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认为玛利喀斯该是你的狗(1)
如果一条狗由你喂、陪你睡,那它就该是你的狗,合情合理,正该如此。
*前有怪东西
*褪色者/玛利喀斯(古兰格)
*褪色者无性别暗示,但左右有意义
*第二人称,褪色者或许算是个性鲜明
——————————正文——————————
你觉得古兰格应该是你的狗。
这背后的逻辑简单明了:如果一条狗由你喂、陪你睡,那它就该是你的狗,合情合理,谁反对都没用。
D也不行。你很感谢那说话慢吞吞的小子将你的狗介绍给了你。但即使是他也不过是喂了古兰格几天…或许几年,怎么都好。无论如何那都是过眼云烟了。
是D主动舍弃了狗,D弃养了它——而你是唯一...
如果一条狗由你喂、陪你睡,那它就该是你的狗,合情合理,正该如此。
*前有怪东西
*褪色者/玛利喀斯(古兰格)
*褪色者无性别暗示,但左右有意义
*第二人称,褪色者或许算是个性鲜明
——————————正文——————————
你觉得古兰格应该是你的狗。
这背后的逻辑简单明了:如果一条狗由你喂、陪你睡,那它就该是你的狗,合情合理,谁反对都没用。
D也不行。你很感谢那说话慢吞吞的小子将你的狗介绍给了你。但即使是他也不过是喂了古兰格几天…或许几年,怎么都好。无论如何那都是过眼云烟了。
是D主动舍弃了狗,D弃养了它——而你是唯一愿意接过重任的那个人,毫无疑问,古兰格就是你的狗。
它是匹老狗了,你看得出来。你很难说自己是否喜欢它罩在自己身上的那团破布,但你清楚狗是多么的恋旧,因此你愿意容忍。
你会盯着它隐约露出来白色毛发发呆,猜测那到底是岁月的蹉跎,还是天生如此。你第一次见面就很喜欢它,在这个所有人都想掏出你的肠子,把你碎尸万段的交界地,谁会不喜欢一只能沟通的狗呢?
就算它话很少,也没所谓。
反正你话够多。
古兰格是只挑剔的狗。初次见面它便用粗重的声音颤抖着要求你喂它,而它吃东西时发出的声音十分粗鲁,听上去仿佛许久都不曾见过食物。你忍不住怀疑D没有好好喂它,但很快你便明白,这怪不得D,是古兰格太挑食了。
它只肯吃那莫名其妙的,丝毫也不像是食物的死根。而那东西相当稀少——这令你感到莫名其妙。可那毫无疑问正是古兰格的最爱,它吞下那些小东西的声音听上去简直凄厉,隐隐证明了你的猜想:那根本算不得食物。
可它吃不到它们时的状态则更为糟糕。那些痛苦的咕哝、饥饿的嘶吼令你心生不安,仿佛自己是个让狗吃不上饭的坏主人,是个超没用的坏东西。
于是你为它带来了更多选择。
一开始还只是野兽的血肉和骨头,可它不吃。考虑到D说它是“野兽祭司”,于是你猜它或许不吃同胞;因此你转而砍下人类的肢体,拖来整具的尸身。遗憾的是它依旧不感兴趣,只从那(或许)湿漉漉的鼻尖发出了疑惑的气音。
“褪色者…唯有死根…我追求的唯有死根……”
“若是想要…力量……唯有死根……”
它总是这样,用粗糙低哑的嗓音,支离破碎的语序表达着简单至极的想法——可真是一匹衰弱又迟钝的老狗啊!或许是饥饿带来的痛苦逼疯了它,就像你是个没女巫注定要死的默默无名的褪色者那样,它也不过是匹没有主人、注定要被饿死的老狗而已。
你开始喜欢D了。
他或许真是个好人。毕竟,尽管D措辞刻薄,讲话还慢吞吞的,但他在去做自己的事之前,起码还把古兰格托付给了你。
你应当感谢他令你与你的狗相遇,谢谢、谢谢——如有机会,你会报答他的。
那之后又发生了许多的事。你逗引着那些枯槁的长生者与你一同进门,假装自己是想要看看你的狗吃不吃活饵,又或者说,需不需要更新鲜的死亡……而古兰格将这视作一种冒犯。它从喉间发出了破碎的、生气了般的咆哮。
非常可爱。你很喜欢。
尤其是当你突然从木箱里变出了一个死根,谄媚地笑着与它道歉时,它那疑惑的咕哝与饥渴的本能交织到了一起,让那臃肿的身躯显出了几分与死有别的活力——它很不解,它搞不明白你,它,
它在那一刻,对你产生了些许兴趣。
或许持续的饥饿很快便会令它变回之前那副浑噩的模样。但这也没什么所谓。在这一刻,它摇摆的样子简直可爱至极,让你也久违的产生了某种饥渴。
【我要咬你一口。】
你对它说。并无视了它的反应,一个翻滚钻进了它的怀里。毫无疑问,它很不适、很疑惑,或许这高大的野兽下一秒就会对你出手,以那只长着肉垫的利爪捏碎你的头颅…但你很难说你还在乎这个。你只是迫切的需要找个地方——找个能咬到肉的地方,咬它一口。
你感觉自己一定是找了很久。没办法,你们的体型差实在是太大了。
其实,你也忘了自己最终咬到了它的哪里。古兰格是只老狗了,这意味着它其实也能很有分寸——它看上去很不希望你钻进它的袍子里,看到一些不该看的秘密;但它也不能就这样把你捏死,显然,没了你,它便也没可能继续吞噬死根了。
最终它在某种程度上纵容了你的行为,决心舍弃自己的某处皮肉。它准许你在一定范围之内向它下口——你可能是被它用腿夹在了身前?你不确定。
你只记得这只老狗的骨头很硬,硬到即使包着一层皮肉,也差点崩掉了你的牙。你怀疑自己与古兰格一起发出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吞咽声,因为当这一切结束时,你听到你的狗含混的、疑惑的低吟着:
“……不痛不痒……”
你记得你那时忍不住笑了,笑出了声、笑了很久。久到你的狗发出了威胁的咆哮,并很不客气的将你丢出了它那毛茸茸的怀抱。
你并不介意。你甚至都不想和它解释。
那时候,你只是很单纯的觉得:如果你养了狗,却没有像狗亲昵地撕咬你的皮肉时那样咬一咬你的小狗,那是很不正常的。
那约等于没有养狗。
而且,几曾何时,你似乎也听过这样一句话:当人觉得一样东西可亲可爱到了极致时,便会忍不住的想去占有、想要“吃掉”。
但又不能真的吃掉,就只能咬一口解一解馋了。
……大概是这样的吧。
起码对那时的你来说,仅此而已。
(希望得到评论(呜咽)
Introduction
一个新人写手,是非常稳定的叔控。
目前在连载第一篇长篇明日方舟剧情向同人文《往事随风》,写一些罗德岛小故事,女博注意,文内有且只有一对cp是赫拉格和博士,其他角色线会弱化两人的关系。角色都尽量贴近官方设定,可能有一点点ooc。
角色设定:
博士:30+成熟女性,兴趣是唱歌和阅读,喜欢旧哥伦比亚风格爵士乐、木质调香水、薄荷味的香烟和烈酒;特长生物学、神经工程学、心理治疗、外科手术、战场指挥;拥有人类程度的作战能力(小知识:Ash也是人类);性格有点急躁,做事干脆利落,喜欢小孩,有担当但也有崩溃的时候。
赫拉格:延续官方设定之外增加身世设定,后续剧情会体现(不过因为...
一个新人写手,是非常稳定的叔控。
目前在连载第一篇长篇明日方舟剧情向同人文《往事随风》,写一些罗德岛小故事,女博注意,文内有且只有一对cp是赫拉格和博士,其他角色线会弱化两人的关系。角色都尽量贴近官方设定,可能有一点点ooc。
角色设定:
博士:30+成熟女性,兴趣是唱歌和阅读,喜欢旧哥伦比亚风格爵士乐、木质调香水、薄荷味的香烟和烈酒;特长生物学、神经工程学、心理治疗、外科手术、战场指挥;拥有人类程度的作战能力(小知识:Ash也是人类);性格有点急躁,做事干脆利落,喜欢小孩,有担当但也有崩溃的时候。
赫拉格:延续官方设定之外增加身世设定,后续剧情会体现(不过因为官方并没有把这个角色的身世写得很明白,也许真就那样也是有可能的)
目前进度:
1.玛恩纳篇 本篇完结
主要讲述玛恩纳上岛之后的变化,后续可能随机掉落外传小故事
2.博士篇 连载中
基本都是赫博感情线,一个男A女更A的情感故事,第一章已写完,后几章觉得写得不好在重写中,玛恩纳真相篇其实是博士篇的一个小番外,到时候完整版会一起更新在博士篇里面
脑洞很大,文笔不太好,经常出现口头用语和错别字,大家多包涵,祝看得愉快
【银博\赫博】不当疗法(下)
*心理医生博士在正牌男友银灰和移情的来访者赫拉格之间摇摆不定的故事
*基本上全员道德瑕疵(除了凯尔希),介意者慎
*非专业人士,内容也毫无专业性可言。
只是对《扪心问诊》的拙劣模仿,剧是专业的,我是瞎写的。
只是想搞个职业伦理+NTR抓马文而已。
*有点长,分个上下,下篇约7K字。【上篇】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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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尽管谈得不太愉快,和上周一样的时间,博士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了凯尔希的办公室里。和老板辞职这种事,想来谁都不会迟到。
“我和银灰订婚了,”博士举起手腕上的手表,“我会列个时间表,把手头的来访者转给其...
*心理医生博士在正牌男友银灰和移情的来访者赫拉格之间摇摆不定的故事
*基本上全员道德瑕疵(除了凯尔希),介意者慎
*非专业人士,内容也毫无专业性可言。
只是对《扪心问诊》的拙劣模仿,剧是专业的,我是瞎写的。
只是想搞个职业伦理+NTR抓马文而已。
*有点长,分个上下,下篇约7K字。【上篇】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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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尽管谈得不太愉快,和上周一样的时间,博士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了凯尔希的办公室里。和老板辞职这种事,想来谁都不会迟到。
“我和银灰订婚了,”博士举起手腕上的手表,“我会列个时间表,把手头的来访者转给其他Touch和华法琳他们。处理完这些事情之后,我就要去”
“嗯?你上次来的时候还对他微词颇多。”
“卢西恩给我寄来了《猩红孤钻》的演出票。银灰吃醋了,所以定了一个包厢和我一起去,他到我楼下接我,坐进车里看到他的时候之前的那些抱怨就都不重要了。虽然这么长时间没见,我们还是很亲昵。他会在幕间处理一些谢拉格的事情,我也挺习惯的。回到酒店他就在房间向我求婚。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你告诉银灰卢西恩送给你票的事了?”
“他总有办法知道。”
“他监视你?”
“信件和办公室门口的监控而已。这有这么值得惊讶么?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
“博士……你刚刚说到没有拒绝的理由。我记得你答应银灰的追求也是在他在诊所里高调表白之后。”
博士耸耸肩,“对。所以呢?”
“或许你只是为了避免拒绝带来的麻烦才接受?”
“我和银灰相处得不错。严格来讲这不能算是婚姻关系,谢拉格还没有这样的婚姻制度。这只是更长久的人生伴侣的标志。”
“好吧,你和赫拉格谈得怎么样?”
“我认为他对我的移情是他把自己对曾经好友的感情投射到了我身上。他的反应颇很强烈。我认为这其中有一些他对我和咨询本身的不满。”
“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我像个与世隔绝的神像,他想把我从椅子上拽下来,让我兴奋,让我哭出来。”
“很强烈的情感,一定很难承受吧。”
“某种程度上讲,我已经习惯了。就算他平时总是很克制,他讲述的情感和事件本身都是很重大甚至令人震撼的。在面对他的时候我会调高自己共情的阈值。”
“就像和银灰在一起时你会不介意自己的部分生活被监视着?”
“你想说我被他们驯化了么?不至于吧,凯尔希。我将其称之为适应。而且你居然真的关心起我来了?”
凯尔希摇着头叹了口气。“随你怎么想。前几天我因为投资的事和赫拉格见了一面。我觉得他是个很有城府的人。或者直白说,很难搞。”
博士已经不会为这个话题困扰了,他笑出了声:“你这个最难搞的人居然还会这样评价别人?”
“看他在谈判中表现出的样子,我认为他是个有能力操纵他人的人,我有点担心你。他或许是在用自己的黑暗、失败和危险来打动你。你有自己的界限,而他知道如何打破界限。”
“他确实有很强大的精神力量也深谙社交技巧。毕竟是挺过了内卫的审问的人。但每位治疗师在深入来访者内心的时候都是一样,他们步入危险的未知领域,可能会面对诱惑。我知道该如何处理。”
“你们有过肢体接触么?你要知道,在你们这种情况当中如果在咨询室里出了任何与性相关的问题,不你是伤害别人的还是被伤害的那一个,都很有可能被追究刑事责任。如果真的是这样,特雷西斯不会再轻易罢手。”
“没有。你放心。他后来冷静下来了,我们谈了些咨询相关的问题。他颇有见解,我想我接下来会同他讨论结束他的咨询。”
“这也是一个转变。和你突然接受银灰的订婚一样,他们之间有联系么?”
“好吧,被你发现了。那场《猩红孤钻》赫拉格也去了。我在包厢里看到他在下面和前排的阿米娅聊天。阿米娅的票就是卢西恩给我的那张。所以不禁在想,如果是我坐在那里的话,一定会很尴尬的。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程度?我望着他们那边欢乐的氛围发呆,银灰在我后面打电话,说谢拉格的那些事情。赫拉格发现有人在盯着他了,那是下半场开始前的一刻,虽然只有一眼我觉得他也看到我和银灰了。我完全慌了,直到回到酒店,看见银灰跪在我面前打开手表的盒子才回过神来。那我除了点头还能做什么呢?但是那时我还在想,幸好银灰没在歌剧院就这么干。和赫拉格谈话的时候也是,坐在他对面就在想银灰,和银灰在一起的时候又在想着赫拉格。我确实在摇摆不定。”
“你知道,这个场面还颇有隐喻意味呢。移情是个舞台或者剧院,里面的人就是你、银灰、卢西恩、赫拉格。”
博士努力做出被逗笑的表情了,但他实在笑不出来。“有道理。但是没关系,这都会结束的。我要走了。”
“这是一种快刀斩乱麻的方式。”
“我还是会好好走完程序,结束手头的工作的。包括和赫拉格的问诊。总要有一种方式的。”
沉默了片刻,博士笑着继续说:“你上次说的事情都会实现。银灰对罗德岛资助也更简单了,把我买走的分期付款。特雷西斯也管不到我了,你能想象他敢动我的话银灰会做些什么吗?你应该放下心甚至很满意才是。”但话说出口就总有些悲凉的味道。因为他心里还是有些伤感的,他真的要离开这里了。这间两次无条件信任他,接受他的诊所。
“你上次说到特雷西娅。我想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应该和你说清楚。忙乱转介特雷西娅导致她出走发生意外确实也有我的责任,却让你承担了绝大多数的罪责。这件事是我欠你的。但是你也同样在责怪自己,你希望惩罚自己,希望我惩罚你,或者有别人来惩罚你。认为自己不配得到真正的幸福或者纯粹无暇的爱。所以你接受银灰的并不那么纯粹的感情,你可以藉由建设喀兰,在那里成就一番事业而赎罪。这其中当然有积极的成分;但是其实,你可以不必这么做。”
博士有些感动,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于是凯尔希继续说:“如果你真的觉得也很受赫拉格的吸引,那就去找他吧。但你还是要做出选择。把赫拉格的事情告诉银灰,也告诉赫拉格银灰的事,把那些你哪怕没有告诉我的想法也和合适的人说开。”
“或许吧。”博士同凯尔希握手。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5
赫拉格靠在沙发里,少见地倚着扶手,用拳头撑着脑袋。博士则一如既往地翘着二郎腿,双手交叉抱着上面那条腿的膝盖。
“手表不错。”赫拉格指向他的方向评论道。
“谢谢,一位朋友送给我的。”
赫拉格又笑了,就好像一个耐心大人要向一个孩子解释什么简单极了的事情时那样坐正,摆好姿势说道:“拜塔克·富利普,超薄陀飞轮万年历三问。传说是维多利亚铁公爵的私藏,他在奔赴战场前将这块名匠为他定制的手表交给了担忧的妻子,并告诉她‘每次想我时就推动推杆让这块表报时,这块手表的报时声就是我心脏跳动的声音,而在那个时刻,那颗心脏的主人,我,也必定在爱着你。’铁公爵赢得了不可能的战役,正式开启了维多利亚的百年霸业。他回来以后命人在表背刻加刻斯宾塞系书法‘直到时间尽头’ 。铁公爵权倾朝野,维多利亚大公忌惮兄弟的权势,听了心腹的建议用声色犬马诱惑他的儿孙。公爵后继无人,家道中落,后代变卖家族财产,甚至连其妻遗嘱中说明要带进坟墓的手表也拿去变卖。这只表销声匿迹多年,上个月刚刚在拍卖会上被电话竞标的匿名人士收入囊中。”
博士第一次在咨询过程中愣住答不出话来。
赫拉格很贴心地补充道:“大概是我看错了。不过不论如何,你的朋友一定很重视你。”
见博士点点头赫拉格又继续说:“我反思了一下这两周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我想我应该向你道歉。对不起,我一定让你很难堪。”
博士笑着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
赫拉格继续说:“只是示爱被拒绝罢了。我不应该那么对待你,没人应该被这样对待。这也是一种不公平。你又不欠我什么,不必用与我相爱作为回报。我有什么好期待的呢?你有你自己的生活。”
话说得很明白,赫拉格都知道了。但这也意味着这件事体面地结束了,他们可以回到问诊中来了。“这是个好问题。你在期待什么。”博士追问道。
“你。”
“嗯?”
“我在期待你。不论你怎么说,我对你还是那样的感情。在发现你订婚了以后反而更强烈。因为我真的没机会得到你了。但你不用担心,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会处理的,你不必再烦恼了。”
“你的意思是?”
“差不多两年了,你帮助了我很多。但我想是时候结束了。这次我是来同你告别的。”
“我了解你的想法了,也尊重你的决定。不过我们在结束咨询的时候一般会有一个过程,时间表之类的。我想我们最好完成它。”
“不,就这样吧。是时候了。你把我治疗的很好,虽然我还是会陷入负罪感和拯救情节当中,但至少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了。而且那也不是我的错。虽然我还是会这么觉得,但我可以这样告诉我自己了。以后每一次,再有那些想法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想起像个美丽的神像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很感激你允许了我的失败,谢谢你接纳了真正的我。我想这就是我爱上你的原因。”
“你依旧会把自己视为一个失败者么?”
“这个,我已经放弃改变了。我想我可以慢慢接受它。这也不一定是什么坏事,如果不是我觉得自己要做些什么来弥补失败,我也不会收养奈音或者接手阿撒兹勒。我反而因此做了些好事。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创伤,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心理治疗师能帮的忙也有限不是么?最终还是要靠每个人自己。这一点上我觉得自己还挺擅长的,你不用为我担心。”
“你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整合的创伤。你确实做得很好,以后总有一天,你也会接纳真正的你自己的。”
“反正这也是最后一次了。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博士端坐着听他继续说,这下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雕塑什么的了。
“别紧张,和之前谈到的那些感情没关系。尽管这是我最初来到这里的目的,但在这么长时间之后,我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了。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叶莲娜的葬礼上。你不知道博卓卡斯替是谁吧。”
“你那位过世朋友。”博卓卡斯替是赫拉格第一次来时提到的因为矿石病过世的朋友。而叶莲娜是自己之前的来访者,因为听信一个名叫整合运动的极端反治疗矿石病组织而耽误了治疗时机,被擅长处理矿石病相关问题的罗德岛接收时,他们能为她做的也只有临终关怀了。
“博卓卡斯替就是爱国者,叶莲娜,霜星的养父。葬礼那天阿撒兹勒出了点事,所以我去晚了,只是在告别厅看了一眼就直接去了送葬的墓地。所以没看到我。但是我看见你了,我看到你坐在角落,别人不认识你,你也离那些人很远。你就坐在那边看着叶莲娜的棺木,其他参加葬礼的人都是整合运动的感染者们,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其实都是在担心自己的命运,但是你,你是真的只为她而感到悲伤。
“他们父女的病都很重,博卓卡斯替因为种族原因,身体强悍很多。但叶莲娜离开的时候他的身体也已经很差了。那天我去看他,他和我说了一件事。叶莲娜在最后的一段时间去拜访了一位擅长矿石病问题的心理治疗师,他说希望我去看一看,然后给了我你的名片。叶莲娜的死让博卓卡斯替很受打击,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你的干预反而害了她,让我去代替他去为女儿主持公道;还是觉得你真的帮到了她,希望我也得到这样的帮助。
“之后没过多长时间他就也走了。这是他和我说的最后一件事,我当然会做到。所以我就预约了你的问诊时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愣神也是因为发现你就是葬礼上的那个非感染者。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帮助了叶莲娜,让她变得更快乐了,所以博卓卡斯替才让我来找你。他希望我也得到帮助……”
难怪他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失态。赫拉格咳嗽了一下。
“关心你的人都会为你身上发生的改变而欣喜的,我是这样,他们如果能知道的话也会如此。”
撇开咨询师的身份不谈,他是赞同赫拉格的,有些伤痕不应该再被挖开。这就又是赫拉格身上的另一道,他身上这样的伤口太多了,但这怎么能怪他呢?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博士真心希望他们能在未来宽待赫拉格一些。
赫拉格笑着点了点头。“我该走了。”
“我们还有时间,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谈的……”
“这些天你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无处不在,做什么的时候我都在想着你。那天准备晚餐的时候我差点拿了三副餐具。所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我注定没办法拥有你,如果你那么抗拒……那还执着什么呢?这对谁都没好处。我倒是觉得你该给自己留点时间。只有十分钟的间隙,还要整理座椅和思绪。至少该给你多点时间上个厕所抽支烟什么的。”赫拉格起身走到门口再同博士告别。“那就……祝你健康幸福。”
“谢谢。也祝您健康幸福。您的高尚鼓舞了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
“你也是。”赫拉格向他张开双臂。
博士记得赫拉格的资料上写的是身高一米九三,只比银灰高一厘米,比博士自己高十厘米多点。但或许是因为身材和羽耳的原因,他看上去要比银灰高不少,站在他面前更是如此。
这种时候还要拒绝也太煞风景了。
博士向前走了一步同赫拉格拥抱。这是一个很亲密的拥抱,不是朋友之间的,而是情人之间的拥抱。赫拉格的双臂圈着博士的腰和背把他禁锢在自己怀里,有力的心跳好像是擂在博士的胸腔里。他在说:“依然爱你。”只是没出声而已。
6
博士已经有段时间没接新的病人了,第二天也没有别的来访者,处理了一些邮件和文书工作之后离下班还有一会,他把胳膊支在桌子上撑着脑袋看了手机好一会,终于还是拨通了银灰的私人号码。
果不其然依旧是语音信箱。
博士面容平静地继续看论文,但还没看完一页,银灰就打回来了。
“抱歉,亲爱的。”银灰很少这么叫他,现在更是让博士心脏有一种被攥紧的感觉。“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没想到你真的会接。”
“是你的话就一定会。没关系,你说吧,我现在有时间。”虽然银灰这么说,但是博士仿佛已经可以看到诺希斯走出银灰办公室前翻的白眼了。
然后就像他经常和来访者说的那样,“再勇敢一点”,博士把看歌剧那天和之前的一些事情都说了。
沉默良久,博士的心情却已经和平时视频中不说话的时候一样平静了。银灰再开口的时候也只是问他:“你们做过了?”
“没有。”
“那你想怎么办呢?”
“我可以先把你给的东西还给你……”
“不必了,就当是个礼物吧。”他听到银灰很轻地叹了口气,“我们先都冷静一下,谁有了决定再通知对方好吗?”
“好。”博士的感觉因为他们其实什么都没发生,银灰根本没有责怪他。
但如果他就是希望被责怪呢?
博士按照资料上赫拉格的资料找到他家,来开门的是他的养女。
“我爸现在不在,你进来等他吧。”虽然在赫拉格的形容中奈音差不多就是个,就算不是故意的,三天两头也总能闹出些状况的熊孩子,但真的见面之后博士还是觉得她颇有礼貌。她还给博士倒了一杯茶。但尝了一口之后博士就改变了看法。他算是明白令赫拉格头疼不已的“不是故意的”是什么意思了。这孩子可能就是在倒开水的时候不小心在里面掉了几片茶叶。
赫拉格回来的时候对于博士的到来并不是特别惊讶。之后的一切也都很自然,博士留下吃饭,赫拉格让奈音拿出三套餐具时还对博士笑了一下。他的东国菜已经做得很熟练了,他们谈了些诊所相关的事情,奈音不感兴趣也不会认真听,不会知道他们真正的关系。饭后博士帮忙洗碗,直到奈音被赫拉格赶着去写作业,他们才有时间单独相处。
博士走进赫拉格的书房,面对一把扶手椅和一把双座沙发犹豫了一下坐进了沙发里。赫拉格便坐到了扶手椅上。他们的位置好像互换了,发现这一点之后他们都笑出了声。
“你今天来是做什么的呢?”赫拉格学着博士的姿势,翘着二郎腿松弛地抱着膝盖问他。
“我本来想说清我的想法,但我现在已经觉得我做错事了。”
“人人都会做错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赫拉格不假思索地说,很明显他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如果不能被原谅呢?”
“任何事都有后果和代价,那才重要。”
“我能抽烟吗?”博士又看向赫拉格。
“当然。”赫拉格起身去找烟灰缸,但最后只拿来了一个杯子。然后他自热而然地坐到了博士身边的沙发上。
他们谁都没再说话,赫拉格就侧靠在沙发的另一端看着博士吸烟。博士还在思考,哪怕到了现在他也还是可以离开的。但免于沉沦的希望就好像手里的烟一样越烧越少,而他就坐在那里眼看着自己的机会溜走,还要将它吸入胸腹。
一支烟燃尽之后,博士都没摁灭它就把它丢进了充当烟灰缸的杯子里。
“你知道就我而言,我不会责怪你。”赫拉格说话时博士也枕在沙发靠背的另一端看着他。这是博士第一次在赫拉格面前表现出这样放松的姿势,甚至还在舔自己的嘴唇。
赫拉格挪到他身边,从覆上他的手开始靠近他,直到吻在他的嘴角博士都没有抗拒,还稍稍偏头过来方便赫拉格同他接吻。他们亲热了一会才去卧室,赫拉格做到了他说的想对博士做的那些事情。拥抱他,亲吻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让他兴奋起来,以及让他哭出来。当然更多的时间里他还是在笑的。
而博士得到了他不会在银灰那里得到的那些东西。安静的深入谈话、从正值青春期不耐烦又可爱的孩子、家庭自制的晚餐和早餐到亲热时温柔体贴地询问感受、清晨依然温暖的怀抱、直到门口的不舍送别。
短短几天博士就已经养成了看手表的习惯。他却发现自己把那块表忘在赫拉格家里了。
正想联系他尽快取回,却遇到了来给他送护照的诺希斯。博士只好伸出自己空荡荡的手腕接过那些必要的移民文件。
“银灰让我转告你,如果你还愿意的话,三天之内,收拾好东西去西郊的小型机场。”
是诺希斯的话一定已经发现了。
幸好还没有上演来送手表的赫拉格在门口和他正好碰上这种戏剧性的事情。
赫拉格来的时候博士的办公室已经被清理得毫无个人特色了。
他双臂叠抱在胸前貌似随口说道:“你知道,哪怕你现在开口,我还是可以带你离开的。”
博士现在终于可以在赫拉格面前笑得这样随意了:“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的。”
“我经验丰富,谢拉格的候选人比乌萨斯的新帝更难对付么?”
虽然博士并没有回答这问题,但他还是亲了赫拉格。然后们还是又做了一次,就在之前来访者坐的宽大的三人沙发上。他们已经再咨询中说了太多话,肌肤相亲则是刚刚尝到甜头。
他能想象赫拉格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男友,他友善、幽默、慷慨,不是指会随手送出昂贵的礼物,而是对于同类和族群的关切。他会在没事的时候逗人笑,也会在去超市的时候发消息问他用不用买些什么,就算你说没什么需要的东西,他还是会顺手带回你最喜欢的食物。他会为了你的饮食习惯改变自己的。他会主动帮你把门口搬不动的快递搬到楼上,你可以随便用他的任何东西,他在用你的之前却一定会征求你的同意。
尽管如此,博士还是意识到了,其实他是个和银灰很像的人。白发、高大、复杂、有野心、有重大创伤。只是他是经历了一切之后的那一个。博士又想到他第一次看到表背刻字时想到的事情,动人的只是岁月而已。
那么他或许应该去经历自己的。
7
“你把这块表拿回来了啊?”诺希斯看到博士之后对他说。
博士直接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你真的要现在问吗?”专机的空乘正把博士的行李装好。
“以后就更没机会了,不是么?”
回答问题并不妨碍他们走向飞机,“好吧,三个原因。第一,这不重要,你对我们而言最大的价值并不是情感的忠诚。第二,我一直想要一个你的把柄,不必在意,这在圈子里这也算是必需品。而且你这事也是最无聊的那种。第三,恩希欧迪斯会不高兴,这其实无所谓,但是他心情不好遭殃的不还是我们么。”诺希斯说完他们刚好走到舷梯下方。
他说的很有道理,博士点点头,在诺希斯邀请的手势下走上舷梯。
“而且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银灰喜欢你了。”在飞机起飞的轰鸣声过后之后诺希斯又对博士说。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那么爱他,他永远也无法完全得到你。”
博士有理由点头也有理由摇头,最终只是耸了耸肩。或许真的如此。那又能怎么样?
就这样吧。
他,博士或者银灰,又是在期待什么呢。
【完】
【银博\赫博】不当疗法(上)
*心理医生博士在正牌男友银灰和移情的来访者赫拉格之间摇摆不定的故事
*基本上全员道德瑕疵(除了凯尔希),介意者慎
*非专业人士,内容也毫无专业性可言。
只是对《扪心问诊》的拙劣模仿,剧是专业的,我是瞎写的。
只是想搞个职业伦理+NTR抓马文而已。
*有点长,分个上下,上部约1.1W字、【下篇】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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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会一直记得赫拉格第一次来看诊时的样子,高大的白发黎博利看着他愣了一下。坐到沙发上盯着他开口时几乎哽咽出来。
于是在这一年半之间他们一起谈论了丧失、死亡焦虑、他显赫的家世和闪耀着荣光的从...
