阿尔图嬉皮笑脸地插嘴,“要是连梦都不做了,主动爬床的奈费勒到哪里去找啊?”
片刻的鸦雀无声之后,书记官率先指着他的鼻子开骂“成何体统”,谏臣们此起彼伏的反对跟着便炸开了锅。
梅姬满脸无语,奈布哈尼笑得直不起腰。
在奈布哈尼的起哄、谏臣的反对、梅姬的不满、书记官的谗言里,贤者之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尊贵的阿尔图大人,终于收获了本朝第一张苏丹的猜忌。
“我还不知道你有这种想法呢?”苏丹陛下笑得如沐春风,笑得意味深长。
被他一手捏成鸭子嘴的阿尔图瘪着嘴,努力从眼睛里眨出无辜来。
“怠惰朝政的维齐尔大人应当还没看到,麦娜尔卿前些天听说此事,寄了一封信回来。”奈费勒对他耳语,“她说在东方有个传说,只要有人在入睡前得到所爱之人的晚安吻,魇影便无法靠近;他们相信,若有孩子因做梦见怪物而哭闹,一个晚安吻就能让他免受噩梦的侵扰。”
他松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阿尔图。
“本来,我还想着安慰一下被噩梦纠缠的您。不过现下看来,维齐尔大人沉迷梦境,想必是不需要的了。”
他故作惋惜地拍拍阿尔图的肩,自顾自走向他青金石的王庭。
他轻快地,迈出一步,两步。
三步。
如他所预计的那样,身后传来了他的维齐尔后知后觉的喊叫。
不过嘛,他是一位非常非常宽容的苏丹。就算那个臣子僭越地扑上来,拉拉扯扯,撒娇耍赖,不成体统,他也都不会去怪罪他的。
贤者之国的苏丹再没有做过梦。
他已从梦境回到人间。
-End-
-后日谈-
书记官
在退休的那天,书记官将两封信分别交给了苏丹和维齐尔。
给苏丹的信件因涉及机密,不便公之于众。给维齐尔的信件内容节录如下:
……您曾问过我,为什么我对您的反对与日俱增,但在上朝的时候,支持也水涨船高,永远比反对多1数值呢?
现在,我可以告诉您答案了。
我在宫里头待了一辈子,看不到太远的事情。但若是说起陛下的事,我相信,就算是您,知道得也不会比我全面。当我闲时翻阅我的记录时,总会为陛下的变化而震惊。您可以想想,前朝时,您见陛下笑过几次?而现在呢?
我说了,我看不了太远。但我至少知道一件事:能叫我们这位陛下高兴的,无论如何,都得算是好事。
而这都归功于您。
所以,请别再抱怨陛下给您太多的工作了。您虽然是忙了点儿,但陛下不也忙着建学校,编书,养鹦鹉吗?忙,都忙,忙点好啊。您失去的只是清闲,陛下拥有的可是理想啊!您也不想看到陛下变回之前的样子吧?让他轻松些、开朗些、活泼些,这不就是您将他推上苏丹的王座时,心里所想的吗?
对了,虽然我由衷知道您永远不会做那样的事,但是,我也由衷请求您,别再在忙晕头的时候威胁陛下要发动政变了。无论我如何在记录里美化、含蓄,都掩盖不了它就是谋反、就是篡位、就是大不敬……
另外,我不相信您不知道,陛下躺到软垫上朝您笑只是一种放松的表现,并不是在勾引您。
又另,请您别再想那个互换身份玩的事儿了。真的。我知道您想干什么。你这放荡的
不如就此停笔吧。本来尚有未尽之言,但一想到您的恃宠而娇,想到陛下的过分纵容,我就写不下去了。还好您之后也不必见到我了。呵呵,我猜您也不想见到我的大反对吧。
我的学生,就拜托您二位多多照顾了。
愿我们的国家繁盛永昌。
梅姬
离开议会后,梅姬向苏丹请求了外交官的职责。得益于这个国家接二连三出现的探险家和制图师,她很早很早之前便已确定了自己的路线。
这一路,她惊赏于巍峨壮阔的自然景观,体验过迥乎不同的城市风貌;周旋于诡谲莫测的宫廷博弈,觐见过大相径庭的各国君王。在沉醉在光怪陆离的文明奇观之后,她毅然地,决意背负起难以预料的历史使命。
她提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创想。
连接起各国呼吸的,一条用各地特产和信仰铺就的,跨越国境的通路。
苏丹的首肯跟着钦赐的权戒和匕首来到她身边。她抬起头,看到一队长长的驼队,驼负着宝石、椰枣、香氛、地毯……一直延伸到她目光能及的极点。
她以她出色的智慧、社交和魅力,赢得了无数国家的尊重。
“您是第一个以外交官身份进入我国境内的女性。”
这句话,她听了很多很多次。
每一次,她都忍不住露出骄傲而矜持的微笑。
她知道,她不会是最后一个,也不会是唯一一个。
这趟旅途的终点,是那个古老优雅的国度——中国。这片土地令她大开眼界,她谨遵皇帝的邀请,多辗转了几座城市,无不使她连连赞叹,感慨不虚此行。
朝会非常成功。她欣喜地回到暂住的旅舍,小圆迎上来,轻轻地说,有您的信。
她开着玩笑,是陛下寄来的吗?难道还担心我做不好吗?
她笑着打开信。
苏丹当然从未质疑过她的能力。
他和他的臣子直到生命的尽头,都始终坚信,这位智慧坚强、如神赐般的伟大女性,必定将为他们打开一条至关重要的通途,长存一路文明闪烁的星火。
现在,终于,这位外交使者可以自豪地说,幸不辱命。
梅姬踏上归途。
她献上的白玫瑰,如今仍盛放在不染微尘的陵前。
她编纂的见闻、记录与史书,时至今日,仍是无数人研究那段历史的珍贵资料。
鲁梅拉
她开创了知识与魔法的世纪。任何一位术师,从初拿魔杖的新手到搬弄星河的大能,都以鲁梅拉之名赋予自己动用魔法的权能。她著作的书籍流传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她在任何一所学校,都被尊为师长。
即使她本人只在魔法教习所任职。
从她手下走出来的术师,每一个都是端正有礼的高尚之人。他们有的进入宫廷,为国家提供魔法上的助力;有的走向民间,勒令天下风调雨顺、五谷丰稔;有的踏足深林,带回更多玄妙莫测的神秘。
她从不吝啬自己的智慧。
人们习惯了赞颂女神的恩赐。因此,当鲁梅拉的面容竟渐苍老时,所有人都惊异于她的决定。
按说,以她的魔力水平和寄宿体内的星神,不说永生不老,哪怕连成为新神都不是问题。
新入学的孩子们当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们坐在小桌椅里,叽叽喳喳地问,鲁梅拉大人,为什么您不想长生不老呢?那多厉害呀!
鲁梅拉笑了笑,温声让他们翻开刚刚下发的课本。
她说,魔法的第一课:学会尊重生命和自然的规则。
奈布哈尼
新王登基,照理是要清洗旧党的,但奈费勒苏丹上位至今,原先的苏丹近卫并未被处置,大家也不觉得奇怪。塞里曼请辞,哲巴尔领了将军头衔,只有法里斯留在了宫廷卫队。虽然仍旧会兴高采烈地应邀拜访法里斯和阿尔图这两位旧友,但面对新王的邀请,奈布哈尼却保持了沉默。
直到某日,一道旨意取缔了欢愉之馆和其代表的产业。这份议案此前在议院便引发了轩然大波,不少人都在观望新苏丹的态度。令某些人失望的是,他并没有使用自己的一票否决权,于是不满来到了朝堂。在那场满是硝烟味的朝会结束后,奈布哈尼觐见了新王,接下了近卫的职责。
这是件好事。毕竟,对于阿尔图和奈费勒来说,苏丹的安全得到了保障。而对于那些到宫廷中做事的新侍女来说,有个熟悉的人总能叫她们更加安心。
不像前朝那样四处玩耍,奈布哈尼成了朝堂和苏丹身边的常客。他甚至主动提出要教苏丹习武——师从第一剑客,不说打遍天下无敌手吧,揍个平平无奇维齐尔是完全没问题的!
在维齐尔的抗议中,奈布哈尼哈哈大笑。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新的生活。
因此,在苏丹与维齐尔去世后,新苏丹曾请求他留下来。愿意继续在宫廷任职就继续任职,若是不愿意,他也可以为他安排其他的职务。
但他叹了口气,委婉而坚定地说,他不会再留在王都。
在出席了新苏丹的继位典礼之后,都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的身影。
人们只是听说,有一位剑客闯出了好大的名头!浪漫风流,潇洒不羁,行侠仗义,磊落坦荡……在口口相传中,他成为了最符合侠客之名的传说。
虽然不再年少,但他仍如少年般享尽自由与风流。
因此,不知有多少帝国的少年,为此一心从武,立志要做王都第一的剑客。
最后的最后,漂泊的浪子还是回到了王都。
遵依他的遗言,他被葬在前苏丹——不。
他被葬在前前苏丹的墓园。
麦娜尔
制图师从未断绝和故国的联系。
在听说新的苏丹登基之后,她将自己遍历诸国的所见所得编写成一封厚厚的信书,从她所在的雪山之巅送了回去。
初时只是阿尔图给她回信,常常抱怨自己被苏丹压榨,上头的字也同主人一样忙到飞起。到后来,信上的字迹出现了另一种更端正清瘦的模样。它写道,她信中所言的异国政治体系颇有可取之处。推恩分权,贵族降阶,发展经济,立法确立生命权利……书信架起了君臣间沟通的桥梁。她自知自己并无政客的腹黑圆滑,便只在信中做一个忠实的记录者。
到了后来,书信开始与她探讨建立新的权力机构,调整继承与晋升的通道,重修法律……她便知道,初期的那些政策已经卓有成效。
当信中出现一朵压扁的干花,言及她寄来的种子终于开花结果的时候,她拈起那点儿薄薄的花瓣,差点喜极而泣。
当异国的君主朝她点点头,赞许她的母国繁荣安定的时候,她激动得差点握不住笔。
当信中随口提及苏丹连日来多做噩梦时,她咬着笔杆,转头向正抱着孩子的屋主夫人讨问偏方。
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多的同胞踏上了对外交流的道路。
但无论如何,最初这双探看世界的眼睛从未断绝和故国的联系。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麦娜尔收到了来自母国的最后一封信。
信很长。经过长途跋涉而来的纸笺异常薄脆,不知名的水渍模糊了许多字眼。
最后一段,写着两行她已经不明白在指代什么的小字。
“感谢您至今为止所有的帮助。异邦的奇闻总叫人心潮澎湃,您找寻到的秘方亦总是对症下药,屡试不爽。
仁慈的神明已给予奈费勒苏丹最后的安眠。愿他能在三十年后,久违地拥有好梦一场。”
███
祂自宇宙的黑暗中归来。
十一个千年,对热衷游戏的祂来说,太过于难熬了。但好在,祂能一遍又一遍地,念诵那个祂最厌恶、最怨恨的名字,在滔天的恨意中,无聊的黑暗似乎也不再那么单调。
终于回来了。
世界已变成不熟悉的样子也无妨,祂不需要为凡俗留步。
魔力汇聚,响应号召。它们飞散开去,为它们的主人寻找祂的仇敌。
——什么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祂的仇敌,没有祂的玩物,就连苏丹这个称谓,都早已消散在历史扬起的黄沙里。
祂是游戏的天才,魔法的主宰。
祂可以生杀予夺,肆意为虐;可以改天换地,再造乾坤。
但祂唯独不能操控时间。
谁会为祂等待十一个千年?
在愤怒冲昏头脑之前,魔力带来了最后的讯息。
在一个类似于苗圃的建筑里,祂终于听到了那个被他咬碎在齿间的名字。
那个名字与另一个祂熟悉的名字缠在一起。台上的生物说着祂听不明白的语言:
“万载盛世,自此启始。”
Notes:
嗯嗯,结束了
结果和预想差出十万八千里,变成奇幻小说了啊怎么回事啊不要啊我要吃小甜饼啊
其实越看就越觉得阿尔图和奈费勒根本就不像政敌。100%纯度的挚友,知己,欢喜冤家,做不了一点假,从折第一张卡就跳出来想把阿尔图从游戏里救出去的你们管这种人叫政敌啊?阿尔图到后来更是看不出一点讨厌,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指哪打哪宛如一体。哦可能是语言差异吧,我们这边一般不管这种关系叫做政敌……
B站上看到阿尔屠最高记录13天折40张卡,太震撼了(只是借用一下,没有说做到这一点的人就是坏图图的意思……哦,不对,好像真的就是坏图图(当然要是真的想速通,政敌肯定是要用来销卡的,根本留不到结局
贤者之国的奈费勒虽然跟阿尔图在一起了,但他还是力求客观地看待其他世界两人的关系:亦敌亦友,最多挚友。这是不是很可爱呢!当他发现自己受了重伤被阿尔图养在宫里之后,他第一反应是天哪有人暗杀我,阿尔图呢,阿尔图怎样了,完全不会想到这是他自刎的。毕竟无论是他的阿尔图还是他做的梦,图图都可以算得上好孩子,就算银纵后来也反了暴君嘛,以他的想象力是完全猜不到游戏之国的走向。
所以这就很可爱了。游戏之国的图图哥狂喜颤抖,威胁恐吓,甜言蜜语,他以为是人家关心则乱,实际上人家是来真的。
奈费勒:他好怕我死,他太爱了(善意)
图图哥:我真怕他死,我太恨了(恶意)
哈哈是不是很有趣呢!在他俩眼里对方做事都跟中了邪似的,感觉双方都在暗想“他是不是疯了”……本来想了很多片段,因为觉得这个误会好好吃,但是太长了就算了。想想看,图图哥恨得都快因恨生爱了快疯了,结果贤者之国的奈费勒来了,很怜爱这个失去挚友的图,特别关怀特别疼惜,每天都非常顺手地撸撸图图(你好,摸摸猫),这不给图图哥CPU烧了啊
另外私设就是游戏之国的奈费勒也比贤者之国的更心狠手辣,不仅在处理叛徒和阿卜德这类贵族的事情上更不抗拒暴力,他在和图图一起谋反的时候就为图图准备好了第二支毒箭。这才像个政敌的样子嘛……毕竟,“确定叛徒的身份后,奈费勒的动作很快,很迅速”真的太酷了,贤者之国只看得到奈费勒贤良淑德(?)的一面,这里其实是想补一点另一面的,他杀人其实根本不手软的,不杀只是因为他不喜欢
之前看到过一个说法特别好笑,就是,奈费勒只是在图图面前装柔弱,动不动就啊我被人摸小手了,啊我被阿卜德弄死了,啊我没钱给我一半钱我们建苗圃,其实你一旦撅了他就会发现他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大敌线直接给图图整死都有可能,,,心狠手辣政敌哥
对不起我的xp就这样,我都写同人了你就让让我吧
彩蛋已经尽力编进正文和后日谈了,所以碎碎念就只是碎碎念而已!尤其是,表达一下我对袖里藏刀奈费勒的喜爱……(?)这样才是立体的政敌啊,兼具仁德和狠辣,这就是我们贤者之国的完美君主啊……新日之坠,游戏之国,你们有没有这样的君主啊……
最后,
“但愿你我都有抽刀拔剑之勇。与你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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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名:《渡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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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录内容:《人劝公反》、《将军貌》、《父皇,我师父他修仙不辟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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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要我安分守己,随波逐流;他们说,要我圆滑处事,阿谀奉承;他们的痛斥,他们的贬低,他们的诽谤,是他们的锁链,他们想扼住我的咽喉,想捂住我的话语,想掩住我的笔墨。可是他们能用言语脏污我的声名,他们也能抹杀我的功绩,他们却不能禁锢我的灵魂。我写,因为这世间犹有疾苦;我奋进,因为这大唐仍未国泰民安;我不死,因为万千的罪名加身,也不会销毁我的存在。”
新的一年,愿利刃穿透沉疴,愿真相打破谣传,愿微之,犹是永贞元年的微之。
为什么是永贞元年?因为那是他初出茅庐,最年轻耀眼,充满梦想的时候。不论微之还是你我,愿大家都还有去逐梦的勇气。
私设约稿,感谢@鹤尘 老师的绘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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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平】余甘
没有分别,就没有思念,不散场的宴席无人能尽兴。
(全文7k字)
那年的飞琼峰漫天飞雪,奚平拜师尚未满一年,正是最天真最贪玩的时候。
例如,一本《经脉详解》便能让师徒反目,后来被支修视为毕生之耻暂且不提。
奚平闹腾极了,尽管那时条件所限,他能闯的最大的祸也就是北坡的雪崩,却仍然让支修头疼不已,日后搅的人间天翻地覆的太岁初现雏形,他怀疑自己当时心念一动想收下奚士庸难道是“太岁显灵”?
有一天夜里,师徒二人与奚悦围着篝火烤栗子吃,奚平难得自觉“温故知新”,回想今天二人关于《经脉详解》的斗智斗勇,一只修长灵巧的手捏碎了栗子壳扔进嘴里,香甜软糯,遂含含糊糊地发问道:
“师父,为什么……?...
没有分别,就没有思念,不散场的宴席无人能尽兴。
(全文7k字)
那年的飞琼峰漫天飞雪,奚平拜师尚未满一年,正是最天真最贪玩的时候。
例如,一本《经脉详解》便能让师徒反目,后来被支修视为毕生之耻暂且不提。
奚平闹腾极了,尽管那时条件所限,他能闯的最大的祸也就是北坡的雪崩,却仍然让支修头疼不已,日后搅的人间天翻地覆的太岁初现雏形,他怀疑自己当时心念一动想收下奚士庸难道是“太岁显灵”?
有一天夜里,师徒二人与奚悦围着篝火烤栗子吃,奚平难得自觉“温故知新”,回想今天二人关于《经脉详解》的斗智斗勇,一只修长灵巧的手捏碎了栗子壳扔进嘴里,香甜软糯,遂含含糊糊地发问道:
“师父,为什么……?!”
话还没说完,支修恰好拿起了《经脉详解》扔进火里,脸上神色仍是一如往常的温和,不亲不疏,仿佛从古书里抠出来的皎皎君子,俨然他方才只是拿了根长的颇为奇怪的木柴添火,闻言抬眼道:“唔,什么?”
好吧,奚平想,那双清俊冷冽的凤眼此时看着也有一种淡淡的疲倦感。
奚平人生头一回生出了些愧疚之意,偏偏心下欢喜,以至于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愣愣的看着被“义无反顾”扔进火中渐渐灰也不剩的《经脉详解》。
支修原本心累,见逆徒这副“傻样”,又有些忍俊不禁。
罢了,反正《经脉详解》永远只是本书罢了,士庸这般有灵性,想来实战或许会出人意料?
支修这么一想,心下略宽,看着逆徒坐没坐相的散德行,再加上为人师长屡不得志的憋屈,拳头已经蠢蠢欲动。
“坐好,明日便教你御剑,既然背的背不会,实战为师可要好好看着你!”
“以前我和我三……庄王殿下上学堂时太傅也是这么被气跑的……”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被对方的话音打断。
支修扶额无奈道:“士庸,令尊没让你夭折实属仁爱。”
奚平大笑道:“我祖母和我娘都说我是杏花雨送来的小郎君,可能他老怕打坏我遭天谴吧?”
尽管后来祖母数次强调是院里没清干净的淤泥托生。
支修简直是与素未谋面的永宁侯生出了些惺惺相惜的意味,恨不得原地犯个“心疾”,替侯爷咆哮一声“不孝子”。
他望向奚平,见他一双张扬明媚的眼好像看的很远,他不笑的时候,淡淡的忧伤无声弥漫。
支修莫名的被感染了,他在这个牵挂红尘的少年身上,寻找百年前的故土与故人,方得一窥年少的自己。
奚平并未察觉,他看似稀松平常的话语间有着说不出的眷恋,好像他其实很喜欢侯爷,哪怕如今回去挨板子,打心里也觉得欢喜。
支修轻声道:“士庸,回神。”
奚平一愣,知道自己失态,又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出声道:“师父,您当年不会思念亲人吗?”
支修的心狠狠颤了一下,心道这孩子还真是大胆,宛人一向讲究含蓄为美,从未有人敢笑嘻嘻的凑过来打探传说中“九霄云上人”的红尘旧事——可他并不觉得讨厌,因为好多年——记不清了,太久太久没人问过他的人间事了——除了那场千古留名的宛阖之战。
人们大多会带着崇敬好奇他怎么赢下来的,却从未有人问过,他的家人,他的软肋,他的一腔大道不允的私情。
久到他快忘了,他曾经不过只是练完武后心满意足地吃着一碗桂花圆子的少年。
他曾经,也有一个家。
奚平何等敏锐,却不觉稀奇,原本只是转移话题,免得师父担心,又发觉自己混账了,勾起了师父的伤心事,毕竟,支将军就算真的升天至九霄云上,他曾经也是凡人之躯——还是个听得懂蜜音的。
“士庸啊,大道通天,路上没有亲朋好友。”
支修又轻声说出了这句话。
那时的他强忍着一吐为快的冲动,他看着奚平涉世未深的无邪与纯粹,竟不知怜爱与心痛,哪个更甚。
后来他终于愿意说起自己的过去——一碗甜甜的桂花圆子、一块发苦还掉牙的渝州饴。
因为他知道,奚平注定和他是同路人了。
奚平听了师父逃避的话,淡淡一笑,不以为意,任由篝火扑腾,也不知到底能暖谁的心。
他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如果奚平不愿留在飞琼雪,不愿筑基,便放他下山,任由他在红尘中,摸爬滚打也好,温柔乡也罢,不去荒唐就行,以后长大了,娶一美妻,儿女绕膝,做点正经事,别满世界丢他的人,他便留着奚平亲传弟子的名分,等没良心的逆徒想起来,带着亲眷来看看他这孤家寡人,温一壶酒泡着梅子,支修见他偶尔来一回,也不忍心斥责浪费,只得忍着滴血的心,试图拿起《经脉详解》,将这令师徒反目的“大杀器”传给他的孩子,若是他的孩子不幸继承了奚平的“优良品德”,那就……
“师父,回神。”
奚平隔着篝火探过身来,晃晃手,像小狗摇尾一样,唤回支修出神的思绪,笑道:“师父,想什么呢,栗子都烤糊了!”
自从支修一身惊天动地的蝉蜕修为退回半仙后,奚平发现,他总会出神。
奚平一边感觉新奇与好笑,一边压下心底的不安与隐忧。
师父好像,也是会老的。
支修仍是玉树临风,在所有大宛人心中,应了他的伴生木名——明月霜(天机阁庞总督拒绝使用正版名字“雪里爬”),像明月一样神圣,像霜雪一样高洁。
可他们都知道,有一天,无所不能的支将军也会两鬓斑白,现五衰之相。
而奚平,只要破法公理一日在,他便永远是这副温柔乡长大的少爷模样。
所以总会有一天,不仅是和师父,故人相见时,风华绝代对上满头白发,他们透过彼此见识潮涌的岁月流淌。
好像当年的灵气一般,涌入肺腑,偏偏无形。
好像一切都没变,一切却都找不回来了。
就连曾经的大邪祟余尝,现如今雷厉风行的楚国余皇,临终前最后的愿望就是见一面奚平,然后被风华依旧的奚士庸帅死了。
支修默默地凝视着奚平十几年如一日的面庞,续上了方才的想法,他想,那样更好。
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后悔。
可他一生从未品尝过这种苦味,竟不大确定。
他无悔于家国,无悔于苍生,无悔于灵山,无悔于大道。
偏偏有悔于他。
他忽然有些信了师父的话,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或许这条通天的歧途,就是奚士庸的命呢?
无论是悔,是愧,是爱,都是比破法公理还永存的命。
可他有愧于当年那个满眼憧憬地问他练剑可以保护亲朋好友的小弟子。
他当年以为奚平不会混到他这个地步,便颇为感慨地一言“大道通天,路上没有亲朋好友”,倘若穿越时光,他甚至可能没有再说出这句话的勇气。
士庸说过,他是杏花雨送来的小郎君。
他本是菱阳河畔,斗鸡走狗一闲人。
他到底是后悔当年让奚平下了山,又或是无渡海底没能护住无辜稚子,让奚平被迫顶着邪祟的名头,历尽人间疾苦。
还是——他其实认为,奚士庸本不该入玄门。
当年他不过随手在大选名单上写下奚平的名字,却不想,改天换日,成就了一个时代。
没人比他更共情奚平——其实做一个懵懂而生,庸碌到死的红尘蝼蚁,未必就不比现在尽兴。
支修回过神来,突然福至心灵,起身去藏书阁翻翻找找。
奚平坐在原地按兵不动,挑了挑眉,并不是他不孝顺,放在平时他早上去帮忙了,而是此时此刻,快要麻木的灵感疯狂给他示警,止住他即将起身的动作。
而且,奚平脸色微沉——师父方才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复杂难辨。
师父好像在心疼他。
奚平难得的不知所措起来,支修虽关心他,却也不会太过明显直白,毕竟,宛人讲究含蓄为美嘛。
更何况,师父这么多年断绝尘缘,表达这样牵动人心的爱也不甚熟练。
只会说一句“雪山太冷”。
奚平自认不愧为天下第一逆徒,光是坐在这吃几个栗子,都能叫师父想起伤心的陈年旧事。
怎么,他竟有这么高深忧伤的气质,奚平匪夷所思。
罢了,他无声叹了口气,不管师父等会儿有什么“奇思妙想”,他也只好照单全收。
然而,等到他看清支修手里拿的东西后,眼皮直跳,觉得他的灵感真是死了,这都没跑。
这玩意的恶心程度仅次于两只眼睛不对称的王格罗宝——一本崭新的《经脉详解》。
支修正色道:“士庸,为师近来回忆往事,总觉遗憾,当年为师没教会你的《经脉详解》,如今总该有些许机遇吧?”
奚平抿了抿唇,额头青筋直跳,仿佛少年时余甘公缭绕菱阳河畔的小曲中弹的“苦命女子被逼良为娼”。
他竟找回了不知丢到何处的良心,同情起了同样身不由己的余尝兄。
奚平缓缓的扯起了一个客套且僵硬的笑容,整个人仿佛瞬间被吸完了精气,臊眉耷眼道:“师父,俗话说得好,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毕竟不论是自欺还是他欺,历史就摆在那……”
听到后面支修渐渐听出些熟悉的味儿来了,温良恭俭让的淡淡一笑——
“嗷,照庭别打!”
支修:“逆徒,等会儿去屋顶扫雪!”
支修倚在窗边,落雪纷纷,却早已不如当年浸入骨髓的冷,一些无名的野花零零星星地开了,与雪里爬相依为命,尽管微小,却蕴含着无线的生机——像转生木一样,或许再过些年,飞琼峰上的雪海终究会被鲜花埋葬,只可惜他无缘得见。百年前蝉蜕剑修“何处劫云配审我”的傲气凛然如今已然成了满头白发的苍老慈祥,但从内而外的剑修威严仍在。
他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五衰之相已现,遂想写一封信给奚平,寻一个合适的时机留下这封信出门游历——不会再回来的那种。
可是到头来,没落下一个字。
而当年那双持剑时稳如泰山,好像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手如今已然颤颤巍巍的快要握不住笔。
他的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他这一生的点点滴滴与故人面貌——家人,朋友和一个不让人省心的逆徒。
原来,他的一生除了家国与虚无的“大道”,其实那么简单纯粹。
他已经没有带着血缘的家人了,他们要么寿终正寝,要么含冤而死——多年后的支修才为其沉冤昭雪,支家的子子孙孙和他也不再有关系了。
谁要他是“九霄云上人”呢。
而朋友——苏准、闻斐、林炽等等,他们全都已经不在了。
一种既不隆重,也不悲惨的死法,寿终正寝。
林炽和闻斐用尽余生思念心中永远年轻的爱人,如今终于能去黄泉路相伴,说尽爱恋与遗憾,临终前面带微笑,幸福满足。
于是支修只剩下在这人间唯一的落脚点——奚平,字士庸,那杏花微雨送来的小郎君,太岁星君送来的小徒弟。
他手指缓缓描摹着信纸,生满皱纹的苍白仍然有力。
他可以一走了之。
可是他的小徒弟,在这人间好像也只剩下他了。
他多年前就料到这个结局,所以他才想让奚平找个伴。
奚平却平生第一次听了他的话,这逆徒说“我飞琼峰门下愿为天下祭”。
支修尽己所能地陪着奚平走了百年岁月,他真的、真的尽力了。
可他还是贪心,舍不得万丈红尘的杏花雨。
可他还是怯懦,不敢让奚平送别余尝,赵檎丹一样亲眼见证那一生为他传道授业解惑的小师父离他而去。
尽管他们心知肚明。
所谓生离死别,他端着师长模样让奚平看开些,可到头来,他自己不仅不敢死别,生离亦不愿。
可他还是牵挂未了,想到奚平日后孤身走遍人间,顶着崔余甘的名号逢人便吹牛自己是“太岁星君”,再被人骂一句疯子,他也不在意,大笑几声,困了就去转生木睡一觉。
睡个几百年也说不准。
直到破法公理实现,奚平才会开始衰老,再过个几百年,他才会彻底追随故人而去。
支修见到的,永远是奚平年少的模样,那双曾经不识天地的眼眸从一而终的明亮,含着盈盈笑意,也曾在蒸汽车上抱着他冰凉的身体,为他波光潋滟。
原来那双眼,也会老的吗?
而如今,那双眼已经沉淀着说不出的忧伤与深沉,尽管奚平极力掩藏,以为师父忘性大,每年来一回来了六年的驻宛使至今没在他老人家脑子里留下名号,从来都不走心。
可他不知道,他的小师父不是忘性大,是只对在意的人走心。
当年他去北方极寒之地挡住寒风,自知凶多吉少,只想听奚平弹一曲。
士庸问他想听什么,尚未思索,鬼使神差的,他很久以前听过的余甘公一曲拿下花魁桂冠的传言便莫名出现在脑海里。
好像支修的心,不属于灵山道心的那些属于人的部分,替忘性大的主人记住了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惜,恍若隔世,奚平至今都想不起来那个调。
那首曲子怎么样他并不好奇,他只是想借此再看一眼,那时满脑子私奔的逆徒的风姿。
支修后来想起来,还主动向奚平讨要过这首曲子,奚平无奈道:“师父,记着这个调的人已经不在啦。”
当年真正的花魁将离,陈白芍,支修以为的红颜知己,已经成了安乐乡那遍地孤坟之地的养分。
时过境迁,故人不复,哪怕是自己,也面目全非了起来。
于是,这成了除《经脉详解》外,支修人生中与逆徒有关的第二大遗憾。
有憾生罢了。
他忽然想,如果当年的“月满”可以身心归于灵山,与天地同在,那他愿意。
如果他能再看看他好了,像百年前照庭碎片置于灵台十四年的默默注视,哪怕如今他连一颗离经叛道的道心都没有了。
唯余明月霜树,笔挺无言地与转生木相依,替支修看着奚平往后的路。
平时看着欠揍的逆徒,近来越看越俊俏,越可爱,越欢喜,越留恋。
叫他怎么也看不够。
奚士庸,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有灵性的人。
支修总觉得,奚士庸是一壶烈酒,初尝惊艳于他的浓烈与纯粹,烫入喉舌,暖了凡心,后来渐渐品出了这壶酒的意趣,爱恨与忧愁五味杂陈,唯余一抹余甘,永不消弭。
支修的半辈子都泡在这壶酒里,潇潇君子的骨也在温暖尘世中浸入了味。
奚平的人生也是这样。
最初的十几年一身少年意气,烈的让人不忍,后来尝遍了人间百味。
唯余余甘,平生慰藉。
他喃喃道:“士庸、士庸……”
转生木没反应,他的主人大概又去忙什么了。
他的一生——
功成名就过,爱过怨过,和一个人相依为命过,有亲有友有师有徒,有志同道合之人,有人爱他爱到连命都可以舍去,有人懂他所以珍惜他的裂痕。
不虚此行。
他替大哥报仇了,大哥的福报也应了,支家的子子孙孙也各有各的生活,他遵循了心之所向,在大道和自我中找到了出路,护住了想护的人,真好。
唯一一大憾可能是,不能陪着奚平了。
确认阿响遇难的那天,奚平格外的寡言少语,他好像什么也没说,却好像已经说完了一切。
他去支修的酒窖里摸了壶酒,这酒应了支修的心意,让他挑了壶最烈的。
他好像要把年少时菱阳河西画舫青楼中的温酒与丝竹统统回忆一遍,整整醉了半月。
可是再没人让他“别喝酒”了。
支修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看着奚平红扑扑的脸,那双眼的泪光模糊了时光的界限,成熟稳重尽退,竟有了几分青涩的少爷样儿。
二人心有灵犀,支修同样在想,那个在安乐乡被他一手拎起来的小崽子去哪儿了?
是什么时候死的呢?真的是筑基的时候吗?
他将奚平轻轻抱到了床上,许是在禁灵线内的缘故,招架不住奚祖宗的重量,他的一双手竟微微颤抖。
他满是薄茧的手青筋暴起,轻柔抚摸着奚平垂至膝盖的长发,一遍又一遍,怎样也不够似的。
奚平迷迷糊糊地往他身上靠了靠,像一只小狗,只将最柔软的地方留给亲近之人,被他摸的舒服了,本能的想蹭蹭剑修的手心。
奚平睡的不大安稳,总有什么事梗在心头似的,支修伸手抚平了他眉心的涟漪。
他的小徒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睡过一觉了。
不知道做的是不是美梦。
奚平却被这动静惊醒了,眯着漂亮的眼,喃喃道:“师父……”
支修终于按捺不住,趁着奚平醉酒,这酒他自己酿的,心里清楚,再加上奚平难言的悲痛,酒醒后怕是记不得什么了。
他轻声问道:“士庸啊,以后你所有故人都会离你而去,你待如何?”
奚平似是没听明白,又俨然在思索,良久,他道:“去转生木里睡觉呗,睡他个几百年,修成个大树精……”
支修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幸好他早就没有道心了,道心已逝,凡心不改。
他伸出手盖住了奚平的眼,一言未发,碰到了一片濡湿,顺着一抹温热,那点湿意落到了支修的脸颊上。
他的声音低的快要听不见,不知道是和奚平说,还是自言自语——
“是我之过……”
支修还是带走了照庭。
他本想留给奚平,做个念想,直到千年后奚平过来见他,再让照庭尘归尘土归土。
可惜照庭尽管明了主人的心意,却执意殉主。
那把陪伴他将近一生的剑,做过凡铁,做过神剑,最后也不忘点拨他。
他连告别都不敢盯着奚平的眼说出来,又何必惺惺作态。
他的小徒弟,已经很惨了。
这相依为命隔山隔海,也随时会隔阴阳。
他想,奚士庸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所以,他坚持让照庭碎片陪着奚平,不仅仅是雪山太冷。
他实在是太怕,有一天,他连小徒弟都没有了。
却不曾想,如今即将阴阳两隔,是他先失了约。
奚平面色凝重,缓缓展开信纸,锋利工整的字迹娓娓道来:
“士庸,如今天下安定,为师携照庭出门远游,飞琼峰等于你名下资产,勿念。
你是为师这辈子见过最有灵性的人,切记珍重。
为师一直看着你。”
那封信下,压了一本经脉详解,有些年头了,写信人却并未提及,像是师父最想留给逆徒的遗物,无声叮嘱,暗暗威胁。
他翻开来看,竟是支修的手书,看字迹怕不是近来抄的,果真是师父的心头沉疴,实在是未雨绸缪。比当年被师徒当木柴添火的那本更要详细,添了不少批注小楷,就差把“逆徒”两个大字印在上面了。
奚平看完后,坐在师父的榻上,良久未发一言。
他们酝酿了百年的别离,原来只要寥寥数言就够了。
“先生好!”
清脆稚嫩的童声唤回了奚平不知飘到哪年哪月的思绪。
又过了几百年,他凭着比别人曾祖都大的读书年数轻松在科举中考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功名。
他不愿上朝,堂堂太岁星君岂能随意为人臣子,也不怕折了陛下的阳寿,不让陛下对他磕三个响头就不错了。
毕竟,当年点金手林炽听了他的一声“林师叔”都连连摆手,直言“不敢当”。
于是,他化名崔余甘,字步琼去国子监做教书先生,赎他少年时差点气死当朝鸿儒的罪。
国子监如今不再只是富家子弟云集之处,大宛立志要将教育普及天下黎民百姓,以巩固江山社稷。
如果三哥知道他少年时按着头也读不进去两页的奚士庸如今的这幅光景,准得怀疑他被夺舍了,师父惊掉的下巴怕是得像崩掉的北坡一样,侯爷的“心疾”估计要犯了。
可这些年太无聊了,多多少少的,他也读进了不少书,也渐渐被迫觉出了些意趣。
他真是,又好笑又荒唐。
除夕将至,学生的怨言尚未出口,先生却觉得心累,也不想再教了,干脆拿起几乎失传的《经脉详解》混起了日子。
《经脉详解》书身完整干净,几乎一尘不染,可见主人确实妥善保管,但即便如此,历经岁月沧桑的厚重感仍扑面而来。从其版图来看,至少两百年的年纪了。
“先生,为何要讲《经脉详解》,当今不是天下无修士吗?”
果真是时代变了,当年没他这个胆量的,连委婉顶一下先生的嘴都不敢。
他戴着升格灵相面具(注:出自点金手林炽),装模作样的抚了抚雪白的胡须,懒洋洋道:“就算当今用不着,也是老古董,先圣留下的宝贵财产,有助于强身健体,都是为师的良苦用心,懂吗?”
学生一阵无语,总觉得这位“大能”还不如自己,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一样。
他翻开来,出乎意料的认真讲解,先前还有疑惑的学生们不知不觉的也凝神细听,憧憬起当年仙人咤诧风云的世界。
奚平难得全神贯注地讲完,好像把所有专注都用在了这本《经脉详解》上,下课时便盯着上面的字迹出神。
现在的奚平纵使有流泪的冲动,也早就忘了怎样声嘶力竭的哭一场。
就算哭,也再没人在意他的悲喜了。
他只是朝着院外颇具神性的明月霜古树虔诚一拜。
“先生,提前祝您新年快乐!”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跑过来笑道,那双眼睛清澈的没有一丝杂质,奚平望眼欲穿,看见了自己——原来,他此时真的不会笑,也不会哭了。
他出神时,学生们正叽叽喳喳的讨厌起过年的烟花。
“你们这算什么,我父亲要花一笔大价钱买个在天上画龙凤呈祥的呢!”
奚平一耳朵下意识地捕捉了“龙凤呈祥”四个字,随即忍俊不禁,那些早已被封存的仍鲜活的记忆席卷而来。
一个男孩插嘴道:
“切,如今这世道,什么不稀奇?我爷爷说,曾祖早年间偶然见过一种烟花,上面呈现出花团、锦鲤、一个生的暴躁的如今已经失传的因果兽和一个俊朗儒雅的青年的半身像,最后还有行字呢,写的是‘给师尊拜年’,轰轰烈烈的升上高空,持续了约半柱香,方圆几里都看见了呢,曾祖感叹,字虽写的龙飞凤舞的,却是个孝顺的徒弟!”
“那时候升格仙器已经普及开啦,不稀奇!”女孩奶声奶气的反驳道。
男孩不服气,又继续辩解了起来。
只见奚平忽然抓住一把男孩的肩膀,一把年纪了手劲大的出奇,男孩吃痛惊呼,奚平才微觉失态,松开手,面上的神情不单单是激动,狂喜与心痛交织,竟显得疯癫了起来。
好像有人,一把撕开了他披了多年的一张皮,露出里面任情任性的血肉,鲜血淋淋。
那男孩不知所措,只凭本能的继续说道:“我爷爷说,年份曾祖他老人家贵人多忘事,早就不记得了,但日期记得很清楚,是三月初九所见。”
“咦?这时候不是早过完年了吗?”
“谁知道呢,毕竟有钱人闲来无事放个大烟花消遣一下也不过分。”
呦,这还有奶都没喝完的小屁孩,就学会愤世嫉俗了。
奚平在他身上看到了阿响的影子。
良久,他轻声道:“因为那天,是他唯一一个亲:传弟子的生日。”
(注:放烟花的时间线为师父抛弃小宝出去“远游”)
声音轻的怕惊扰了什么人似的。
学生们似懂非懂,将信未信,奚平也不管,俯下身来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一字一顿道:“弟子奚平,给师尊拜年,师尊新年快乐。”
只可惜,这句话没有人听见。
只有窗外的明月霜无风自动,摇曳了起来。
盛世依旧。
——end
正文分割线:
谨以此篇,给我最喜欢的师徒二人。
刚看完太岁,真的就被小师父迷的五迷三道,大宛第一男神名不虚传。
如果小宝有官配,主播一定投票给师父!但是必须修平或者楹平,就是要嬷平,感觉平实在1不起来,不是他0,是另外两个太1了!
支修:此时人在东海,剑在东海罢了~何处劫云配审我~
一向磕年下的我第一次磕了年上,体验良好。
太岁是无cp的,所以基于尊重原著的宗旨,我没有给修平写特别明显的cp线,但是保留了一个氛围。
就是大家可以自己yy。
爱到了一定境界,其实不必去区分,我磕cp更看重爱,而不是爱情。
原著中p大我觉得给修平其实是卖了一点腐的,虽然不明显,而且也可能是南通写久了,写啥都有那味儿。
(无恶意,很喜欢p甜甜)
也可能是主播自己腐眼看人基,未解之谜。
原著中当我看到支修对小宝说“但是雪山上太冷了”,我真的爽的要死,太戳我xp了,无数次感叹修平为什么不是官配。
如果这本有cp,一定是修平!别问我为什么那么确信,因为p大xp很合我,我觉得她很努力的卖修平了,而且嬷平(勿喷)。
总之,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小宝并不是长生不老,只是要等破法公理实现才能渐渐老去。
他也是会死的。
一般这种结局,喜欢给主角塑造的特别凄惨苍凉,但是p大写结局和番外给我的感觉都是释然,我也是这么理解的。
有憾生罢了。
[岁岁长安36h 10:00]岳母大人请检阅
上一棒@雪呀雪呀学
下一棒@大帅拿出笛子啦
婚后男主控上位 有私设 很多
ooc致歉
不要问我为什么没提谢侯爷,这是岳父大人不好好当爹的惩罚。
过年当然要见家长!
这是你勤勤恳恳给画皮打白工的第一个月。
说来可笑,做人的时候你常因鬼集阴气浓郁而生病,无法做一个合格的牛马。当“鬼”之后倒是无此烦恼,不分昼夜地替画皮姐姐清理怨气。
终于在除夕的前一天,你一只魂体在一个月内完成了别鬼十年的工作量。讪笑着弯腰将工作成果递给老板,而后抬起眼帘与其审视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你仍是笑着,嘴角弧度不减分...
上一棒@雪呀雪呀学
下一棒@大帅拿出笛子啦
婚后男主控上位 有私设 很多
ooc致歉
不要问我为什么没提谢侯爷,这是岳父大人不好好当爹的惩罚。
过年当然要见家长!
这是你勤勤恳恳给画皮打白工的第一个月。
说来可笑,做人的时候你常因鬼集阴气浓郁而生病,无法做一个合格的牛马。当“鬼”之后倒是无此烦恼,不分昼夜地替画皮姐姐清理怨气。
终于在除夕的前一天,你一只魂体在一个月内完成了别鬼十年的工作量。讪笑着弯腰将工作成果递给老板,而后抬起眼帘与其审视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你仍是笑着,嘴角弧度不减分毫,眼中光芒如炬火,坚定也毋庸置疑地直起身回望她。
一魂一鬼就这般对峙良久,终是对面的那只败下阵来。
“就一句话的功夫”她细白的手指轻叩身旁的乌木几“多了我也瞒不过。”
你呼出一口气。
“成交。”
你于是卸下一身的担子,步伐轻快地走出画皮的房门,紧接着朝不远处斜倚在一棵树上的女子拱手行礼。
“……谢夫人,成了。”
“殿下怎么还叫我谢夫人。”
那女子抬眼,眼波流转间恰似清泉映月,她单手握拳遮住唇边的笑意,身后的高马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辛苦了,儿婿。”
你复又深呼一口气,庄重向她再次行礼。
“母亲。”
与岳母大人相见在一个月前,与你而言,是场意外。
那时你倒夜班,清理今日最后一波怨气后忽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再次醒来之时,发觉自己依旧身处鬼集,再抬眼,你看到一身着红衫的貌美女子抱着臂笑看着自己。
与那人对视一刹那,你便觉一阵颤栗,急忙从树下起身,由着心底的那抹震惊问出声。
“失礼了,阁下是……谢夫人?”
“欸?你怎么知道?”
