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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2  合作企划网页的封面图


转载自推特@8006_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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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悲伤是因为
我们制服控就这样被大本丸博一脚...

我们制服控就这样被大本丸博一脚飞踢回坑。。!哈哈哈呵呵呵发带。。发带。。(飘走 待我火速去印一点cp30给婶子们乱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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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鳴

只有美丽的美丽喵/只有喵的美丽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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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沉灰·试图打一个全员后日谈的大结局

关于他们的成长史


下一弹 


本期嘉宾:

矶井 晴己/阿藤 春树

信浓 荣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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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纳 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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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津木 德幸

榎本 诺亚

初鸟 创

矶井 来

原田实/矶井 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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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酪丝🐻

出门太急拿错剑了!

(梗源是群友给游戏打了丁贾林mod拔出一根光剑h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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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请不要再钻到怪物的肚子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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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仿佛在逗我笑

DEVAchan:

DEVA Chan: Glory Cybercafé Simula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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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ory about “dwelling of the heroes" in glory 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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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VA Chan: Glory Cybercafé Simulator(‘荣耀网咖模拟器’)”是一款《全职高手》的同人游戏,这款游戏有关英雄,咖啡厅与网吧夜班。

欢迎来到网咖,这里欢迎下班以后想来一杯的英雄和冒险者。


兴欣是一家位于荣耀大陆赛尔克城的网咖,你将扮演其中的店员君莫笑与寒烟...

DEVAchan:

DEVA Chan: Glory Cybercafé Simula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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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ory about “dwelling of the heroes" in glory 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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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VA Chan: Glory Cybercafé Simulator(‘荣耀网咖模拟器’)”是一款《全职高手》的同人游戏,这款游戏有关英雄,咖啡厅与网吧夜班。

欢迎来到网咖,这里欢迎下班以后想来一杯的英雄和冒险者。


兴欣是一家位于荣耀大陆赛尔克城的网咖,你将扮演其中的店员君莫笑与寒烟柔,依照客人的喜好或随心所欲地提供给他们饮料与餐品,同他们聊天——并且,了解这片大陆和自己身上发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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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游戏为制作开发中的同人作品,请关注B站、社团微博、游戏LOFTER以获取开发进度与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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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白痴

【玄亮】黄金乡

想了想到底我写的哪里像赛博朋克😅orz于是就想真的搞个赛博朋克au了

基本上是威廉吉布森au 大量出处来自全息玫瑰碎片(约翰尼的记忆/冬季市场/整垮铬萝米)和神经漫游者 我永远爱威廉吉布森(呐喊


“Love is a far more vicious motivator”

——《神探夏洛克》s01e01


1

诸葛亮躺在手术台上发呆,无影灯呼啦啦的白色块掉到他的眼睛上,仿佛很多砖头正在那里砌一堵看不见的墙,眼镜摘去了,他感到一股微渺的头晕。

很多年前刘备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天空好像一座...

想了想到底我写的哪里像赛博朋克😅orz于是就想真的搞个赛博朋克au了

基本上是威廉吉布森au 大量出处来自全息玫瑰碎片(约翰尼的记忆/冬季市场/整垮铬萝米)和神经漫游者 我永远爱威廉吉布森(呐喊





“Love is a far more vicious motivator”

——《神探夏洛克》s01e01


1

诸葛亮躺在手术台上发呆,无影灯呼啦啦的白色块掉到他的眼睛上,仿佛很多砖头正在那里砌一堵看不见的墙,眼镜摘去了,他感到一股微渺的头晕。

很多年前刘备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天空好像一座庞大的碎纸机,受污染的雪花像废纸一样给吐到人间。刘备有时爱说一些毫无道理的话,依靠纯粹理性也没法解析,只好全盘接受。建安年间某日,刘备裹着风雪走进工具棚里,身上有一股旧皮革和烟草的味道,凛冽粗粝,仿佛风与雪本身,双眼闪闪发光。别出去,孔明,大楼外头在下暴雪。刘备一边说话一边走近来,他脱掉防寒服,摘掉人造皮手套。诸葛亮蹲在两台机器之间,它们锈迹斑斑的蜘蛛臂折叠起来,淹没在编程器、铝线轴和打印图纸里,模样凶狠,相互咬合的轮轴系统平滑移动。修理间生锈的卷闸门发出轰鸣,黑灰的雪花呼啦啦飘进来。诸葛亮拍拍机器插槽裸露的脑袋。把它派出去侦查,诸葛亮说。刘备哈哈大笑,摸摸机器掉漆的金属脑袋,拖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他穿一件黑色机车皮夹克,没系纽扣,外套里面是一件T恤衫,对角印着几个黑红交错的行草大字:身轻如燕。

无影灯的白光自章武三年打来。诸葛亮躺在手术台上,呼吸面罩安到脸上。吸气。他像是听到刘备的声音。吸气,孔明。蓝色口罩下是刘备的脸。实际并不是这样,诸葛亮想,可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嘴里有氧气管。刘备朝他叹气,仿佛也想要说什么话,最后什么也没说。

呼气,孔明。刘备本身并不在这里。一年以前刘备最后一次离开他们位于成都的办公室时正处黄昏交际,落地窗外是漫天殷红的落日颜色,暗且浓稠的红色块像沉重的金属,在天际拉成长弧,翻起一道一道深紫色与银色褶皱,都是云絮受化学污染的暗面,仿佛刀割的伤口,昂贵的地下诊所产物。诸葛亮背光坐着,刘备按住他的手。别起来,孔明。

他经常把他派往战场。刘备系着带刺绣的缎面领带,像黑暗里一条微微发光的红金鱼。皆若空游无所依,诸葛亮想。别起来,孔明。刘备说,用虎口环住诸葛亮的手腕,感到他的腕骨扎进他的手心,隔着黑色西装袖口看到诸葛亮手腕上绿色的内啡肽药贴。他的骨骼棱角从皮肤底下嶙嶙地凸起,温驯地躺在刘备的虎口里。你的手很凉,刘备说。诸葛亮得的是那种病:要么是至今没人弄明白的疑难杂症,要么是明显由环境导致、还未命名的新病。重度污染的结晶水悬浮在成都大气中,折射出灼灼的石榴石粉末似的暗红色。这里的一切全部有毒,连同血液、循环系统和神经系统。刘备盯着诸葛亮的脸看,他的皮肤是纯粹的苍白,黑发像水一样垂到颧骨和颌骨两侧,看去仿佛带有一种超越年龄本身的永恒的年轻。可是,你是一个没有植入体的人,刘备想,机械祭坛上的处子之身。或许连牙齿都不曾补过。你不要去做那手术,刘备说,打开诸葛亮的手掌,用指尖在上面画圈,体温的触觉仿佛涟漪,在诸葛亮手心处晕开。你不要失去任何东西,刘备说,不要失去……诸葛亮看着他笑了。我会很快回来,刘备说。彼时他刚刚举全国力量正式发动一场战争,双眼视线从诸葛亮身上移开,转向暗淡无光的东部天际。彼时空军舰队正在那儿集结,刘备的瞳孔在暗处放得很大,仿佛黑洞,看去带有一种类似猎食动物的野蛮的可怖。玻璃落地窗外天空卷起紫黑色风暴,漫天云絮锋利雪亮,恍若电台司令某张专辑封面的几何状冰山,颇具一些风萧萧兮式的苍凉。刘备在他面前关上门。


 

 


 

 

2

冬天有些日子里,天空并不真正亮起,只有一片模糊的深灰色笼罩天穹。费祎给姜维打电话时正是这样的天气。他们谈到一些蒋琬的举措,姜维说:“不,”他说,“不,”又说,“是,好的。”然后挂掉电话,拿起夹克。费祎正在成都总部大楼的嵌镜结构表层,隔着单向镜看到楼下姜维跑掉的身影。费祎举着手机没动。

他已经死了。费祎冲着手机话筒说。姜维一步三阶地跨下阶梯。他已经死了。费祎说。姜维穿过安检门,浑身武装的金属设备让它爆发出疯狂尖叫的红光。姜维推开玻璃旋转门。此后八小时姜维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发现自己走在锦江边,混凝土栏杆底下是沥青一样漆黑的河水。城市灯光璀璨,天空仿佛一幅陷入无信号的电子屏幕,被霓虹灯和汞气弧光灯点亮,大片的、黑色的雪花中心给映照出一环油膜似的青紫色,像一个人病态的淤青。姜维低头看向双脚,回总部的时候他还穿着军队发配的橡胶底靴子,脚踝旁边的搭扣空空荡荡,他曾在这里安放一把合金匕首,妥帖得仿佛心脏。