*心理医生博士在正牌男友银灰和移情的来访者赫拉格之间摇摆不定的故事
*基本上全员道德瑕疵(除了凯尔希),介意者慎
*非专业人士,内容也毫无专业性可言。
只是对《扪心问诊》的拙劣模仿,剧是专业的,我是瞎写的。
只是想搞个职业伦理+NTR抓马文而已。
*有点长,分个上下,上部约1.1W字、【下篇】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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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博士会一直记得赫拉格第一次来看诊时的样子,高大的白发黎博利看着他愣了一下。坐到沙发上盯着他开口时几乎哽咽出来。
于是在这一年半之间他们一起谈论了丧失、死亡焦虑、他显赫的家世和闪耀着荣光的从军经历、荣光背后的黑暗阴影——那些创伤经历、与养女的关系以及现如今的矿石病与运营诊所的责任……而今天,他突然谈到自己可能是同性恋。
博士其实早有怀疑,也很高兴赫拉格把这个话题带到了咨询中来,而且他很确信凭着他们现在的相互了解,他能在这个问题上更好地帮到赫拉格。
本应如此。但赫拉格接下来说的那些话却让他想到自己该去找凯尔希医生谈谈了,这次她会满意的。
“最近怎么样?”博士和凯尔希本来是巴别塔时的同事,在博士被处罚暂停执业的三年里也没断了联系。如今博士再次挂牌也只有在她将巴别塔重组后形成的罗德岛这一家医院敢接受博士。她也就自然成了博士的督导。
“总体来讲还不错。伊芙利特已经可以去学校了,虽然按她的说法,她的作业经常‘无故自燃’。也交到了几个朋友。我看到她和红和霜叶一起玩来着。幽灵鲨,劳伦缇娜回来复诊了,她的情况很好,斯卡蒂和她在深海那边的监护人歌蕾蒂娅也一起过来了。”
“之后她去了听证会,我也在场。艾丽妮设法让自己的老师达里奥说服了他的老师圣徒卡门,所以审判庭也同意对深海猎人采用特殊条例。她们不会有麻烦了。你做得很不错。”
“谢谢。”
“不过我们都知道,没事的话你是不会来找我的。所以说吧,有什么坏消息?”
“有一位来访者,他有情欲移情的问题。”
“你并非没有成功处理情欲性移情的经验,那位歌剧演员那次,你完成治疗之后才告诉我。”
“上次你不是为此很不满嘛。但赫拉格的情况确实和卢西恩不太一样。卢西恩的精神功能并不完整,我可以很明确地将他摆在病人的身份中。但赫拉格不太一样。”
“阿撒兹勒的管理者?我记得他也是感染者。”
“没错。”
“你说他是特别的。”
“每一位来访者都是独一无二的。”
凯尔希深深地点了一下头以示了解他的态度,但她永远没法在这些事上和博士达成一致,这家伙永远都不会放下说漂亮话的机会。而且他会把那些东西当真。
博士继续开口说道:“赫拉格……你可以说我敬重他,我想我应该更谨慎一些。我不想把这件事搞砸。”毕竟是他主动来同凯尔希谈话,可不能因为这种理念之争误了正事。他们早已经过了会因为这种事而相互对立的时候了。
“他找你只是做咨询,为什么你会担心搞砸?他的情欲移情是刚刚开始的么?”
“每个这种情况的人都不会说自己是刚开始的。前几天的上一次来访中,他说自己对我一见钟情,这一年多以来他都是为了见我才来的,所以每一次咨询都好像是一次约会。而经过这七十多次的‘约会’之后,他对我的好感越来越强,直到现在,他无法忍耐继续隐藏自己对我的感情。”
“那么你的感受是什么呢?”
“荒唐到让我有些惊讶。说实话,我觉得我的临场反应有点失态。他是个修养极高的人。告白的时候说得很深情也颇有策略性。一开始只是在讲自己的感受,他对某人的倾慕,他眼中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那听上去很有灵魂伴侣的意思。所以我问他是否考虑要让对方了解他的想法。他才明示他说的就是我。他的原话是‘我正在告诉他’。”
“他很主动。你感到他在咨询中挑战到你的权威了吗?”
“我从来不觉得在咨询中我们应该以权威的姿态示人,我认为我们和来访者是合作伙伴的关系。总之,我能感觉到他这种情感的强度,他确实破坏了咨询中的边界。所以我说从专业角度看这是什么,严肃地告诉他我不是个可能的发展对象,我们之间有职业伦理的约束,但我也很感激他对我的信赖也高兴他向我坦言了自己的感受,我们应该认真讨论这个问题。这就是我觉得失态的地方,这简直是照本宣科。”
“你理想中的回应应该是?”
“再赤诚一些吧。至少报以相对等的情感投入。我的回答笨拙得像是在逃避。但他确实让我有些吃惊,之前他谈到自己人生中的那些重大事件,那些剧烈的情感也是处在一种隔离的状态中,非常冷静、克制。隔离是他的自我保护机制,这套机制运行得十分自洽,我处理得也很小心,所以我们的谈话一直都很理性,尽在掌控。看到他还有这么直接甚至赤裸的情感暴露我会有些吃惊。”
“你刚才形容他的告白时用到了‘策略性’,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描述。”
“他的表达的方式有修辞有步骤,客观来说也很动人。这是有策略、经过深思熟虑的。你提到这个词是想到了什么?”
“挑战性甚至是攻击性。你在为自己听到这个确实不同寻常的、经过策划和准备的表达时的临场反应有些笨拙而懊恼,所以它甚至奏效了。”
“我确实惊讶于他会以这种方式将这种感情表达出来。但也仅此而已。我应该处理得更好一些,更积极、给予更多肯定之类的。我们之间有很深的联结,但我说的完全是官样文章的废话,而且还是打一拳再给一颗糖。太拙劣了。简直可笑”
“你希望是一种更私人化的回应?”
“更个人化。”
“仅此而已的话我认为你不必太介意。你的应对是正确的,如果你觉得它不够完美,对于治疗师和来访者的关系而言这是可以弥补的。”
“没有什么关系从一开始就是无法弥补的。”
博士说完以后叹了一口气:“你能想象我和银灰都三个月没见了么?要竞选总统的人啊……虽然差不多每天他都会在固定时间给我打视频电话。我们从来不是那种腻歪的情侣,”博士说到这里的时候凯尔希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毛,“我也一直很习惯他不在身边。但最近好像反而更为此不满了。”
“你们每天的视频电话似乎并没有起到沟通的作用。”
“这种时候他还能挤出时间和我视频我应该很感动才对。但每天我感觉就是他的冥想教练,他总是很累,虽然他很会掩饰,但逃不过我这里。我就陪他聊几句,然后把手机放在边上享受一下彼此陪伴的时光。我是心疼他的,能体会他的疲惫和孤独,或许我可以慰藉他的寂寞。但其实也和上班没什么区别,视频咨询,给予那些压力很大的来访者支持什么的。而他给我的都是些我根本不需要的东西,”博士说着拎出了自己那辆拉风的新款清洁能源跑车的钥匙,“你知道跑车有多不方便吗?和Scout、Ace他们去喝酒的时候反而要打车,因为没有代驾敢开这辆车。”
凯尔希笑出了声。“我听outcast说过,每次你停车和启动的时候经常会有人围观拍照或者吹口哨。”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听这个。”他们两个人都笑了。
“你会为此感到疲惫厌烦么?”
“我觉得很无聊。就连我们见面的时候也是一样,见面的话我们就只是在做而已。这就像他放松和想我的方式。并不是说我们不享受或者没乐趣,只是我还是无法像他一样获得满足,之后的空虚让我没法消受。所以我们总是会搞得很累。他体力好,我会直接睡过去。但是这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他从一开始就和我说清楚了,他不是那种会每天回家吃晚餐,督促我健身,周末一起睡懒觉打游戏的伴侣。但是我们可以一起给一个国家全新的生命,改变无数人的命运。那才是我期待的。而现在,我就像他包养的情妇。”
“你知道么?我经常在想,谈到情欲移情的案例时,其中会有多少治疗师是亲密关系面临问题。如果治疗师对来访者的示爱感到慌乱,大概率他自己的私生活也处在危机当中。”
“我和银灰还没到危机的程度。我们只是……最近有点困难,我们会解决的。”
“他向你许诺了一种十分亲密、牢固、崇高的同盟关系,但你现在并没有感受到相应的尊重。”
博士摇摇头说:“算了。是我的错,我不该提起银灰,更不该说这么多。你一直对他有些意见,觉得他另有所图。这对他不公平。”
凯尔希并没有否认,“很明显,他打算把我的精神科主任挖走去当卫生部长。”
他们都笑了,气氛缓和了些。
博士还是继续说道:“我是说他投资罗德岛的事,说真的,你应该放松些。想想看,要是赫拉格对于投资人和你一样警惕,我现在就省事多了。”
凯尔希默不作声地记下了他这个转移话题的小伎俩,问道:“说起来,你和赫拉格的咨询关系如何?”
“呃。我们合作得很好。他接受过极好的教育,人生经历丰富,成熟沉稳,拥有相当的人生智慧,配合度很高,自我觉察能力也很强。但因为创伤经历的原因他的自我觉察是有明确界限的。我在这方面会处理得比较谨慎。总体而言是个非常理想的来访者。”
“那么你们的互惠模式是怎样的呢?”
“就像我说的,我敬重他。他很有人格魅力,精神力量也很强,互惠也是在这方面。他就像是史诗小说里的那种传奇角色,深沉明智、坚韧强悍、即使历经毁灭与劫难也无法磨灭的美德。他所经历的那些苦难让他成为了一个非常温柔也更加有担当的人。他能在险恶的环境中坚定不移地做出善举,而且有能力保证自己不被任何形式的障碍挫败。亲眼看到这样的人实在是很荣幸,他的人格力量令我备受鼓舞。”
“你想怎么处理他的事情?”
“好好谈谈呗。冷静坦诚地讨论,这是最好的办法,我将它视为一次转机和机遇,如果顺利我们可以从同性恋角度拓展他的自我觉察。”
“我想先说清楚,在我看来这就是移情,不是什么别的。而你会把它理想化。”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现在我不会转介赫拉格的。这件事还没到那种程度。”
“但他已经开始让你担心了,不然你也不会到这里来。你对他是有好感的。”
“当然我会对我的来访者有好感。如果我对我对来访者没有好感的话,怎么可能真的帮助到他们呢?”
“回想一下你今天说了什么吧。我们谈到不可弥补的关系时你说起了与银灰之间恋情中的挑战,谈银灰陷入僵局的时候你又说起赫拉格。你拿他们两个互作掩护,一边碰壁就去另一边。正在你缺乏参与感、对这段感情感到乏味的时候,一位你很欣赏喜爱的来访者,按你说的,你们之间还有很深的联结,热烈地向你表达了爱意。而且他确实为你提供了精神上的支持,你正处在诱惑当中。”
“但并不等于我已经被诱惑了。”
“谢拉格的大选在即,银灰势在必得。转介是早晚的问题,而且从时间表来看,你也该开始准备了。”
“听到你这么说我感到很失望,凯尔希。你希望我用你对待特雷西娅的方式来对待赫拉格么?即使是在她发生了那样的事之后?我后来成功处理过卢西恩的移情,就算我早晚要把赫拉格转介出去,那我们也要先把这件事谈开。我知道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这不是你自己的待办清单,我们要考虑怎样对赫拉格才是最好的。”
“我有分寸,好吗?”
凯尔希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说道:“那好吧。你自己多留意。”但她的神色却更加严肃,这既是一个提醒也是一个警示。共事多年,博士当然明白其中的双重含义,不太耐烦地挥挥手起身离开。
但对于凯尔希跟着问的那句“下周帮你预留一样的时间?”他还是回过头来痛快地回答:“好。下周见。”
2
博士收到了两封信,第一封是卢西恩复出的歌剧演出票,正中的黄金坐席,最能看清演员的动作表情和舞台表现。这是卢西恩给的。
第二封是同一场演出的演出票,最高层的私人包厢,有专门的VIP通道直通特定停车区,私密性极佳,适合身份尊贵的重要人士。这张是银灰给的。
银灰当然有能力在自己日理万机的同时对他的生活了如指掌。博士把装着第一张票的信封随手插到文件栏里,准备一会送给阿米娅做员工福利。又把银灰的那封信好好收到了抽屉里。
今天又是赫拉格的咨询时间。
她这次选择了告诉凯尔希的原因当然不在于上一次凯尔希对于上一次先斩后奏的不满,而是单纯的问心有愧。
“上一次我们没什么时间多谈。”赫拉格坐下来说道,“我知道我有些唐突,如果给你造成了不便我实在很抱歉。”
“不,没关系。我很高兴你能坦言自己的感受。”
“这些天我也在思考这件事。甚至做了些实验。结果……简单说,我更确定我有多爱你了。”
博士觉得自己喉咙里有块石头直接掉进了胃里,溅起的胃酸烧灼了气管,令他呼吸一滞。
“我去了Gay Bar。更多的是想看看那些人,所以我一进去就坐到了角落里喝酒。但是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那里的伏特加要兑水,所以就回到了吧台想换一杯。”
听到这里博士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酒保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给我换了一杯正常的酒,我想他是认出了我是个乌萨斯人。这时候旁边的一个年轻的阿纳提开口了。他说‘是我告诉他的。他居然给了乌萨斯的骏鹰掺水的伏特加。这其实是为了让这些人不至于醉得在这里就搞出些乱子,至少得让他们走出这道门才行。’所以我就和他攀谈起来,问他想和什么,但他只是要了一杯莫吉托。
“他说起自己是附近学校的学生,然后紧接着问我是不是新来的老师。在我严肃否认之后他才放心地说‘一般我不和四十岁以上的人在一起,但以你实在太帅了。’我这才想到我的年纪,我打仗都不止四十年了。我到底是在干些什么?所以我让他猜我的年龄,他猜了好几次都没猜对,我就打发了他又回到角落里喝酒去了。
“那时我才明白过来,我一直在想你。如果我在那里遇到你,你走进来了怎么办。我想我会一直看着你,但不会主动去和你打招呼。你总会发现我的,然后带着你的威士忌走过来。没有任何惊讶或者不自然的地方,一切都非常自然,就好像本应如此。
“你要是发现自己的威士忌被兑了水不会去找酒保理论,只会皱着眉头直接都喝下去,因为这样就能让这件事结束了。我们会为这事开几句玩笑,然后不会再说话,那是令人舒适的沉默。然后你因为喝得太急有点不舒服,想去洗手间整理一下站起来的时候太快了,没有站稳。所以我也站起来扶住你,很自然地拉着你的手带你去洗手间。然后我们就在洗手间做了些他们不愿意让人在那里做的事情。”
博士经验和年纪已经让他过了听到这种话会脸红的阶段,但他还是在试图克制自己的血液不要涌到脸上。
“你在拒绝那个男孩子之后想到了我,在那之后呢?”
“我只是坐在那里喝酒,有人会用眼神勾引我。但我视而不见,继续想着关于你的事情。喝完就离开了。”
“关于我的什么?”
“如果你在那里的话我应该会和你玩那种给路人加旁白的游戏,你一定会很擅长的。”
博士笑了笑,赫拉格也是。赫拉格的那个笑容,只要你和随便一个和他的养女差不多大年纪的女孩子看,她们都会兴奋地叫道:“好宠溺啊!”
博士又开口说道:“我也一直在想 那个男孩和你谈话的时候四十岁的年龄让你想到了你从军的时间。我记得你说起过你曾经和一位东国将领成为朋友,那是你最好的朋友。”
“对,奈音的生父。死在了我眼前。”
“我记得你提到过,他拯救了你也改变了你。你当时处在低谷,对自己的使命感到怀疑,又不得不接受不合理的命令远离家乡。还担忧着家乡亲友的安危。”
“哪怕从我们‘意外’认识开始,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我也不在意。因为其中的友谊是真的,朋友可以原谅彼此。后来我们明知彼此属于不同的阵营,但还是我们还是在见面。我们有必要再提起这件事么?”
“你很享受与他相处的时光。”
“他比那些乌萨斯人,理论上真正的同胞更让我感到放松,因为他更能接纳我真正的想法。这也让我接纳了那些东西,没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在他主动告诉你他原本的任务是策反你之后你曾经也劝过他放弃东国的职务?”
“虽然我不是混蛋,但那是还是个傻瓜。确信帝国无可匹敌,觉得那些内部腐败的脓疮不会影响巨人的行动。我想那才是对他最有利的做法,就像他曾经相信易主是我最好的选择一样。他敏锐地改变了想法,我却依旧天真。”
“我提起这些不是为了引起你的自责,你那时面临着十分复杂的处境。没有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换做任何人都不能保证处理得比你更好。我是想说,我似乎也扮演着与他相同的角色,在一个艰难的时刻陪伴你,帮助你做出调整来应对生活中的问题。我和你生活中的人都不太一样,与他和你的乌萨斯战友们都不一样相似。你生活中的人们被矿石病折磨、脆弱无助,需要你的支持。而你在这里可以放松下来,有我来支持你。”
“难道你想说我也其实也爱着他么?”
“我的意思是,这是一种类似的处境。你在生活中遭遇了一些变故。”
“当然,多年的战争生涯以及感染者的身份和阿撒兹勒的责任都给我带来了许多沉重的枷锁。但这也是我存在的方式,我早已抛弃了能将它们根除的幻觉,做好了与其一同步入终局的打算。但是我认为有些伤痛就是应该让它深埋在心底,把关节的陈年旧伤剌开治不了下雨天的疼痛。别再提起奈音的父亲了好么?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是朋友,而我想和你发生关系。”
赫拉格调整了一下坐姿。
“你完全不知道你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对么?”
比因为来访者的话而脸红更糟的是什么?因为来访者的话而脸色变白。说不出话的博士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为什么他说的话都和银灰一样?这是什么新流行的情话么?如果这只是一句常用的情话,那时和他这么说的银灰又是为了什么才使用它的呢?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就像一个神殿里供奉的神像。美丽、智慧、但隔绝人世。人们来找你寻求建议,你总能给他们正确的忠告。归根结底那都是他们自己的生活,一切都与你无关。我为你感到惋惜,因为你那么努力地去关怀别人的生活,自己却什么都没有。我想把你拉下你的小神龛——就是这把扶手椅。我想拥抱你,亲吻你,让你靠在我怀里。我想让你兴奋起来,也许你会哭也说不定呢。”赫拉格说完后身体向前靠了不少。
博士抑制住了自己用调整坐姿掩饰尴尬的想法。
“我注意到你在描述你的意图时本身是出于想要帮助、拯救的目的。这很符合你一贯的模式。包揽许多责任在自己身上,认为自己有能力和义务带来改观。只是你之后提到了哭泣。这听上去与不太一样,它似乎并不是一种愉快的体验。”
“在于情感表达,即使是哭泣都比你就这么坐在这里,一动不动要好多了。我们谈话的时候,你会全神贯注地听我说话,你的眼睛里有光……那真的很美。当我说起那些失败,你的眼睛会替我含泪,湿漉漉的,让我意识到为什么我的眼睛反而那样干涩,甚至在发疼。但是所有这些,也仅限于眼神而已。到了你的嘴角就已经在克制了。这让很好奇,如果你不加克制会是什么样子。我想让你对我全神贯注,没有治疗、没有理论、只有我。那会怎样。”
“我知道我现在再说这个你恐怕会不屑一顾。但有谈到来访者对咨询师的欲望,一种理论认为这是一种被包装、扭曲的攻击性。暗含想令咨询师出丑、失态的想法。你认为呢?如果你有什么观点,赞同或反对,你都尽可以随意说出来。我不会感到被冒犯的。”
“不会被冒犯?听到有男人想上你都不会冒犯么?这就是我说的想让你感受到真实的情感、真正的感受。”
“真正的。那么你认为这里有哪些虚假的情感呢?”
“不是虚假,是不真实。你在无视真实,扭曲它们。把它们变成你的专业的明智的分析和建议。但那是不真实的,真正的生活就是一团糟。你不可能把什么都分得那么清楚。”
“我是心理医生,赫拉格。这是我的工作。”
“那你为什么又要否认呢?我说我爱你想和你更加亲近,不论欢愉或者哭泣。我想走进你的生活或者带你走进我的生活。你却在说这是移情、这是不被允许的、这是错的、我不该爱上你,我其实是在找朋友或者我想让你难堪。”
“你要如何能断定爱情的真假,又怎么能去定义别人的感情?如果我们不是心理医生和来访者的关系你会又会怎么样?谁能说这不是一见钟情或者爱欲?你不能说因为这一切是发生在咨询室里所以它就是假的。如果这些都是假的,那你怎么可能能通过它们帮助到别人呢?”
“那并不都是假的。我们在讨论你的情欲移情问题。你对我的这种情感或许是真实的,但我并不是一个被许可的对象。这是职业的界限。”博士第一次想要移开视线,他快承受不住赫拉格的眼神了。不像他的话语那样环环相扣又掷地有声地有力,他的眼神太过温柔恳切。
“那么你的职业在这方面是反人性的。这对你和我这种情况的人都不公平。你也是个人啊,不应该是什么神像更没法真正成为一面该死的镜子。”
“反人性这个说法倒是我们行业内也会探讨的内容。这或许与我的流派有关。我确实很遗憾不能回应你的感情。我想至少这种遗憾也许是真实的吧。”
“是啊,我能感受到。但这太讽刺了。”赫拉格先移开了视线。
“就像你说的,真实的生活就是一团糟。”博士趁机理了一下并不乱的头发,赫拉格要是再这么看着他博士就要跳起来跑到楼上躲起来了。可能还得给银灰打个电话,至少听听他的声音坚定一下自己的内心。
“时间到了……这太令人悲伤了。我更为你感到伤心了。”赫拉格起身拿起外套,博士也站起来送他到门口。
“你没必要想着这件事。”
赫拉格握住门把手又转过身来,他们的距离很近,让博士有些紧张。赫拉格停下来的节奏就好像是要吻他。但他只是问:“你刚刚说遗憾,是因为你也对我有相同的感情却不能回应么?”
“并不是这样。我只是在为出于职业原因而让这个问题更加复杂而感到抱歉。”
“明白了。”赫拉格开门离开。
博士关上门,确信那位阅人无数的将军一定看出来了——那是博士平生撒过最差劲的谎话。
3
演出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博士不想和从诊所过去的阿米娅一道,也不想自己开车,便干脆提前离开回家换正装出席。而令他惊喜的是,银灰那辆平时只停在别墅地库里的顶级轿车就停在他的楼下。见他下楼,司机角峰走下车为博士拉开后座的车门,他一个季度没见的男友银灰正在里面向他招手。
一切都和之前一样,除了笑意更深之外并没有分别已久的样子。博士坐到银灰身边,银灰握着他的手把他拉得更近,方便自己用尾巴勾住他的腰,把他抱在怀里接吻。
银灰把头埋在他衣领处深呼吸:“新换的古龙水?很适合你。”
“阿米娅替我挑的。”博士却已经对这样亲密的工作有些不适应了。
那天把票给了阿米娅之后阿米娅有些害羞地表示自己并没有合适的正装礼裙,博士便在下班之后带她去了商场。博士一身的行头都是银灰每季空投支援的,凭着这一身打扮任凭哪家店员都会对他恭敬殷勤,再加上阿米娅甜美可爱,向来让博士头大的逛街购物也还算轻松。
这家店里有股熟悉却让人安心的味道。刚好阿米娅也看上了店里橱窗正中间展示的礼裙。和从小看着长大的学生出门,怎么也不好让她付钱。博士趁阿米娅换回衣服的时候结了账。小兔子十分不好意思,店员借机推销建议阿米娅回赠一个小礼物给博士。时值什么新兴的消费节日,店里有对香水产品有消费活动,博士拗不过两个年轻女孩的要求,只得答应看看。
“先生,这款是我们品牌的经典款,干燥木质香,灵感源于乌萨斯的雪原与松林,配方五十年未变。您注意到我们店里有香味的话就是这一款。”
被店员这样一说,博士才想到,这是赫拉格身上的味道。
敏锐的店员见博士脸色已变,立刻放下访酒壶样式的黑绿色方正的瓶子,拿起旁边一款灰蓝色,瓶身稍微圆润的介绍起来。“不过我觉得或许这一款最近刚刚推出的这款作为系列补充的更适合您文雅的气质。它是介于水生调与柑橘调之间,以维多利亚的港口为主题的。”
那不就更是情侣香水了吗……博士心情更加沉重,嘴上礼貌谢绝,赶紧把阿米娅拉回那辆幸好很快的车上送回了家。
可就在今天,他的办公桌上还是出现了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上面插着一张画着小兔子的卡片。好巧不巧的是当时可露希尔还在旁边,被她怼脸喷了香水的博士直到现在才多少能接受一点自己身上的味道。
与前排相连的隔窗被敲响,银灰抬起头来把它降下,博士这才知道诺希斯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你好,博士。”
“你好。”
博士略微尴尬地同他打了个招呼,从银灰怀里坐正。银灰在听诺希斯汇报手下监听到的竞争对手菈塔托丝和阿克托斯会面的情况。但他的尾巴尖还是在他腿上规律地拍打着,仿佛他的尾巴是另一只独立的生物,在表现着重新见到博士的欣喜。
博士听着那两人谈论的内容,已经到了在考虑联手对付银灰,却还在为了蝇头小利争论不休,更熟不知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已经被这个他们号称要对付的人听了进去。这就是以后他要参与进去的生活。
他想到了银灰给他的那些承诺,关于谢拉格以后的生活。谢拉格将会是一片崭新的国土,一切都是全新的。由他们缔造的最接近理想的模样。同性恋婚姻合法化、将矿石病和心理咨询纳入医保范畴、夫妻共同育儿假……没有人被歧视、另眼看待,所有人都可以更自由地生活。但是同时博士也深知,那是对于他们之外的人而言。总要有人肩负责任,承担更多。银灰、他自己、赫拉格都是这样的人。
他不该总想到赫拉格的……博士略微懊恼地捉住还在他腿上啪嗒啪嗒拍着的尾巴尖,轻轻握在手里有一搭无一搭地玩弄,继续认真听着那些幼稚的阴谋。实在要说的话银灰真正的敌人是谢拉格人心中的耶拉冈德,所以博士才为他们想出了“耶拉纲德也会选择希瓦艾什”这个选举口号。博士觉得自己该去研究一下集体心理的领域了。
在歌剧院的包厢里落座的只有他和银灰二人。周围没人的时候银灰从不放开博士的手。角峰预估的时间很准,还没到闲话说完的时候演出便开始了。灯光暗下去时,银灰吻了博士的手。人们纷纷为今天出演的是A角卢西恩而兴奋不已,博士和银灰就安安静静毫无波澜。他们都知道自己会在这里的原因就在于那位男主演寄给博士的礼物,没有秘密,更不自由的生活早就开始了。
幕间休息的时候博士在银灰打电话时看向卢西恩给的座位,阿米娅正在和后排的赫拉格相攀谈。赫拉格身边还有一名十四五岁的菲林少女,想来就是养女奈音。有趣的巧合,博士在为此庆幸。如果真的是他坐在那里,他们必定不会开始交谈,连打招呼都会尴尬。心理治疗师与来访者的关系仅限于在咨询室内,为了保证这一点博士肯定还要找个借口离开座位,直到开场前再回来。而且他一定更会为自己身上的香气熏得犯晕。说到底,谁又是绝对自由的呢?程度罢了。而阿米娅一定告诉了赫拉格演出票从博士处获赠的礼物,现在的赫拉格又会怎么想?他一定会为此惋惜。
好在他们看上去谈得还是很开心,赫拉格的女儿在说些什么,阿米娅掩住嘴笑得弯下了身子,赫拉格则苦笑着拿正值叛逆期的孩子没办法。博士想起他说过的真实的情感,不禁看向一旁锃亮的玻璃杯上自己的倒影,依旧是平静的面无表情。只是没有微笑就是不快乐么?他只是天生如此,这不公平。
入场提示响起,阿米娅转过去坐正。赫拉格却突然抬头看向博士的方向,博士急忙起身,却差点撞上打完电话要坐回来的银灰。
“怎么了?”银灰关切地问道,边扶着博士把他带回座位。虽然同时顶灯关闭,但还是晚了,博士用余光瞥到赫拉格还在看他这边,他一定已经看到了他们。黎博利的视力本来就是泰拉各种族中最好的,何况是骏鹰。幸好现在的赫拉格好像并不特别关注外国政治。
下半场的时间博士都在烦躁的心情中度过,也只有卢西恩倾情演绎的最后一曲把他从自己的思绪中短暂地拉进了艺术的情境中一会。被奉为剧团血钻的傀影杀死了以艺术之名行罪行之事的剧团长获得了自由。据说这还是在出院回归剧团后才更改的结局。
“他歌词里提到的医生是你吗?”回到银灰下榻的酒店之后银灰问博士。
“或许是吧。在罗德岛的时候有很多人都帮助了他。”
“我不在意他们。”银灰拉住博士的双手。
“你该不会连这也要吃醋吧。”博士有些好笑地问,心里有些庆幸。
“为你骄傲。不过,你也确实差不多该准备辞职了。跟我走好吗?”银灰边说边在鲜花摆设皆为玫瑰的总统套房中单膝跪地,打开了一个绒面的盒子。
银灰少年坎坷,青年复仇得志,私下里颇为铺张,订婚礼物送出一块旧表大概率是父母的遗物。
“好。”博士笑着伸出手,就像银灰当时那样追求博士时那样。银灰为他戴上手表,站起来拥抱他,博士也只是埋在银灰怀里不出声。
于是银灰问:“在想什么?”