谢夫人好似十分惊讶,她细眉上挑,上半身微微向后仰了仰。
这姿势太过熟悉,你在心里叹了口气,女肖父儿肖母,传言果真不假。
“好吧,看来我们是有些缘分。不过就像是你认识我一样——”谢夫人对你躬身行礼“叨扰殿下了,莫名将殿下带到这里,主要是为了……阿回。”
此事说来话长,若要追根溯源,还得从谢回将生,谢夫人昏迷的那七日说起。
这实在算不上是个好梦。
她从梦见谢回小时候开始。这是个不怎么朦胧的梦境,是个冬日,漫天的大雪。三岁的小孩好小一只,红披风裹起来活像颗亮晶晶的山楂球。
只一眼,她认出来那是阿回。
她只瞧得心都快化掉了,梦中的阿回似乎看不到自己,她也乐得在身后看他玩。小山楂球一个人在院子里堆雪人,不小心在雪地里滚一圈也不哭,山楂球成了雪葫芦,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也只是咧着嘴。
她心疼又好笑,疑惑自己为什么不在这,夫君那个混账更是不知道死哪野去了。
不过很快,谢府的下人急匆匆将小世子抱起来走回去,一面走还一面说着话。
“世子啊,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受了风寒皇后娘娘要怪罪下来可怎么好。”
小世子举着手中雪球咿咿呀呀。
“糖……糖……糖球,给……给父亲。”
奶娘抱着他,略过拐角处,她听到前者匿于雪中的一声悠然长叹。
“……侯爷不会要的。”
“可是……阿回想见父亲。”
“那世子要好好读书,当一个好世子,谢家优秀的继承人。”
谢夫人忙赶上去跟着他们,她看到小世子三岁的白脸左右晃晃,他似乎懂了某种对小孩子来说太过残忍的真相,垂下眼不再说话,好伤心。
他自己缩成一团尝试了雪球的温度,然后被冰出泪来。
从此以后他再没说过这样的话,也没一个人堆过雪人。
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和他手上的雪球一齐融化进胸腔内,消匿于眼泪与体温之间。
都道梦乃逍遥地,一响贪欢,一响贪欢。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就成了割心剖肺的地方。
“阿娘。”谢回唤她。
“我在。”
她知道阿回听不见。华胥间岁月匆匆,十二岁的谢回一个人坐在她的墓碑前,很轻地唤了一声阿娘。
谢世子现在在京中也算锋芒毕露,少年天骄。旁人艳羡他天资聪颖,而当娘的总是要更操心些。她看谢回,总思量着着后者什么时候能肆无忌惮再玩一场雪。
谢回还是不说话,他从身后拿出一枝还带着露水的玉兰花来,阳光下的玉兰洁白无垢,像是少年的一片真心。
“这是我们在郊外策马的时候路经一棵玉兰树摘下来的,他们说玉兰树生的很高”他顿了顿“但是玉兰花……也没有很难摘。”
谢夫人笑出声,伸手摸了摸谢回的顶发“嗯,我们阿回好棒,有没有和朋友好好玩啊。”
“我以后会给阿娘摘更多玉兰花,摘最高的那朵。”
“好呀”她说“但是摘不到也没关系,阿娘就喜欢最低,最好摘的那朵。”
“父亲还是很思念您,谢府一切安好,我也很好,阿娘放心。”
“阿娘也很想你。”
“……还有,虽然是世子应该做的”谢回说“……我这次课业,又是第一名。”
“为什么会是应该做,我们阿回这么累,应该夸夸你。”
“……我会继续得首名”谢回站起来“我要走了,今晚和姑母约好了,要陪她同朝臣议事。”
少年策马而去,她在背后无济于事地喊道“记得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要好好玩,一定要啊,娘在这等你。”
她着急地想知道谢回有没有再玩一场痛快的雪,再睁开眼时大雪纷飞,她心中一喜,低头看,已长成青年人的谢回孤零零躺在那,满身是血。
她发觉灵魂也会感到冰凉。
谢回全无意识地躺在那,身下鲜血花一样蔓延开来,他闭着眼,谢夫人几乎要想起小时候那颗哭泣的糖葫芦。
骗人的吧。
她跪在谢回旁边,用很轻的声音问“……阿回?”
没有回应。或许本来就应该没有回应。
阿回,阿回。
阿回,阿回……阿回。
她撕裂出声。
“我的,儿啊……”
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谢夫人觉得,自己好像也要再死一次。
她流着泪抬头问,四周依旧白茫茫一片,回答她的只有风雪萧萧。
这是命。
有一个声音这么告诉她。
成败须归命,兴衰各有时。天地不仁,万物终归一死。
然后天地忽光怪陆离。
“你不是也明白吗,你自小身弱,是熬不过这次鬼门关的。”
“这是你的命。”
“可总有人能逆天改命,前辈——我便这么叫你,我既能做这个预知梦,莫不是,我比常人运气要好些?”
那声音很低地叹气。
“是,你一生心怀慈悲救济苍生,虽为女子却以家国天下,神佛有眼,予你一场交换。”
谢夫人冷着嘴角将神佛有眼几个字翻来覆去的咀嚼,最终硬生生将泪水憋了回去。
她只得认命。
“我要有一人爱他,像我一样爱他,与他同甘苦,共生死,百载春秋,相伴相依。”
“这个代价不小。”
“我知道。”
她小心翼翼地将谢回从怀中放到身旁,然后向前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我……愿用往生来换。”
“往生?你可想好了,交易一成,你便不入轮回,世上再无你这个人。”
“是。”
那声音复又低叹,她明白这是交易成功了。
四周又恢复到冰冷刺骨的风雪,她感到冷意。
这股冰凉令她感到欣喜万分,她忙俯身过去,要小孩躺在自己的腿上,瘦弱的脊背替谢回挡住漫天风霜。
她很轻地握住谢回的手。
“阿回”她轻唤,“我与你父亲替你取了‘回’字,他是不是还没告诉你为什么?”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本来是想让你施展抱负,建功立业的。可是现在,阿娘不想让你那么有出息了。”
“……嗯,岁华换,暖回幽谷,春到南国。”
“你等等,等上几年,你的春会来,娘亲去求了神佛,很快就有人来陪你玩雪,等你回家了……你再等等。”
她抬手轻抚上谢回眼底的还泛着乌青的皮肤,微微一惊。
“欸?”
“你不要哭呀。”
谢夫人挑挑拣拣地将事情同你讲,讲到最后她拿起桌上的茶盏润了润不会干的喉咙,道“……事情就是这样,我想看看我换来的儿婿或儿媳,究竟是什么样子。”
你喉结动了动,不由得挺起脊梁。谢夫人被逗笑了,她说好了好了,我已经偷偷看过了。
你手一抖,茶水从盏中撒出。
“……啊?”
你觉得自己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抖过。
“嗯哼”她故作神秘的笑了笑“我生前很会逃课的。”
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鬼嘛,执念所化,执念越强,隐身逃走的能力越大。那时她好不容易跑出来,在谢府的院子里悠哉悠哉飘到天上,透过窗棂,她看到谢回还是一个人支着脑袋批公文。
她心跳一沉。
彼时月凉如水,倾洒在雪地下幽光闪闪。长安的月色极好,你倏忽从树上跳下去,就像是从她身旁,在月亮上跌下来的一样。
她看着你披着月色向谢回飞奔而去。
“师父!”你坐到圆棂前同他笑,掌心一伸,在他桌前放了几个小雪球。
“你猜猜,猜一猜这些都是什么味道的。”
谢回沉思了一会,学着你笑,从左往右依次指点。
“嗯……让师父猜猜,分别是原味糖球,原味糖球,原味糖球和原味糖球。”
你鼓掌,“非常棒,答对有奖!”
“什么?”
一碗很浓的汤药递到他眼前。
“昨天又没好好喝药?趁徒儿不在又忙着公文了?”
谢回讪笑一声。
你道“如今本摄政王在这,思深想逃也不成了,我看着你喝完。”
谢回果真依言乖乖喝完,你瞧他似乎苦的耳朵都耷拉下去了。没忍住,塞了颗真的糖球给他。然后长腿一迈,翻了个身从人背后探出身子看他。
“我在里面加了味安神药,乖乖喝完去睡吧,这里有徒儿呢。”
药的作用十成十的猛烈,谢回这会真是困了,从喉咙挤出一声轻哼唤你的名字。
“欸,我在这呢。”
你将身上的狐毛大氅扯下披在他身上,坐在他身边,左手牵着他,右手拿起笔替他处理事务。
一时间,暖月倾洒,万物温柔。
“所以”谢夫人笑道“我很放心将阿回交给你。”
你仍严肃地看着她,两人对视一会儿,她轻呼出一口气。
“好吧……我大费周章找你来,也算了却一桩心事,虽然,虽然殿下可能比我还要了解阿回,虽然这样讲可能实在有些自私,可我还是想说——”
她同样严肃地盯着你的眼睛。
“请你一定,要好好待他。”
你咬了咬舌尖,说不清是放松下来还是更加紧张。
“……晚辈较师父小些,因此他的前小半苦难,我够不到。”
“我总在想,若我能快些长大,总要长成棵苍天树,供他一世乘凉。”
“后来我想,我错了。”
“谢回他是块美玉。总要经历千雕万琢,方至圆满。风雨雪霜于他而言,付之一笑,不过眼云烟罢。 ”
“可大鹏遨游万里,总有累的那天,他若是愿意回头,我总在他身后。”
你长舒口气。
“或许也是晚辈的双亲在庙里求过一遭,才能让我遇见师父也未可知?晚辈还要感谢谢夫人,能生出这样好的人,得了他,我是怎么样都不愿意放手的。”
谢夫人目光一软。
“还有……”
你道“贸然前来拜访,也不好空手到来,小婿有一薄礼,还请岳母笑纳。”
长安,除夕。
你已昏迷一个月有余,本该欢天喜地迎新年的摄政王府与外面的热闹相比,显得有些死气沉沉。
谢回坐在榻边守着你,面容毫无血色,眼底一片乌青。
你忽然动了动,随后睁开眼。他喜地睁大眼,连忙扶你起来,但还没看清你的脸就被抱在怀里。
“……徒……”
“阿回。”你很轻地打断他。
谢回一颤,猛然抬头,却看见你像才醒来一样同他笑。
新年已至,府外烟花绽放,灿烂光辉,又在霎时化为灰烬。
此刻新旧更迭,斯人已去,斯人仍在。
“思深”你又唤他“新年快乐。”
[政斯]寡人早知你是蜘蛛变的
龙腾甲辰政斯66时 第65棒
上一棒: @清辞燕翎
下一棒: @小冰龙
蟏蛸:一种蜘蛛。身体细长,脚很长。多在室内墙壁间结网。
一 蟏蛸
“这怎就行,又不是只有以色惑君一条路可走了。”年纪轻轻的小蟏蛸胸有成竹,只身站在空旷的大殿中。“虽无名但不可无志也……斯将西说秦王矣!”
“嗯嗯嗯嗯那你去吧,搞点不一样的。”堂厅上首的软榻上倚坐着一位女子,衣裳隐约见得是秦宫廷的高级制式。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玉酒杯,积极又随意地敷衍着。“现在秦国的王气最重,小心别被冲了道行。”
“无妨。”小蟏蛸不假思索,浑然不知自己正口出狂言,“我不仅要去咸阳,我还要讨最大的封,我要天下的王亲自为我上封!”
楚地者,多巫也;水泽连伸处,异怪蕴其中。难保没有几窝成精的蜘蛛,挑了个风水极好的地方开始潜心修炼。久而久之一窝变为一族,成仙者福荫子孙,立庙传火,绵延千万年而不息。
但这些其实和李斯都没什么关系。蛛母繁衍一次少则几十多则几百,当年他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险些被树叶迎面拍进水里呛死;同龄者两百年可成人身修法术,他三百年过后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脸上不同时出现八只眼睛。
这以后要怎样去人间修行啊。同僚都为他感叹道,成蛛多貌美而擅色术,或力甚而能行武。反观李斯其蛛本蛛,最大的一次拼尽全力是花了五十多年不停不休地长到了巴掌那么大,但也仅仅是巴掌那么大——身赭黄色,足细而长,能被一卷有些厚的竹简轻易地拍烂,更妄说行魅术或修体;好不容易修成的人身亦是细长如同秋天秃了的柳条枝,第一次出门的时候就被疯跑的野兔撞断了大腿。
这以后要怎样去人间修行啊。连小蟏蛸自己都感叹道。
他基础羸弱,甚至受不住老祖宗的福荫去学巫术,只能整日无所事事地闲逛。转眼间百年光阴逝去。待到四面的山水都被他踏遍的时候,从越之地传来了好消息;当年有族人入世修行,辅得人主得偿所愿,讨到了大王的封,升仙去做商圣了。这几日商圣重回故族,开庙受香火,要停留那么一阵。
于是他慕名而去了,排了十个时辰的队。商圣的巢穴中堆满了钱币与珠宝,就像是书中描写的那样奢华。他爬过金银与宝石堆成的山,又拔出陷在铜币中的腿,在一处背阴的凉快角落见到了圣人;圣人是个青年的样子,正穿着一件灰绿色的袍子,躺在自己的蛛网上休息,乍看起来和那些李斯在山林中见到的人没什么区别。
“后辈问陶朱公安。”于是他向前辈做了个揖,恭恭敬敬地说道。
三日后他拜别陶朱公,带着行囊去山而走。
总是要为自己谋一条出路的,况且你又这样聪明,不会犯很多人都分辨不出的错误。临行前陶朱公这样对他说道,而且说不能你真能讨得封呢,做君王的总是喜欢你这样的臣子。
那如果大王不喜欢呢?李斯问他,真要变作女人的样子去见他?我还没有学过化形的巫术,恐怕不能像你一样。
所以说你要下山才行。名为陶朱公的青年被他逗笑,遂伸出手去,弹了他一个清脆饱满的脑瓜崩。学不学巫术能有多重要?我又没化作女人的样子去见君王,你动动脑子想一想。变作君王喜欢的样子有很多方式,一个人就算不用化形也可以变成其他的样子——你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山下的人很多,但会巫术的人很少。
那我会死吗?小蟏蛸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一个随便什么东西都能消灭我,虽然我还不明白活着的意义,但死总是令人痛苦的。
你是去讨封的。躺在蛛网上的青年答道,不是去讨死的。
他未加修行就下了山,也没向什么人辞过行。百年后他自尘世间归楚中巢,身形相貌毫无变化,只是看起来摔过很多跤,从衣衫上隐约能见到风尘仆仆的样子。
秦宣太后早已以妃嫔之身入秦,这时正讨得王封归来。她修行稳固万事俱备,被同僚推举至族长之位,只待历劫成仙;屈子先他一步去人间却误行一着,道行折损肉身有缺,回到巢穴中休眠。李斯百载游学,眼见得秦强楚弱,毫不犹豫地选了秦;先辈有经验在前,自己也未尝不可一试。
于是便有了此刻他倔强地站在族中的大殿上的情形,青年刚刚拜见过新上任的族长,下一句就是辞行之语。
“你当年还不是这种性格的。”芈八子思考良久,终于想起来很久前的族群里是有个豆芽一样的小孩儿,“讨封又不是什么简单的事……要先帮那个人实现愿望,最后千百年的道行合在几十年里一起塞给你,受的住原地飞升,受不住魂飞魄散。你不曾学过一点巫术,却要做最危险的事。”
“他们都想成仙,我也想。”李斯直白地回答他,“我只有这一种选择了。”
成仙。精怪修了型便都想成仙,愿望简单又朴实。
人比万物平白地多出三百来年道行,于是就有时间来谈情说爱,搞点恨啊憾啊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类的高级欲望。李斯只在书上见过,自认为还无暇顾及这些奢侈玩意;在荀子门下的那一段时间他倒是学了不少,做足了样子,使得他能顺利地拜在当今相邦的门下。
王气真是好东西啊。他拜见吕相的时候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想法,怪不得芈八子要选择秦地讨封。
就算是年轻的秦王刚刚即位,吕相也只在面见大王的时候沾染了一点气息,那点气息也将从未见过灵力的小蟏蛸熏腾得飘然欲醉;李斯只感觉到身中渗入一丝暖流,把他四肢都蒸得酥麻,恨不得当场就躺在地上酣睡过去。他恍恍惚惚,面色潮红,险些藏不住那剩下的六只眼睛;最后猛掐了自己一把才及时清醒过来,做足了面见相邦的礼数。
直到回到寝居书房他都如行云中——同僚笑他说,你怎么第一天就这样饮酒?他不答,只关上门跌坐在屋中大口地喘息,八目不甚清醒地乱眨,耳边嗡嗡地响着前辈的话;受的住原地飞升,受不住魂飞魄散。你只沾染了一点就醉成这样,你不行的。
我偏行的。他在心中反驳道,我就要这个大王。
二 王气
冬日的章台宫静而沉默,郎官驻守在王殿外,盯着院中那几枝梅树看。
这是他向吕相求来的第一个职位。他不怕冷,在夜晚冻了半宿也若无其事。年轻的秦王正在他身后的殿内夜读,王气如同烟雾一样在夜色中飘散。他早已不是那个承受一点灵力就昏昏沉沉的小蟏蛸了,相国府门客的经历让他长了不少见识,如今他体质轻盈,感觉进益颇多。郎官一边感叹人间果然好,一边想要如何才能更近大王一步;然后便听见吱呀一声响,沉重的宫门开了个缝,从缝里探出个人来。
“你怎么还站在这。”年轻的秦王向他问道,“你不冷吗?”
李斯一怔。他被迎面而来的王气扑得呆住了,半晌后才想起来臣子的礼节。待到旁边的侍卫们都跪了一片之后,才手忙脚乱地向嬴政跪安。
“臣职责在此。”他低着头,不敢见君王的面容。“从不曾冷。”
嬴政听他的话中丝毫不见冷颤之音,才有些好奇地低头向他看去。恭顺的青年跪在他脚下,只能见到伶仃的后颈与下颌;郎官不曾蓄须,皮肤也比常人白些,在冬夜里与月色相和,如同一段静而瘦的枯枝。
“孤让寺人们都回去了。”嬴政对青年说道,“你进来,为孤侍笔墨。”
李斯应了声是。嬴政没有等他卸甲,径自走回了屋中。
郎官们在十天里轮流值夜,李斯却常加多余的班。但精怪之体本就异于常人,嬴政愿意点他出来,他也乐得应嬴政的诏,于是他在本月中第十三次身着轻裘布衣行走在宫廊中。蟏蛸身体轻盈,走起路来寂静无声,只有提灯中的烛火顺着风的方向偏斜,一路向秦王的方向飘去。
李斯自认为所作所为滴水不漏,相貌身形又毫无威胁,才使得君王乐意一再见他;但这还远不够。他清楚地见过族中同僚的貌色之术,深知自己不曾在此有半分胜算——得帝王心者居上,而他要得更多。秦惠文王的愿望是开疆拓土,秦王政的愿望是什么?收回权柄只是其中之一;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是讨天下王的口封。
天下王。又有谁不想当天下王?
郎官的脚步急而静,在推开殿门的那一刻停下来。王从书简中施舍给他一个眼神,他请过安后便放下提灯走过去,跪坐在嬴政下首,自觉地磨起将要用尽的墨。
那些记录着政事的竹简被嬴政摆在他手边半臂的距离之外,有些已经被摊开不少,他见嬴政低着头,没有要使唤他的意思,遂大胆地放开一对眼睛,又偷偷地从广袖中伸出第三只白玉杆似的手臂翻开竹简,去看其中都写了些什么;浑然不觉因为心思走神,手上磨墨的动作都加重了几分。
如今相邦大权在握,不少公文上都署着他的名字。郎官想到,如果让我劝他,要从收回权柄开始。挑拨之计有效却伤国本,不适宜在此时行;若要让王取信于我,便要从更高的角度分析此事……脑子转了一半被君王握住手,制止了手上的工作。
“动作太吵了,先停下。”嬴政皱眉,“去倒杯茶来。”
李斯不疑有他,悄悄收回多余的胳膊,应了声命,去取茶盏和炉子上的壶。郎官倒茶的动作略显生疏,壶嘴在陶碗上磕出叮当一声。嬴政瞥了一眼他白得非人似得手腕,见他要收回茶壶,才说道,“给你自己也倒一杯。”
这是惩治在食物中下毒的寺人方式。郎官的思绪飞快地流转。他几乎是马上放下茶壶,要跪在嬴政面前请罪。但嬴政托住了他的肩膀,命令他抬起头,又重新对他说,给自己也倒一杯罢。
他疑惑却又忐忑,肩膀被君王按住的那一小块烫的发痛,却还是按着嬴政的意思,也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嬴政又命他落座,于是他添了灯,在嬴政的对面跪坐下来。到此君王才流露出些满意,他的目光从茶盏中转移到李斯脸上,身影投在墙壁中,随着烛影微微晃动。
“郎官也随孤看了这么多日的政事了。”嬴政悠悠地开口,“可有什么建议说给孤听?”
李斯在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曾经小蟏蛸不止一次地偷偷用第三甚至第四只胳膊摊开竹简,又将第二与第三对眼睛睁开,在君王伏案写作时做着越权的事情,只为了尽快地达到自己的目标;但他细品嬴政此问,却不似追罪,只是君王普通地问臣下有何意向。
但即已至此,思考事情因何反常这个举动本身就已经失去了太大的意义。郎官在一刹那的动摇之后很快说服了自己,既然机会已经得到了,那就说吧,把所求之学,所读之书,所见之事,所献之策全部押在命定之人身上——他要的天下主,他要的无二封,他百年的学识换来得机会,在一次试探中全部托付给君王。若滔天洪水足够猛烈,可有何人能再去理会河流的一次小小决堤?
等着吧,等着吧。他志得意满地想着,虫豸天生所拥有的谨慎警敏与经年涉世所带来的野心逐渐融合,一个全新的故事正缓缓地在他面前落笔。不止于郎官,更不止于九卿;他和他的王,都应得到更高的荣誉,与无边的力量。
三 韩非
有雪在晌午的日照中融化,水珠啪嗒一声滴在小蟏蛸的额头上。他迷茫地睁开眼,环视四周,方意识到这是当年稷下的初春。
学堂今日休沐,同窗们大都一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嫌冷,抱了几本竹简跑去光秃秃的林子里坐着。人前他不敢露出四对眼睛,只能一行一行地看东西,此时四下无人,青年的肋下便肆无忌惮地生出两只手,眼上也生出两只眼,束缚已久的阅读速度在此时得到了尽情的放飞——他更忘了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待到再醒过神时已是下午,阳光在林间细碎地摇晃,潮湿的水雾打湿了他的衣衫。他眨眨四对眼睛,久违地觉得舒适惬意,就下定计划,决定回到学生卧房睡足剩下的半天。
春虫在春日犯困简直是理所当然。这样想着他便说服了自己,悠悠地向山下走去。
半个时辰后他推开学生卧房的门,入眼是垂下的窗帘柔软的被褥,拂面是燃尽却带着余味的暖香。屋中潮湿温暖,明晃晃地勾着他的魂犯困;然后他转过头,见到一只足足有人那么高的白雪蛾,翻着肚皮伸着翅膀躺在床褥中间,抱着自己毛绒绒的触须睡得正香甜,四周落满了白色的鳞粉。
他的睡意叮铃一声消失了。
沉睡的白雪蛾被推门的声音唤醒,在被子上迷蒙地蹬了蹬腿,再眨眼就发现门口站了个呆若木鸡的青年,正准备关上卧房的门迅速逃离现场。
“哎你别跑!”
它在讲话的瞬间错身化形,也变成了个青年的样子;青年一骨碌滚下床,伸出胳膊准确地抓住了将要逃窜的李斯的后衣领。“哎没事的我不是吃人的那种,”他双眼至额头快速地出现白色的纹路,一边快速地扣住李斯的双手把他转了个面,“把这段记忆忘了,把非忘了,你今天没进过这个屋子……”
法术还没释放完他就迎面挨了一拳。李斯迅速地挣脱了他的束缚并且反手锁上了门,而青年还陷在被狙之后的恍惚中无法回神。不对啊我明明制住了他的双手他用什么打中了我——青年迅速地思考,是不是也用了他的手?
“……师兄,”李斯惊魂未定地靠在门边,第三只手上还沾着青年身上的鳞粉,簌簌地落了一地。“怎么是你……?”
“我我我午睡而已,大惊小怪的做什么,”韩非心中也七上八下,不知遗忘的术法有没有发挥作用,“你哪来的第三只手打我?”
“你先回答斯的问题。”李斯的脑中还残留着几丝清醒,知道这件事不能被韩非混说过去,“什么叫你不是吃人的那种?”
完了。韩非绝望地想到,术法没用。
尝闻韩王室中有精怪,隐于宫中,修人之德,以佑王土。百年得成,化仙而去,自开国来百年矣。
两个时辰后二人并排坐在无人的书房门口,韩非的头上晃着那对白绒绒的大触角,鳞粉落满了半个矮榻;李斯的四对复眼从额头向下排列,双手握着他那册没读完的书简,另一双手正沏一壶春茶,茶香在屋中袅袅散开。
“我母亲是韩宫中的蛾女,与先王结为夫妻。”韩非接过那盏茶,“蛾女要讨封,辅佐父王完成功业;生下的孩子便带有三百年人身的道行,也不需要讨封才能修得仙体。”他向李斯解释道,“修行圆满便可飞升了。”
“你连封都不用讨。”李斯问他,“你还来做什么,为何不去修行?”
“修行也要在尘间修行,去哪都一样。”韩非解释道,“况且非从小长在人间,受韩王室护养,修礼仪书文,晓七情六欲。韩国对非有恩,故非先是韩人,再是蛾仙。”
“那为什么不先修得仙体再回来呢?”李斯也拿起他自己的那杯茶,“成仙之后能做得事情岂不是多得多,到那时你不仅能辅佐韩王报答其恩惠,你的子女也皆能受你荫庇,不受讨封所累……远比你在此求学要快。”
“入得人间便要行人间事,你不也正在此处求学以访明主吗。”韩非说道,他第一次与他同窗的师弟如此深入地相谈,就能隐约感受到这个伶仃的小蟏蛸心中所蕴含的执着欲望和与之不相配的求知空白。韩非感觉自己年龄只三十向下,却已经拥有了三百年的修行,比二百多岁的年长者的更像个兄长。
“而且封仙之后就不能再干预人间事了。”他郑重地对李斯说,“尘间自有生灭道,拥有了力量才更不可随意插手,你一定要记住啊。”
我与你不一样。李斯怅然道,我连讨封都未讨来呢,又不是你,还有功夫报国守业。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斯不懂你与人间的那些七情六欲啊。
他闭眼,片刻后睁眼。稷下初春的书房与茶台都消失了,恒久的寂静中一声铜锁开扣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云阳狱中关着他的同窗,他第一个交心的良友,他讨封路上必须除去的障碍。他也早不再是那个巴掌大能被树叶埋没的小蟏蛸,廷尉掌握着帝国的监狱和司法,在明与暗中替他的王默默打扫着一切障碍。蟏蛸的八只触手长而有力,能在夜色中无声地割断来犯者的喉咙。
“斯还是不能理解。”廷尉向狱中的韩非问道,声音轻得如同白雪蛾振翅间抖落的鳞粉,“你拥有了斯想要的一切,你明明可以离开的……在秦与韩之间来回转圜却一无所获,甚至还要为了人主所犯的错误搭上小几百年修行,师兄聪明得很,此时却正为了韩国目盲。”
“不是这样的。”韩非于牢房中端坐,一如在稷下那样为他的同窗解释。“你也曾和我说过的,贪嗔痴爱恨为五情,是人类才有心思体会的高级东西,但其实也不然。非生在尘世中,得父母亲族爱护庇佑,后有国土社稷,如何能再做一个没有感情的精怪呢……这些我早就与你说过了,你比我敏锐得多,就算现在不懂,以后也会懂的。”
“我不懂。”蟏蛸悄悄地把那瓶毒酒藏进袖口,不愿让韩非看见。“若你不上书《存韩》于秦王,或许还能在秦谋得一线生机。到那时你修行圆满,自可离去,也不必折损在此……你会死吗,还是只会失去修行?”
韩非只苦笑,他已无法对昔日的同窗解释再多的东西。
“非也不知。”他说,“且将酒拿来罢,与非共饮一盅。”
四 定秦
韩非说破之前他不明白,韩非死了之后他仍然不明白。此时六国已清扫过半,廷尉深得秦王器重,常留宿与殿中,与王共商国是。
他计算着人类的年龄,知道此时自己应该是个双鬓生白的年长者,便也化形成对应的样貌。时间像流水一样过去,他辅佐着他的王,在一盏盏孤灯托起的深夜中规划运筹。他并非人身,通宵达旦也不觉得疲累,回到廷尉府的密室中关起门落下锁,垂下的蛛丝可吊起整箱竹简;三双手腕与四对眼睛同时工作,就能将秦王已经明确意见的条款政策补充起草个大概。他不会巫术,就只能依赖于精怪那点不足称道的特性与在人间学到的知识,取得秦王的再三青睐。
只有廷尉恐怖的速度才能跟上王的脚步。他听见同僚们如此评价道。
“廷尉今日留宿宫中。”他听见嬴政对寺人说道,“你们去准备吧。”
寺人应了声喏,然后远去。书房中只留下李斯与嬴政二人。他不曾抬头,耳听得嬴政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后又坐下。他停下工作转身欲拜,却被嬴政制止,只亲自挑了个暖手的小铜炉,塞到他怀里。
“揣着。”嬴政命令他,语气中带着点不快,“廷尉连自己生了冻疮也不知。”
冻疮?什么冻疮?他本就对自己伪造的躯壳不甚了解,只能飞快地查找起自己的身体,终于在无名指根找到几块青黄色的创口。这几天他连续伏案挑灯,在三九寒天中一直穿着那套面见秦王的官服单衣。精怪之身不知冷热,又晕头转脑的犯了这种低级错误,才招致君王的不悦。他反应过来,连忙跪下请罪,小铜炉被他捂在肚子里,热度隔着布料氤氲在他的皮肤上。
蟏蛸预料中的责罚并没降临。他低着头,半晌后才听到一声叹息。一件狐裘轻轻落到他身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熏香味道。
“臣谢大王。”李斯很快反应过来,“臣……”
“入冬时孤曾命人送过冬衣给你。”嬴政不曾允许他起身,他便一直跪在矮榻旁。“为何不穿?”
“君恩赫赫,不敢使之损害蒙尘。”李斯答道,“臣好好收藏着。”
“一件衣服你当作宝贝。”嬴政不为所动,“孤对廷尉亦重之,今你潦草经营,本末倒置,使其身体受损,该当何罪?”
嬴政满意地看到自己那一向脑筋转得飞快的廷尉卡了一下壳。
这有什么可疑惑的,秦王想到,驭臣之术自古有之,真真假假两相掺和,他自己都懒得追究有些话到底是虚是实。这种时候臣子谢恩就完了,先生擅辩,此时怎么失了声。
他只见到他擅辩的臣子失了声,没见到蟏蛸脑海中刮起的狂风暴雨。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挥挥手让他的廷尉平身,一边说道,“赵魏已取,燕楚仍在。事情只会有增无减。你不仅要在此刻为孤谋,未来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多事情,孤要看着你亲手做完才安心。”
这不是君主应该说给臣子听的话。李斯攥着那件狐裘,头脑中如震钟吕;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感受打破了他的心河。冰封的平面下涌出奔流的水,带着陌生的力量冲溃河堤,浸入干枯的土地与平原。嬴政的意思他明白,无论是字面还是更深一层的;你生死便已经是秦臣。这条有去无回的路既然已经开辟,就也只能有你一人与孤同览风景。
个中艰险李斯懂得,他早已不知一次感受到如刃悬顶的王气;其中情意蟏蛸不懂,但不妨碍他想到从前的事;爱恨喜乐都是人类才有的高级东西,当年小蟏蛸不以为意地说,我命薄得很,这东西哪轮得到我。
如今轮到了。他心中终于后返劲般地警铃大作,抑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寺人匆匆进来又匆匆离去,将呈着的小托盘放在矮桌旁。嬴政拖过他的手,把治疗冻疮的软膏在指间化开,又涂抹在他手上。年轻君王的手指常年握着剑与笔,薄茧擦过他的指肚,飞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痒意。
他被那双温暖的手托着,王气从四面八方游来,轻盈地环绕着他的身体。他醒过神来,第一次感受到冬夜中的章台宫竟然如此寒冷,就算裹着嬴政刚刚递给他的狐裘,他仍开始止不住地哆嗦;他把铜炉更深地窝进怀里,试图将那点温度全部留住;半刻钟后嬴政放开了他的手,见李斯早已不复最初的自若。他的廷尉把自己藏进衣服里,颤抖着呼出丝丝缕缕的白气,像野田中一株长势不良的棉花。
“冷就对了。”嬴政说道,“所有人都觉得这里的冬天很冷。”
从那之后蟏蛸发现他再也不能穿着一件单衣过冬了。他变得与普通的人类一样,雪一落便会觉得冷,冻疮发作后指间总是缠绕着无法散去的痒意。创口被他无意识地抓破又很快地愈合,反反复复地存在了一整个冬天。
秦王政二十三年春的时候他终于感冒了。
接连的回暖天让他忘记了自己不再抗冻的事实,在寒流来临的第二天迅速地倒下了。好就好在他就算烧得迷糊也不忘记将自己化形成年长者的模样,在嬴政推开他卧房门的时候他毫无破绽地躺在床上,没露出八只眼睛,也没露出六条胳膊。
嬴政知他难受,自己也未开口说一句话,只是伸出手去试李斯头上的温度。李斯正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感受到君王偏凉的手覆住额头,还是挣扎着睁开了双眼,坐起身要向嬴政请安;然后毫无悬念地被后者一把按住,塞回被窝里。
“臣谢罪,”李斯艰难地说道,“卧病多日,不曾为君分忧……”
“先休养,”嬴政回答他,言简意赅。“好了就快点回来干活。此是紧要关头,不可无先生。”
他应该谢恩的。于是他转过头去,试图看向他的君主。
此时正天光盈盈,日光透过窗格错落地洒在二人身上。李斯张了张口正欲说些什么,一片白色却晃进他的眼中。他错愕了一瞬,定睛再看,却分明是在嬴政的鬓角上生了几缕白发,如同一场徘徊于日光之下,久久不能散去的雾气。
生死无常立于李斯身侧,将一朵白杏花掷在他脚下。冥地的风雪呼啸而来,遮蔽住了他的双眼与脚下的路。
人有归去时。有声音对蟏蛸说,王才三十六岁,却已有这么多白发了。
五 沙丘
秦王政三十七年,东巡过沙丘行宫,病危,尽搜医者不能治。
李斯入世七十载,辅得秦扫灭六国,定衡度法,遂王愿,是大功德一件。他再化形出本体时已经是个强壮的蟏蛸了,虽然根基仍然羸弱但王气充足,只差一个皇帝的封仙就能实现他最初的愿望;得天下王封,脱胎换骨,修炼成仙,从此再不插手尘间事务。
他好像记得这件事,也忘了这件事。与始皇帝仪仗有关的一切事务他都要亲自打点。祖龙病重的消息被他悄无声息地掩盖在静默之下。来来去去的医者被他用各种方式封了口。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讳起死亡,就好像生死真能通过这种方式慢慢地在王的身旁消失。
在见到那几缕白发之前,就连蟏蛸也不曾对这件事情上心过。死亡对于精怪来说实在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直到他的王主动对他提出寻求长生的计划。他已经强压下那份不安多年,如今那份不安破土而出。蛰伏了多年的欲望蓬勃生长,彻底击溃了他本就不那么置身事外的态度。
出东海,射鲸鱼,炼仙丹,这些他在最初会坚决反对的行为到此都拥有了存在的合理性。他看着一箱箱药材在皇宫中进出,道士们低着头默默穿行而过;出行的巨帆在海边逐渐远去,丹炉的烟气在宫墙中慢慢升起。丞相最初觉得悲哀,到最后悲哀逐渐转化成一种无可挽回的麻木。他徐徐行过宫门,见阿房宫无言地沉睡在天穹之下;晚霞与暮云相映,遥遥地悬在远方的天空。
若是我的寿数能给他就好了。蟏蛸无不难过地想——他所追寻的东西,在我这里却是何其普通啊。
后夜嬴政召他相见。李斯正挑灯伏案,从偏殿匆匆赶来。他在王榻前跪下请安,鬓发都沾染了凉气,驱散了室中浓郁的药味。
嬴政侧倚在一片软枕之中,抬手免了他的礼。他清醒着已是有些艰难,只余光瞥见李斯走上前来,又顺从地跪在他身侧。他伸手轻轻地按在丞相颈侧,掌下的脉隐秘又稳定地鼓动着,是健康平和的迹象。
“先生倒无恙。”他笑道,“经年劳苦也未被磋磨。”
“臣幸蒙陛下庇佑,愧得康健之身。”李斯回答。
烛花在不远处啪地一声爆开。嬴政不发话,李斯也不动,沉默地任由君王抚过他的颈侧;寺人们都退下了,愈发衬得室内寂静无声。
“先生有事情要同朕讲。”嬴政说道。
“臣无事。”李斯回应他,“还请陛下保重身体。”
“这不是你的实话。君王轻飘飘地反驳,“你不曾找朕讨过封。”
一瞬间冷汗浸透了蟏蛸的重重衣衫。他仍跪着,尽力地使自己的话语听起来不动声色。君王的手从头至尾都不曾拿开,将他的惶恐尽收于掌中。
“陛下勿言鬼神,恐折损圣体。”他在无处不在的王气中艰难地劝说,“宫中从不曾见精怪出没,陛下尽可放心。”
“八目六臂,体轻而寒,楚之蟏蛸也。”嬴政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在冬日的宫中执夜勤,却连呼吸都未有白气;寺人们泡茶用铜壶煮开雪水,你却能面不改色地直接拎起,连垫布都不曾拿起一下,手中也从不留烫伤;刻玺时你屏退众人,将自己置于密室,四天五夜方出,就连朕都不知你如何工作。”君王睁开双眼,亲自撕下了那层聊胜于无的伪装。“寡人早知你是蜘蛛变的,在你还是郎官时便知晓了。”
李斯再也承受不住翻涌的王气,老年人的表象迅速消失褪去,显示出本来的样子。斑白的鬓发重新变得乌黑,沟壑斑驳的皮肤重新变得光滑,佝偻的身躯在月色下挺直。青年苍白羸弱,仍是嬴政初见时的那副样子,却身着丞相的官服,诚惶诚恐地跪在始皇帝榻前。
“臣不求封。”他向嬴政拜道,声音有些哽咽,“臣不欲向陛下讨封。”
“……斯不求封!”他唯恐嬴政不信,生平第一次直接打断了君王的话语。“一旦封仙便再也无法插手尘世间事,臣又天性根基浅薄,无法为陛下用法术续上哪怕是一刻的性命……斯本是蟏蛸成人,最不缺的就是无尽的时间与无穷的生命,故斗胆向陛下讨一个承诺。”李斯说道,“如今天下初定,各方风云暗涌,最怕诸多事宜无人经营,皇子们又难以镇服四方……总要有人在陛下去后保持局面,总要有人完成陛下的愿望……!”
他一腔孤恐,断断续续说完一番大逆不道之言后已是泣不成声。行宫内寂静无声,唯有夜风穿过空旷的厅堂。
嬴政双目昏沉,闭眼缓了一会才转过神来。他招招手,青年便膝行上前,乖顺地俯身在他身旁。凉意顺着肌肤相贴处传来,如同一汪留存在他臂弯中的水。
“先生且去吧。”他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往后没有寡人帮你,你要小心。”
七日后始皇帝死,秘不发丧,置辒凉车中,仪仗北上而巡九原。
左相依旧沉默而忙碌,紧皱的眉头从始至终不曾揭开过。夜间寺人来报,公子胡亥有要事相商,请左相一叙;李斯不疑有他,备了轻装车驾便前往。
营帐中的烛火远远地亮着。他向二公子请安,有寺人掀开帐帘请他进去。他前脚刚踏入营帐,一霎那便有千万道丝索将他牢牢绑住——他惊觉不妙,转身想要离开,尖刺样的针从他脚背上扎入,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他许久不曾感受这样的疼痛,跌在地上不住地颤抖;血从伤口漫出,染红了小半片地毯。
赵高的脚步在他耳旁响起。他被冷汗迷了眼,氤氲间见到几片丹砂朱符握在内宦手中,地面上的阵法化作一面网,深深地嵌在蟏蛸的身体上,莹红色的纹路在夜色中闪着忽明忽暗的光芒。
“让左相受惊了,是奴的不是。”赵高说道,声音无甚起伏;“这阵法本是为了今夜防止有妖邪侵害公子才准备的,哪知道就莫名奇妙地种在丞相身上了……还不快把左相扶起来更衣,公子期盼他已久了。”
他浑身无力,脑中疼痛有如针刺;昏昏噩噩间被几个内侍从地上抓起来,换上了套干净的衣服,又被送进里屋。屋中灯火昏暗,一纸诏书就那样堂而皇之地被摊开在矮桌上,旁边置着笔墨与竹刀。
那诏书他熟悉得很。昔日他的王薨逝,从内室传出的,便是这一纸诏书。
六 蟏蛸
秦二世二年春,雪融早,雨始迟;梅花撑不过暖春,在风中早早地落尽了。
他在狱中醒来。狭小的房间湿润而凉,曾是他最喜欢的温度。如今各种伤痕在他的躯体中长久地存在,执拗而恒长的疼痛使他无法安眠。法阵深深地烙印进他的身体,在双脚踝处留下两圈焦黑的痕迹;使他无法变回蟏蛸的原身远走。他被困在一方狭窄的牢房中,不见天日,不见外人,不得笔墨。
左相何必如此呢。公子胡亥曾无不遗憾地对他说道,你向父皇讨了封便可位列仙班远走高飞,何必留在人间来争这些东西。虫豸就算修了行也终归无法洞察人心,我父皇要你留下,你就真答应他留下了是吗?
李斯不回答他。那时嬴政的儿女正被接连地用各种方法杀死陪葬。二世与他的臣子听不到,可精怪听得见不绝的哀鸣,整日整夜地回荡在咸阳上空,如同不散的鬼魅。他那时已自顾不暇,更没法施展一点巫法指引这些灵魂归去——在嬴政死后一切都以不可逆转的速度崩毁着,他周身萦绕的龙气也飞快地消散。
他的精魂重新变得羸弱,瘦小,变回那一只巴掌大小的蟏蛸;但唯独冬意降临时他仍会觉得冷,就如同那夜在嬴政为他亲手涂抹完伤药之后,那种突如其来却铺天盖地的寒冷。
秦二世二年夏,他被军士从云阳狱中拖出押往行刑地;是日云阔天高,风吹万里,是他拜别族群,来到秦地第一眼所见的天景。
他再醒来时不知何年何月,只在一荒丘中,身体仍旧是那个羸弱的被踩一脚就能死掉的巴掌大小的土黄色蜘蛛,变成人后还是个豆芽一样的青年。他不知自己怎还会活着,浑浑噩噩地回到楚地。其他人见到他失魂落魄,便知道他失败了,都好心好意地避开他,让他独处。
他精神恍惚,不知怎样度过日子,满脑子都是那句寡人早知你是蜘蛛变的,在你还是郎官时便知晓了。后来他某次游荡,一脚踩空摔下悬崖,被腰上个什么东西硌得生痛,定睛一看却是那次陛下赐给他的小铜炉,颠沛流离的居然没丢;当年嬴政给他的时候就说,先生体寒,捂着这个多少有点用,就当给你暖暖手了。
——他不恍惚了,他忽然彻底明白韩非的话了。
他在空无一人的森林里抱着那个泛凉的小铜炉,终于形象尽失地嚎啕大哭。
END
【万象迎春/1.30/11:00】【元白】绝弦诗
上一棒:@柚子丶
下一棒:@折芳馨兮
❀主故事线是现代设定,其间穿插了不同年代的内容,谨慎食用,总字数1w+
❀时空旅行者元x永生诗人白
◎初雪·现世
白居易是被庭院中的鸟鸣吵醒的。
这几日正是江南的初雪时候,雪絮漫天,久不放晴,只想让人窝在炉边摇椅上悠悠晃晃,多偷几晌浮生闲。
听见窗外啾鸣,白居易撑起身来坐在床沿上,额前碎发遮挡了他带着几分迷离倦意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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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故事线是现代设定,其间穿插了不同年代的内容,谨慎食用,总字数1w+
❀时空旅行者元x永生诗人白
◎初雪·现世
白居易是被庭院中的鸟鸣吵醒的。
这几日正是江南的初雪时候,雪絮漫天,久不放晴,只想让人窝在炉边摇椅上悠悠晃晃,多偷几晌浮生闲。
听见窗外啾鸣,白居易撑起身来坐在床沿上,额前碎发遮挡了他带着几分迷离倦意的眼睛。他维持该状态静坐了五六分钟,随后伸手拿来一根素木簪,将身后散乱的发丝潦草绾成个低低的松髻,撑身站起来,打开房中的活动落地窗走到了檐下。
雪仍不见停住的迹象,檐前几株青竹近几日被折磨的不轻。雪粒无声压在竹叶上,引得那竹叶频频摇头以表抗议,满地枯黄竹叶更显出一片狼藉之景。
那扰人清梦的鸟鸣声便是从层叠的竹叶下方传来的。
白居易拨开湿漉漉的叶片,探身用另一只手拎起了一团圆润的小东西。小家伙是只雏鸟,此时它的绒羽被雪水浸湿,身形缩小了一圈,托在手心中也没有什么分量,不过嗓门倒是惊人,鸣声可以直直地穿透梦乡。
入秋时两只鸟儿在他的檐下筑了巢。他对这两位突然造访的邻居十分欢迎,常常备些食物赠与这对夫妻。渐渐地,鸟儿不再那么警惕,愿意飞落在他的手指上啄食了,邻里关系一片和睦。
不过近几日小鸟夫妇频频外出,巢中雏鸟无法照管,嘻闹间难免会不慎被挤出巢来,这只雏鸟应当也是如此才出现在竹叶下的。
白居易捧着雏鸟返回屋内,指尖蘸清水拭去雏鸟羽上的污痕,又在炉边烘干了它的绒羽。毛蓬蓬的雏鸟蜷在他掌中,好似一朵大蒲公英。
待他将雏鸟送回巢中,脑中早已困意全无,看看时间,平日里这时段他也正起床。白居易看着腕表叹了口气,转身走进衣帽间换了件领口用金丝绣了桂花的新衬衫,并重新绾了个髻,还扎了条草绿的发带。洗漱后,他穿过堂中连廊进入侧厅,坐在书房中开始了自己的日常工作,桌案上还摆着盘用以填肚子的桂花糕。
白居易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却在这寸土寸金的江南拥有如此幽静的一处庭院,任谁看了都会夸一句年轻有为。
但白居易可不是什么年轻人,他是一位永生的诗者。
永生者跳脱于轮回之外,朝代更迭、风云际会,于他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他背负着千年的沧桑与厚重行走于六合内,又于当下隐居于江南一隅,听雨声数着漫长岁月。
他见过太多,经历过太多,心境已达到无波无澜的地步。他觉得,走过一个时代,见证一段岁月的兴衰沉寂,见证楼起楼塌的演变,总要留下些什么来告诉后来者,总要有人来讲述前人的故事。于是,他成为了一名诗者,带着他的笔墨与明净澄澈的目光流淌在天地之间。
但若将此身份披露与旁人,大多都会嗤笑一番然后摇头走开。就算偶有信以为真者也会将他当作妖魔看待,闹得他极不安稳。于是他每隔几十年便会换一个笔名,以不同的名字出现于众生之间,用笔墨讲述同一份沧桑。
现世,他学会了使用电脑整理并编辑自己的诗稿,出版的几本现代诗集成为脍炙人口的作品。凭借丰厚的稿酬与他在前朝保留下的古老物件,白居易的生活算得上富足无忧,便置了这处庭院,日子清静,倒也舒坦。
不过,白居易与这处宅院有着不一般的联系。
前朝,此处本为王候宅邸,雕梁画栋,歌舞升平,他作为府上贵客常出入其间,与当朝好友推杯换盏,谈古论今。
后来,旧朝覆灭,金杯坠地,王府堂前燕早已飞入百姓家中,此处只余残垣断壁。
几经更迭,此处又成为一座园林,怪石古木,莲下游鱼,天子将园林赐给了他,这里成了他的土地,他的画景。
又浮沉几载后,世上再无天子。随着皇城的渐渐衰寂,战火四起,枪声不断,他离开了江南的村镇与园林,带着旧物辗转流离于乱世,曾小住于蜀地。
现在早已尘埃落定,几经波折,他又回到了这处庭院,仿佛重新投身于前生潜浮过的长河里。虽面积减小,布局变动,但这方庭院中的确有他千百年前留下的痕迹。
更重要的是,他在等一位故人,若搬离庭院,那位故人来时,怕是会失落吧。
故人姓元名稹,字微之。他是一名时空旅行者,每度完一生便会旅行至随机的另一时空。当他出现在新的时空,他会保留一些"前世"的记忆,不过有时极完整,有时又极稀少,白居易每次见到他都是一次全新的体验。
元稹上一次出现,还是在新中国成立前。
这几十年间元稹又出现在了哪个时代?又是否遇到了那个时代的白居易呢?