姜维头一回遇到诸葛亮的时候他戴一层覆盖全身的纤细的聚碳酸酯义肢,腕骨上贴合骨架走向绕着比铅笔更细的黑色外骨骼,斑驳陆离以下是分割成一格一格的白色皮肤,以及被外骨骼磨出的平滑伤口。通过肌电信号控制,看似脆弱的聚碳酸酯支柱能够移动诸葛亮的手臂和腿,一个更精妙的系统用内置电极驱动他的手。连他的骨头都是蛀空的,骨骼内腔里是一些硅基导体。诸葛亮流畅地走下车,朝姜维伸出手,带着编进外骨骼程序中的可怕的优雅,极端精确、悚然可怖,平滑空洞的黑色西装大衣像水一样打起褶皱。彼时诸葛亮戴着皮质黑色手套,系一条黑色绸领带,打平整隆重的温莎结,哑光丝质表面空无一物,仿佛一段暗处寒冷的深水。姜维把他的手握住,好像完全没有重量,细而坚硬的外骨骼透过那一层裁剪精良的黑色皮革,冰冷地栖在姜维手上。

“跟我来。”诸葛亮说,那几个词儿柔和且优雅,仿佛正在缓缓沉没入水底,望进那双漆黑的眼睛使人颤抖。他朝姜维笑了,皮肤苍白得像在微微发光。“跟我来。”诸葛亮说。

诸葛亮的头发落在大衣后头,仿佛一段拖长的水流。日后姜维在那黑色长发和竖起的风衣领子底下瞥见他颈椎某一节上裸露的外接插槽,皮肤被割开、切除,露出黑色的合金内里。诸葛亮坐在办公大楼顶端观望玻璃落地窗,钢化玻璃帷幕外头是雍凉肆虐黑紫的暴风雪,破坏当量类似一座意外引爆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诸葛亮坐拥的战场位于模拟矩阵这个黑白的乌有世界里,彼时他正在忙于接入网络编写高级指令组,仿佛利刃接入数据流黑暗的心脏中央,超级电脑处理器像植物根茎,从摩天大楼的躯干往上延伸,它们像张网把三股庞大的资金流连接在一起,宏大庞杂的神经系统,在繁忙网络中忙碌。矩阵世界的数字金钱暗海上下波动,在网络银白色的微光照耀下随波逐流,高度抽象的坐标变量仿佛棋子,数不胜数,诸葛亮是操纵一切的棋手,手下指令盘旋涌流,全是一些数字武器,如同宏大凶暴的精灵,发条猎场上的顶端掠食动物。他转动皮质转椅方向,一个系统用内置电极驱动他的手,贴在玻璃帷幕上。彼时在姜维看来,诸葛亮自身的操纵力量仿佛一个高度繁复的逻辑算法中输出的唯一真值,黑色金字塔尖上唯一一点冷色的水光。实际则的确如此。诸葛亮不知道姜维在转这样一些人工智能似的念头,仍然把手贴在钢化玻璃上,侧影苍白,轮廓分明,聚碳酸酯义肢精密地贴合他的指尖,原生骨架从皮肤底下凸起,生理弧度美丽平滑,仿佛黑色笼子里一只白鸟的骨骸,玻璃的另一侧开满重度污染的黑色霜花。

没有人可以破解诸葛亮编写的神经反馈武器。这高度抽象的数据体连接一次就足以致命,在赛博平原上方平稳地漂浮,变幻形状,像一朵生六瓣的极白极明亮的花。图案开始分解,几种结构交替出现,仿佛咒语,从人的心智深处开始吞噬,同神经系统的兼容性达到统一地步,仿佛一台高度精密的自毁机器,八条承载绞杀与销毁指令的核心代码层层叠叠嵌套,冰层永不停歇地旋舞、变幻、解离、重构,烧毁的神经系统陷入黑暗迷宫,直到一切全部消失……

连诸葛亮本身也像是住在一个冰层中似的。彼时姜维站在诸葛亮身边,盯着钢化玻璃看了一会儿。大片大片黑色的霜花形状荒诞诡谲,从中近乎无法看到清晰的晶体结构,暴雪在天边轰鸣翻滚,地平线上群山仿佛无数林立漆黑的尖刀,姜维把手贴在玻璃上头,指尖渐渐觉出剧痛,他不知道室外达到怎样的极端温度。诸葛亮什么也没说,雪花的阴影滑过他的脸和深暗的青色眼睫,像一幕褪色的电影旧胶片,苍白的天空中穿梭的灰色飞鸟。





 

 

3

章武三年的无影灯像舞台上的白色帷幕一样缓缓合拢了,有人在黑暗中谢幕。刘备确实有一点儿疯。诸葛亮想。几年以前他们从一场形同虚拟的葬礼中回来,没有尸体,没有眼泪。刘备什么也没说,穿着丧服躺在成都办公室的地板上睁着眼,微张着嘴呼吸,眼神像条上岸的鱼一样困惑不解。诸葛亮从上而下盯着他看。你看上去……诸葛亮想。刘备朝他露出一点笑,仿佛眼轮匝肌从未运作,惨白的眼睛浑圆如镜面。

他们像两个目睹天灾的幸存者。彼时落地窗外天空呈现不正常的灰紫色,成都市区的万家灯火近得仿佛星空,给染成雾蒙蒙的一片。诸葛亮从一种长久的、遥远的凝视中转回视线。

你在乎吗?他说。刘备躺在刺绣地毯中央的一朵苍白的山茶花上,好像是从那花芯中凭空生出来的。几天以来刘备头一回把眼睛主动转向某人,视线与诸葛亮的视线交汇了。

我在乎。刘备看着他说。

在某一瞬间诸葛亮已经明白答案。你本人并不在这里,诸葛亮说。刘备的眼轮匝肌运转起来,给他一个真正的微笑,看上去忽然变得非常苍老,仿佛已经真地变成一幅从南京发送来的全息影像了。我要到南京去,刘备说,声音只是纯粹温柔地,是因为我必须得从那儿真地回来。否则我将在那儿消失,永远不能回来……

手术刀切开皮肤组织,把一段聚碳酸酯外骨骼放进来,穿刺骨髓,像一段嫁接的黑色花茎。你确实有一点儿疯,章武三年时诸葛亮想。手术刀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他的脊椎像一段红色的锦一样打开了,内置电极突触微微颤动,浸没到血和精妙的神经末梢里。外骨骼直接连接到他的大脑,人造反射系统被启动,机械祭坛投下白光,像一朵完美纯洁的白山茶花。处子之身,或许连牙齿也不曾补过,刘备在一片遥远的火焰中对他说。你不要失去……心电监测发出稳定的电流信号声响,或许只是梦中回响。迷蒙的暗红色烈火自天空降临,像是在下一场寂静无声的血雨,刘备睁开眼睛,像是想要对他说一些话,或许又并非如此。





“我准备去趟永安。”诸葛亮冷静地说。这时距离手术结束过去十二小时,他顶着全麻过后的灰色眼圈突然出声,把以麻醉师为首的所有人吓了一跳。“你醒得有点儿早,”马谡费劲地说。诸葛亮说:“几点了?”所有人看上去都深感疑惑,诸葛亮耐心地说,“把我其他的会往后推一推,或者给我发邮件……”马谡仿佛又说了一些话,一些没有形状、没有规律的声音从马谡嘴里掉出来,诸葛亮说:“好好说话。”他的视野中有红色的波纹和网格在跳动,马谡的脸是一片近在咫尺的模糊,诸葛亮努力眯着眼睛。“我得配新眼镜。”他说。


 

 

 

吗啡的黑暗涌上来,银亮的褶皱变幻形状……在眼睑背后流动。诸葛亮说:“我明天要去趟永安。”像是在安排一个出差计划。蒋琬说:“医生说你要是在四十八小时内乱动……”蒋琬的五官模糊不清,仿佛变得非常遥远,在闪动不休的红色与漆黑条纹中晃动,诸葛亮眯起眼睛。“他给我打电话了。”诸葛亮说。蒋琬的脸又晃了一下,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什么电话?”蒋琬说。

在世上任何一台通信设备中,这一段通话记录都从来没有存在过。与之相反的是,刘备目前正在六百公里以外住院做连串核磁共振,遵循一种严格的手无寸铁和与世隔绝原则。诸葛亮在监护病房换衣服,崭新的人造神经系统自脑干延伸向下,外骨骼植入体贯穿股骨,精密地贴合他的皮肤,紫绿色的尖锐寒冷一阵一阵从腿上涌来。诸葛亮摘掉手术手环,手腕上整整齐齐排着八张尺寸各不相同的吗啡药贴,白色PVC胶布底下的皮肤漫出一层浅淡的黑色淤青。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仿佛在看一样与自身无关的东西。彼时诸葛亮正在对着窗户打一条丝质领带,寒冷的黑色光面锦缎滑过他的指节,窗户上映照出他自身的一层薄薄的黑色倒影和铅灰色天幕。一整支武装部队在楼下待命,他回头走出病房。