“谢谢你没在剧院就这么做。”
虽然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不过接下来只要吻他就可以了吧。银灰这么想道,也是这么做的。
或许是出于愧疚,之后的事情博士都很配合,包括银灰平时不被纵容的一些恶趣味癖好。博士精疲力尽地睡着之前本以为这就是这件事最后的影响。
但第二天当他独自从床上醒来,看到床边放着熟悉的便条,上面写着诺希斯回来处理相关事宜;外面餐桌上放着精致而从来毫无区别的酒店早餐后他觉得那块表背面刻的‘直到时间尽头’有些刻奇,好一句矫情的情话。只是多年以来的穿戴和体温也让金属上的花体刻痕变得温润柔美起来,动人的其实是岁月。
于是他决定出门买包烟抽。明明已经差不多戒烟成功了的。有个笑话说抽烟的人不可能成为优秀的心理治疗师,因为他自己甚至抵抗不了一支烟三五分钟的诱惑。
但是反正辞职也近在眼前。
凯尔希和银灰说的是对的。他该做些准备。
他又该去见凯尔希了。
【未完待续】
【赫巡】衰老所带来的晦涩难懂(1)
赫拉格x巡林的拉郎cp,自行避雷。
左右有意义,逆家别吃。
我们去了一个四面环海的小岛,似乎没什么可圈可点的。
这里没有乌萨斯冰冷的冰与雪,也没有萨尔贡的血与沙。但这里的天气一直都很好,充足的光照,还有任何靠海地方都能看到的碧波。
其实也有一些照顾巡林者的成分在里面,毕竟萨弗拉的身体就是需要靠部分外界提供的热量来让自己的体温提高。
虽然只是小岛,但是怪人倒是不少——在老者们的眼中。所以巡林者的奇异肤色和赫拉格的稀有种族便都不那么奇怪了。这里有种让他们产生定居在此的念头,毕竟虽然没有大城市的发达,但这里的生活很平稳,这才是他们相中的。这是...
赫拉格x巡林的拉郎cp,自行避雷。
左右有意义,逆家别吃。
我们去了一个四面环海的小岛,似乎没什么可圈可点的。
这里没有乌萨斯冰冷的冰与雪,也没有萨尔贡的血与沙。但这里的天气一直都很好,充足的光照,还有任何靠海地方都能看到的碧波。
其实也有一些照顾巡林者的成分在里面,毕竟萨弗拉的身体就是需要靠部分外界提供的热量来让自己的体温提高。
虽然只是小岛,但是怪人倒是不少——在老者们的眼中。所以巡林者的奇异肤色和赫拉格的稀有种族便都不那么奇怪了。这里有种让他们产生定居在此的念头,毕竟虽然没有大城市的发达,但这里的生活很平稳,这才是他们相中的。这是老年人常见的想法嘛,每个人都避免不了,就算曾经是传奇人物。
赫拉格很珍惜身边同游的人,毕竟把赫拉格感染矿石病的寿命削去,满打满算按种族寿命来说,在巡林者去往他和赫拉格的梦里之后,赫拉格还会活很长一段时间,虽然他们年龄没差多少,但是赫拉格的种族身体素质比巡林者强多了,也代表巡林者的身体衰老程度更大。
倒是都还能上战场活动活动,但是到达岁数就会领取的慢性病大礼包,估计只有他们俩能一起感同身受了。
人到这个时候,朋友差不多死绝了,然后再发现留自己一人,或许没什么意思。所以就算隐秘的感情从心繁茂的生长,只要还能在他身边就好,只要不那么孤独,就好。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
想完这些事,赫拉格望着热闹的小吃街,它拥有着干净宽敞的大道,小吃摊们在大道两旁,它们留给足够大的空间以供行人行走,这是它的与众不同。
“那边好像有卖椰子水,说出来不怕先生笑...老夫还没喝过椰子水呢。”巡林者难得露出一丝怯,脸上抹上一层淡粉。
“那就去吧,没事,我也没喝过。”赫拉格变得放松起来,揉了一把比自己矮一头的萨弗拉头上的角角。
“嗯...好像还有卖冰镇西瓜什么的,多留意下吧。”巡林者向赫拉格靠近一点,好让他手中的扇子能把更多凉风给赫拉格。
赫拉格倒是很享受这种时候,手便轻搭在巡林者的肩上。
……
“味道有点奇怪呢...不甜。”巡林者咂咂嘴回味,然后再喝一口继续如此,依然没尝出什么味道。
“甜的是椰奶吧?白白的那个,手机上总有。”赫拉格高兴的笑笑。
白色的萨弗拉两只手捧着一个削好的椰子,上面插了两个吸管。巡林的模样很可爱,眉毛有点蹙,连带着眉毛上的小角角一起皱起来了,圆溜溜的眼睛睁着,好像在想为什么和预想中的味道不一样。
“我尝尝。”赫拉格俯下身去咬另一根吸管。该说不说不知道这小贩是激灵还是恶趣味,别人单买只给一个吸管,但两个人就算买一个,也会拿俩吸管插上,不管性别。
“还行,挺清甜的。”“那先生...”
自然而然,巡林者手上的椰子转移到了赫拉格手上,巡林者也有更多精力看别的东西了。
比如他要了份切块的西瓜,让小贩把西瓜子都挑出去了。
“‘无籽西瓜’诶!不过比真的无籽西瓜便宜很多。”巡林者捧着那盒西瓜,就像之前捧着椰子一样。
“再晒一会儿,就不冰牙了吧。”巡林者看向赫拉格,这份消暑水果无疑是为身边的老先生准备的,毕竟现在这个温度对于萨弗拉刚好,对于赫拉格这种骏鹰估计很热吧。
“嗯,这个椰子送了木勺子,一会儿拆开吃吃椰肉。”赫拉格再次揉了揉巡林者头的角角。
又该怎么说呢,自己已故的老朋友早就有过婚配,并有了孩子,后来发生了家破人亡的惨剧...这是乌萨斯钢铁秩序的无情所促使的人祸,只是大家都没想到这种命运也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昔日的辉煌与徽章早就拿去换了金钱。
并不是我们忘记了往日的荣光,只是为了在这铁血无情的制度下,让更多生命能苟延残喘罢了。
身旁这位更是如此,他抗争外敌和王酋已久,抵挡着巡林者们只剩他一人的孤独与艰苦,他什么都没得到,连块小小的徽章、连句普通的夸奖,他都没得到。
但是他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牺牲的战友。
活在这世界上,努力地去呼吸,得到的空气只是能够撑起身体罢了。
我们这算是什么呢?如果是再年轻点,赫拉格觉得自己应该能辨别出对巡林者是什么感情,但是现在或许是太久不接触尘封的情感了,又或是太老了,脑袋不灵光了。
但只要还在就好,这股分辨不出来的感情,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慢慢琢磨它,不至于让它溜走,再给自己人生填个遗憾。
人生像一本书,无论书中多精彩,只要不受读者追捧,那么也会埋没。
毕竟谁有在乎谁呢?
那么,放肆一点点、越界一点点的话,是不是也会被原谅呢?
或者只是单纯的,别人看不到而已。
或者被他指责也没什么,和他在一起,被他的情绪感染得好像变年轻了一样!
赫拉格倒是有点儿好奇为什么白萨弗拉的性格那般开朗。
这份心中的疑惑,赫拉格不打算把它带到任何人的坟墓里。
【赫博】Mails
全文26k+,充满私心和私设()
已婚设定,一方死亡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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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国的周末通常十分热闹,哪怕是感染者聚集区也同样。但酷暑终归还是能挡住人们出门的脚步——尽管龙门已经行到足够靠北的地方,也不可能真的同乌萨斯去比凉爽。
赫拉格贴着墙边蹭一点阴凉,三步并两步冲进阿撒兹勒,才在空调风吹过的一瞬间长出一口气。
“年纪大了就别乱跑。”奈音丢给他一根雪糕,并不怀疑赫拉格会接不稳给掉在地上,“有什么不能等到日落之后?对了,说起日落,我最近最近开始听AUS的歌了。”
“我不太理解你们年轻人的喜好。”赫拉格看一眼奈音开着的小显示屏,里面果不其然在放日落即逝的专辑。他剥开...
全文26k+,充满私心和私设()
已婚设定,一方死亡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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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国的周末通常十分热闹,哪怕是感染者聚集区也同样。但酷暑终归还是能挡住人们出门的脚步——尽管龙门已经行到足够靠北的地方,也不可能真的同乌萨斯去比凉爽。
赫拉格贴着墙边蹭一点阴凉,三步并两步冲进阿撒兹勒,才在空调风吹过的一瞬间长出一口气。
“年纪大了就别乱跑。”奈音丢给他一根雪糕,并不怀疑赫拉格会接不稳给掉在地上,“有什么不能等到日落之后?对了,说起日落,我最近最近开始听AUS的歌了。”
“我不太理解你们年轻人的喜好。”赫拉格看一眼奈音开着的小显示屏,里面果不其然在放日落即逝的专辑。他剥开包装袋掏出来那根做了玉米形状软壳的雪糕,这东西算是炎国的特产?倒是没在别处见过同样的形状。“信使送来了邮件,只不过位置填在了咱们搬迁之前的地方,我去取了一趟。”
“邮件?”
“是博士寄来的。”赫拉格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钥匙扣,上面挂着罗德岛的标志,还有一枚小储存卡,“但我记得上次通信的时候,跟他提过搬迁的事情。”
“或许他忘记了,也可能这份邮件在路上滞留了太久。我这里正好有读卡器。”奈音暂停了音乐,伸手接过赫拉格递来的钥匙扣,将那枚储存卡拆下来,“你觉得这里面是什么?——说不定是结婚申请书呢,炎国版的。”
“……奈音。”
“我很期待他来这边的。”奈音将读卡器接在主机上,等系统扫描完毕这枚小小的存储卡——卡面小但是存量不小,虽然五六年前就已经有了这种型号的储存卡,但到现在也才刚刚普及开来。“毕竟现在在炎国,来之前也没去找使馆办理公证,倒不如直接重新办个炎国版的。”
“博士在罗德岛还有事要忙,我从未想过他会来这里。”赫拉格摇摇头。奈音的话他并非没想过,只是决定分开的时候的确没想过能继续在一起生活。他看着手指上那枚银色的戒指,随着他的衰老,那枚戒指也已经松动了。
“唔……让我看看……”奈音已经打开了储存卡,里面塞了好几个文件夹,却都没有命名,只能一个个点开,“第一个是照片,哇,全都是我们还在罗德岛的时候——这些照片我怎么都没有!这都四年多了,他才想起来给我们吗?”
“说不定是忘了。”赫拉格在奈音后面看着她粗略翻看那些照片,“之后拿去冲印吧,有几个孩子的变化真不小,可以拿来给他们一起看看。”
“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奈音指着某张照片,里面博士正在往赫拉格脸上抹奶油,“虽然我记得,这蛋糕是你过生日的时候他给你做的,因为实在是不太好吃,就拿来当整蛊道具了。”
“并没有那么难吃,只是稍微有些怪异罢了。”赫拉格想起来那块可怜的蛋糕,“最后我吃了不少。”
“你到底是害怕浪费呢,还是硬着头皮为了博士的自尊心?”奈音捂着嘴笑起来,关了照片打开第二个文件夹,神色又正式起来,“项目书……但是全都没有留下罗德岛的标记?”
他们迅速浏览了一遍第一个文件,赫拉格皱着眉将项目书拉回到第一页,“是给阿撒兹勒写的,只不过一年前我们已经开始了类似的项目……我倒的确没有和博士提起过这些。”
他们又开了两个文件,分别是收费体系改革的建议和与罗德岛再次合作的建议。的确足够中肯,也解决了他们正在考虑的某些问题,只是奈音明显不太满意博士的行为,“他觉得这些我们都做不了吗?”
“可不止这些。”赫拉格看一眼那十几份项目书,不太理解博士这样做的用意。他完全可以在邮件里提些建议的,如果他真的想这样做的话。而像这样一口气发来这些——总归是叫阿撒兹勒有些难堪。
“我真想现在写一封邮件谴责他,他该来这里看看,再考虑提不提意见的事。”奈音没点开别的文件,她决定等自己心情好些再开,免得自己生半天闷气还没办法警告博士——赫拉格才不忍心对博士这些指手画脚说重话,奈音很清楚自己的父亲究竟是怎样待人的。
第三个文件夹里是一些手写信的扫描件。尽管阿撒兹勒与罗德岛建立的信号通路并没有通畅到可以语音或者视频通信,但互相传输邮件却完全足够了,事实上双方也正是这样做的,因此,他们并不需要互相传递手写信——这就让博士的这些信件多了些怪异,尤其是它们被扫描后放在了存储卡里,而非同卡片与钥匙扣一起打包送来。
奈音用眼神询问赫拉格她能否现在打开那些图片,但理所当然被拒绝了。他们都猜测那应该是博士写给赫拉格的私人信件,也的确不好让奈音一起看。
“但是这太奇怪了,博士总不至于出不起几封信的邮费。”奈音关了第三个文件夹,去打开第四个,却发现之后几个都被加了密码。这应当不是什么迷题,那些密码或许在那些项目书里,亦或者在那些手写信当中,她拷贝了那些项目书在自己的终端上,之后退出读卡器将它递给赫拉格,“读卡器借你,记得用完还我。”
“我那里还有一个。”赫拉格拔出储存卡,将读卡器还给奈音。他转身往楼上去,脚步比从烈日下冲进室内时还要快些。
奈音看着父亲的背影没忍住笑,或许一些老家伙的确需要更多另一半的安慰,哪怕他和他的另一半看上去都是更沉稳的人。
赫拉格拿着储存卡快步回了房间。
如果博士只发来那些公事公办一般的文件,他并不会有任何情绪上的变化。但博士那些有些异常的手写信却叫他担心起来。博士会写什么?虽然很可能有满篇的情话表达思念和爱意——就像他之前的某一些邮件一样——但赫拉格不认为博士在动笔书写时也会像打字时一样浮夸,只是他为什么动笔写过,却又不寄给自己信件的原件?
第一封信如他所料,开篇就直愣愣写着“我很想你”,但也如他所想,一笔一划书写时博士的文字并不浮夸,更多些真情实感,从他顿笔的节奏就看得出来。
“我想象了一下和您的过去。”
“我们彼此之间在过去并不相识,但作为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或许我该给自己编造一点东西让自己显得更完整一些,那我当然希望很早以前就认识您了。比如,如果我们曾经一同在军校上课,拎着课本从宿舍冲向教室,课间往您头上用力砸个雪球……”
“毕业之后,你会去军队,那么我会去什么地方?或许是去考更高的学位,去更多的地方学习,比如维多利亚?再之后……”
“您看,我的想象是不是挺有意思的?尽管乌萨斯的军校或许并不会允许我毕业后前往维多利亚深造,但请原谅,这毕竟还是我的想象。我向您问起的时候您总能讲出您那漫长的过去,只是那些过去里都没有我。可我的过去里现在有您了,尽管都是想象……但我为什么不可以当它是真的?所以我写给您看,我想如果您愿意,这可以成为我们之间共同的回忆。”
“我这样做是不是很可笑?正因如此我才会写在给您的信里,而不是找个机会直接告诉您,这样无论您现在是什么表情我就都看不到了——尽管我完全能想象您现在的表情,但既然我能够让自己稍微相信一些那并不存在的的过去,那也让我相信一下我的确不知道您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吧。”
赫拉格轻轻摸了摸眉间的皱纹,或许博士的确已经猜到,自己会不自觉露出难过的神情。他并不在意博士是否在自欺欺人,事实上,他也曾做过同样的事。
有太多如果了。最坏的结局发生时谁不会想象一下那些更好的“如果”呢。赫拉格的视线落在墙边的降斩上,他也曾无数次想过若是那人还能同自己并肩。
正因如此他才为博士感到难过。他见过博士的迷茫,见过博士的脆弱。赫拉格知道自己有时会太过沉湎于过去,但博士甚至没有过去,他很少能见到他回忆。
他试着在自己的回忆中加入些许想象,脑海中那些年轻高大的乌萨斯和骏鹰之间又多了一个身材矮小的孩子,他们一起穿过校园,从图书馆大笑着走向食堂。
随后他摇摇头,又笑起来。他不能放弃记忆里的真实,也不愿美化那些过去。但他会记住博士的这封信,记住博士幻想中的,那对儿端着酒杯高唱故乡旋律的恋人。
赫拉格轻轻吻一下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这是分别之后的他慢慢养成的习惯。
该给博士写回信的,或许就像他那样一口气写完数篇,再打进一个邮包。赫拉格拿出纸笔,写下博士的名字,另起一行郑重写下“展信佳。”
“我当然不会笑您,博士,我并不介意多一位青梅竹马——炎国的这个词似乎很适合您提到的那样的关系,又似乎不太适合——或许我们会时常在图书馆门口碰面,只是我是去等人,而您是去自习,之后我们就那样相识。我会记住您创造的那些‘过去’,我想,我们若是更早相识,便的确会像那样相处。”
他继续向下看博士的信。这像是他们在对话,在交谈。阅读与书写的速度慢下来后反倒更加惬意,他们都有很多话要向对方诉说。
“我最近身体不太好,虽然我一直以来都算不得好。凯尔希叫我多找些时间休息,难得她提出这样中肯的意见,我当然是立刻同意了。请您放心,我并没有什么大碍,只不过是体力稍微有些跟不上工作的需求罢了,您不在我身边确实让我感到有些压力,我最近也在物色新的助理。”
博士的信是什么时候写的?赫拉格的视线落在几行之后的落款上,但博士却没写明日期。他推测那应该是自己离开后不久,想来他又勉强自己了。只是为什么这信叫他留存了四年多才寄来?或许博士之后会提到答案。
已经过去这么久,现在叫博士好好休息着实有些没有必要,但赫拉格还是写下“注意身体,不要勉强”几个字。他不知道这该是第几次同博士讲了,但大多数时候对方会摆出一副深沉的样子用同样的话教育自己。赫拉格有时会因此自责,自己有些时候的确会勉强自己,这算不算带坏了博士?
虽然自己的勉强向来是建立在信任之上的。过去自己的好友总能守好自己的后背,博卓卡斯替和他的盾卫能够撕碎敌军的包围。到罗德岛后他信任博士的指挥也信任罗德岛干员们的能力——当然,博士应当也是信任着罗德岛,信任着阿米娅和凯尔希的。
可自己的确是没能以身作则教给博士,如何爱惜自身。
赫拉格叹一口气,继续看博士的信。
“这封信我真想赶紧寄给您,但近日来往于罗德岛的信使们都很忙,我不确定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有时间去龙门。或许我该等一段时间,比如,同圣诞礼物一起寄给您,也或许您的圣诞礼物要和新年礼物,炎国的春节礼物一起寄出,打成一个邮包。”
赫拉格嘴角微微扬起。
那会儿的博士想的没错,这些年他每到炎国春节前后都会收到博士寄来的包裹,三份礼物一块。博士的礼物从来不以罗德岛的名义落款,而是在收件寄件都填上他们给彼此的昵称。他现在已经收到了三条围巾,四双长袜,两顶帽子,手表一只,项链一串,外加饼干糖果若干,甚至还有一本《如何制作炎国手擀面》,被他放在阿撒兹勒的小图书室里了。
炎国人确实有不少喜欢吃面,感染者聚集区也开了三五家面馆,都是来自炎国各地的风味,也有东国式的拉面馆子。赫拉格和奈音最开始只是试探着吃了那家东国式的,后来……
后来阿撒兹勒的食堂里又多了个面条师傅,是隔壁街原先的面馆老板。阿撒兹勒来到龙门时这位老板的身体已经难以支撑全天的生意,只得将店铺交给孩子打理,在奈音的邀请下他干脆来阿撒兹勒的食堂当了厨师,只负责准备午餐。
在那之后赫拉格常常去吃面,他在邮件里跟博士提起过这个厨师,除去面条之外也做得一手好炎国菜,但博士似乎没什么兴致,于是他后来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搬迁之前那位厨师终于是没办法再拿起饭勺了,他病的太重,源石结晶害他瞎了一只眼。他在医生的建议下从宿舍住进了病房,后来没多久,他又要求出院回家去。就在前两天,那厨师的孩子送来了厨师写的菜谱,说他父亲觉得这菜谱至少还能换些诊疗费。赫拉格叹一口气代表阿撒兹勒收下了那份菜谱,自费为那老厨师准备了够他和他孩子再用半年的药。
哪怕是罗德岛以接近成本的价格卖给阿撒兹勒,这种应对重症的抑制药也实在昂贵,赠送这半年的药物已经叫赫拉格自己的薪水被压缩到了极限,而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他也依靠着同样的药物,消耗着同样多的资金。
所以这会儿,就连刚刚奈音给自己的冰淇淋都该算是女儿“请客”。
赫拉格轻叹一口气,没有将这些事写进信里。无论是对罗德岛还是对阿撒兹勒而言,同样的事情都见过太多了,虽然算不得麻木,但这也不算值得一提的事——罗德岛行于整片大地,博士见到的痛苦只会更多。
他继续看信。
“赫拉格,我真想去龙门,尽管我们才分开没有多久,而我们应当还要分开更久。一年,两年?甚至三五年,但我想我们会再见的。您会想我吗?您一定会的,但您那样清醒那样聪明,一定比我更能克制自己……但或许,如果有一天您会再来罗德岛?这并非不可能,不是吗?”
赫拉格愣了一下。
他并非没想过去罗德岛,尽管那艘陆行舰总是在离龙门很远的地方。
但陆行舰总归还是自由的,或许自己到达它原本停靠的地方时罗德岛已经开向下一个目的地去了,而博士从未给他发过罗德岛的行进计划,也从未主动邀请。他只当博士考虑到他舟车劳顿辛苦又昂贵,路上还要浪费太多时间,才没与他偶尔相见,但此刻却又觉得理由不仅如此。
也或许他也很忙吧。
赫拉格关闭这张已经到底的扫描件,将手中的信认认真真补充完整。“我也很思念您……或许这封信会是我亲手交给您。”
之后该找个机会向博士去信询问罗德岛的行程,也或许该以公事为由,向罗德岛发出登舰的申请。最近阿撒兹勒的确在寻找可以合作的医药企业开发新的药物,他们的医生与研究人员也并不介意同罗德岛继续合作。
该计划一次出差了。
赫拉格将信折好,抽出一只信封来将信纸放进去。他认真封好信封,在上面写下博士的名字。
在打开下一封信之前,奈音给他发了消息叫他尽快到楼下去。有突发重症的病人急需迅速转移到阿撒兹勒来,而今天正巧周末诊所人手不足,她必须得叫上赫拉格一起出一份力,必要的时候……
必要的时候赫拉格能够利用源石技艺保证粉尘不会扩散得太远。
他再次回到房间时天已经黑了。
那病人情况勉强还能算不错——对于感染突然加剧的重症患者来说还算不错。经过抢救基本上已经恢复正常的生命体征,只是感染到了这个程度,即便有足够的资金买药,他基本上也没有多长时间好活。
赫拉格虽然医疗技术有限,但终归久病成医,他看得出一些人的确油尽灯枯……就像他自己一样。
该在失去行动能力之前最后去见一见博士。总不能叫他看到自己矿石病进一步加深后狼狈的模样,再白白耗费心力去担心一个原本就无法避免的状况。
体表和体内的结晶暂时还没有损伤脏器和关节,这当然是值得任何一个病到他这个程度的人庆贺的事情,当然,为了保持这个状况,手术的刀疤总是少不了的。赫拉格记得自己在手术台上躺过四次,第一次还在罗德岛。源石结晶刺破血管造成了出血,他感受到身体的异常时已经来不及去做个体检。那场手术是博士亲自做的,他在麻药和失血的作用下很快失去意识,醒来时已经躺在病房……听凯尔希医生说,博士给了他自己的血。
赫拉格没想过自己和博士的血型竟能够适配,他已经做好失血致死的准备,但结果却只是持续一段时间算不上太严重的贫血,甚至因此他的血液结晶密度降了不少。只是博士的身体在那之后似乎出现了什么问题,可足够聪明又掌握着更高权限的年轻人想瞒他的话,他也很难找到切实的证据,所幸很快博士的状态又恢复正常,赫拉格猜或许那些反常只是贫血在不同人身上表现出的不同症状——凯尔希医生后来肯定了他的猜测,叫他安心。
养好身体后没过多久,阿撒兹勒在罗德岛的帮助下与龙门达成合作,便搬来了龙门的感染者聚集区。他无需权衡太久,在博士的支持下也同阿撒兹勒一起脱离了罗德岛。
再之后的手术便也都是在阿撒兹勒做得了,倒也再没有出现过那般危急的状况。那些连着血肉一起剜下的源石结晶被丢进能源炉烧掉,也算是某种血腥的贡献。
但矿石病的恶化也不可能次次都靠手术解决,更不要提,到目前为止也没有谁能够真正解决矿石病的问题。他血液内的源石密度在那之后依旧持续上升,源石结晶生长的速度也在加快,哪怕阿撒兹勒自身的确有一些自己不了解的技术能够使自己在这样的状态下状况能比其他人好一些,但也并不意味着能叫他恢复健康。他又有多少年好活?赫拉格不确定,阿撒兹勒也很难给他准确的答案。
赫拉格重新打开终端。下午他已经同奈音提起过前往罗德岛的事,奈音表示赞同,互相交流学习当然是极为有意义的事情。
在看博士的第二封信之前他先向博士和阿米娅分别发了一封邮件,内容是有关以加强合作为名义的造访。博士几乎是瞬间回复了邮件,内容只一个“好”字,而阿米娅的回复要晚了不少,除去公事公办的书面答允,她还将赫拉格预定前往的时间段内罗德岛的行程路线传了过来。
那么接下来就该同奈音和阿撒兹勒医疗部的其他人员商讨这次访问的人员了。
赫拉格略微犹豫了一下,在准备召开会议之前,还是先打开了博士的第二封信。
“赫拉格,早安——我写这封信时天才刚亮。”
“我的确没有太多时间写信,但又总想和您说点什么。有些话用硬邦邦的字体打出来当然不比手写看着舒服,只是考虑到邮寄实在是太过昂贵又太慢,我还是更愿意和您写邮件的。”
“这也是为什么我上一封信没有寄出的原因。我想,我该攒一段时间的手写信,然后找企鹅物流和礼物一起邮过去。大帝可不给私人邮件任何优惠,除非我给他搞一点好酒或是奇奇怪怪的收藏品,但问题在于,有什么我买得到买得起的酒是他搞不到的呢。当然,我怀疑,没有得到优惠的人可能只有我一个,他就是想多要一些佣金或者藏品罢了。但没有谁能和他讨价还价,除非他真的心情好到懒得计较。”
“我很想您。上一封信我写了那么多思念的话,这次也一样想洋洋洒洒写上一篇,尽管它并不能让我有丝毫安慰。只是再过不久我还要去参加会议,也来不及写太多。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找到了一种新的技术能用来控制源石结晶的形成,这能让不少人至少免于您所经历过的那种险境。事实上也正是您的病情提醒我,血液内那些无比细小的源石结晶也有可能聚合成块。我最开始基于您的年龄猜测它的形成或许是由于血栓,但您的种族给了您漫长的生命和足够健康的身体。之后经过实验,我发现那更像是血液结痂的过程……”
博士说起自己的发现就有些滔滔不绝,但对赫拉格来说专业的词汇并不那么好理解,更何况那些词语或许还混杂着莱塔尼亚语和高卢语,对他而言理解起来更为困难。他虽然不愿囫囵读过博士的话,但也只能尽力读到自己能够理解的部分,随后大致浏览到结论。
“这和莱茵生命曾经进行过的一项实验十分相似,而结果也存在近似之处。源石之间能够通过某种方式产生联系,就像某些阵法术师的源石技艺。那么我们当然可以反向利用这样的特性,来避免那样的情况。尽管您是目前为止我操刀过的第一个这样的病例……但我想,随着感染者死亡数量的减少,有机会遇见这样的病例的次数还是会增加的。而且也或许我们能利用这项技术,参考莱茵生命的使用方式,去作为一种抑制矿石病的方法。”
赫拉格为博士感到高兴,无论是作为恋人还是作为感染者,或者是作为感染者医疗机构的负责人,他都会为新技术的出现感到高兴。但他很快意识到罗德岛至今也未曾发表相关的论文和技术。当然,一种新的药物或是治疗方法总得需要不短的时间才可能走到临床的那一步,只是后来博士也没有在邮件中向他提起过这件事。
这些信都没有落款,赫拉格没办法将博士写信的时间与邮件的时间严格联系在一起,但大致而言,这封信到现在也至少有三年以上的时间了。
三年。如此长的时间里博士都未曾将信件寄出,这本身就有些奇怪。赫拉格知道这些违和感也发生在过去几年的时时刻刻,但他向来不愿质疑。或许只是那时信还不够多,毕竟这整个文件夹里也只有十二封信……
但阿撒兹勒几乎每个季度都会从罗德岛那里采购药品,短则一周长则一月,低温冷藏运送来的药物就会到达阿撒兹勒的冷库……其实那些药物中间也不至于加不进一个放着信件的文件夹,倒不如说只有赫拉格寄往罗德岛的回信会比较麻烦。博士之后或许会对信件的问题做出解释,毕竟他现在收到的也并非原件,而是存着数据的储存卡。
赫拉格轻轻揉开皱紧的眉头,责怪自己总是想得太多。他继续向下看这封信,不过博士最后一段是草草写出的道别,他说没注意时间该去开会了。
他还是这样。赫拉格轻笑,提笔在新的信纸上开始写自己的回信。他祝贺博士的新发现,也接着博士的话回应自己的思念。
打开第三封信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一点,赫拉格并没有觉得困倦,但理智又叫他记得注意时间。次日仍旧是周末,大部分工作人员不在诊所需要他来补足人手,的确不能由着自己去熬……这些年虽说每次的睡眠时间越来越少,但也的确更容易疲惫起来,是典型的人老之后的变化。
赫拉格轻声叹气,衰老自然是无法避免的,他作为感染者并不需要担心寿命将近,在那之前疾病会先收走他的灵魂,但作为一个人,终究还是要为衰弱叹息。
次日清晨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鸟已经叫过一轮。叽喳的声音有了些许消停。
赫拉格起身时觉得腰间有轻微的疼痛。这症状已经持续很久了,并非是什么其他的病,只是生长到腰间的源石结晶每日都在扩散。
他拉开窗帘放晨光进来,整理好自己的床铺,一如过去在军中时一样严整。在罗德岛时他的床总是叫博士霸占着,上面衣服被子乱成一团,却因为年轻人还在睡着没法收拾,来到炎国后他甚至还用了一段时间叫自己重新养成整理被子的习惯——这倒不难,几年的改变自然不及过去几十年如一日的纪律,只是现在严苛对待自己并非是为了纪律,而是在强迫自己继续严肃认真地活下去。
晨练总是必不可少的,即便是考虑到减少矿石病的并发症,感染者们也总得注意保持身体尽量健康。因此,就连拥挤又破败的感染者社区也还是留了一块小小的操场给学校——暑假期间也给晨练的居民们开放——趁着早上还算清凉,赫拉格总是刚起床就带上木刀直接过去,过不多久奈音也会去那小操场,拿着另一把木刀同他过上几招。
刀是赫拉格自己削的,他失败了三四回,才做出两把至少还算有型的刀。奈音问他为什么不去买,在他们手中训练用的木刀和这种简单削出的木刀区别又不算大,何必浪费时间。赫拉格看她一眼,说军中没有同样的武器,所以你父亲当年教我用刀时就是这样。两个人一起沉默片刻,奈音再不向赫拉格提起这事。
赫拉格毕竟是黎博利,习武时的对手又多是乌萨斯,因此他使用武器多注重巧劲,教导奈音时也是如此,一把木刀品质如何并不算太重要,如何四两拨千斤才是他想要教给奈音的。
木刀相击之前奈音先提出打个赌,赌注不小,足够赫拉格买上不少纪念品和土特产。赫拉格猜得到奈音的意思,十数年的相处至今,他们两个人之间他输掉的对局屈指可数,现在也明显是奈音给他一个借钱的借口。赫拉格的大部分钱都用在那老厨师的药费上了,没剩下多少钱能够花在人情往来上,比如给博士带去礼物,比如给阿米娅等人带些土产——一个乌萨斯人带炎国的土产去罗德岛,说起来也还有些好笑。当然,交流合作算是公事,路费自然是走诊所的账。除去赫拉格,要前往罗德岛去的还有两个医生和一个药师,奈音已经给他们买好了一周之后的票。虽然仓促,但考虑到罗德岛行程安排随时可能变化,自然还是早些出发比较好。
晨练后两个人一起去那厨师儿子的面摊光顾,也算是对诊所的患者做个回访。尽管奈音对医术了解的也不算深——她毕竟不是医生——但还是能照着问卷和图解做些基本的检查,比赫拉格强上不少。
那位老厨师的状态还算不错,失去了一只眼睛并没有叫他失去生活的乐趣,他习惯了独眼之后开始重新认识他的锅炉灶台,偶尔状态好些就自己试几个新菜叫一家人品评,把好吃的菜写进菜单里。赫拉格和奈音今天的早餐就盖了新款的浇头,味道很好,他俩便约好明天再来吃一次。
回到诊所后奈音便被病房的护士叫去,赫拉格留在诊所前台,吹着一边摇头一边嘎吱作响的风扇,翻看博士给他们的项目书。大部分内容他们都至少提出过设想,但也有不少点子给他们找了些新的方向,还有一两份已经在实施的过程中了,比如他们在搬到目前的地址后一直在调整收费的方案。感谢龙门,他们甚至申请到了少量的补贴,能用来维持病房的基础设施。这笔钱虽然少,但也总比没有要强。
只是某一个项目书却是扫描件——又是扫描件。奈音叮嘱赫拉格务必仔细看看,但一定不能透露给阿撒兹勒的其他人。赫拉格不确定博士在里面放了什么,但奈音的话叫不得不慎重。
项目书上没有阿撒兹勒的标志,也没有罗德岛的标志——或者说印着标志的地方被人用油墨涂黑,再也看不出什么。负责人的签名是博士,审核栏却是完全空着的。
这是一个实验项目,或者说人体实验项目,名为“源石结晶生长抑制实验”。项目书中没有明确提起治疗方法也没有实验的内容,相应的位置只写着详见附件,负责人签字是博士,受试者签字却同样被油墨盖住了。
这不该算是项目书了,倒不如说这应该是一份报告。根据记录,受试者的感染水平在第三次体检时急剧加重,之后的十数次检查中受试者的血液结晶密度和体细胞感染率的数值几乎是直线飙升。记录结束的时候那些数值已经到了一个十分危险的水平。
受试者每日的签名仍旧被涂抹,只有博士的签名留在上面。博士的实验……赫拉格想起他在信里写过的想法,但也不能确定这是否是同一个疗法,或者说,实验。
报告的最后几页是空白的,只有一串数字记在风险评估的位置。
赫拉格推测那可能是那些加密文件之一的密码,找到对应的文件夹时发现奈音已经将它解锁过了。他进入文件夹,里面分别是博士前期的研究和实验记录及实验前后受试者的体检报告……但大部分关键数据也都被涂抹了。
看这些记录,博士的确已经进行过大量的研究,无论是理论亦或在感染生物上尝试动物实验。就部分被留下的数据和每一次的实验结论来看,这方法在大部分感染生物身上治疗都卓有成效……这证明了这种疗法并非有勇无谋的冒险,凯尔希也在文件中肯定了它的的可行性——无论是理论还是动物实验的结果,都有医疗部其他人员的评估和确认。
最后一页是博士和被抹去名字的人分别写下的同意手术。
这些被抹掉日期和信息的记录无法确定是开始于那份报告写出之前还是之后,但也没再有后续的信息。这的确是博士在信中向他提起的治疗方法……赫拉格理解奈音不叫他给其他人看的顾虑,这实验对医生们来说应当是极有诱惑力的,但问题在于没有人知道那份报告究竟是在警告着必然的失败,还是一个单纯的实验前记录……罗德岛的文件从未有过如此模糊的命名,更别提连时间都抹去。如果不是赫拉格认得博士的字体,他甚至会认为这是伪造的文件。
博士的信里是否会给自己解答?