自他与元稹在唐朝相识以后,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在不同的时空寻找对方的踪迹。不过,一个人的生命旅程在时间长河中不断刷新、跳跃、回溯,而另一个人的旅程只能永远向前。
搁笔。白居易于案前又写好了一首新诗。不知道微之是否读的惯现代诗?在唐朝同游时,他每写一首新诗,元稹便会写诗唱和一番,书信往返间竟是盛满了一木箱。而今他笔耕不辍,写满一沓又一沓纸,纸上之诗文却找不到人来唱和了。
白居易规划了近几日的行程,除了明日有一场签售会以外,近几日都无甚安排。他整理好凌乱的桌面,端着只剩半盘的桂花糕穿过书房后的连廊进入客厅中。
窗外,雪落无声。
◎故人·元和十二年
蜀地近来阴雨连绵,尤其是入夜后,虽看不见雨势, 但扑面而来的水汽和雨打蕉叶发出的"叭嗒"声也能叫人无端添上几分哀愁。潮湿天气最易招来虫蛇,瘴气也弥漫开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宜居之地。
这日清晨雨歇了几个时辰,一辆马车转着吱呀的车轴缓缓驶进通州城门,车身和轮上尽是泥浆,一路颠簸定然很是艰辛。马与车夫都是一副疲态,而车中还不时传出几声闷咳。
进了城门,车夫回身挑起车帘,哑声道:"元大人,到通州了。"
元稹闻言点头示意,微拧着眉,并不言语,只伸手挑帘看着车外街巷。
两年前他被贬至通州任司马一职,或是不胜颠簸旧疾复发,又或是湿瘴弥漫虫蛇猖狂,总之,身体本就算不上好的元司马刚到任便病倒了。
本以为只是水土不服,却不想病来如山倒。通州的医馆几乎形同虚设,不得已,他只好暂时放下手中的工作,启程赴兴元养病。
这一去,就是两年。
早先便听闻通州的环境恶劣,但元微之病倒后最牵挂的却是——
通州的百姓如何了?洪水淹田了吗?收成怎么样?官吏会盘剥百姓吗?他们可以吃饱吗?
他始终放不下黎明苍生。
两年,尽管身体并未完全痊愈,他便匆匆赶回了通州。
听闻司马回州,不少百姓涌至街头观望,想见一见这位两年不曾露面的元大人。沉寂多时的街头热闹了一阵。
"诶,你看那司马大人年纪轻轻,怎生的一身病骨!多可惜啊!"
"也不知曾有何建树?怕是触怒了圣上被贬下来的吧?也罢。咱们这穷山恶水的也请不来朝廷几位大官爷,也就随便差人管管,没死就成!"
"这元大人我听说过,我跟你们说那可了不得……"
元稹伸手捏了捏眉心,放下了挑帘的手,示意车夫驾快些。
直到踏入司马宅院,元稹才真正舒出一口长气。
虽无人居住,但宅院仍有仆从日日洒扫。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样,干净、简单、窗明几净。
简单安置好几件行李,元稹走进了书房。仆从已在房内生好了火,开门时一股暖烘烘的气流将他包裹,那点萦绕不散的阴冷总算被除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安心的温暖与踏实。
桌上是码的整整齐齐的文书。元稹一边批阅文书,一边自己煨着药,从上午直到入夜竟未踏出房间半步。
待他合上最后一本文书时,夜色已完全笼罩通州,唤醒了又一阵淅淅沥沥的雨。不知仆从何时进来点上了烛,待元稹反应过来时,烛泪已积了大半盏,宛若羊脂。
烛光摇曳中,他注意到案旁还有一只小木箱,是剩下的文书吗?
这样想着,他打开了木箱。当第一张纸上的字迹映入眼帘时,他却蓦地哽咽住,再说不出话来。
那字迹他再熟悉不过——乐天的字他怎会认错!
但已有两年未见这字迹了。
元稹的手不住的轻轻抖着,仿佛他手中执的不是故人书信,而是近在眼前的春风中翻飞的故人的一角衣袍。
压在最上面的是最新的一封,作于四月十日,但白乐天的字迹却有些潦草,不复平日的端正。
元微之展开信,用指腹轻轻压平折痕,逐字逐句慢慢看下去。
"微之微之!不见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书欲二年矣,人生几何,离阔如此?"
是啊,为何会离阔如此,天各一方?
"顷所牵念者,今悉置在目前,得同寒暖饥饱,此一泰也。"
无恙便好。
"湓鱼颇肥,江酒极美。其馀食物,多类北地。仆门内之口虽不少,司马之俸虽不多,量入俭用,亦可自给。身衣口食,且免求人,此二泰也。"
安乐便好,但若有幸同饮江酒那又该多好!
"平生所好者,尽在其中。不唯忘归,可以终老。此三泰也。"
你在庐山下盖了新草堂?也好。或许到了老鬓斑白的时候,我可以来庐山寻你,岁晚青山路的约定你还记得吧?
"平生故人,去我万里,瞥然尘念,此际暂生。"
乐天。
"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
我知道。
唯我知君此夜心。
白居易还写了很多,很多。
"微之,我今日出门赏花了。紫薇开的极热烈,见到它们我便想起你了。这世上如此喜爱紫薇的,除了你还有谁呢?"
"微之,今日行经武关时看见了你以前留下的诗,可惜这一往一来我们走了同一条路,却不在同一时间。行过关门三四里路时有一片榴花,但我第一眼看见的是你在此留下的诗呀!"
"微之,…"
元稹近乎痴迷地反复看着纸稿上的文字,到了天明欲曙时也全然不顾。他不知道在没有回信的情况下,白居易是揣着何种心情给他寄来一封又一封书信。他会怎么想?近两年的音书断绝,故人生死未卜,更甚者,说不定早已与世长辞,但白居易仍然坚持写着,告诉他自己的一切,告诉他远方仍有一位思念着他的故人。
生当复相逢,死当从此别。
也不过只想再求得一场携手同游。
哪怕会是一场黄梁大梦。
元稹把信按时间整理好,随后拢了拢外袍,伏案执笔,开始一封封仔细回着。落笔极珍重,他知道白居易在等,等青鸟送来云外故人的音讯。
天边翻出几抹鱼肚白,窗下残烛将熄。
江州。
邮吏来得很早,在白居易门前"笃笃"叩响了门,"司马大人,有您的信。"
白居易似乎还没睡清醒,胡乱用素簪捾了个髻,汲着鞋便开了门:"县令的么?下次让他……"
"不,不是。"邮吏打断了他的话。
"那此信来自何处?"
"通州。"
◎夜舟·永乐十四年
几只水鸟敛翅栖在江边桂树上,桂枝摇晃,洒落一地芬芳。几撮桂花和着月光一同落在江面,随流水漂向远方,天也茫茫,江也茫茫。
江边系了只小船,豆大的烛光忽闪着,堪堪把船舱照个昏亮。
元稹和白居易正坐在舱内夜话。这是继唐朝灭亡后,二人命运轨迹的第一个交点。
此际偶然重逢,二人决定归隐一世山林,完成那世岁晚青山、白首同归的约定。
此时元稹正执壶往二人杯中添酒,白居易半倚着船舷,支着脑袋瞧着江面上随流水逝去的桂花,时不时伸手在河里捞上一把。
"乐天,水凉,少玩水,当心染上风寒。"元稹未抬眸,轻声提醒着。
白居易闻言收回手,侧了侧脑袋,将目光投在元稹的侧脸上。
元稹注意到他的目光,抬眸时眼底盛了几分笑意,道:"乐天这般盯着我作甚?日日夜夜莫非还没看够么?"
白居易听出他话中的戏谑成分,也不揭穿,顺着他的话便继续说下去:" 微之俊朗,自然是看不够的。"
随后两人目光相接,一同笑起来。
笑罢,白居易撑起身子,一手端起桌上酒盏,一手却抚向元稹耳畔。
元稹一惊:"乐天?"
白居易在他的发丝中择出几朵桂花,状作无辜似的向元稹摊开手。
"那微之觉得我是要做什么呢?"
元稹自知理亏,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白居易笑了笑,跟着饮完一盏酒。他顿了顿,在手中摆弄着空盏:"我想想…微之以前写给我的和诗…‘君今劝我醉,劝醉意如何?’以前是我劝你多喝几盏,今日,微之也来劝劝我如何?"
"自当相陪。"
两人默不作声又喝了几小盏。元稹忽地叹了一口气,望着茫茫江面,道:"能遇见乐天,实为三生之幸事。”
白居易打趣:"微之已旅行了不知多少世,难道三生之后就会忘了我啦?"
两人哈哈大笑。
乐了一阵,元稹正色,继续道:"乐天,你看这江水虽源源不断向东流,但千年万年后,江变成河,河变成溪,溪又会干涸。还有这些山,虽是千仞之崖,历尽风霜,但终有一日会成为平地,没入黄土。宋朝那个叫苏轼的词人写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何尝不是此理?世上的千人千面、聚散离合不过转瞬,你我虽不受百年轮回限制,但于茫茫人海中相见又谈何容易?下一世相见又要等到何年?"
白居易抬头,看着天上极圆极大的月亮和散在夜幕上的星星,醉梦似的低语几句,又看回江面上的粼粼波光:"微之。你我之间有一种极深的联系,你记得吗?"
"是什么?"
"诗。"
白居易站起来,盏中盛着一轮明月。他望着盏中月亮,缓声道:"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知吾最要,率以诗也。你我那时的诗,我全留着、记着。无论我们在何时何处,只要有诗作为信物,碧海青天,我们一定会相见。"
他转头望向元稹,眼底映着星星。
"微之,且作诗来!"
但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船上没有纸笔。
元稹将一盏酒洒入江中,思忖片刻,忽然笑出来:"无妨。乐天,我送你一首特别的诗。"
白居易看着他。
"以夜为纸,我用星辰为你写千万字诗文。"
"这样,诗就永远在了。"
白居易也跟着他笑:"微之送我星星,那我以什么来与你唱和呢?"
"不如…我以月亮相和吧。星月相偎,我们的诗,会一直传下去的。"
又过了些时候,江面起了薄雾。元稹问道:"乐天,玩几轮行酒令如何?"
"自然是乐意的。不过这舟上也没有旁的东西,以何物来做酒筹?"
元稹没说话,只是笑着伸手从舟旁的桂树上折下一桂枝,放在桌上:"这诗可是乐天自己写的,今夜,我们再‘醉折花枝作酒筹’可好?"
"折桂、折桂……我想起我们在长安的那段日子了。"
"不过,现在,你我在一起,也足够了。"
连玩了好几局,不知白居易是运气实在差还是故意放水给元稹,几轮下来几乎回回罚酒。加上之前喝的几杯酒,他有些醉了。
元稹看着他半趴在桌上,眼中的那抹清明被酒精蒸尽,变得朦胧而迷离。行令时也含含糊糊,有些口齿不清,但仍坚持举着杯并在喝酒后喊句:"再来!"
直到白乐天的声音彻底弱下去,闭眼趴在桌上,元稹才放下手中的酒盏,支着腮看向桌前的人,良久,伸手抚上他的发丝。
"乐天…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一定会再拥有无数次重逢…至少这一世,我们可以再共度几十个春秋。我还是贪心不足,一同春雪烹茶的日子,我想要更多、更久。"
元稹将桂枝簪在白乐天鬓边,望着他的脸,俯身。
眼前是属于他的一片暖春。
水鸟在枝上跳跃,又离枝飞过江面。桂花又落满江畔。
远处山寺传来沉厚的钟声,元稹喝完了最后一盏酒。
"乐天,我们回家。"
◎白鹤·民国二十六年
"这节课就讲到这里了,各位同学若还有疑问可以来办公室找我,明天见。"白居易整理了一下讲义,夹着资料走出教室。
白居易一介文人,在乱世间生存颇为不易,尤其是皇帝下台后,在君主专制时代活惯了的他多少有些不适应。世道艰难,他总要找份可安身的事业,于是,他担任了平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授这一职,于他而言这再合适不过。
白居易脾气很好,深受学生们喜欢,讲课也深入浅出有问必答,不过他出的题与他的性格截然相反,能达到教学目标的学生寥寥无几。
今年不太平,白居易在街头常看见成队成队的军警走来走去,说是与倭国——不对,现在叫日本——要开战了。
白居易今日的课程已全部授毕,决定去东街买些糕点。转眼快过去千年,但他喜食甜食的习惯还是未变,东街那家食品店也算百年老字号,招牌便是他最喜欢的桂花糕。于是白居易成了这家店的熟客,隔三差五就往东街跑,有时也会差店内小伙计送来。
食品店老板看见白居易的身影便笑着迎出来:"林教授(此世化名姓林)又来啦!快坐!快坐!诶赵小九!上两碟桂花糕!"
一个清秀的青年应了声,从堂后端来两碟子热气蒸腾的桂花糕。白居易抬眼道了声谢,却发觉这位青年有些熟悉。
"你…是新来的伙计吧?以前似乎没见过你。"
老板抢先说话:"这话不错。说来,小九也是平京大学的,林教授或许见过他呢!他前天刚来这里打工,说要勤工俭学,跑前跑后可能干啦!"
那赵小九站在柜台后,白居易多看了他好几眼,并不是在课堂上相见的那种熟悉,而是觉得他极像那位故人——元稹元微之。
而赵小九也在偷偷瞟着白乐天。
白居易思维有些混乱,他想问问这位赵小九,但又怕让错人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思来想去,他在讲义空白页撕下一角,在纸上写下一句"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随即将纸条压在空盘下,招呼赵小九来收拾,然后付了帐走出店。
刚走出没几步,赵小九便冲出来叫住了他:"林…林教授!"
白居易转头,赵小九跑到他身旁,手里握着那张纸条。他盯着白居易的眼睛,声音很低很飘忽:"…乐天?"
白居易似浑身流过一阵电流,他猛地伸手握住面前人的肩膀:"微之…微之…当真是你?"
赵小九…不,元微之给了他一个很紧的拥抱作为回应。
于是,当天晚上,元稹搬进了白居易的小院。
某日,白居易忽然拉着他来到后院,那里种了一棵大桂花树,树下是两张藤椅。白居易笑着对他说:"我要给你一个礼物,你猜一猜?"
"是…新诗?"
"不对。"白居易摇了摇头。随后从树后搬出一把琵琶。
"乐天!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元稹有些吃惊。
"在…我没遇见你的那些日子里。"
白居易拉着他坐下,抱琴为他奏了一曲《秦淮景》。
但白居易发现,元稹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似是有事瞒着他。
奏毕,白居易放下琵琶,拉着元稹的手,严肃道:"微之,你有事瞒着我。"
元稹垂首看着自己的衣角。在白居易的再三追问下才道出实情:"乐天,他们说,马上要作战了,前些天我看见在征兵,想了很久,然后…"
白居易又生气又心疼:"你…你向来是一个文人,又会多少功夫?就算去了,又能帮上什么?"
这回轮到元稹摇头了:"乐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国家灭亡。不会的东西,我可以学。看着那些列强蹂躏百姓,看着他们践踏苍生,我做不到。"
"再说了,你知道的,我们一定会再相逢。一定。"
白居易忽然想起昨天校长给他的任务,让他带着一批文献古籍,随部分师生往西南去。
"乐天,剩下的曲子,等我回来再细细听。"
"…好。"
次日清晨,元稹便收拾好东西出了小院。他走的很早,不想被白居易看见,怕双方都牵挂不下。但殊不知,他在心中挂念的人一宿未眠,坐在窗边,看着他的背影离去,沉默无言。
白居易也收好了东西,与同行的柳子厚对接上材料,一行人拉着几箱文献古籍浩浩荡荡往西去。
山匪流寇一路上也常有。但大多是劫些钱财,西行之路算是有惊无险。
白居易有时会收到元稹托人捎来的信和新诗,不过,随时间的推移,信变得越来越少,白居易也愈发担心。
他希望像多年前通江唱和那样,时隔几年,再收到元稹的书信,告诉他自己很好,不用担心。
但这一次,没有发生奇迹。
直到抗日战争结束,解放战争开始,再到新中国成立,白居易再没有收到任何故人音讯。
虽知道他与元稹会再重逢,但身边人就此离去,他还是很悲恸。
说来也怪,后院的桂花树再也没有开过花。
1945年12月,白乐天正收拾东西,打算搬到江南的一处旧宅去。
临行前一天,他在清点物资时,突然见一只白鹤飞来,栖在桂花树上,静静望着他。
白居易有些吃惊,但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一个想法——
在北方,那个叫苏联的国度有一个美妙的说法,战死将士的英灵会变成白鹤,回到故乡。
想到这里,他再也控制不住压抑许久的情绪,蹲在窗下放声大哭。
白鹤飞下树,静静立在他身边。
微之,我还欠你几首曲子。
微之,等你下一世,我们再相见。
◎人间·现世
已近岁末,山径上早已堆起厚雪,道旁青松上也是簇簇莹白。水乡的人们开始置办年货,宁静的村庄热闹起来,时有花炮声在某条青石巷中响起,紧接着便是大嫂中气十足的呐喊: "谁又在我家门口放炮呐!"
村民们仍旧是热情不减, 时有几位大叔大婶拎些鸭鸭鱼肉和水果蔬菜一类上山来塞给白居易,几番推辞不成, 白居易也只好收下,并回赠给村民自己写好的春联。众人皆是欢喜,还盛情邀请白居易下山一同过年,白居易没有过多表示,笑着含糊几句便作罢。
送走了村民,白居易转身回到屋内,诺大的庭院里堆满了雪,青竹变成雪竹,檐下铜铃在冷风中发出阵阵脆响,回荡在庭中平添几分寂寥。
白居易轻轻叹了口气,默道:"院中终归是太清净,今岁又是一人了罢。"
房中暖气倒开得很足。白居易小心翼翼地打开柜中一只陈旧的木箱,取出一叠泛黄发皱的诗稿,落款是长庆三年。
他揣着诗稿和衣仰倒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翻了个身,极轻地捻着几页诗稿,慢慢翻看故人词笔,聊以慰藉。
白居易看得入神,嘴中不觉念出了纸上字句,或浅笑,或低叹,或悲吟。无人打扰他,只有檐下铜铃仍在悠晃。
近千年间他曾无数次开卷阅诗,纸上字句他看了无数回,早已烂熟于心。但每每陷入故纸堆,轻轻拂过那熟悉的墨迹,他的思结仍会被牵动,回到千年前的月夜里,仿佛下一秒便有邮吏叩门,递给他诗筒中来自远方的诗信。
平生故人,去我万里,瞥然尘念,此际暂生。
“莫道明朝始添岁,今年春在岁前三。”白居易度过了无数个新年,那今岁又能排到第几?
他不知道下一次遇见元稹又是何时何地,可能又会等上百岁逆旅光阴,也可能就在明日,转瞬相遇。
不知躺了多久,白居易缓缓坐起,抬手理了理散乱的发丝,开始准备材料。
明日是今年最后一次签售会,他仍要用心准备。
整理完材料已是黄昏。白居易合上电脑,伸手拿了块桂花糕,决定起身活动活动。
他走出庭院,拿起院角的竹扫帚,开始清扫上山的石径,道上冰溜雪滑,万一村民再上山找他时摔着了可不好。
但不知为何,他在道旁青松上挂了几盏小灯,昏黄灯光映照雪色,融化了几分寒意。
白居易想起与元稹隐居时的一个冬日,元稹下山办些事,入夜了仍未回来。白居易担心他回家时找不到路,便在山口放了几盏灯烛。他站在庭院门口张望良久,终于在山径上看见了熟悉的身影,迎着瑞雪撑伞而归。
扫完雪回到庭院,白居易搬出了旧时的琵琶。那时他与元稹分别的太仓促,他只来得及给元稹弹上一曲。 若是再逢,定要他坐下好好听。
正紧着琴弦,指下紧绷的弦蓦的发出怪声,一根弦竟断在他手里。白居易盯着断弦默然片刻后哑然失笑,放下了琵琶。抽屉中还有不少备用弦,但他没有起身换弦,摇头将琵琶放了回去,只是紧攥着断弦发呆。
难违天意。
次日。白居易起的很早,拂晓之时他便开始收拾东西, 锁门,下山,去签售会。
虽说已近岁末,人们都忙着备年货,赶火车,但签售会现场仍是人头攒动,排出的长队一眼望不到头。
白居易还是那样平和地笑着,在激动的读者递来的书的扉页上签下笔名“陈不忧”。
又是黄昏。活动流程结束后白居易趴在桌上,只觉得右手手腕生疼。
暮色中有一青年背着包匆匆赶来,大概是哪一个来晚的读者。那青年眉眼线条凌厉,在夕阳侧光的映照下深邃分明。他远远地看了白居易几眼,随后加快步子走来。
白居易撑起身子,活动了几下腕骨,重新拿起笔准备签名。
那青年走到白居易眼前,只是带着浅笑,并不言语。他从包中拿出一本书递到白居易桌上,白居易并未注意,翻开扉页便准备下笔。
但当他注意到书名时,他猛地睁大眠睛,手中的笔落在桌面上,接着骨碌碌滚到了地下,但他顾不上捡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看青年的脸,又看了看书名。
《白氏长庆集》。
白居易动了动唇,挤出一句:"你……"
元稹开口:“乐天,我又找到你了。”
然后便是相顾无言。
白居易强忍着那点泪意,问他:"这回……是怎么认出我的?"
元稹在他身旁坐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这一世,‘陈不忧’的诗名可不比当年的‘白居易’差,虽不是当年的格律与文体,但我能看出来,宇里行间仍是故人的痕迹。你说过‘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知吾最要,率以诗也。’我又怎会看不出。"
夕阳下,一个久别重逢的相拥。
"乐天,以后还会有很多次相遇。有诗在,哪怕千年万年,我也可以遇到你。"
"你说过的,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我会一步步路过你诗里流淌的千年。"
白居易看着眼前故人的眉眼, 曾经的千言万语此刻都失去了分量, 化作一个温和的笑。
“微之, 今夜会下雪。 "
元稹侧过脸:"嗯?"
"能饮一杯无?"
人间别久【平修cp向】
【春风醉流年.太岁春晚24h ||17:00】
“也许是你的离开留给我曾经刻骨的悲伤,随着时间也被渐渐淡忘了;也许是我早就把生命的终点当作与你重逢的起点,已经提前开始欢喜了——人间别久不成悲。”
本文是原作结尾留白处的涂鸦,谨以此篇纪念作者思考爱的本质的时光
ooc属于我,完满一生属于师徒,也属于大家 全文1.2w 一发完
上一棒@九槿
最后一棒向大家问好 祝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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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叔,我说三次了不是这个,你是不...
【春风醉流年.太岁春晚24h ||17:00】
“也许是你的离开留给我曾经刻骨的悲伤,随着时间也被渐渐淡忘了;也许是我早就把生命的终点当作与你重逢的起点,已经提前开始欢喜了——人间别久不成悲。”
本文是原作结尾留白处的涂鸦,谨以此篇纪念作者思考爱的本质的时光
ooc属于我,完满一生属于师徒,也属于大家 全文1.2w 一发完
上一棒@九槿
最后一棒向大家问好 祝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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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叔,我说三次了不是这个,你是不是提前老年痴呆了?”魏诚响第三次纠正他航船上工具摆放的位置,薅着他的领子把他拽到一边。
“你不对劲,怎么了?”
魏老板这次要远行,奚平去相送,顺便说来帮忙。
太岁金贵,魏诚响觉得他不帮倒忙就已经十分难得了,只是看他今天魂不守舍,才给他找了点事情做。
“我能有什么事?”奚平迅速回神换上一副天衣无缝的笑脸。
只是油嘴滑舌还没出口就被打断了。
“有心事也不丢人,天塌下来大家一起扛,又不是光有你一个人个高。”
奚平乐了,“刚认识你这丫头的时候,个子还没有葱高,现在都能说天塌下来要帮我扛……”
魏诚响面无表情踹了他一脚,“你支支吾吾到底有什么事?我这次走不一定回的来,不说可没机会了。”
“胡说,”奚平连呸三声,逼着她呸了才作罢,埋怨道:“不吉利!”
“说不说?别磨叽!”
“魏老板,你说…爱是什么?”
魏诚响:……
她上一次走之前向奚平表明了心意,其实也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回应,就是通知他一声——姑奶奶喜欢你,你感恩戴德吧!——反正征途自由,她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话不言不明,两人都是敞亮的,自那之后,反而没了芥蒂。
她从上到下来来回回把这位祖宗打量了几遍,确定没有人敢夺太岁的舍:“稀罕,咱们不正经的老铁树都开花啦!”她掸干净手上的土,意意思思凑过去,“喜欢上谁家好人啦?”
奚平很糟心地看了她一眼。
魏诚响一摊手,“人类的本质是八卦。将离那样倾国倾城的你看不上,我这样并肩作战的你不喜欢——丹丹……丹丹就算了,人家嫌你废物——说实话,你再不开窍我们还以为你有什么问题呢。”
她指伸开在他眼前晃了一圈,道:“所以你看上哪家大姑…”姑娘还没说出口,魏诚响回味着自己的话,忽然眼角一抽,“还是…小伙子啊?”
“我不知道啊,怎么改成你问了,”奚平随便撤了块垫子盘腿坐在地上,就这样仰头看着魏诚响,眼睛亮亮的,“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爱是……”魏诚响没好气地:“是开始问一个从来没谈过恋爱的人‘爱是什么’了。”
002
奚平说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到自己对师父有非分之想的。
可能是前几日回去,师父让他找个伴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记着自己眨眼错开对方目光的时候,心里闷闷的,以为自己病了。
可能是更早。
支修于他,是无论对方是谁都会和他站在一边的人,可是他是师父。
他又把我当什么呢?这个念头一出来,脑子里顿时冒出千万个想法,像被扯乱的毛线。
奚平愁眉苦脸地从南阖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他嘴里发苦,于是从兜里抓出来一把从闻斐那顺来的丹药,看也不看是什么就嚼了。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想不好去哪,他随手用几个铜板换了一张草报,拿来草草扫了一眼——天气的那一栏写着玄隐 雨。
奚平脚步一顿。
支修变成了半仙,身上被灵气压下的一些旧伤反噬回来,再加上之前一直住在阴冷的雪山上,每到下雨天腿脚总是没那么灵便。
他踌躇片刻,掉头回了玄隐。
003
玄隐飞琼峰已经很多年没下过雪了,常年被雪的北坡露出一条清晰的雪线,明月霜种子见风疯长,崭新的嫩芽从土里冒出头来,一大片嫩绿歪歪扭扭地延伸到远处,和山上的积雪不分你我。
夕阳近乎把远山吞没,茅草屋里已经暗下来。飞琼峰的灯却则早早的亮了。
奚平心道这抠门师父终于舍得点灯了,一句“我回来了”没出口,先愣住了。
支修面朝门口一手撑着头坐着,另一只手拎着笔,已经睡着了。桌子上一片散乱,堆着各种公文。
这些年大宛的政令在逐步增减中过渡,他师父为那周家的太子和玄隐山操了不少心,眼见着白头发都多了几根。每次遇上上山来奉承的仙使,奚平都老大不乐意,高低揶揄几句才放人走。
奚平撇撇嘴,心说又来了。
他估摸着屋里的温度,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给师尊披了一件斗篷,又在腿上盖了一条毛毯,把他手里的笔取下来,然后捻灭了灯。
月光透过茅草屋的门洒进来,一片皎洁被门框割开,一分为二。
一半洒在了支修身上——
奚平就坐在窄桌对面的阴影里。
支修不是什么讲究人,不挑吃不挑穿,自然也不会花时间端详自己,向来是只要干干净净的就很好。
奚平也没有像这样端详过他,这会儿细看才发现他师父其实生了一对很凌厉的眉眼,鸦羽般的睫毛遮住了凤眼上挑的弧线,不笑的时候甚至给这个素来温和的人平添了几分生人勿近的气质。
高鼻梁和薄唇不都是很典型的薄情相吗?
在冰天雪地里待了这么多年,他怎么到底也没能长成无情冷峻的仙尊,却被自己拉着一路跌进红尘呢?
他小心翼翼地屏着呼吸,心跳声在落针可闻的夜里夺路狂奔,震得他自己手臂微微发麻。
“固然小爷我有我的魅力,但他要是没有眼疾,当时也断不会收我为徒,既然有眼疾,那,那就好办了,贪恋我的大好皮囊的大有人在,师父应该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他喜欢我。”
这个荒诞不经的念头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蹿出来,一瞬间,奚平从耳尖烧到脖子,连呼吸都变得烫了起来。他下意识往后一撤——
“……士庸?”大概是感受到温热的呼吸,支修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奚平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慌乱之下一怔,随手捞了一把……捞到了支修搭在桌上的手。
004
奚平离开玄隐的形态可以称得上落荒而逃。
他认命地在乱跳不停的胸口捶了几下,却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回飞琼峰之前那小盒丹药,药盒上是闻斐十分抽象的字迹,狂草把三个大字合并成一个半,赫然写着:“祖宗丹”。
奚平:“……”
闻斐,你可留神,你要倒霉了。
人类在尴尬的时候总是会装得自己很忙,奚平不敢回玄隐,在山下轰轰烈烈地开展了又一副业——在山下的黑市里倒卖了一年半祖宗丹。
即便如此,记忆片段还是会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未经主人允许地涌回这仓鼠滚轮一样停不下来的脑子。
所以奚平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想起——在他慌不择路握住支修手的瞬间……对方没有把手抽回来。
太岁保佑,他……那会儿大概,哦不,肯定是刚被惊醒,所以应该也没察觉到什么。奚平自欺欺人地想。
005
然而事实证明,逃避虽然不可耻,但是没用。
支修对上那双眼神的瞬间,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
剑神这一生劈过天地、斩过劫云,以凡人之躯比肩天地的时候都不曾畏惧,却在浅寐梦回对上那么深切的眼神时慌了神——他一时甚至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什么反应,只得端出一副镇定自若的面具。
若是别人,都能好聚好散,他周旋在这么多人世繁杂的关系中都能不偏不倚,可这位祖宗却总是例外。
偏偏好聚好散不能,不偏不倚也不能。
“剑神。”
飞琼峰就一个茅草屋,主人只要不休息,门就成日敞着,林炽跟奚平和闻斐混得久了,也养成了不敲门的好习惯。
“这么晚了怕你已经睡了,但是正好路过,看你这亮着灯,就过来碰碰运气。”
支修把一团乱麻的心绪暂时打包搁在一边,招呼林炽坐:“来的正是时候,我恰好没睡。”
“你上次托我做的东西,给你送来。”
“多谢子晟还跑一趟了。”
说支将军细致周到的人都是跟他不熟的,此人丢东西成性,进门找东西,后脚能把自己要找什么都给忘了。
林炽知道之后,给他量身订做了一个能找到东西的小玩意,为了防止他连这个东西都丢,还特意加上了“托梦寻物”功能。
“不过这个小玩意可能有些灵性,我试了几次,搁在旁边的时候总是睡不安稳,它会唤起一些让你恐惧的记忆片段,这都是正常的。但你会使剑,不知道它会不会因为怕你安分一点。”
……?听着怎么那么不像正经玩意?
支修:“还是多谢你。”
“士庸呢?好久没见他回玄隐了。”
支修抬手蹭蹭鼻子,笑得有些尴尬:“不巧,他刚走。不过每次回来也待不久,南阖旧地刚刚步入正轨,应该有他忙的。你也刚从南阖回来吗?”
“嗯,去看看…故人。”
湘君的雕塑被建在南阖的一个中央广场上,作为破法的主人接受世世代代的子民供奉。林炽去看过几次,两人一阴一阳,中间隔着数百年光阴,她眉眼依旧停留在他认识的模样。
提到湘君,林炽话多了起来。
支修:“你也终于可以不用再过度苛责自己了,故人能记挂住一些活着的人的想念,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林炽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此生未表明的心意,过时了,就不再有意义了。”
他说者无心,听者却是一愣。
006
自从上次奚平从玄隐下山之后,山下关于太岁下山的各种传言就没断过,太岁去了哪个馆子吃了一碗馄饨,到哪个酒坊弹了几句余甘公新曲……甚至于太岁伤了病了,种种消息往往辗转几手,不出两日就能落进支修耳朵里。
有一次山下传得热闹,说太岁弹了余甘公新曲,争相传唱都到了玄隐,连林炽这种一心烧锅炉的都会哼两句了,支修勉强从他驴唇不对马嘴的唱腔中拼凑出情节——这曲大概讲的是一个负心汉的故事。
支修:……
简直是有点指桑骂桑了。
连续三年,每逢各种年节,奚平就回来陪支修吃个晚饭,饭桌上一如既往地插科打诨,给支修讲这一段时间谁又被他坑了。
吃完之后就离开玄隐。支修隐晦地问他去哪儿,他就笑嘻嘻地说四海为家,世界上万千苦命的百姓求太岁保佑呢,他闲不下来。
两人极为默契地揭过这个话题避而不提,堪堪维持了一种尴尬的平衡。
007
时间久了,这俩人身边“好事”的人精们自然能觉出不对劲来。
“祖宗打发走了?”
腊八将近,奚平来蹭了碗师父的粥喝,跟支修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会儿,入夜才下山。他一走,闻斐就端着他那电子的扇面,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意意思思地凑到支修身边,笑得一脸促狭。
支修很糟心地看了他一眼。
“我好像闻到了八卦的味道。”闻斐朝他挤了挤眼睛,咧嘴露出了一个标准的笑,眉毛都弯了。
“…现在禁灵,劳驾不准用您那神仙鼻子。”
闻斐一乐,正经了一点,压低声音问:“你们俩怎么回事?我看着不太对劲啊。”
“嘶…”支修犹豫了一下,三两句讲了来龙去脉。
“懂了,就是奚平喜欢你,你也知道他喜欢你,他也知道你知道他喜欢你,你也知道他知道……”
“行了行了。”
“那你呢?”
“我不知道……闻凤函,我怎么觉得你笑得不怀好意呢!”
“你们俩既然心里门儿清就把话说开啊,不喜欢还不拒绝?太过分了吧,不怪人家写曲骂你!”
“我没有,我就是……”支修习惯了话留三分,搜肠刮肚半天也没想出合适的词来,只能硬着头皮道:“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人家还什么都没说呢,我直接‘不许喜欢我了,滚下山去’,这能对吗?”
闻斐笑的花枝乱颤:“你也有今天啊剑神!”
“帮不上忙就别在我这散德行了,烦。”
“帮忙!当然能帮上忙了!这种事问我你算是问对人了!”闻斐故作高深莫测地伸出一个手指摇了摇,“我有经验啊。”
支修:“得了吧,你那经验是成了怎的?”
“啧,”闻斐不甘寂寞的甩开扇面,“这种事情你想太多反而失了本味,左右不过情投意合这么点事,哪有那么难?”
“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不是罔顾伦常吗?”
“得了吧,你要是真的顾念天理伦常的人,十几年前就不会一剑叛出灵山了。”
支修被他噎得没话说。
沉思了许久,他才道:“世道沉重、民生多艰,哪一样压在人肩上,都叫人喘不过气,叫人不敢想爱。”
“叫人不敢想爱就是‘不是不爱’的意思。”
“你就不能继续当哑巴吗?”
支修终于没忍住瞪了他一眼,好容易才接上话头:“我跟他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天理伦常,也不仅是我早生的那二百年。士庸心思重,别看他成日里吊儿郎当的,但有些话还是不愿意多说的……他三哥入道以后,他强颜欢笑的次数比捉弄人时笑得都多了。”
闻斐撇嘴,心说他从我这倒卖祖宗丹赚钱的时候,我看他笑得挺开心的。
“你们呢,就是太懂对方在想什么了,你懂他不想听什么,所以不提;他也懂你在回避什么,帮你避着。倒是互相成全了,这心病又何时能解呢?”
闻斐摇摇头,恨铁不成钢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一个外人都看得清楚,你自己深陷局中罢了。”
支修不自觉地搓着手指关节的薄茧,想起林炽来送寻踪的时候,嘱咐他这玩意儿搁在屋里容易搅扰睡眠,能唤起人内心的恐惧。
连着几日,支修梦中惊醒都是奚士庸勇闯东海,然后粉身碎骨在自己眼前。
支修胸口忽然被细针戳了,一片酸软。他举起酒壶抿了一口,叹了口气:“想要痛快,非得捅破现在这层窗户纸,斩断所有的言外之意。可谁又爱看人家鲜血淋漓的真心呢?总觉得……不够体面。”
“以错过自己真实的感受换来的体面,想来也没什么值得得意的。”闻斐不再笑了,垂眸似是想起了什么:
“两百年了,静斋,守着回忆的人除了回忆以外什么都没有。有的时候甚至不知道那段摸不着、回不去的镜花水月,到底是真的发生过,还是只有我一个人一厢情愿的幻想。”
支修一愣。
“但是你们不一样啊…你们还有百十来年的时间,可以去慢慢抚平痛苦、弥补遗憾,为什么不呢?”
“就算我纵欲,现在给了他希望,可我终究是要走的……希望越大,失望不就越大么?注定留不住的东西,不如从一开始就别…”
“好剑神,你当这是算账?爱哪能这么算呢?他遗憾还不够多吗?再添一件,干脆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闻斐拍了拍支修肩膀,很哥俩好地抢过对方手里的酒壶,灌了一大口,“世间唯有挚爱能抵消痛苦,过期的春风会被人封存进记忆里,只能让人辨不出今夕何夕,是做不得数的。”
“爱这种东西,忌深谋远虑,只有新鲜的才是好的啊。”
008
再过几日就是新年,奚平托仙使流水似地送了几次年货,按着山下的年俗置办了师父喜欢的干果蜜饯还有剪纸贴花,热热闹闹地送上山来。
他本人没到,说是去替奚悦寻摸宝贝了,墨宝却到了。
不知道哪儿扯的半尺红布条,上边一片狂草,模模糊糊能辨认出写的是:”准备好迎接世界上最好的徒弟了吗?“
支修抿唇一笑,又被故作镇定地压回去,好生送仙使下了山,转身把那半尺红布条收好——放进斥两颗白灵的巨资买的芥子里,同十几年前林炽那三百封告状信在一起收着了。
只是这年却没过成。
009
开明四年,腊月的最后一天。
永宁侯崔夫人起猛了头一晕,摔了一跤,没病没灾地走了。奚平跟着侯爷在家操持丧事,算是喜丧。
半个月之后,侯爷也跟着去了。
还没开春,金平本不在多雨季,侯爷头七那天却突然下起暴雨。奚平一个人忙里忙外到深夜,不多的几个亲朋都陆续离开了,他打发走了所有下人,一个人跪在灵堂跟侯爷说了会儿话。
眼见门外瓢泼大雨,庭院里折断的无数枯枝撒了一地,奚平却突然扶着有点酸的膝盖,站了起来。
大雨把他从头浇到尾的一瞬间,他醒了神,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院子里来的。淋了雨,觉得头脑清明了几分,他闭了闭眼,站在雨里没走。
他从小就不爱穿着笨重的袍子,一身单衣被浇透了,头发湿淋淋的水滴进土里,像是在替他流泪。
他发现自己并不想哭。
几步之外的房檐下,裹着闷雷的大雨从檐上铺下一片水帘,透过几乎密不透风的帘子,看见点着烛火的灵堂亮着灯,流出暖黄色的光。
奚平忽然胃里一阵翻腾,扶着院中的参天的榕树,把胃里不多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没等他直起腰,雨声还在,雨却突然停了。
他撑着膝盖,抬起头,支修正站在他身侧,撑着一把伞。伞盖倾着,斜斜地罩在奚平头顶。
010
“师尊来了,雨就停了。”奚平勉强挤出一个笑脸,笑得像在苦药汤里泡了三天三夜。
支修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看着他这副落汤鸡的装扮,眉心拧起来,却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问:“手麻了吗?”
奚平愣住,点了点头。
支修只是安抚地拍拍他,道:“走吧,带我去看看侯爷和夫人。”
支修打发他去换了衣服,自己恭恭敬敬地行了向长辈行的礼。奚平站在师父身后,没动也没吭声,支修却突然问:“一个人操办这些累坏了吧?”
“一回生二回熟。”奚平本来想开个玩笑,但并没有人笑,他只是眼角一抽,勉强换了个话题,“这些天听的最多的就是节哀,您怎么不跟我说节哀?”
支修温声道:“不要节制哀伤,哀伤不会消失。悲伤和痛苦要是强行被压制下去,会让人变得麻木,我知道你不喜欢。”
“我…其实早就已经做好准备了,生老病死本来就是最正常的事情。爹娘都是没有生病走的,已经是很幸运了……我本来觉得不会再难过了,没道理难过啊,我……”
奚平感觉所有的情感功能都被封存了,只有隐隐发麻的四肢在提示他,他好像正在不断陷落。
“难过本来就是不需要道理的,在这种时候,一点情绪没有才奇怪吧?”
支修拉着他到旁边的厢房换了衣服坐下,又翻出一套积了灰的烧水壶,洗洗涮涮,看着热水烧起来,在暴雨的轰鸣声里咕嘟咕嘟地轻声冒起泡。
“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和真的到了这一天,本身就不是一回事。”
奚平接过支修递来的热水,却打了个冷战。支修抬手贴上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他按着自己不省心的徒弟躺下,又翻出两床被子仔仔细细把他裹起来,叹了口气,“你的身体比你诚实。”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颗喂奚平吃下。
奚平问也不问就着水吞了,还有心思朝支修眨眨眼,“不会又是祖宗丹吧?”
支修想瞪他但忍了,“好好躺着吧你。”
“您要去哪儿?”奚平攥住支修的腕子,支修的视线扫过来,他却依然没放开。
“您不能欺负病人。”
“我不走。”
两人异口同声。
奚平烧得云里雾里,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住了。
支修翻过手拍拍他的掌心,笑着看了他一眼,道:“其实我小时候还是挺不叫大人省心的,跟你一样。有一次跟朋友上树掏鸟窝,被鸟吓了一跳,掉下来把腿摔折了……”
奚平:……
“从那以后,好几个月去不了学堂,我爹怕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面憋闷,就背着我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转。
晴日里,绕着花丛,他要走八十步;若是赶上下雨,在廊檐下边绕着内院走一圈,正好是一百步。”
屋外的雨大有要下一整夜的意思,支修往外看了一眼,又缓缓道来:“我娘自己爱喝酒,她酿的酒,金平城里最好的酒坊也比不过。烧酒酿造日子久一些,大概是三个月;
我大哥那个时候在外当差,我很少看见他回家来,不过他每次回来,都会带着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们去当时金平最有名的酒楼吃点心,点心的味道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后来就只记得一碟栗子糕是十五文……”
“我家里这一辈人不多,所以最后是我亲自把他们送走的。跟着我师父上山之后,我发现分给我的那间小院,绕着走一圈正好是一百步。”
奚平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支修,后者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胳膊:“亲人、朋友走了以后,我们共同的经历就变成了我丈量人间的尺度。士庸,只要你不想,他们就都还在。”
汹涌的情绪像潮水,涌进奚平的眼眶,眼泪毫无征兆地掉进枕头里,他有些恍然。
我这是怎么了?奚平想。
支修从怀里掏出洗得掉了色的手帕递给他,奚平接过来就像揪住一棵救命稻草,紧紧拽着:“可是闻斐那个哑巴说要学会告别,您也说过,不散场的宴席无人能尽兴。”
“别人怎么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想法。”支修第一次没有纠正他的不敬,“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
支修耐心等着,并没有要开口催促的意思。
“周楹……我三哥走的时候,我是说他上山那次,我坐在他屋门口想了很久。我知道他想要一个答案,可他非得…非得那么干脆,一点余地都不留,难道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吗?可是后来,是我自己亲自抹掉小悦的记忆。”
“只要想要一直做‘正确’的事,就会一直失去。我都快说服自己了,怎么还是会难过呢?”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懂再多道理,也拦不住下意识的挽留和思念——凡愚、半仙还是神魔,都没什么两样,否则不成了灵山的傀儡了?”
支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当然可以不舍,可以念念不忘,如果不是生老病死天规难违,谁不想留在爱人身边一辈子呢?”
奚平闻弦音知雅意,但脑子转过来了,嘴还没跟上,支支吾吾道:“总觉得您是在哄孩子呢。”
支修却摇摇头,“我没把你当小孩了,但我也不是只能接受你做我徒弟这一面。士庸,你不需要用所谓的理智强压情绪,骗自己说这没什么。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可以安放的落点,情绪才能找到出口,人不能一直憋着。”
“我没…”
“我有没有说过,只有我在的时候…你可以不必佯装轻松?”
奚平愣了一下,脱口而出道:“您能让我抱一下吗?"
支修僵了一瞬,无奈地笑笑,将呼吸放得又轻又浅,隔着被子俯身贴了他一下。
一触即分的瞬间,奚平故意用气声在对方起身的时候唤了句:“师父。”
病号烧红的脸上眼睛亮亮的,也许是高烧的缘故,支修领口处那人的气息还温热,
好像一个若有若无的吻。
011
开明五年春夏。
玄隐山已经入夜,林炽正在烧锅炉,门前忽然一阵人语。他回头一看,见是好久没见的闻斐,正要招待,却见奚平从闻斐背后出来,笑盈盈喊了句“师叔”。
他不叫师叔还好,这一句师叔听得林炽直起鸡皮疙瘩,他撇了撇嘴道:“来拜年了。”
闻斐扇子上飘过一层“哈哈哈”,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好心、好心。”奚平客客气气道,“这不是快半夜了,我来叫大家去海边玩几天,散散心。”
林炽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闻斐:“大半夜你把我从被窝里拽起来,就为陪你出去玩儿?你怎么不叫你师父去!”