蒋琬在医院楼下等他,一架黑色军用直升机停在身边。他拉开机舱门,伸手扶诸葛亮上去,然后合上门。 他隔着一层舷窗回应蒋琬的注视。螺旋桨运转时的震颤仿佛只是从渺远处传来,诸葛亮闭上眼睛。仿佛整个成都市区正从他脚下坠落,化为无数漆黑格子,晃动不休,飘远渺小如同烟尘,其上云层荒芜黑暗,如毁弃的电子虚空。他把一对电极戴在额头上。时间被无限拉长了,黑色冰层在虚拟矩阵空间中下落,伪电子信号系统的银亮利刃在黑暗中散落向四面八方。他曾亲手设计一切核心指令,编写嵌套结构的加密算法集群,目前所有数据已经宣告失效,电子虚空中传来粗砺的风雪与锈铁气味。陆逊手下的军方病毒遗迹打着旋转触碰他的植物神经,带来一种紫绿色的简谐振动波段,同一瞬间崭新的聚碳酸酯义肢把一段毕毕剥剥的声响透过骨骼传递向他的脑皮层,人造神经系统与反射弧末梢颤抖不休,诸葛亮睁开眼睛。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支一次性注射器,把六千毫克的内啡肽打进腿上,针管仿佛没入一个未知世界。五光十色的尖叫从针孔里流出来,像鱼一样消失在他的血管里。

他开始流血。一片白灼色彩从腿上传来,淹没所有痛感知觉。他掏出手机,找到永安医院方面送来的刘备的诊断报告单,伸手滑过所有字样,生理指标,数据区间,黑竣竣地滑出荧幕。





 

 

 

4

在诸葛亮编写的军方病毒武器中可以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在眼睛背后那片血色黑暗中,银色视像从视界边缘滚滚流入,在他的指尖流淌、盘旋、绽放,高密度数据体像繁复嵌合的机关一样集成、压缩、折叠,高度抽象的视觉信息模糊拼凑成一片星辰,核心数据结成四对螺旋长臂,苍白地通往天空以上,更高更远的深奥与不可知处。在网络的虚无空间内,他的创造物内部的主观维度可以发散至无穷大。在一个针对司马懿的军事进攻行动中他启动程序,万花筒似的数据体极速收敛,汇聚到一个银黑色的焦点上,病毒毒针核心处的攻击与破坏算法沿着透明的数据层飞出,交互端无数表端黑暗的透明箭矢掠过电子虚空,飞往冰墙。

诸葛亮的声音从后台终端传来,被电子信号包裹,听来只是一种无温度的淡漠。“检验辨识码。”他对姜维说。彼时姜维正在接入铁网天线,扰频后信号穿越天空,发射到同步轨道上的一个通信卫星上。在任一场军方数字入侵行动中,他是诸葛亮的牛仔、黑客、网络切割手。数码屏幕上闪烁着显示幼麟幼麟幼麟。“准备倒计时,”诸葛亮说,“二。一。”他启动杀手程序,指尖似有箭矢之海的精灵旋舞,黑色微光明明灭灭,仿佛信天翁般滑翔,优美平滑地飞入电子虚空。司马懿的金字塔形冰墙在矩阵世界的地平线上闪烁,姜维携带的程序像过山车一样飞过暗影之墙构成的庞大迷宫,飞过高墙林立间苍白无尽的幽暗空间,病毒的交互系统变幻形状,变幻轨道,缓慢接近冰墙,在一个宏观视角下,仿佛一团钢黑色的模糊不定的火,焰心漆黑,仿佛铸铁,冰层的变化慢了下来,图案开始分解,抑或抽离,几种规律的几何图形依次出现。

没有人可以破解诸葛亮编写的杀手程序。他的病毒毒针自身即为一种形式逻辑完备自洽的闭环,极端地美丽,漆黑如黑曜石。它与第一批防御程序相遇,劈出纷飞的光芒。司马懿的城堡正在解体,大块的冰层、暗影闪烁着消失,被病毒衍生出的伪电子信号系统吞噬。这些壁垒在超级模拟病毒攻击面前节节败退,直至感染了冰层本身的结构。诸葛亮编写的病毒内里那无穷大的主观维度世界朝内开启,核心程序逻辑的八条螺旋长臂延伸向电子虚空本身,仿佛一座完整的星系正在旋转,苍白寒冷的光明自天空倾泻而下,仿佛整个黑白的乌有世界都沉没在其中,纯洁得仿佛死亡本身。

很久以前姜维曾经在某个媒体网站上看到过司马懿的脸。目前那张脸上所有形状特征都已被他遗忘,姜维想起他平静的眼睛,看上去很怪,仿佛某个生物厂牌体外培植的植入体。彼时姜维正在汉中受训,用最高配置的电脑演练军事行动。扫描这堆垃圾,姜维对着电脑收集来的简报说,筛选其主人的个人历史。他揉了揉眼睛,感到肩上有冰凉的触碰轻轻传来。姜维回过头,对上诸葛亮的眼睛。

他柔和地拍拍姜维的肩膀,视线平滑地扫过电脑屏幕上的简报和照片,镜片下的双眼漆黑寂静,像枪口一样深邃无光。姜维看着他想:我们会打赢……仿佛诸葛亮的胜利只是一个记在未来日程上的既成事实,一种与任何人都无关的极端的客体,像库布里克电影里的黑色石碑,几何体的棱与面精确至理论极限值,绝对平滑且神秘,谁也不会对其质疑、否认、抑或感到欢欣。诸葛亮的眼光经过屏幕上司马懿的脸,仿佛它只是一样无机质的物件,像素数据无意义的粗糙堆砌。他收回视线,弯弯眯起眼睛,露出一种仿佛只是纯粹柔和的沉思神态,低垂的青黑的眼睫幽深而无血色,像另一个走向寂灭的世界上穿行的长翎羽的飞鸟。

我们会打赢。姜维想。在配合训练中诸葛亮掀起领子,把一个内接数据插头插进光滑的外骨骼颈椎中。插槽的位置很高,在诸葛亮的脖子根部,被黑色的头发遮盖。跟我配合路线,他说,姿态呈现一种开放式的脆弱,大动脉与气管的方位一览无余,任何一颗子弹,甚或只是把手按在上面,……二,一。

诸葛亮敲下开关。浓稠的数据流喷涌而出,仿佛黑色的海啸,其中编码结构极度繁复,由超级计算机的运算整合高度集成,抽出其中任意一条逻辑算法,都能在几个微秒内不可逆地撕碎被攻击对象的神经系统,像癫痫发作一样永不停歇地抽搐,直到一切都被杀死……姜维向上飞去,睁开双眼,仿佛上一刻仍处在黑色光线的凝视中。照原路径进攻,诸葛亮的声音像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平淡地没有起伏,仿佛结冻的平滑黑色海面,延伸至无限的镜面世界。动手,伯约。

姜维从高处一跃而下。

……似乎有细细的网在变幻,一片黑色镜面在倾斜,姜维朝上坠落,仿佛幽暗的水银,水中霓虹的苍白涟漪。他沿着那平面滑落飞离,坠入诸葛亮编写的宏大迷宫,他的运算成果汇成繁复舞步,在姜维心中浮现如同鼓点,他不断前进,碎裂开来,流聚成滴,他是诸葛亮编写计算的箭矢,前端尖锐直至收敛至某一特定值,那曲线精确完满,平滑如水,张力已经达到临界值……

四周一片寂静,数据世界坍塌的轰鸣被他甩在身后,未经修饰的病毒毒针核心化为一片毫无修饰的冲击,姜维仿佛是在用正眼直视枪口,转瞬即逝的片段无限拉长,杀伤力巨大的子弹正面排成静止凝固的斐波那契数列。它向四面八方炸开,喷涌而出,变成一片无垠的光明虚无,死亡自身的绽放。

矩阵世界围绕着姜维自动折叠了起来,仿佛一种来自远古时代的铁质机关。胜利像库布里克的黑色石碑般如约降临,仿佛时间本身一样客观,与任何人都无关联。

从不知何处传来一阵粗粝的金属声。

 

 

 

 

“货真价实的死亡,孩子。”姜维在坠落中睁开眼,说话的声音仿佛是从上空传来。在某一瞬间他再次看到了司马懿的脸,在电子脉冲的失真画面中,他的脸仿佛只是一样无机质的物件,像素数据无意义的粗糙堆砌,一切象征表情的东西都被抹除。他有点儿好奇地坐在姜维头顶,两条腿悬空晃荡着,仿佛一点也不为自身名下数据体总部的破产感到伤心。姜维在无穷尽的坠落中看着他。司马懿揉了揉鼻子。“你脑平线了,孩子。”他说,“平得像条带子!”