赫拉格将随身携带的储存卡连上终端,打开博士的第三封信,但里面没再提到这些。除去博士的思念与爱语,博士只是同他提起罗德岛上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冬日的暴风雪覆盖了罗德岛的甲板,博士说他拍了许多照片给赫拉格看,又说起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在雪中玩,便问赫拉格乌萨斯的雪是怎样的。
乌萨斯的雪……
赫拉格跟着信里的指示找到博士加密的文件夹并打开,里面果然是雪景,一张又一张,除去那些落雪后苍茫的大地,还有不少干员们在舰桥上,在雪地里玩闹的照片,当然,也有阿米娅拉着博士一起拍的合影,正如博士所说,他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这样冷的天气,于是照片里的他虽然站在雪地上,却被层层厚衣服裹得没办法弯下腰去。
乌萨斯的雪比这更厚重许多,北方的区域到了冬日便只剩下白色。赫拉格轻轻摩挲着戒指,他手边没有信纸,于是在心里回答博士的话。
他的身体状况的确看着不太好。赫拉格记得自己离开之前的某个雪夜,博士还趁着打雪仗的时候,大着胆子将一捧雪丢向凯尔希,当然他没能丢中,被亚叶医生挡住后被回赠了一个更大的雪球。那个时候博士还不必裹得这样厚,还能够弯下腰掬一捧雪。
或许他们所在的位置要比那时更靠北吧。
赫拉格看着博士虽然狼狈却笑得开心的模样,也忍不住轻笑。他看得出博士发自内心感到愉快,也能够被恋人的愉悦感染。
数十张照片拍遍了罗德岛大大小小的角落,赫拉格也跟着博士的镜头一起重新在罗德岛的甲板上绕了一圈。新面孔旧面孔都纷纷冲着镜头打招呼,同博士亲近些的孩子们会直接过来讨一张合影,还有喀兰贸易的那位……
赫拉格皱眉,对照片中银灰搭在博士肩膀上的手感到烦躁,尽管那看上去只是银灰在邀请博士一起体验他带来的雪山咖啡。
此前,如果银灰没有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赫拉格原本也只当博士和银灰是普通的同僚。但三番五次被人当着面同博士讲些暧昧的话,哪怕是赫拉格也不可能说自己没有半点不满。只是博士总表现得像是全无察觉,也从不介意当着银灰的面同赫拉格拥抱——或许他也不会介意赫拉格顺便进行宣示主权的亲吻,但将军倒是不可能幼稚到那个份上。
博士并非真的迟钝,赫拉格看得出恋人有意戏耍自己,因此也从不怀疑博士会叫银灰骗了感情。只是清楚博士的小心思也并不是说一定能克制自己的烦躁,他对此,对博士,也都会有些许无奈。
但这些照片都是过去的故事了。赫拉格笑笑,轻轻摩挲无名指上的指环。
这指环的外观是博士亲自设计的,外观十分简单,内部却铭刻着复杂的源石回路,能够当做简易的法杖施展源石技艺。再内侧一层有金属覆盖保护源石回路,又刻着两人的名字。
赫拉格还记得博士同自己交换戒指时和那些工程部干员一样的期待眼神,和他们看上去像是熬了几个大夜一样的黑眼圈。简单的仪式被安排在源石技艺测试区的场地,结束之后工程部干员立刻带着说明书围过来,叫他们赶紧进行功能测试,博士在一旁控制着嘴角的弧度,免得笑太夸张。
由于工艺太过复杂,罗德岛并未量产这种指环,也从未再做过这样没有任何表面装饰的版本。这是他们独一无二的对戒,也是博士不知道多少次背着他通宵付出的心血。
再之后,他们都再没有想过取下这指环。
赫拉格轻轻握拳,保护好这份珍贵的礼物与证明。他现在仍然能够利用这枚指环使用源石技艺,时间并没有叫内部的源石回路出现什么明显的问题,而检修……倒是太久没有拿去工程部进行。毕竟阿撒兹勒没有招募机械方面的人员,医疗机械检修也都是同出厂公司签订好的协议。
他浏览完所有的照片后关闭了文件夹,不确定博士为什么要将这些内容特意加密。或许是因为他更希望自己对着信一点点看下去?这的确是体贴的做法,只是最开始叫自己还担心了一下。
赫拉格打开第四封信,只是刚刚看到开头的问好,诊所的门就被推开了。他起身去看推门进来的病人,带他们填写信息,又带去医生那里。忙完回来时奈音已经下来,问他有没有看完那个实验。
“太奇怪了,博士为什么要将这份文件发给我们?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看到……这甚至有可能成为指控罗德岛进行非法人体实验的证据。”
“作为证据它并不充分,我相信博士也不会做这样的事。”赫拉格没有重新打开那份实验报告,“但我无法得出理由。看上去像是警告,但阿撒兹勒本也没有过这方面的研究。”
“是打包文件的时候不小心贴错了?”这话奈音自己都不信。
“……或许博士在信中有些解释,只是我还没有看到。”赫拉格将储存卡弹出,收回自己手中。“但你的警告是对的,尽管医生们或许能帮我们更好地解答这些文件,但他们也或许会尝试继续这个实验。这很危险。”
“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去当面问他,在那之前,要不要考虑一下带过去什么伴手礼?”
“这的确是个问题。”赫拉格笑笑,手指不自觉摩挲着那枚戒指。
它该做检修了,也该适当调整一下大小——如果工程部干员们愿意的话。
它早该做检修了。
赫拉格忽然有些自责,他明知博士的思念,他也同样思念着博士,但因为繁忙,因为博士不曾主动请求,他便再没有想过主动回罗德岛本舰去。
“我先上楼去。有任何问题,都可以直接打给我的终端。”赫拉格向奈音示意,而鲁珀女孩正在低头翻找一份寄存在前台的病历,只摇了摇尾巴算是答复。
第四封信同样没有提起实验的事情,博士只向他说了不少近况,又说起罗德岛上新来的几位干员。对于赫拉格而言虽然都是年轻人,但对博士来说,又有不少年龄还大些的——尽管因为记忆的缺失博士并不清楚自己的年龄,但大概还可以通过外表来判断。第五封信和第六封信也同样。博士没再写大段的思念,只是些许近况,是春秋冬夏,是罗德岛上的那些有趣的人和事,是罗德岛之外,那些保密协议不做限制的各地的故事。
赫拉格从文字与照片之间借着博士的眼重新看过这片大地。那些他曾与之为敌的国度都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只是他远离乌萨斯后才有时间和机会仔细去了解,而博士也总是同他一起。
他还记得汐斯塔那喧闹的音乐节,那时惊险的经历,还有事件结束后一起喝一杯的邀约——尽管酒精对感染者更没什么好处,但大部分时候,他并不介意和博士小小放纵一下。
自他们分别之后,博士的邮件或是礼物里都会附上照片或者明信片,到现在也是如此。博士讲述的他曾到访过的地方,也都有他拍下的图片与之一一对应。罗德岛辗转于泰拉各处,而博士也将赫拉格的眼带向各处。
第七封信十分仓促,博士第一行就写着他没有多少时间,他说,他又要去冒险,但这是他必须去做的事。他要在那之前给赫拉格留几句话,就当是遗书。他要将自己藏书中的一部分交给赫拉格,他收藏的一些小物件也同样。
赫拉格知道博士的冒险必然取得成功,不仅是因为还有第八封信,也是因为他们虽然断续却也持续到现在的邮件往来。但他还是为博士感到担心。有谁能在目送恋人步入危险之中时不担心呢?尤其是自己还什么都无法做到,没有办法得知危险的情报,没有办法保护博士,更没有任何理由和立场叫他不去做。
他不会阻止博士自由的选择,也只能在回信中写下,平安就好。
第八封信要长许多。
奈音已经叫过他快去吃午餐,赫拉格知道他不太可能看得完这封长信,除非他想让奈音直接过来敲门。只是博士的信他又的确想还是尽早看完。
奈音发信息叫他不必下楼,她等下会带一份午餐到楼上给他。赫拉格回复了道谢的信息,又再次看向博士的信。
“赫拉格,我找出了我给您写的第一封信。”
“那个时候我想和您拥有同一份回忆。我至今也未曾改变这样的想法。我想参与您的过去,当然,我也想留在您的未来——不要说您没有未来之类的话。”
“您第一次同我这样说时我想,罗德岛得到了一位忠诚的战士。您看上去只是在表示决心,但我能听得出您极其严重的(修改了很多遍还是被划去的字)。可人总是该有些自私的,更应当珍惜自己。那之后我有太多次想对您这样讲。您的未来并不会太短暂,无论是因为您的种族,还是因为罗德岛和阿撒兹勒医术,您的未来未必要完全属于您自己,但您应当是拥有选择权的人……但我也是自私的,我想将您拴在身边,我很想,但我不能。”
赫拉格知道自己没必要辨认博士划掉的内容,博士了解自己,也知道自己那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态。如果不是奈音,如果不是阿撒兹勒,赫拉格并不确定自己是会同乌萨斯那些污秽同流合污,还是死在阴谋的泥潭之中。他从第一次感受到溃败时,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能叫他回到被光辉与荣耀蒙蔽时那般自负又高傲的模样。
活着的理由有很多,那时是奈音,是阿撒兹勒,后来又加上博士和罗德岛,而到现在,赫拉格不再认为自己不能考虑自己的生活。正因如此他并未在罗德岛与阿撒兹勒之间有半分犹豫,他选择来到龙门不仅仅是选择继续照顾阿撒兹勒,也是在选择自己的生活。
“我每一次向您吐露思念是否都是在绑架您的良心?可我总不能说我一点都不想您。但,说真的,刨去那些冷冰冰的夜晚,我的确只能在向您写信的时候有时间思念,可我又想着,您其实也一样。”
赫拉格叹一口气。博士这样的话并不叫他有什么难过之外的感情。这并非责怪,只是他们都还算无奈……也或许还有逐渐习惯,习惯了一个人入睡,习惯了忍受思念,习惯了等待对方先说出重逢,然后才发现自己忍耐了太久。
“我想过要去找您,我原本想,等阿米娅长大,等那几个年轻却极有天赋的孩子干员成为更优秀的战地指挥官,等医疗部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我便去龙门找您……或许还能同魏延吾一起下两次棋?我想更早去找您,更早去见您,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时间,我不知道我还需要多久。”
“但有很多东西是不会变的,我是说,即便我们之后生活在一起,也有很多东西和现在是一样的,比如每年的新年礼物与圣诞礼物,只不过那个时候就不必放在一起寄给您了。我们可以一起去挑选,路上您会发现我的围巾松开,于是再给我整理好,您一定会这样做。或许奈音和其他阿撒兹勒的人们会和我们一起,难得的小长假,我相信您不会拘着他们,这种时候该叫人玩得疯些。”
赫拉格意识到自己在笑。
博士描述的未来同他想得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出入在于博士并不太了解阿撒兹勒的其他人。这些孩子们现在就已经会在假期疯玩了。
不得不承认这些从乌萨斯带来的乌萨斯们仍旧保留着一些乌萨斯的传统——这或许像是绕口令——乌萨斯们保留着那些古老的骏鹰贵族们不屑的他们自己的传统,也就是狠狠喝上一顿。龙门有来自泰拉各地各种各样的酒,除了伏特加,本地的白酒也很受这些乌萨斯孩子们的欢迎。
罗德岛上对饮酒管理得很严格,一方面酒水的储备会影响到其他食材的储备,另一方面酒精也不利于感染者的身体,所以来到龙门之后这些乌萨斯们终于能敞开了喝,叫赫拉格和奈音狠狠训一顿之后才重新立了规矩,只在休假的时候适量喝。
赫拉格不会放任自己喝醉,但他偶尔也会喝一点。当过去又重新找来的时候,他也不得不依靠这些来缓和自己的情绪。但若是博士能在自己身边,酒精便没了原本的作用。
若是博士……
如他信里所说,一起出门时,他或许会在自己同奈音说话的时候跑丢踪影,等再见到的时候除了围巾松掉,他一定还得多些狼狈的地方,比如抱着五六个小物件,手忙脚乱却怎么也掏不出口袋里的零钱。路过小酒馆的时候还得小心他一扭头跑进去要酒,博士虽然不会奔着喝醉去,但是本身酒量就不太好,又很难不叫他喝醉。
“阿撒兹勒那时应当会换到更大的地方,我相信您和您教出来的孩子们,你们一定能让阿撒兹勒变得更好,或许我到您身边的时候你们早已经有了新的病房和手术室,这样一想,我到时候还得提前跟您讲一声,让您给我留一个办公室,或者至少是一个工位。至于房间,您一定不会介意自己的床稍微拥挤一些,就像您还在罗德岛的时候一样。我会尽量和您同步作息的,毕竟我也不是能随便熬夜的年轻人了,前两天通宵写了一篇论文,到现在都还叫我时不时犯困,实在是没办法同医疗部的那些年轻孩子们还有生命悠久的萨卡兹比体力。我还能和您相比吗?若说身体素质,您比我强上太多了。”
赫拉格的笔尖晕出一块墨迹,他立刻收回手。博士的描述叫他感同身受,衰老是无法避免也无法逆转的,在年轻人中间时能明显感觉到。但这并非什么坏事。能看着那些孩子们成长起来,也同样令人欣慰。他现在在阿撒兹勒也只担一个虚职,除了偶尔帮忙做些杂物,他只需要注视阿撒兹勒的这些年轻人就已经足够。或许对博士而言也同样。他们这种“老家伙”才应当是同伴或者对手。
博士的信里又写了很多想象中他们的未来,甚至于详细到如何装饰他们的房间。博士终归还是年轻人,赫拉格看着发笑,又觉得或许自己可以在他来之前准备好他想要的东西。这并不困难。
写完回信,赫拉格看一眼表,早已过了午饭的时间。幸好奈音给他拿来些,只不过已经凉透,三两口吃完后放在一边,他又打开下一封信。
到这里博士也没有提起那个实验的事情。赫拉格本想发邮件询问,又觉得博士一定将答案准备好了,或许这一封信,也或许最后一封信,博士应当会解答的,毕竟他向来不是爱给人谜题却不解答的人。
第九封信比起信更像是购物清单。博士写的时候似乎是接着前一篇,在这里他一个个列出来自己想要的物件,好摆在他们未来的房间里。虽然是商量的语气,但没给赫拉格质疑的余地,只除了博士猜想中存在但赫拉格的房间实在放不下的大件家具。
在博士来之前,或许该换一个更大的房间,也或许该在阿撒兹勒旁边租一个房间。赫拉格在回信里将博士的“商量”一一回复,又提起旁边几个可以租住的房子,都是他刚刚现查的。但再过几年等到博士能够来的时候肯定会不一样,那就到时在说了。
再下一封信又是博士写的近况。罗德岛新添置了不少设备,PRTS的功能又被他再次升级。赫拉格看着博士炫耀的语气忍不住笑,年轻人终归还是年轻人,这般做法着实可爱。
第十一封信里只有一串歪歪扭扭的数字。这或许也不该被称为信。没有称谓也没有问候更没有落款。赫拉格将这串数字作为密码打开了又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全都是死去的感染生物的图片,由于源石结晶的异常生长,最开始十几张照片中的感染生物有许多已经扭曲到难以辨认原先的种族。这几乎该算是触目惊心,甚至可以说是残忍折磨。但越到后面这些感染生物越该算状况稳定,甚至于最后几张是三只感染的猎犬戴着伊丽莎白圈一块趴在水池边饮水,明显是术后仍然活着的样子。
这或许就是那个实验的动物实验部分。
赫拉格翻到最后一页,原本逐渐放松的情绪又整个紧绷起来。最后一张图片是一段肢体,很难说那属于什么生物,肆意生长的源石结晶已经让这段肢体完全变型扭曲,那更像一根源石晶簇了。
他的直觉叫他心里发慌,但赫拉格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慌乱。他立刻打开最后一封信,博士的笔迹一如既往,他送来的思念也一如既往。
“赫拉格,见信如晤,见字如面……炎国人这样的说法真的十分浪漫,您看着我写下的字,能想到我写信时的模样吗?看着您给我回复的那些邮件,我倒是能想得出您是带着怎样的表情。那真的能让我觉得一些安慰。”
这的确能叫自己也感受到。赫拉格能想到博士这样写的时候一定笑着,但笑得绝对算不得真诚。
“开门见山吧,我知道您一定对我给您寄送这些信感到奇怪。现在的我还不确定送到您手上的会是实物的信件与资料还是储存卡,但里面要放的东西我已经基本已经整理好了。照片,故事,还有信,这些您一定已经看过了。还有一些项目书,我想您一定也看过了,也或许您是叫奈音去看的,那并没有什么所谓,只是一些建议罢了,您,或者阿撒兹勒,完全可以当那些都不存在。我只是觉得该给阿撒兹勒一些什么,就当这是你们未来的员工递交的投名状和简历吧。”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冬天。切尔诺伯格真的很冷,您那时候看上去和切尔诺伯格一样冷。我们分开的时候也是在冬天,初冬,天气冷下来了但雪还没有下。给您写这封信的时候龙门应该已经是初春了,罗德岛的位置靠北,这里还在冬天。前两天又有一场小雪,薄薄一层覆盖在甲板上。”
“我又把话题扯开了。真是抱歉,但我的确不太想提起。您一定看到了那份未完成的实验报告,如果您没有看过,我希望您现在去看一眼。那算是一份对阿撒兹勒的警告,我希望不会再有谁遭遇同样的不幸。无论是莱茵,罗德岛,还是我,无论怎样精密计算过,我们都没能真正完成这个实验。普通的失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逞强只会产生更严重的恶果,您一定已经看过那些图片了。令人意外的是,直到我写下这封信,那三条猎犬,还有后续我尝试实验的兔子和驼兽依然好好活着,现在已经被交给其他干员抚养了。这明明能够证明我的理论是正确的,这些都是成功的证明!我的思路没有错!……也或许不幸的缘故正在于人类是人类,尽管还有其他途径可以尝试,尽管我还有其他的猜想,但我不能再让任何人承担这种不幸。如果阿撒兹勒的医生与研究者们某一天决定尝试类似的治疗方式,希望您能警告他们,务必做好万全的准备。”
“我原本想着,这些信应当能早早寄给您,但我又总想着等到实验结束,等到我们能够成功利用这份成果的时候,再将这些寄给您。我不得不撕掉不少给您讲述实验过程的信件,毕竟那属于保密协议的范畴了,而我之前一直没仔细看过那份保密协议划定的内容。现在我甚至不太确定您什么时候能够收到这些信,我最近实在有些忙。不过我很期待您的回信。见信如晤,见字如面,赫拉格,我真的很喜欢炎国人这样的话。简练,干净,叫人感觉信有了人的温度,又叫人难过,叫人思念。”
“上一封信里我写了许多与您同居的幻想,您只当幻想就是。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那些幻想终归只是幻想,如果有机会,我更想和您一起去挑选家具和摆件。但我更怕我们没有机会再见面,我未必还能离开罗德岛。所以至少让我先想象一下吧。”
“这会是我给您写得最后一封信吗?我不确定。或许还有下一封信,也或许没有。在寄送给您之前我也不敢说不会再写点什么。但既然我现在有时间来写信,我还想多说一些。”
“第一封信我想象我们的过去,之后我想象我们的未来。在我脑袋里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大半生,尽管那明显超越了我寿命的跨度。您作为骏鹰实在长寿,但既然是想象,我也理当能够跨越时间与寿命,去想象我们共同的过去和未来,去爱您更长的时间。您会不会觉得这很奇怪?但您一定不会介意。”
“很奇怪,写到这里我竟然写不出什么其他的了。或许我的确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情绪,我原本还有更多话想要跟您说。”
“那么,下一封信或是邮件再见,赫拉格。”
下一次见。
赫拉格默默想着该如何掐算时间。博士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写完的?