他电子扇面识别到主人情绪异常,很贴心地在后边加了三个愤怒的表情。
奚平:“我师父最近失眠,吃了你这个庸医的药不是不管用吗?所以才想着带他老人家去散散心。
但是这么晚了,我叫他肯定不去,我要是说把你们俩也折腾起来了,他想不去也不好意思了。”
林炽闻言竟觉得有理,一时无法反驳。
闻斐咬牙切齿:“你是真、孝、顺、啊。”
就这样,四个人在深更半夜坐进了奚平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一辆越野车。
车子驶出玄隐的时候,林炽突然带头唱起歌,奚士庸一看来劲了,把山下时兴的小曲小调吼了个遍。
简直是莫名其妙!
支修扶着额,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着,并不是很想加入。嘴唇却微微扬起来。
唱到尽兴,奚平坐在驾驶位的屁股仿佛多了几颗钉子,他窜了半步,支修吓了一跳,忍无可忍道:“专心开车!”
然而这会儿整个玄隐说话最管用的人说话也不管用了。
“闻斐你唱歌果然不结巴!”
“奚、奚…奚士庸你,你…!”
“不许没大没小…”支修实在看不下去,替他补上后半句。
012
汽车在辽阔的平原公路飞驰,掠过漫天星野,感觉华盖也变得无边无际起来。
做飞天遁地的大能时,一头扎进星辰海,目之所及皆忌讳。
反倒是成为凡人,从无边无际的穹庐下掠过,感受风从耳畔轰鸣而过,看公路的尽头与遥远的天际线融为一色,觉得更自由得多。
后排的两位不知什么时候歪倒着睡了,车里一时无声无息,只能听见风声呼啸而过。
驾驶员看上去吊儿郎当,实则心细的很,关上了车窗,伸手调高了车里的温度。
“您也歇会儿?还有好一会儿了。”
“你开你的,我不困。”支修坐在副驾驶不敢睡,怕奚平犯困,有一搭没一搭陪他聊着。
“远行宜叙旧,刚刚闻师叔和林师叔都讲了,您还没讲您的故事呢。”奚平压低了声音。
“嗯?”支修尾音慵懒地挑起来,“想听什么?”
他不回避想念:“想听您年轻的时候那些事,我最近这几个月在山下,翻了好多史书,把有您的都翻出来看过一遍——那些书上写的都是根据游刃有余和稳重如山这俩面具改编的,您也知道那都是假的……诶呦手下留情注意交通安全!”
“……那故事自然也不真,看着都没有活人气儿——还好我生来跟书本犯克,一般翻不过三页就能在梦里见着真人。”
支修:……
“您年轻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相好的姑娘……或者小子?”
这小子拐弯抹角地原来是要问这个!
“我小的时候家里管的严,很少出去鬼混,曲我也听不懂,更不会去听。我们家要是去一些醉流华之类的地方听曲被逮到了,是要打断腿的。”
“后来…后来就打仗了。那时候烽火遍地,名将都在关外,玄隐秘而不宣,整日里枕戈待旦,临危受命的时候只能硬着头皮上,每天想的都是怎么能不叫百姓看出粮草没了,怎么不叫将士们知道援军还得半个月才能到,怎么才能不让皇城司的少爷兵们看出来,其实我比他们还慌……”
恍如隔世。
支修眼睛一弯,看着车子跨过了前面一个沟坎,才又缓缓续上刚才的话,“但那个时候和入道之后不一样,打仗的时候再累也觉得日子有盼头,觉得自己好像也还挺不错的。人不轻狂枉少年嘛,我也年轻过呢。”
他声音很轻,许是怕吵醒后面两位好眠,这句话尾音上扬,轻飘飘的、却带了些得意。
“临危受命的时候也狂,只不过不像你小子这么张扬罢了,即便再觉得自己天下无双,只敢再心里偷偷地想想,不敢说出来,更不敢拐弯抹角地挤兑同门。”
奚平好笑,人不挤兑同门、不明目张胆,也能算不枉少年吗?但他没言语,想哄他师父多说两句。
“年纪轻的时候,大概谁都有过这个阶段吧——觉得只有自己的道才正确,别人的道要么是削足适履、要么是麻木不仁。”
“可是我大哥去世之后南阖就乱了,很难让人不多想。大病一场之后,师父收我进星辰海,我偷偷看过满天因果,却看不明白,只是痛苦。”
“后来三十年,人间的亲人朋友一个个都故去,就好像留在人间的牵挂也都消失了,我只剩照庭——只能问自己。
我搬到飞琼峰,和冰雪共处二百年,才隐约懂了那时候引以为傲的功名、成就,其实不过是运气一时垂怜。
命运的因果太沉重了,我师父、你哥,还有我,我们这些习惯了深谋远虑的人再怎么力挽狂澜、机关算尽,也没法破局。倒把这收拾不了的烂摊子扔给下一代人……总觉得心难安。”
前面正走的好好的车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奚平险险躲过,吹了个不怎么文明的口哨,得意洋洋道:“下一代活得很好啊,您瞧,茁壮成长!
那些大能从棺材里爬出来都要捍卫自己的正确,怎么就您净把所有屎盆子都往自己头上扣呢!”
支修:……这画面真叫人不敢想象。
“日复一日冰天雪地的茅草里,在天劫压身生死不论的时候,往后看是歧路,往前看是迷茫,其实很难不犹疑、不动摇,那种时候一厢情愿才是最难的。”支修却忽然轻声笑了,“但是我总觉得得走下去,至少得再多坚持一会,不然……”
支修摇摇头,沉默下去。
奚平的心跳漏掉一拍,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为了我吗?”
“我怕你难过。”
闲谈的声音化在呼啸的春风里——几分凉意、几分温热——越来越远,直至消散:
“为什么?”
“因为冲动吧。”
如果不是因为冲动的话,就没有“我带回飞琼峰”这一句,没有灵山融入地脉这一截,也没有今晚长路跋涉。
“那还真是…冲动万岁啊。”
“嗯,”支修手肘撑着车门,支起脑袋,感觉这扑面而来的春风里加了酒,醺得人醉了。他提起唇角,一个笑容漾开,“冲动万岁。”
越野车盘上沿海的山路,远处天际线露出淡淡的颜色割开天海,猎户星座里的每一颗星星都因为人类的呼吸而颤抖。
013
海边的屋子直接连着小院,走出去能听见潮汐昼夜不息的起落。
“士庸。”支修这会儿正撑着脑袋缓神,他没刻意拖长语调,尾音却略略上扬,像轻软的羽毛,勾的人心里一晃。
“诶师父。”奚士庸对付烤栗子如临大敌,围着架了一半的电炉,闻言手下动作一顿,回望。
支修却不言语了,看上去像是醉了。他唇边泛起笑意,四肢百骸都被酒意冲暖了,笑也暖融融地化进眼角眉梢,直到视线的边缘都慢慢模糊了。
支修当大宛守护神的时候行事果决,但从不把这种作风带到私下,这会儿更是连眨眼睛也慢慢的。他反应慢了半拍,以至于奚平吹灭烛火凑过来的时候,他还没回过神来。
“您这酒中半仙的称号名不副实啊,幸亏不是以酒入道,否则还真收不上徒了。”奚平凑得极近,讲声音拖得又轻又缓。
支修:………
他师父喝完酒之后指尖是微热的,奚平忍不住想。
支修一开始很僵,奚平就使坏,磨蹭着撒娇,倾身凑上去吻他。支修下意识用手护住他的脑袋,带着薄茧的手抚过他粉身碎骨又重新长好的每个关节,问他疼不疼。
他却反而攥着支修的手不回答。
“茧都是当凡人那几年攒……”
支修突然咬住自己的嘴唇。
到最后简直是纵着他性子胡来。
天快亮的时候潮水漫漫退下去,露出一线天色。
奚平环着支修的腰,把一枚银圈推进他指根。
支修受不了他这样折腾,抬起另一只手挡住大半张脸,别过头去。
奚平凑在他耳边,发现这招很好用,故意道:“想听您说爱我。”
支修良久未言,奚平想要玩笑着岔开话题,才听他用情//欲没散干净的声音,一字一句郑重道:
“‘永远’这种词怎么听怎么像是乱许诺,因为人没法总是活着。但是……如果凡人死后灵魂能一直存在,我会永远爱你。”
“您……”
“你…你那什么,下次不许叫静斋了!”
014
百年,人间改头换面,青史没留下几行名姓,奚士庸炸塌飞琼峰北坡的光辉事迹还被潜修寺争相传颂。
玄隐山只剩山体和石头,堂前燕彻底飞进千家万户,旧时的老友很多都不在了,奚平破法幻境里的旧物越攒越多。
支修入道之前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好,禁灵之后几十年一直失眠,到后来常常坐着坐着耳畔就一阵轰鸣,眼花头晕的毛病怎么也好不了。
有一天怎么也吃不下饭,入夜还咳了血。奚平又一次把闻斐从被窝里拽出来——后者头发已经花白,倒是精神矍铄,骂人的力气还有,但是他这一次却没骂。
闻斐来把脉的时候支修披了衣服在桌前坐着,右手提笔正写着什么,他没抬头,只是伸出左手递给他。
闻斐沉吟半刻,和奚士庸一对眼神,后者立刻会意,说要叫闻斐出去拿东西。
支修依旧没抬头,语气里却带了笑意:“我自己身体什么样自己还不清楚吗?凤函倒但说无妨。”
闻斐依旧沉默。
支修叹了口气,抬起头,平湖似的凤眼看不出悲喜:“一年还有吗?”
“三个月。”
奚士庸倒茶的手一抖,偏了,倒在自己腕子上,登时红了一片,他却无知觉般的盯着支修。
支修偏头不去看他,只是拎起他被烫的手腕,问疼不疼。
“三个月是什么意思?”奚平眼底和手腕一样红,固执地瞪着闻斐,仿佛等不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就不罢休。
“你师父身体不太好,你孝顺点。”闻斐拍了拍他,叹了口气。
奚平别过头,恍然看见窄桌当中摆着支修刚写了两个字的纸条,上边是他的名字。纸上墨迹未干,烛火在旁边却好像灼了他的眼。
他愣了一瞬,梦才醒般看了支修一眼,转身跑出去了。
支修在后院捡到奚平的的时候他正蹲在石阶上,脸埋在膝盖间,听见人来了也不言语。支修就顺势坐在他旁边,递给他一壶酒。
“喝吗?”
奚士庸一仰头干了。
支修陪他坐着不说话。
“师父,星星能告诉你答案吗?”
“你想知道什么?星星可能不行,但师父能。”
奚平很快收拾好情绪,笑道:“没事,我带您去游遍金平,唱小曲给您听,谁管这个便宜江山?”
支修是体面人,一般话都只说三分,给对方留足了余地,以至于上次在金平候府家的后院里,所有安慰的话最后都化作一声叹息。
他一向觉得戳人痛处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徒增烦扰。
可是分寸了半辈子,他此刻却不想隐晦了,于是轻声问道:“你有别的想说的吗?”
良久,奚士庸道:“师父,我是不是不应该有期待?”
为什么凡我所愿,皆会落空?
支修伸手握住他的腕子。
剑修常年温暖有力的手此刻一片冰凉,好像永远也暖不过来一样。奚平惊弓之鸟一样,反手握住支修的手,“您刚刚为什么在给我写信?如果不是我刚好看见,你会不会不告而别,然后……然后”
他猛地抬起头,眼底一片通红,“我是不是留不住您,就像我留不住我三哥,留不住我爹娘,还有……”
“士庸,”支修安抚地拍拍他,苦笑道:“记得之前为师说,没有分别就没有思念,不散场的宴席无人能尽兴。可是人真的很矛盾,真的到了这一天还是难免动摇,我也不能免俗。”
他的声音很轻,“恐怕爱一个人就是这样,怕你的脚步不为我而停留,又怕就此牵绊住你,让你不能来去自由。”
“您是说您……”奚平愣愣道:“这句话在清醒的时候听和……”
“咳。”
“……感觉还是不一样。”
“我并不想让你看着我离开。”支修道,“你我都送走太多人了,这次我们好好道别。”
015
支修走后,奚平没去找他。
他后来在支修的书桌上拾起那张字条,笔迹的主人和支修素来温和的为人好似并不一致,上面笔锋凌厉,赫然写着:
“士庸珍重,山长水远,必有重逢日。”
冬尽春来,最后一片落叶碰散了奚平琴音,一如当年支修说那句“今日灵山若因舆图而倾覆,千古罪人是为师,不是你”。
言犹在耳。
奚平感应到什么似的从剑台缓缓站了起来。
太阳从群峰之间一跃而起,他吹灭了琴边的蜡烛,把支修用了几百年的茅屋塞进芥子,在雪山北坡立了一块牌子,等着那次不知名的雪崩把旧人的痕迹都掩埋进不见天日的纯白里。
他下山的路上忽然飘起雪,雪花轻盈柔和地落下,在他指尖、袖口、肩膀。
路旁,因为开春,新的雪里爬发了芽。
漫天飞雪送一人,像一场盛大的告别。
016(尾声)
好歹是司命一脉,几百年后的某一天,奚平忽然若有所觉,从转生木里走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破酒壶。
穿过闹市,有人问了他一句去哪。
去赴约,他答。
金平城许久未开春,他也好久没见梦里的故人了。
他寻了一个阳光正好的角落坐下,就像小时候在学堂里一样,别的小朋友热热闹闹地举手回答问题,他只觉得浑身都乏,便懒懒地打了一个盹。
笑闹声、人语声,渐次远去了。
他想回头,可来路却逐渐模糊了,眼前越来越清晰——侯府的后院、金平的酒肆、庄王府的书房、玄隐飞琼峰的北坡…还有熟悉的亲朋好友。
梦中灰衣的师尊始终笑看着他,照庭的碎片仍然照着他孤独的通天大道。
悠悠天地间,到头来终有一逢。
end.
人间别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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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有点长的后记 懒得单开一个文档,就贴在这里了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太长时间没有见你,谈起我们的离别,已经没有悲伤了。”
也许是说你的离开留给我曾经刻骨的悲伤,随着时间也被渐渐淡忘了;也许是我早就把生命的终点当作与你重逢的起点,已经提前开始欢喜了。
所以【不成悲】、不必悲。
这是“人间别久”这个题目的由来。
《太岁》是去年的这个时候看完的。从那个时候到现在,这一整年,几乎是我人生中最迷茫的一段时间。我开始反复经历低谷期,就像是函数曲线的导数到了它前所未有的最大值。
万千思绪像被人扯乱的毛线,理不清楚头绪。但这也给了我一个机会,我开始强迫自己安静下来,有时像奚平一样思考“我到底是谁”,也像静斋一样反复叩问自己是不是走在一条正确的“道”上。
想知道未来会不会一直是一片迷茫的,想要知道爱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这篇文章的雏形。
这一年忙忙碌碌一直没闲下来,所以也一直没时间好好打磨它。时间兜兜转转,又来到新的一年,再看《太岁》带给我的震撼和感动几乎都没变,看师徒线依旧感觉像在扎针灸,总切中要害地戳在我最喜欢的xp上。
而再思考起很多问题的时候,虽然不能说豁然开朗,但已经有了新的感受。
所以决定借着这次机会写完这个故事,给我的cp一个还不错的结局,也给我自己那段时间画上一个句号——句号有的时候不是结束的意思,而是想告诉自己,你也可以重新开始了。
每次想起师徒的时候,都会去听一遍古筝版的《借月》,感觉支修其人和这首歌特别契合,这篇文章也是听着这首歌写完的。
旋律响起来的时候,我几乎能看见飞琼峰顶茅草屋门前的空地上,支静斋一手拿着酒葫芦,另一只手懒懒地撑着下巴,靠在藤椅上仰着脸,对着月亮出神。
奚平呢就像一只活蹦乱跳的跳蚤,围着炉火上烤的白薯和栗子,上蹿下跳地讨他师父欢心。
他也不是安静不下来,只是彩衣娱亲是用惯了讨长辈欢心的伎俩——只要爱的人都开心,做不做自己对于奚平来说没那么重要。支修太了解他,招招手说想听余甘公的新曲子。
奚平手一搭上琴弦整个人的气质就沉下来,他垂眸拨弦,错杂的琴音就清泉一样流出来,映着无边月光的皎洁——他走过南北西东,看过那么多人的故事,经历过那么多次粉身碎骨,在琴声中后知后觉地生根发芽。
月亮升得高了些,洒在飞琼峰北坡没化干净的雪上,明暗交错地洒了一地。
奚平叫师父,得意地朝他眨眼,支静斋回他一个化在唇边的笑,郑重又云淡风轻……
日复一日,人间过了百年。
《太岁》是一篇很完整的作品,我说我写的是原文结尾留白处的涂鸦,实际上很难说不是狗尾续貂,是痴人说梦。
原文让我很震撼的一点是,在七十多章奚平还没恢复记忆的时候,他对人的态度好像来到另一个极端——冷漠、锋利。
我在想,这虽然不能直接证明角色的底色其实是冷的,但或许可以说明他性格中那些明媚的特征中,也夹杂着一些漠然的元素。
所以写作的过程中我反复在想到底怎么才能找到角色身上本质的东西,也不断提醒自己,平崽和师父都不是会被苦难异化的人,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我其实是想写一个轻松的故事。
但是越写就越觉得,就这两个人格而言,“因为被吸引而在一起”和“获得真正的、不必背负任何的幸福”之间,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所以我花了很多心思和笔墨,去梳理他们之间的所谓芥蒂,是期待全世界最好的师徒能在百年光阴里获得坦诚和幸福,是期待那个必须要一直活下去的小孩不必在后面的几百年里太过寂寞。
对于角色地剖析当然是见仁见智,如果有不同的看法,也希望大家不必较真,在你的故事里他们也能够幸福就好。
在写到结尾的时候,甜说支修留信归于天地,以支静斋的性格,在生命的最后,他会对平崽说什么呢?我想了一年也没有想到特别好的答案:
应该不会说师父死了你好好活,他得给奚平留个念想,他自己一个一个送走亲人,太懂生离总好过死别的道理;
应该不会是一个祝福,奚平已经长得很好了,他不会给他留下什么过分沉重的期待。没人管着他,他再也不会故意闯祸了;
应该不会再是“找个伴吧”,他俩向来是点到即止,奚平两次岔开话题,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彼此都已经心照不宣;
应该不会是长篇大论,支修本身就不是话多的人,更何况一百年都没说的话,不可能装在一封短短的信里;
应该不会是什么也没写,奚平虽然嘴上不说,但实在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他需要支修几笔来拴住自己的牵挂,那是他留在人间的锚点……
静斋相陪百年,是为了给奚平留一个“护身符”——以前是照庭碎片,以后是一个完整的自己。
一个最不爱说尽言中之意的人对他的小孩掰开揉碎地讲,就算隐骨不是你的、修为不是你的,你的亲人还有师父的爱也可以反复成为你留在人间的锚点。
你不是非得要接受那些生离死别,不是非得佯装轻松……直到他那些用鸡飞狗跳掩盖起来的怀疑都被反复熨帖,
直到他终于笃定自己存在的意义。
无数次,在他对这个人间无话可说的时候,守在他身边,直到那些怨念走远。
如果注定不能陪你到一生的终局,那希望爱能穿越时空,替我到未来,拯救你。
我们都知道“永远”是不可期待的承诺,但如果在死后灵魂永存,我会“一直”爱你。
priest说写文是为了求一个答案,其实我也是在借此篇隔空回答上一个阶段的我一直在好奇的——爱的本质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像哈姆雷特,每个人心中可能都有一万零一个。
文中正经的、不正经的、视角不同的不同人给出了很多答案:
魏老板说【爱是开始问一个从来没谈过恋爱的人“爱是什么”了】
林大师说【此生未表明的心意,过时了,就不再有意义了】
闻峰主说【爱忌深谋远虑,只有新鲜的才是好的】
静斋说【爱是怕你的脚步不为我而停留,又怕就此牵绊住你,让你不能来去自由】
……
牵挂是人们留在杂乱无章的洪流中的锚点。爱是不言自明的。真的把另一个人放在心里的人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只有真的在乎才会反复推理来论证爱的逻辑。
所以其实爱不是推理的结果——而是显然成立。
最后,我想说的话几乎都在这一篇的正文里说完了,虽然这是第一次给平修写文,但这应该也是这个阶段最后一次了。但是没关系,山长水远,我们也终有重逢日。
值此新年,祝愿来年风调雨顺,愿诸位平安顺遂、一生自由。
林
2025年1月28日
【太岁】【修平】丹青有关
Summary:一辈子没说出口的话。
师徒cp向,1w+
Warning:书里关于破法关于禁灵之后的很多设定我都没太明白,有不符的就当成私设吧,感谢w
【一】
金平城的老人都知道,三皇子庄王殿下师从棠华先生,会得一手好丹青。
而他那一个外祖的堂弟永宁侯世子,则是个货真价实的草包纨绔,青楼楚馆喜欢的管弦丝竹听说还算上的了台面,至于画工,说是稀松平常都算过誉。
“猫专心学两天画得都比你好”——传闻里庄王殿下是这么说的。
是以,庞戬这回上飞琼峰听闻那位少爷正一本正经地在学画,实打实地吃了一惊。
“谁?奚士庸?”庞总督怀疑是禁灵以后自己耳背越发严重了。
闻斐老觉得...
Summary:一辈子没说出口的话。
师徒cp向,1w+
Warning:书里关于破法关于禁灵之后的很多设定我都没太明白,有不符的就当成私设吧,感谢w
【一】
金平城的老人都知道,三皇子庄王殿下师从棠华先生,会得一手好丹青。
而他那一个外祖的堂弟永宁侯世子,则是个货真价实的草包纨绔,青楼楚馆喜欢的管弦丝竹听说还算上的了台面,至于画工,说是稀松平常都算过誉。
“猫专心学两天画得都比你好”——传闻里庄王殿下是这么说的。
是以,庞戬这回上飞琼峰听闻那位少爷正一本正经地在学画,实打实地吃了一惊。
“谁?奚士庸?”庞总督怀疑是禁灵以后自己耳背越发严重了。
闻斐老觉得这小辈儿是内涵自己现在用不了扇子只能磕巴着说话才故意装聋,狐狸眼瞪圆了喷回去:“还……还能……有……有谁!”
庞戬忙拱拱手表示自己无意冒犯,继而问:“他能画出个什么来?”
“你……你问……支静斋。”闻斐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结巴也挡不住他嘴碎,扇子指指外面一挑眉,“那……那小子……天……天天……挨揍。”
话音刚落,没等庞戬问个明白,师徒两人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庞戬赶紧起身问候。
支修温声招呼:“文昌来啦,快坐快坐。快到年关了,最近很辛苦吧?”
“还好,”庞戬再忙有这一句话也觉得无所谓了,“白令和奚悦都帮着我呢。”
“那就好,别太操劳。”支修笑笑,瞥见身后那位少爷抱着头大摇大摆地跟着进来了,转头瞪了他一眼让他去泡茶。
奚平轻轻“啧”了一声,还是去了,递给庞戬时大大咧咧道:“南边今年新种的茶,市面上贵着呢,老庞你别当水似的一口喝了。”
庞戬本想翻个白眼,顾忌支修在场,小声讥讽回去:“怎么着啊少爷,你们家家底快喝没了?”
奚平不乐意:“怎么跟师叔说话呢?”
“奚、师、叔,”见他拿乔,庞戬想起闻斐说的,也不客气,咬牙切齿地说,“我听说,你最近在学画啊?”
奚平:“……”
老庞长进了,戳人痛脚戳得还挺准。
其实这事儿因由不复杂。
快过年了,奚平有天心血来潮,突然想起来自己当年给师尊发的拜年纸卡,乐滋滋地找支修讨了回来看。
奚平自己画的法阵,里面的图是看得出来模样的,于是——少爷被自己当年的画丑到了。
他这时候才明白师尊把纸卡递给他时那眼神里没安好心的意味,分明是等着看他反应。
奚平忿忿,攥着拳头立誓说今年一定要弄个更好的烟花,把玄隐山炸他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豪言壮语没等他说完,一个栗子飞过来了,正中他脑门。
奚平:“……”
支修叹了口气:“祖宗,你们家生意现在没那么好了,你省点白灵吧。”
奚平本想吵回去,想想给师父的那张半身像又觉得有些理亏,难得好脾气地乖巧道:“师父你且等等,我今年一定画得比这个好。”
支修看了看他,奚平无端明白了这一眼的含义——这是什么有难度的事吗?
彻底炸了毛的太岁星君当场决定,别的事一概不管了,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好钻研丹青之术。
十日后,飞琼峰峰主看着他那高徒新作的画,心下满是感慨。
他真切道:“士庸啊,为师当年要是留在了北境,有没有别的好处不知道,起码是不用看见这幅画了。”
奚平:“……”
支修欲言又止,他不想像个老顽固一样念叨“学画就像学剑,你先磨磨性子”,眼尾不觉挂上了无奈的笑意,只道:“何必这么着急呢。”
奚平趴在宣纸上,肉都堆在了颧骨上,看着更显小:“得急啊,师父。”
支修一边眉梢高高挑起,故作惊异道:“哦?我竟不知我徒现在这么上进?”
奚平看了他一眼,又转转脑袋看向窗外的雪,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说:“师父。和飞琼峰不一样,凡间的雪下过后是会化的。”
雪化了以后,就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修士们再不是与天地同寿、百年视若等闲的神仙大能,修为会倒退,容貌会衰朽,时间久了就会与亲朋别离。
他们相处的每一刻都珍贵。不早早刻录下来,以后要靠什么铭记呢?
支修循着他的视线也看向窗外,没说什么,良久,一颗栗子轻轻飞向奚平的后脑勺。
奚平敏捷地一跃而起,手一抄接住了那颗栗子。正打算扔回去,支修却已经转身走了,他懒洋洋地说:“好好画吧,我下次带照庭来,丑到它了它自己砍你。”
奚平嚼着栗子,大声喊:“知道了——”
除夕转瞬便至,子夜之交时,奚平捧着一个卷轴,规规矩矩地呈给支修。
支修诧异地眨眨眼,心下嘀咕这小子认真起来进步还挺快的,没怎么思考就打开了卷轴。
被大开大合的潦草线条和突发奇想的浓墨重彩晃了满眼的糟心。
支修:“……”
他实在没看出来这跟前几天那幅画比进步在哪。
奚平往小屋地上四仰八叉地一躺:“没辙咯师父,徒儿今年本事就到这了。”
支修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终是忍不住笑了。
他把画妥帖地卷好放进芥子里,和当年的纸卡收在一起。随后起身,微微弯腰盯着奚平,奚平看看他,手一伸就被拽了起来。
他们肩膀轻轻靠在一起又很快分开,支修拍了拍他,说:“随我过来。”
许是到了特殊年节,飞琼峰今日的雪格外大。山上一向清冷,这几日却特意装饰了好些大红灯笼和窗花,闻斐更是从自己山上搬了几盆梅花盆栽过来,不像仙人居所了,倒像凡间。
奚平被支修带着出了屋门,没走几步就看见了一个火堆形状的架子,上面杵着一个方形的黑匣子。
他认出来了,这是之前那个叫“相机”的降格仙器,但和之前那版长得不完全一样,想来是镀月峰的新作。
奚平讶然看向支修,支修笑了笑,手一翻,便唤出了照庭,道:“去吧。”
照庭似乎知道如何行动,却对这个活儿颇有些怨气,补天剑原地转了一圈才飞去相机边上。
支修看着略有些茫然的奚平,长臂一伸将人揽了过来,照庭恰在此时戳了快门。
“咔嚓——”
【二】
奚平总觉得那张照片上他师父的眼神很是有些眼熟。
后来才想起来,几年前,他在南阖也曾见过。
那年大宛内部诸事皆平,支修说想去百乱之地——如今的新阖看看。
奚平知道他心里始终有些放不下当年的澜沧兵祸,哪怕如今灵山都已倾覆,百乱民也重回了故地,可过往数代人的创痛依旧沉重得令人不敢直视。
支修这次启程,积攒的勇气和坚定大概不比他当年守金平时少,甚至更多。
奚平迅速安排好了一切,陪着他师父一起坐上了开往宛阖边境的腾云蛟,又转了两次车船才到。
南阖新都和金平的气质完全相反,灵山灵气缓慢回归,疤痕却还残存在无垠大地上,长达数百年的沉沦和凋敝处处有迹可循。
纵然如此,灼热空气里依然充斥着遮挡不住的新生机,曾经的百乱民重新种起家园的树,根系轻柔地抚过大地的裂纹,生民和土地互相滋养。
他们是悄悄来的,没通知阿响和黎叔,两个人在新都新修的路上慢悠悠地走着,目之所及多是工厂的工人,满身尘土,却像是有使不完的精气神。
奚平和百乱民很是熟悉,对新都的建设进程更是了如指掌,不用支修问就能给他介绍得清清楚楚,语气是难得的四平八稳、不急不缓。
支修多数时间只是静静地听,中间却问:“魏姑娘一直在这里帮衬吗?”
奚平回道:“是,她小时候在金平的工厂里什么工都出过,会的挺多,正好指挥他们。”
支修笑了下,语气莫名轻快:“这样。”
南阖的午后实在燥热得很,支修这句话却翩然得像是清风过境,奚平不禁看了看他。
为了一碗腊八粥,阿响自小留在了支修当年守护过的金平城,在东海又因南旷事由开了灵窍,得他指点入道。
金平城的小小少女一路随着运命流徙至此,将少时学到过的东西悉数传布,成了如今带领南阖旧民重建故国的奠基人,远近皆称一句“魏老板”。
当年支修在东海教导徒弟“不要问天地,问你自己”,如今星辰海已成灰烬,天地也并非无情,他种下的因终是自行结出了一支善果。
想来,师尊也是释然的吧?
-
日头逐渐偏西,两个人少爷似的背着手散步,悠悠荡荡地东瞅瞅西看看,跟没见过世面一样。
走着走着还真寻到了一处很大的集市,卖的似乎都是些平常之物,他们却又想起阖人皆为能工巧匠的传言,照样兴致盎然地逛了起来,盼着些新意。
奚平远远看见一位妇人卖着络子,似乎是自家编的,样式很是别致。他走到摊位前,挑了半天,选了一个最像桦树叶子的——和支修给他的那枚雪里爬平安符很像,美滋滋地买了下来,准备去给他师父献宝。
一回头,支修人不见了。
奚平:“……”
夭寿了,支将军丢了。
一道无奈的声音在支修身上挂着的转生木片里响起:“师父,您跑哪去了?”
支修看了看四周,坦然道:“我不知道,但旁边有个卖桂花糕的小贩,你找找过来吧。”
奚平有气无力地回:“好。”
禁灵以后,支修再不能夜观星象,成天丢东西丢得奚平都习惯了。
但他毕竟天天待在玄隐山上,这还是飞琼峰主头一次把自己弄丢。
奚平向来只有穿转生木满世界跑被别人抓的经历,这还是头一次自己大费周章地找人,等奚平找到他,已经完全是黄昏了。
支将军这日难得穿了青衫,橙红的落日下只觉风骨翩然却又温润如玉,双肩似乎能承载起天地,神情却是近乎柔和的。
——和当年奚平在金平郊外见到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恐怕世上再没第二个这样像霜雪又像春风的仙人了。
奚平隔着半条街一靠近,支修仿佛就感受到了什么,回头看了过来。
奚平忙装出一副累得半死的样子,强行压下心里那些不可言说的情绪,兴奋过头地喊:“师父,你也太不让人省心了,我来接你回家!”
支修笑了笑:“好,咱们回家。”
或许是那天晚霞太好,又或许是支修心结解开后的神情太放松,那双眼一看过来,奚平攒了一路的埋怨最后一句也没能说出口。
正同此刻照片上支修望向他的眼神。
【三】
这年中秋天气特别好,支修难得偷懒,早上少练了半个时辰的剑,撸着袖子酿了十几坛子的酒。
等奚平晃晃悠悠地起床出门,正看见他师父拿个锄头在挖雪里爬的土。
奚平揉揉眼,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支修见他出来,笑骂道:“还没睡醒吗?过来,帮我搬酒。”
“那些搬到酒窖里。”他指指墙根下并列的一排小酒坛子,又嘱咐说,“挑两坛出来,我埋在树下。”
奚平方才明白他在干什么,整理起袖子准备搬,嘴上却嘟囔说:“您这是要酿女儿红啊,等着谁出嫁了再开封呢?”
支修听见了,微微挑眉道:“给你俩准备的行不行,等你和小悦嫁出去一人一坛。”
奚平大惊失色:“用不着用不着!”
他前后跑了五六趟酒窖才把这些酒搬完,刚要邀功,听见门外那结巴又上门算账了:“支静斋!你……你们……飞……飞琼峰……祖……祖宗!又……又闯……闯祸了!”
奚平现在跟闻斐吵架已经吵得不会愧疚也不会紧张了,对着支修一脸严肃地指指门外:“他有病。”
支修无奈,盯着他问:“你又干什么了?”
奚平眼巴巴地看着他,语气很无辜:“真没什么,就拿了他一瓶药——大家都是同门拿点药怎么了,闻峰主恁小气。”
虽然这药是闻圣手琢磨了大半年又炼了小半年才炼出来的,但本来也是他提的要求他给的原料,探花郎天纵奇才,再炼一瓶出来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儿?
支修眉心一跳,只觉得头疼,烦得不想看这孽障。
孽障自己倒是孝顺,刚说完惹的祸就来献殷勤:“师父,你看你这忙活得,都沾上雪了,我帮你扑干净了。”
他那手毫无章法地在支修头发上一顿乱拨,手法跟胡撸因果兽的脑袋一模一样。
支修:“……”
这好脾气剑修感觉自己要是道心还在估计当场就得气碎了。
奚平却突然瞪大了眼睛。
雪没抚掉。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茫然地响起:“师尊……你,是长白头发了吗?”
随后听见支修平和的声音回道:“啊,是呀,老啦。”
时间好像突然慢了起来,奚平默默地收回手,视线垂到了地上。他不太想抬头,过了片刻却还是没忍住朝身边看去,正对上支修的眼睛。
飞琼峰主的眼神好似从未变过,永远是清冷澄澈的,干净得像能映照出人心。
支修轻声道:“士庸,你说过的,凡间的雪会化。”
奚平勉强笑了一下:“是我说的。”
支修扭过头,不再看他,声音里带着轻轻的笑意:“你有什么事就忙去吧,为师替你去给凤函赔不是,混账东西。”
奚平神色默然,语调却刻意上扬起来:“好,有劳师尊。我正好要去西楚找余兄要债。”
他这趟足有半个多月没回来。
中间支修给赵檎丹和白令分别去过一次消息,很客气地问他们,奚平是不是和他们在一起。他俩一脸茫然地回复:并无,想来另有要事。
支修便不多问了。
其实奚平没什么要事。他就在金平,昔日的永宁侯府,他祖母当年的小院子里。
这里已经归属开明司管理了,但好在侯府转生木多,晚上没人的时候他随便回。
金平今夜有些凉,萧瑟的风延绵不绝地路过他周身,纵然是寒暑不侵的体魄也无端觉得有些冷,年轻时候那些个斗鸡走狗的夜晚是怎么过的奚平已经有些忘了,这会儿只觉得小时候闲得有病。
白天在其他国家晃荡,顺带弄点小事儿,晚上往家里一钻看月亮,他这几天都是这么过来的。
至于飞琼峰嘛,唔,不太敢回。
奚平自己都觉得好笑,这个世上居然也有他不敢的事。当初被一串儿蝉蜕追杀的时候也没想过这两个字。
或许是因为那时候兄长和师父都在他身后吧。
三哥入清净道那天,他无处可去,只剩飞琼峰能安他寸缕心魂,他埋在雪里看了一夜师尊无双的剑,直至天光大亮。
华盖之下负隅顽抗的孤韧剑意和新生的雪里爬,牢牢地镇住了他动荡的神魄。
可原来师尊有一天也会离开。
这次他甚至不知道能躲去哪,仓皇地回了家才发现祖母院子里那些需要精细照料的花儿全被换了。
凡人皆有生老病死,他那再神仙不过的师父都成凡人了,自己怎么还是星君神明呢?
奚平太不理解了。
他当初嘴上说着“迟早分别不如早作准备”,可原来一根白发就能让他肝胆皆碎。
化外炉的火一日不熄,他便一日走不得,就像那炉子烧的俱是他亲友的魂魄一样。
不恨他们会离开,只恨自己不能跟着一起走。
是我迟早要抛下你们。他想。
“士庸,听得到吧。”
支修的声音突然通过转生木响了起来。
奚平有些猝不及防,呼出一口气方道:“我在呢,师父。”
“凤函那边我帮你劝过了,但好像没什么效果。”支修一贯平和的声音这次听起来却略有些烦躁,“他这回真生气了,点名要你负荆请罪,要了一堆东西,单子放破法里了。你尽快找齐回来给他,省得他天天赖在飞琼峰不走。”
他顿了顿,有一瞬没说话,过了会儿才语气如常地说:“早点回来。”
奚平沉默片刻,很轻声地说:“知道了。”
中秋已经过去大半月了,今夜是新月,月光很是黯淡。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比起刚才似乎稍稍明亮了一些。
世间毕竟再无银月轮了。月有阴晴圆缺,便如此吧。
【四】
支修收拾好了行李——其实谈不上行李,几件衣物,一把照庭而已。
和前几日一样,他在案前坐下,就着一盏小灯准备写信。信纸铺在那好几天了,不曾动过笔,但今天不写不行了。
可还是不知怎么起笔,千头万绪凝集在笔尖,却找不到出口。
支修不为难自己,难得放纵了识海,任由那些复杂情绪浪潮般地来回冲刷天理人伦的堤坝。
慢慢就只留下了前些年他跟奚平说的那句,“找个伴儿吧”。
我可真混帐啊。所有人心里圣人一样的飞琼峰主心想。
-
开明三年,支修第一次劝奚平成家,那小子不仅不听还顺走了他两坛子酒,不知道他酿的时候是不是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反正那两坛酒把奚平喝得酩酊大醉。
奚平醉得晕晕乎乎的,倒是还认识回家的路,直接穿到了飞琼峰上的转生木——然后一脚踩空摔了。
动静太大,把屋里看书的奚悦吓了一跳,赶紧扶着醉鬼进了厅里坐下,又忙不迭去烧水熬醒酒汤了。
支修闻讯过来时,就看见他那出息徒弟整个人趴在桌子上,鼻子都压扁了。
他哭笑不得地扶着他坐起来,双手箍着他的脸,对视着问:“士庸,还认识我是谁吗?”
奚平睁眼盯着他良久,方慢慢地说:“师……师尊。”
起码认得出人,支修放心了,准备让他喝完汤就赶紧睡,这顿教训先攒着,明天醒了就骂。
却没防备奚平耍酒疯一样突然问:“师尊……你……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支修:“……”
他仔细看向奚平,这小子神色认真极了,半点戏谑也不带,平日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黑沉沉的,倒当真像是传说中的太岁星君。
见他不答,奚平又问了一遍,眉头慢慢地攒起,好像很是在意这个答案。
哪怕不提二百年的剑修岁月,他师父年轻时也是一战成名的传奇人物。少年将军,银鞍白马,该是满金平少女的思慕之人。
他难道天生就是个仙人,从不曾动心过吗?
半天没等到支修的回答,奚平越来越困,翻来覆去地小声念叨:“既然没有,催我做什么呢?要是有,你都没等到心上人,干嘛管我……”
那抱怨声越来越低,不过几个呼吸,少爷就沉沉睡着了。
支修半天没说话,过了会儿,只是在奚平均匀的呼吸声里纵容地笑了笑,有些轻柔地摸了下他沾了月色的头发。
他起身把他不省心的徒弟抱了起来,送他回屋。
路上正碰到奚悦,小徒弟懂事,见状想来帮忙。支修轻轻地摇了摇头,用下巴点点奚平,无声地说“睡了”。奚悦便点点头,回自己屋了。
到了奚平卧房,他把少爷放在床上,被子盖好,又稍稍调低了这屋的温度——怕醉鬼半夜热了踢被子,干脆冻死他。
“不是你说的吗,‘使不得,差辈了’。”
支修轻声道,声音湮没在飞琼峰终年不息的寒风里。可能自己也觉得这话傻气,他摇头笑了下,转身走了。
-
支修想,自己确实混帐,但起码不能骗他,不能用根本没有的希望蹉跎他。
给不了的东西就是给不了,再想给也没用。
一次次催他,不就是幻想自己给不了的东西有别的人能给他吗?
——何况他其实也不清楚他徒弟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可能也不需要自己。
……可若是真的有人能给,他也想要呢?
支修决定就想到这里,飞琼峰主别的特长没有,就是忘性大且不上心,自己不折磨自己。
昨夜迟迟没能下笔的信纸还在桌案上,支修再不犹豫,提笔行云流水地写下了几个字,随后装好封了口。
该说的话百余年来都说过了,不差这一封。
支修最后看了一眼月色下他屋前的雪里爬,准备下山了。
他突然想起刚上玄隐山时的心情。在凡间他当了快十年的骠骑大将军,兵营里行军操练总是要与弟兄们同吃同住,他固然不排斥,骨子里却还是更喜欢自己待着,天生不喜人多。
玄隐山遗世独立,章珏门下更是清净,甚合他心意,他当年也为此满足过许久。
足有三百年了。
支修轻轻笑了笑,拿起补天剑走了。
这世间天高海阔,他来其中一遭,力挽狂澜过也离经叛道过,平定八荒过也绝处逢生过,英名享过,罪名担过,仙人苦乐尝过,凡人悲喜品过。
如今功成身退竟还能像他少时憧憬的那样,仗剑游侠,快意平生。
所遇亲、友、师、徒皆是同路至诚之人,得他们相伴相护多年,如天之福不过如此。
天命待他,实在甚厚。
【五】
支修下山后,奚平看起来没什么情绪波动。平日里该添乱还添乱,该挤兑人还挤兑人,草报上没两三天就要编排余尝一次,把楚皇气得牙痒痒。
旁人都觉得他们是早商量好的,至于自己到底怎么想的,只有奚平自己知道。
师父的自酿酒喝一坛少一坛,他自己试着酿过,不是那个味儿。他师父那些天马行空的酿酒技法他感觉自己是追不上了,也不知道平日里那么板正可靠的人,哪来的这么多灵机一动。
酒越来越少,也就不舍得用来泡梅子了。
有天早上他去了破法,去看破法里酿酒的支修,顺带偷学技艺。
他再不像之前一样捣乱,拄着胳膊在旁边看他操作,乖巧得像个正经徒弟。
没看多久,那造瘟的锦霞峰主又来了,闻斐的声音遥遥传来:“支静斋!你……你们……飞……”
这次没等他说完,奚平就仓皇地跑了出来。
当天夜里,可能又开出了前任飞琼峰主手劲儿使大了的隐藏款,奚平喝着喝着突然就有点受不了了。
奚平想,他那个混账师傅把当年好好收藏的拜年纸卡和画压在信的底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了还舍不得那白灵和蓝玉吗?
还有那张不知所踪的照片,是随手扔了还是带走了?他连自己都不要了带走那小东西有什么用呢?
飞琼峰主当真洒脱,似乎没什么是不可以抛弃的。
当年东海一人一剑就敢只身对上那大魔,为了苍生可以舍了性命;
后来灵山露出狰狞本性,他为了自己的道干脆舍了师门正统和光风霁月的名声;
再后来隐骨作乱,他也甘心舍了满身蝉蜕修为和新生的雪里爬。
如今为了心安舍了自己的徒弟和这些小玩意儿,再正常不过。
月亮静静地照在师父窗前的明月霜上,流光折射在他杯中琥珀色的酒里,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
“支静斋……”他端着酒杯笑了下,想起破法里的事,语气讥讽,“他都出门玩儿去了还找他告我状呢?谁理你?”
我有时候真恨你啊,支静斋。
借着醉意,他又去了趟破法,这次是开明三年的那个满是月光的晚上。
飞琼峰主轻声说完那句傻话又自嘲完,便裹着风雪离开了。
他没看到,身后躺着的奚平缓缓睁开了眼。
-
奚平后来在玄隐山住了八年,就像当年他等支修出关一样。
他渐渐跟上了支修酿酒的思路,也开始酿水平不稳定的酒,在这方面是实打实地出师了。
只是这次什么人也没等到,再没人敢胆大包天地借着劫钟一响对他说“师父在”了。
有天晚上,他居然趴在桌子上迷迷瞪瞪地睡着了,恍惚间感觉有人裹着清风进了门,他着急地睁开眼,室内室外却都是一片安然,什么也没有。
奚平眨了眨眼,倏地站了起来,拔腿跑去屋外。
月华如练,屋外的明月霜越发傲然,哪怕主人已经远游,它也自行长成了拔地参天的模样。
奚平怔了怔,被风一吹人跟着清醒过来了,忽然摇着头忍不住笑了。
自己真的是睡迷糊了才会觉得是有人来过。况且,跑什么呢,换转生木不是更快吗?