“还行吧。”姜维说。司马懿看上去只是很快活的样子。“你速度挺快,孩子。”他说,“我要是接入网络,准会被你老板写的黑冰烧死。”他的笑声不太像笑声,像用指甲刮过金属表面的声音,难受地钻过姜维的脊椎。冰层碎片纷纷从司马懿身边飞离,像黯淡褪色的蝴蝶尸体。“你看,洛阳总部每年砸下重金来定制这些冰墙,”司马懿说,“屁用没有,对你们来说全是摆设。死亡本身具有规律,一种基因,没人能破解用死亡本身编码的武器……”

“我他妈要把你们整到瘫痪。”姜维咬着牙说。那不像笑声的笑声再次刮过姜维的脊椎。“天哪,你真过分,老兄。”司马懿说,朝电子天空做了个鬼脸,“天才都是这样的疯子么?你从哪儿挖来的这孩子?”他的眼睛从天空转向姜维,眼神变幻不定。在那一瞬间姜维忽然变得完全明了:那对眼睛绝不可能是人造体外植入体。下一刻姜维感到坠落变得缓慢平和,有人从背后把他接住,冰凉的手柔和地放在他的额头上。苍白明亮的雾光遮蔽双眼。在一片迷蒙中姜维听到司马懿的声音:这是货真价实的死亡,老兄,清晰专注的必死之心……

诸葛亮拔掉姜维的电极。


 


 



5

从操纵中心驱车回来的时候天空已经陷入接近午夜的黑暗,姜维在基地门口停下车,扭头去看车后座上的诸葛亮。他还闭着眼睛,车窗外头漏下大块的黑暗和零碎的白色灯光,照在脸上,像是睡着的样子。姜维从驾驶座跳下来,拉开后座车门,尽可能不出声地坐了进去。一截惨白的探照灯光落到诸葛亮的手腕上。他没戴手套,姜维看到他黑色大衣底下延伸出的外骨骼,细密地缠绕在手指上,黑色表面反射出一点薄薄的高光。

孤单的雾号声从远山彼端传来。他的手指很长,指骨的形状平滑美丽,像一个会演奏乐器的人所有的那种手型。姜维把手放在诸葛亮的手背上,没有碰到那些黑色的精密电极,只停留在一块裸露的皮肤上,他摸到他尖尖凸起的指骨轮廓,一段青蓝的静脉穿过骨骼,汇入白色的皮肤底下。

那个问题寂静无声,姜维从未把它说出口过。诸葛亮没有睁开眼睛,仿佛真地只是睡着了,一段水一样的黑发长长地垂到他的脸上,落到颧骨和下颌间凹陷的苍白阴影里。姜维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

“我感觉不到。”诸葛亮忽然地说。

“我以为您睡着了。”姜维恍惚地说。

诸葛亮睁开眼睛,又说了句什么,在一片恍惚间声音显得遥远不可及,他把手从姜维手里抽走,推开车门,带着外骨骼编入程序中的那种优雅轻盈地走下车。车门砰地关上了,仿佛一声钟鸣,点亮这一瞬间,以及一个事实。镶在车窗里的黑暗与苍白的光斑在姜维视野中漂浮起来,旋转不休。他坐着没动。

诸葛亮要死了。这一事实是如此客观,将在可见的日程规划内必然发生,仿佛库布里克的黑色石碑一样不可撼动,不可接近。直到后来,很久以后,他才想起来诸葛亮对他说了抱歉。

 

 

 


 

 

 

6

直升机在永安降落,螺旋桨呼啸不休,带起一阵狂风。诸葛亮跳下飞机,在狂风中裹紧大衣,下摆卷起一段狂乱不安的波澜。他的视线平静地扫过前来接机的人群和军队,眼里有漆黑得仿佛一整座太空的冷寂,那黑的阴影顺着他的眼睛朝下流淌,每走一步都变得更加广阔,森然可怖,把所有伸来的摄像头和麦克风都逼退,仿佛连声波都在这冷寂中死灭,变成一片彻底的默然注视。

诸葛亮走过人群的注视眼光,在通往医院深处的白色空气中跋涉,他的步伐由外骨骼支撑,聚碳酸酯义肢在他的骨骼间滑行,程序运算出一种极端优雅而无瑕疵的穿行姿态,带着精确可怖的轻盈,仿佛比往常更加流畅,他走过迷宫似的医院走廊,随行的武装部队渐渐分散到逐个楼层,周遭环境越来越安静,外骨骼发出只有他自身能听见的毕毕剥剥的微响。诸葛亮走向顶楼,在那白色滑动门面前吸了口气,把它拉开。

刘备在一床乱七八糟的管子和输液瓶间很乖地坐着,并拢两个膝盖,仿佛有点儿不知所措。他的头发有一点乱,朝诸葛亮温和地弯起眼睛。

房门在诸葛亮身后合上了。他走到刘备面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彼时刘备身后是一片巨大的窗户,柔和的黄色日光粼粼地涌进病房,充满空气,他们像是漂浮在一座黄金海上。刘备看着他慢慢地笑了。

“你做了那手术吧,”刘备很柔和地说,拍拍身边床沿,诸葛亮在那儿坐下来。刘备把他的手拢进手心,用另一只手掀开诸葛亮的大衣,顿时染上满手鲜红。诸葛亮的腿被暗色的血浸透,黑色布料泛起一层深红浓稠的反光。地面有不易察觉的斑驳血迹,滴滴答答连成一条闪亮的虚线,直延伸到病房外头。

“我没感觉,”诸葛亮承认道。

“你走路的样子不一样了。”刘备说。他还攥着诸葛亮的手,皮肤烫得有点儿刺人。彼时刘备的脸仿佛正在飞快地凹陷下去,眼睛显得比往常放大一圈,好像将要放出光来。一点儿水花渐渐积蓄在那里,剧烈地晃动,滚出许多水珠,纷纷扬扬地掉到脸上。仿佛有某样可怕而疼痛的东西正在隐秘地撕扯他的脸,他颤抖起来。

“没关系。”诸葛亮说。

他的手被刘备攥得很疼。即使身处这样一间病房,刘备的手劲还是很大,近乎像要给他一种不可能存在的希望。诸葛亮没有抽开手。“没关系。”诸葛亮说。刘备像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把身体抵在诸葛亮身上。“你是不是在发烧?”诸葛亮说。

刘备没在发烧,只是有点儿亢奋。彼时窗外潋滟的黄金海正在掀起一场宏大无声的退潮,金光黯淡下去,现在烧过漫天漫野的是荼靡的红山茶的颜色。他还握着诸葛亮的手,二人并排躺在床上。在深红与蓝色块交映的天光中诸葛亮扭头盯着刘备看,感到他的五官和骨相轮廓都变得柔和,他们仿佛是在建安时代,或许更早……时间在某一瞬间发出齿轮崩断的金属脆响,彻底停了下来。刘备看着诸葛亮笑了。“我们有一回在出外勤,”刘备说,“那时我们没什么钱,军队的佣金很低,我们到处找人打架,有时也接私活……其实我们接的所有单子都是私活。”他伸出另一只手,皮肤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绿色胶布和滞留针头,“我也动过这手术,那是神经系统改造,人造反射弧也要配合,”他的手指柔和安宁地抚摸诸葛亮的手背,一轮又一轮,“我也想过植入些外接装置,老二说,往手上装伸缩刀片对我而言太奇怪了。他说得对。我们那时没有跟工厂定制货对手的经历,那老兄那时是董卓的人,简直恐怖,一身全新植入体,头牌、诊所业内最新水准,接单的时候老三有点儿吃不消,我们一块动了手,这时没人讲求那种公平,……我以为老二要跟我嚷嚷,幸运的是他没有,因为我们都活着,这足够了。那些地下诊所掌握的技术还未上市,绝大部分都完全不合法,谁也不知道那些移植人雇佣兵身上都装有什么东西。我后来便动了那种植入体手术。总得有人去做,……至少老二老三不再需要开刀了。”他陷入沉默,盯着沉甸甸的蓝色虚空看了一会儿,“老二老三说,以后我走路的样子变得再也不一样了。我那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那只是一点儿最细微的变化,你也一样,孔明。”他扭头看着诸葛亮,“那时我们不懂这些,就算懂也不会怕,那时我们年轻,年轻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后来我们挣够了钱,考虑过扩张业务,但是谁也不会安排那些东西,我去找你,跑几次都成……”刘备说,露出微笑,“我想,你原来这么小,我给你编草娃娃,那个上颜料的汽车人,你看着它发笑。你问我是不是没有出息?可是你在笑,你用曹操吓唬我哩。我不怕他,我们不必怕他,我很幸福,孔明,你相信吗?我是你的。我们一起做事。我们是同伙。我会照看你。……我那时没有想过你有一天要开刀去动这手术。”

“对不起。”刘备说。



 

 