他到现在仍觉得心慌,却没有来由。即便博士已经说清楚那份实验报告与那些照片的事情,但赫拉格仍然觉得被遮盖或者删除的文件中还有一部分是博士的刻意隐瞒。
等见面的时候得同博士问清楚。但在那之前,也该给他写一封回信,再写一封邮件。赫拉格拿出新的信纸,学着博士的字也写下“见信如晤”。
见信如晤,见字如面吗。赫拉格的笔尖顿了顿,又重新顺畅地继续写下去。
博士能读出他隐藏在笔锋间的犹豫或者焦躁,从他们还能时时相见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这的确该说是见字如面。他也同样读得出博士落笔时透露出的些许情绪。正因如此,他们给对方书写时未必该算坦诚,但那些看上去稳定流畅的文字至少是经过一番思虑。
他说起龙门的雪天,说起大炎所谓土木天师所做的伟绩,说起天灾信使送来的消息。他站在龙门的城市边缘看过天灾的余波,也作为阿撒兹勒方的安保人员,同龙门官方组织的队伍一起去勘察过天灾经过后的地块——裸露在地表的源石在那之后被矿工和自律机械迅速挖掘一空。
他在信里没有提起博士所说的实验。
他会问清楚这些事情,但比起用文字,他更想和博士当面谈谈。这个实验,这些冒险,还有那之后博士在想象中安排好的未来。或许自己还能活上十几年,也或许不会太久,赫拉格很清楚,时间对自己这样的感染者而言总是因为不确定而十分宝贵的,至少他该同博士多见几次。
赫拉格停笔将信纸折好放进信封,郑重将最后一封信封好。那一打手写信被他按照顺序仔细排好,用细绳捆了放在桌上。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夕阳给附近的楼房都镀上灿金,叫他的房间也镀了金一样。博士应当也会喜欢这个房间,只是不知道等他来到这里时,龙门在什么方位,又是否还会有同样的夕阳。
在晚餐之前,他给奈音发去消息,叫她删掉拷贝过去的那份实验记录。奈音没有问为什么,她原本就觉得这份实验记录不该出现,现在删起来也没什么好犹豫,她只问赫拉格晚餐是去食堂还是到外面的餐厅去。
节省开支。赫拉格这样回复奈音,又摸着自己的钱包轻轻谈了一口气。
次日早上,赫拉格醒来的时候在终端上正好收到一封来自博士的新邮件。博士很少会这么早发来信息,通常来说,这个点博士应该还在睡着,但也不排除博士熬夜的可能性。赫拉格打开那封邮件,博士并没有说起私事,只说依照奈音发过去的飞行器班次为他们安排了司机接应,好叫他们离开机场后能够尽快抵达罗德岛本舰。
这份安排的确贴心,不过罗德岛原本也对合作对象提供同样的服务。赫拉格以阿撒兹勒负责人的口吻回复了感谢的话,思索了片刻,没有再写别的内容。
比起让博士花费更多时间用来看催促他尽快休息的文字,倒不如省下这点时间给他休息。更何况,赫拉格完全有理由怀疑博士现在已经趴在床上睡过去了,他见过许多次博士很早醒来飞快忙完事情又立刻入睡的模样。
晨练结束后他和奈音照例光顾面馆,前一日他们说好今日再来,今天便照着昨天说好的点了新推出的浇头。那基本是按照乌萨斯人的口味做的,他们也能看得出面馆老板的一片心意。
离开面馆的时候老厨师亲自出来送他们,又塞给赫拉格两个打包好的餐盒,里面是他和家人照着乌萨斯的食谱试着做的点心,说希望阿撒兹勒的人们都能吃得惯。
离开罗德岛之后,他们的确很少能吃到乌萨斯口味的食物了。赫拉格没有推辞,尽管他不愿再向谁提及乌萨斯的过往,但那毕竟是他,是奈音,是阿撒兹勒来的地方。
那些年轻人们或许也会想念乌萨斯的味道。
他同奈音一起回阿撒兹勒,今天是工作日,也是他们二人的休息日。趁着上班之前他们给从乌萨斯一起来到这里的人们分发了那些点心,可惜数量有限,到最后只能他和奈音一起分同一块黄油香料曲奇。
这对他来说也是新鲜东西。
奈音是吃过的,她更小的时候,她的上一位父亲给她买来当零食,后来她也自己买过几次,虽然算不上特别爱吃,但现在回忆起来也喜欢那炎国不怎么找得到的特殊味道。
但对赫拉格而言,年幼时他不怎么有机会接触零食,进了军队便更少能吃到这些,第一次吃还是从幼小的奈音那里分得一口,他还记得当时女孩因为被分走了零食委屈地拽着他的库兰塔尾巴生气,而她的另一位父亲不得不又拿了一块完整的饼干来哄。
“现在我还是会分走你的饼干。”
“我早就不再是介意两口饼干的小女孩了。”奈音咬下一小口饼干,声音有些微的含糊,“赫拉格,说真的,我想乌萨斯了,尽管它让我们每一个人都痛恨着,但有谁能不怀念初冬刚刚落下的小雪呢。龙门是个好地方,对感染者来说,它比乌萨斯好太多了……只是我自己想回去看看罢了。”
“阿撒兹勒终归还是绊住了你。”赫拉格轻声叹息,“这是你的选择,只是,我原本希望你能更自由些。”
奈音将剩下的半块饼干全都塞给赫拉格,“选择阿撒兹勒也是我的自由。我倒是没什么后悔的想法,再说,说不定我们还会回去乌萨斯,只要我们还想念那铺天盖地的雪。”
“那可是段苦日子,我倒希望你能因为如今的安稳幸福,将那些渐渐忘掉。”
“有些时候我会觉得夜晚是怎样的火也无法烧透的,月光下的雪也同样刺眼,因为它叫人冷到心里。但后来你也会带着我们去买糖果,买点心,超市的彩灯代替了火照亮前路,倒让人恍惚觉得它也比火焰温暖得多。我确实更多记住了那时感觉到的幸福。”
“那很好。”赫拉格笑笑,将饼干送入口中。醇厚的奶香和香料的强烈味道混在一起,龙门厨师还是在下香料的时候太有主见了,味道与乌萨斯的不同,甚至有些呛人,但出乎意料这十分美味。他看向奈音,女儿果然带着些整蛊得逞的笑意。
奈音没有收敛笑意,趁着自己和赫拉格今天都还算有个假期,她也想稍微放松一下,“需要我陪你一起去挑礼物吗?或许晚上我们可以到市区去,只要藏好身上的源石结晶。也或许附近就藏着不错的店铺。我记得炎国人总是有这样的说法,酒香不怕巷子深,或许一眼看不到的地方有更不错的东西。”
赫拉格思索片刻,想着礼物早些定下来也好,便同意了奈音的提议。“回去看下天气吧,希望晚上足够凉快,不会因为长衣长裤感到太热。”
时间过得很快。但对于有所期待的人来说一分一秒都像是煎熬。赫拉格用工作压下那些许焦躁,他倒是完全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
在赫拉格第三次在餐厅听到同去的医生抱怨时间难挨之后,终于到了原定出发的时间。
除去携带的数据资料和几份被紧锁在保险箱里的标本,大多数人还背了笔记本,好随时“偷师学艺”。只有赫拉格,他的行李箱里装满了礼物。博士那里应当还存着他几件衣物可以用来换洗,当然,也正因如此,奈音才义正辞严地要求他把自己带的衣服拿出去,好放下她那份给罗德岛上的朋友们准备的礼物。
一路向西,跨越大半乌萨斯的疆域,他们最终在卡西米尔的一座城市落地。罗德岛来接他们的干员是本地办事处的新人,一位年轻的库兰塔。根据他的说法,这也该算是他第一次去本舰。
本地人总归是熟悉路的。没一会儿车子就绕下错综复杂的立交桥。罗德岛与这座城市接驳的地方还得略微绕上一点,但是得先过去哨卡,才能从城市的边缘绕过去。
赫拉格看着卡西米尔的街道,尽管同一个国家不停的地区也总有很大差异,但这的确早已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卡西米尔。现代化的都市已经取代了它原本的模样。
“您在看什么?”那库兰塔干员向一直沉默的老先生搭话。
“几十年前我也曾到过卡西米尔。”尽管是因为战争。“并未来过这座城市,它和我记忆中的卡西米尔不同。”
年轻库兰塔思索了片刻,回忆他见过的改变,“几十年前的事我真的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就在前些年,机场到边界哨卡的路上就像这样建起来了高楼,叫什么产业园。有许多人离开原本自己住着的区域,到这边来谋生。不过罗德岛办事处一向设置在感染者聚集区,我也难得往这边来。您要是想看那些老建筑,那些本地特色的东西,还是得去老城区的。”
“卡西米尔变了太多,有的时候我看着那些新闻与海报,也不太敢确认我是否真的还记得它的模样。”赫拉格笑笑,看着路两旁的高楼再次变得稀疏,成片的实验用农田逐渐占据视野。
高楼未必意味着强大,但很多时候意味着富有。卡西米尔开始用金钱衡量乌萨斯的武力,也能够腐蚀乌萨斯的执政者。那庞然大物的改变总是因为过于繁冗而缓慢,赫拉格看得到它挣扎翻身的模样,却不敢说在被拉入泥潭之前它能否成功翻到新的篇章。
也或许不破不立。
他将视线投向逐渐逼近的哨卡,越过那漆黑的门后,只需要二十分钟就足够他们开上罗德岛去。
比起乌萨斯,那是现在的他更该惦念的地方。
完备的进出境手续叫哨卡并没有任何理由拦着他们,沿着大路一直走下去,再向左侧拐几道就可以下车。对赫拉格来说出哨卡时他就已经看到了罗德岛舰船,只是开过去的确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摸出自己的终端,最后确认了一遍从博士那里收到的邮件——在这个距离已经足够他收到罗德岛的信号——时间,地点,博士并未对他的到来展现出多么强烈的情绪,这或许有些奇怪,因为博士从未在邮件中如此冷淡,他向来直白表达自己的情绪。
车直直开进罗德岛,熟悉的环境,是他先前不知多少次外勤时进出过的地方。车库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除了又新添了几辆新款的载具。
有罗德岛本舰工作的干员前来迎接他们,对赫拉格而言那孩子是个生面孔,应当是他离开之后才招聘来的新干员,而对那年轻人来说,赫拉格则更要熟悉很多。
“赫拉格先生,很高兴能见到您——罗德岛的数据库内有太多您写下的技巧概要,我大多都读过了!这让我很想同您见一面。”年轻的孩子眼中的的确确是憧憬,这让赫拉格有些感慨。“阿米娅说,请您和您的同伴们,以及我们驻扎在此地的干员,一同去会客室见一面。她说她也很想念您!”
赫拉格颔首,微笑着示意那年轻孩子在前面带路,尽管他对罗德岛内早已熟悉,但身边这个库兰塔干员却明显对这里是陌生的,看上去是在期待着能好好看一看罗德岛本舰的模样。
他们穿过连廊和舰桥,坐上电梯到会客室去。这里也同样没有什么变化,只多了点装饰。阿米娅早已等在里面,她还准备了红茶和点心,用来招待来访的客人。
他已经是客人了,而不是为那些孩子们准备点心的那个人。
赫拉格迈进会客室的脚步顿了顿,他侧过身叫那些年轻人先进去,又不着痕迹将挂在腰带上的通行认证摘下放到口袋中。终归还有一些一些许久之前留下来的习惯,此时此刻站在会客室前,他已不再是陪同博士会客的罗德岛近卫干员,他只是阿撒兹勒的负责人之一。
他笑着叹一口气认为自己还是有些老糊涂,最后一个走进会客室。
就在他进入会客室的瞬间,口袋里的终端忽然连续响起接收到信息的声音。尽管不算大声,但对他和阿米娅而言倒也算不得小。阿米娅微笑着示意赫拉格可以先看一眼终端,但又有谁会这样着急的发来消息呢?如果是奈音发来询问他们是否安全抵达的消息,倒确实该赶紧回复的。
但也不急于在落座之前便掏出终端。
赫拉格带着一丝歉意向阿米娅笑笑,为她介绍了此前未来过罗德岛的一两名阿撒兹勒新招收的医生,随后才坐到一边去,趁着年轻人们互相聊天的时候打开终端。
但消息不是奈音发来的。
邮箱里一连收到三十余封博士的邮件,几乎是同一时间发出又同一时间被接收。邮件主题甚至各不相同,最后一封写着,“欢迎回来”。
是来这里的一路上都没能真正连接到罗德岛的网络吗?这才叫博士这段时间发来的信息全都堆在一起发进了自己的终端?也难怪自己为什么没能在城外查询到博士的邮件。
“看来我得先去找博士……他现在在别处开会吗?”赫拉格笑着抬头看向阿米娅,却发现女孩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凝固,随后露出了一副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尽管她还逞强地扬着嘴角。
“赫拉格先生,您难道……”
赫拉格的余光看到另外两名罗德岛的干员,一人不知所措,另一人更是惊讶地张开嘴。
“博士……已经在一年前去世了。”阿米娅迅速收敛了情绪,作为一个成熟的领导者她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嘴唇还是微微有些颤抖。她早已能够平静地向人宣布博士的死讯,但当赫拉格那样自然地说出要去找博士,阿米娅恍惚间也觉得博士此刻或许正在开会,十几分钟后他就会来找自己,抱怨一两句工作的繁琐,再顺便替自己看两份文件。
赫拉格感觉嗓子里好像哽住了什么。
那些邮件,那些信件,还有那些准时送来的礼物,博士一直到现在都在同他交流……不,应该说,向他传递着信息。他的理智险些无法控制否认这件事的强烈欲望,他几乎要问阿米娅是不是在开玩笑。但阿米娅不可能用这样的事情开玩笑,她看上去,他们看上去,都同样的悲伤。
他不自觉握拳,指甲陷进肉里,疼痛并不能叫他冷静下来,而他甚至不知道现在是否应该感到悲伤……博士就在这里,就在刚刚还发来了邮件,对他而言就是这样。他带着思念和期待来到这里,却只收到一份迟来的讣告?这太荒唐了,他下意识觉得这是一个恶劣的玩笑,是博士买通阿米娅给他开的玩笑,他想他的理性不该在这个时候出来搅局,但他也知道自己没办法放任自己就当这只是个玩笑,他更没办法残忍地向阿米娅提出任何质疑。
其实一切早有预兆,他也并非没有怀疑过博士的反常,但叫他如何去猜测去怀疑,向自己分享着生活的那个年轻人早已死去?
博士一直瞒着自己。博士甚至瞒着自己。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离去,而自己活在他创造的乌托邦里。
这太荒唐了。
赫拉格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生气,气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没什么意义,那人已经不再会后悔了,但他又的确生气。这感觉就像是面对着博士被抓住了破绽但还继续演下去的恶劣玩笑,而他只能叹一口气陪他演下去。
而后他感觉到了悲伤。
他已经送走了太多人,目送,或是独自哀悼,他向回看,那些与他有所交集的人在他行至半路时便已经走到尽头,他的战友,他的朋友,他忠诚过的人,他最亲密的人,他曾拼命拯救过的人……他知道自己无法因离别而麻木,却早在踏上战场的那一刻就已经能冷静面对死亡,但面对这样的荒诞,他的悲伤无所适从。
“他为什么会……”
赫拉格下意识询问,又顿住了。他恍惚间想起听闻他曾效忠的那位陛下死去之时,他也同样如此发问。但博士早已给出了答案,只要他敢狠下心去假设一些他曾见过的痛苦。
“博士死于矿石病……医疗部尽了全力,但还是……”阿米娅的嗓子有些哑。
“他可是体面地走了?他的身体……”赫拉格说不下去,他一瞬间想起博士给他的文件中那张扭曲的肢体,于是他无法将那残忍的话说出口,去伤害阿米娅,也伤害自己。“我该去……看看他给我说了什么。”
“博士给您的通行认证设置了永久权限……或许,您可以去你们的房间看看。”阿米娅深深呼吸,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小小的领袖了,她也早已经习惯博士不在身边。
赫拉格摇摇头,他深吸一口气,起身向阿米娅低头示意,“是我失礼了,我先去……我先回房间去。”
阿米娅目送赫拉格离开会客室,老先生依旧如常步伐坚定,他还是那样笔挺,但她能感受到赫拉格身上那近乎叫人窒息的悲伤。
赫拉格推开他们房间的门时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他的通行认证虽然已经失去了进出罗德岛本舰的权限,但在罗德岛内却仍旧如过去一样能打开他和博士的房间。
房间内积了灰尘,但并不重。或许阿米娅会来打扫,也或许只是因为就连通风系统都已经停止工作许久,让这里变成了密闭空间。
这里和他离开之前并没有任何变化。胡乱摆在桌子上的书,没来得及叠好的被子,桌子上的咖啡杯虽然已经空了,却还有些许咖啡渍。他们一起买来的马克杯挂在水池边,原先他也不怎么用这个杯子,老年人总是更喜欢实用些的东西,博士便直接当做了装饰。
赫拉格的视线落在窗边的座椅上,它们仍旧是成对摆在那里。过去他和博士会在这里喝一点酒,或者谈起些无聊的话题,他走之后博士得空也会在这里独酌,然后给他写一封邮件或者简讯——在某封邮件中,博士提起过。
赫拉格坐在他常坐的那一边,从桌边的架子上拿出一瓶酒——一瓶度数极低的调制鸡尾酒,还封着口,也不知道有没有过保质期。阿米娅他们或许已经带走了这里原本放着的食物,但这些密封的酒被留下了。
“你以前不喝这么淡的酒。”赫拉格低声打趣他原本会坐在桌子对面的爱人。他叹一口气将酒放回架子上,拿出终端翻看博士给他的邮件……也或许该说,是PRTS给他的邮件。
博士在最后一封邮件中写清楚了真相,并不复杂,倒的确是叫PRTS付出了不少算力。
染上矿石病是个意外,一块活性源石刺穿了防护服也刺穿了他的右臂。或许是因为身体原本就没那么健康,也或许是因为种族的缘故,尽管博士在那之后被要求不再接触活性源石,也不允许使用源石技艺,但矿石病依旧以超过理论值的速度恶化,于是博士决定启动那个原本只存在于理论中的实验,试图延长自己的生命。
也是从那个时候他开始想着,怎样骗过赫拉格。
“我知道这很残忍,对不起……我很抱歉,我真的……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让您安心在龙门,去忙您所要做的事情。久而久之,我便再不敢告诉您。请原谅我的自私,那之后我想的大多是该怎样瞒过您,再之后……其实我很想知道您得知我死讯的时候是什么表情,那一定很有趣——原谅我是这样恶劣的人,但真的很可惜,我没办法看到了。”
所以他给PRTS写下指令,人工智能逐渐学会了简单的应答,学会在话里带上博士的语癖,尽管它暂时还无法同博士一样写下“想法”,但能够应付一两句简单的问话。他想象着未来写下邮件,又设定好了给赫拉格发送的时间,圣诞祝福,新年祝福,还有生日和约定好的纪念日,但也没能写下太多。言多必失,当异常过于明显,赫拉格总会察觉到的。博士也清楚PRTS不可能再瞒住。也因此他准备好了最后一封解释所有事情的邮件。他提前叫PRTS拦截了阿米娅发送给阿撒兹勒的讣告,也叫叫PRTS检测到赫拉格进入罗德岛后,便将还未发送给赫拉格的邮件一起发来。
“我还有一个礼物送给您,如果阿米娅她们没有清理我的房间,那么您能在床边的柜子里找到它。先前我给您的戒指,功能在之后进行了几次迭代,虽然作为简易法杖而言它并没能加强,但已经能够替代感染监测装置使用……是的,我也有同样的一枚,或许该说手术纪念日快乐?它被打造出来的时候,正巧是我准备手术的前一天。您戴上它,就当我牵着您的手,您也可以不戴,我已经死去,便不该束缚着您。”
赫拉格起身去寻找那枚戒指,只是那柜子中实在糟乱,有他寄给博士的礼物,也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摆件。他找了好一会儿才在一个骏鹰玩偶的脚上找到它,那玩偶是圣骏堡售卖的旅游纪念品,已经绝版许多年,赫拉格在离开军队前曾经见过它,没想到博士竟然能搞到那么久远以前的小玩具。
他将戒指戴在自己的手指上。博士甚至考虑到时隔多年他的手指也逐渐细瘦,这戒指恰到好处贴在皮肤上,也能拦住那有些松动的前一枚戒指。
手上沉甸甸的,的确有些像是被人牵着。赫拉格下意识收紧手指,又忍不住重重叹一口气。
“那么,早安,午安,晚安,赫拉格。我不知道您会在什么时候打开这封邮件,但离别总是悲伤的,所以希望您能安心,最好还能好好睡一觉,然后将这些悲伤抛下吧。希望您能原谅我,也或许不原谅您才会好受些——但您总是那样大度,以前的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叫您生气。”
“至于道别,到了现在我反而不知道该怎样跟您道别。再到您看到这封邮件的时候,更是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说永别。我们分开太久了,久到我已经不知道您还会不会愿意同我喝一杯酒在窗边毫无意义地坐上一夜,尽管如此我很想您……我很想你,赫拉格。你一直不想我用敬语称呼你,但那不是因为什么习惯,也绝不是因为我想疏远你,只是我怕太亲密,更怕不敢说道别。”
邮件戛然而止。赫拉格往下翻了几次,页面又退回这最后一句话。他的确没有将道别写下来,但他也不会再回来。
赫拉格回到窗边,他拿了自己和博士过去常用的玻璃杯去清洗干净,将那瓶鸡尾酒打开一人倒上一些。就像他们过去常做的那样。他拉开遮光板,看向窗外卡西米尔的山。
“难得有这样好的风景。”
他轻轻碰一下博士的杯子,抿一口杯中的酒。太甜了,他们过去从不喝这样的酒,反倒叫他生出些许陌生来。四年,不,三年,这三年间他们终归还是变了不少的。
赫拉格捧起他的终端,从头一封封将博士的邮件看过去。那些喜怒哀乐,那些熟悉的话,还有博士想象中的未来,未来的罗德岛,未来的阿米娅,未来的阿撒兹勒,还有没有什么变化的凯尔希。
到最后博士也开玩笑喊他老头子了。骏鹰长生但终归没有超脱人类的范畴,再过一年两年,他的确会老得更加明显。
赫拉格看到这里觉得有些好笑,抬头时看到黄昏的天光,才意识到已经过去整个下午。
和博士的交流……看博士说的话总是很容易投入精力,更何况他们之间自分别那日反而对彼此更加真挚。
瓶中的酒已经倒干净,赫拉格端起博士的杯子将最后的酒一饮而尽,起身清洗好那两只杯子放回原处,又重重叹一口气。
他将带来的信件放进博士床边的柜子里,和那只骏鹰玩偶放在一起。那些回信终究是没能给博士看到,他设想的过去,他们讨论的未来,现在也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离开之前他取下了挂在水池边的那对马克杯,那对也存在于博士向他描述的未来中的马克杯。他记得博士在信中说,“想把它们挂在我们家的水池边上,就和在罗德岛的时候一样”。毕竟还有一个人仍在苟延残喘,他应允过的未来总还是要为博士尽力实现些许。
回到龙门后,赫拉格在阿撒兹勒搬迁前的位置租下了一个小小的门头,作为一间照相馆。就像他明明不通医术却接过了阿撒兹勒时一样,现在他也要从头向自己的雇员学习该如何调整相机,如何打光,如何用终端机修整图片。这照相馆也不过能勉强叫他和那个年轻的雇员糊口,还要感谢奈音时常同阿撒兹勒的人们一起来光顾。
他就住在照相馆二楼,对于一个人来说这房间算是宽敞,但对于两个人而言就有些拥挤了。赫拉格时常会带回来些博士提起过希望放在家里的东西,久而久之,就连窗台都被小小的绿植填满。
入冬的时候那些绿植才偃旗息鼓,近乎萎缩,赫拉格将它们拿到房间里取暖,又看着它们重新恢复点力气。
平安夜的下午他和他的雇员一起去阿撒兹勒过节,对龙门人来说这节日只是个欢庆的由头,但对于乌萨斯人而言还是有着它独特的意义。奈音难得允许他碰一点酒精,又塞给他一个热乎乎的苹果派。他们合着不知道哪个年轻人弹的乌萨斯的旋律哼唱一支小曲越过零点,末了互相学着其他人的语言其他人的口音高呼“圣诞节快乐”。
赫拉格拎着两块苹果派向其他人道别,在节日里龙门的街道灯火通明,时钟已经跳到一点,但哪怕是感染者街区都同样热闹着。一个因为吵闹无法入睡的老人站在窗口对着被灯光照亮的天空说两句粗口,低头看见路过的赫拉格,又向他打个招呼。
“您也觉得他们太吵了吧?”这个看着和他一样大的老头有些愤愤不平,“这几年这些孩子们是越来越闹腾了。”
“年轻人,喜欢玩闹才是好事。”赫拉格笑笑,向那老人摆手示意,又往照相馆的方向去。
上楼之前他习惯性看了一眼门前的快递架子,圣诞节的时候周边的人基本都已经将东西拿走,这会儿只有一个新来的包裹孤零零放在上面,也不知道是哪家物流公司——随着赫拉格走进他也看清了上面的图标,是企鹅物流——他们到圣诞节居然也没有休息,看来大帝给了不少加班费。
那包裹的收件人是自己。
赫拉格有些意外,又觉得自己其实没有那么意外。他将包裹带回那个小房间,在打开之前才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或许是酒喝得有些太多了。
小刀轻巧地割开胶带,将编织袋打开,再拆开第二层的纸箱,里面安静躺着几个分装好写着不同节日日期的礼盒,和一个信封。
“圣诞快乐,新年快乐,情人节快乐,赫拉格。”
博士的笔迹龙飞凤舞,赫拉格恍惚间看到写下这些祝福时博士看着真诚又像是在开玩笑的表情,于是他也轻轻笑起来。
“圣诞快乐,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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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另一个时代的另一种结局(玛利喀斯x褪色者)[番外x2]
关于[另一个时代的另一种结局]的两篇售后。
1是狗狗和阿褪的不可描述
2是怀了的阿褪去折腾另一个时代(葛弗雷还在)一脸懵逼的狗狗
在正篇中,阿褪性别无暗示,番外依然如此。
[番外1]
Summary:
发生在小花园后,褪色者和玛利喀斯回到天空城,玛利喀斯还没意识到褪色者和他的年龄差距(笑),他考虑的是另一个大小问题。
Alarm:这算啥,兽X吗?体型差预警
(放心吧一点也不g)
不可描述走随缘或者嗷3,嗷3门牌38406997。
[番外2]
Summary:
“玛利喀斯!我是你老公/老婆啊!我肚子里是你孩子啊!”
另一个时代的葛弗雷...
关于[另一个时代的另一种结局]的两篇售后。
1是狗狗和阿褪的不可描述
2是怀了的阿褪去折腾另一个时代(葛弗雷还在)一脸懵逼的狗狗
在正篇中,阿褪性别无暗示,番外依然如此。
[番外1]
Summary:
发生在小花园后,褪色者和玛利喀斯回到天空城,玛利喀斯还没意识到褪色者和他的年龄差距(笑),他考虑的是另一个大小问题。
Alarm:这算啥,兽X吗?体型差预警
(放心吧一点也不g)
不可描述走随缘或者嗷3,嗷3门牌38406997。
[番外2]
Summary:
“玛利喀斯!我是你老公/老婆啊!我肚子里是你孩子啊!”
另一个时代的葛弗雷:???
另一个时代的玛莉卡:!!!
另一个时代的玛利喀斯:我什么都不造啊!
Alarm:有并不美好的生孩子描写,可能有点疼吧(。
玛莉卡的幻影出现时,玛利喀斯刚从天空城的巡逻中回来。
“有什么事吗,女王?”玛利喀斯问道。
“玛利喀斯。”玛莉卡女王的幻影停留在他不远处,“你先坐下。”
玛利喀斯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玛莉卡上一次这么郑重其事的要求他坐下还要追溯到玛莉卡刚刚成为女王的时候——他作为影子向她效忠。
他谨慎的坐下,等待着玛莉卡的发言。
玛莉卡看上去很激动,很兴奋,如果不是黄金幻影而是直面玛利喀斯,她可能会跳起来。
“玛利喀斯,你认识一个称为褪色者的人吗?”
玛利喀斯慎重的思考了一会,“不认识。”不论是他远古还是最近的记忆里,他都不认识这么一个人。
玛莉卡沉默了一会。
“玛利喀斯,你应该来罗德尔一趟。”
这个命令太过离奇,玛利喀斯愣住了。
“我会做好准备。”尽管疑惑,他还是回答到。
他来到了王城罗德尔,黄金的卫兵在看到他时齐齐向他致礼,他迈过长长的阶梯,然后是一个小小的人影朝他扑了过来。
“玛——利——喀——斯——!”
你谁啊!
玛利喀斯惊的尾巴都翘了起来,他失去了躲避的最佳时机,而原因是——他在扑过来的人身上闻到了自己的味道。
应该是“褪色者”的人身后,葛弗雷一脸梦游,玛莉卡振奋的脸都红了。
“你是……”玛利喀斯跳到一边,推开褪色者。
“玛利喀斯,我是你伴侣呀~”褪色者还指了指自己隆起的肚子,一个让玛利喀斯感到惊悚的弧度,“哦,这是我和你的孩子。”
玛利喀斯,玛利喀斯宕机了……他感觉自己的下巴张开了,他无限的向后方倾倒。
玛莉卡发出成神后最大的笑声。
******
四个人呆在黄金树大教堂的大厅里,褪色者随意的瘫在靠背椅上,手放在肚子上。
玛利喀斯站在褪色者的对角线,他的心脏断断续续跳动着,他试图控制自己混乱的思想,但他的恐慌还是渗透出来,于是褪色者扭头看着他,对着他玩味的笑。
“你紧张什么?”
玛利喀斯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的视线爬到褪色者和头顶,几秒后又下移到褪色者的肚子上。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戳着他的心和脑子,要他做点什么。
“我对你没有任何记忆。”玛利喀斯叹气,坦诚的说。
“嗯嗯嗯,我和你结过婚,另一个时代,我想。你应该能闻到我的味道?玛利喀斯说过他标记过我。”
这是让玛利喀斯感到焦虑和害羞的一点,他的确可以清晰的闻到褪色者的气味,他一定可怕地侵入了对面这个人,通过血和更多的体液标记对方。向着周围所有的存在宣称,只有他,才能拥抱享用这个人。
这是野兽的本能。
即使几分钟前他根本不认识他。
当玛利喀斯看着褪色者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对他张开了双臂时,他严厉的喊了出来,他的喉咙隐藏着惊恐。
“褪色者。”
“来吧,玛利喀斯,我现在有点难受,抱抱我。”
那种气味,那种笑容,那种温暖和亲近,让玛利喀斯的脊椎发热,他没有动弹,任由不知名的褪色者抱住了他。尽管他的身体并不习惯,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但他还是抓住了,被一种奇特的喜爱,一种深切的渴求,引他去往褪色者的怀抱。
当褪色者松开他,玛利喀斯滑退到更后面的位置,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如果可以,他想捂着脸逃走,他感到自己控制力的扳机危险的松动。
尤其是葛弗雷,即使他姐姐的丈夫只是默默的站在一边,玛利喀斯也被攻击的欲望压的喘不过气来,他的傲慢、他的想念,呼唤着他去往褪色者身边,并击倒任何强大的存在。
褪色者伸了个懒腰,又坐回躺椅上,这个人眯缝着眼睛,晃悠悠的开口,“玛利喀斯,你这个笨蛋。”
玛利喀斯无话可说。
突然褪色者皱起了眉,他没有看向玛利喀斯,而是玛莉卡,一个说玛利喀斯是笨蛋的人用更敏锐的智慧去向一个更靠谱的人寻求帮助。
“我觉得我要生了。”
水和血从褪色者的腿间流出来。
玛莉卡发出尖叫,葛弗雷蹦到大厅外呼喊,玛利喀斯立在原地,觉得他的大脑和灵魂已经背叛他飘走。
当褪色者发出比玛莉卡更加惨烈的尖叫时,玛利喀斯没有跳起来,他挪步到褪色者身边,用茫然和询问的目光看向玛莉卡,玛莉卡对着他模糊的笑。
“没事,玛利喀斯,黄金树和我看着呢。”
褪色者的脸没有那种之前的欢脱和放松,满是痛苦和眼泪,当颤抖的手抬起伸向空气时,玛利喀斯飞快的抓住了它,把它抓的紧紧的。
他被褪色者的气味所影响,和他缠绕在一起的气息勾住他的鼻子,明明没有任何相关的回忆,他仍从气味从嗅到“玛利喀斯”和褪色者的相处,拥抱、亲昵、亲吻、偎依。不存在的记忆刺入他的肋骨,让他的眼睛在褪色者的尖叫中酸痛,他的嘴巴在褪色者的痛苦中颤抖。
他因之前的拒绝和远离而感到内疚,现在褪色者无比需要他。因为褪色者的尖叫啜泣,他开始怨恨褪色者肚子里未知的孩子,这种让人茫然失措的痛苦漫长到难以忍受。
直到玛莉卡强硬的把他推开,玛利喀斯退到一边,他的视线被医师、调香师和侍从所阻拦,葛弗雷拍他的肩膀。
“我第一次看我老婆生孩子也吓死了。”
“褪色者不是……”玛利喀斯的反驳停住,黑暗、焦虑、追寻的气味再度传入他的鼻腔,同时因为痛苦变得焦灼,如同惊雷将枯枝点燃。
褪色者,他的伴侣,他的。他的。他的。玛利喀斯的。
玛利喀斯瞥了葛弗雷一眼,短暂的,他为他和葛弗雷轻疏的关系感到遗憾。葛弗雷擂擂自己的胸口,对他展现安慰。
在一声将玛利喀斯整个击碎的尖叫后,是静谧中的喘息,葛弗雷推了推他。
玛利喀斯颤抖着腿走过去,首先他看到的是玛莉卡,她整齐的头发完全乱了,几簇发丝散漫的垂落下来,但她在欢欣的微笑;然后他看到的是褪色者,当他看到苍白的脸上无法掩盖的疲惫阴影时,他因挫败、愤怒而绝望的低吼;最后他才看到了被玛莉卡抱着的,裹在白金缎子里的……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人类的身体,野兽的耳朵和尾巴,还没有他爪子大。
一个幼崽。
在鲜血中诞生的奇迹。
玛利喀斯抬起头,褪色者躺在床上,双手摔在两边,吐息仿如游丝,皱着眉,眼睛里闪着星星。
“这是什么,狼还是狗呀?”褪色者嘟哝着。
“一半人,一半野兽。”玛利喀斯低低的回答。
“来吧,玛利喀斯。”玛莉卡在他身边跪下,把小小的……东西放在他手上。
如同最漫长的黑夜过去,日出时黄金树叶上凝结的细小滴露坠在玛利喀斯的心口,这就是玛利喀斯的感受。玛利喀斯抬起手,把小……东西放在褪色者怀里。
他凝视着他们,生平第一次,在褪色者身边,他开始思考,他是谁。
“我要走了。”褪色者喃喃的说。
玛利喀斯有相同的预感,他的眼睛睁到最大,身上的每一寸骨头都在刺痛,注视着褪色者怀抱着小东西的身影如同归树的灵魂一般消失,他的心动荡着,鲜血从他的咬紧的尖牙上流下来。他身边的人,不知道是玛莉卡还是葛弗雷,拍了拍他的背,玛利喀斯麻木的点头回应。
玛利喀斯回到了天空城,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他没有再闻到相同的气味;当葛弗雷被放逐后,他才知道“褪色者”是什么意思;然后是玛利喀斯不理解也无法改变的一系列事件,为了收集死根,他将自己的分身放在盖利德龙墓的野兽神殿,有一天,有一个褪色者推开了他的门。
这个人有着星星一样的眼睛,除了死根,还有玛利喀斯记忆中的气味,只不过更加干净,还没有缠绵进野兽的气息。
“我是D介绍来的,你是野兽祭司,呃,古兰格?”