他揉揉眉心,正打算回屋,视线里却突然出现了一点陌生的荧光,他循着那光看去,发现了一只流萤。
这是从未造访过雪山的生灵,奚平看得新鲜,突然察觉,飞琼峰已经不冷了。
到了第二日,那张他久寻不到的照片竟找到了,奚平默默收了起来,放在书房积灰去了。
几首和私奔无关的曲子曲谱也和照片放在了一处,反正曲中人已经走了,没走的时候他也不敢给他弹。
这几年里他给亲友送终送得越来越熟练,依旧悲伤,只是不再痛苦了。
人的痛苦大概是有限的,伤筋动骨过,渐渐地,承受能力也上去了。
师父说得对,不散场的宴席无人能尽兴,总得有人留下来收拾。
八年倏忽而过,飞琼峰千百年来的积雪已经化了大半,夏天偶尔会有成群的流萤来作客。
他们师徒三个人住了百年的小屋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檐上的雪再不用扫了,酒窖里的酒也慢慢空了。
等到树下那两坛也喝完,奚平便收拾好了东西,封了山。
他再也没有回过飞琼峰。
【尾声】
很远很远的后来,芍药先生也像他的师父一样,老了以后带着自己的半偶出门游历了。
临走时他与跟他相熟的林家小友说,他那住了好些年的屋子里还有些东西需要人收拾,喜欢什么就拿走,剩下的随意处置便好,过几天会有专业的人来拍卖这处房产。
于是那小年轻便特意挑了一天上门整理,惊喜地发现芍药先生的居处里果然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都有。
只是那些藏品并非是按照价格分类的,纯凭老先生心性,同一个格子里的东西,价值连城的有,地摊上随处可见的也有。
小林被这天降的福气砸晕了,感觉自己被人送了一整个私人博物馆,不觉入了迷挑花了眼,不知不觉间他触到了一个暗格。
那格子一弹开,把他吓了一跳。
前辈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对方既然让他收拾想来也不介意他看。
他说服好自己,有些好奇地打开,却见里面并非什么金银财宝,也没有什么典籍秘辛。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和一幅画。
照片不知道是哪年的了,相纸早已发黄,他小心翼翼地把这脆弱的老物件请了出来,怕力道稍重那照片就能裂出个口子。
那是一张合影,上面是两个长身玉立的青年人。
凭借骨相,他很快认出了那个相貌张扬明艳,神色却微微有些懵的公子大概就是年轻时的芍药先生。
另一人却不知是谁,那人身穿灰衫,相貌清峻至极,看的不是镜头而是身边那个被他揽住的人,很温和地笑着。
小林总觉得这人极其面熟,想了许久才发现这人和课本里一代传奇先圣——支修支将军的画像有些相似。
他有些茫然,却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芍药先生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也不可能有和支将军的合影啊,这要是真的,他岂不是活了得有快一千年?
大概就是长得像吧。他嘀咕着,没细想,放下照片又去拿那幅画。
画卷一展开,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这画极好,笔法、构图、色彩、意境都堪称出神入化,若是送去拍卖少说也值小半座城。
芍药先生向来以曲闻名,却从没人知道,他竟然也擅丹青。
——也是,就算再天资愚钝,学上几百年的艺,该会的也都会了,反正奚平后来不着急了。
画上只有一个执剑的人,应是方才照片上的灰衫人。那是个背影,脊背直得像一柄睥睨霜雪能扛得起天地的剑。
却不知为何藏了锋,并不让人畏惧,只觉得踏实。
只是他穿的并非是方才照片上的那件灰袍,而是一袭青衫。
——一如当年金平南郊初见,又似后来新都落日。
画作有名,应是芍药先生题的,笔迹不似平日凌厉,反倒透着怀念和说不出的温柔。
名唤“初春”。
题款却有一行小字写着:“其实叫‘思春’也不错,是吧?”
小林:“……”
这才是他熟悉的芍药先生的风格,一把年纪了却天天没个正形,也不知道是跟谁说话呢。
他没舍得合上这画,兀自赏了良久。耳边却似乎突然有人轻笑了一声,接着,刚刚放到一边的照片忽然无火自焚了起来。
小林慌忙放下画打算去救,却还是没来得及,那照片不过一瞬便已烧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些许灰烬。
桌上唯余那副青衫人的画,小林想了想,终究没有拿走,妥帖地卷好后,又放回了暗格。
大概是个对芍药先生很重要的人,便存在这里吧。小林想。
隔空纵火的奚平人已经在路上了,他干脆地打了个响指,又伸了个懒腰。
今天天气好得不像话,正宜出门。
他须发皆白,却还是对着半偶张扬地说道:“悦宝儿!你说他会把照庭带去哪呢?”
半偶没理他,他也不生气,乐颠颠地掏出墨镜尽情晒太阳。
快要见面啦,师尊。奚平想。
——Fin——
【修平】千秋身(下)
/前文请看合集,wb请看上一条。
/if线,转世的凡人将军支修×转生木仙奚平。
/过了许多年,支修转世成了一个凡人将军,偶然唤醒了转生木里的奚平。支修没有前世记忆,奚平记得过去。
/师徒向有,cp向有。
“凡人认为‘无心栽柳柳成荫’,是说命不由人……如果硬要这么说的话,还有一句话叫——落花时节又逢君。”
5.
支将军许久没回金平的将军府,老管家提议,请支修亲自来写对联,给将军府新拓一篇碎金的春风。
老管家一张嘴能把花团锦簇都吹出来,说得支修发笑,说着太抬举他...
/前文请看合集,wb请看上一条。
/if线,转世的凡人将军支修×转生木仙奚平。
/过了许多年,支修转世成了一个凡人将军,偶然唤醒了转生木里的奚平。支修没有前世记忆,奚平记得过去。
/师徒向有,cp向有。
“凡人认为‘无心栽柳柳成荫’,是说命不由人……如果硬要这么说的话,还有一句话叫——落花时节又逢君。”
5.
支将军许久没回金平的将军府,老管家提议,请支修亲自来写对联,给将军府新拓一篇碎金的春风。
老管家一张嘴能把花团锦簇都吹出来,说得支修发笑,说着太抬举他了,随即就有小书童捧着笔墨纸砚来,要给支将军磨墨。
曾经人间禁灵,支修为开明司筹划了许多年的事物,经常差使奚平为他磨墨。他对大宛的人间事都很上心,凡事只要送上了飞琼峰,需要他帮忙,他都亲力亲为。
曾经奚平的屁股下像是长了钉子,在案几旁坐不久,磨墨一事交给奚小悦,在飞琼峰主的叹气声中潇洒跑远,御剑去隔壁祸害林大师。
奚平端着一盏茶靠在墙边,看小书童站在桌边,小书童时不时望向支修,担心自己有什么纰漏。奚平忽的有种时间错乱之感……当年奚悦也这么恭敬谨慎,只是他毕竟伺候过奚平功课,比这小书童靠谱多了。
奚平开口,又咽了一下,把称呼改正确:“……支将军,让我来使使。”
支修温和说道:“写个字而已,怎么用得着劳你舞墨棍。”
奚平放下茶盏走过去:“我好久没碰笔了,您正好教教我现在的宛字怎么写。”
他接过小书童手中的墨块,小书童恭敬退了下去。将军府重视文武,用的是一二品的江南徽墨,里面有松烟、麝香、桐油烟、珍珠粉等原料,馨香扑鼻,价格不菲。
奚平好久没用砚台了,在支修的目光下安然自若地滴水开砚……没开成。大片墨汁晕成露水状,屋内顿时淡香弥漫,奚平佯装眼瞎,拿过砚篾刷又开了一次砚台,虽然浪费了一些,但好在最后磨好墨,便乖巧地直起身看向支修。
支将军无奈,但目光平和,对上奚平的视线,以为奚平想说点什么。奚平原本做好了被数落浪费的心,发现没如他愿,心中冒出“不是说一两徽墨一两金?师父涨俸禄了?”的疑惑。
但他面上乖巧地发问:“您想好对联要写什么了吗?”
“尚未,还容我再想想。”支修道。他取来几张闲来打草稿的纸,用镇纸压了一角。拎来一根小狼毫,碾了墨汁,悬停一会儿,在杏花白的纸面上写下一个“奚”字。
奚平就在桌边看他写,见支修写了自己的姓氏,目光一亮,便要支修再写一个自己的字。
“‘士庸’……好名字。”支修依他所言。
奚平笑盈盈点头,陪着支修写了几个字练练手,还帮他铺开对联的长卷。支将军挥毫写下新一年的迎春对联,墨里有金箔碎,融在一横一竖的铁画银钩里,金与黑交相辉映。
支修写字与练剑一样专注,他一旦用心,周身便有与世俗分离的气质。他如同清晨肃穆的晨钟钟响,垫着喜悲厚层的人间烟火,开一砚平淡从容的古墨,挥毫写下太平安康的千秋百代。
“支将军会画平安符吗?”奚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开口问。
“嗯……会一点。”支修刚写完对联,几个书童小心抬出去晾干。他转头望向奚平:“但平安符往往是长辈给晚辈的,你做了几百年转生木仙,岁数远比我年长,恐怕不妥。”
“不妨事,您教我画平安符,我认您作师父好不好?”
支修闻言愣住,片刻后变了神色,微笑道:“光教几个平安符担不起你一声‘师父’,你若要学,我再教你一些剑术,如何?”
奚平曾说喜欢吃喝玩乐,还是想回人间,贪恋家里那片心安之处。以此拒绝了飞琼峰峰主的道心——在冰天雪地里每天练剑三四个时辰、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八百一千年,这样的长生不老还不如英年早逝!
于是奚平眨了眨眼睛,整个人像是活过来似的,差点将徽墨折了:“好。”
“——小心,别糟蹋了。”
“师父你怎么还是……咳,大将军还这么抠门!”
“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支修给这位“转生木仙”的便宜徒弟画了一个平安符,他说技艺不佳,却被奚平安稳收在了荷包里。书童收拾了桌面,外面管家在指挥着家仆贴对联,支修邀奚平一同去看看。奚平靠在门框上,望着支将军熟悉的背影走入家仆之中。
北境有一望无边的明月霜林,高及天幕,像飞流直上的银河。明月霜其实是大宛的本土木,天下第一棵明月霜木扎根在玄隐雪山,飞琼峰主把第一片明月霜的叶子给了唯一的徒弟做“平安符”。
明月霜的叶片卷过太岁琴的琴铭,照庭也曾照亮过奚平踽踽独行的路。
在支修面前,这位活了几百年的转生木仙仿佛只是奚士庸。人人说神仙圣人能保平安,支修比书卷里的圣人更多一点烟火气儿,他给的平安符有着炭烤栗子的香和暖。
年岁将近,支修刚过而立之年,却还未娶妻。一条温文尔雅的光棍,带着府里老老少少十几个家丁,算上奚平这个添头,这个新年倒也热闹。
6.
过了年节就是春。几百年前,人间刚禁灵时,每逢换季,支修还会有咳嗽的毛病,早上需喝热茶润喉,茶香悠远,清中回甘。奚平帮他沏了几十年的茶。
当然那是以前。
现在的支修可能转世时一并化去了命途的坎坷与病痛,人间眷顾凡人将军,让他如杨柳清风,披甲可镇守全境,卸甲能院里种花,身体好得很。
奚平就没这个命了。
他毕竟活了太久,人间反复磋磨他,是个蚌也早就被打磨得壳破肉飞吐了珠。奚平靠着脸皮厚,状态还好一些,但身体可受不住他那么耗——早春一过,奚平每天的倦意越来越重,闹腾的劲儿不够全身用,只能维持他一张嘴。于是奚大爷每天多睡两个时辰,养精蓄锐,贮出来的精力就斗鸡走狗,走三条街买糕点果子。
后来没力气出去闹腾了,他就待在将军府的后院,接了家仆的活,帮支修伺养后院的花花草草。他之前在侯府料理过十几年的花园,有经验,养的苗圃都生长得茂盛,唯一的遗憾是后院只有一棵转生木,看着空了些。
奚平转身进了转生木,临门一脚停下来,对将军府的家仆传了句话,说他出门一趟,给他留晚饭。
支修进宫了一趟,与当朝皇帝商议南宛边疆的事情,他早晨出了将军府,傍晚才从宫里出来。檐下稠雨如幕帘,来接他的将军府家仆撑开伞,“奚公子说出门一趟,让将军回府后先用晚饭,他火速赶回来。”
支修望了一眼不见减小的雨势,眼中浮起些不放心:“有说去哪吗,带伞了吗?”
“奚公子是从后院那棵神树里走的,神仙有神仙的神通,说不定他有避雨的法器。”车夫异想天开地开导道:“将军别操心,回去再说吧。”
支修坐在车内,须臾后才说道:“他大概不是神仙。”
哪有人味儿这么浓重的神仙?一个念念不忘栖凤阁的烤鸭、扒拉着支修讨一个平安符、年节还要亲手包饺子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走上长生求道的大路?
奚平没能赶在晚饭前回来。将军府又等了他一炷香的时间,支修念及家中老老少少的家仆们还空着肚子,便让他们先吃,留着自己与奚平的份。他撑了伞去后院等他。
奚平双手捧着什么东西从转生木里出来,雨水浸湿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心想“金平下雨了?师父回来路上淋雨了没?他的腿估计又痛……”
一把伞倾斜遮住他的头顶,雨水没落在奚平身上。奚平愣怔怔地望着转生木前打着伞等他的支修:“……师父?”
他以前每次撩猫逗狗翻角门回去,侯爷都会带十几条大汉在那堵他,像一个鸡飞狗跳的欢迎回家仪式。而支修只是斜了伞,一双温暖带茧的手拉着他的手腕进了伞下,声音温和不恼地问:“又跑去哪了?”
仿佛他突击东衡三岳、转战南阖群岛、闪现飞琼峰的事迹就在昨天,支修还烧着炉子热着酒,坐在芥子里,等这个风雪夜归的泼猴回去。
奚平手腕一抖,鼻酸眼红就在一瞬间,他立刻拧回理智笑起来:“我去薅了您那伴……呃,您那半个月前驻守边疆地方的明月霜的树种。”
他献宝似的给支修看手里的几颗树种,雪渣子在手心化成了水。他这转生木仙的手指修长,像从金贵人家养出来的,手心被雪渣冻得冰凉发红。
“金平有明月霜,你何必跑去北境?”支修问,握住奚平的手,把温度传给他那双冰爪子。
“那不一样。”奚平说道,却神神秘秘地不作解释。他与支修撑着伞回了廊下,斜伞置在地上。
“等雨停了把它种在后院,我看看能不能催它长得快些。等师父你明年从边疆回来,估计就能见它长到膝盖了。”奚平放下树种,洗了手,“今晚吃什么?厨房给我留饭了没?”
“给你留着呢,”支修道,“陛下认为南疆军事平定,宜休养生息,今年我不用回去南疆。”
檐下落雨如珠帘,湿漉的微风吹得奚平打了个喷嚏,他反应过来:“您可以待在金平了?”
青衫的年轻将军点头,拍拍奚平的肩让他进屋去吃饭。
“那您过几日陪我去爬玄隐山!不知道还叫不叫这个名了……师父你居然特意等我回来一起吃,哎呀我真是涕泪纵……横……阿嚏!”
一场匆匆的大雨冲洗了金平的草木,烟雨空濛,又是一年新色破土而出,三天后,奚平一病不起。
7.
将军府的人大多知道奚平与转生木之间的关系,但支府家风严谨,用“奚公子是支将军新结交的朋友”掩盖了。
因为身体与转生木还有一些联系,奚平怕吓晕了医馆来诊脉的大夫。凡人口无遮拦,万一编出“邪魔外道”的词污了将军府的门槛。他没让支修去请大夫。
“我没受风寒,只是没休息够而已。”奚平靠在床榻上解释,他将双手枕在脑后,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倦意又落在了他的眼皮上。“我都快和转生木连在一起了,以前都是一睡五六十年,这次醒得太早了……都怪他们修剪转生木,把枝条漏在您府里。”
他刚刚喝了驱寒的药,支修接了碗,让家仆拿下去。一场雨泼得春寒料峭,屋内有温暖的地龙,支修收拢衣角,在奚平的床榻旁坐下,伸手试了一下奚平额头还烫不烫。
“师父,您手上不是茧就是旧伤,也该多为自己上上心。”奚平叹气:“我还不至于咽气呢。”
“戎马一生的人,手能有多好看?”支修笑道,轻轻拍了一下奚平的脑门,收回手。“你现在这样子,是要回到转生木里再睡几十年,休息好了才能出来吗?”他问。
是这个理没错,但奚平心里不这么想。凡人一辈子能有几年?他往转生木里倒头一睡,醒来又找不到师父了怎么办?
这一生如无边草木,等了一辈子又一辈子,想变成腐草归于地里,既然化不了萤火飞不了升,那下了黄泉就跑快点儿,说不定能遇上前世的故人。
然而终于盼到了草木迟暮……却是落花时节又逢君。
奚平暗暗发誓,下辈子要把算命的人的摊子都掀了……一天掀两次。虽然他确实出自司命一脉,但这天命坑了飞琼峰峰主下山撞上梁宸,坑了奚平无数次,这门手艺早该绝根了!
奚平起身要坐起来,笑说:“师父你信我,我就睡半年、三个月,你难得回金平多住一年,我怎么着也得多陪陪您……”
“行了,躺着吧。”支将军气笑,见不得病猴折腾,帮奚平把被角拉上去了。
地龙温暖,越是安心处,越让人松神卸力。奚平撑着眼皮,心里念叨“千万别睡”“再多待在师父身边一会儿”。屋外雨势减小,雨声细密如织。
“我们以前认识,是吗?”支修问。
他忽然开口,如一道春雷劈了奚平的灵台。奚平的倦意都退了七八分,愣怔怔地望着床榻边灰袍子的年轻将军。
“你第一次见我时,像是很熟悉我。”支修回望向他,眼睛像波澜不惊的平湖。
“年节前在街上遇到凤函和沈小姐,你的反应也像是认识他们很久了。我们聊起子晟,你知道他‘林大师’的称号,再听到‘惠湘君’的名号时的神情也很明显。”
“……你让我教你几个字,就要叫我‘师父’……哪有人赶着送这种便宜给外人?”
“更何况,谁家小孩改口这么利索,一声‘师父’至少得半个月才叫得习惯吧。”他微微笑着望着奚平。
哪有人叫“师父”比叫“支将军”还顺口的。
“……我与你曾是师徒,是吗?”
奚平但凡还有一口气,灵台连着肝胆都得炸成一串霹雳金光的烟花了。
他一时坐立不安,躺也躺不安稳了,寻思现在逃回转生木里还来不来得及,是该退回跌进支将军府的那个明月夜,还是退回当年被支修领进飞琼峰的下雪天。
支修这时才贴心地补了一句:“不用紧张,都是我猜的。”
你有这本事还能纵容章珏坐在司命大长老的位置上几百年?奚平五味杂陈,只是往事都太远了些,他似乎过了许久才开口:“师父英明。”
奚平坦然了一半……坦然是因为没必要遮着掩着过往了,还有一半僵硬着是因为时过境迁,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支修……即使转世的支修也不行。飞琼峰主一去不回,不知云游到了哪一个海,奚平尚且可以用“师父闲游了几百年,成了人间的一位将军”欺瞒故人离去之事,但那几百年的飞琼峰的积雪又要诉与谁听呢?
“……师父,您这一世是不是还会看星星算命……”奚平嘀咕道,隔着被子被支修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遁成了一个有苦说不出的大蚕茧。
支修无奈地说道:“看什么星星?看你的目光和神情就明白了。”
被敲了毛栗子,不疼不痒,奚平倒是舒展了眉头,倦意又上心头,他噙着笑朝向支修,“师父,我和你打个赌,我这次回去睡个三个月半年的,等我回来,看看你有没有找给我一个师娘。”
“那估计得让你失望了。”支修瞥他,实在奇道:“整天说话没个正经的……以前我是怎么收了你的?”
“我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咳咳咳,”奚平抱头躲,还能一手拉住支修的衣角:“师父,等我三个月,我很快就回来……您等等我。”
他手臂上有柳叶似的纹路一闪而过,檐外长风吹断树上的雨水,碎在地上一片上下摇曳的淅沥声。
“知道了。”支修看着他。这自称转生木仙的人刚才还在笑嘻嘻地望着他,此时目光缓下来,却仿佛蕴起了薄薄的雾——雾外有他看不透的覆山大雪。“你睡饱了再醒也行,支府会一直留着那棵转生木。”支修道。
“这可是您说的,”奚平乐起来,“……一言九鼎。”
寝居外夜雨涨池,灯下飞蛾安心地栖息着。转生木仙消失作莹莹光点,似腐草为萤,似化春为风,枕头上落下一枚转生木质地的木牌,上面有“太岁”两个古宛字。支修拿起转生木牌,仿佛听见奚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至诚至恳地叫他“师父”。
那转生木牌不知道从哪个冰窖拿出来的,像是被冻在三尺寒冰之下过了几百年,上面甚至有抹不掉的霜雪细纹。手指抚过时,一点微微的凉意传到支修的灵台,仿佛一片雪。
凡人将军没有回忆起什么事情,只是冥冥之中心头被触动,本能地开口回应。
“师父在。”
8.
三年后,有九尾的商人运送新的衣料去北境,遇上一批在北境雪山下放羊为生的大宛人。
几位商人风雪夜行路,到这户人家处寻个落脚过夜的地方。家主是个洒脱温和的中年男人,标准的大宛美男子,堪称“大宛卫玠”,迎他们入府。屋内灯光映照窗纸,映出一位老太太与一位笑语盈盈的夫人的侧影。接待几位商人的除了家主,还有一位模样能入画的青年,穿着毛领裘衣,像一尊温和的雪人——手里抱着一只黑猫。
府内种了一棵有两层楼高的转生木,这种树在北境不多见了,在这家人的院内却生长得极茂盛,像个恣意伸懒腰的人。
家主让几个家仆摆桌上菜,吩咐妥当,一边与几位来自南宛的商人谈笑风生,一边嘱咐那位少言的青年:“阿楹,去唤你弟来吃饭。让小白先生和奚悦别忙那些事务了,也下来吃饭。”
青年应了一声,拍拍腿上的黑猫——黑猫伸了个懒腰,甩了甩脑袋,项圈上一枚镀金的锦鲤小坠也摇晃不已。猫咪随即蹦下地,走到院里的转生木脚下,伸爪就要在树干上磨爪子。
不知是不是院内起风,那转生木垂下的柳条摇曳,给了黑猫的脑袋一下。
奚平一觉睡了三年,醒在寒风扑面能打几个大喷嚏的北境。
他从转生木里走出来,被冻得一哆嗦,发现远处晴空下有连绵不绝的雪山,愣了一瞬间,下一秒本能地就要跑去找什么镜子。
北境的小孩被他忽悠加上拜托,又得了一块大宛的渝州饴糖才受了贿赂,给他指了远处一个白雪皑皑的小坡,说那里有一堆碎镜子。
奚平不知今时他日,捏诀就要御剑——才发觉自己彻彻底底变成了凡人身,灵力是一点都没有了。
他愣在原地,回头是大宛,千里外是金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年,也不知道将军府里还有没有人在等着他。但他又拧过头,朝前面那雪坡狂奔过去——至少,至少师父说过还会在以后等他。但是有个人已经等了他许多许多年。
气喘吁吁爬上山坡,奚平凡人的眼睛被雪光晃得几乎不能视物。坡顶的积雪里堆着一垛半人高的碎镜子,像衣冠冢,又像镌刻旅游地点的里程碑。
奚平小心跪了下来,想摸摸那些几百年来在风雪里安静的碎片。
身后有人踩着雪走过来:“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摸那些碎石头干什么?”
风吹开那人的头发,晨曦落在对方宛人的眉目上,像给一尊冰雪雕像烘了一层人间的烟火气息。
那人手里抱着的黑猫一声大叫,扑下来撞在奚平脸上,一人一猫搏斗,猫胜,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了主人腿边。
奚平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三……三哥?”
对方看不得他坐在地上的熊样,叹了口气,呼出的白汽在晴空雪地里飞走。
“回家。”
9.
奚平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凡人,穿不了转生木了,便潇潇洒洒地坐上了蒸汽车和腾云蛟,在天下各地周游。
当然,最频繁的两点一线,还是北境的雪山脚下和金平将军府。
他失了约,睡了三年才醒,醒后被周楹押回了家。他爹娘和奶奶都不认得他了,白先生与奚悦也对他有种“最熟悉的陌生人”之感,周楹说这人是自己路上捡回来的,迷路的小朋友,见面就认他为“哥”,于是把他带回来。
黑猫把崔府里的转生木抓出三道白杆,“迷路”的奚平认了家主和崔夫人为义父义母,叫了老太太好多声奶奶,成功入了崔家的门。
奚平在崔府恍如隔世地度过了三天,忽然如梦初醒,想起自己还和人有约,临门被周楹拎回去扣了一天。最后好声好语地磨得这位大魔头开恩,给他钱买了票,让奚平能坐腾云蛟赶回金平。
杏花又醉菱阳河,琴声再渡青龙塔。
奚平在一个下雨的傍晚赶回去,金平城内开了成片的春杏,蒸汽车路过酒肆茶楼,有不少文人骚客在里面煮酒吹笛,琴师拨弦,乐伶婉转开嗓,将“杏花疏影里”唱出了几朝几代更迭变化的风味。
将军府新换了春联,不是当年支修让奚平研墨时写的那两句话了。家仆撑着伞开了门,见了他顿时愣住。
“我师父呢、支将军还在吗……他回边疆了还是仍在金平?”奚平连珠炮似的发问。家仆“惊”和“喜”布满了脸,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反应过来侧身让奚平进去。
支府重新换过地砖,院里的花草被打理得像模像样,后院的转生木柳条在雨里摇曳,转生木不远处种着一株树苗,银白色的树干被雨水洗净,像一枝比人膝盖还高一些的明月光。
“杏花雨送来只泥猴。”檐下有人说道。书童开了门,支修把书卷随意晾在桌上,到门口来迎他。
奚平卸了伞,三两步跳上石阶,“师父,我起晚了两年十个月五天零六个时辰,其中一天被我三哥扣着不让我出门,剩下三天我早上坐腾云蛟晚上坐蒸汽车赶回来的,您罚我吧。”
支修听他嬉皮笑脸地报菜名似的扯皮,往奚平身后不轻不重地一拍,让他把一身风尘的衣服换了,屋里有新烤的松子。
“——我想喝迷津!就是您三年前过年的时候埋转生木下面的那坛!”
“那坛早喝了,给你留了三个月又半年,可惜你没那口福。”
10.
支府里的奚公子回来了,并且长住下来,成了府上的另一位主人。
他会一片一片地修剪转生木的叶子,哼着婉转多情的小曲,把枝头麻雀都折腾得恨不得举家搬走,也会趁着支将军去守边疆,挖他埋在树底下的酒——嘱咐了家仆和管家不许告密。
但每次都会被支修知道,或许支将军也略懂一些观星占卜。
支修过了而立之年,无病无灾,一生如清风明月。大宛国泰民安,他去边疆绕了一圈,半年后又奉旨回金平,在将军府里过着“一天练剑三四时辰,酿酒烤松子管教徒弟二三时辰,冥想至天黑月明”的日子。
一日早晨,有家仆揉着睡眼敲门,要伺候支将军早茶点心。却见两位府里的主人才起不久,奚平正为他家将军梳头。
小家仆年方十三四岁,一时没反应过来。弄出动静引得支修与奚平侧目,支修轻轻一抬手,让小家仆先去忙。
小家仆毕恭毕敬地合上门离开了。奚平倦意又上来,给支修梳头的速度堪比万年老龟。
“士庸,别拿着梳子睡着了。”支修道。
奚平言听计从地放下木梳,脑袋搭在了支修的肩头,靠在对方身上,气若游丝地蚊吟道:“师父,我昨晚为什么没睡好,您心里没数吗?”
支修温和地发问:“半个月前我在南疆大营处理公务,你在书房点炉子喝酒烧掉了半卷章珏先生早年亲笔批注的《经脉详解》,我昨晚让你补抄一本,可有不妥?”
……确实没有。
奚平理亏但气壮,火速换了一副嘴脸,转移话题道:“那书都多少年了,樟脑丸都腌出味了……咳咳,我不小心看成您往日信手随笔写的草稿了。弟子有错,自罚三杯,还请师父开坛,要我回来的头一天您酿的那坛杏花醉。”
支修笑骂了他一句。不轻不痒,奚平当耳旁风去了。
灵力彻底退去,奚平成了凡人,当年斗鸡走狗的悠哉日子还恍在梦中,就被支修唤醒去练剑。
——将军府“稀松”的家规里为什么会有“早起”这一条。
不过奚平是何许人也,每天天还不亮,支修才起身,身后便有个熏了“富贵香”的八爪鱼拦腰抱上去,奚大鱼睡得安静,死死拦着支将军晨起。甚至家仆轻轻敲门,询问是不是支将军生病了。
拦路的虎乖顺地躺在床榻上朝支修笑。奚平他那双眼睛像是从西湖里洗了笔,托天上雪和万家灯火画的,盈盈亮着,让人想说什么话都不了了之。
于是乎,支修每日陪伴照庭的时间微不可查地缩短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宜了奚平的回笼觉。
“风雪夜归”四个字给了北境放羊的崔府,“此心安处”四个字,便落进了支修酿的酒里。
千秋身碾作落红,杏花雨送来一个百岁无忧的凡人。
/END.
/其实背景还是有一点架空,所以保留了皇帝之类的元素……就当作是if线!祝大人们食用愉快!
/想要很多评论www
【贺沈】塞下曲
*cp为贺一航×沈绍西,前后有意义
*上次的互动抓人点梗,点击即看小情侣定情
*本篇也有抓人,希望积极参与哦ww
*有私设,ooc致歉,9k+
——
贺一航第一次见沈绍西的时候,那会儿他脾气还很差。
人这一生,大概只有孩童时期最为天真了,一块儿饴糖就能讨得一天笑容,一句简单夸赞就能换得“肝胆相照”的情义。
人这一生,大概也只有孩童时期作恶最为心安理得了。平心而论,这时候他们还没有“恶”的概念,只是捡起大人谈话时闲碎的一...
*cp为贺一航×沈绍西,前后有意义
*上次的互动抓人点梗,点击即看小情侣定情
*本篇也有抓人,希望积极参与哦ww
*有私设,ooc致歉,9k+
——
贺一航第一次见沈绍西的时候,那会儿他脾气还很差。
人这一生,大概只有孩童时期最为天真了,一块儿饴糖就能讨得一天笑容,一句简单夸赞就能换得“肝胆相照”的情义。
人这一生,大概也只有孩童时期作恶最为心安理得了。平心而论,这时候他们还没有“恶”的概念,只是捡起大人谈话时闲碎的一点话头,听着同伴人云亦云,遵从本心的笑或闹,欢迎或者排斥。
沈绍西很不幸地成为了那个,被迫承载孩童天真恶意的无辜载体。
他小时候就长得很漂亮了——这个漂亮也不一定指像宝石一样夺目,春花一样鲜妍。干干净净的小少年顶着一张清秀白净的小脸,斯斯文文地站在窗前树下念书,只站在那里就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漂亮。
那时候也还没有黑风城,边疆戍卫的将军还姓欧阳,宋辽边境只有小祸而无大灾,彼时的人们也没有意识到日后这会是怎样一片波澜壮阔的天地。
军营的号角声偶尔传到书院里,放课后学生们能听见士卒整齐的操练声,抬头天高云淡,日子也悠远平常。沈绍西本来的人生轨迹应该是娶一个温柔小意的妻子,继承父辈的衣钵,站在书院里当一个儒雅随和的“沈先生”。
如果没有人叫他“沈瞎子”的话。
如果没有人在他转身后扔石子的话。
如果没有人故意把他推倒的话。
十一二岁的年纪,跟他们说家国天下太宏伟,说修身养性太严肃,他们嘻嘻哈哈的,本能的排斥这个与他们不一样,但又格外优秀受到夫子青睐的学生。
夫子们制止,他们就在夫子看不见的地方更过分。
从年幼第一次听见声音起沈绍西就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样,这一生注定要多出许多坎坷。小时候父母把他抱在膝头念书,读着读着就会有温热的液体落到他脸颊上。
他知道那是眼泪。
所以少年时的沈绍西并没有把遭遇的一切告诉他们,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太阳落山,夜幕降临,黑色的天空仿佛能掩盖大地上的所有痕迹。
夜色里,他把人摁倒在地上,平淡地说:“你弄脏了我最喜欢的那件衣裳。”
他看不见,但是阿娘说我们家绍西穿天青色最好看了。
脚边东倒西歪一片,他踢开强忍着呻吟不敢出声的人,整理衣裳和神色,又变成平日里最常见的那个沈绍西。
然后一个不知道该说是无意,还是找事的声音故作惊讶地响起:
“我来的不巧了,放心,只是路过。”
夜风吹过,少年人温雅秀气的眉眼徒增一点冷寂——那是他第一次听见贺一航的声音。
但并不是贺一航第一次跟他“对视”。
——
书院里有个很有意思的学生。
贺一航的养父母是当兵的,所以他也长在军营,一开始从事的是文书类相关的工作。书院本身就有军营背景,老院长也是年纪上来后才从军营里退下去,贺一航总有许多机会跟他接触。
那天是个晴朗的午后,贺一航去书院送文书,老院长好像跟他家里有点交情,也很喜欢他,拉着他东拉西扯。
老头儿忽然想起什么,笑着道:“书院里有个学生很像你。”
他指给贺一航看,傍晚夕阳西斜,学生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着散开,有人只身孤影,背脊笔直,一身青衫翩然飘逸,步子迈得稳稳当当,眼里无光却面色坦然。
“绍西,嘻嘻,你知道你今天头发没扎好吗?好乱。”
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嘻嘻哈哈推推搡搡走到他面前,伸手想拽他的发带,被他后退一步避开。
贺一航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
“扎好的。”少年很好脾气地跟他们解释,“每天阿娘和爹爹都会给我检查的。”
男孩儿们又笑起来,声音大得快走到书院门口的学生们都回头看,一道道目光在看见主人公是谁后又习以为常地收回去。
似乎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很无趣,男孩们又说起别的事,吵闹着离开。
留在原地的少年侧耳听着他们远去的动静,那时候他已经背过身,贺一航看不见他的神色,但是他看见少年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握了一下,又很快地放开,脚步坚定地离开原地。
“像你吧?”老院长呵呵笑,贺一航也呵呵笑,却是说,“我脾气确实不错。”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嗯。”贺一航垂着眼睛,他的外貌不算出色,大概只是普通人里六分的长相,但常年带笑,温厚踏实,很容易给人好感,眼睛弯起来的时候让人觉得有十二分真诚。
他想着刚才少年握成拳又很快放开的手,说:
“是像的。”
——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沈绍西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说来讽刺,看不见的人却对别人的目光意外敏感。那个眼神里的意味很奇特,跟旁人不一样,仿佛有些好奇,有些玩味,更多的是一种他说不出的感觉。
直到现在,他听见这个含着笑的声音,他恍然大悟——也许可以称之为欣赏。
说沈绍西脾气很不好其实有失偏颇,他总是很体面,淡然的,有礼貌的,微笑着,就是夫子最喜欢的那种好学生。就像现在,他的身后躺着一堆鼻青脸肿的同窗,面前站着一个不知身份的某某,他也能礼数周全地抬手道一声:
“见过阁下。”
贺一航哈哈一笑,反而说:“脾气真大。”
不可理喻,且胡言乱语。
自认已经很给他面子的盲眼少年脸色都没变一下,自然而然地无视他,然后擦肩而过。
“绍者,继也,绍西,是个很好的名字。”
他又说。
沈绍西因为这句话又停下脚步,风从迎面来,带着那人的声音:
“也许你可以换一条路,”
“哪条路?”
很轻的笑声,但没有回答他,而是问:
“读过卢纶的《塞下曲》吗?”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沈绍西也笑,他很少露出这样有些讽刺,甚至不羁嗤笑的表情:
“那你读过李白的《关山月吗》?”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寒芒未出,针锋相对。贺一航不意外他的反应,只是在人又走远以后又喊了一声,说:
“不试试怎么知道是耻落西山还是饮马翰海?”
“对了,我叫贺一航。”
怪人。
——
沈绍西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祝福是“平安顺遂”,父母对他最大的寄语是“安稳一生”。这很正常,谁家爹娘不希望孩子一生平安,无灾无难。
但是他不愿。
是的,他不愿。
沈绍西的心气儿很高,人也很聪明。夫子讲过的课文他只用读一遍就能背诵且理解其中的意思;犯过第一次的错从不会有第二次;爹娘担心他不能照顾自己他就磕磕绊绊地从生涩到能给把自己打扮规整;从第一次碰笔墨汁沾了他一袖子到后来能写一手漂亮的行楷。
没有人知道他为了变得像“正常人”吃了多少苦,就像没有人知道背着所有人他学了一手可以夜行杀人的好功夫。
更不为人知的是,旌旗招展,角声连天,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比第一次跟师父学功夫的时候还要快。
“没有哪个二缺将军会要一个,”沈绍西指着自己的眼睛,三分无奈地说,“瞎子。”
贺一航缠了他好几天,也不算缠,只是他总能找到许多理由,许多文书来送给老院长,然后再“刚好”路过书斋,“刚好”看到他,最后自认“一见如故”地凑上来说话。
无论他是笑,是怒,还是冷漠置之不理,贺一航简直好脾气得像没脾气。
于是他指着自己,展示出自己一点神采都没有的眼睛,想要通过自揭短处的方式来断绝这个怪人的异想天开。
“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我看你就很有天分。”
贺一航上前两步,肩膀碰肩膀跟他并行,这让他愣了一下,没躲开。
沈绍西这个人,对于周围人来说是一个很复杂的存在——他很正常,正常到你能忽略他残疾的特性:他也很优秀,优秀到夫子都感慨以他的文才将来进士登科也未必不可能。
喜爱他的把他看做傲雪凌霜的梅,孤傲绝崖的松;厌恶他的把他看做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总之是特立独行的存在,加上本身不喜逢迎,倒真的很少有人与他这样亲昵。
沈绍西没接贺一航的话,想了想说,“我原来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胡搅蛮缠的人。”
贺一航很有名,但不是因为他本身。
实在是他身边那四个人太有特点,也太惊人。比起一个身份尊贵,还拥有一双玄秘异瞳的赵普;一个家世显赫,性烈如火的欧阳少征;一个箭术冠绝,脾性奇葩的龙乔广;再加上一个出身神秘,狠厉奇绝的邹良,贺一航显得极其平凡。
任何人说起他都是“是个好人”,“性格好”,“人不错”这样中肯又模糊的评价,再多的就没有了,因为作为众所周知好相处的人,贺一航的交心好友竟然少得屈指可数。
沈绍西从他人的描述里大抵能拼凑得出来一个普通老好人,同时十分知世故懂进退,极有分寸感的形象。
老好人,呵。
沈绍西扯了扯嘴角,克制住自己的笑容。也许是因为离得太近,贺一航身上清爽的皂角味里混着今天用的月季熏香他闻得很清楚,同样,衣领下已经洗过三遍,还是四遍的,淡淡的血腥味,他也闻得很清楚。
“我一向觉得,这世上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贺一航无端端起了个头,他都没看沈绍西,话也没停,“就像双方嫁娶,总不能既要找一个知书达理温柔小意的妻子,又要求她过年过节能跟七嘴八舌的亲戚舌战群儒;既要找一个斯文雅致仁义君子的丈夫,又期望他遇事时怒目金刚威武霸气,世上没有这样好的事,有得必有失。”
“也比如你吧,这世上有多少看得见的东西,就有多少看不见的东西,我们得到了普罗大众视角里的世界,你也有只属于你的世界,想要一半,就要舍掉另一半。”
“歪理。”沈绍西扭头,贺一航笑眯眯地,倒也没反驳,他递了什么到他眼前,香气扑鼻,甚至放到他鼻子底下扫了扫。微凉的花瓣扫过鼻尖,对气味敏感的沈绍西一下子就知道,
“月季花?”
“对啊。”贺一航意有所指,“同一朵花,你我看到的景色并不一样,就像我,你跟旁人看到的贺一航也不一样。”
花朵又移开,馥郁的香气一散,于是他又闻到贺一航身上淡得微不可闻的血腥气。
今日的阳光还不错,照在人身上很温暖,沈绍西很喜欢,这是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他现在也觉得安心,很诡异的安心,因为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原来他跟旁边这个人也许称得上一句——
同类。
——
“如果能得副帅看重,调进帐下做亲军就好了,副帅脾气可好了,一把手沈将军人也特别随和!”
“龙将军也不错啊,上次我还看见他跟几个士卒说笑呢!”
“别了别了,听我右营的哥们说,龙将军唠叨起来不!是!人!”
“其实元帅挺好的,就是发起火来太……恐怖。”
“先锋官每天都在发脾气,每次路过先锋营都能听见他骂人。”
“邹将军……算了算了。”
“果然还是副帅手底下好过日子啊。”
正好路过听见的贺一航帐下副将:…………沉默中为发话的人投去同情的目光,以及流下两行滚滚热泪。
收拾好心情,换上平静无波的表情,他掀开账帘走进去,帐子里的年轻人二十出头,低眉凝神思索,听见他的动静时抬首,顺手抹平堆出来的沙盘。
“狼烟燃了,元帅跟先锋官被叫回京城述职,咱们要不要知会一声?还有龙将军和邹将军都守在东面,要不要进行调度?”
“这点小事麻烦他们做什么。”贺一航眼皮都没跳一下,走到悬挂着的边域地图下盯着看了一会儿,道:“让绍西先去,再把黎嫣、青鳞、郑长空、封啸天叫过来。”
副将点头称是,贺一航摆摆手,弯起嘴角:“辛苦了,元帅不在我们就要多警惕些,我记得你当值也很久了,忙完这一阵就休息吧,加俸的事年前会提上日程,真的辛苦你们了。”
他一怔,接着拱手道谢,退出帐子时幽幽叹了口气。
好吧。
副帅为人和表现出来的部分不一样是真的,但体贴细心待人甚厚也不是装出来的,不只他们,整个军营谁敢说贺一航待人不好呢?别看他们直到现在还会因为一点儿差错被狠狠收拾一顿,但只要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该给的一个子儿也不会少,家里人也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保管你能放心征战。
至于那种觉得副帅温厚亲切,心地仁慈,想在他手底下敷衍搪塞的货色……副将默默为他们提前竖一炷香。
军帐外副将心思百转千回,做事却很麻利,没一会儿就把事情办好。
账内烛火通明,只是偶尔夜风钻进来,火苗难免跳动,把贺一航的神色照得很晦暗。
他不说话,其他几个人也不说话,最闹腾的封啸天都揣着手安安静静。
“黎嫣,把守城布防交给你,有什么异议吗?”
“定不辱使命。”黎嫣拱手,并不废话,很干脆地问:“那我具体能调度的兵马有哪些?危急时刻该自行处决还是向上商议?几个跟我平级的副将与我事务有所交叠时该怎么办?”
布防安排不需要贺一航教,但权责需要提前搞清楚。
贺一航先摇头,后点头:“从现在开始你暂代副帅职责,你的任务就是守城,守住就是大功一件。事急从权,情况十分危急时你自行决断,重大决定跟他们几个商议,但还是要记住,守城是紧要。”
这应该是一个敏感又重要的决定,但他说话时语气很平和,他这人就是这样,想要通过语调来判断他的心情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青鳞灵活,思维方式又跟元帅相像,提前带人在城外暗处扎营,里应外合;长空稳重,黎嫣身上事务太重,你就负责稳定后方辎重为她分担;啸天英勇,出城野战当以他为先锋,但切记,没有黎嫣首肯不准妄自行动。”
几句吩咐完,贺一航吩咐人去调动兵马,封啸天愣头愣脑的,终于反应过来:
“诶?那元帅,你去哪儿啊?”