刘备的手从屏幕前划过,诸葛亮从电脑边上抬起头。

“我在编码。”诸葛亮说。

他趴在病床边的一张折叠式桌子上看着刘备,镜片倒映电脑屏幕的蓝光。“你看了我十几分钟了。”刘备温和地说。

“我没有。”诸葛亮说。刘备把两根输液管踢到地上,坐起身来。“你在干嘛。”诸葛亮说。刘备把手肘撑在桌面上,朝诸葛亮猛然靠近来,双眼骤然放大许多,一点儿莫须有的金色调在那虹膜深处沉浮,恍惚看去,又像是一座神秘的黄金海了。“看我。”刘备说。诸葛亮抬起眼睛。刘备捧起他的脸。“你不必告诉我你想写什么。”刘备说。

诸葛亮什么也没说。刘备把额头贴在诸葛亮的额头上。“闭上眼,孔明。”他说。诸葛亮服从了。黑暗中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刘备把一对头带电极贴在他的额头上。“睁眼,孔明。”

诸葛亮睁开眼睛。刘备站在无限延伸的矩阵平原中央看着他,身后落下许多金灿灿的数据流,川流不息,仿佛黄金拉成生丝,在空中交缠。刘备露出微笑。“我们一起编码。”刘备说。

“我不能用你编码。”诸葛亮说。刘备握住他的手。现在他的手是热的。

“你能。”刘备说,“仅仅解构死亡并不足够,你要潜得更深……”

他吻了诸葛亮。闪亮的数据流在他们身边聚集,密密麻麻的霓虹网格依照某种规律汇聚,仿佛看不见的织机正在运作,经纬起花,彩条起彩,织出金线刺绣的花团,暴烈绽放的金黄与殷红茶花簇拥在锦上汇成江流,一片黄金世界。诸葛亮的视野变成了球形,似乎是一张视网膜覆盖了整个球体的内面。若说世间万物都有其数,这球体以内便包含了世界万有。

而这里的确件件有数。“以后我是你的剑,你的枪,你的弩。”刘备说。诸葛亮曾把他派往种种战场,攻城略地,他在每一次出征前这样向他吻别。刘备的呼吸仿佛一段凛冽的风,嘴唇有点儿发烫,像一个冷兵器时代决无异议的武士。

“睁眼,孔明。”刘备说。

 

 

 

 

 

 

7

“我们吃了两个月外卖。”诸葛亮说,“他说他吃不惯病号饭,于是把菜全部挑进我碗里,我们把周边的饭店全部吃了一遍,然后再吃一遍,再吃一遍,其实那儿并没有多少饭店。半夜我看到他偷偷爬起来穿鞋,我说,你是不是要越狱呀?他说他要下楼去买烟。他在重症监护室抽烟。他说,所有的重症监护室都应当允许抽烟。他说,我们可以共用一根烟。我想跟他吵架,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他吵架。我们最后没有吵架。

“后来我们只好点一份外卖,因为我一个人吃不完两份外卖。他说他吃腻了,还说戒烟让人很难产生食欲。他说,原先抽烟的只有他一个,老二和老三全是跟他学坏的。他们在战壕里抽烟,在那种情况下人不可能不抽烟,老三抽得最凶,他不得不给老三吃棒棒糖。他说,他们当中没人真地想戒烟,尤其是他。在战壕里他用烟头给老二和老三点烟,他们是这样清醒地度过夜晚。我给了他一包棒棒糖。他没有吃。我给了他一包颐和园。他没有抽。”

“孔明。”赵云说。

“我不想吃外卖了。”诸葛亮说。

“孔明。”赵云说。

诸葛亮坐在卫生间发呆,葬礼上穿的长大衣铺在地上,无序绞扭成漆黑的一片,白得发青的反光瓷砖地面被分割成整洁的矩形格子,赵云的背影一角映在一面惨白的正方形镜子上。诸葛亮低下头去,细致地拈起一段大衣下摆,把它收进地上一个消毒完备、分割严谨的青白色矩形里。彼时他本人好像正飘浮在高处,自上而下看着他自己。一阵强烈的恶心从胃里传来,他背过身子,向马桶呕吐出胃酸。



 

 

 

 

 

8

矩阵平原正在姜维的脑子里变成一张打碎的玻璃平板,锐角形状的玻璃碎片向种种不可能的方向飞去。他拔掉电极。“丞相。”他说。诸葛亮什么也没说,眼睛闭上了,两条鲜红的线从脸上流下来。“丞相。”姜维说,他从电脑面板前跳起来,拔掉诸葛亮的头带电极和颈椎上的数据插头,他拍拍诸葛亮的脸。“丞相。”诸葛亮睁开眼睛,好像没有看到姜维,或者任何东西,血越流越多,流过脖颈,染红衣领,沾到姜维手上。他什么也没说,肩颈轻若无物,像一张捡起来的白纸。姜维不再摇晃他,拾起掉在地上的头带电极,面目显得有点儿忧郁。他把诸葛亮的头带电极戴在头上。

数据平原像一张锦缎一样环绕他朝四面八方展开了。暴烈绽放的刺绣花团呈现血与朱砂的色彩,重瓣的花瓣从淡红色至血液凝固时的暗红次第渐变而下。姜维不断下潜,形形色色的殷红色块在视界边缘旋舞,沉重地坠落,生丝在他身边解构,化为经纬交错的几何结构。姜维降落到一朵广阔的刺绣茶花以下,仿佛是从那儿凭空生出来的。在一个主观维度中,时间无限拉长,四下陷入死寂,他望着电子虚空发呆。

有人把一张手绢递给他。姜维回过头,一个穿西装外套的男人眼睛弯弯地露出微笑。他在外套里穿着黑色衬衫,第一颗扣子敞开着,系着带刺绣的缎面领带,像条微微发光的红金鱼。

“别难过,”男人很温和地说。

姜维细致地擦擦眼睛。

“你是在找我。”男人说。

“还行吧。”姜维说。男人露出微笑,“我知道你会来。”

姜维什么也没说。“我也想发会儿呆。”男人像讲故事一样地说,“这儿适合发呆,是么?孔明创造了这个地方。这儿没有星星……那些数据就是星星,随机变量,瞧。”他顺着姜维的视线抬起一只胳膊。

姜维盯着他看。“我没有见过我们的程序的核心。我不能够不去找它,”姜维说,“是丞相写的。”姜维说,“他真地要死了……司马懿说得没错。”他忽然变得有点儿恍惚,感到万物已经携同自身一起无可挽回地飘远,他像是在谈论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男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声,双眼明亮夺目,一点金灿灿的色调在那虹膜深处沉浮,恍惚看去,又像一座神秘的黄金海了。

“司马懿净忽悠小孩儿。”他说。


 

 

 

诸葛亮唇边冒出一团鲜红的泡沫,咳嗽了一声,一些暗色的血块溅到胸口。姜维跪下身去,把头带电极从额头上摘下来,戴在诸葛亮头上。他的眼睛转向姜维,慢慢展露辨认出对方的神色。

“那人说你是过载了。”姜维说,“他说会让你醒来……”

诸葛亮的眼睫慢慢抖了抖。“我很想他。”他柔和地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怪,像是从遥远的世界空空地传来的,声调比平常更加柔软。这时费祎率领一班急救队员推开门,诸葛亮朝姜维笑了笑,合上眼睛。在某个遥远的空间中姜维看见诸葛亮衣领上慢慢晕开的大片鲜血,粘稠的黑色血块,在那白色世界中有人在说话,单向玻璃落地窗外一切事物正在不可挽回地走向坠落,有人在呼吸,有人在死去。姜维睁开眼睛,在向内的视界中望见他自己,拉长的黑色影子拖在面前,像一扇向内闭合的棺木。



 


 

姜维在医院门口停下摩托车,引擎发出一声轰鸣,他跳下车来。费祎站在大门口抽一根烟,脚下落满焦黑的烟头,像垃圾伪造的星星,在枪灰色的风中簌簌发抖。他把一包未开封的颐和园递给姜维。

“我不抽烟。”姜维把盒子接过来。

费祎耸耸肩。“没关系。”

他拍拍姜维的肩膀。姜维把烟收进军装夹克口袋里,高耸的黑色玻璃自动门在他面前分向两边,姜维走进去,乘直升电梯到顶楼,平滑的金属纤维门嵌在工业框架里,一共七层。姜维走出电梯大门,穿过一条走廊,用身份卡打开最后一道门。

“伯约有烟么?”诸葛亮说。

姜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您不应当在重症监护室抽烟。”他说。

“没关系。”诸葛亮说。

姜维走过去。诸葛亮脸上接着一条白色氧气管,声音压得有点儿变形,半个上身靠在升降病床上。

“你跟公琰交接得怎样?”诸葛亮说。姜维忽然变得非常生气。“我不知道。”他垂下眼睛。

诸葛亮袖口裸露的左手没戴外骨骼,腕骨上有平滑的伤口,贴满医用PVC胶布的手背上挂着两对滞留针头,皮肤被发黑的淤青覆盖。姜维抬起视线,对上诸葛亮的眼神,近乎只是柔和地,诸葛亮的眼底有很薄的灰色阴影。

“伯约有烟么?”他温和地说。姜维从军装夹克里掏出那包颐和园,拆开包装,抽出一根香烟。诸葛亮用右手接过去,烟嘴停在唇边,没有点燃。

“我会把我的数据基地给你。”他说。

姜维盯着他看。

“伯约见过我们的核心代码了。”诸葛亮说。

姜维点点头。诸葛亮露出微笑。姜维在他面前坐下来,用手握住他裸露的左手。诸葛亮的手很冷,像苍白平滑的飞鸟骨骼,无知无觉,仿佛已经陷入死寂的沉睡。在某一瞬间姜维产生了一种幻觉,在某个虚妄的白色世界中,诸葛亮回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冷柔和而自由,像是在接纳一个从高处坠落的人。


 

 

 

 

 

 

 

9

费祎把一杯波本威士忌递给姜维。汽车的声响在成都总部四周哗哗响动,仿佛许多看不见的江流。“我要去趟南京。”费祎说。

“随便。”姜维仰头喝酒。

“你可以跟我一起去。”费祎说,“从他可怕的哥哥和侄子那儿拯救我。”

“不行。”姜维说。

费祎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

“你需要休息,”他揉了揉额头,“也许你现在不需要,但不久就需要了。”

“为什么,文伟?”