玛利喀斯眨了眨眼,“不,我是玛利喀斯。你好,褪色者。”他轻声说道。
[END]
写在后面:番外也写完了!
某只迷惑的大狗:我怎么出去吹个风你就生了!
某位阿褪:嘿嘿
[ER]另一个时代的另一种结局(玛利喀斯x褪色者)[10] [正文完结]
褪色者和玛利喀斯在天空城,他们在最高处的屋顶,玛利喀斯趴在地上,褪色者枕在他的腰上。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是怎么到这个时间的?”
“没有。”玛利喀斯发出咕噜咕噜像是被吵醒的声音。
“我本来在天空城的龙王篝火,我在那是因为地方够大而且没有烧树后的火星,然后我眼睛一睁一闭,嘿!我就到渐毁野兽墓了,天空城的第一个赐福。我为什么知道我到了不一样的地方呢?因为我看到兽人站的位置不同了。于是我就偷偷摸摸的往里走——然后我就看到你趴在屋顶上。”
“——你应该是在睡觉,还是休息?我不知道,我觉得很有...
褪色者和玛利喀斯在天空城,他们在最高处的屋顶,玛利喀斯趴在地上,褪色者枕在他的腰上。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是怎么到这个时间的?”
“没有。”玛利喀斯发出咕噜咕噜像是被吵醒的声音。
“我本来在天空城的龙王篝火,我在那是因为地方够大而且没有烧树后的火星,然后我眼睛一睁一闭,嘿!我就到渐毁野兽墓了,天空城的第一个赐福。我为什么知道我到了不一样的地方呢?因为我看到兽人站的位置不同了。于是我就偷偷摸摸的往里走——然后我就看到你趴在屋顶上。”
“——你应该是在睡觉,还是休息?我不知道,我觉得很有趣,我看过你成为野兽祭司蹲在野兽神殿的样子,看过你发疯的样子,看过你感谢我又疑惑我出现的样子,看过你和我战斗的样子,但我没看过你如此平静的样子。”
“——我就觉得,你这样子看着真好。”
“——有点喜欢。”
“——但也只是有点喜欢。我本来也不讨厌你。我也没想结婚什么的,太……可笑了。”
“我知道。”玛利喀斯睁开眼,褪色者从他的腰爬到他的脑袋边和他对视。褪色者脸色不复荣光,连星辰都为这个人的疲惫和悲伤而黯淡失色。而玛利喀斯,也有些许相似,更多的是唏嘘,他是活了很多年走过很多路的影子。“你的求婚本来就很像个玩笑,但玛莉卡同意了,你也就顺其自然了。”
“是的,我看到玛莉卡就想到葛弗雷蕾娜菈拉达冈,然后我就想到了结婚,我就说出口了——然后我们就,要结婚了~!”褪色者举起双手,脸白的像石膏一样,几秒后手又摔下,“我当时就想,我的天啊。玛莉卡的柰子,呸,在上,我和黑剑要结婚了。”
褪色者朝里钻了钻,缩在玛利喀斯的胸口,“然后我才想着去做些什么,我就把蒙葛特和蒙格从下水道捞了出来。”
玛利喀斯看不见褪色者的脸,他只能听到褪色者被痛楚缠绕的声音,以及阴沉灰暗的气息,“我想留下来,保护一些东西。这是我想的。”
玛利喀斯把褪色者放在他的爪子下面,一点点温暖,让褪色者僵直的背放松下来。
“你保护到了。”玛利喀斯说,他的声音像风一样。
“你没有发疯,还能坐在屋顶上睡觉;蒙葛特和蒙格更早脱离了下水道,选择呆在天空城,成为你的学生;葛德温还活着;菈妮死了,仍是自杀,但她的兄弟和骑士会为她招魂直至她成为初始死者——虽然她的律法问题还有双指需要她费点脑筋;其他半神也还活着,米凯拉在探究纯净黄金律法,玛莲妮亚无事发生。”
“是的,是的。你说的没错。”玛利喀斯抚摸着褪色者。
“哦,玛利喀斯。”褪色者抓紧他的皮毛,整个人蜷缩起来,“我做的好吗?”
“你做的很好。”玛利喀斯把褪色者团在怀里,“没有你,就没有这样的结局。”
褪色者在哭泣,抑或尖叫,一种玛利喀斯熟悉的嘶哑和悲鸣。这个人曾被镣铐锁在座位上,看着舞台里一幕幕悲剧的盛大落幕无能为力,而现在,痛苦的记忆被更替,风和温暖取代了血与火。
褪色者攀上来,亲吻玛利喀斯,而玛利喀斯的笑容加深了,他和褪色者都喜欢着现在,也梦想着未来。
不再有后悔,而是把一切推翻重来,这就是另一个时代的另一个结局。
[END]
写在后面:写完的感受就是,玛利喀斯是真的难写,以至于我要写几万字才能让阿褪和他修成正果。
但总归是票到了,好耶。
致力于给老头环所有好狗狗坏狗狗(?)一个家。
也许会写点售后番外甜饼,这个就不保证了。
谢谢大家长达半个月的支持和喜欢(鞠躬)
【赫拉格中心向】《父亲》
⚠捏造预警,全是瞎编
有人愿意看就太感谢了😢
《父亲》
我的养父——如今人们常常称呼他赫拉格,加上干员或是先生之类的后缀,他身高193公分,宽肩膀窄腰身,显得精壮,是乌萨斯人常说的那类高大汉子。他的身形直到现在也与壮年时相差无几,脊背挺拔,站着的时候两脚向外形成一个固定的角度,略微仰头,不可避免地使人觉得有些骄傲。有人曾凭多年前的银版相片上的站姿认出他来。他步态敏捷,步子迈得很大,如果他不主动考虑他人,便很难跟得上。
他容貌英俊,至少年轻时应当是很英俊的。相比起画家,雕塑家会对他的面容更感兴趣——他的美是大理石的美,脸的轮廓确凿明晰,鼻子笔直,没有凸起也没有弯钩,恰当地为脸部投上阴影...
⚠捏造预警,全是瞎编
有人愿意看就太感谢了😢
《父亲》
我的养父——如今人们常常称呼他赫拉格,加上干员或是先生之类的后缀,他身高193公分,宽肩膀窄腰身,显得精壮,是乌萨斯人常说的那类高大汉子。他的身形直到现在也与壮年时相差无几,脊背挺拔,站着的时候两脚向外形成一个固定的角度,略微仰头,不可避免地使人觉得有些骄傲。有人曾凭多年前的银版相片上的站姿认出他来。他步态敏捷,步子迈得很大,如果他不主动考虑他人,便很难跟得上。
他容貌英俊,至少年轻时应当是很英俊的。相比起画家,雕塑家会对他的面容更感兴趣——他的美是大理石的美,脸的轮廓确凿明晰,鼻子笔直,没有凸起也没有弯钩,恰当地为脸部投上阴影。眼窝比较深,金色的眼睛十分锐利,往往对人或物投以冰冷的注视。紧闭着的、薄薄的嘴唇为他的脸添了几分严峻。即使他已经老了——我敢说,他脸上没有一根线条是多余的,没有一丝皱纹是造物主未经考虑便增添的,他生得仿佛黄铜打的,十年如一日。
他的头发是很淡的黄色(现在几乎是灰白的),柔软但笔直。有留发的习惯,往往长及肩背,会修剪但不频繁。一般用黑色的细缎带扎头发,束在脑后,有时也任它披散。
他的手宽大有力,指节分明,生着厚厚的老茧,极擅使用长武器,在杂务上却不如挥动武器表现得灵巧。
嗓音低沉厚重,孩子们觉得像古老的钟楼,而有人认为富有磁性。
早些时候,他给我的印象是不为所动的,无论在怎样的情况下。很难仅从表面揣测他的想法,因为他常常严肃而谨慎。他并不吝惜言辞,不过他告诫我要小心地使用它们:语言容易招来灾祸。
他做决定很快,并且总是迅速付诸行动,越是危急的时刻越是如此。
他的生活是简朴的、斯巴达式的,我猜测那是多年军旅生涯的延续。没有意外情况他会按时休息,睡觉前看一会儿书。清晨时分就起床,洗漱刮脸,将髭须修剪到贴颊的长度。任何情景都不能阻止他整理胡须,他甚至用过生锈的小刀做这件事。这么多年来,我所知的他刮伤脸的情况发生不超过两次,要么他走神得厉害,要么没有休息好。
日常饮食简单,能忍受极端粗糙的饭食,一点不剩——多年艰难的生活使他不愿浪费食物。有需要时可以吃得非常迅速,就像军人那样。
用过早餐之后,他便开始一天的工作。早晨他会在整个阿撒兹勒诊所巡视一圈,询问每一个成员的情况,他能清楚地说出所有病人(大多数是孩子)的名字和他们对应的症状,也很在意他们病情的具体细节。之后便开始处理信件,他必须向某些人请求捐款和物资,同时回应当局的质问和警告。
诊所那张处理文书工作的桌子对他来说太矮小了,孩子们用砖石加高了桌脚,但它本已服役多年,反复折腾后变得非常不稳固,稍有晃动便嘎吱作响。他为此苦恼不已,却鲜少向我们提及。
他书写的笔迹工整、有力,相当舒展,如羽兽的展翼。一般来说,他认为笔迹涂抹潦草是书写者对收件人的不尊重,因此他会预先拟出信件的草稿,再誊抄到信纸上。复信从不拖延,所有早班的信件他会在下午前完成回复,当日寄出。有一段时间诊所寄出的书信墨迹淡薄——因为墨水不多,我们不得不朝里掺水。
写作时他更习惯蘸水笔而不是自来水钢笔。曾经有位贵族赠送了他一支美丽的自来水钢笔,后来他将这少见的礼物转赠给了诊所里一个爱好创作的孩子。
物资不多的时候他不吃午餐。
下午他往往出门办事,办理证件或会见各色人物。当他于柜台前坐下,耐心地向小吏倾身;或是端起茶杯(瓷的,维多利亚式的),不动声色地望着对方,都好似无休无止的战斗。令人疲倦的、尴尬的敷衍寒暄,衣饰华美的听差的轻慢,还有面对支出账单的哼哼哈哈……在壁炉火焰熊熊的大理石厅堂里,我们寒酸地坐着,格格不入,梦游般倦怠。我看向他,他坐在墨绿色的单人沙发上,膝上摊开一本精装书。脊梁依旧挺得笔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脱去那身诊所的外套,这使他看上去十分古怪——好像坐在户外的雪地里。后来我才明白:他不打算融入那里,也不认为书房和风雪肆虐的荒地有何不同——都是战场。
当书房的门被打开,他站起身,和来者握手:下马威式的礼仪。
来者的态度百分之九十都不让人愉快,有些甚至是歇斯底里的:
“您要我为了这些贫民窟的小崽子破产吗?给他们调配药物?听听您在说什么!”
而他总是等待,不卑不亢地等待,等一个更好的时机,心平气和地把账单转个方向,朝着捐助人。
账单——必须支付的,而建议——总是拒绝。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确立了策略:让捐助人面对必然的命运——孩子们需要食物,病人需要药品,而诊所进门左手边那堵墙——非修不可。
漫长的求助结束,他回到诊所,为孩子们带去零食或糖果。睡前再巡查一次诊所,确认没有纰漏。诊所一度靠编织帽子这类手工活计糊口,一个孩子从清晨时起不停地编直到入夜,换得的钱财恰好够换一顿饭。那时他每天晚上都要看孩子们的手,摸摸他们小指头间的血口。黑暗的廊道上(为了省钱没有点灯),他愤怒地对我说:
“我们正在缓慢地饿死。”
他回到书桌前,向我所不知道的人去信,一直忙到半夜才睡下。那时他是恼怒的,我们不是第一次无计可施,可是他永远都为此愤怒。他的怒火是平静的,犹如掩在灰烬下的暗火,彻夜燃烧着,没有光亮,靠近却能感觉到温暖。冬天最寒冷漫长的夜晚,我们就依赖这样的火焰生存。
他的年龄——我也说不清,据我看——总是不合时宜的。在年轻人中他太老,老得无趣,上个时代的遗存,固执得好比一块化石,对未来完全不抱希望,简直可以直接埋进地里;在老年人当中他又太年轻,活像个叛逆的毛头小子,不肯怀念过往的荣光,拒绝为回忆套上粉色的罩纱,满腔怒火在灰色地带徘徊。要我说,他总是一个人走在旷野里,孤独坚固得像童话里巨人的骨头,他也同它一样老,一样年轻。
从前他会在睡前为我读书。他格外钟爱一位有四分之一伊比利亚血统的乌萨斯诗人,曾经于回复某个大人物的信件里引用过诗人的诗句:
“你好啊,年轻的、陌生的一代……”
那个大人物是少见的一位温和的年轻人,我见过他,周围的人称他“博士”。他为父亲捎来了诗人的集子。
晚上父亲久违地为我朗诵了一首诗歌:
“然而朋友,我还不愿意了此一生;我要活下去,好可以思索和苦痛。”
“还有时,我会为乐声而沉醉,我会对着虚构再倾流热泪……”
他合上诗集,打开房门,回到诊所的走廊上。我知道,他要去睡了。第二天他又会在清晨起身,重新回到充满琐事和劳苦的战场——也就是生活中去。
—End—
灵感来源是茨维塔耶娃女儿对母亲的回忆,有写得好的地方不是我的,不好的是因为我写得不好QAQ
诗人是指普希金,普希金的祖父是黑人,因为方舟世界观唯一的黑皮来自伊比利亚所以……【】
诗句来自《……我又重游》和《哀歌》
逃兵
*赫拉格中心,微量赫博,2.3w字全文一发完
*奈音死亡预警,有mob赫情节,有过去捏造,角色捏造,有赫妈妈搞骨科(对不起我蝶毒玩多了有点上头)
*受到 Ishiguro Kazuo的《A Pale View of Hills》影响,线索埋得有点多,一层一层理下来属于真假难辨。
*赫拉格这老东西坏得很,说真话,但不完全说真话
*又名《我有一个朋友/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逃兵
1
依照协议,赫拉格将军结束了与罗德岛长达五年的合作,返回切尔诺伯格。他名为“阿撒兹勒”的诊所已重建完毕,且在各方的努力下,成为了乌萨斯的合法医疗机构。我记得分别前夜,他站在本舰的甲板上,而前方不...
*赫拉格中心,微量赫博,2.3w字全文一发完
*奈音死亡预警,有mob赫情节,有过去捏造,角色捏造,有赫妈妈搞骨科(对不起我蝶毒玩多了有点上头)
*受到 Ishiguro Kazuo的《A Pale View of Hills》影响,线索埋得有点多,一层一层理下来属于真假难辨。
*赫拉格这老东西坏得很,说真话,但不完全说真话
*又名《我有一个朋友/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逃兵
1
依照协议,赫拉格将军结束了与罗德岛长达五年的合作,返回切尔诺伯格。他名为“阿撒兹勒”的诊所已重建完毕,且在各方的努力下,成为了乌萨斯的合法医疗机构。我记得分别前夜,他站在本舰的甲板上,而前方不远就是切尔诺伯格的关卡。泰拉大陆恒久吹着粗砺的夜风吹起他的长长的银色头发,我记得,那晚月亮很好。
赫拉格从制服内袋里拿出了两张通行证,久久端详着。我记得其中一张是新办的,上午才由凯尔希大夫转交给他。明日他将用这张亚克力材质的证明通过关卡,回到他阔别多年的祖国。另一张则是装在塑封袋里发黄发脆的纸片,该版本的通行证在两年前不再被使用,而事实上它对于赫拉格实已在他十多年前成为感染者时失效。那张纸片上写着他的姓名,却因浸泡了不只是水还是血而严重污损。在这团浊渍旁,是将军的照片——摄于十数年或更久之前,面容模糊不清。
我会想起赫拉格从前常给我看他的老怀表,打开内盖里面是一张女孩的照片,因年代久远而褪色,只剩下似有若无的、如同百合花的微笑。那是赫拉格将军的养女,他东国的挚友的遗孤,姓氏未知,大家都喊她奈音——大概和赫拉格一样,将代号用作名字,用新生活勾销旧日子。
自从数月前那个灰暗有风的冬日早晨后,赫拉格将军不再提起他的怀表或是养女。正是那个早晨,我收到了奈音在清理维多利亚伦蒂尼姆境内对特雷西斯摄政王的特别行动中牺牲的消息,并且不得不通知赫拉格。主流声音表明,大规模的战争已经宣告结束,只剩下残余势力的抵抗。而我们罗德岛和阿撒兹勒的合作协议即将到期,也就是说,不出半年赫拉格就会带着隶属阿撒兹勒的干员们,包括他的女儿奈音回到切尔诺伯格。然而,然而。
老人只是坐在老旧的扶手椅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壁炉里的火早就熄了,背后的落地舷窗透出一片雪白的死寂,而他垂首不语,许久没有翻动膝上的硬皮书。我可能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但更可能是风声。他的手紧紧攥着书的边沿,如同海难幸存者抓紧浮木,好像用尽毕生力气让自己不要如此魂飞魄散、分崩离析。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战斗,我想。乌萨斯的军人的臂膀已和剑刃融为一体。
最终,老人合上书,起身感谢我的告知。
“我真的很难过,将军。”我的喉咙仿佛生了锈,好不容易才挤出些生硬的乌萨斯语。“我不应指挥我们的干员持续追击,这些事本该让卡兹戴尔和维多利亚的政府解决。”
“我知道您也很艰难。”赫拉格用力揽了揽我的肩。“事实既已如此,您不应后悔从前做的那些决定……”简而言之,赫拉格反而在安慰我,说我不应为奈音的死负责。
他吸了吸鼻子,但我仰头看到他饱经风霜的面庞却并无泪痕。
我想起一句古老的乌萨斯谚语:“蒙着灰尘的才能称作圣像。”
此后,我们从来不长谈奈音的死,但它从来挥之不去,在我们交谈时,时刻萦绕在我们的心头。多家媒体对特雷西斯军的负隅顽抗行为进行了报道,而罗德岛的干员除了奈音皆全身而退。他们赞颂她为了同伴而牺牲的行为,用煽情的笔触想象着这名不到二十岁的鲁珀女孩如何在负伤后独自作战了若干小时,最后引爆了源石炸药。
“是的,她非常勇敢,与三百多名反动分子同归于尽了。”
奈音非常勇敢,可是我们都很清楚,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复活了。我们甚至不能带回她的尸体。据行动预备组的成员说,他们只能找到一柄小刀,刃锋已经严重断裂。赫拉格在我面前慢慢解开刀柄处的缠布,从中摘出一片邮票大小的纸片。
——上面写着:“我永远爱您,爸爸。”
“我记得她的字迹,我一直记得。”赫拉格说。接着,他轻轻挥了挥手,表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们应当继续讨论新阿撒兹勒的建设,以及干员的交接工作。他要求罗德岛出面为他们一行十余人申请制作通行证,以证明乌萨斯人的身份,我表示全力支持。
最后同赫拉格一同回去的不超过五人。我原以为赫拉格会强行将他的孩子们都带走,然而看来他还是尊重了年轻人的意愿。不过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让孩子们自由选择喜欢的生活,乃是赫拉格最大的愿望。
2
赫拉格将军离开后,我在他房间的抽屉里找到了那枚怀表。遗留的杂物很多,大多是废旧的报告和书籍,怀表夹在其中——并不像为了逃离痛苦而故意抛弃的,因为名为降斩的东国刀、奈音的小刀和其他有关这位少女的一切物品都被赫拉格装进了皮箱。
我抚摸着黄铜的表壳:冰冷,遍布划痕,指针却毫无偏差地移动着。似有若无的、如同百合花的微笑仍然静静地停留在镶嵌的小小照片中。
我给赫拉格发送了邮件,表示我将在罗德岛本舰停留乌萨斯港口的这段时间里造访切尔诺伯格新城的阿撒兹勒诊所。邮件的措辞非常客气,因为内心挥之不去的阴影般的声音告诉我:关于奈音之死,将军对我非常失望。我不指望他能欢迎我再次打扰他为感染者营造的诊所,但至少我希望能将这枚老怀表交还给他。
晚些时候我收到了简短的回复,意外的是,将军在回信里不仅表达了对我的欢迎,也希望——如果时间许可的话——我能在阿撒兹勒住上几天。“什么都需要从头做起,您知道,什么也都缺人手。当然,不必叨扰罗德岛的干员们,您作为我的朋友,拜托您本身已经是不情之请……”我想他竟然还愿意称呼我为朋友,不由地鼻酸。
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于既定的日子来到了赫拉格的新诊所。重建于教会旧址的废墟上,整栋建筑呈现整洁美观的白色。去除了拉特兰宗教的元素,也丝毫没有改变这件庇护所的宁静、安祥、庄严肃穆。正前方是一片小小的花园,中央的喷泉静静地喷水。当然,现在已经入秋,地上只有一片浅浅的草皮,花种要等春天才能播下。靠墙根放了几盆茂盛的东国椿——不惧寒冷,一年四季都在开放的花儿。硕大的艳红色花朵开在浓绿的叶片间,于白墙上投下一片花影。
绕过那些东国椿,可以看到侧门,连通着赫拉格的会客室兼书房。室内几乎清一色雪白,像极了他在罗德岛的办公室,但更像乌萨斯的冬日荒野。书架侧面有一道紧闭着的小门,我想大约是寝室。
“请坐。”赫拉格指了指沙发。茶几上已放好白瓷茶杯,新沏的玫瑰花茶冒着热气。他的话相当少,如同乐章中恰到好处的一两声圆号。我不记得他从前是否也是这样话少,不如说失去奈音后他一下子少了相当一部分可言谈的内容。而谈论自己的过去——对赫拉格来说,足够写成一本厚书——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我从皮包里取出怀表,赫拉格却只是看着窗外。他穿着白色长风衣,而其实整个人颜色都很淡——苍白的脸、嘴唇、须发、尾巴,耳羽几乎全白,就连纯金色的眼睛也渐渐蒙上雪雾。透过白纱窗帘的晨光在他脸颊上留下一道浅金色痕迹。
我觉得他像一尊静坐的石膏像。
怀表躺在茶几上,仍然发出悦耳的咔嗒咔嗒声。据说,它出自东国最好的钟表匠人之手,数十年来从未有过偏差。
“聘请的医生们将于下周进驻。”赫拉格没有谈论怀表,“莱茵生命在此处亦设立实验室,设备会通过企鹅物流送到。不过我记不清报表放在哪里了……所以要麻烦您……孩子们都休假去了。重新返乡一定有许多事情要做,比诊所更重要的事情,比如,家人……”
“将军,您有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我忍不住问道。赫拉格正脸面对我的时候,很清楚能看到,他脸上唯一的颜色就是眼底的青紫色,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忧郁的绝症病人。他确实是——我很清楚,他自从六个月前开始以围巾和手套遮掩体表的矿石结晶。
“我甚至压根就无法入睡。我想昨天晚上我只睡了大概四个小时。”他叹息着点燃了一支烟,用力吸了一口,我甚至没有看到他吐出烟雾。
“太让人担心了,将军。特别是在您这种年纪。我可以让凯尔希大夫想想办法。”
“您或许认为失眠是一种绝症,但事实上,老年人不需要太多的睡眠。时间的流逝被无限拉长,而万籁俱寂的时刻,人可以把他的半生看得清晰。”赫拉格说,“我活得够长了。已经到了记不清报表放在哪里的地步,也总是算错帐。所以您能来帮我,我真的很高兴。”
“这是因为您没有足够的睡眠,交感神经太疲劳……”
赫拉格轻轻挥了挥手,表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自从奈音死后,他做过太多次这个动作。我这才确定,他其实是一个很孤独的人,亦固执地守着自己的私人空间,我想他一定会老死在那里。至于“那个空间”里面有什么,无人知晓。
“我应该去给东国椿浇浇水。您吃过早餐了吗?茶几上那个圆形盒子里装着点心,简单吃些,我们中午去市中心——开了几家很不错的叙拉古餐厅。”赫拉格掐灭了烟,起身去找水壶。“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帮我一起找找报表吧,装在一只黄色的信封里,可能在书架的某个角落里。”
我点点头,同时打开点心盒。紫色包装的夹心糖,辣椒巧克力,还有小狗图案包装纸的酒心糖。这都是从前赫拉格将军经常发给孩子们的糖果。
3
晚上开始下雨。我和赫拉格将军坐在壁炉边,聊一些过去的事情。晚餐时已经喝了不少葡萄酒,如今他又劝我喝了一些自藏的威士忌。
“博士,我们不常有饮酒的机会。”他的脸色比起早晨红润了些,话语也变多。我却担心赫拉格会因此酗酒。然而转念一想,如果他行将就木,愿意做什么便去做吧,我的担心到底还是因为坚信他还能活很长很长。
活很长很长,真的是一件好事吗?我不知道,头脑也渐渐被酒精麻痹。
最终,赫拉格凝视着壁炉里的火焰,蓬勃跳动的火焰,如此许久。
“您在看什么?”
“壁炉里的火焰妖精。”他笑了,但直面火焰的眼睛里毫无笑意。
“真会开玩笑。”我为他斟酒。
“我在想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以前认识的一个男人。”
“是奈音的父亲吗?”
“不,不是。”
“你的战友?乌萨斯军队里的人?”
“可以算是——不过,我更乐意称他为乌萨斯的逃兵。很久以前了,比四皇会战的时候还早,但并不晚于乌卡战争。总之在我认识奈音的父亲之前很久,而那时我亦不认识博卓。可以说他作为一位’朋友’,占据了我的少年和青年几乎全部的记忆。这些记忆近来又涌上心头,总令人百感交集……”
我嘟囔了一声,表示夜还很长,还有足够的时间聊一聊。而无论怎样,我都要在阿撒兹勒呆上几天。
赫拉格拨了拨壁炉里的木柴。我们面向火的手和脸都烤得滚烫,后背却冷飕飕的,盖上了大衣和毛毯仍然很冷,只好燃起香烟,这才略略暖和些。我不曾想到的是,他所讲述的这个名叫安德烈的男人的故事令我十分遗憾,当晚也并没有睡好,乱七八糟的梦做了一堆。其中之一就是赫拉格形单影只地站在黑色的雨里,他身边的东国椿湿漉漉,头颅般的花掉了一地。
4
安德烈是我的远房亲戚,一定要追溯亲缘关系的话,他的祖父乃是我祖父的长兄。然而,岁月流转,骏鹰的族群死气沉沉、人丁稀少,就像旧贵族的体制本身行将就木。我相当肯定,现今鲜少有人能喜欢那种拘束、阴郁的氛围,更不必说近亲通婚等令人深恶痛绝的陋习。从贵族的公馆走出来的人,和从棺材里爬出来没什么两样——这也是我们这些极年轻的骏鹰,无论怎样都要加入军队或远走他乡的缘故。志向,也并非没有,但“逃离”占了很大一部分。
安德烈的家族几乎因歇斯底里的遗传性精神疾病而毁灭——有暴力倾向的父亲、有控制欲的母亲、疯而不自知的祖父母都在一场大火中丧生。我的父亲出于同情,将尚未成年的安德烈收为养子,让我喊他“兄长”。确实,他比我大上几个月。但我俩的身形相貌却极其相似,我更活泼些,而安德烈相当早熟。
母亲让我和他保持距离,因为他说不定也有性格上的问题。光是日日坐在窗边一言不发地阅读、或者在虚荣的宴会上说几句悲观失望的话语就足够让母亲担心。之前我对于血缘与天性的理解仅限于纳博科夫那类远远观望的才华横溢者——出众的人,其亲族也同样出众。现在看来,无论安德烈还是我,全都难逃这样的诅咒。如你所见,我所继承的怪诞、易怒的阴郁之血缘,引导我走向可以预料的横祸和毁灭。
我记得当时我们家养了一条猎犬,脾气相当暴躁。我经常和安德烈牵着它沿着公馆后面的杉树大道散步。它看见别的动物——狗、山鸡、松鼠,乃至路过的大人小孩,不由分说就相对吠叫,一阵猛冲。于是安德烈缠紧了牵引绳。永远是这样。
“赫拉格,你认为尤里是一条好狗吗?”
“我不知道……”我确实很喜欢带着尤里跟父亲和叔叔们去打猎,尤里总带回很多猎物。但尤里甚至不让我摸。我不喜欢它口水淋漓的獠牙和血红的眼睛,总想起地狱三头犬。“父亲说尤里是好猎犬。”
“我没有问父亲,我问的是你,赫拉格。”
“我不算喜欢它。”
“嗯……”安德烈将尤里拴在树上,倒了些水在土坑里给它喝。然后,他凝视着杉树大道边飘着浮萍水草的小河。“我们家的人性格都有问题,所以交不上朋友。你,我,你的父母,我们的祖祖辈辈……连养的狗都是这样。”
这话使我吃了一惊,同时也很难过。我不喜欢灰黑色的阴沉天气,大概也是因为童年的记忆。不算悲惨,但似乎总是灰扑扑,浓厚的雾气压在沉滞的河流上,水也是黑色的,树木也是黑色的。
连一个阳光普照的场景都找不到,有些遗憾了。
5
安德烈提起找不到朋友的事情,是从看戏开始的。除了我,他好像找不到一起去看戏的伙伴。我用这件事情揶揄他,他反而认真地回答:“是啊,我确实没什么朋友。你父亲不允许我交朋友。”
“怎么会呢?”我惊讶得张大了嘴。按照父母的说法,安德烈是因为自身的阴郁而交不到朋友的。
“不知道。事实就是,确实有几个乌萨斯男孩和我玩得挺好,但是来我们家玩过一次——你也是记得的——那天只有我俩在家。其实因为父母不喜欢乌萨斯人,所以回避了。我跟乌萨斯人亲近一些,他就不高兴,说乌萨斯人要是再来家里就对他们不客气。所以我一直没什么朋友。”
我想起所谓骏鹰的贵族圈里的几位少爷小姐,如出一辙的苍白、骄纵,却极有教养,他们不是朋友吗?安德烈摇摇头,算不上。我又列举了几个年轻长辈的名字,安德烈反问我:“你愿意和他们去看戏吗?”