“防守还不够。”贺一航没选择重甲,只着便于行动的轻甲,回过头来看着封啸天,脸上是在笑,眼底森寒冰冷:
“敢在年前找事,自然要让那群蠢货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提前为旁人点香的人又多了四位——娘也,这个军营里的杀胚其实从不止赵普一个,希望辽人走的时候痛苦点吧,纯恶意。
——
贺一航守城很厉害,众所周知。最广为人知的一场战役发生在赵普还在跟辽人死磕的时候,那时赵普带着大军跟辽国正面对抗,西夏就在后面捅刀子,浩浩荡荡带着号称二十万大军来攻城。
彼时城内守军不足四万,差整整五倍。
但是贺一航守住了。
经过那一战的人回想起来,还是会为那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所胆寒。四万人好像每个人在他心里都有位置,调度时精确到某个数字,具体到哪个方向,增减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每个人,每份物资都能发挥到最大的作用,他仿佛能提前预知对面将领的所思所想,对方想从哪儿进攻,用什么手段,他都摸得一清二楚,且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对应——这是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
他还不到二十岁啊。
甚至于这场战役最后不仅守住了城,贺一航还反攻出城迎敌,一骑当先斩首数万,简直是奇迹一样的战绩。
但是也很巧,悬殊的兵力差距让世人只记得,“啊,他守住了”,往往忽略后面反攻的成绩。再加上他本人更多的时候都在维持后方辎重运转,参与过的几次大规模战役也都有光环更甚的赵普、欧阳少征等人在场,所以提起贺一航别说宋人,可能敌军都以为——
这只是个会守城的将军。
——
贺一航领着人马到的时候,前方沈绍西已经跟辽人交上手了。
本来的计划应该是沈绍西急行引兵把守重镇,以逸待劳,贺一航援后,再跟辽人相抗。
但是那句千古不变的名言,“计划赶不上变化”生效了,辽人没有从预先假定的方向出击,绕了路,不巧跟沈绍西狭路相逢。
战场上相见,又是月黑风高,根本没有时间和场地来让大家摆开架势,锣对面鼓堂而皇之地比上一场。沈绍西反应快,当机立断,以骑对骑,骑兵居中直接冲锋,步卒两翼压后,称辽人不备队形。
但如果这么容易就能结束战斗,几个将军也不用费劲在西北搞什么防务,直接马踏辽国京城了。
辽将反应也很快,被冲个措手不及后迅速聚拢队伍,本来有这次袭击就是有备而来,带的人多,沈绍西又是作为前锋探测一样的性质,双方人数差一时半会儿弥补不了,等他把队伍收拢起来后,双方这才是正面陷入苦战。
这也是沈绍西选择率先冲锋的原因,士气这种东西很玄,常言道兵败如山倒,他们本来人数就不占优,陡然相逢,辽人必不可能退。这时宋军如果露出一点犹豫、怯战的心思,那完全不可挡其攻势,当即溃散,他带的这点人立刻会被踏成肉泥。
此次行动是为了能挡住辽人的第一波攻势,他带的士兵都是精锐,骑兵不用说,步卒着甲者也不少,倒不如一鼓作气赌一把。
而且他信贺一航,在看到狼烟让他前行时必有后动,不会让他孤军作战。
一方人数占优,一方士卒精锐,双方将领又都是英杰,一时相持,只是宋军这边忽然响起隆隆马蹄声,制式相同的号衣盔甲出现在对阵宋军的后方。
辽将暗道不好,但也不愿意退,宋人有骨气,那辽人就会怯战吗?只是战场就是如此残酷,在他的带头下很快激起士气士卒随他前压,又在跟增援的宋军对上时泄气。
这股辽军其实也是对面的先遣部队,大股力量一分为二,一部分压后,一部分绕路去攻城,此时他们不可能来援。
人都是肉体凡胎,也都会怕,在看见宋军增援后本就心知不好,原本的宋军一看来者举着“贺”字旗士气大增,越战越勇,胜负的天平倾斜得越来越明显。终于抵在前面的辽军受不住,怯战后退,接着整个战场以宋军方呈压倒性优势,向前推进。
军心已散,再次收拢无疑难如登天,辽将咬牙,也只能退兵。只是在他起了退心的一刻,只看得见一匹棕色长毛马马蹄飞扬,奔他而来,马背上的那个将领被头盔挡住看不到脸,手里一杆长枪,月下泛着银光。
宋人的将领其实很好认,比如赵普的鸳鸯眼,欧阳少征的红毛和尚头,龙乔广的小胡子,邹良身上重得没法忽略的狼性。不仅如此,他们的马也好认,宝马难求,甚至战场上马与马之间的差别也许比人还大。
他恍惚间想起来,赵家军的将领里,只有一个人的马是棕色的,那匹马叫千星踏,他的主人叫——
贺一航。
他没来得及喊出那个名字,大概是因为长枪已经刺破自己的喉咙,贺一航手腕一转,纵马向前,再抬手时长枪上已经挂着一个头颅——
“主将已死,投降不杀——”
溃败成定局。
贺一航还是用不惯武器,当将军的,十八般武艺都得会点,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什么都得能舞两下。
只是他的功夫用不到刀兵,不管使什么都会觉得别扭,因此并不像赵普他们只用一件,而是常会换着来。
大局已定,剩下的就好收拾了,贺一航下令原地休整,放出响箭通知人来收拾战场,略微整顿后要直奔前方。
沈绍西就是在他下令完以后才慢悠悠勒马到他眼前的。
战场太混乱,他的头盔早掉了,头发也乱,脸上发上都沾血迹,只可能是别人的,刀尖还滴着血,给他清秀的五官平添两分凛冽,神色倒还很平静,甚至称得上温柔地笑了一下:
“你亲自来了啊。”
贺一航不常亲自带兵,毕竟坐镇后方稳定军心,调度运转都需要他上心。沈绍西知道会有人来,他以为会是封啸天,刚才战场上又乱根本来不及找到他的位置,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时才知道原来是副帅亲至。
贺一航下意识抬手抹了一把脸,反应过来自己手上估计也是血,这一下得成大花脸,怔在原地,顿了一会儿庆幸地拍着胸脯——还好他看不见,不然太闹笑话了。
“这一仗要把他们打疼,起码三年内不敢来犯。”
贺一航一抖枪尖,神色冷漠地看着辽军将领的头落在地上后被士卒收起,再抬首时对着沈绍西笑得如同阳春三月:
“这次要并肩作战了,沈将军,承蒙关照。”
“哪里的话。”
沈绍西弯了弯嘴角,就用平常会跟大家开玩笑的那种语气回他,贺一航没来由听出两分宜喜宜嗔的意思。
他的五感除了视觉丧尽,别的都比旁人要敏锐。因此这些血气、腥气,沈绍西应该也比旁人感受更深,但他仍然是那样的表情,眉头都没皱一下。
贺一航想起来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那时候青衫少年冷着脸把人按在地上打得哭爹喊娘,然后云淡风轻地整理着装,身后是歪七扭八哼哼唧唧的同龄人,就像现在——身后是断肢残骸,血色弥漫,那股让人极不舒服的气味让他都觉得难闻,但沈绍西也是那样淡淡的表情。
就连柔和的微笑都能跟那时斯文拱手的少年对上影子。
他真是一点没变。
两人只说了几句话,接着就要赶路,要做的事还有许多许多,一转身就要把千思万绪抛在脑后,奔向前方家国山河。
——
这一仗赢得很漂亮,黎嫣在后方把城守得固若金汤,郑长空负责的调度转运没有问题,青鳞里应外合跟封啸天重创辽军。
前方副帅亲自上阵,贺字大旗打头,沈字旗在侧,打得辽人一退数百里,最终递了求和文书。
战事告一段落,贺一航的事却还没完,他得统筹兼顾,得给大局扫尾,因此等他把杂七杂八的事情都解决完,终于空出时间以后,别说过年了,元宵都过完了。
东京那边终于肯放人,赵普快马加鞭回营,贺一航干脆把事都扔给他,自己也想着放两天假。
正月里的空气中还残留节庆的余韵,贺一航换上便装,买了一盏元宵节后剩下的花灯,上戏楼看了一出折子戏。
逗人欢喜,只图看个乐子的戏码当然不会在正月里演什么悲剧,说的是青梅竹马终成怨侣,做相公的一朝腾达便想着另攀高枝,被迫下堂的妻子另遇良人,让那缺心眼的相公惨淡收场,这么一个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故事。
伶人戏演得好,唱词有趣儿,看客都叫座,贺一航吃着糕点听完一整出,小厮端着个盘子上来问他演得如何。
随手丢了两块碎银子进去,贺一航却没称赞,反而笑着摇头:“什么都好,只是两小无猜的情分哪里是朝夕可改的?”
小厮当然不会反驳他,笑呵呵点头:“世上多是薄幸人,公子您是痴心人呢。”
痴心人?
贺一航被说得一怔,他算吗?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成家的打算,那种事离他太远。他只是觉得,如果他有个青梅竹马的话——赵普他们几个不算,那是发小哥们,说起来身边能够称得上这个词的人,大概只有一个沈绍西。
如果他跟他的青梅竹马成亲拜堂的话,沈绍西那样好的人,当然是要敬着爱着,尾生抱柱,同尘与灰。
贺一航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休沐之行草草收场,贺一航带着五味杂陈的心又回了军营,只是一撩账帘就看见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好端端的捧着一本书倚在塌上,听见动静侧了一下头,好暇以待地说:
“回来了?”
沈绍西在战场上没受什么重伤,只是运道不好夜里风寒,病了一场,一直将养着,因此也是一个没有过节的倒霉蛋——这倒有点同病相怜。
“啸天说你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整夜点着灯不睡,所以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你,刚巧你出去了,我就在这看会儿书。”
他穿得薄,好像瘦了点,青色的袖口里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帐子里烧着碳,也不算冷,贺一航还是看得眉头一皱。
说是看,其实是一些用了特殊方法抄写,让他能够以自己的方式感知的书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沈绍西都需要别人把东西念给他听,这活贺一航也干过。
“怎么披着头发就出来了?”
副帅只是略一停顿,人已经来到他身后,自然地撩起他身后的一缕头发。
沈绍西被家里人养得很好,后来大家不明说,但也会格外照顾,气血可以从头发上看得出来,柔顺而富有光泽的发丝,冰冰凉凉握在手里手感很好。
“有些累,身上没力气不太想动,左右你我军帐离得近,几步的距离丢脸丢不到外头。”沈绍西打了个呵欠,顺手翻过一页,贺一航才看清原来他读的是《诗经》,等他等得无聊才会把看过的书拿出来打发时间。
“那就我来,顺手的事。”
贺一航没多想,就此刻而言他确实出于古道热肠。他实在很有照顾人的天赋,大家年纪都还小时他就能把野孩子一样的邹良收拾得干净整洁,如今自然也不在话下。
他握着沈绍西的头发,木梳一下下从头顶梳到发尾,发丝滑过掌心,但痒得好像不止掌心。
他记起年少时跟养父母去吃喜酒,他们说新娘出嫁前都要梳头,还有一套专门祝福的吉祥词:
一梳梳到尾,二梳举案齐眉,三梳比翼共双飞,四梳流尽黄泉泪。
他又想起,沈绍西还需要别人把书念给他听的时候。
除了触他逆鳞时沈绍西都很安静和气,听人念书时尤其,端正大方地坐着,一板一眼地听。看不见的眼睛里没有神采,连情绪也很难看出,所以他往往会盯着他的眼角眉梢,通过一点儿蛛丝马迹来判断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诗经》也是那时读过的,贺一航支着头慢悠悠地念,眼睛盯着少年人白净清秀的脸。
那是十四岁,还是十五岁?他无波无澜的语气忽然一顿,沈绍西敏锐地察觉他的变化,有些诧异的问他“怎么了。”
白色的纸,黑色的字,方正清晰的一撇一捺,写的是千年前的民歌,都是陌生人的故事,隔着他那么远,但却仿佛戳中他某种心思一样。
贺一航欲盖弥彰地翻过去,说“没什么”,停了一下又鬼使神差地翻回来,摸着鼻子做什么亏心事一样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日光投进窗棂,照得沈绍西亮亮堂堂,如一颗向阳而生的树,风过吹动他的衣袂,贺一航好像听见树叶哗啦作响的声音。
他不一样,他在他身侧,跟赵普、欧阳少征、龙乔广、邹良他们都不一样。
“你今天好像很不一样?出去发生什么了吗?”
沈绍西的声音温吞,说话时仰起脸来看他。自从脱离了对他态度畸形的环境以后,再加上本身性格如此,沈绍西的越发的心平气和。
大概只有战场上时才能看见他眉眼带戾,青衫染血,不然他就一直这样,静静的,笑呵呵的,秀气文静得真像一个教书匠。
“没——”
贺一航的话顿住,不知不觉间,他的手掌已经移到前面去,托住沈绍西的下巴,粗粝的指面让青年人不自觉地动了一下,但没挣脱,依然仰着脸,执着关切地想得到一个答案。
贺一航低下头,离得太近了,他能看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以及沈绍西面颊上那些淡色的小痣——眼下,眉上,鼻尖,嘴角,鼻梁……他一颗颗地数,专注得好像在做一项惊天动地的大事。
青衫层叠的衣领下青年抻直的脖颈修长,线条漂亮得像玉雕塑像,那只托着他下巴的手掌因为太过专心下意识动了一下,拇指擦过他的嘴角,以至于青年喉头滚动,但他依然没挣开。
贺一航忽然很想把看的那出折子戏告诉他,然后说,我们其实算不上什么血统纯正的青梅竹马,说是后来天降也很适合,你看,再世相逢也未必不能成就神仙眷侣。
但他到底没说话,算无遗策兵临城下也镇定自若的副帅生平头一回失了分寸,手指颤抖着,低下头纯粹而虔诚地亲了亲青年人的嘴角。
笑的是沈绍西,笑弯了腰,伏在案上喘不上来气,然后被放下梳子的贺一航捞进怀里,堵住剩下的笑声,只剩一点悱恻旖旎的气音泄露。
原来是,得成比目何辞死,不羡鸳鸯不羡仙。
【夭九】元帅成长日记(六)
*文内互动除官配外均为非cp互动
*有私设,ooc致歉
——
夭长天从小养什么死什么。
他兴致突然来了侍弄一下花草,过两天花草就遭了虫害;他喂部族里没人管的小狗,没一段时间小狗就跟别的狗儿打架被咬死;他心血来潮养一只鸟儿,不到一个月鸟儿在笼子里撞死。
还有那不提也罢的后来。
一切的一切都在说,他天生命中带煞。
所以听见妖王让他一百年后去找一个小孩儿教人家学功夫的时候,夭长天第一个反应是:...
*文内互动除官配外均为非cp互动
*有私设,ooc致歉
——
夭长天从小养什么死什么。
他兴致突然来了侍弄一下花草,过两天花草就遭了虫害;他喂部族里没人管的小狗,没一段时间小狗就跟别的狗儿打架被咬死;他心血来潮养一只鸟儿,不到一个月鸟儿在笼子里撞死。
还有那不提也罢的后来。
一切的一切都在说,他天生命中带煞。
所以听见妖王让他一百年后去找一个小孩儿教人家学功夫的时候,夭长天第一个反应是:
你是不是跟他家里人有仇?
然后夭长天答应了。
因为妖王说到那时候他已经受足一百年折磨,教完那孩子又于世人有大功德,他终于勉强还清犯下的孽债,可以去死了。
这很有说服力,夭长天活得有点厌烦了。
只是他对银妖王总有戒备和不服气,所以他一边想着那个所谓的徒弟,盼着他快快长大放自己去死;一边恶劣地盘算以他的命格要是给人没成年就克死那就有得好戏看了。
赵普出生的那个夜晚他就在大内阴影里,听着慌乱无主的宫女内侍们忙前忙后。他可以作证,赵普那个早死的爹和他娘的确有情,当时的皇帝就站在殿外,焦急地来回踱步。
殿内一声婴孩的响亮啼哭,皇帝满怀欢喜地冲进去,顷刻便是雷霆大怒,“银眼妖瞳”“不祥之兆”在帝王暴怒的声音里隐隐约约传出来。
混乱的内宫,勃然大怒的皇帝,惊慌失措的宫人,声音尖厉的女人,还有什么求情、请罪,恰此时天边惊雷炸响,仿佛老天都在看这场大戏,及时地下起了倾盆大雨。
好吵。
夭长天听见婴孩细细的啼哭,大概现在没有人顾得上他,以至于刚出生的婴儿哭声越来越低。
夭长天在阴影里无声轻笑——
他就说这孩子八成要完蛋。
但最终还是活了。
毕竟有好些年的情分,刚生产完的妃子抱着孩子低头求情,帝王也是人,无奈拂袖离去。眼见情况如此不好,草原的女儿心胸豁达,舍不下爱子之情,干脆舍下孩子的生身父亲,竟然一不做二不休逃了回去。
天子震怒,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发兵找人就先一步驾崩。接下来的皇位之争又是一场腥风血雨,自然没有人去管流落在外,难说是否还活着的孩子是怎样情状。
小女儿拖着刚生产完的身子,怀里抱着连啼哭的力气都快没有的外孙,风餐露宿逃回故乡,见到父亲的第一面就留下眼泪。达旦心疼一句话都说不出,赵普运气不错捡回一条小命。
大概是刚出生就面临逃亡,颠沛流离四面危机的氛围深深影响到了婴孩。哪怕在塞外安顿下来,要是没个十几二十天的刻意熟悉,别管是谁接近小孩儿都要哭。
夭长天还记得那天是赵普的周岁礼,小孩儿才学会走路,步子迈得摇摇晃晃。草原的周岁礼跟中原当然有区别,也就是热热闹闹庆祝了一下这娃娃生命力顽强,出生时那么曲折的经历都没弄死他。
闹完了,夜已深,赵普在帐子里由几个侍女看着睡觉,公主在跟达旦叙话。
去看一眼吧,是以后的徒儿呢——他胸口的心说。
不要,讨厌小孩子,总是哭——他反驳。
犟不过,夭长天一撩帐帘,不情不愿耷拉着眼皮走进去。他每走一步,侍女们就睡得沉一些,那无影无形的内力独独放过了小床上的孩子。
也许是他有意为之的,也许是天意如此,总之随着他一步一步逼近,原本沉沉睡着的孩子也慢慢张开了眼。
夭长天一直认为,人就是一种极会趋利避害的动物。所以他也怀着这样恶毒玩味的心思,想看看这个在奔波里捡回一条命的孩子,见到他会哭得有多凶。
嗯……这样还不够。
夭长天抬手摸了一下额间的深痕,回忆着自己在普世记忆里的形象,然后皱着眉,阴阴沉沉,宛若厉鬼一般盯住了仿佛受惊把眼睛睁得圆滚滚的小孩儿。
幼儿时期的眼睛一般比成人时大,因此一黑一灰的眼睛——那时候他左瞳的颜色没有成年以后灰,是一种明亮的,几乎有些发光的银白色。
夭长天立即就想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雷声轰鸣下的“银眼妖瞳”。不知道是出于好奇还是惧怕,总之小孩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在清亮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极其不友善的脸。
莫名地,夭长天又开始烦。
其实一个命中带煞,一个天生不祥,做师徒很合适,但他就是很烦。
掐死好了。
他强忍着心口越来越剧烈的痛楚,就在手伸到小孩面前的时候,这个对世界还没有形成认识的,单纯得可怜的生命,咯咯笑着抓住了他粗粝的手指。
好像抓到了什么宝贝。
夜色寂静,侍女们清浅的呼吸很清楚,远处帐子里的吵闹也很清楚,更清楚的是小孩儿清脆稚嫩的笑声。
夭长天,抽回手,臭着脸离开帐子。
三年后宋廷接回赵普,八王爷带着他去参加别人家小孩的的周岁礼,在大人的期待中那个孩子心明眼亮地抓住一支笔,惹得周围人一阵夸赞。
夭长天后知后觉,原来那竟然算赵普的抓周礼。
……
仲春,加九王爷赵普为定远将军,兼河西节度使,并加欧阳少征游骑将军,河西节度观察留后,巡边戍卫,恩威示下。①
看着吓人,事实上定远将军和游骑将军一个正五品一个从五品的散官,大宋的节度使也早不领实事。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陛下对当初半推半就订立的盟约有不满,别管先前刚订立的时候多高兴,总之现在又有雄心了,推出个看着唬人的幌子去耀武扬威。
当然,直接打起来是不能的,作用就是让边军知道“国朝志气不退”这样。
虽然领着两个只有荣耀无实职的头衔,但赵普还是对边军,至少那五千他能直领的兵——就算现在还没有看到士卒的影子,到底有一定实权,并且同时,关于州郡行政防务他也有部分的处置决定权。
这是赵恒精心思虑过的结果。
他不担心赵普会反,从实际上说大宋强干弱枝多少年了,要是能领着五千人从边关杀到京师,那别说他儿子和他,他老子来了也得乖乖禅位;情理上而言赵普的亲娘、老师、兄长都在东京,无需多虑,欧阳更不用讲。
他担心的是怕赵祯年纪太小,万一他走早了会有人搞出什么拥立风波。毕竟论血缘赵普跟他们并不同出一脉,真要算起来某种意义上赵普还算正统。
别看皇帝朝政交给皇后打理有些年头,近几年忙着吃仙丹问长生,最近还搞出一个什么“天书”的幺蛾子,涉及权力的时候脑子却很清醒。
赵普有武才,这个显而易见,但是有多少斤两目前还没试出来;赵祯明显想用他,这个板上钉钉,哪怕赵恒千防万防,以后赵祯也会用赵普的。
知子莫若父,赵恒太清楚自己那个看着温仁好脾气的儿子实际上有多倔,这天下迟早有一天会交到他手里,他不可能闲置赵普一辈子。
与其等日后被压制久了两人心里没数,赵祯搞乱命这一出,不如现在就替他磨刀。
当皇帝的,不怕臣子谄媚,不怕臣子坏心眼,只怕臣子无用。如果真的有才能,那就等赵祯用几年,大不了他留点后手;要真只是个志大才疏的,那为了防止生乱他宁愿不要那点身后名也得把他带走。
至于把赵普放边军,年龄会不会有点小,还真不算事。十二的年纪确实不大,但在军队里还算不上石破天惊,史书里十二三从军的一抓好几个成例。并且哪怕因为年纪看不上这个节度,别忘了是奉旨巡边,还是妥妥的皇亲,当地官员将领再怎么样也会给个笑脸。
而赵普那边则没空管他皇兄在盘算什么,一到边关就忙活开来——他要练兵。
练兵的前提是要有兵,大宋边军都有定制定额,赵恒下旨凑了一千人给他,还剩四千人看他自己的能力。现在并不是服兵役的时节,赵普既不打算强征,也没有强征的权力。
左思右想,赵普干脆一边把征兵的旗帜打出去,一边到处溜达忽悠……鼓励混血儿当兵——是的,他鼓励混血儿当兵!
西域这边乱了这么久,各国你来我往纠纠缠缠,总会因为各种原因产生许多混血小孩。往往这些孩子又不受待见,赵普给了一个机会,自然就会有人抱着赌一把的心思来。
也有汉人军官对他这个行为表示轻蔑,说一群南不南北不北,自己是什么东西都说不清的种能成得了什么事。话音落地,堪堪才想起来面前的大宋九王爷,新鲜出炉的定远将军也是这样的“种”,讪笑着看过去,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异瞳。
十二岁的少年,稚嫩青涩得像春天破土而出的嫩笋,偏偏一个眼神看得人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我不喜欢这样说话。”赵普也只是瞧了他一眼,冷冷淡淡走过去的时候偏过头,看不远处已经招进来的一部分混血士卒在生涩地跟着校头操练,“不是‘种’,也不是‘东西’,是以后要托付性命的袍泽。”
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袍泽。
他已经走了,军官才敢擦顺着颌角流下的汗,说不清自己怎么会被一个小孩吓成这样,然后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扭头去领罚。
要是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他也不用在军营混了!
赵普把姿态做得很足,慢慢来的人就多,什么人都有,在辽境活不下去的边民,在西夏被排挤的混血,只要没有身体缺陷,能跑能跳有力气,赵普都要。
他不仅等人来,自己还没事儿出去转两圈,看到功夫底子不错的、好像有点将才模样的就去连哄带骗问人家参不参军,往军营里边哄边捡人。
他不仅捡人,还捡马。
一匹所有人都说疯得厉害,救活了也不适合当坐骑的马。
赵普不信,他撇着嘴说,人家才不是当坐骑的凡马,人是当战友的料!
他这么说,也这么做,捡回来后取了个一听就来者不善的名,叫黑枭,还特上心地经常拎着工具来照顾。
今日也是,赵普带了几块儿糖打算给马儿打打牙祭,结果来了才发现已经有人在替他尽主人的职责,黑枭还没踹人。
“你怎么在这啊?”赵普把糖块儿扔进马儿面前的凹槽里,伸手拍了拍被养得逐渐有光泽的鬃毛,任由硕大一个马脑壳在自己旁边蹭,“好好好,过两天就带你出去撒欢。”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这少年也就比赵普小一点儿,脸色苍白,瞳孔漆黑,左半边脸上一片青色的痕迹,打眼一看以为是长了鳞片似的。
这不是赵普捡来的,这是他抢来的。
人家跟师父化缘被溜达的赵普和欧阳少征看见,赵普这个浑的上去就拽住不撒手。
“兄弟,你别跟着这个叫花子混了,他都不会养孩子,来跟我混吧!”
大师看着邋里邋遢,实际上是少林高僧来的,也不气,只觉得好笑,就问他:
“怎么?我这徒弟跟着你能比跟着我好?”
“那当然!”赵普一拍胸脯,“跟着我肯定不用要饭,我罩着他!”
“什么要饭!这叫化缘!”
“嚯,你这老叫花子真是诡辩,还整个斯文称呼!”
一通胡搅蛮缠,大师哈哈一笑,给徒弟塞上几册本门功法,让青鳞跟着他走了。
“是我糊涂了,还没安排好你该干什么。”赵普砸么嘴,他觉得青鳞跟普通士卒不太一样,想安排个差事,一时又想不到具体该做什么,一拖几日。当时夸下海口说要罩着人家,结果现在害人家闲得来养马。
“这样吧,你跟在我身边当个护卫。”赵普一拍手,“先学着点处事。”
赵普平日里不喜欢人跟着,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他得培养自己的将才亲兵。
这又要从别处给他凑的那一千人说起,老兵有老兵的好,见过血,有经验,就是脸皮太厚,都是老油条,甚至里边还有几个是钉子。
但是都不重要,能用就好,新兵得有一段时间的操练才能带出去,老兵则不用。
不就是打起仗来浑水摸鱼吗?不就是熟知军规爱钻空子吗?不就是皮子厚实吗?
治!
熟悉军规擅长抓空子,那就重订军规;皮子厚实不以为意,警告过再犯就狠狠惩罚;打起仗来浑水摸鱼就砍——是真的砍。
宋辽现在没有大规模的战争活动,却有小规模摩擦,说白了两边都看不上对方。宋这边毕竟中原读书人多,文化氛围好,要点脸,既然定了盟约就不怎么找事。辽那边虽然已经仿照中原的官僚制度和鼓励学习汉文化有些年,但根子就要野得多,总会来找点麻烦。
反正宋又拉不下面子,对外军事也趋于保守,不会因为一点小事掀桌子。
赵普自然也不会掀桌子。
他只是在对面来找麻烦的时候一骑当先,率兵打回去,来几个砍几个,一点儿情面都不讲的那种。对面只是想打打秋风,寻点好处,谁知道他这么猛?于是急了,想起来大家是兄弟盟国,让人来找说法。
赵普那是什么人?脸皮厚得可以拿去砌开封城墙,腆着脸就开口:
啊,不知道啊,这么不讲规矩,没看清我还以为是流寇!
贺一航斯斯文文地拧着眉补一刀:
大家都是邻居,又是兄弟之国,我们这边会厚葬的!
笑死,要不是看见后面几个士兵大大喇喇割下尸体的头颅点人数他们就信了!
但是,辽能彻底掀桌吗?也不能。
上桌谈判的前提是双方实力相当,中原天子当初犹豫惧战是不假,但半推半就他到了前线士气大增让辽吃了几个败仗也不假。
再说了,大宋每年三十万两岁币,白花花的银子和华美精致的绢帛拿着不好吗?干嘛要掀桌呢?
事实证明当人脸皮厚起来就不容易吃亏,赵普料定对面也不会因此而大动干戈,冷笑着继续清理“流寇”,打秋风的、找麻烦的、没事找事的,来了就别想走!
惹不起还躲不起你?辽兵一看气得牙痒痒,又舍不下这点蝇头小利——换个地方!
那赵普也换。
他是河西节度使,哪个河西?黄河以西!赵普甚至打算说是现在被党项人据着的那个河西——倒也不急,他总会一点点讨回来。
对于九王爷领着人马反击的事边疆官员并没有意见,人家这不是按照旨意行事嘛,他们能有什么想法?再说了辽人就是很讨打嘛。
他们往日不撕破脸,没有赶尽杀绝,一是没对面豁的出去脸面,二是真怕惹出什么大事,引火上身。
但赵普要打,那他们能怎么样?摸着鼻子同样装聋作哑呗,人家既有圣谕又有名位,惹出事还能顺理成章推出去,多好。
赵普也不只是反击,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嘛,对面不要脸可以来骚扰,他们也可以骚扰回去啊,问就是“没看清”“不知道”,反正有种你也可以来骚扰我。
这期间他领的都是那一千人,分成各个小队,轮番跟着他奔波,刚好也能当练兵。要是有临阵怯战的,投机偷懒的,更过分有冒领军功的,拖出去砍了,传首三军。
赵普豁的出去,也舍得。
别人舍不得杀可能是因为仁慈,可能是因为心疼每年在士卒身上花的钱,也可能是因为觉得罪不至死。
赵普觉得这些都有道理,但他不想这么做。
宋军安逸久了,需要一点血来醒神。当然,他也不是什么杀神,犯小错的就按军规处置,有过法,有功赏!
自古财帛动人心,不就是赏赐吗?
九王爷最不缺的就是钱——呸
野虽然野惯了,人也不是很讲究,但缺钱的滋味赵普还真没尝过,现在尝到了。
朝廷自然会给他发这五千人的军饷,但问题在那点只能满足最基本的队伍要求。他要的,是打造一支所向披靡的精锐。
十万人,二十万人给他,他不能保证,也不奢望每个人都是精英,都能以一当二,但这五千人他是铁了心要练出来的。赵普有自己的计较,也有自己的考量,这五千人不仅是他的家底,作为从现在算起到以后会一直跟随他的存在,这些人还会是他的心腹部队,那就要精之又精。
如果大军里,将帅领导的亲兵战斗力都平平,又怎么能要求普通士卒能征善战呢?
既然如此,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那好的刀要不要锻?每一个人只一把刀不够吧,起码有一把更替的吧?刀有了好的盔甲要不要锻?哦,对,军营里不是每个士卒都能有一副盔甲,但赵普偏偏想把这五千人的着甲率提上去。刀和盔甲有了,马要不要?未来天下大势,骑兵的重要性只升不降。大宋有养马的马政,但他目前没有直接调马的权力。这也是赵恒给他的考验,想整饬队伍?自己想办法。那就算马有了,赏赐的钱从哪儿来?
一项项事情堆上来,赵普忙得脚不沾地。他这时候突然有点感谢前两年在京中的经历,因为至少他们五个人都到了完整的,系统的教育。两方面都能学进去的,像赵普和贺一航现在称得上半个文武双全:对文不感兴趣的,像龙乔广欧阳少征,也能识字算账处理日常事务。最小的邹良都能掐会算,被抓过来打工。
“可惜大宋失去了对西域的控制,不然可以重启汉唐贸易古道,跟西域诸国交易。”贺一航抬手按眉心,眼前的地图看得人眼花缭乱,他却一点也不觉得,“交换也行,但问题是有没有人愿意……”
“回鹘太远,跟吐蕃交易得去蜀地。党项人贼得很……不过没办法的话可以接触一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嘛。何况河套地区现在咱们还能插手,也不怕他突然突然捅刀。”赵普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西平府还在他们手上吧?呵,李继迁是个人物。”
他说得不阴不阳,但贺一航听得明白。
辽人不用想了,从他们手上买马就是在痴人说梦。党项人虽然可以,但其野心不掩,纵然现在不怕他突然反水,却也不是最佳选择。
别忘了,当年党项首领李继迁可是在辽人的鼓动下重兵攻陷大宋灵州,杀知州裴济,改名后这才有了西平府。
“将军,贺参军。”
两人沉默着思虑得失,静默的氛围被传信将士所打破。
“嗯?”赵普歪着的身子坐直,看着信封上的狼头徽章,“狼王堡?萧统海?我什么时候跟他有的交情?”
“说是上次打猎的时候有一面之缘,将军少年英豪,令人印象深刻。”将士把信使说的话讲给赵普听,略微一想赵普就记起来这事。
说来话长。
大半年以来他带着人马把边境不安分的辽军犁了一遍,斩首没有一千也有几百,辽人自然不服,甚至发了国书给赵恒。
赵恒估计都没看国书里写的什么,反正他看到赵普传回的战报,在军中亲信那里又得到肯定所言非虚时高兴得不得了。
什么城下之盟?什么被迫之举?那是他这个天子的缓兵之计!
于是也写封国书送回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和稀泥。往日你们主动找事不也这么干吗?以牙还牙咯!
好了,这下辽人自讨没趣,也不出来了,赵普就转换目标,真的去剿匪,清理干净匪盗利于民生和商贸,百利而无一害。剿匪的同时顺便打了个猎,琢磨能猎到什么熊啊鹿啊的送给他皇兄讨个彩头就好了。
讨命活嘛,不寒颤。
就是那次狩猎,碰到个不修边幅的大叔跟他抢猎物。
“他就是萧统海?”赵普摸着下巴思索。贺一航思考了一抬头,“其实我刚才就想说,比起党项人,狼王堡是个更好的选择。”
“但没听说他之前亲近大宋啊。”赵普手指敲了两下桌子,问旁边听他们说话的青鳞,“你是西域人吧?听说过萧统海为人吗?”
“知道的不多。”青鳞诚实摇头,“只晓得当初他造反,跟辽帝共分江山。为人秉性都是听市井传说多一些,不一定靠谱。”
这倒是,市井故事嘛,自然怎么戏剧精彩怎么来,三分真七分假的。
提到这,赵普立刻有了主意,一抬下巴,“把那个,前几天在城里逮的,自称西域百晓生的小兔崽子带过来。”
他说人家是兔崽子,其实也就比他小个一两岁。那日欧阳跟龙乔广去城里吃饭,听见一个小孩儿贼兮兮地跟旁边人交易,说有九王爷赵普的切实信息,五十文一条。
这还得了?少征饭都不吃了,跳起来就要把人往军营里逮。别说,那小孩轻功贼好,跟龙乔广两个人堵半天才逮到。
抓回军营一问,他又说自己只是混口饭吃坑蒙拐骗,根本不知道什么九王爷,反正别人也不一定见得到赵普,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总之不太老实,被贺一航一吓唬三魂六魄飞一半,就磕磕巴巴说了,原来只是个市井讨生活的毛孩儿,学了些旁门左道的手段,擅长探听消息,还真让他打听到了些赵普的脾气秉性。
这么一个人放出去好像也不太令人安心,赵普原本是打算磨磨他性子,看看能不能化为己用,这不正好用上了?
没一会儿青鳞就带着一个十岁出头,衣衫褴褛,但仍然可以看得出来根骨极好,尤其擅长练轻功的小孩进来。
“董仟翼。”贺一航微笑着叫他,小孩儿一颤,撇了撇嘴,没说话。
赵普没让他跪,示意青鳞给他搬了个凳子,饶有兴致地问他:“我到边境这才一年不到,你就能打听到我的消息,那萧统海你知道多少?”
本来市井讨生活的嘛,都是要滑头点,就像龙乔广说话也没个正经一样,但贺一航在那儿笑眯眯看他,倒是把人看老实了:
“他的身世在西域不算秘密,母亲是辽国公主,父亲是汉人。这段感情被辽国皇室不喜,于是母亲被逼出家,父亲被杀,十五岁那年他起兵反辽,跟辽帝打了个平分江山。”
说得有些口渴,董仟翼端起桌上的茶杯润嗓,思索着继续说,“但辽朝建国好歹也这么久了,再打下去只会生民涂炭,于是在他母亲的劝说下停战休养生息,自立为王。他跟辽国皇室的关系特别差,单就人品来说是个好人,而且爱媳妇宠媳妇怕媳妇,要是能把廖婕哄好,也就等于哄好了他。”②
赵普“啧”一声,他这辈子除了他娘就没哄过别的女人!
“不过……”董仟翼觑了他一眼,没忍住闷闷乐,“你应该挺对他胃口的。”
“怎么说?”
“他今年最多也才二十五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跟媳妇儿又恩爱,两人想孩子想得眼都快绿了。按照萧统海的性格,你这样的,是他的理想儿子。”
赵普挑眉,没有因为董仟翼明显有揶揄性质的话而生气,当然,也没有笑,跟贺一航对视后神色略正经两分:
“你的信息可信多少?”
“八成!”董仟翼也正色,“我是靠这个吃饭的诶!不准你可以回来砍我头!”
可以怀疑他的功夫,可以怀疑他的人品,但是不能怀疑他吃饭的本事!
赵普没说信还是不信,拍拍手站起来,对青鳞道:“带他下去洗干净,换身衣服,然后让他把关于萧统海的信息一条不漏的写下来。”
“等等,你得付账,不能赖账啊!”
青鳞来拉他,董仟翼退开两步避开,有些绝望。他真的只是讨口饭吃啊,他的消息都不卖给外族的,只是卖给想投机取巧的汲汲营营之辈。谁知道就能碰见两个瘟神把他抓回来,现在还要惨遭别人吃白食?!
而且鬼知道他们会不会放他走,难道要在军营里被关一辈子吗?
赵普终于被他逗笑,不正不经地咧了一下嘴,问:“你确定你要钱?”
“我当然……”
贺一航拽了他一把摁着他的头躬身道谢,然后在赵普的哈哈大笑里拉着董仟翼出帐子。
“你干嘛?”
晕晕乎乎走完一套流程的董仟翼还在迷糊,但他不敢贺一航呛声,质问的语气也显得不足。
现在换贺一航想笑了,这孩子看着挺机灵,怎么某些时刻那么轴呢?
他摇着头走开,青鳞刚好跟出来,边带着还在疑问的董仟翼去换洗边解释,语气平常地道:
“王爷的意思是,你被收编了。”
……
赵普去狼王堡只带了十来个护卫,以及贺一航和邹良。
护卫带得少是以示诚意,贺一航跟去是为了谈事,带上邹良是因为赵普觉得狼王堡这地方跟他合得来,没准有用。
人少行路就要方便些,快马急行也不过一天的时间。一早通过信,狼王堡也很给面子,城门大开,萧统海和廖婕亲迎。
“见过狼王。”
赵普这时候就不犯浑了,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礼,萧统海面带笑容还礼,在看见他身后轻简行装的队伍时笑容更大:
“一面之缘,今日再看九王爷果然少英雄。”
上回萧统海是乔装,卸下那些乱七八糟的胡子和装束,看上去最多不过二十三、四,面容精悍,神采飞扬,很给人好感。
赵普打量了一遍,暗暗称奇,再开口时真心实意:“哪里比得上狼王是英雄呢!”
乖乖!这可是算得上造反成功的人!
赵普这人吧,轻易不恭维人。他不是那种奉承迎合的性格,而且因为长相太过锋利,特别是眉眼,利得像出鞘的刀尖,平日里嘴巴也欠,夸人听着跟损人一样。但当他发自内心的,拿出这个年纪该有的赤诚时,那夸奖听着就很顺耳了。
夭长天都被这招捋顺过毛。
萧统海听着舒坦,他也不拘小节,不在乎这个小兄弟小了他十来岁,乐呵呵引着一行人入席。
交朋友是赵普所擅长的,他跟萧统海的性格也投契,廖婕更是英姿飒爽。如果是江湖儿女萍水相逢,那么他们大概率一见如故,结为好友。但现在是大宋的将军应邀来访问狼王堡的掌权人,情谊就不是吃吃喝喝说两句漂亮话能建立的。
接下来不是赵普的活,他捧着金盏,安安静静喝着萧统海贴心为少年人准备的葡萄果汁,清甜里带着果子的香气,好喝!
“西域的葡萄美酒名不虚传啊。”贺一航感慨,他已经是标准的少年模样,能沾酒水,语气真挚:“礼尚往来,今日狼王盛情款待,我们也略备薄礼奉上,只是一点中原风俗特产,还望狼王不要嫌弃。”
“哪里哪里,贺参军有心了。”萧统海眯眼笑,很顺理成章地道:“中原地大物博,一直令我跟夫人心驰神往,只是狼王堡远在塞外,一直未能得见。今天借贺参军之礼,得以窥见中原风光,也是有幸。”
贺一航笑了,发自内心的——有门儿啊!
赵普的行程是保密的,那天出门是便装,说萧统海提前打听好故意去撞上不太可能,那就是回去后经过他人提醒狼王才知道他是谁,于是特地传信过来。
那么萧统海那封信的意思很难猜吗?不难。
赵普和贺一航一合计就明白过来了。
狼王堡割据一方,萧统海雄才大略是西域一霸,这没错,但这不代表狼王堡百事无忧。
首先他跟辽朝有仇,无法转圜,这是板上钉钉的;这就比如赵普造了赵恒的反,跟他皇兄划江而治,除非一方身死归降,否则没有和解的可能。其次西域几个地位靠前的政权跟辽朝关系都不赖,尤其是李继迁被契丹人封为夏国王以后,党项人一直跟辽朝的关系都不算差,很容易导致狼王堡腹背受敌。最后狼王堡的建立时间实在是太短了,现在一代人都还没有长起来,再打一场大战役国内的生力军就空了,迫切地需要一个突破口,打破以辽为首对它的封锁。
基于以上种种原因,跟大宋保持良好的关系真的很有必要。
需要特地说明的一点是,赵普认为大宋现在的战斗力不够,并不是在跟西域诸国对比,而是跟宋初那支平定天下南征北战的宋军对比;甚至是在跟前代万国来朝的唐在对比。只是放眼现在的话,周围哪个国家敢跳出来说大宋弱呢?
不提大宋本身发达的经济贸易,农业生产,先进完善的政治制度,只说宋的短处——军事,那也只有建国比宋还早,甚至入主过中原的辽可以出来呛声一二。可先前澶渊一仗不是双方打平,甚至只看战果宋还略胜两分吗?
跟这样一个大国良好来往有什么不好呢?之前狼王堡跟大宋没有交往,不是因为宋辽已经约为兄弟之国吗?但萧统海跟廖婕是什么人啊,一听大宋派了个节度使来巡边,赵普跟辽在边境呛声闹上去大宋天子却在和稀泥,一下就明白了这于他们而言是一个可以接触大宋的良机!
果然,贺一航跟萧统海又一番你来我往的试探,最后狼王也不打那些哑谜了,单刀直入:
“狼王堡自然是欢迎跟大宋往来的,但是我只问一句,九王爷能做这个主吗?”
听了半晌的赵普知道这是大家试探交过底该做决定了,举起盛满葡萄汁的杯子,遥遥一敬:“本王在一天就能做一天的主。”
一锤定音。
跟狼王堡通商修好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但具体细则还需要慢慢商议。赵普和贺一航又待了半个多月,把其中的各种问题理出个章程。期间邹良的确起了一定的润滑作用,狼王堡后面黑风林的狼平时都不怎么出来,但是邹良一来就会跟着邹良,一人几狼低低呜呜不知道说什么,反正那些狼看小孩儿的眼神貌似透露出几分……慈爱?
萧统海自封狼王,对狼群自然是崇敬喜爱的,因此看这一行人就更顺眼点,掌权者的好恶在某些时刻是会有大用的。
半个多月待下来双方也算宾主尽欢,临走萧统海还大大喇喇地跟赵普说,他们这有个习俗,就是无子的夫妻如果能得到孩童或少年的祝福会有益将来的孩子。
这自然有萧统海性格所致,也有一部分是再次示好,赵普当然正正经经地对夫妇两人拱手恭贺:
“那就祝将来的少主福禄双全,顺遂健康,成凌云之志!”
……
一来一回耗费将近一个月,但军中除了龙乔广和少征还有几个赵普看着可用提拔上来的老将,出事的概率不大。
只是不知道怎么了,从回来见到欧阳起,这家伙就一副郁闷得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快自闭了;龙乔广比他好点,似笑非笑的,笑容里有些嘲讽和轻蔑;几个级别高的将官也是,郁闷的郁闷,叹气的叹气。
“是京城有信传来。”青鳞犹豫了一会儿才告诉赵普,想了想把他按到椅子上,去把信取过来后认真叮嘱道:“不要激动。”
边关离京城有一定的距离,信息并不能及时同步。赵普之前又忙着练兵和找麻烦,加上这两年朝局越来越诡谲,赵祯和八王爷深陷其中,给他递信的频率也下降了。他娘见他远走开始托词身体不适,闭门不出,试图降低存在感,当然也不会频繁来信。
距离上次收到东京的信是在三个月前,那时还是仲夏,现在都快入冬了。
“能出什么事?”
赵普不以为然。
赵普展开信纸。
赵普闭上眼睛。
“……你们都看过了?”重复以上动作起码三遍后,赵普怀着最后一丝丝期望问青鳞。
“嗯。”青鳞点头,老实地道:“是真的。”
……
…………
“格老子的,他疯了吗?”赵普跳起来,一脚踹翻旁边的桌子,杯盏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茶水泼出去一片。
“他是不是把脑子当丹药吃了?还是王钦若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赵普走来走去,想不通他皇兄脑子里到底有什么。
信上写的内容很简单,天书再降,祥瑞之象,天佑大宋,于是赵恒决定——去泰山封禅!③
赵普都不想提人家秦皇汉武封禅有什么功绩,比起来太丢人。他就只想问问赵恒,去泰山封禅只有你一个人去吗?枢相重臣,文武百官要不要去?一路上耗资多少?从东京到泰山途中接待行在要作何打算?封禅不是干巴巴地念祭文就了事吧,得修缮封禅场地吧?得准备一干礼仪事务吧?这样大的盛事得恩荫赏赐吧?他是皇帝啊,天子仪仗一来一回要花多少钱?
这还只单单一项封禅相关的靡费而已。再加上赵恒兴致大发,还要修道观,修供奉道祖的宫殿,这些要不要花钱?要征用多少民夫?百姓要担多少徭役?
“唐太宗没干成的事,让他干成了。”赵普转了两圈,咬牙切齿又踹一脚椅子,“他丫的当个唐天宝都是问题!”
“还九天司命上卿降临延恩殿?我怎么不知道赵氏有这个祖先?他当天下人是傻子吗?当后世人是傻子吗?御史言官宰辅台谏都死干净了吗?”
赵普原本以为他皇兄就是搞点祥瑞之兆,以示天命在赵宋而已。他不信这些,但这个行为不是不可理解的。天子嘛,代天牧民,历代帝王在史书里总会弄点什么出生异兆,胎记异象的来证明自己是天命所归,确立其统治的正统性。
但是你丫的连神仙降临大内都搞出来了?甚至还巴巴贴上去认人家做赵氏祖先?
他疯了吗?
他以为骗得过谁啊?!
赵普骂骂咧咧一下午,肺快气炸了,骂到最后嗓子都变得干哑。贺一航等他冷静下来才掀开账帘进来,对有点担忧的青鳞摆手,那意思——放心吧,早在赵普进来的时候就把周围人遣散干净了。
然后才缓过来的赵普就听见贺一航说——
“八王爷和皇太子都因为劝谏吃瓜落了。”
赵普:……
有病吧?赵恒你真的磕仙丹把脑子磕坏了对吧?
“他能不能现在就驾崩?”赵普面无表情,“这将是他对江山社稷的最后贡献。”
……
无论怎么样,这场全国盛事还是轰轰烈烈地发动了。
赵普无话可说,闷声在边塞继续干大事。
他忙得嘞,跟萧统海一个打通关系还不够,西域政权大大小小那么多,能交好就交好吧,他甚至连党项那边都捏着鼻子让人去送过几回信。
夭长天现在已经懒得跟他提要刺王杀驾的事了,于他而言杀这么个人他都嫌脏手。
只是有些情绪赵普不能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就像赵恒发癫,他可以表达愤怒,表达蔑视,但不能因此郁郁。
那些憋着的情绪在跟夭长天待在一起时就自然而然地释放。
比如现在,刚从坑底爬上来的赵普动都不想动,安安静静躺着,假装自己已经无知无觉。
夭长天当即嗤笑出声,托着腮帮子打呵欠:“赵恒就没有人君之像,他皇帝当得烂在情理之中,你忧郁个屁啊。”
“但是……”赵普下意识反驳,坐起来一半又躺回去,“咸平年间他丫的干得还凑合啊……那个时候还勉励宰相,政有所失当直言规劝呢。”
“难道皇帝当久了都会变得这样面目全非吗?”
他问。
夭长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就他自己见过的几个皇帝而言,好像还真没法反驳。
“你是在问老子还是问儿子?”
夭长天回过味,伸手掐了一把赵普的腮帮子,啧,手感没有小时候好。
“谁知道呢。”
他也没指望夭长天能给他排忧解难,只是憋在心里需要跟别人说。任由自己放纵一会儿赵普又变得神采奕奕,拍拍衣摆站起来,混不吝又理直气壮地弯起嘴角,带着一点符合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孩子气,就是那种普通大人见了会笑着拧他耳朵,骂他顽皮的那种笑容:
“大不了咱们师徒浪迹天涯呗。”
夭长天挑眉,直觉告诉他这是在拍马屁,但是听着很熨帖,抱着胳膊点头赞同,管你谁当皇帝,又能奈我何呢?
“你应该早生个一百年。”夭长天语气少有的愉快。
“哈?”
“应该也能混个奸相当当。”
“?啊?”