费祎叹气,喝了口酒,“你得负责整个数据中心。”他的杯子落在桌上,咣当一响,“我的意思是,军方技术就摆在那里。你得负责编码下一部大型进攻程序,还有下一部、下一部。肯定用不了太久,我们需要大把的程序。你是他的牛仔,网络切割手,伯约。除了你,还能是谁呢?”

姜维站在成都总部体量庞大的超级计算机之间盯着费祎看。这时一个运算结果忽闪了一下,光亮细小而清晰。姜维从怀里掏出一包颐和园,抽出一根放在唇边,深吸一口气,把它点燃。一点儿明灭的橘红色火光在他的指尖闪了一闪,姜维吐出一口烟,是飘渺的雪青色。

 

 

 

 

 

 

 

 

 

 

END





不知道要叫什么名字

文豪野犬 汪!138

汪!黑之时代~得以见安吾得意洋洋脸回~


翻译:十二

嵌字:一言


仅供学习交流之用,如有错误请指出,禁止转载、二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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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白痴

【玄亮】遍生花

(破烂人滚来搞个花吐症au


一伐的时候亮吐的是纯白的花瓣,以后每伐一次就变得更红一点儿:五伐时吐的花瓣变成了鲜红的,上面沾着斑斑驳驳的血。


1

诸葛亮在那面宣战的旗子底下说话的时候好像一个被红光裹挟着的影子似的,纵向看去,形状仿佛比往常更加细些,好像被那红色块吞吃了些部分,像一棵未经弯折的、细瘦的树。那旗帜的色彩在他身后变幻,红惨惨地仿佛鲜血,散到天际。一些墨黑的大字镶嵌在上头,是他们危险的愿景,危险的承诺,经历过刘备和他所有兄弟的死亡,仿佛沉到世界底部,充作那燃烧的血红宝石世界的地核,再也不能消解。

赵云原叫他军...

 

 

(破烂人滚来搞个花吐症au


一伐的时候亮吐的是纯白的花瓣,以后每伐一次就变得更红一点儿:五伐时吐的花瓣变成了鲜红的,上面沾着斑斑驳驳的血。

 

 


1

诸葛亮在那面宣战的旗子底下说话的时候好像一个被红光裹挟着的影子似的,纵向看去,形状仿佛比往常更加细些,好像被那红色块吞吃了些部分,像一棵未经弯折的、细瘦的树。那旗帜的色彩在他身后变幻,红惨惨地仿佛鲜血,散到天际。一些墨黑的大字镶嵌在上头,是他们危险的愿景,危险的承诺,经历过刘备和他所有兄弟的死亡,仿佛沉到世界底部,充作那燃烧的血红宝石世界的地核,再也不能消解。

赵云原叫他军师,后来叫丞相。目前还记着这些事的人已然纷纷消失,如今诸葛亮看上去像一个生来就该叫丞相的人,谁也不能把他和任何其他头衔联系在一起。他看着赵云笑了,仿佛时间从未流经任何人,也未流经他本身。“你最好别讲话。”赵云说。诸葛亮无辜地眨眨眼。“我什么也没说。”他说。

“我会和你一起去,正像去南部一样,”赵云说,“你写了一些大字,没有关系,我也可以写一些大字,并排列在那儿:‘我会去的’。”他比了个手势。这时诸葛亮正在准备面对媒体发表一场非常正式的演说,在摄像机和闪光灯的簇拥下他非常平静地说:“赵将军是我的先锋。”他宣告国家意志,在偌大的会场里是唯一的人声,冷而沉静,像一颗石头一样落到机械快门运转的白噪音的水面底下。闪光灯呼啦啦地扑到他的眼前,像无数凶狠残暴的白的蝴蝶,在诸葛亮的镜片上反射、闪烁、然后死灭,“我们会到北边去。”他总结地说,“这是最后的结局。”麦克风像黑的森林涌上来,诸葛亮站起身,那森林分成两半,让出一条道路。从钢化镜片白花花的反光间看不到他的眼睛。赵云追上去的时候混杂的光圈镜头仿佛许多窥探的黑暗的瞳孔,无表情也无内容地挤到他面前,他把它们推开。

诸葛亮走出发布会场,没有到室外去,在后台闭上眼站着。赵云打开灯,诸葛亮没有睁开眼睛。“你的文章我读了,”赵云说,诸葛亮没说话,仍然闭眼站着,脖颈从大衣高领的簇拥下张开白而赤裸的一截,呼吸急促,手无寸铁,他操持的兵戈剑戟只是那些文字,神秘的排列组合,方块结构可解作笔画,或者阵图,没有质量的东西却最沉重。“有很多事不能预先许多年想到,”诸葛亮说,睁开眼睛,“我原计划派他来走这条秦川路。我总把他派到各处去,于是他去益州、去汉中,因为他能。在永安的时候他问我:你要怎么到北方去?我说,我就像我所能想到的那样去。”

“他跟我说了。”赵云说。诸葛亮转过头来,苍白的喉咙上下起伏。刘备原叫他军师,后来叫丞相,喝酒的时候则只唤名字。我这孔明,刘备说,我如今彻底信了,山东人确是能喝。刘备笑着的注视倒映在酒杯里,幻化成两颗上下颠倒的雪白的瞳仁。你年轻,孔明,悠着点使劲,老三也喝不过你。杯中洁白的眼睛眨了眨,年轻的诸葛亮把酒杯端到嘴边,把刘备的瞳仁一饮而尽。到那时候,诸葛亮说,我会把你派到秦川去,从那儿一路到西都。他发号施令时也不令人觉得颐指气使,刘备看着他笑了。好,孔明,他和他碰杯,好。

“他让你放心。”赵云说,“他说:我知道孔明要干什么,他该放心。”刘备原先叫主公,后来叫陛下,如今在这样一个私密的场合中,刘备仅仅是他们用“他”所指代的某种默契的不可说。这时诸葛亮的脸和江水本身一样是没有任何颜色的,他忽然别开脸,对着地面咳嗽,口里飘下一些白花,仿佛凭空出现的皑皑的落雪,沉没到颤动的空气里,如同在银镜中、在水里照出的繁密的花影,纷纷扬扬铺在地上,像是从看不见的树上飞落的。他止住咳嗽,盯着满地花瓣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仿佛毫不困惑的模样。

他们原叫他军师,如今叫丞相,他的无所不晓是他们从刘备的崩殂中生存至今所仰赖的唯一奇迹,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困惑。


 

 

 

 

2

诸葛亮头一次笑眯眯地把姜维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他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彼时诸葛亮穿着黑色风衣,戴着无框眼镜,黑的睫毛在那镜片背后闪了闪。姜维从他的那点眼光里瞥见一些广为流传的那种近妖的传言的端倪来。姜维并不怕那些传说,只觉得这一副近在咫尺的肉体凡胎、苍白皮肤、眼波流转、肩线似削——全是一些不可置信的幻觉。你是近妖的吗?他想,或说你确是妖怪吗?诸葛亮对这些传言从不在意,只将其当作一种两国战时可供利用占领的舆论武器,俨然转着一位谍战片中幕后头头的实用主义心思。他花了一点儿功夫才反应过来。啊?他笑眯眯地说,你说呢?