当然不。
最终我们也没有去看戏,母亲禁止我们以踩进乌萨斯人剧院的方式“弄脏”她亲手给儿子们做的手工布鞋。是的,家计其实日益艰难,另一方面,母亲讨厌乌萨斯人的生意。这就是黎博利骏鹰族的观念。
但这位兄长的阴天般的性格,自此深深刻印在我的心中。
后来,尤里死了——大约是吃了什么毒物死的,我们却仍然在杉树大道散步。他指着河流——夏天虽不是很热,却也散发出氤氲的闷臭,而我们的衬衫都湿透了——靠近水闸的远端,说,这里曾经淹死过两个小孩。都是黎博利人,但不是骏鹰。可能是狮鹫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踩在河堤边,一滑就掉进了水里,小腿扎进淤泥里拔不出来了,羽毛又吸满了水,就此溺死。过了好几个小时才找到。安德烈说,他们将溺水的小孩拖上来抢救,拍出他气管里的水,拍着拍着,流出来夹着泡沫的血。
“你说得这么真,难道真的看见过?”我表示怀疑。
“你可以试试看。”他露出了奇怪的微笑,浅金色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我不要。”我嘟囔着。“我要回家了。妈妈说,今天弗拉迪斯拉夫舅舅一家要来做客。我们该回家了,要把这该死的衬衫换掉。”
“弗拉迪斯拉夫舅舅?”安德烈扬起耳羽,他表示不屑的时候就喜欢扬起耳羽。“包括他那个痴呆的坐轮椅的儿子?”
“别这么说尼古拉。”我却笑了,这表明我们可以好好戏弄一顿这个可怜的残废。“谁让老弗拉迪斯拉夫和他年轻的小姑妈结了婚呢?”
“真恶心。”安德烈闭上眼,阳光透过杉树叶隙照在他脸上,又从淡金色的头发垂落滑走。“如果我说,弗拉迪斯拉夫和母亲也有一腿呢?”
“你说什么?”我停住脚步,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领。母亲虽严厉,却毕竟是我的生母。安德烈怎么能这样污蔑我的母亲?“你在为看戏的事情生气?还是乌萨斯朋友?我的母亲难道不是你的母亲吗?”
“赫拉格,放开我。”他的力气很大,甩开我独自往前走了,“你可以不相信。我没有让你一定要相信。我有时真不明白你是真的没有注意到那些丑陋的事情,还是故意去回避。也是,你还小……”
“你不过比我大两个月罢了!”我愤怒地追上前,在他宽厚的肩上捶了两下,“我要向你证明你的灵魂已经被魔鬼占领了。”
安德烈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轻轻挥了挥手,表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他也没有进一步为自己辩驳。而可怕的是,安德烈是对的。
6
在母亲之前,我父亲确乎还有一位有实无名的夫人,或许是乌萨斯人,但因她低贱的出身而被逐出家门。父亲和母亲完全出于家族联姻的需求而结合,有着将近30岁的年龄差距。不像当成恋人,而像是当成女儿似的照顾。母亲在这小小的公馆发号施令,而父亲乐于陪她进行这种游戏。
安德烈说:“也许父亲收养我,便是为了满足母亲的喜好——‘亲爱的,我们为什么不将那可怜的男孩接来同住呢?我们的小赫拉格能多一个玩伴,他也不会那么孤单。’然而,这玩伴并非她理想的类型,于是很快消散了对我的热情。”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看起来还是那么寂寞。浅红色的眼尾透露着一丝哀伤。
“但你不是她的玩伴,安德烈,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尊敬的兄长。”我拍着他的肩膀,“等我们到了上学的年纪,就走得远远的去外乡求学,永远不回来。以后我们还可以去参军,或者出国……朋友会有的,伴侣也会有的。”
“我们的祖先张开双翅投下的阴影会永远盘桓在我们的命运里。”安德烈说完,便立刻换上了假冒的谦恭表情,“弗拉迪斯拉夫舅舅。”
“是安德烈啊。带着你弟弟去花园玩吧,去看看园丁是怎么种花的。我找你们的母亲有些事情。”三十来岁的男人春风满面地走过我们,轻浮地抬起双手拎了拎我们的耳羽。
在他走后,安德烈掏出手帕用力地擦着耳羽,他嫌脏。
说起来,弗拉迪斯拉夫舅舅在那次并不算愉快的聚会之后频繁来我们家,专挑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可即使父亲在家,他也能很愉快地与他打个照面,春风满面地在沙发上伸展手脚半躺着,仿佛他才是这个家的男主人。
到了半夜,安德烈突然坐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死的。然后赤着脚跳下床,跑来掀开我的被子。他举着一盏油灯,灯光照亮了他一半的脸。
“干什么?”我拨掉他捏我鼻子的手,扯过被子想继续睡觉。
“赫拉格,我带你去看好看的……比戏还刺激。”他压着嗓子说。
我一下子没了睡意,跟着安德烈蹑手蹑脚地走过长长的走廊。
“闹鬼的房间。”
“什么?”我躲在他身后,油灯只照亮面前小小的一块地方。
最后我们在父母的房间面前停下来。意外的是,房门开着一条小小的缝隙。于是安德烈调暗了油灯的光亮,我们屏气朝缝隙里看。房间里也点着灯,床上睡着两个人,或者说,他们在做一些当时的我并不算很明白的动作。
他们的谈话虽压低了声,却仍旧在宁静的夜里听得清楚。
“阿尼亚病危了……我打算把尼古拉送进照管设施。”
“他不敢把你怎么样……要常来,我想你……我的兄长。”
如果我没有记错,当晚父亲并不在家。他去为一位素不相识的死者守灵。熟人要操办葬礼,总会请父亲帮忙,虽然我不知道在与死者几乎素不相识的情况下,他究竟在忙些什么。
我愣在原地,就连安德烈什么时候溜走的都毫不知晓。他把油灯塞在了我手里。怎么会这样?
而这时,房中的男人朝门走了过来。我手一松,油灯直接摔在地上,灭了。四周陷入了黑暗。
“什么人!”弗拉迪斯拉夫大喊着,拉开门。
我躲在一人高的花瓶后面,四周都是浓烈的黑暗。
因为这件事,我受凉得了感冒。发烧、浑身上下都在疼,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安德烈无限同情地照顾我。而我的母亲,则忙着和她的兄长缠绵。
他拧开棕色的药瓶,用一把银匙将止咳糖浆送进我嘴里。
“你记不记得那天的宴会后,我们捉弄完了痴呆的尼古拉,然后去找厨娘莉迪亚要蜜饼吃?”
我病得没法说话,于是安德烈自顾自地说下去。
“然后,你说要喝水,那佩洛女人忙得抽不开身,其他仆人也都忙于宴会,于是我去院中的抽水机打水。回来的时候,我告诉你我在楼梯间看到了母亲和舅舅抱着亲吻,以证明下午杉树大道上我并无说谎——可是你不相信。我们打了一架,对吧?你的鼻子都出血了。你扯破了我的耳朵,还抓掉了一把耳羽。最后,是莉迪亚给我们处理好了伤口。”
安德烈看起来十分悲伤,“现在你知道了。我什么时候背叛过你呢?我是这个家里的幽灵。你要喝些水吗?好吧。事实上,爸爸常常怀疑母亲跟一位宫廷高官有私情而大吵大闹,但真正的出轨对象来家里拜访的时候,他反而笑脸逢迎。没办法,两家联姻,而他能获得他的美丽人偶,不也正因为舅舅吗?”
“我没有什么道德感,我不觉得这是需要发挥正义的事情,但是母亲也似乎毫不顾忌。你看,前天我们和他们两人出去吃饭,侍应生将我们当成一家四口的时候,她也没有否认,不是吗?带着儿子,就不会被怀疑是来会见兄长兼情夫的了。那么,我们不也算是其中不言而喻的共犯吗?”安德烈接过莉迪亚送来的冷水和酒精,他婉拒了佩洛女人要进来服侍的请求,“以防传染。”
他将冷毛巾贴在我头上,又用酒精擦我的身体。他好像故意忽视了我在哭,我因为他的话语而哭,大约是出于恐惧的心理。这世界的混沌远大于守序,知道这点我感到一些无助。没有人想到世界怎么会变成这么个样子。
最终,两个年轻人相对而视,什么问题也无法解决。
蒙尘的窗外,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敲碎那条死水的河面,激荡出剧烈的波纹。这场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呢?安德烈握着我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了。
我的病将近一个月才康复,日子看似平静地流淌。后来母亲突然怀孕,我抱有理所当然的推测,因此对那个尚未成型的胚胎抱有前所未有的恶心。
最后当然是没有生下来,这件事几乎是个笑柄。
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这些事情的记忆已经模糊,事情可能不是我记得的这个样子,但八九不离十。我很抱歉让您听到这样的故事,不过我真的很喜欢我们的园丁——他在花园里种了一些稀奇的东国椿,而这也是少数几种能在乌萨斯常年盛开的花朵。东国人认为这种花过于壮烈,您知道的,整个儿花朵从花萼整齐地断裂,就像被砍下的头颅。但这是少数能在乌萨斯常年盛开的花朵,所以我很喜欢,在阿撒兹勒也种了一些——只是,它们并不像那位园丁照料的花儿一样茂盛,那真是过分妖艳的花海。
7
翌日,赫拉格邀我一起去切尔诺伯格的卫星城。不记得报表被遗落在哪里,而同时企鹅物流的工作人员说他们的货物被海关二次清点了,无论怎么催也不可能按时送到,所以与其无事可做,还不如去散步。我表示完全同意。昨天参观了市中心——无非是翻新了战火中受损的老城区,而教育与科技基地云集的卫星城,想必是另一番风景。
天气阴沉沉的。出门的时候,想着也许不会下雨,所以我们都没带伞。谁知走到车站了竟开始下毛毛雨。
“回去拿雨伞吧?我去拿。”赫拉格回头看了一眼我们一路走过的湿泞的柏油路。
“离诊所也有快两公里,算了吧。车也许不久就来了。”我缩了缩脖子,雨很冷。跺脚的时候,窄窄的皮靴子咯吱咯吱响。赫拉格穿着长长的褐色风衣,外面围着一件毛呢杂色格子斗篷。他无言地将我拥进斗篷里,于是烟草香气的温暖将我包围。
柏油路上孤零零地竖着站牌。旁边的小公园里有几个冒雨玩耍的小孩子,将湿漉漉的沙子堆成堡垒。我们看见一个卷尾巴的佩洛小女孩爬上了秋千架,挥舞手臂大喊大叫。她穿着黄色的雨衣和橡胶雨靴,可爱极了。
“也许您过不久就会结婚生孩子。这一切都安定下来了。”赫拉格说。“我怀念小孩子。”
“这也许是我最不想做的事了,罗德岛有太多小孩子要照顾。”我说。“——虽然基本是凯尔希在照顾……”
“好吧,别担心,博士,”赫拉格笑了,说,“我不是在强迫您生孩子。我刚刚突然心血来潮想到了您做父亲的样子,仅此而已,没别的。我想也许您会想亲自养育一个小孩,不过这事不急。”
小女孩站在秋千上,拼命拉链子,可是不知怎么,就是没办法让秋千荡得更高。
赫拉格表示他要离开一下,大步走去秋千。他跟女孩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从后面推了几下,女孩坐着高高摆起的秋千就像飞鸟一样尖叫起来,不过是开心的尖叫。赫拉格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微笑,就像从浓云缝隙里透出的金光一样。
车来了。我却不愿上前打扰这美好的一幕。不知为什么我产生了一种确凿的感想,赫拉格将军曾这样陪奈音荡秋千也说不定。
“赫拉格将军!”一个穿着羊毛连衣裙的小个子佩洛女人急匆匆地走过来。同时,小女孩从秋千上跳下来,边喊妈妈边扑进了女人的怀抱。她们有着相似的东方人面孔,粗短的黑色眉毛看起来有点滑稽。
“你好,津田太太。”赫拉格与她握手,“最近好吗?听说你们搬进了安置房。”
“很高兴见到您,我们都好。两个月后,安子就要上小学了。耽误了几年,但没关系。我想,安子的爸爸一定也很欣慰。希望他在那边也好好的。”津田太太竖起食指朝浅灰色的天空指了指。
“爸爸会好好的!”安子咧嘴笑起来。她正在换牙期,缺了一颗门牙,但看起来毫不在意。“奈音姐姐还好吗?我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奈音?哦,她到莱塔尼亚去了。”
“哦,是吗?去上大学?听说那个国家的学术氛围总的来说还不错。她喜欢那里吗?”津田太太问。
“我最近没有她的消息。”赫拉格露出礼节性的、抱歉的微笑。
“哦,好吧。我想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奈音还拉大提琴吗?”
“我想还在拉的。我最近都没有她的消息。”
津田太太终于看出赫拉格不想谈论奈音,尴尬地笑了笑,放开这个话题。但是可以看出,很可能以后他们每次见面,津田太太还会笑着向赫拉格打听奈音的事。
赫拉格走回车站的时候,第二辆车来了。他的肩头湿湿的,头发上也蒙着一层水珠。
“津田熙子太太,奈音的大提琴老师。她很小的时候学过一段时间的大提琴。后来,我也有断断续续地教她,断断续续地。”赫拉格说,“津田先生在切尔诺伯格沦陷的时候不幸……”
“我知道。其实从车站能很清楚地听到你们的谈话。”我点点头,“上车吧。”
我们上车后,雨势变大了。一道道水流顺着肮脏的车窗玻璃冲下来,模模糊糊看不清外面。车上除了司机,只有我们两个人。除了引擎的轰鸣,什么也听不见。
我们静静地并排坐在公交车座椅上。赫拉格双手交叠着放在大腿上,转头去看窗外,尽管什么也看不见。然后我说:
“刚才真是不自在,和津田太太说话的时候。您好像很喜欢?”
“喜欢什么?”
“假装奈音还活着。”
“我不喜欢骗人。”也许是赫拉格的话蹦得太快,我反而吓了一跳。
“我知道,我知道。”我轻声说。
8
公交车直达卫星城。在终点站下车的时候,又变成了毛毛细雨,最终停了,只是过于潮湿的空气和阴沉的天空仍然给人“还在下雨”的错觉。这场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呢?
卫星城以一座纪念前朝先皇的广场为核心,每一栋方方正正的大楼里都塞着科研实验室、教育机构、咨询公司,也有餐厅和购物中心。也许因为下雨的天气,没有什么行人。学校也还未开学,如今也不是公司午休的时间,因此原本应该熙熙攘攘的广场竟十分空旷。
乌萨斯先皇的黄铜雕像伫立在正中,有着大理石的底座。他披着天鹅绒袍子,手握权杖,凝视远方——曾经作为他双手延伸的乌萨斯,已经成为了一个共和制的国家。这是他曾想过的道路吗?
赫拉格站在高大的雕像前,仰头看了一会儿。
“陛下是一位很有意思的人。”他掏出香烟点燃,烟雾在水汽里缓缓上升。
“比如?”我想,大概因为“共和”,因而我们每个人都有了评判皇帝的权利。
“他注重教育,现在是学校的代言人。”赫拉格从嗓子里挤出笑声,但听起来更像因香烟而咳嗽。他在“讽刺”。“走过雕像就是乌萨斯将来最好的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一切都得慢慢来。沿着街道慢慢走,如果您感兴趣,我可以给您讲讲我和安德烈上学时的事情。很奇怪,过了这么多年,我竟然还记得。可怜的安德烈。我不确定您是否还记得安德烈——对,我的远房亲戚,我的义兄。如果您感兴趣,我就为您讲讲。”
他在平整的大道上可以走得很快,不过大概为了讲故事,又刻意放慢了步伐。
9
也许是弗拉迪斯拉夫舅舅的主意,而父亲显而易见地赞成,我们后来被送去了附属于皇家军事学院的一所男子中学。从教室到学生到管理人员,清一色都是男人。每个班级都配备了“管教员”。他们准备了各种各样的惩罚,专门管教违反校规的学生。不过,与其说“校规”,不如说按照他们的心情。学校是寄宿制,所以学生们总过得很辛苦。这就是先皇时期的教育。我们以为从棺材里爬出来了,然而只不过进入了更大的棺材。
“我们这是蹲监狱来了。”安德烈一边说,一边对着镜子刮胡子——他的嘴边长出了浅金色的绒毛。“也许上唇的胡须留着会更帅,不过显然这违反校规。”
“我想回家。”我笨拙地系着领结。在家里的时候,领结都是由女仆莉迪亚给我们系好的。我怎么系都看起来歪歪扭扭。“但在家里的时候还是觉得不自在,真正的’家’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
“给你讲个故事,赫拉格。”安德烈反坐在椅子上,下巴搁在椅背上。“一个人去办通行证,工作人员问他要到什么地方去,他说还没有想好。于是人家给了他一张泰拉地图。他看了一会儿,说:你们还有别的地图吗?”
我笑了。
“唉,这个故事并不好笑。用笑声对待痛苦也不是一件坏事,毕竟有什么是要严肃对待的呢?连死亡或爱情都不是,自以为是的痛苦则更加不是。”
还是让我们言归正传。
进入中学后的第二年的某个晚上,我在卫生间待久了一点,出来时整座教学楼都已经暗了,只有星星点点的几个教室的小窗口亮着灯光,但我的教室不是。里面的桌子椅子在黑暗中陷入纹丝不动的沉睡。我的背包,我的书,我的套鞋,都在教室里,而门已经上锁。我突然来了脾气,疯狂地踢门、拍门,镶着金属的鞋底踹在门上砰砰作响。可是毫无用处,它已经锁上了。我精疲力尽地站在门口,喘着粗气。刚才响亮的声音引来了管教员。
令我感到恐怖的是,他的脑袋是从教室门内伸出来的。
“什么人!”他似乎没发现我,只是朝空气喊了声。天已经很冷了,他却满头大汗。
我们的教室门口有一尊先皇的胸像。我就躲在雕像后面,紧紧贴着墙,好像要整个人都嵌进去。我希望安德烈能来找我。也许他回到寝室,发现我没回来,会提着灯来找我。
管教员再次退回教室,锁上了门。
由于耳朵贴在墙上,而墙的隔音并不算好。我可以听到教室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管教员。
另一个是我希望能够来救我的人。可怜的安德烈。但当时的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感觉很痛。
您知道,老师或者工作人员侵犯学生在当时的寄宿中学是很常见的行为。甚至进入军队后,仍然保留着类似的上级对下级的欺辱。我为我的兄长感到深深的痛心,但毫无办法。
我摸黑回到寝室,思考明天因为“没法交作业”而会收到什么样的惩罚。
一会儿,安德烈回来了。他的衣服很乱,裹着一张脏兮兮的毯子。他脸上有淤青,鼻子也流血了。后来他脱下了裤子,趴在桌子上,背对着我。
“赫拉格,你去打一些热水来。我够不着后面。”
房间里很昏暗。我掀起他汗湿的尾巴,用湿布擦着他的臀部和大腿内侧。好像有一些黏糊糊的东西,还有铁锈味。对着光看到毛巾上沾了血迹,还有白色的东西。
“你在流血……”
“嗯……”他的肩膀不断颤抖。
我偷偷揭起他的衬衫,后背有好几道鞭痕。
“他打你了?还对你做了什么?”
“嗯……别多问。”他摸了摸我冰凉的脸,“也别哭。你不会有事的,他不会这样对你,我保证。”
“这个白色的是什么?为什么你的前面——是硬的?”
“很脏,我来擦吧,别碰了。去睡觉吧。”
我不安地坐在床上,看着安德烈一遍又一遍地擦着身体,屋里满是血腥味。
“我想回家……”我说。然后我想起了那个泰拉地图的故事。也许是太过疲惫,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时分安德烈钻进了我的被窝,他喃喃道:“你什么都没看见。忘了这件事儿吧,他不会再这样对你了,我保证。”
您问我后来有受到什么惩罚?管教员有各种各样的惩罚。第二天,我挨了打,就是这样。用竹片打手心,仅此而已。没什么特别的。很抱歉关于学校我没有什么特别美好的回忆,也许我的记忆有误差,但总体并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故事。
当然这些都过去了,时代在变好。我听说彼得海姆的中学生们甚至可以在宿舍里养仓鼠。我和安德烈养过兔子,当然,被发现后我们不得不在管教员的注视下把兔子淹死。是安德烈做的,他知道我不忍心做。
教学楼前有一座喷水池。安德烈站在那里,前臂浸在水里。他对我笑了笑,他金色的眼睛好像什么也看不见。然后,他把手臂从水里拿出来,让管教员看他抱在水底下的东西。我们的兔子,耷拉着耳朵,不动了。湿漉漉像团抹布。
“对不起,赫拉格。兔子死了。”
10
我们走到路的尽头又折返回来,已是中午,于是赫拉格将军暂停了他的故事。我们最终决定在一家咖啡店吃午饭。从咖啡店的落地窗看出去,天空半晴半雨,色调非常奇妙。我们点了一些简单的冷火腿三明治和薄荷茶。餐后,赫拉格又递给我一张另外的小菜单,问我要不要吃甜品。
“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我埋头攻读菜单,手指划过乌萨斯语字母,但完全不明白这些字母代表了什么菜色。
“这和年不年轻没关系,我觉得趁着牙齿还健在的时候吃点甜食不是什么坏事。”
“您决定吧。”我将菜单推回去。
服务生撤去空盘和茶杯,摆上盛着李子馅饼的小碟并雕花的银色小匙。
“尝尝吧。”
“好甜……”
“是吗?”赫拉格尝了一口,“我觉得还行,也许是味觉退化的缘故。需要再叫杯黑咖啡吗?”
“没关系,其实很好吃。”我说。“我们可以慢慢吃,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也可以。”
“您确定?监狱式男子中学的事情,我觉得我说得差不多了。”
“我以为会有什么自杀情节。”
“那倒也不至于……”他动了动嘴角,但是眼睛里毫无笑意。
“毕竟这里不是东国。”
“博士,认为自杀是东国人的民族特质可有点刻板印象。”赫拉格招呼着服务生,“再来两杯咖啡,一瓶矿泉水。”
“抱歉。”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解释着,“自杀,作为一种对生活的诀别,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皇家军事学院附属中学的学生不自杀是因为没有机会。所有的天台都被封死了,也没有朝外的开放的走廊,所有走廊都在建筑内部。窗户都装着铁丝网。从外面看,都是一些类似碉堡的大楼。白色铸铁大门外面就是回城班车,老师们都是搭车通勤的。但没有学生可以逃出那扇白色铸铁大门,尽管它在白天都是开着的。”
我喝着苦涩的深烘咖啡,从杯子后面注视着他。
“我应该没有和您说过我父母的死。”赫拉格再次转头看向窗外,一束阳光穿透密云,但很快被地面的积水散射掉了。“说实话,我不曾和谁谈论过。但您既然提起自杀,我觉得很有必要挖掘这段记忆。不过,我还是得强调——这段记忆或许不那么可靠,那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11
在中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我收到了一封黑色信封装着的信。是弗拉迪斯拉夫舅舅寄来的。在信中,他说,我的母亲因“与宫廷高官偷情”、“被父亲撞见”,不堪羞辱而服毒自杀了。
“赫拉格,你的母亲过世了,是吗?”他并没有打开信件。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是的,我的哥哥。”我用手帕用力擦眼睛,免得眼泪模糊视线。“我真的很难过。”
可是安德烈竟然毫无波动。想想也应如此,他毕竟不是母亲的儿子。
“我不会难过。她是自杀的。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我们不知道。我要去看她。我要回家。”我固执地拿起一个小背包,“我和管教员请了假了,丧假是被允许的,我要回家!”
安德烈将信件递给我,“我想,我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
“是的,她不是你的母亲,她是我的母亲!我当然没有替你请假!”
我以为他会揍我,但是没有。他只是面朝小小的窗户站着,而门在他身后摔上了。
我穿过高大压抑的碉堡大楼,走在荒草丛生的石板路上,天空阴云密布。那扇敞开的白色铸铁大门就在我眼前,我可以穿过那个敞亮的方框看到回城班车的站牌。
我目不斜视地向敞亮的方框走去,走着走着,我放慢了步子。因为大门在一点点关闭。管教员很及时地出现在门口,将门关上了。
“开门!”
“先生,现在并非假期,您不能出去。”
“我有丧假!我要回家!”我挥舞着黑色信封。
“假条。”
我傻了。管教员并没有为我签假条。他只是口头答应了。我看向他。他站在门边,看着天上飞来飞去的乌鸦。
“您说过我可以回家的,您说过的!”我艰难地开口。
“我什么时候说过了?先生,仅凭讣告就够了吗?我真不喜欢你们这些贵族的做派,好像有了家族的印章就什么都能行一样。连死亡证明都没有,这算什么呢?回去!回去!”他滔滔不绝地大叫着。
“我不!我母亲死了!你这混蛋东西——”我愤怒地朝他挥舞拳头。我已经和他长得一样高了。我的身高已经超过一米八了。
最终我还是被他揪着耳羽扭着手臂送进了禁闭室。我再也不提回家的话了。
直到三个月后,我们毕业。就好像犯人得到了特赦,我们沉默不语地打包行李,穿过高大压抑的碉堡大楼,走在荒草丛生的石板路上,天上飞着成群结队的乌鸦。
那扇敞开的白色铸铁大门就在眼前,现在它门口停着不少马车。普通学生坐班车,而贵族学生坐马车。这么想来,这座监狱中学竟无比完美地抹消了贵族和平民的区别,它真正实现了平等。但与此同时,它内部产生了新的对立,管教员与学生。
没有我们家的马车。自从母亲死后,我们再也没有接到来自家里的任何信息。我和安德烈成了唯一的坐班车的贵族,引得其他人纷纷侧目。
我们到了城里,没想到竟在车站看到了我们家的园丁——迪米特里·岛本。
12
博士,我应该还没有正式和您谈过我们的园丁迪米特里·岛本。我只是在昨天和您简单提及了一下,说我很喜欢他。事实上他的身世也相当奇妙。我不知道他对我们的总体故事中占多少重要的分量,但不谈谈他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我的父母称他为岛本先生,实际上他只比我们大三四岁。因此我们只直呼他的名字——迪米特里。也许是常年在花园里劳动的缘故,他皮肤黝黑,身材健壮,和贵族的骏鹰们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看起来总是很乐观,对谁都露出美妙的微笑。他总是对我们非常亲切,即使安德烈总怀有戒心。他教会了我如何种花,但当时的我毫无耐心。即使我的猎犬尤里踩坏了他的花苗,她也好不生气。
从他的名字可以看出,迪米特里的父亲是东国人。他说自己的母亲是乌萨斯人。可是他的面孔怎么看也没有东国的痕迹,这令我感到奇怪。
“也许我母亲的血统占了绝大多数。”他是这么解释的。
迪米特里永远穿着干净整洁的制服,即使劳作,也只有套鞋沾着泥土。他是除莉迪亚以外最讲卫生的仆人。他带着一顶很大的帽子,将耳朵和头发都包得严严实实。
“让我看看你的耳朵,你是乌萨斯人吗?还是佩洛人?给我看看尾巴也行。”小时候我经常这么问他,但他总是笑着把话题岔开了。
“这不重要,赫拉格少爷。”
“他很强壮,我猜他是乌萨斯人。乌萨斯人都很强壮。”我对安德烈说,“也许我们可以和迪米特里做朋友。”
“看来我们是真的交不到朋友了。”安德烈冷嘲热讽地说,却是对着迪米特里。“竟然和仆人做起朋友来。赫拉格,你是不是还想娶莉迪亚?”
“对不起,迪米特里……”我脸羞得通红。
“没什么,”迪米特里好像全然不在意,他飞快地割下两支黄玫瑰,削掉刺递给我,“将这个带给老爷和夫人吧,代表我对他们的问候。”
我将花给了母亲,她很高兴地亲吻了我,同时发自内心地称赞迪米特里。
“迪米特里就是喜欢弄这些小恩小惠。他也经常送花给那些女仆。”安德烈说。
“哦,别扫兴,我亲爱的安德烈。岛本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别这么刻薄。现在去找你们的父亲吧,如果他还在忙,就等一会儿。”
父亲不忙,但是当他得知这是“岛本送给他的黄玫瑰”的时候,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他皱着眉头把花放在一边。
“以后我们的花园里,不允许种黄玫瑰。我可以多花点钱,让岛本种点稀奇的东西。他不是东国人吗?告诉他多种点椿花。”
“我不明白,父亲,黄玫瑰有什么不好的吗?”
“我不喜欢,就这样。”父亲打开了文件夹开始阅读签字。“赫拉格少爷,你可以出去了。”
我灰溜溜地退出父亲的书房,站在楼梯边等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不喜欢黄玫瑰。”
“这也许是迪米特里的恶作剧。”
“我得告诉迪米特里,父亲让他种东国椿。”
“这可真是……”
13
迪米特里没穿制服,换上了一身清爽的夏装,但仍然戴着大帽子。他在车站等我们,接过了我们的行李,然后招了一辆市内轻量马车。
“少爷们,真的非常抱歉。本该直接派车去学校接你们,但是——自从夫人过世后,发生了很多事情。先上车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有不好的预感。“迪米特里,你告诉我。我们家的马车呢?其他的人呢?莉迪亚?管家?以前假期的时候都是管家来接我们的。”
“上次通知母亲去世的时候也没有马车来接。”安德烈说。
“嗯,因为没有马车了。”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是在煎熬和等待中度过的。我们回到家里,花园里只有青草,什么花也没有。除了乌鸦的叫声,一切都很安静。
迪米特里将我们的行李放在客厅,“先坐下休息一会儿,我去倒些茶。”
“让莉迪亚倒就是了。”我摊手摊脚地倒在沙发上,“他们都在休息吗?还是出门了?”