夭长天甩着袖子遗憾走开,这个徒弟虽然是个小王八蛋,但有些话听着确实舒服。
早生一百年多好呢,跟着他这个暴君混,以后史书上也能有一个响当当的佞相名头呢!
——
①宋代的官制很乱,散官,寄禄官,勋官,差遣等等牵扯在一起,才疏学浅,这里只是为了方便后续发展定的官职。
②原文萧统海的人设一开始是说15岁造反碰上赵普出兵辽朝于是停战建立狼王堡(龙图1),后来说造反的时候戍边的还是欧阳将军没有黑风城(黑风城),这里采取了第二种说法,把他跟赵普当成两辈人来写
③真宗的泰山笑话诚邀大家一起笑(划掉)主要是写真宗朝就避不开这个,这里依然更改了历史上的时间线,本来应该是大中祥符年间的事。下一章赵恒就可以领盒饭了,让我们期待。
【黑花】背德的假期
黑花已成,伪纪录片
————
【访谈——黑】
“解雨臣度假时跟平时不太一样。”黑眼镜笑了:“虽然平时那种清冷克制也很性感,但度假版本的更舒展,也更勾人了。”
【访谈——花】
“享受这方面,老齐是最好的老师。”解雨臣闲适的靠在沙发上,笑眼里闪着明显的轻松惬意。
“感觉海洋反而更适合呼吸。”
———
【懒惰】
度假村的水屋建在海底断崖的边缘,几十间白色水屋像珍珠一样由栈桥串联了起来,餐厅就在栈桥通向珊瑚岛的连接处。
餐厅与其说是厅,更像是一把巨大的伞,外面果冻海的蓝肆无忌惮的涌上来,映着满室的明亮,酒店的熏香被海风一吹就只剩下了阳光和自由的味道。
...
黑花已成,伪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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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黑】
“解雨臣度假时跟平时不太一样。”黑眼镜笑了:“虽然平时那种清冷克制也很性感,但度假版本的更舒展,也更勾人了。”
【访谈——花】
“享受这方面,老齐是最好的老师。”解雨臣闲适的靠在沙发上,笑眼里闪着明显的轻松惬意。
“感觉海洋反而更适合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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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惰】
度假村的水屋建在海底断崖的边缘,几十间白色水屋像珍珠一样由栈桥串联了起来,餐厅就在栈桥通向珊瑚岛的连接处。
餐厅与其说是厅,更像是一把巨大的伞,外面果冻海的蓝肆无忌惮的涌上来,映着满室的明亮,酒店的熏香被海风一吹就只剩下了阳光和自由的味道。
临近雨季的水屋入住率并不高,工作人员和有限的房客熟悉的就像朋友一样,招呼都显得特别真心。
可也有点过于真心了。
他们一路走过来何止是热情,几乎都是兴高采烈了。
解雨臣疑惑的看向了黑眼镜,黑眼镜耸了耸肩。
餐厅的几桌客人都聚焦在一个年轻男人身上,听他用美式口音手舞足蹈给大家讲着什么,看见他们两人进来,那人忽然就不讲了,所有人也都跟着停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黑眼睛也起了好奇心:“咱们昨晚太大声了?”
“……”
就看那个年轻男人高举酒杯,朝向他们张开双臂,戏剧性的大喊了一声:“Here's the hero!”
餐厅里的其他客人们也都纷纷朝他们鼓起了掌。
黑眼镜看着那人身上的香蕉绿叶衬衫,明白了过来。虚空比了个脱帽,笑着收下了大家的表扬。
他转头解释了一下:“早晨去爬山,顺手捞了一个差点滑下去的女的,看衣服应该和他是一对。”
没去爬山的解雨臣淡淡的看着他,早晨拉了三次都没把人拉起来的黑眼镜笑得一脸无辜。
两个人对于秩序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理解,解雨臣是能在一片混乱中建立起规则的人,而黑眼镜却是在物理法则面前也想随心所欲的人。
于是就在解雨臣刚刚建立起了早晨爬山、傍晚潜水、晚上作爱的固定规律之后,马上就被黑眼镜用日夜颠倒昏天黑地的缠绵给彻底破坏了。
自此他那颗充实度假的心也就彻底歇了,两个人在随心所欲的路上一路堕落了下去。
“英雄救美的一幕没看到,可惜了。”解雨臣在堕落的路上停下来反思了一下:“不该赖床,懒惰是一种罪恶啊。”
“恩,特别罪恶。”黑眼镜笑得意味深长的:“特别是别人出力制造快乐时。”
解雨臣耳朵红了。
那人兴奋的走过来,注意到解雨臣当时不在场,立刻又绘声绘色的给他讲了一遍黑眼镜如何从山坡上翻下去徒手救人的英雄事迹,噼里啪啦的amazing,incredible的一通夸。
酒店也送上了礼券表示感谢,难怪酒店每个工作人员看见他们都喜气洋洋的,人是从酒店的护栏掉下去的,幸亏有惊无险,不然估计他们责任不小。
“果然还是应该多做好事。”解雨臣把声音放的很柔,轻柔的就像海浪在人心口推来揉去:“也许英雄还该有点别的优待?比如,懒惰?”
黑眼镜忍不住的笑,他可太喜欢撤掉压力时的解雨臣了。
【傲慢】
没一会儿被救的那个女人也来到了餐厅,见面又是哗啦啦的一通感谢。这两个人穿着一样的情侣装,俊男美女站在一起,腹肌配美腿格外的养眼,夫妻都是热情外放的性格,抢着表达把自己都说激动了。
大家这就算认识上了,随意聊了几句,听说黑眼镜他们下午准备上岸采购,男人立刻非常认真的劝告他们:买安全套,酒店提供的很难用,超级难用,有史以来最难用,还表示应该有人把这点写到差评上去。
他说的激动大声,旁边桌的客人也都纷纷表示赞同,差评面前无隐私,连旁边桌的一对年迈夫妻都跟着频频点头认可,这让在场的人都短暂的安静了一秒。
服务员脸都黑了。
最后他们还留下了一个非常诚恳的建议:远离乞讨的小孩!
“只要给钱,马上就会有群小孩把你围住,恐怖极了。”
“这些孩子应该去学校,他们应该为自己不劳而获感到羞愧。”
黑眼镜耸了耸肩:“他们的岛,他们的规则。”
解雨臣莫名的感觉到了他的冷漠,对方倒没什么察觉,临走时还热情的邀请他们去他们的游艇派对。
人走后,黑眼镜对上了他疑问的目光,解释了一句:“殖民主义一点都不可爱。”
语言一时没有切回来,这话是用英语说的,旁边桌的老人忍不住的侧目,说了句:“你有个苍老的灵魂。”
两个人都笑了。
其实想想,这些追求可靠体验的连锁度假村确实可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殖民主义,保持着全球统一的模式,带着自己的食物、保持着自己的生活习惯、沉浸在自己的文化里,唯一和这个岛有关的大概就只有走廊里关于海洋的油画,画家签名还是丹尼尔。
在人家的岛上做客,享受人家的风光,确实没资格点评主人。
“他们也许是下意识的文化傲慢,我们却是实打实的肉体依恋。”解雨臣放弃的推开了眼前的盘子:“想吃中餐想得我胃都疼了。
【暴食】
上岸之后熙熙攘攘的人流,第一时间就让人有种回到尘世的感觉。
这里只有唯一的一家中餐馆,就坐落在当地的商业街。那种熟悉的炝锅味道飘来时,解雨臣感觉自己的灵魂终于平静了。
虽然味道很一般,但这顿饭还吃了平时双倍的量。
超市里除了熟悉的牌子还看到了几个似乎是当地特色,解雨臣拿起来看了看,背面写着aphrodisiac effect。犹豫时,被黑眼镜干脆的丢了回去。
解雨臣啧了一声:“封建。”
黑眼镜笑着从旁边拿起了一个手铐,内里柔软还有个设计感很强的流畅外形,难得的不是那种常见的夸张粉毛。
这次换解雨臣丢回去了:“我喜欢粉色。”
走过去了一点,两人似乎心灵感应般的对视了一眼,最终又把手铐加了进来。
结账时黑眼镜换了一沓零钱,然后拉着解雨臣坐在店门口,悠哉悠哉的把一张张纸币叠成了一个个小飞机。
解雨臣特别喜欢看他做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像在调戏这个世界一样,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活力和快乐。
叠完了飞机,两个人开始在商业街慢悠悠的闲逛消食。
街上成群结队的小朋友鱼群一样的跑来跑去。他们似乎完全没有作业,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乞讨事业上。游客手上的钞票就像新鲜的血液,刚一掏出来,他们立刻就像鲨鱼一样一拥而上把对方团团围住。
每次遇到小手伸来,黑眼镜就飞出去一个纸币飞机,然后看着小朋友追着飞机跑走。
没了明确的定位,鲨鱼也不知道该围攻哪里了。
可惜这招几次之后就不好用了,追到飞机的小朋友很快就认脸的聚集了过来。
两个人干脆在路旁坐下来,折一个飞一个,飞一个就撒出去一群小朋友,把乞讨变成一种乐趣运动。
一片开心的气氛里,终于有认真乞讨但抢不到飞机的小朋友生气了,一个黑黝黝的小男孩怒不可遏的盯着黑眼镜,忽然一个暴起,抓起他手上叠了一半的飞机,转身就跑。
“啧啧”黑眼镜摇头,抢劫性质可就变了啊。
解雨臣感受了一下,叹了口气:“你追吧,我跑不动。”
【暴怒】
黑眼镜在街尾追到了那个黑黑的小孩,小孩被抓后朝四周拼命的呼救,可惜同伴们都不愿意对这个破坏者伸以援手,最后只能忿忿的对着黑眼镜疯狂的拳打脚踢。
姗姗来迟的解雨臣随手把手铐扔了过来,正好用上。
眼看被铐住,小孩气得满脸涨红,愤怒的开始大喊大叫。
“安静。”黑眼镜说。
这句当地话成功让他停了下来,黝黑的脸上一脸的戒备。
解雨臣蹲了下来,给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钞票,问道:“要不要体验一下打工赚钱?”
小孩被他们押来做了快艇司机,这对他来说反而比乞讨容易的多,当地的小孩刚会跑就会开这种海上快艇。开始可能是想要看他们出丑,他还故意的各种炫技左右打弯上下翻飞,结果反而变成了一种刺激体验,到最后他自己也因为开得过瘾终于喜笑颜开起来。
附近几个岛都转了转,分别时他还好心的告诉他们:“我会偷走你们的快艇的。”
黑眼镜笑着抖了抖手铐。
小孩冷脸走了,晚上给他打电话时,果然乖乖来“上班”了。
【色欲】
等回了水屋,发现那对情侣正在大厅等他们,对方又再次热情的邀请他们去派对,太热情了,再推辞似乎就不礼貌了。
他们搞的这个派对规模还不小,附近的几个度假村都来了不少人,一时之间海上的快艇都有点停不开。
游艇开到了海底悬崖的外面,黑眼镜他们来这里夜潜过几次,到了夜晚星空会在水中倒映出一条璀璨的银河,偶尔有海龟穿梭,慢悠悠把银河搅成漫天繁星。
只可惜,此时灯火通明的游艇和这片美景实在是毫无共鸣。
派对的气氛倒是挺好,酒的质量也相当不错。假期的松弛让每个人的情绪都很高昂,到底是身在海岛,大家聊的大多还是周围的潜水点,这片海域不仅有珊瑚鱼群,还有洞穴和罕见的沉船,可聊的话题相当多,
可等到酒精的力量上来之后,人类的行为就开始了必然的放纵。主人也有意开始下半场,灯光一打,震耳欲聋的音乐立刻把气氛high了起来,开始了人挤人的狂欢。两个都觉得该撤了。
看见他们要走,那对情侣立刻从人群里朝他们挤了过来。忽闪的灯光下男人神秘兮兮的把口服液一样的两个小瓶塞在了解雨臣的手里,避开嘈杂的音乐在他耳边大喊:“TRY THIS!”
想拒绝,对方却一个劲儿的摇头,大喊着说这个和他想的不一样,让他回去再试。
解雨臣在昏暗中借着偶尔闪过来的灯光看了看瓶子,密封完整,再看后面的说明,噗嗤就笑了。
那个女人则攀住了黑眼镜的胳膊,挑逗的靠在他的耳边耳语了两句。
脑晕脑涨的好不容易挤出了甲板,这才终于感觉可以正常呼吸了。解雨臣深深看了一眼头上的银河,黑眼镜是对的,他们这些外来人和这片海真的是太不般配了。
小孩开着快艇来接他们时还给他们带了两颗奇怪的水果,连比带划半天才明白这个东西放在鼻子下面可以醒酒。
黑眼镜朝他伸手,解雨臣叹了口气,把两个小瓶子递了过去:“封建。”
“她刚刚和你说什么?”
黑眼镜无奈的笑:“说想一起玩。”
解雨臣哼了一声:“对封建一无所知。”
黑眼镜笑得超大声。
【嫉妒】
和喧闹疯狂的游艇相比,水屋这边安静的像个世外桃源,空旷的酒吧里钢琴声正伴着海浪声悠扬。
弹琴的正是那个早上夸赞黑眼镜有个“苍老灵魂”的老者,他的爱人站在旁边,轻声的跟着吟唱。
他两经过时都情不自禁的停了下来,静静地听了一会,还在结束时献上了掌声。
老太太心情大好,请他们坐下一起喝一杯。
解雨臣对人类又重新有了好感。
老爷子和黑眼镜聊的格外投机,两个人从欧洲聊到东亚,从二战聊到山下奉文藏金。
黑眼镜讲起这些信手拈来,给老爷子都听愣了。
“当时法国有一家公司就曾经派船出海去寻宝。”他讲到这些时忽然心有所感的看向了解雨臣。
解雨臣笑了:“还失踪了一艘船对不对?你和我说过,叫光明之山,取自女王从印度夺走的那颗钻石。你给我讲过之后我去搜了下照片,很漂亮的一艘船。”
黑眼镜把他的手握在了自己手心,他想给他感受一下自己心口那股暖意,他曾经随口讲过的事情,解雨臣都放在心上。
两位老人都感觉这个夜晚非常的完美,临走时老爷子递过来了一张自己的名票。
“如果你们想四个人一起玩点别的什么,我们对性爱的观念很开放。”
黑眼镜没绷住,笑得肩膀直颤,见状老太太哈哈大笑着嘲笑老爷子,老爷子两手一摊:“试试总没错。”
他们走后解雨臣伸了伸手,神情居然还真有几分介意。
黑眼镜惊讶的把名片递了过去:“怎么还认真了?”
解雨臣施施然的团了名片:“你们聊太多了。”
【贪婪】
两天后酒店的人通知他们岛背面的海湾终于开放了。
像是为了配合这个好消息一样,窗帘打开时满眼都是果冻海挥洒来的阳光,海浪的倒影满了满室的天花板。
解雨臣在黑眼镜疑惑的表情下把潜水装备都拎了出来。
因为黑眼镜的眼睛关系,他们大多数时间都是夜潜,很少在白天下水。
“三十米之后,你再睁眼,给你看看我为什么要来这度假。”解雨臣看着他笑:“我牵着你的手下去。”
“听起来很浪漫啊。”
小孩嚼着口香糖快乐的开着快艇来接他们,沿着珊瑚礁海岸一路狂飙到了岛背面的海湾,给他们指了指下潜的地点。
“你们垂直下去,不用找,很大。”
越下潜光线越暗,等到光线暗到必须使用手电照明的时候,解雨臣才在黑眼镜的手臂上打了信号。
短暂的适应之后,黑眼镜发现在他眼前的,居然是一艘巨大的海底沉船!
他们游到沉船的船头,找到一块已经满是铁锈的标牌,海水和岁月让标牌斑驳的一塔糊涂,各种附着物让上面的文字就只剩下了一个隐约的轮廓。
黑眼镜久久的、痴迷的看着那块标牌,耳边呼吸声和心跳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的。他认出了那个轮廓。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什么解雨臣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这个地方度假。
牌子上写着的是:Koh-I-Noor。
光明之山,取自印度那颗著名的钻石,泰姬陵主人的陪葬。
原来那艘船最终沉在了这里。
光明之山最后一次远航时是从法国出发,在里斯本短暂停留后,驶向了非洲的西海岸,十二天后消失在了茫茫的大海上。当时出发时,所有人都以为它的路线是要绕行好望角,跨过印度洋,穿越马六甲海峡,最后抵达目的地:中国的广州。
这艘船上有他当年最终没能抵达的家书。
————
【访谈——花】
“想让他漫长生命的每个截点都打上我的烙印。”解雨臣笑了:“特别贪婪。”
【夭九】元帅成长日记(三)
*文内互动除官配外均为非cp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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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对于宋人来说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
熟悉是因为那些脍炙人口的边塞诗篇依然被传颂,凡是念过书认过字的大抵都吟得出来,陌生嘛,就是玉门关也好,关山月也罢,前代人真真切切看过的景色到如今却恍如隔世了。
这大概是宋人羞于启齿的事,但赵普此时没有那个心情多思感慨。哪怕有少征陪伴汴京到边疆委实也算舟车劳顿,终于是到了西北大营。
先跟早早来迎的欧阳将军稳重见过礼,看少征欢欢喜喜跟亲爹问好,再私下到了帐子里,方才还有...
*文内互动除官配外均为非cp互动
——
西北,对于宋人来说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
熟悉是因为那些脍炙人口的边塞诗篇依然被传颂,凡是念过书认过字的大抵都吟得出来,陌生嘛,就是玉门关也好,关山月也罢,前代人真真切切看过的景色到如今却恍如隔世了。
这大概是宋人羞于启齿的事,但赵普此时没有那个心情多思感慨。哪怕有少征陪伴汴京到边疆委实也算舟车劳顿,终于是到了西北大营。
先跟早早来迎的欧阳将军稳重见过礼,看少征欢欢喜喜跟亲爹问好,再私下到了帐子里,方才还有一点像样的赵普也把那点体面扔了喂狗,极亲近地凑上去叫“干爹”。
朝中事欧阳将军并不能时时知晓,但官家信赖至深的的重臣,收到那封来自京城的谕旨时就明白了赵普是个什么处境。现下只轻叹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很是复杂地拍了拍赵普的肩膀。
寒暄过后,跟儿子也亲厚过嘱咐过,慈父的戏码已经演完,欧阳将军一侧身,指出早他俩先到的几个箱子,对着还在兴头上的俩小孩深深地看了一眼:“一个月寄回开封一次给老师们批改,不可怠惰。”
“晴天霹雳”四个字真真是赤裸裸炸在他们两个眼前,赵普脸上笑容僵得不能再僵,要不是因为他干爹也是一个敢打他屁股的人,此刻脏话早蹦出来。
虽然被这么迎面痛击,但孩子嘛,七八岁正是人嫌狗厌,干什么都新鲜的年纪,两人都没怎么放在心上,晚上接风宴一哄心情呼啦一下好完了。
欧阳将军说着要监督他俩不能懈怠,但刚到一个新地方,一方面要调整习惯以防水土不服,一方面要重新认识环境,再加上本来小孩子玩心就大,欧阳将军便没很严厉地看管他们,任由两个小孩子适应,实际是又野了十来天。
等玩够了,那股新鲜劲过去大半,这俩勾肩搭背想起正事来——当然不是写功课,往军中藏书室去了。
说起来大概也是将门子弟的天赋,欧阳少征打小脑子转得快,皇城那块儿的地图地形摸的清清楚楚。他本人也有抱负,从三岁起就觉得自己将来要干大事,自诩要做“大宋地理通”的男人。
虽然这话往外说了不止一回,没一个大人当真。
这不,为了完成宏伟志向,欧阳不就跟赵普一块儿来了?
刚进来屋那股属于书本的气息便迎面而来,少征当场被呛了一个喷嚏,有些嫌弃地扫视一圈,要是换做什么古籍文赋他怕是早已溜之大吉。
“别的不说,我们大宋著书还是一流的。”
赵普这话听起来不阴不阳,笑一下后左顾右盼,思量着从哪儿开始找。
两人年纪都不大,讲话也没个正经样,来往管理文书的士兵只当两个王孙贵胄来找乐子,没当回事,任由两个小孩儿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在赵普拿到第三册不满意的书时,温温和和的少年嗓音响起,“你们在找什么书册?可以给我说说,我也是管理文书的。”
说是少年,其实看着最多也就十岁出头,被俩小孩衬得大而已。
赵普扭头,入目一张极普通不过的脸。
这人长得怎么说呢……并不出彩,五官比普通人略端正一些,也就只是一些,然后气质里有一点斯文,但又不像书生,说他是下地干活的、阵前扛旗的、街上叫卖的,好像都可以。
有点意思,赵普一时没回话,只顾着瞧,而对面男孩儿面色不变,依然用那种礼貌的眼神看他们。
“地图,我找这边的地图。”
少征像是没发现两人间的眉眼官司,人畜无害地出言。
赵普揣着手,依旧没说话。男孩也没有说什么,一挑眉,转身去找,不一会儿拿着几册发黄的古籍回来递给少征。
欧阳少征没接,因为腕子被赵普正拿住。
“嗯?”
男孩并不意外,只是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
下一秒,赵普出手直攻面门,他本来力气就比别的小孩儿大,一拳攻过去的架势怎么看怎么吓人。
但男孩连动都没动一下,抬手四两拨千斤,轻飘飘接住了,这倒是让欧阳有些惊讶。
原因无他,他没看出来这人是会武的。
“赵普。”试出深浅,赵普也没再继续发难,大大方方自报家门,抱拳作赔礼状。
“贺一航。”他好像一点儿都不生气,好脾气地报上姓名,甚至称得上友好地对两人说,“我也承了个整理图书的差遣,想找什么书可以找我。”
说完一拱手,翩然离去。
“嘶。”
欧阳少征怪模怪样学着人家那个拱手的样子,怎么学都觉着没人家气派,“这人,有点来头啊。”
赵普不置可否,拿起他找来的图册瞄了两眼,都是近十来年的图,清晰简明,对少征来说肯定是有大用的。
一点小插曲,没妨碍两人要干的事。
欧阳看地图,赵普便看战策,偶尔混着来看,还能讨论一番。他俩对之乎者也都不感兴趣,背一篇赋简直要了亲命,但看起这种东西一点儿都不觉得枯燥。
赵普看书快,不喜欢拿回去读,常午后吃过饭来,欧阳偶尔跟他一起,经常是一看便是半天。
本来年纪相差也不算大,第一回见面突然出手虽然有些突兀,但双方明显都没在意。于是这期间七七八八地跟贺一航搭了好几回话,赵普更是抱着试试这人有几斤几两的想法常拿些问题问他,一来二去后发现这小哥还真是个人才,心中生出几分欣赏结交之意。
贺一航也同样,几次暗暗交锋过后还真被这小孩的见地惊讶到,同样称奇。
如此赵普再来这里,哪怕欧阳不跟他一起,竟然也不是一个人埋头苦干,常常读起什么战役行军一类的便跟贺一航说起来。
赵普最近战策看得差不多,开始找战役行军图册或者边域地图一类的,他要求还挺高,近几年的都得往后稍一稍,要早些年,甚至大宋建国前的,誓要把这块地方摸透。
可抱着这个想法转了几圈,竟然没什么合心意的,便随口抱怨几句。
贺一航听他发完牢骚,犹豫一会儿,道:“我家里有些祖上留下的旧地图,你要看看么?”
“那太好了!”赵普当然来者不拒,只是好奇,“是祖上留下的,你祖上是测绘地图的将官?”
“这个不清楚。”贺一航实话实话,他只知道家里有而已。毕竟父母早亡,自己都是寄养在亲戚家里,哪一代留下的谁知道呢,眼看都积灰了。
赵普也是个嘴上不把门的,下意识,“你看着也是个周全人,怎么祖上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贺一航反问,“对祖上一清二楚称得上什么好事吗?”
两人对视一会儿,忽然心照不宣一笑,赵普指着他也不生气,只是摇头,“哪个信了你这张老实面皮就要倒大霉了!”
他们老赵家那点事,啧啧,他哪儿还能笑别人?
“咳,这样吧,明日我带来给你。”
话题岔过,两人就此说定,翌日赵普果然等候着,贺一航也早早到来。
“放在家里没人看,我今日也算借花献佛,便直接送你吧。”贺一航把觉得赵普会用得上的都装在匣子里,不过送上前,忽地一顿,却是温声道:“容我多嘴一问,王爷有何打算?”
赵普看他,眉毛一挑,“你觉得呢?”
两个人说谜语一样,到最后又一笑。
……
却说赵普从贺一航那里得了宝,便顾着埋头研究,一连看了几日,眉头拧着疙瘩,不知道想些什么古古怪怪的东西。
今日更是拿着几张地图到周边荒山上,寻了一块儿地势高的山头,看着地图比划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疆界抓耳挠腮,趴在沙地上写写画画。
他寻的地方本算偏僻,按理说不该有什么人会路过。
但上天不是有一句话叫事与愿违吗?赵普闷头“闭关”的想法在一句“你在干什么”里被打破。
说话的声音舒朗,听得出是个女子的声音,赵普还没来得及仰头,抬起脸的一瞬间只看得见一片绿色的衣裳下摆,下一秒这人盘腿坐下来,饶有兴致地看他画的这些东西。
这女子瞧着大概有个二十七八,个挺高,五官算不得出众,但眉眼清明,怎么说呢,是个聪明人的长相。
赵普看了一会儿,也不瞒她,“在想怎么灭辽。”
“灭辽?”女子兴致更浓,听他往下说。
“嗯。但是目前我还没有个方案。”赵普眉头皱起来,俨然是有难处。
女子看着他鬼画符一样的东西,竟然懂了,问他,“你想在西北建要塞?”
“对啊。”赵普指给她看,“西北安才能腾出手去做别的事嘛。”
女子“哦”了一声,素手点在他的地图上,“那在这可不够。”她往前划了一段,“关中之地固然地势可守,但如果能再往前,在张掖玉门关一带建要塞最好,进可养马,退可屯田,并且可以阻碍辽与党项的联系往来,联合不起来,相对而言也就不成气候。”
赵普支着下巴,越听越觉得有理,换了一个稍显正式的姿势,仰着脸继续问别的问题。女子似乎是看他年纪小竟有此等志向,脑子也聪明,挺喜欢的,便慢慢给他解答。
如此一来一往,直说得口干舌燥已经是日落西山。
估摸着再不回去他干爹要着急,赵普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像模像样行礼:“今日得您指点,我会记住的。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叫我吕怡就好了。”女子笑,“不过是一江湖浪人,略读了几年书,识得几个字,不必介怀。”
她看着小孩儿的眼睛,想起来早年间耳闻过,赵氏皇族曾诞生过一个银眼妖瞳,听说他诞生那日文曲暗,武曲动,太白金星登堂入室,分明是为祸天下的星象。
想了一会儿,诸葛吕怡也站起来。
她今日见个孩童在这筹谋便觉有趣擅加指点,没想到还是个赵氏冤家。但既然开了头,小孩儿也着实聪明讨喜,绕不过一句送佛送到西,便道:“我来西域只暂住一段时日,办完事就走。但你若想听鄙人一二拙见,那在我离开之前,每隔两日的清晨你都可以来此处找我,如何?”
赵普当然求之不得。
他在京城时哪有什么人敢正经教他兵事的?自家师父貌似是个在这方面有才的,但时而正常时而发疯,指不指点的全靠心情。
当下便单膝跪地,结结实实行了一个大礼。
诸葛吕怡见了更是忍俊不禁,到底是憋住了本来要脱口而出的一句“歹竹出好笋”。
……
欧阳心里自觉憋了个秘密,想与赵普分享。可赵普这几日常天不亮出门,一去就是一个早上,得中午才回来,吃过午饭要么去找贺一航,要么到演武场练功比武,欧阳都抓不住人。好不容易晚上吃过晚饭玩一会儿他心又野了,心里的事抛之脑后,导致四五天了愣是没说出来。
今日赵普出门前,以防自己再往忘欧阳半梦半醒中都要开口约好回来跟他说事,赵普点头记下,心里也念着,等挺吕怡授完课便往回赶。
谁料回到大营,里里外外找了几圈不见欧阳,最后一问,说是在校场。
这算不得什么很惊讶的,欧阳本人也在习武,去练功当然正常。
只是等赵普去了,却没第一眼看见少征,只见三四十人围着,都看着场中方向,挡了大半视线。
倒是在人群外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你怎么在这?少见你从藏书室里出来啊。”
赵普走过去,跟贺一航打了个招呼。
“喏,吵起来了。”贺一航一抬下巴,兴致盎然示意他看过去。
场中少征在试着弓箭,边张弦边跟一旁的男孩说什么,像在吵嘴。那男孩也很有意思,跟贺一航差不多大,五官端正,穿得普通,做猎户打扮,小嘴叭叭没见着停过。
“认识的?”赵普站在贺一航旁边,没想着劝红毛,反而跟贺一航打听起来。
场中跟欧阳正要比试的那男孩儿姓龙名乔广,打小没了爹娘,天生有几分力气,靠打猎维生,因身世可怜加上本身有本事在这一带有点名气。
军营久驻,粮食物资本来就要向外采购,管事的可怜他,于是允许他带着些猎物来军营里换点钱粮,偶尔也接接军士们的委托,帮忙猎几只兔儿之类的打打牙祭。
今日他照常拖了猎物来,跟欧阳正巧撞上,少征本就是个嘴欠的,死活不信这是一个半大孩子能打下的战果。谁料龙乔广嘴上也了得,两人吵不出结果,最后定了比箭术来分胜负。
“那确实是小广亲手所猎。”贺一航跟龙乔广差不多年纪,在军营里也常见面,本身就有几分交情,因此帮龙乔广辩解一二。
“那红毛就是嘴欠。”赵普抱着胳膊,两人说话间没注意看那边战况,一阵吵嚷后旁边围观士兵们有的高兴有的骂骂咧咧摸出两个铜板递给旁边人,只见少征垂头丧气地下场。
“输了?”赵普一挑眉,眼珠一转,怎么说这红毛也是自己罩着的,于是一拍胸脯:“我来替你找场子!”
说着三两步跳到龙乔广面前,轻功惊了周围人一跳。
“哇,比完一个还有一个,不带这么欺负人的,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
打小没了双亲吃百家饭长大市井里讨生活的人,说话当然要阴阳怪气,也就是撒泼打滚点,几乎是见了赵普就开始号丧。
“我没占你便宜哈,刚从老远的地儿赶回来呢,他们都亲眼看着的。”赵普笑嘻嘻,语气也不正经,“咱俩也试试,你赢了,刚才那个红毛欠你的赌注我十倍给你,你输了,你就欠我……嗯,欠我一件事,如何?”
他年纪看上去要比龙乔广小两岁,加上刚才众人都看到确实才从外边回来,算起来龙乔广还要占两分便宜。
话说到这份上,比就比呗,谁怕谁?
“那我再说一条,你看看行不行,准头自然要比的,但人家不是说写字有个什么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吗?这样如何,二十步外一列放上十个靶,咱俩同时比比力气?”
赵普这条规矩算不上过分,龙乔广没有不应的道理,自然答应。
于是得闲的士兵们又聚起来,甚至比刚才还聚的多,下注的下注,等着看两个孩子能闹成什么结果。
那边龙乔广确实是有天赋的,想着杀一杀这小孩威风,抬手拉满弓,松手一刹众人都听得见一声不小的声响,二十步而已,眨眼便至。眼见那只羽箭正中靶心然而力道未减,靶子应声而裂,竟是径直向后,直到倒数第二个箭靶才堪堪停下。
周围惊叹声一片,军中打靶制式也有区别,虽给他们放的是偏轻巧的靶子,但这小孩儿着实有几分力气!
赵普没什么反应,只看一眼目光就收回来,同样弯弓搭箭,一箭射出后都没看,扭头离场。
同样的靶子应声而裂,同样的力道不减,却是直到射穿最后一个箭靶!
龙乔广有些发怔,这方面他自负不凡,然而今日却在一个明显小他的孩童面前吃一堑,摸着下巴便想心思。
“我箭术其实是不如你的。”赵普忽然开口,没有故作宽慰也没有故作轻松,反而很骄傲地抬起下巴,“不过师从略有几分本事,练得一身好内力。”
不知道是要夸自己还是夸他师门,他这样大大方方倒让龙乔广没什么想法,加上本来也不是性子扭捏的人,也很坦荡一点头:“是我输了。说吧,要我做什么。”
“跟我混。”
周边人看完乐子散得差不多,也没人注意这边小孩在说什么惊世骇俗之语,“我观你天资卓然,乃是将才。跟我混,保你封侯拜将。”
赵普这话说得不是无的放矢,他是认真的。
这位小哥估计也没人系统教他习武练功,射穿靶子不只靠力气还靠内力,由此可见武艺委实不错,这手箭术更不用说。再加上不看僧面看佛面嘛,赵普看贺一航就是一整个“这小子不简单”,龙乔广能得他青眼,那肯定也不简单!
他这话说出来,按理说一般人该笑了。
毕竟这娃的年纪两只手就数过来,奈何龙乔广明显不是一般人,虽然很多年后他经常说当初能答应赵普是他脑子进了水,但现在却是兴致勃勃,让赵普把他这话好好记住。
赵普性格本来就外向,龙乔广心胸也不是狭隘之辈,加上有个贺一航会做人,本来有点不开心的欧阳也没话说,几个人凑到一起说说笑笑,竟然发现是对胃口和脾气的。
今日得了个新伙伴,赵普心满意足美滋滋去睡,谁承想刚有点睡意,旁边欧阳少征一个鲤鱼打挺,“你先起来!我想说的事还没说!”
忍住一脚把他踹下去的冲动,赵普耐着性子问他是什么。欧阳正色,神秘兮兮道:“我怀疑我爹在他帐子里养了一只狼崽!前些天路过我就听见叫唤,他还不让我进去,差人守着不让看!”
“不让看?这么宝贝啊?”赵普有几分兴致了。
“我之前想偷溜进去被踹屁股了。”欧阳说着揉了两下自己可怜的屁股蛋,他爹下手真狠,“听说过两日他有些什么军务,连着三天下午不在,唉,要不是他差人守着倒是可以进去一看。”
“别装了,你敢说你没想法?”
……
这两人晚上三言两语把点子定好,白天便一如往常。赵普清早不去找吕怡便是留在军营看书,午后再和少征一同去找贺一航,下午龙乔广要来便痛痛快快玩一会儿,安分得令人欣慰。
欧阳将军出门时还觉得泽岚跟少征真是长大了。
等他出了门,只见帅账门口两个亲兵一左一右守着,两小孩儿鬼鬼祟祟探出个头,又悄悄隐去。
忽地,不远的帐篷处吵嚷起来,声响颇大,最清晰的是一声“军营里怎么有狼?打杀出去!”此言一出,那两个亲兵就有些按捺不住,对视一眼,一人转身朝着吵闹的方向去大呼“不可!手下留情!”
一人才走,又是另一边,斯斯文文的男孩尖叫一声,一个“狼”字在清楚不过,便有几个将士喊着“竟敢伤人?抄家伙!”
将军可是吩咐过不许伤的……想起那极特殊的缘由,另一个将士也顾不得,咬牙匆匆离开。
趁着这样的空挡,观望了一会儿的两人一前一后摸进去了。
“让我瞧瞧什么样儿的狼崽儿让我爹这么……宝……贝……”
欧阳少征前一秒还兴致勃勃,后一秒声音陡然弱下去。
只见帐子中央好大一个铁笼,可里面哪儿来的什么狼,分明是个小孩子!
这孩子看上去比欧阳还小点儿,身上穿得倒还算干净,不过衣服领子被抓得乱七八糟,头发也乱七八糟,不通人言,见了生人便弓起身子,嗓子里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
“……赵普,拐卖小孩儿咱们大宋律例怎么判的……能不能看在我爹为国尽忠半辈子的份上判轻点……”
欧阳颤着声开口,不知道哪根筋又搭错了。
赵普斜他,这人就爱嘴上跑马,于是没接茬,而是上去找到那铁笼的锁,跟欧阳合计了一会儿,找了根铁丝过来撬开。
“这小孩儿好像脑子不好,不过不好归不好,怎么能这么关着,干爹也太……”
然后……赵普捱了那小孩儿特狠的一爪子。
马上,手背上红痕就起来了,沁着血珠。
欧阳倒吸一口凉气,指着小孩儿“你你你”,蹦出来一句“你恩将仇报啊!”
……
欧阳将军回来时军营里平静如常,想来有副将帮忙打理自然不会乱到哪儿去。他念着帐中幼儿,见这平常景象心中自然无忧。
只是才放下的心在看见军帐前两个亲信支支吾吾的神色时又被提起。
“可是他出什么事了?”欧阳将军一颗心几乎揪住。
“这……”两人没说是或不是,挺为难地往里面让,“将军自己去看看吧。”
几乎不等他俩说,欧阳将军已经迈步进了军帐。
帐子里,仨小孩正坐在一起吃饭。
一个手上包着纱布的赵普,一个拿着鸡腿啃得满嘴流油的欧阳少征,还有一个满脑袋都是纱布的小狼崽子,别别扭扭地拿着筷子。
“将军,不是我们不尽心,只是……”两个侍卫苦着脸把下午的事儿说了一通,“您说不让伤那些狼,我们怕其他人不明就里惹出什么祸这才分心,等我俩转回来时已经被王爷和小将军放出来了……”
欧阳将军点点头,神色恍惚,明显没听两个侍卫在讲什么,有些发怔地向前走两步,伸出手似乎是要摸小孩儿的头顶。
下一秒刚才还在学着用筷子的小孩儿跳起来,龇牙咧嘴要咬人。
“坐下吃饭。”赵普往他脑袋后抽了一筷子。
小孩儿呜呜两声,竟然真的坐下了。
“干爹。”赵普指欧阳将军给小孩儿看。
小孩儿眨眼,没开口。
“干爹。”赵普又说。
小孩儿就学他,挺费力的,“干……爹……”
“嗯。”赵普点头,像是很满意,给他夹了个鸡腿顺带踹一脚欧阳少征的板凳,“别啃了,给小孩盛碗汤别噎着。”
“哦哦,诶,我爹呢?”
欧阳少征抓了块帕子擦手,发现刚才还站这的老头不见了。
军营门口,这会儿也没什么人,欧阳将军一气儿走出老远,几个亲信也不敢问,远远坠在后面。
只见寻了个背人的地方,年过五十了都还中气十足身强体壮的将军骤然卸了力,面着一颗枯死了不知道多久的树一蹲,竟然抹起眼泪来。
……
俩小孩儿误打误撞解决了邹良这一桩事当然是好的,欧阳将军把邹良的身世简单一说,赵普他们带着小孩儿玩便罢。
但一码归一码,趁大人不在,弄了几只狼进来搞什么声东击西,固然没在全营搞出大动静,但着实太不成体统。
于是乎,两个主谋,赵普和欧阳少征各打二十手板,其中欧阳少征明知故犯再加十板,被赵普很仗义地分了一半。
两个帮凶贺一航和龙乔广也各打十五手板。
除此之外每个人还要诚心写一篇悔过书,三天交给欧阳将军看。
如此一遭,哥几个也算共患难了,关系比之前还亲近不少,尤其是写悔过书的事。
贺一航还好,其他三位哪儿是这种料?于是硬拽着贺一航凑在一起商量,说白了就是让贺一航代写个一半,磨蹭到太晚将就拉着便睡了通铺。
当然,经一人手写出来的悔过书很容易被看出端倪,几人复又再捱了两回罚就是后边的事了。其中值得一提的是赵普趁机替龙乔广讨了个军中打下手的闲职,给这位谋了个正经营生,也几乎是顺理成章地几个小孩儿黏得更紧些。
这下好了,什么开封老师布置好的课业,什么一个月后寄回去给人检查,赵普通通抛诸脑后。他现在得空便是跟小哥几个疯玩,闹得简直无法无天。
四个大的带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的,野得没边,欧阳将军又忙不能成天看住他们,可不遂了赵普的愿?
几个不正经的孩子凑在一起,唯一算得上正事的大概是在沙盘上推衍兵事纸上谈兵了。
欧阳不必说,贺一航一看心里就有成数也不用说,再把只会“嗷嗷”的邹良放一边,龙乔广竟然也是个脑子转得快的。他没受过专门教导,但在这方面有一种可怕的天赋和直觉。
赵普更乐了,直呼“老子身边果然都是人才啊”。
于是乎对着沙盘摆出战阵,哥几个也能说得有来有往,譬如现在,就在对“收燕云”和“定西北”两个事孰轻孰重争论起来。
其他几个人都偏向定西北,赵普倒是觉着要先收燕云。不过说破天也只是几个小孩儿闲来无事的玩意儿,且这种事各有各的理说不清谁对谁错,随便吹几句就去吃饭了。
这样的日子自然悠闲,悠闲到赵上被夜晚的冷风吹醒才想起——对了,他是有个师父的。
“呵,我要是刺客今天晚上够你死一万次。”
夭长天冷笑。
赵普一个激灵,哪里还睡得着,当场醒了。
现下这场景也着实好笑,茫茫大漠,已经看不到军营的影子,夭长天拎小狗一样拎着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亏是下午玩累了倒头便睡衣服没来得及换,不然此刻便是只着中衣,更显得荒谬可笑。
“师父。”赵普强作镇定,尝试唤醒他师父内心的一点温情。
他知道夭长天那冷冰冰的讽刺是在怪他这段时间几乎玩物丧志,也确实是事实,因此并不敢辩,见叫了一声没反应后干脆换个话题,“师父,咱们去哪儿啊。”
夭长天依旧没回。
这是很生气了。
他跟这位师父之间有师徒情,这是赵普认为的,当然夭长天那边可能要打个问号。平日里他没大没小就算了,今日眼看老头子有气,他当然不敢造次,老老实实把自己缩成鹌鹑。
就这样沉默着,夜里风一直吹,不知到底走了多远,不知要去往何方,直到眼前出现一片裂缝——大地的裂缝,赵普想不到什么言语能形容,也许真的只有传说里的古远大神,移山倒海之能才能弄出这样一片触目惊心的裂痕,宛若大地的伤痕。
“这是哪儿啊?”
赵普被放下来后也不怕,两步跑到裂痕边,低着头往下看,底下深不见底,便是铆足了劲喊上一嗓子也听不见回声,几乎要直达地狱十八层一般。
“提气。”夭长天终于说了今天第二句话。
赵普下意识照做,感觉到脊背处落上宽大的手掌,下一刻手掌骤然发力,错愕的眼神从夭长天平静的脸上划过,小孩的身影便淹没在黑暗的裂痕中了。
“应该摔不死……嗯。”
夭长天朝下看了一眼,隐约听见属于小孩的叫声,撩起衣摆席地而坐,抬手揉有些发痛的心口,“真的不会摔死……我自然是会带孩子的。”
他静静坐着,又好声好气说了一通安抚的话,空旷的大漠里只有一束月光和他孤零零的影子,他却像在跟一个活生生的人讲话一般,诡异得像话本子里的场景。
再等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夭长天又借着内力往下送声:
“日出之前爬上来,不然别说你是我徒弟了。”
说完,他又老神在在,不动了。
夭长天在算。
彼时他到此处时应该是十六……或者再小一点,十四,十五?记不住了,大约是跟贺晚风,这个杀千刀的一起闯荡天下的时期。两人默契地各取所需,所以贺晚风扭头去画他的破地图,夭长天不知道他的谋划,同时夭长天转身下了兵墟,贺晚风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总之,那时的他大概只用一个多时辰便爬上来了。
而赵普这时虽然比他那时小了快一半,可现在离天亮还有大半个晚上啊,夭长天觉得他对赵普真是宽厚!
自认是一个极好的师父,他妹子对上他这样不讲理的说法也只能无奈,按理说该没什么心理负担,可到最后夭长天反而惆怅起来。
不是有词说,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这破地儿当然跟人家后主的金玉故梦没得比,风一起张口就要吃沙子的破地方,竟然也能生出几分令人不快的感慨。
他瞧着这大漠,这明月,思绪莫名其妙从西北转到西南,最后干脆往极北走了一遭,因为这点故地重游的原因,把该想起的不想起的多少记起一些。
可转来转去,最终又落到赵普身上。
夭长天的脚程当然是快的,之所以来晚这么久,不过是因为他绕了一点路。
他去了一趟西南密林,去了一趟蜀中,甚至去了一次冰原岛,路上竟然有些踌躇,归根结底,不过是想不通。
白鬼族的功夫,教给赵普的也有好些了;
夭长天自己悟的功夫,除了白焰,也大抵教了;
陪伴了他百十来年的新亭侯,更是给了;
如果说把他的武学体系分成一分为几的话,这里应该就是最后一块拼图,只待学成这世间至刚至猛的内力,赵普几乎是夭长天的翻版。
想到这里,夭长天的脸色不免恹恹。
其实他的脸色就没怎么好过,不是疯样就是病样,有时候乍一看让人觉得怎么这种款式了还能活着。
他其实也不想活的。
所以夭长天没考虑过什么传人、衣钵的事,听着就离他好遥远。
所以这一路停停走走,大概是他在问自己,你怎么想死了一百来年,突然就有点认真活着的样子?
又因为这个问题乱七八糟起了好些思绪,月光照在他身上,几乎要把他塑成一尊不言不语的雕像,却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往常他才没有耐心这么等一整个夜晚。
……
天光微亮,黑与白界限分明,晨光一半夜一半,只差一点,曦光就要落到这边。
夭长天抬了抬眼,目光掠过还没有动静的裂痕处。
“啪。”
伴随着孩童的喘气声,一只灰扑扑的手掌扣住了地面,下一秒发狠鼓足一口气手脚并用,往上一滚,就地躺下。
晨光越过,照得还在喘气的小孩直眯眼。
“赶上了……”
赵普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兴奋的,一时没顾得上说别的。耳边划过风声,偏头看,原来是一个白瓷罐子落到旁边。
他打开瞧,挖出一点清凉的白色膏体抹在手上。
长久的沉默里,夭长天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赵普也没问他,等太阳又升起来一些,他才开口,却是一句极其无厘头的话:
“为什么一定要取燕云?”
“啥?”赵普还在擦药,没反应过来。他干爹下手是真狠啊,肿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消下去又碰到今天这档子事。
“你跟那几个小孩儿辩,为什么一定要收燕云?”