我是魏国人,姜维说。诸葛亮朝他看着。这有什么区别?他说。姜维想不出该说什么。彼时姜维二十七岁,双眼明亮,身型仿佛一株年轻抽条的青色的树,那漫天漫山的日光和红的旌旗仿佛流质的黄金与火,在诸葛亮身后倾泻如海。没有区别,姜维看着他说,恍惚间感到一种渺远的震惊,同样倾泻如海,轰鸣如海。他仍旧不害怕。没有区别。他看着诸葛亮说。

没有区别。刘备在开车的时候说。彼时刘备的车载音响配置曾经让诸葛亮吓了一跳,在荆州市区外的高速公路上行驶的时候刘备把音响打开,一些近乎有实体的立体声波形状流淌出来,音质纯度高得仿佛一整块透光无杂质的玻璃。我是在炫耀。刘备诚实地说。你是在炫耀。诸葛亮说。他们在车里用车载音响放一首丹麦语歌谣。刘备的手打在方向盘上,扭头看着诸葛亮笑,他变得有一点儿出神。我的爱人被流放到极北之地,那儿有白的太阳与血红星河,磁石不能辨别方向,青蓝的绸缎在冰窟上头飘摇。我的爱人到北方去,我到那儿找寻他。他的眼泪落在冰原上头,拼成一幅永恒字样,我们携手启程归途,回到开满玫瑰与山茶的童话园里。

他没有问过刘备是否知道这些歌词有什么含义。我的爱人被流放到北极,刘备唱道。他的声音嘶哑、音调踩得很准,听来有一种远古的苍凉,仿佛一个冷兵器时代的战士,声音像风一样穿越了原始的黄土台原。我到那儿找寻他,带我的爱人回来,我的泪水落在冰原上头,拼成一幅永恒字样,我将永远不能到达,并且死在路上。

刘备两把吉布森和芬达的音箱共同陈列在车后座上,随着汽车行驶静默地颠簸。这时一轮巨大的太阳在国道尽头缓慢地下沉,天空布满深而浓艳的酒红色条纹,仿佛无数月季与山茶盛开的广阔沟壑。彼时他们仿佛正在缓慢地追向太阳,汽车飞离沥青公路表面,消失在遍生褶皱、渐渐黯淡的天空与最后一道深红的光线里。

 

 

 

你爱谁?后来姜维想。彼时他刚刚习惯诸葛亮从口里咳出一些白花的情景。那花瓣的质地也很怪异,仿佛一种凭空生发出来的、苍白如新月的绸缎,底端折出褶皱,层层叠叠聚成一簇,汇集处白如江流的浪花沫。在这陌生的,坐拥山石、盆地和深青的峻岭峭壁的国家里姜维开始亲眼见识一些绣着暗纹的锦缎造物,白的江水贯穿他们的土地,用那水可以冶炼铸剑的精铁。你爱谁?诸葛亮用手帕把落下来的花瓣包住,什么也没说。

姜维刚刚见证一场声势浩大的处决,在刑场上诸葛亮的视线没有停留在任何人脸上,遥不可及,如若高悬的冰冷月球;这是一个下达死刑的执军法者的漆黑眼睛。他念下一些时辰,不容置疑,一系列行刑队的排枪声在寂静中响起,近乎显得突兀。事就这样成了。姜维回到陌生的军帐里,忽然感到一点茫然,仿佛一个格格不入的人。诸葛亮走进来的时候姜维仔细地盯着他看,诸葛亮眨眨眼。

“伯约没有去过成都吧?”他温和地说,声音有一点儿哑,好像虚飘飘地生发自空气中,他确是哭过的,姜维想,接着马谡的面目不可抑制地回到他的记忆中来。你爱谁?姜维想。诸葛亮闭眼背过半身,专注地投入到一些咳嗽的剧烈运动中去,一些白的花瓣寂静地落到空气里,质量轻薄的模样,又像是一些沉入水中的白鱼的尾鳍了。他抱歉地朝姜维笑了。你爱谁?姜维想。

我非常难过,在当阳的时候刘备说。可是,我不会真地跳下水去。诸葛亮还攥着他的袖子,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刘备看。我真的不在乎,诸葛亮说,你可以跳下去。这样我就会跳下去。彼时天上下着一点儿乱糟糟的小雨,刘备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一些水珠流到他的脸上,他在睫毛细密的水帘间眨眨眼,没有擦掉那点儿水流。我想把所有难民都带走,刘备说。为什么我不能够呢?他看着江流的时候说。密密匝匝的灰色的人形倒影正在漩涡里打转,被水流搅成碎片,他们听到一些遥远的尖叫和喊声,像受伤的动物。

你可以。诸葛亮说。

我说的不是那意思。刘备说,瞳仁里的光忽然变得非常柔和,他确是哭了的,瞳仁浸没在水里,像一对真正的、静默的、深色的鱼。诸葛亮还攥着他的袖子。你可以跳下去,诸葛亮耐心地说。刘备握住他的手。这样我们就都到了河里,刘备说,手心持剑的茧子贴在诸葛亮的手背上,他觉出一点凉,仿佛刘备的骨节皮肤、血肉之躯本身也是一种驯顺的兵器。这里是长江,我们都将活着,并且活下去,刘备说。

“我们最后没有跳进江里。”诸葛亮总结地说。姜维盯着他看。“我听过当阳那件携民渡江的事,”姜维说。一些古老的传闻仿佛天光云影,投在江面上,下一瞬间就被暗色的水流带走,变成流体力学层面上闪光的碎片、漩涡和泡沫。为什么这些瞬时的、脆弱的光影被他们记住了呢?在回到成都的路途中姜维想。诸葛亮并不回答这样的话,垂下黑青的眼睫,像鸟类翕忽的飞翎。“是我的责任。”诸葛亮说。

每一件事都是他的责任。登基的时候刘备说:可是我还是我,你还是你。诸葛亮跪在地上向上看,从十二旒的斑驳闪烁间望着刘备的眼睛。他朝诸葛亮弯下腰,把手放在他的胳膊底下。实际刘备的手劲很大,好像很轻巧地一提,诸葛亮就站了起来,感到满目鎏金宫阙开始旋转,像暗色的天穹,他新晋的宰辅权柄刻在玉石上,洁白抛光、冰凉的一方,像一个质量沉重的微小宇宙。文武官的注视汇成盛大的江流,在他们之下静默地陈列,流往不可及的远方,剑锋与白翎所指向处。因为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刘备说。是你把天子印玺交予我手中。他的双手撑在诸葛亮的胳膊下头。我们将像来到这里一样到北方去。

“丞相还是丞相。”姜维说。

“我觉得做到右将军的地步是有点过分了。”天子说。他的眼睛从不令人联想到刘备,抑或任何人,“可是,他基本上是我亲爹。”

“我不明白你们的事。”姜维说。天子的眼睛从十二旒的斑驳陆离间看着他。

“你明白。”他柔和地说。这时诸葛亮还站在殿外等姜维,一些苍白的日光扑在他的脸上,五官的起伏投下空落落的阴影,像失温褪色的江水。“我会再打一次。”诸葛亮说。

“我跟你去。”姜维说。诸葛亮柔和地弯起眼睛。他捂住嘴巴咳嗽,手心与指间落下一些重瓣的花雨,花瓣质地仿佛锦缎,繁密的层叠间蒙上一层崭新的红色阴影,像一个爱而不得的人的眼角。



                                              

 

 

3

你觉得我是妖怪吗?诸葛亮说,刘备看着他笑了。你说呢?他说。他又盯着诸葛亮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这一副近在咫尺的肉体凡胎全是一些不可置信的幻觉。彼时诸葛亮双眼明亮,青丝及腰,鲜活得仿佛一轮上一刻才绽放的月亮。可是,你还是孔明,刘备说。诸葛亮说我简直搞不懂你,刘备对着他笑,看漫天月光在他身后飘摇,纷纷扬扬,仿佛下着银白的雪,刘备心里也起了一种渺远的震荡,仿佛一场寂静的、海上的落雪。没有区别。刘备说。

因为你只是你,这没那么复杂。刘备又说。我是说,我感到你能看到所有事,发生过的和未发生的,在你眼里一视同仁,世事纷繁,在你眼中不过是一些白纸上用墨水画下的图纹,不比你的兵阵更加复杂,你是这样一个神人。可是,孔明。他伸手盖住诸葛亮的眼睑,感到诸葛亮在他的手底下不出声地发笑,睫毛像风中飞鸟的羽毛一样颤动。

我搞不懂你。诸葛亮说。刘备垂下眼睛,眼睑间的线条忽然变得非常柔和。你当然懂。刘备说。诸葛亮还在笑。我不懂。他坚持地说。 

他想诸葛亮确是非常年轻的,他的睫毛像植物丰盛的新叶,在光影交替的一瞬间刘备恍惚地听见太阳古老的节律,在他自身的胸膛中起伏,心脏的节律。他像是用手拢着一捧清水。我觉得你会开出花来,刘备说,或许有一天你真会开出花儿来。

现在我一点也不懂你在说什么了。诸葛亮说。刘备还拢着他的眼睑,睫毛的涟漪传到他的手心。你给我睡觉。刘备说。在梦境中他们都变成了生花的树,拢着淡红淡白的花影,极远的霞光沉没到水中,世上只剩一座繁茂缤纷的飘花的海。你要睡觉,我们做了同一个梦,刘备在梦里说,孔明,我说得没错……你会开出花来。