“赫拉格,你看。”安德烈翻开茶几上扣着的两只相框。
父亲和母亲,被永远凝固进了黑白照片里。
“他们都不在了。”迪米特里端着三杯茶走过来。他和我们一样坐在沙发上,好像他也是父亲的儿子似的。“所有的佣人都被遣散了。弗拉迪斯拉夫也死了。”
“哦,迪米特里,别告诉我是你——”安德烈站了起来。
“问题太多了,但我想我可以慢慢回答。”迪米特里笑着伸出双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安德烈冷静些。
“首先,你们在弗拉迪斯拉夫的信中看到的夫人与朝廷高官的奸情其实是真的,只不过这个高官是弗拉迪斯拉夫本人。”
“我们本来就知道这事。不然为什么要把我们送去寄宿学校?但我非常奇怪,她早已习惯与自己的哥哥通奸,为什么要自杀?”
“因为阿尼亚夫人病逝后,弗拉迪斯拉夫另娶了年轻貌美的妻子,好像极其厌恶似的直接断绝了和妹妹的来往,是迫于新妻子的压力或者对子嗣的追求也说不定。夫人之前不是有过一次流产吗?她年纪也渐渐大了,不是吗?于是绝望地自杀了。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们居然没有回来参加葬礼。”
“那是因为学校……”我解释道。
“我想也是。放轻松些,我知道你们在学校过得不好。”
“嘿,你现在听起来真像个少爷,迪米特里少爷。”安德烈说。
迪米特里笑了笑,并不在意。但他似乎全然失去了谦恭,好像他的的确确是个少爷。
“后来,老爷与弗拉迪斯拉夫进行了决斗。弗拉迪斯拉夫当场毙命,但老爷也受了重伤。休养了一个月,仍然感染去世了。我不得不说他是个顽固的人,直到生命的尽头——但谁的生命里不是充满了过错呢?我们全都难逃这样的诅咒。如你所见,这怪诞、易怒的阴郁之血缘,引导我们走向可以预料的横祸和毁灭。”
我感觉这话无比熟悉,好像安德烈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迪米特里也会这么说。
“我们?”我问。
“老爷十分顽固,直到死也不愿意承认我是他的儿子。我从来不求他公开承认,我也不是为了这个家的财产继承。但他仿佛从来不认识我,也不允许我以真实的身份在这个家里行走。他侮辱了我的母亲。”
我和安德烈都被迪米特里的话所震悚。迪米特里摘下了帽子,露出末端呈金色的耳羽和浅金色的头发。他又脱下了长外套,给我们看骏鹰那与库兰塔人极其相似的尾巴。
“我的母亲,正是老爷的第一位夫人。她被赶走的时候已经有了我。后来,她嫁给了来自东国的园艺师岛本。岛本,即我的继父非常讨厌我这个骏鹰儿子,他的酗酒和暴力让母亲不得不再次带我离家出走,而后来我的母亲又因病而死。她死前我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母亲又给了我一封信,让我把信交给你们的父亲——不求他能公开承认我这个儿子,只是希望他能让我在你们家做园丁。我满怀希望地寻找亲生父亲,但老爷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命令我剪掉头发、耳羽和尾巴。他一直称呼我为’岛本’。我真不喜欢这个姓。”
“现在老爷去世了,所有的仆人也都离开,我终于可以还原自己真实的面目了。”他将一封已经封好的遗嘱递给我们,“你们看看吧,我没有动过。”
我拆开信封,将信纸摊在茶几上。父亲说,所有的财产留给小儿子赫拉格。
“我很抱歉,哥哥们。我没想到——”
“没关系,我从来没有过什么期待。”安德烈拍拍我的肩膀,“毕竟我不是他的儿子。”
“而我只觉得自由了。我到最后一刻都还保留着的幻想和希冀,竟是桎梏了我这么多年的枷锁。其实我本可以早点走的。”迪米特里长舒一口气。
“所以赫拉格,你打算怎么办?”安德烈问。
“我想把财产变现一部分,好付清我们上大学的学费。你,我,迪米特里也要去。”
“我?”迪米特里笑了,“谢谢您,但是我甚至没有受过什么正经的教育。赫拉格少爷。您是要让我为您去大学提行李吗?”
“而您,我亲爱的哥哥,甚至不愿意称我为弟弟。”我说,“那么您有什么打算呢?”
“我想先去看望我的母亲——我在她坟前种了一些她最爱的黄玫瑰,但是这么多年竟然没有办法离开这座庄园,因此我想她的坟墓自然荒芜了,从而无比愧疚。这之后——”他看着敞开的大门,灿烂的阳光洒落进来,“我会离开这里。”
“去哪里?”
“自由的旅程没有特定的终点站。”微风从大门吹进来,吹起他齐耳的浅金色头发,新长出的金色耳羽也在风中摇晃。
“迪米特里,至少让我给您一些钱当作生活费。”
“谢谢您,不过请别忘记我是一个好园丁。”迪米特里摇摇手,“我会挣取自己的面包。”
我和安德烈上大学前,迪米特里再次送了我们一程,一直送到车站。火车汽笛鸣响,我透过窗户看到他站在月台上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他穿着长长的外套,戴着一顶大帽子——当然,帽子上留了两个洞,他漂亮的金色耳羽从洞里露出来。我有一种悲伤的感觉: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而的确,这么多年过去,我再也没有见过我同父异母的哥哥迪米特里。如果一个人不想让你找到,那么你将不可能找到他。
是的,博士,也许很突兀,但这就是迪米特里的故事。
14
我们回到阿撒兹勒的时候,很巧地再次遇到了津田太太。她再次提起奈音和大提琴,赫拉格将军仍然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回避了她的问题。不过与上午不同,他向津田太太介绍了我。但津田太太很显然并不在意罗德岛或者矿石病,她也没有真的把“赫拉格的回避”放在心上。她只关心大提琴。可能每次见到赫拉格,她都会问奈音的事情。
晚间,我正在书架上整理赫拉格的书,顺便寻找企鹅物流的报表,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奇怪的声音。我停下手里的活侧耳倾听。声音又响了——是很难听的大提琴声。声音持续了几分钟,然后停了。
“因为碰到了津田太太,又提到了大提琴的话题,所以……”赫拉格改用手指拨了拨弦,然后将黑褐色的大提琴放回琴盒里,“好久没拉了,音走得厉害。当然,也跟我听力减退有关系,明明走调了,却没法再调好——也许应该拿去给津田太太调整一下。”
“她也许会问是不是预备着奈音放假回来让她继续练琴。”我苦笑着。
“是的,是的。”赫拉格笑着将琴盒塞回桌子下面,转身倒了一杯威士忌坐在扶手椅里,缓缓摇晃着,并没有喝。
“不过说实话,奈音对津田太太很不耐烦,奈音以前很讨厌上她的课。那时候她还小,当然,津田安子更小,我想可能还是个婴儿。’无聊死了,’她说。’我常常睡着,然后耳边不时有小小的声音,叫你把手指放在这里、这里或这里。是你的主意吗,让我上大提琴课?我想津田太太让我这辈子都讨厌音乐了。’
“——主要是我的意思。我想的是,将来有一天奈音可能会重新爱上音乐,那时她就会感激上过那些课了。那个年纪学的东西是不会全忘掉的。博士,您瞧,以前我对奈音期望很高。
“她自称没有什么学音乐的天赋,离开切尔诺伯格后我试图教她几个和弦,不过她也不怎么想学。这一点她和列娜很像。”
“列娜?”
“安德烈的女儿……这么看来,应该是我的侄女。我没说过吗?安德烈年纪轻轻就结婚,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安德烈的故事还没有进行到那里。”
“好吧,我确实很老了。记性很差。”赫拉格笑着喝了一口酒。他也给我倒了一杯。“今晚仍然是故事之夜。我们的大部分时间都浸泡在故事里了。”
15
我毕业后直接加入了军队,而安德烈则成为了一名军事学者。
“我并没有你这么勇敢,赫拉格。我承认自己选择待在研究室里是因为我不想在战场上面对什么铳骑和蒸汽战车。”安德烈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伏特加。“同届的兄弟们认为我怕死,他们是对的。”
“明明是因为你更聪明,是研究军事的人才。乌萨斯的军队需要你这样的头脑。”我说。“别听他们的,只不过是嫉妒你以年级第一毕业而已。如果我有你这样的头脑,我也会选择成为学者。虽然主旋律提倡入伍,但每个人都要找到他合适的位置。”
好久我们只是喝酒,并不说话。大家都看得出战争快来了。虽然美化为皇帝陛下双手的延伸,但是我们都很清楚这就是战争。当然,没有人知道战争是什么样的,没有人能想到战争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你有交个女朋友什么的吗?”安德烈说。“考虑一下结婚的事情吗?”
“怎么突然说这个……”我皱着眉,轻轻挠了挠上唇的胡须。我终于实现了中学时微不足道的梦想——留胡子。或许这是安德烈作为兄长对我的关心,但当时我才二十多岁,总认为结婚离我还很遥远。我对女人没什么兴趣。——我想,这也与我少年时期的经历有关。但我没有办法对安德烈说,我对男人有欲望,所以只好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你知道,赫拉格,就要打仗了。你是这个家族的——”他顿了顿,“正统的继承人。而这位年轻的继承人也需要继承人。”
“我其实很介意你称呼我为’正统的继承人’,安德烈哥哥。”我看着他和我如出一辙的容貌——只是,他比我看起来更成熟些,眉眼间笼罩着一抹淡色的忧郁,“我们难道不是兄弟吗?”
“话虽如此,但我并不能替代你的生活,赫拉格。”他说。
“所以你希望我和什么样的女人结婚?”我双手交叉放在腿上,整个人往后仰,靠着椅背,无奈地对他笑笑。“但我有言在先,我并不认为那位和我结婚的小姐会因此而获得幸福。”
“别太灰心,赫拉格。好好考虑考虑。我只是想象了一下你做父亲的样子,不过这事不急。”
在卡兹戴尔的时候,我们一直保持信件的联系。我很高兴他获得了教职、出版了自己的军事点评著作——这本著作被用作当时各高校的教科书。战争快结束的时候,安德烈告诉我他结婚了。妻子贝西亚是卡西米尔的库兰塔人,是女子学校的外语教师。他们已经有了爱的结晶。
如同很多文献记载的那样,我在四皇会战中建立了军功,很快在部队中得到晋升。我知道,很多人的祝福在于我的功绩,但只有安德烈是真的为我还能活着回来而高兴。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但一点都不热。他和贝西亚来车站迎接我,我很远就看到了那位女士飘扬的百合花纱巾。
“真好,你回来了。”安德烈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的确很有学者的气息。
“您好,赫拉格先生。”库兰塔女士的乌萨斯语带有浓重的卡西米尔口音,但丝毫不影响她的端庄优雅。我同她握了握手。
“来和你的侄女打声招呼。”安德烈轻轻揭开贝西亚抱着的襁褓一角,我看到了一张粉嫩的小脸,嘟着嘴唇,睡得正熟。“列娜,这是赫拉格叔叔。”
“你好,列娜。”我说。
列娜醒了,她眨巴眨巴浅色的眼睛,又挠了挠耳朵,冷不防哇地哭了起来。贝西亚连忙拍哄她。“抱歉,我想她可能是饿了。我去一下母婴室。”
贝西亚离开后,安德烈朝我笑笑,“她很可爱,不是吗?贝西亚、或者列娜,都很可爱。你现在可以吸烟了。”
“我很抱歉,但是在战场上,你知道……”我掏出烟卷快速深吸几口,“列娜是骏鹰?还是库兰塔?”
“我本以为她渐渐能长出耳羽,不过医生说她的确是个库兰塔。就像萨科塔和别的种族通婚不会生下萨科塔一样。你记得迪米特里吧?我想,他说他的生母是乌萨斯人,这指的应是国籍。他的生母也是我们同族的骏鹰。”安德烈挠挠头,“对了,我们计划每年一半时间在乌萨斯、另一半时间在卡西米尔。贝西亚的老家离乌卡边境并不远。所以,你考虑结婚的事情吗?我并不能替代你的生活。”
“安德烈,如果让我和一位骏鹰小姐结婚是你的心愿,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从烟雾后面看他躲在眼镜片后的金色眼睛,“正如你选择了卡西米尔的贝西亚,你希望从骏鹰家族的阴郁之血中逃离,而我也是一样。”
16
我时常拜访安德烈夫妇。列娜逐渐成长为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我以为她会受到学者父母的影响,但她显然更爱运动。我去拜访的时候,她基本上都在户外玩耍,好像有使不完的精力。
“你好,赫拉格叔叔。”她站在一棵高高的树上枝干分叉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好,列娜小姐。”我仰头朝她挥了挥帽子。“和我进屋吧。”
她点点头,手脚并用地从树上溜了下来。她拍了拍裙子上的泥土,故意大声地问,“你是谁?”
“我是赫拉格。”
“你是骏鹰。”她握住我的手。
“然后呢?”我们沿着石板路走向安德烈的屋子。
“我是库兰塔。我妈妈住在卡西米尔。我们是乌萨斯人。你,我,爸爸妈妈。”列娜直到走进家门,一直在重复这句话。我隐隐有些担忧,因为乌萨斯和卡西米尔的局势日渐紧张,很可能又要开战了。两国之间始终存在不能够彻底解决的争端。
“比起这个,”贝西亚看到列娜脏兮兮的裙子和破破烂烂的蕾丝长筒袜,无奈地放下了手中的汤罐,“列娜,你怎么又把自己弄得这么脏?这已经是这个月弄破的第四双袜子了。快把这些都脱下来,去冲个澡。这样可没法吃晚饭。”
“也没法上大提琴课。”安德烈一边从书房出来,一边擦着他的眼镜。“孩子七点钟有大提琴课。”
“那我改日再来吧。”我说。
“不影响。贝西亚会送列娜去老师家,我们可以继续谈话什么的,不必在意。”安德烈轻松地笑了笑。
“我一点都不喜欢大提琴课!”列娜把浴室门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对金色的毛绒绒的库兰塔耳朵,“是你的主意吗,爸爸,让我上大提琴课?”
“你才上两次课,凡事总得有适应的时间。亲爱的。”安德烈说,“我相信你会喜欢大提琴。别这么孩子气,你拉得确实比我好太多了。”
“我讨厌乌尔科夫先生,也讨厌音乐。这辈子都讨厌!”列娜高声叫着。
“别人可以选择,但你是我的孩子,你没有选择,就是这样,别再说什么了,谈话结束。”安德烈的声音更高。
列娜嘭地一声关上浴室的门。安德烈抱歉地对我说,“小孩子就是这样。一会儿她就好了。我想她大概进入了叛逆期。”
晚餐后,贝西亚送列娜去了乌尔科夫先生家学琴。安德烈让我在客厅等他一会儿,他转身上楼去了储藏室。好一会儿,他拎着一个大大的琴箱回来了。
“如果你还记得我们当时学琴的样子。”他打开琴箱,因为经常拂拭,并没有什么灰尘。他指着一处金色字母,“这是你的琴,赫拉格。你看,上面还刻着你的名字。”
“我记得你也有一把,是黑褐色的。”
“对,现在列娜正在拉的就是我的琴。乌尔科夫先生帮忙调好了音,这两把他都调过了。他说这是很好的琴。今天正好提到了大提琴,我才意识到距离上次听你拉琴已经过去了快十年了。给我拉一首吧,你肯定不想听我用音乐毁灭世界,而且这是你的琴。”
“那是肯定的,”我冲他笑了笑,架好琴,往琴弓上抹了点松香。安德烈一直看着我。“可是我好久没拉琴了。”
“太可惜了。你以前是那么喜欢大提琴。”
“我想我以前是很喜欢。可现在很少碰了。”
“我还记得以前你三更半夜拉琴,把全家都吵醒了。”
“没有,哥哥,我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
“有,我记得。你专门喜欢去弗拉迪斯拉夫的门前拉。”安德烈哈哈大笑着。“别在意,赫拉格。现在他们都去世了那么多年。现在我想想,你以前最喜欢什么曲子来着?《如歌的行板》?”
“是真的吗?我把全家都吵醒了?”
“别在意。那都是陈年旧事了。给我拉一首《如歌的行板》吧。”
“可是你干吗不阻止我?”
“我还挺喜欢看他们受苦的。”
我轻轻地拨了拨琴弦,重新拿起琴弓,哼了一句《如歌的行板》。过了几秒钟,我把琴弓放在一边,叹了口气,说:“我现在没法拉琴。”
“我想我们都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安德烈,我再练习练习,以后再拉给你听。”
“我会记住这句话的。”
17
我把琴收拾好,安德烈去倒了两杯红酒。
“现在我们可以聊点别的了,不过我不是很想聊战争……”
“听着,安德烈,”我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乌萨斯和卡西米尔交战,你怎么办?”
“一如既往,”他喝了一口酒,“就像上次一样,做个逃兵。我不会上战场的。”
“不,我是说贝西亚和列娜。贝西亚还没有入籍乌萨斯吧?”
“就算是入籍了,别人也一眼看出她是卡西米尔人。”安德烈苦笑着,“列娜就算是乌萨斯的国籍又怎么样呢?”
“所以你有什么安排吗?我也需要想想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你真的要做些什么吗,赫拉格?你就要晋升将军了。”安德烈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去哥伦比亚,或者龙门。如果你能……在这方面帮助我们的话。”
“你要去旅游吗?现在乌萨斯基本属于半关闭边境的状态。”
“我不再回来了。说真的,赫拉格,我在考虑永远离开乌萨斯。事实上你对它的军事也好历史也好政治也好,研究越多越觉得恐怖。”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安德烈。”
“迟早乌萨斯会与我为敌,所以我必须离开这里。”
“你在把压力推到我这里。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希望我能够找找关系……”
“只是三张通行证而已,我想这不是什么难事。你就要晋升将军了。”
“不一定,安德烈,你不一定要逃跑。乌萨斯和卡西米尔不一定打仗,即使打仗也不会……”
“你相信吗?赫拉格?你相信吗?”
“好吧。”我把脸埋在手里,“那么,贝西亚和列娜是什么意见?”
“贝西亚是支持我的。但是列娜似乎不太想离开乌萨斯。”安德烈皱着眉,“你知道,小孩子就是这样。对于新的环境他们总是感到陌生和恐惧,但很快就会习惯的。你把他们带到那里,一开始当然需要一些强制的手段,但是最终他们的适应能力比大人强多了。我是为了她好才一直强烈反对她的。”
我没做声。我觉得安德烈这番话听起来很像弗拉迪斯拉夫——也许他当年就是这么说服我们的父亲,从而把我们送去寄宿中学的。但安德烈一家如果不离开这里,将会面临相当危险的处境。
“让我们再观望一段时间,也许我们真的不必离开切尔诺伯格。”
“通行证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我说。
“不过,赫拉格,你真的不考虑结婚吗?你应该有个孩子。如果你去卡西米尔……”
“安德烈,你认为在做父亲这件事情上,你超越了我们的父辈吗?”
“我自认为是。”他晃了晃空空的酒杯。
“那么,我做不到你那么好。”我找了个台阶下。我觉得自己还是死在卡西米尔比较好。我没有办法对我的孩子说,“别人可以选择,但你是我的孩子,你没有选择,就是这样,别再说什么了,谈话结束”。
18
乌卡战争开始前夕,我费尽心思搞到了三张去哥伦比亚的通行证,还有一辆越野车。安德烈十分感激,但我很悲伤地意识到,就像我再也见不到迪米特里一样,我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安德烈一家了。
客厅里放着几只大箱子,衣服、书籍、毛毯,各种物件散落得到处都是。
“我们尽量明天就走。”贝西亚说,“行李这么多,有些东西只能不带了。不过还好谢谢你的车。”
“我不想去哥伦比亚。”列娜坐在屋子的角落,她的右手一直塞在口袋里。我注意到她的口袋鼓鼓的,好像还在动。
“列娜,如果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就应该过来帮忙一起收拾行李。无论你想不想,我们都必须离开乌萨斯,离开切尔诺伯格。”安德烈说。
“我们可以带啵啵一起走吗?”
“不可以,列娜,我们没有精力在长途旅行中照顾你的兔子。”
“我会照顾好啵啵的。”
“真是太傻了,只是一只兔子而已,列娜!我们不能带着动物走。这么多行李都不一定放得下,哪里还能带着兔子?”
列娜哭着跑了出去。
“赫拉格,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傻瓜。”安德烈手里拎着琴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你难道真的以为——我确信自己是个好父亲?”
“安德烈,什么都别说了。我去找列娜。”我往门口快步走去。“我去找她。”
安德烈的屋子后面有一座依山而建的小公园。我知道列娜喜欢去公园,她爬够了自家花园里的那棵树,而公园里有足够多的树够她爬上爬下。
走到树林边缘时,我停了一会儿,看着渐渐铺满暮色的天空,我感到一股奇怪的平静。夜风吹起我的头发,而影子就洒在石板路上。我记得,一轮浅浅的月亮出现在天边。我仰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你在这里做什么?”
列娜坐在树上,晃荡着细长的双腿,一言不发。她手里抱着兔子啵啵。
“你怎么了?”我说。“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过了好久,她才开口说道:“我不想走。明天我不想走。”
我叹了口气。“你会喜欢的。大家对新事物总是有点害怕。我也一样,爸爸妈妈也一样。可你会喜欢哥伦比亚的。”
“我不想走。我是坏孩子。我讨厌自己。我没有办法保护啵啵。”
“你不能这么说话,”我有点生气了。她低头抚摸着兔子。
“你不能这么说话。列娜。”我说,语气缓和了些,尽量听上去不那么像安德烈。“你是个好孩子。一切都会变好的,我向你保证。”
孩子不做声。我又叹了口气。
“不管怎样,”我接着说,“你要是不喜欢那里,叔叔随时可以接你回来。”
这一次,她抬起头来,怀疑地看着我。
“是,我保证,列娜宝贝,”我说。“你要是不喜欢那里,我们就马上回来。可你总得试试看,看看我们喜不喜欢那里。我相信我们会喜欢的。”
列娜紧紧地盯着我。“那么,你能替我照顾兔子啵啵吗?”她问。“爸爸不允许我带着它。”
“这……对不起,我不能确定。”
她一面盯着我,一面慢慢地将啵啵放进口袋。它是一只很小的侏儒兔,比豚鼠大不了多少。
“你还好吗?”我又问了一遍。“这样,列娜,我会让我的朋友照顾啵啵的。我保证。”
“叔叔,不要对自己毫无把握的事情做承诺和保证,我会当真的。”列娜轻巧地从树上跳下来。“公园西面的河边有烟花表演,我带你去看。”
孩子跑了起来,在穿过树林的石板路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我跟着她一起跑,最终停在河边扶着栏杆喘气。
“只能看一小会儿啊,爸爸妈妈还在等你回去。他们要担心的。”
“就看一小会儿。”
河对岸,有人点燃了含有源石粉末的烟花,随着嗖嗖的响声,五颜六色的盛大花朵在暮色沉坠的天空绽放。一群群乌鸦盘旋着,在似乎凝滞的河流投放阴影。
“叔叔,我晚餐没吃饱,我想吃李子馅饼。”列娜指着不远处一辆卖馅饼的小吃车。
“好,我去买。你站在这里不要走动,我一会儿就回来。”
夜色已经完全降下来,而烟花显得更加鲜明动人。我拎着装馅饼的纸袋往回走,在一朵金色烟花照亮河畔的那一瞬,我看到列娜从口袋里掏出兔子啵啵,用力将它掷向河中。
兔子在水面上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湿漉漉像团抹布。最终烟花熄灭,什么也看不清了。我想,它应该沉入了河底。
第二天,安德烈一家驾车离开了切尔诺伯格。看着汽车远去的扬尘,我非常确信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安德烈一家怎么样了,但我总还是为我的侄女列娜感到心中隐痛。我并没有去寻找他们。博士,如同我在迪米特里的故事里所说的,“如果一个人不想让你找到,那么你将不可能找到他。”
19
故事讲完已是深夜,我勉强说服赫拉格睡在床上,而不是坐在椅子里或者在窗前来回踱步。他睡前喝了一点镇静的药水。我蜷缩在他怀中,可以听到气流穿过他被源石结晶缓缓侵蚀的喉咙发出的吱吱嘎嘎声。我不得不每隔一段时间强迫自己醒来,确认他是否在睡眠状态中。可以肯定,他的睡眠质量比风化的报纸还要薄,由此导致的结果是我们两个人全都失眠,只好相对苦笑。
最后,赫拉格披了一件外套走到门口抽烟,而我则坐在床上想奈音去维多利亚之前的事情。由于赫拉格所讲的故事里血缘与天性的悲剧感,我试图将她和安德烈的女儿联系在一起,认为这可能是作为堂姐妹之间的关联,但最终放弃了,将之归于巧合。她们毫无血缘关系,年纪也相差甚远——列娜甚至可以做奈音的母亲。
我记得那一天我和凯尔希大夫在休息室,她说,“赫拉格将军在和他的养女吵架。我从来没有见到他们这样激烈地争吵。”
“发生什么事了?”我放下咖啡杯。
“我在门外隐约听到一点内容,”凯尔希压低了声音,“好像因为奈音不想离开罗德岛。她不想回切尔诺伯格。”
“我不觉得赫拉格将军会强迫她。他从来没有强迫别人做过什么事情。”
“是吗?可是博士,您又对将军了解多少?”凯尔希看了一眼游戏室——她抚养的孩子们正在玩叠叠乐,“有时,对其他孩子宽容并不代表对自己的孩子宽容。赫拉格将军说,’你必须和我回到切尔诺伯格,听着,奈音。我需要你。别人可以选择,但是你没有选择。’这是令我感到遗憾的地方。”
“我得去看看。可怜的奈音,她一定很难过。”
“我不认为这是您可以插手的事情。”凯尔希拦住了我,“他们在房间里,门是关上的。这是私人谈话。好吧,就当我没有说过这件事情。”
那天晚些时候,我值完了夜班走到甲板上透气。远处,靠近舰船栏杆的地方站着一个瘦瘦的影子。
“是奈音吗?”我走过去。借着月色我看到她脸上有水迹的反光。
“我不想回去。博士,我不想回切尔诺伯格。他和我保证,如果不喜欢,随时可以回来。但他这就是在哄小孩子。他从来没有真的听过我说话。我想去莱塔尼亚,我和他说过我要去莱塔尼亚读大学的,留在罗德岛也可以,可是他——”
“将军需要你。”
“我知道!您一定会说,我得考虑赫拉格的心情。”奈音哭着说,“我是不是一个很坏的人呢?只想着自己,一点点都不为自己的养父着想。我也没有办法说我爱他,你看,我都不愿意做出一点必要的牺牲,奈音真虚伪!”
有几分钟我们都没说话。只听到舰船开动时隆隆轰鸣。
“我得回去了。”奈音打破沉默,“他要担心我了。我得把乌萨斯通行证的申请材料准备好。再见,博士,再见。”
“奈音,晚安。先好好睡一觉,我会替你向将军谈这件事,我向你保证……”
“您最好不要对自己毫无把握的事情做承诺和保证,我会当真的。”她没走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我。“如果不能去莱塔尼亚,去维多利亚也可以。伦蒂尼姆,我听说那是很棒的城市。”
奈音跑了起来,她窄窄的皮靴子跑动起来反而无声无息。进船舱前,她停了下来,怀疑地看着我。我对她笑了笑,少女又跑了起来。
然后我的眼前涌过一片黑暗,就像断电似的直接陷入了睡眠,直到第二天上午被赫拉格唤醒。
20
“博士,早上好。”他眼睛下面挂着熟悉的青紫色。“企鹅物流的人下午到。”
“我再去找找报表。”我回避了他的目光。
“不,我找到了。”他戴着皮手套的手里攥着一只黄色的信封。“就在装糖果的圆形盒子下面。你看,我们找了这么久,没想到它就在眼前——我们最容易忽视的地方。”
“今天早上看来天气不错,”我说。“要是出太阳的话,我们再出去散散步。或者我可以帮您给花浇浇水。”
“我自己浇,您可以把书架再收拾收拾,昨晚因为大提琴——”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摸了摸胡子杂乱的下巴,“继续吧。不过也别太劳累,下午搬运货物还要费力气。我出去给花浇水。还得买些种子。”
我应了声,搬了一张椅子踩在上面,把散乱的书籍和笔记从最高层放起。有一本灰扑扑的笔记本引起了我的注意,虽然旧,但好像一直在被使用。我仿佛做贼一样翻开,密密麻麻全是以乌萨斯语写的笔记。写字的部分占了全本约三分之二,最新的日期是我来阿撒兹勒的前一天。
我以并不算好的乌萨斯语水平艰难地辨认了几句话:“我发现这个画面一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女儿被炸得粉碎,孤零零地散在废墟里。画面的恐怖从未减弱,但是我早就不觉得这是什么病态的事了;就像人身上的伤口,久而久之你就会熟悉最痛的部分…………就像从前被舅舅殴打到鼻子流血一样,耳朵也破了,掉了不少羽毛。但是很奇怪,身体的修复能力是很强的………………我多么懊恼,她真的爱我。可怕的阴郁之血。”
我把笔记放回原处,后背全是汗。我又抽出一本旧日历,抖了抖上面的灰尘。正面是一条河流的照片,旁边有树林,还有公园的一角。
“这是哪里?”我下意识地问。
“从前流淌过切尔诺伯格的河流。在战争中被完完全全毁掉了。”赫拉格提着水壶走进来,大约刚好听到了我的问题。“河畔的公园时不时会有烟花表演,树林郁郁葱葱,非常美丽。”
“您经常去那里吗?”
“当然,我经常和奈音去那里散步。即使在我们离开阿撒兹勒诊所、离开切尔诺伯格的前一天傍晚,仍然去那里散步。那天我们看了烟花,奈音很高兴,我给她买了李子馅饼。”赫拉格笑了一声,听起来像咳嗽,“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座有河流的公园,仅此而已。”
我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转身继续整理着书架。赫拉格坐在沙发上抽烟,不时掏出怀表看时间。我们谁也没再说话。
我想,一个人可以对往事撒谎,但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自己对那些事情的真实态度,难道不是这样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