夭长天问他。
赵普几乎就要下意识口花花,却为夭长天现在的神色一凛。于是坐起来,低头在沙地上以指作画,大略抹出一副边疆图。
先是肯定了燕云地区的战略地位,又说了一些汉家故土自要收回这种在大义上极其凛然的话,最后三两句介绍完大宋王朝建国以来的兵事传统。
讲得几乎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可能是太突然以至于没组织好语言,夭长天没说好还是不好,只听着。
“其实目前为止,还是能战的,别看澶渊那回要不是寇相公据理力争,我皇兄几乎要带着身家去金陵或巴蜀了,但鼓一鼓劲,不还是能战的吗?”赵普抹了一把脸,语气有些嘲讽,说的也是实话,“可要是再过几朝呢?”
又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是叹了口气,说不上他是什么心情,“岁币带不来真正的安定,苟安也不是万全之策,边境安定更不应该指望那一纸盟约和看外朝心情。我知道文贵武贱,我也知道今日的宋军跟当日太祖时的宋军两模两样。那要是我真的能取燕云,复故地,那点被丢掉的气节血性,会不会还能捡回来呢?再不济过几朝废物到一战则溃,但怎么着驻扎两个重镇把守也能给后边缓口气,不至于让人一下捅到汴京吧?”
他说得痛快,夭长天静静听完,不知是嘲讽还是认真的,饶有兴致地问他,“你就那么高看辽朝,觉得他们能做到这个地步?”
“可万一不是辽人呢?”赵普的眸子亮得惊人,跟夭长天对视一会儿别开视线,抬头被太阳灼得忍不住闭眼,于是抬手盖住了眼睛。
他的脸颊还带着肉,说话腔调里有着孩童特有的稚气,“我其实也不知道啦,只不过我不信什么江山永固,千秋功业。想来想去,我只是觉得大宋王师如果一直这样的话,” 他抬手,天真又残忍,嘲弄地比出一个“八”——
“我这倒霉皇兄不算,赵祯这一朝有我在也不算,往后数最多八朝¹,运道不好五朝六朝,必亡。”
中原大国,沃地千里,万里山河,亿兆黎庶,自废武德如稚子怀金过市,焉有存理?
他的话音落下,又是一阵长久的寂静。
夭长天沉默着,瞧着他,张口欲言,却是笑音,渐而转为大笑,真的像一个喜怒无常的疯子。
这么小一个孩子,年纪还没有他零头大,怎么会想得这么长,这么远,别人还在言说盛世太平,他都打算好了自家基业何时葬送。
如果不是他早不做风天长,他几乎要把这小子的脑袋开一个瓢,看看天纵英才到底跟凡人有什么两样。
笑过了,夭长天招招手,轻飘飘地一句落到地上,道的是,
“过来,我教你用兵。”
……
“你去哪儿了?”
结结实实睡了一个懒觉,欧阳少征打着哈欠看像是出了个远门的赵普,正要再说些什么,只见刚到床前眼睛一闭,往哥几个中间一倒,扎扎实实打起呼噜。
“这是昨晚干嘛去了?”龙乔广有些嫌弃地挪开一点,这家伙是去外边打滚了还是怎么,脏成这样?顺带拉了一把好奇要上手挠赵普的邹良。
“嗯……让他休息吧。”
贺一航起身下床,心里有数,大略是赵普嘴里那个神秘无踪的师门,不过赵普没明说,几人就不提。哥几个也没再纠结,各自洗漱后留他一个人在帐子里休息。
欧阳本来都没当回事,谁知道赵普醒了后吃过午饭却是破天荒翻出那一箱课业,认认真真写起来。
当即少征头皮发麻,大呼“这家伙被人下了降头”。
这其中有夭长天顺口一提的功劳先不说,实在是看不下去这个傻徒弟快成野人他才开的口,只因为赵普这个堪称勤奋的举动被欧阳将军看见,少征想偷懒是不可能的,只得苦着脸也跟着一块儿写。
他不甘心,又拉上龙乔广跟他一起,话还说不清的邹良都懵懵懂懂地被塞了一本《千字文》,贺一航一个字一个字教小孩儿念。
不知情的路过看见他们这么皓首穷经,估计要感叹真是五个手不释卷的好儿郎。
如今因为夭长天的到来,赵普的生活也得以彻底固定下来。
大抵是每两日清晨寻一回诸葛吕怡,中间的日子早起练功,中午读书或者完成开封师长留下的课业,下午跟几个哥们玩,傍晚的时候被夭长天往兵墟下一踹,等他爬上来后夭长天再就着月色跟他讲兵法,后半夜休息。
当然,也不是天天都要被往下踹一回,间隔三五天来这么一遭的样子,全看夭长天心情。
总之日子又像在东京一样理出个章程,平平静静地过起来。别看安排得紧,赵普倒是乐在其中,尤其是夭长天终于肯好好地教他用兵,美得九王爷连着做了两个晚上的美梦。
彼时大漠明月高悬,星汉灿烂,不见人烟的荒野里一大一下相对而坐,天地为局,山河做筹,黄沙上画下一个个字符图画又被抹平。
彼刻东京灯火不休,中原天子在春雨缠绵里辗转反侧,长春州里辽帝回味着白日里挞鲁河钓上的那一尾鲜鱼。
一个个这样的夜里,一个个这样平常的月下,谁会想得到会有一个少年在无人知晓的天地一隅慢慢长大,八年后踏过烽火硝烟,名扬天下。
——
①仁宗后挺了五朝北宋就无了,甚至仁宗朝间旧人要是活得久完全有希望亲历靖康之耻。北宋灭亡的因素肯定是多方面的,但自废武德这点绝对不是白挨骂。
说都说了顺便也唠唠老赵家的发家史(以下是闲磕废话与正文无关可以略过)。
赵匡胤其实是我个人蛮欣赏的一个皇帝,政治素养个人能力都不算差,而且跟大家印象里的大怂皇帝不太一样,他真的很能打,当时无愧的顶级战将。治国能力来说呢,明君是肯定算得上的,要把历史上的皇帝按综合能力排一排的话,跟李世民一个梯队有些困难,但往后一个梯队完全是可以的。
这里来唠赵大主要是因为大宋重文抑武的风自他而起,就这点来说他还真的没做错。
宋建立前是五代十国分裂时期,这段时期本质上是唐朝藩镇割据的延续,就避不开武人掌政治国,可能很多人不太能理解这具有什么危害性,简单描述一下的话就是这个时期人性的下限被拉得特别低。军阀吃人、屠城、虐杀百姓、虐杀官员,是常事。甚至占据了中原地区,具有地理意义正统性的皇帝可以向契丹人自称“儿皇帝”,割地丧权。“忠君体国”是不会的,士兵甚至会哗变倒逼上司造反,武将有兵可以杀掉皇帝自立。
这样的背景下,宋抑制武人的大政策是对的,血淋淋的例子就摆在那里,不可能,也不可以继续放任这种风气。另外提一句,赵大的重文抑武和杯酒释兵权侧重点在压制武人、武官,他本人是在东征西讨灭了一堆割据政权的。
按理来说建国初期是建国初期,政策是可以变的嘛,以往的朝代谁会守着开国的政策代代延续啊?例如汉初崇道到汉武帝时期就崇儒了,汉初轻徭薄赋汉武时期就雄赳赳找匈奴干仗了,等武帝把国家折腾得民怨沸腾又重新休养生息了。
局势在变,政策变一变是很正常的。
但是谁想得到赵二想做开拓之君,结果党项崛起,没镇压住;雄赳赳气昂昂带着三十万大军征幽州,换来一夜驴车二百里,然后呢,然后就是“宋自太宗幽州之败,恶言兵矣”。
到这里赵二歇了开拓的心,他哥定了个重文抑武的调子,他接棒摁住了。
然后真宗继位,前面他大伯统一要打仗,他爹开拓不成留下一屁股烂摊子,他前面当了三十年富贵闲人,也没那个野心,澶渊之盟约为兄弟之国,能花钱就买来和平,何乐而不为。
不打了不打了。
接着仁宗继位,西夏建国,大宋当然气啊,然后三战三败,算了,和议就和议吧,继续花钱买和平。什么?这个时候辽朝增兵威逼要求增加岁币?给给给,继续用钱摆平,打什么打,打了就会赢吗?
宋英宗,这个不提,在跟大臣争礼法,在位也短。
宋神宗,这个倒是有心想做事业,可惜变法失败,元丰改制也没解决得了问题,顺带因为变法牵扯出派系,眼看着北宋上了党争的船,在位期间宋夏战争打得也不甚理想,一个字败。
然后到哲宗,这位武功还可以,没有前面几个提起来就是败,但是党争这艘船大宋下不去了。
接着就到了雪乡二圣,这两位就更不用提了,昏德公和重昏侯很适合他俩。
回顾以上就会发现,说一句“自废武德”真的不为过,从开始的“之前太乱得改改规矩”,到“打架好累干嘛要打”,到“我淦了怎么打不过”,一点一点坐实了弱宋的称呼,都讲到这了顺带骂一句赵构,这个更是王八蛋中的王八蛋。
封建王朝小农经济,为了民生不打仗是没问题的,这也是对真宗评价有褒有贬的原因。可民生归民生,国家主权都保不住了,敌国随时随地干你一下,今天跟你要钱,明天杀你百姓,这就很有问题了。更别提岁币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百姓的一种剥削,近代的例子也在反复告诫我们,和平安宁不是靠苟安和钱能赚来的。
龙图本身的世界观其实算是半架空,武力设定上都往高武低玄那个方向走了,跟历史时间线对不上就当妖王搅乱了时间。但既然托生借了大宋的壳,跟现实世界的宋对照出了一个赵普,我爬起来振奋说给我狠狠地打回去,这也是所有人里我更偏爱赵泽岚的原因,也是斗胆动笔写这篇同人的缘由。
这里又多提一句,关于赵普的身世,他爹无论是赵大还是赵二,跟历史时间线都是对不上的,原文设定里也没有直接说明,多有反复,比如龙图一的桃花债里说赵恒是他叔的儿子,龙图续里提到斧声烛影众人又怕他大伯找他麻烦。
但是就为了黑风城里说“赵家最善战之人的血脉”这一句,我一向都是默认赵大的,反正是谁都不对,哥俩里不如挑个好的。
再按照小说的设定,原本赵祯费劲巴拉这辈子都不会有儿子,但这不是生了个健康的小汤圆嘛,按照这个架势下去估计还能健康长大,那么合理推断一下,在龙图世界观里的历史轨迹,没准还真不会走上现实的路子。
就当在龙图的世界里做一个美梦。
两宋词人我最喜欢辛稼轩,但如果可以,还是希望他不用写把栏杆拍遍,如果可以,岳飞最好不用写那首壮怀激烈的满江红。
【钰谦】归国谣 11(完结)
自正统十三年回京,一晃三十二年过去,于谦见过这座巍峨帝都里太多风云际会,兵临城下,宫闱变乱,都已是明日黄花,在茶楼酒肆里成了安宁生活中为人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
明时坊的宅第里,于谦在整理旧物。致仕疏已呈上,皇帝亲召他问询,也未再勉强。
“国朝依制七十致仕,然朕践祚以来深赖先生,方不负皇叔父重托。”
“陛下圣德隆厚,宇内升平,四海宁靖。臣衰病日久,不堪任事,伏惟还乡终老。”
成化六年,少师兵部尚书于谦疏陈乞致仕,上许之。
当年来时两袖清风,如今回去孑然一身,要带走的东西不多,但件件难舍。天子赠他一方漆盒,里面盛放的信纸早已泛黄,是写着横排简体字的大学信......
自正统十三年回京,一晃三十二年过去,于谦见过这座巍峨帝都里太多风云际会,兵临城下,宫闱变乱,都已是明日黄花,在茶楼酒肆里成了安宁生活中为人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
明时坊的宅第里,于谦在整理旧物。致仕疏已呈上,皇帝亲召他问询,也未再勉强。
“国朝依制七十致仕,然朕践祚以来深赖先生,方不负皇叔父重托。”
“陛下圣德隆厚,宇内升平,四海宁靖。臣衰病日久,不堪任事,伏惟还乡终老。”
成化六年,少师兵部尚书于谦疏陈乞致仕,上许之。
当年来时两袖清风,如今回去孑然一身,要带走的东西不多,但件件难舍。天子赠他一方漆盒,里面盛放的信纸早已泛黄,是写着横排简体字的大学信纸,最下面那张绝笔被他揉皱后又熨平。
盒子里还有一枚金花生,永乐十年,他初遇朱祁钰时收到的,于谦贴身戴了很久,又照着打了一模一样的想找机会送给朱祁钰,这个机会一直等到成化元年,他放进醉酒的朱祁钰手心,那是朱祁钰第一次见到于谦。而于谦自己,自景泰驾崩后就摘下放进漆盒里,长生长有,多福多寿的祝愿,他不需要了。
家门前香樟树下的酒被朱祁钰带到京师,景泰元年开了一坛,酒香萦绕乾清宫久久不散,锦绣帷帐中天子问他,那年未说的答案。十年香樟树,百年白首约,千年古风传,厮守在人间。他伏在天子肩头,好像醉了。
永乐十年的相遇是一场旧梦,在岁月中黯然,又被一次次邂逅重新点亮,一直照着他在时光中等待,等到来客变归人。
天子重病的消息不曾宣扬开,内廷却早已严阵以待,乾清宫灯火彻夜不灭,于谦在朱祁钰床前守了三天。
“朕早就想过,若不幸走在卿前头,朕百年后卿一人难免寂寥,尚有三事聊以慰藉。”朱祁钰轻笑,憔悴的脸上掠过稍纵即逝的光彩。
“第一件事,当年送你的酒还有一坛,我埋在你家院子里,明年正月,会有人来看你,请他尝尝吧。
“第二件事,虽然来日能从祀太庙,可惜囿于祖宗之法,我只能一人进天寿山。他年你若能终老钱塘,带我的骨灰合葬,也算与卿生同衾,死同穴。
“第三件事,六年后……”
朱祁钰声音渐渐低下去,于谦握着他的手,跪在床前凑近了听,一如过去无数次的夜半私语。说了太多话,他喘息片刻,轻轻摩挲于谦手背,又开口道,“我费尽心力求来的这一生了无遗憾,人生难得圆满,无愧天下、无愧于心就够了。廷益,别忘记我,但也别伤心太久。
“祝愿你长命百岁,你要活很久很久,活到太子稳定朝政,活到把西湖都看厌了,活到想起我也不会再难过的那天。”
他眼前发黑,艰难抬起手寻找,似要抚摸于谦的脸,“让我看看,这次卿还哭否?”他怅然道,“我还记得十四岁生日那天捏你的脸,你还会喊我哥哥。怎么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于谦主动贴上他冰凉的手,风尘满面,两鬓苍苍。“人生天地之间,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臣等着陛下,守着陛下,慢慢就老了。”
温热液体滑过朱祁钰手心,朱祁钰佯装不知,抚过于谦脸侧,拭去眼角泪痕。他轻声吩咐左右中官,“传太子、内阁,朕有话说。”
景泰二十五年十一月,帝不豫,三日大渐,召于谦等受顾命,次日崩于乾清宫。
宫人们传说,那夜下了场瑞雪,天子交托诏命后含笑而逝,走得安详。
长城边的风吹了一年又一年,京师的雪落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故人长绝,恍然间于谦才发现,顺天城繁华依旧,如二十三岁那年一样花团锦簇,而他已经很老很老了。
朱祁钰是圣明天子,开疆拓土,兴国安邦,千里外都有人传颂他的功绩,遑论帝京。这座城里处处是他的痕迹,却处处不见他的踪影。六年来于谦只想离开,能去哪里,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也该回钱塘了。
“老爷,这不是往南的路?”车夫疑惑问道。
“余有一愿未了,需北行一趟。”
车夫依言,甩甩马鞭,往德胜门去了。
出德胜门,过居庸关,一路往西北,穿过深林高山,跨过蜿蜒长城,便是与京师迥异的塞外风光。他年老体弱,二十日才到目的地。
“第三件事,六年后的七月,在威宁海,你我或有一面之缘。”
远处威宁海静静躺在山峦环抱中,澄明天空下如大地的泪滴,于谦从日出时就守在山上最后一次等待。
将近傍晚,夕阳眷恋而多情地望向大地,湖面在满天霞光倒映中燃烧起来,远远地,他看到一个身影走到湖边,在一地流霞中席地而坐。于谦没有踏出一步,沉默地看了许久,直到那个身影被夕照湮没。
“咦?”老羊倌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湖面以东的山坡上,有人缓缓走过来。
他走到湖边时,太阳已落入地平线下,明月在还未冷却的深蓝天空中印出霜一样的影子。微风渐起,于谦俯身捡起一张纸,黑白灰寥寥数笔速写出落日下的威宁海,像谁遗落了旧照片,空白处龙飞凤舞两行字。
乐游原上清秋节 咸阳古道音尘绝
【神荆】日月长相望(下)
治平元年,江宁
严冬已至,院落里覆了一层盈盈寒雪,唯独窗前一丛翠竹挺拔,只是落了纷扬的白,微微倾下身来向着他,如坚挺的年轻人被病痛压弯的腰。
屋中本来不会烧这么多碳火的,自从床上的病人来,这里不仅再没断过,更是多添了几个暖炉,整个屋子都如暖春一般。就连王安石进门都是在外间站些时候,将身上寒气都捂热了才进去,生怕他再受了些许凉气。
王安石见过熙宁,初见就知道他身子不算硬朗,后来崖山那次他甚至直接就是从鬼门关里捞出来一样。可从没有这样······
这次......
治平元年,江宁
严冬已至,院落里覆了一层盈盈寒雪,唯独窗前一丛翠竹挺拔,只是落了纷扬的白,微微倾下身来向着他,如坚挺的年轻人被病痛压弯的腰。
屋中本来不会烧这么多碳火的,自从床上的病人来,这里不仅再没断过,更是多添了几个暖炉,整个屋子都如暖春一般。就连王安石进门都是在外间站些时候,将身上寒气都捂热了才进去,生怕他再受了些许凉气。
王安石见过熙宁,初见就知道他身子不算硬朗,后来崖山那次他甚至直接就是从鬼门关里捞出来一样。可从没有这样······
这次初见就很是怪异,他在书房读友人寄来的朝中概事,袖带里的玉热了许久,他的书房门都没有被推开,等那块玉都失去了熨帖的温度,沉沉的坠下来时他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可放眼望去,哪里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于是他推开窗,望见黑夜里纷纷扬扬的雪花已经铺了一层,顿时想起今秋的各县收成,若这雪按今晚这般下两场,不知江宁百姓能不能在来年春如常播种了——且慢,竹丛后面那是什么?
王安石推开门大步走出去,身后,被惊扰的雪花顺着长袍的疾风散乱一片,融进屋中昏黄暖烛中,落成半晕水迹。
“熙宁,你···为何在此?”
竹丛后,靠在墙角的那一团闻言惊异的抬头,像是本想就在这里安心睡去,却忽然被吵醒一般,面色由空白几经变换,最终停在一个复杂的表情上。
“介卿方才说,熙宁?”
王安石:???
······
风雪悄悄,都不敢大声呜咽。
······
王安石愣了许久,才瞪大了眼睛,一瞬甚至要气笑了,他自认不惑之年,什么稀奇场景也不至扰乱心绪,可这人!这个与他未至弱冠便相识相交,与他三十余年啊!他的名字是假的!
这个,宋熙宁!非此世中人,无亲无故,连名字都是假的!
他压着火气,看着地上那瑟瑟发抖的一团,忍了半天,还是禁不住冷笑一声,就着都把“熙宁”吓得忐忑了。
“介卿?”
“——且慢,你先说,这是你我第几次这样相见了。”
“熙宁”眨眨眼,像是在费力的思考什么奇怪的东西,但还是顺着他的话乖乖答下去,“若说这样奇怪的情形,大概是第二次。”
“这样的情形?我们还以何种情形见过?”
熙宁忽然攥着袍袖捂住嘴,埋在膝间颤颤巍巍的咳起来,起初只是压不住的闷咳,可怎么也止不住了,渐渐就干涩得吓人,要把身子都咳出来一样剧烈。王安石手忙脚乱将棉袍捂到他身上,给他顺气,好一会才终于止住。
他抬头第一句话就是用那双被折腾得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甚至委屈得让人难过。
“介卿是在——套我的话吗。”
······
已不惑之年的王安石气极扭开,大步朝屋子走去,进去还大力甩上门。
落雪簌簌,转眼就更疾了,熙宁伸手去接,麻痹了许久的身子终于感到了寒冷。这不是好事,他在此方天地压不住一身的伤病,迟早会回到临终的样子,万一驾崩在这里,不知会不会吓到介卿。
竹丛旁的窗子突然被暴力拍开,吓得他一抖,转头见介卿面色仍旧不虞,站在窗前怒气冲冲的投来一眼。
“天寒地冻,你站在那是要做我院里的岁寒二友吗!”
熙宁低头一笑,他就知道介卿最是嘴硬心软,当即拍拍身上的雪走进屋,还有余蕴寻个趣。
“自古求学都讲尊师重道,我也算‘王门立雪’了。”*
王安石不追究他话里的莫名,只是关上窗,对进来的人冷笑着转过身,“尊师重道?你放肆的多了,算尊的哪门子师!”
可他低头,瞥见微微笑着的人袖口没藏住的一点残红,心便又沉了下去。
王安石跟他讲明白了他们这奇怪的见面方式,本以为他会思考这究竟是何种力量的干预,结果这个算是倒数第二稚嫩的熙宁听完后,却抬头,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明亮的笑。
“这样说,我以后还会见介卿许多次!”
······
后来的几日,事请果然不出熙宁的所料,他的身子一日赛一日的坏下去,直到无力的躺下,些许寒风都能带起剧烈的猛咳,最严重时光是新鲜的血都吐了小半盂。
王安石手里握着瓷盂,温热透过瓷壁刺着他的掌心,烤得他如坠炼火。可面色白得如纸一样的熙宁无力的抬起头,竟还能笑得出来。
“还好,也算不得最糟。”
“这还不算糟?”
熙宁向后靠着,枕在他的肩上,又闭眼沉默着贴得更近一些,终于古怪的翘着嘴角,像是笑一样轻叹。
“至少,介卿还在,无人敢站在床前盼着我死得快些。”
可他说着,眼角却有水痕坠下,隐进长发中,王安石细细看去,他往日束得整齐的青丝散落开来,其中夹杂不知多少潦倒白发。这分明还是比自己年轻的身子,如何重病缠身,华发斑白?
王安石跟着长叹,说,何至于此。
没想到时日迁延,他的身子还能一朝朝更坏下去。起初喝的药没什么气色,熙宁还能扶着他的手下床,笑着说介卿找来的大夫次了些,看我亲自开方子。然后抖着手在桌上写出幅方子,奇的是他的字迹竟是稳当的。
那方子奏效了些日子,后来也撑不住了,江宁属得上的大夫都来看过,无一不是把过脉后叹气摇头,就差说句准备后事吧。熙宁还像颇不在意般摇摇头,反倒是王安石看着床上那一把枯骨,眉间紧皱,郁结于胸,难言爱怜。
如今他将至知天命之年,可熙宁看上去却不过而立,他很难不带着对小辈的怜惜去看他。这实在磨人的很,尤其是那把枯骨一边咳着还抽空朝他眨眨眼让他放心。
“介卿,我的身子自己清楚,左右药石无医,再折腾也无用。”
王安石紧咬牙关,不忍再看他。
那以后,他就昏的多醒的少了,偶尔有清醒时候,常睁着眼睛看他忙碌,过一会就又撑不住红着眼睛睡过去。又像是不甘心,还要面朝着他,醒来又能一眼触及。
是子固一语点醒梦中人的。*
那天他收到子固的信,问他汴京见的那位“医家学子”如今还要缠着他叫先生吗?
王安石不禁失笑。时日太久,也不知子固从哪里翻出来的老掉牙。也不知如何,他顿时记起那年的汴京灯会,开得信来半字无,好一个白芷。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谁承想,竟然兜兜转转几十年了。
王安石自认硬朗,当初熙宁开始昏迷的时候就搬着枕席过来了,方便照顾他。如今放下手上的信纸,起身去剪那截跳动的烛芯时,一直昏迷的熙宁忽然醒了。
他忽然伸手死死抓住了王安石的胳膊。
“介卿别走!”
想不通重病的人哪来这把子力气,王安石回头,却顿时被他的神色震住了。他想不出熙宁是经历了什么,只是那简直像是垂死之人抓不住最后稻草般的惊惧。
熙宁说,“介卿若也走了,就太冷了。”*
王安石按上他的手,叹了口气,无奈安抚。
“莫慌,只是去换截蜡烛。”
于是,那道骇人的目光就追随他,知道他再次回到身边,才松下一口气。
新剪的灯芯小声的噼里啪啦,在夜里颇为热闹,连带着病患也多了些生气。他挣扎的爬起来,脱口而出唤他,“介卿”
而后,又反复斟酌,连抬头看他都不敢了。
“介卿,若有一日,你亲手教出来的学生将你毕生心血搞砸了,你······当如何?”
学生
——医家学子
汴京
——“不在年岁,他何时都是我的先生。”
原来如此。
他一直想着,熙宁究竟是从何时来的,他本应生在何处,为什么一见面就找上自己——原来如此。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于是,他终于将他这位好学生的脸掰过来,直视他逃避的、愧怍的眼睛。
“那也有不同,若他荒淫无度,虚掷光阴才将我的之心血毁于一旦,我会教训他。”
“——但若是他已呕心沥血,重病缠身······奈何积重难返,内外交困,无力回天,那便是人力不可至,我只觉得弟子太苦。”
他不知道自己的毕生心血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道要紧之处,只是熙宁终于看着他,眼睛璀璨,如释重负般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外间的蜡烛烧干,颤颤巍巍的闪了几下,终于沉入黑暗。
治平四年,江宁
大宋朝这几年实在不太平。陛下登基不过四年,竟溘然长逝。太子年纪尚幼,未至而立,主少国疑啊。
但这与江宁的王安石无甚关联,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是当前最紧要之事务,选种、育苗皆容不得马虎。
里正火急火燎的进来,毫不见外的舀了瓢水就喝,老半天才放下碗凑过来看他挑种子,气还是没喘匀。
“不知大人听说了没有,这外边啊,又改朝换代喽!”
王安石不急不忙的瞥他一眼,笑道:“是换个皇帝换个年号罢了,哪里是改朝换代。”
“诶对对对,换个皇帝换个年号。听说这次这小皇帝才十九岁。能把国治好吗?”
王安石但笑不语,仍是捡着他膝盖上那萝粟粒,盘算起给邻里分些的事来,里正也不指望他回应,仍是兴致勃勃的说着。
“还有那个年号,之前那个治平你说过,是夸他治理的好,那这拟定的新年号是个啥意思嘞?”
治理的好?呵!
“新年号是什么?”
“咱也不懂,好像是叫‘熙宁’,是个啥意——”
王安石猛地抓住了他的手,眼里都是震悚
“哪个熙宁!写下来!”
里正吓了一跳,想着邸报上那几个字,依葫芦画瓢的在他的粟米上写了出来。
好一个朗朗的“熙宁”!
他听见窗外闷雷骤然炸响,霎时天崩地裂,可抬眼望去,只见晴空万里,熙光曜曜。
那个人,那个人留给他的,在真相上笼着的朦胧,此时终于如纱帛乍裂,无所遁形。
熙宁——不,官家。
王安石回头,看见起身太急翻了一地的粟米,被他惊吓的里正,还有角落里,放在暖炉旁的一盆花,不知何时结出的花苞,悄然吐了蕊。
是洛阳牡丹,重重叠蕊,花中之王。
花中之王,官中之宰。
最后见到熙宁时,那人一袭红衣,茕茕立于垂柳之下,堵在他进京的必经之路上。
细雨靡靡,他撑着一把伞,手上折了柳枝,好像还吟了句诗,看上去精神尚可。这幅宁静祥和的场景比之当初一把枯骨躺在榻上等死,实在令人舒心。
王安石没能听见他吟了句什么,只是依稀捉到“杨柳”两字,想来是送别。
“若已知前路坎坷无功,知交离心,兰因絮果,仍要前行吗?”
王安石愣了愣,坦然道:“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介卿,史笔如刀啊。”
“史笔如刀,我心光明。”
我心光明,亦复何言。
两人沉默许久,有驴车从身旁经过,还忍不住看着这奇怪的场景,终于还是熙宁先笑出来。
“朕早说过,你一片孤诣苦心,总会让该看到的人看到。”*
“也罢,也罢,谁能拗得过介卿啊,让朕再送卿一程吧。”
他话音落,双瞳隐隐发亮,金色的竖瞳一闪而过,王安石耳畔似有低沉吟啸,威严无匹,令万山俯首。
而后,细雨骤歇,风聚云散,碧空如洗。
云从龙,他送他进京路上的朗朗白日。
“介卿,请上路吧。”
送君万里青云路,送君繁锦好江山。
车轮滚滚而过,在他眼中慢慢缩小,消失在天地相接之处。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柳枝还未送的出去。倒也无碍,毕竟他这厢告别,却是汴京的初见。
春色清翠,惹人喜爱,他又想起刚才未念完的诗。
“忽见陌头杨柳色······”*
“——酸死了!”
一身明黄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毫不犹豫的打断他,还颇为嫌弃的看着他······和他手里的柳枝。而那人腰间挂着枚玉佩,其上五爪金龙腾飞,磅礴气派,与王安石手里那枚如出一辙。
---------------------完结---------------------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最后黄袍加身的是谁不用说了吧,老祖宗跟前念怨妇诗不给人牙都酸倒了。
最后说一下,因为时间是倒着来的,所以来告别的小顼是刚死没多久的小顼,看着建康正常是因为来接他的太祖在旁边给他撑着。
你的祖先,比你想象的强大。
注:
① 曾巩,字子固。
② 大宋名句,“朕好孤寒”。
③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李贺《苦昼短》
④ 是说前面的《万言书》,最后是小顼看了。
⑤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闺怨》王昌龄
【夭九】元帅成长日记(一)
*文内互动除官配外均为非cp互动
*是赵普中心向,有点养成系,会掺杂亲情、友情、师徒情等多方面描写,尝试把师徒线贯穿始终
*非一发完,多章连载,有私设可看做原作赵普的小前传或平行世界观
——
大中祥符八年冬,开封又下了一场雪。仿佛这两年来冬日总要更严寒些,东京远望只见天地一片皑皑。自第一场雪落下便有士人洋洋洒洒落笔好几篇诗词赋文,无外乎尽是歌功颂德之语,哄得官家开心,少不了金银财帛赐下。
如此盛世承平,仿佛人人都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东京城里一派祥和,有关灾情的折子在中枢案上搁...
*文内互动除官配外均为非cp互动
*是赵普中心向,有点养成系,会掺杂亲情、友情、师徒情等多方面描写,尝试把师徒线贯穿始终
*非一发完,多章连载,有私设可看做原作赵普的小前传或平行世界观
——
大中祥符八年冬,开封又下了一场雪。仿佛这两年来冬日总要更严寒些,东京远望只见天地一片皑皑。自第一场雪落下便有士人洋洋洒洒落笔好几篇诗词赋文,无外乎尽是歌功颂德之语,哄得官家开心,少不了金银财帛赐下。
如此盛世承平,仿佛人人都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东京城里一派祥和,有关灾情的折子在中枢案上搁了又搁,一时竟无一人敢奏对。实在是入冬以来肉眼可见官家身体又差上些许,将将因着几篇文赋一展天颜,此时奏对当然触霉头。
到底天怜大宋,朝臣中还有些忠清公直之辈,虽说彼时刚从州府入京任殿中丞的包拯才崭露头角还不是后来的肱骨重臣,但此时的寇相公也刚正凛然,最终还是不顾帝王喜怒直言进谏。
后来自然是天恩赐下,宽政并举云云,且先不说这一场雪下得朝中暗流涌动,朝中大人物没瞧见的地方,有人正正吃了这场雪的亏。
赵普今日忒不痛快了,跟欧阳出门没好好玩呢,反而结结实实因为化了一半的冻雪摔了一跤。七岁的娃娃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的火气,骂骂咧咧一路嫌不够,黄公公替他更衣时还忍不住直骂。
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黄公公当然心疼,瞧着眼里都要冒泪花,前前后后问,“哪儿摔疼了啊?我差人叫张御医来瞧瞧?”
“用不着。”胡乱说一通后赵普气也散得差不多,倒不是全为这个烦心,他皮糙肉厚一贯结实,跌了一跤哪会怎么样,“今晚宫宴我能找个借口不去吗,烦死了。”
“哎呦,小祖宗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黄公公被他吓一跳,跺着脚恨不能求他小声些,却是不敢再在这儿待下去,欲盖弥彰地大声吩咐让人做碗擂茶来给他吃,小声又叮嘱道:“先垫着肚子,我知有些话不该是小的说,但王爷诶,祖宗诶,当我求您一回,晚上进宫乖些。”
左一句“乖乖听话”右一句“莫要生事”,赵普听得耳朵快起茧子了,怕他又唠叨,最终是不耐地应下。
黄公公不敢再扰他,转身退下,待房门被带上合严实,赵普才彻彻底底松口气。
“麻烦。”
屋内再无旁人,却陡然出现第二个人的声音。
夭长天揣着手从屏风后走出来,“你要进宫我就得跟着你……要不然我把皇帝宰了一劳永逸,劳什子家宴先放着,给你们大宋办场国丧。”
大概是越说越觉得有趣,到最后老爷子忍不住笑出来,而后捂着胸口痛呼几声,小声嘀咕些什么话,听不清楚,感觉是疯了。
赵普早习惯自家这位来历不明的师父应是哪根筋不对,就是俗话说的脑子不好,当作没看见他自言自语,娴熟地扯扯袖子说些好话把人哄得好歹没那么吓人。
师徒俩房间里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也趁这会儿夭长天指点他今日新学的拳法,逗着闷子一下午不晓得说了多少大逆不道的话。
外头日落西斜天色渐晚,女使小厮便来寻赵普为他更衣梳洗,又是一番折腾。
八王府离大内的距离还没有到太白居远,也亏得不远,他八哥话没说两句就只能噤声,改用眼睛盯着他“念经”。
赵普权当没看见,蹦蹦跳跳随宫人入座。
此时已来了好些文武重臣,宗亲也已入席好几位,赵普倒是有心上蹿下跳,奈何八王爷为人稳重,将他看得死紧,没人看得见的地方竟是攥住了他的腕子。
他是老实坐在席位上不动了,旁人却动得了。
欧阳少征猴儿一样三步一跑两步一跳绕过宫人们蹦过来,没正没经跟八王爷见过礼,欠嗖嗖用手肘捅赵普几下,“摔个屁墩现在还疼吧?嘿嘿嘿。”
“说得像你讨到了什么好。”赵普抱着手臂哼哼,他可不是省油的灯,脚滑的第一秒就抓住了好兄弟的腰带,俩人一起滑溜出去好远,搞得像今儿下午四仰八叉倒在那儿的没有他一样。
这俩嘻嘻哈哈不像个样子,看得八王爷直摇头,怎么说也是一个帝王血亲,一个勋贵世家,到底哪儿出的岔子,长成这副模样?
八王爷陷入深思,发现别说现在,再早几岁也是这个样。
俩人刚认识的时候赵普才三岁出头,汉话都说不利索的年纪。欧阳将军乃是今上依仗的心腹,圣眷正浓,官家爱屋及乌,召爱卿进宫还不忘吩咐把少征带上让他瞧瞧。
便是这一句话,当时便闹出了大笑话。
作为宗室最年幼、与当今天子血统最亲厚的幼弟,官家那时身体又比现在好得多,尚且有心当一个宽厚的好哥哥,不论是做给言官御史看还是自个儿得闲,总归是抽空便把赵普带在身边教养。
好巧不巧,俩小孩儿一对上,竟然先打了一架。
当时是这么个景象——
小少征:“你几岁啊?”
小赵普:“叽里咕噜。”
小少征:“你叫什么呀?”
小赵普:“叽里咕噜。”
小少征惊讶大叫:“爹!他不说人话!”
幼儿天真之语,赵恒再多疑也不可能跟他计较。官家不计较反而笑出声,欧阳将军也只能借笑语替竖子告罪,正一派君臣相得,谁都没想到赵普貌似听懂了“不说人话”四个字,上去对着少征踹一脚。
回想到这里,八王爷无奈扶额,宫人如何惊慌,欧阳将军如何变色,俩孩子打得如何难解难分,官家作何感想当然又是后话。只能说从此事便看得出,其实从小到大都不是好惹的主罢了。
思及此处,八王爷反而生出几分熨帖,今日赵普竟然还算乖巧的了。
诸位臣工列次入座,内侍唱喏声响起,欧阳少征挥挥手,又跳着跑回去。
欧阳将军此时在外戍边,今日少征本不该来,但官家着实爱重,特召其随族叔一同入宫。眼看着御辇已到,幞头袍服的身影也已入场,明显看到了小孩儿这不太成体统的行为,反而笑指“少征实乃率性可爱”。
众臣自然起身见礼,早有眼尖的也看见,官家今日心情着实不错,不知是御医的汤药起了作用,还是他牵着的小孩今年五岁了依然健康,一双乌黑眼瞳清澈明亮。
赵祯,此时该叫赵受益,以便叙事,还是叫回赵祯吧,今上膝下第六子,只小病过几回,将养回来后如今能跑能跳,看着与常人无异。
莫说皇帝,众臣都是高兴的。
赵普今早起来便知道为了这回宫宴清早就有人来带走了赵祯,因此并不很惊讶。皇帝牵着他上座时赵祯还有些调皮地扭头对赵普眨了眨眼。
宫宴都是那些个流程,歌舞乐曲,相扑助兴,皇帝心情又好,酒过三巡含笑跟诸位臣工拉家常。今日不算大宴,因此只来了几位枢相和御前心腹,剩余的便是吉祥物一般的宗亲。
身为吉祥物之一的赵普平日里皮,大事上却是个知道利害的,这会儿安安分分,只对着案上吃食挑挑拣拣。一开始照常问候了这位幼弟两句,皇帝便岔开话题说起些别的,赵普也很自觉地当这个透明人。
本来今日就没他的事了,许是三巡后气氛热闹后,诸臣胆子大起来,皇帝这会儿也温和,说得都是家常事。譬如赵恒本人,表面愤愤实际是怜爱地道几句“竖子难教”,赵祯便天真地让父皇不要为他生气,赵恒立时转了脸色,笑着抚摸幼子头顶,不无玩笑地向众臣道:“真是让朕不省心的。”
立刻便有大臣接话,夸赞皇子聪颖,早胜过凡辈万千云云,因着氛围和睦,也玩笑道一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家里也有个混世魔王这样的话语。
赵普都懒得听,百无聊赖数着更漏等宴饮结束,偏偏这句话给了赵恒话头。
“说起来,谁家不是呢,我家还有两本呢。”
“听闻近日九弟甚是让德芳忧心啊。”
无端端地,图穷匕见几个大字浮现在赵普脑海。
“不过小孩子活泼了些,不算费心。”八王爷心一跳,面上不显,笑着圆过去,本以为就此罢了,但赵恒明显不想作罢。
“你就是太心慈,我知道你素来疼爱泽岚,但孩子不是这么教养的,这样娇惯下去岂不是坏了根苗?这样吧,我也听闻九弟对兵事有些兴趣,待明年开春,到欧阳将军哪儿磨磨性子,也正对了他胃口,正经学些本事。”
说这话时赵恒的神色可谓是语重心长,话里话外都显得极在意这个弟弟,字字句句都在为他打算,血玉扳指被他轻轻摩挲着,说到末了还仿佛很担心幼弟的前途似的轻轻一叹。
枢相臣工们不动如山,只当没听见,这显然是天子家事,他们哪儿能置喙?宗室就更是夹着尾巴做人了。
八王爷能说些什么呢?又敢说些什么呢?没听见官家都不称“朕”了称我吗?以一家之言来看,这是以兄长的身份在为弟弟打算,有什么可说呢?最后只能温声应下,再说不得其他。
赵普当然站起来大大方方谢恩,至于边关路远,三月春寒,七岁,不对,那时八岁的孩子受不受得颠簸辛苦,就不是官家该考虑的了。
他也习惯了,先前赵恒还能有些兄长心态,自这两年病了以来,却多半是提防他,迟早是要给他使点绊子的。
本也不是思虑入微的人,说会多忐忑焦虑也不至于,没胃口吃东西倒是真的,赵普还有心思感谢下午黄公公考虑周到。
插曲过后气氛复归和谐,君臣和睦,晏罢再赐下财帛器物宾主尽欢。
八王爷有些宽慰他些什么,又觉得自己好笑,七岁的孩童跟他提那些作甚?于是只道会让人提前为他好好做些路上的准备,让他放心。赵普自无不应,打着呵欠回房洗漱,也是真有点累。
“这个气有些太窝囊了。”夭长天溜溜达达不晓得从哪里窜出来,挑眉,“真的不点头?你点头我立刻去杀他,这点小事费不了什么劲。”
一天天的,他师父净说些掉脑袋的话。
“算了吧,何至于此?”
赵普裹着被子床上滚了一圈,包得粽子一般,只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头,“不跟他计较。”
要是旁人费心跟他使绊子,赵普冲上去打一顿便是了。
但赵恒是真真出不得差错。
天下需要一个官家,百姓需要一个天子,诸臣需要一个君父,他当然能死,却不能现在死,赵祯才五岁,幼主临朝,主少国疑,谁晓得会掀起什么风浪?
夭长天心里门清,但他不在乎,赵宋的江山基业与他何干,天下兴亡与他何干。可妹妹管的紧,要是徒弟点头还有个说法,徒弟又不肯点头,于是颇气馁地为不能刺王杀驾而叹气,小声跟心里那位骂了些说出去要引起轩然大波的话,最后负气离开。
这位真是啊……
赵普还不知道他师父是什么人呢,只当江湖人不拘小节,又是为他好,心里还想着他师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骂得难听但心里念着大局体统。
他天马行空想一通,房门被人忽然敲响,如今快过子时,他当是八哥遣人看他有没有老实休息,慌忙吹灭烛火,往床内一滚,假作睡得正酣。
“九叔,不要装啦。”
孩童的声音糯糯响起,赵祯探头进来,甫一看心中清楚大半,小步跑进来。
赵普睁开一只眼,见是一只圆滚团子,于是从被窝里挣脱出来,伸手拉住蹬掉鞋袜作势往上爬的小孩,一使劲儿赵祯也滚进床榻。
“今夜不留宿大内啊?”
屋里有地暖,但赵家皇嗣的血脉是个难解的迷,赵普把他拽进被窝里团住,真怕出点什么事。
“不留,我说我认床呢。”
他老老实实任由赵普把自己裹起来,凑过去拉住赵普的胳膊蹭蹭,说是叔侄,其实以两人的年纪和相处方式来看像兄弟更多。
“九叔。”
“干嘛?”
赵祯想说点什么,他本来想劝劝赵普,不要跟父皇置气,不要恨父皇,话到嘴边,堵在喉管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是他的父亲要刁难他,是他的父亲为了儿子的将来而刁难他,他有什么立场,有什么理由开口?退一万步说,就算能开口,难道不是委屈了赵普吗?
五岁的孩童心智再成熟也是孩童,很多事将来的赵祯想得清楚,现在却未必。
于是叫了一声九叔,赵祯眼睛眨了眨,竟然缩回被子里,不肯看他。
“你先前那条围脖不是坏了吗?缝过后也不好看,等我去西北猎条新的回来给你,保准比之前的好。”
赵普也把自己缩进去,兴高采烈规划将来,全然不在意那句“九叔”后他要说些什么。
是这事儿揭过的意思了。
赵祯不由得动容,暗自道他九叔有这种心性将来必是英豪,倒是他今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歪想这事,顺水推舟换了话题,也同赵普商量起来要个什么样式的围脖,最好能多弄条白狐皮的,秀气好看。
“多弄一条自然不成问题,我倒是不记得你什么时候喜欢这种秀气的样式,是要借我的花献哪位佛啊?”
被子盖了一会儿嫌热,赵普干脆蹬开,翘起二郎腿打趣他,本意只是一句玩笑,没成想赵祯一愣,脸一红,又把自己往被窝里埋。
“咳……最近刚升任的那位殿前都虞候,家里有位小我一岁多点的女儿。”
赵祯眨巴眨巴眼睛,觉着耳朵有些热。
“庞吉是吧?有些印象,他风评不怎么样吧。”
赵普摸着下巴想,终于记起一点儿朝中关于这位不太好的评价。
“女儿是好的,上次官家召他入宫,我见过了……”
赵祯的性子其实担得上一句少年老成,反正不声不响看着比赵普靠谱多了,也就私下会撒点娇使些小性,少有这么羞赧激动的时候。
赵普是想不明白怎么五岁的小屁孩就懂什么情爱,他猜赵祯也不懂,估计是见人小女孩儿漂亮或性子好生出几分喜爱,也不一定新鲜几天,撇撇嘴,没当回事。
他更多的是在想赵恒这皇帝当得真不大靠谱,看中谁就让谁带个孩子进宫让他瞧瞧,虽然文武百官都觉得这是爱重吧,但他总有种带个猫儿狗儿去讨人喜欢的既视感。
“九叔,好九叔。”
赵祯拉住他胳膊晃啊晃,以往跟他讨什么小玩意儿的时候就这样。
“行行行,多大点事,你别闹了,安心睡觉。”
赵普被他烦得不得了,却是翘着嘴角说话,赵祯一听就知道有门,于是也乖乖听话闭上嘴,不忘夸两句九叔好九叔棒。
到底是叔侄呢,才安静一会儿又开始因为一点儿莫名其妙的事说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又折腾半夜才真的裹着被子睡着。
翌日黄公公见赵祯房里不见人,也不在八王爷房里,便摇着头来赵普这找人。果不其然叔侄俩人睡得四仰八叉,赵普练周公拳睡姿颇豪放,身上就肚子那块儿盖着被子的一角。赵祯则是蜷成小小一团,姿态还算两分像样,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是歪歪斜斜地躺着。
“又玩到半夜了吧?”八王爷一看便知,挥挥手,“罢了,再让他们休息会儿。”
黄公公知道他还在为昨日那事烦心,并不多说什么,爱怜地替两位小祖宗盖好被子默默退出去。
不知什么时候刚停的雪又开始下,府中小厮撒盐的撒盐,泼热水的泼热水,八王府里一副热火朝天的样。
独独八王爷,王府的主人,仿佛这府里的景象都跟他没关系,呆呆愣愣立在廊前,目光望向无限虚空,从背影看都透着心事重重。
这场雪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