 

 


 

 

4

“那是什么?”姜维说。诸葛亮没有抬起眼睛。他的脸比在陈仓的时候更加白些,目前看去,颜色渐渐向着一张透光的白纸过渡,皮肤薄得有点儿惊人。“天子回信了。”诸葛亮说。姜维忽然觉得有点儿茫然。“文伟和我说了,”他说,“我指的不是这个。”

诸葛亮还在地上跪着,金黄的帛横在手里,他把它折起来。“伯约指的是什么?”他说。

“我指的是,”姜维说,语句的后半部分吞没在巨大的空洞里。“我不知道。”他最后说。诸葛亮跪在地上没动,眼睛合上了,胸口掉出一些杂乱支离的呼吸声,好像一些轻薄的瓷,正在缓慢地碎裂。姜维在他面前跪下。

“我觉得我什么也不知道了。”姜维承认道。

诸葛亮什么也没说。他的眼睫透出一点青灰色,眼球在那纸张似的眼睑皮肤背后颤动。在统领三军的时候他是一个不着戎服的人,手无寸铁,他的坚船利炮只是那些算筹。他们在中军帐前点兵的时候一整排武装部队正在那里等候,分列两旁,枪管漆黑,光亮似雪,姜维把诸葛亮的手接下车来。在苍茫的黑夜和高悬的大探照灯交错的一片光影变幻中诸葛亮的手也是白的,像脆弱的骨瓷,一段青色的静脉穿过凸起的骨架没入黑色的大衣袖口。他的视线静默地扫过他荷枪实弹的军队,仿佛一座绵延不绝的、黑暗的、固态的、凶暴的海,在他的眼光中变得驯顺如锦。彼时他的军队在卤城斩获三千魏兵甲首,战火从天边烧来,仿佛原始的、凶暴的幻觉天体,落到西凉广袤的黑暗里。他是如何驾驭天体呢?在诸葛亮进行的一系列筹算中……或许也曾运算出天体的未来方位么?……抑或一切只是海森堡的隐秘。姜维伸手扶他起来,摸到满手冰凉空洞的大衣布料,一点若有若无的重心落到姜维身上,诸葛亮依仗他的力气顺从地站起身。彼时姜维感到大脑还是一片空白,诸葛亮身上有种很浅淡的花的气味,萦绕不去,与之接触使人感到一点寒冷。

你爱谁?姜维想,未来某天这困惑将使他疯狂,同样患上这症状荒诞的、必然致死的绝症。彼时他们的军队已经从祁山撤离,回到汉中;目及所见,周遭事物全部变得很不真实。诸葛亮闭着眼,头垂到一侧,两圈深黑的眼睫一动不动,他的眼窝仿佛有一点儿轻微地凹陷,一些青色的阴影盛在里面。“我会回成都,处理李严的事。”他平静地说。与语句同时从他口里落下的是一些殷红的东西,显出花瓣的形状,洋洋洒洒,层层地照亮黑暗。诸葛亮蜷起身子,捂着胸口咳嗽,姜维意识到那红的不是花瓣的颜色,他把一朵花捡起来,染了满手的血,花茎上有类似荆棘的刺。

他捧着满怀血淋淋的花瓣和遍生荆棘的花茎走出中军帐,头晕眼花,浑身沾血,猛然撞在费祎身上。费祎把一朵花拾起来。“丞相想的是谁?”姜维说,费祎抬起眼睛看着他。“那人就是躲到天涯海角,”姜维的声音有一点儿抖,“我也要到那儿去把他绑来。”

费祎还举着那朵花,鲜血顺着花瓣流到他的手指上,画下一些暗红的花脉似的神秘的轨迹。“天涯易往。”费祎垂着眼睛说,“长安则不容易。”

姜维盯着他看。“什么?”

费祎什么也没说,下唇开始颤抖,他抿紧嘴唇,把花收进怀里,越过他跑进中军帐里。姜维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忽然感到世上一切光都向他压来,沉重得类似石头,类似磨盘,要把他磨成齑粉。

现在空气里总是弥漫着那种浅淡发冷的花香气,好像再也不散去。在不存在的大风里诸葛亮站在黑夜中央,好像他的黑色风衣和头发都像暗色的水流,在风中卷起嶙峋的涟漪,变作一种抽象的浪潮,要把他本人一并卷走。他扭头看着姜维,脸上没有什么颜色——仿佛把所有的血液全部注入了花瓣里,使它猩红,胜过一切火与锦缎。姜维什么也没说。诸葛亮透过镜片看着他笑了。姜维就是在这一刻从梦里醒过来的。这时中军帐外洒进一点儿失血的光线,和他手中那朵花未经染红的花芯同等惨白。军队行进的声音渺远如海潮,他没有见过这样丑陋的晨光。

 

 

 

 

姜维头一回到达成都的时候赵云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他也不是生来就是丞相的。姜维觉得这话没有什么道理,赵云说:我们在荆州的时候三个郡交由他管,我们叫他军师,一切事都是他的责任……

他翻出一些冲洗的旧照片,把其中一张陌生的年轻的面目指给姜维看。他看上去仅仅与姜维自身同龄,彼时诸葛亮刚刚渡过长江回到刘备身边,算来年龄的确如此。姜维并不感到惊讶,向那照片上苍白久远的面目打量一番,旧胶片上微微透出一点光晕。自那以后诸葛亮所有的其余一切称呼和过去都伴随赵云的死亡彻底消失殆尽,那一叠旧照片则来不及归还,从此遗留在姜维工位抽屉的黑暗里。其中大半合影人物他不曾认识,未来也不能再认识。在姜维的视线唯一聚集处那年轻的面目在旧胶片上微微反光,仿佛一座海上唯一熟悉的苍白岛屿。

他确是丞相,姜维想,彼时诸葛亮在正殿站着,摆下审判被告的命令手势,动作堪堪优雅,简洁且沉默。庞然的惨白失血的日光在诸葛亮背后静默地凝固了,像一整座冻结的冬季冰川,那块状的白颜色把他的轮廓蚀掉一层,剩下一些细长抽象的棱角。平为大臣,受恩过量,不思忠报,横造无端,危耻不办,迷罔上下,论狱弃科,导人为奸,情狭志狂,若无天地。彼时所有参与审判的官员自觉地让到两旁,之间空出一路漫长的白色光带,诸葛亮从主持席位上走下来,双眼漆黑地审视,像极地无可测量深度的暗海,轨道精密的暗面的天体,极端地冷寂。自度奸露,嫌心遂生,闻军临至,西向托疾还江阳,平参军狐忠劝谏乃止。今篡贼未灭,社稷多难,国事唯和,可以克捷,不可苞含,以危大业。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出责备、悲哀、或者任何波动,只是纯粹地平静,一切他人的主观认知都在他的注视与指控下消融瓦解。他走向李严。辄解平任,免官禄、节传、印绶、符策,削其爵土。诸葛亮很少佩章武上朝,镌刻回文的黑色剑鞘把他的正装沉甸甸地压下去,步伐之下映照出幽暗料峭的三尺剑影。凭丞相惩处,天子说。丞相,相父。他的眼睛是纯粹的空白,十二旒的阴影融化在空无一物中。

诸葛亮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是我们把天子放到这个位置上,晓畅任何事物都不是那孩子的责任。彼时诸葛亮站在一片白花花的光线中央,仿佛过往三年从未发生,时间化作惨白的一系列陈旧影像,像一座行进在黑暗的老式胶片上的空列车,铁轨一节节退却,他的影子原封不动地落在相同的位置上。

“我想去趟先帝陵。”退朝的时候他说。天子的眼睛眨了眨,诸葛亮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这句话。我不是无所不能的。诸葛亮说,抑或他的声音仅仅只是一种幻觉,他也从未说过这话。彼时他把相府每一位围上来的成员都遣回去工作,盯着空无一人的审判坐席看了一会儿,青色的阴影渐渐铺满眼窝骨骼,像盛着不透明的暗色的水。他用手揪住胸口,沉默地咳出一些血淋淋的花瓣,外环让血染成翡玉似的暗红色,那红的光彩灼灼地烧到花蕊深处,连成一片沉重的猩红色,地面溅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在阳光下闪烁。诸葛亮走出正殿,日光像石头一样从高处砸来。他的眼睛向后翻,惨白的火花在眼球背后连串炸响,身子往下坠,没有碰到地面,而是落入了一潭浓稠的深水,落入了寂静和黑暗之中。



 

 

 

 

5

惠陵外头铺着一路花瓣,上面沾着斑斑驳驳的血,在长时间的曝光中也不氧化变色,红得胜过一切锦缎和火,缤纷地蔓延到阶陛底下,从远处望去,堪称一种奇观。诸葛亮在刘备脚下坐着,把两个膝盖并在胸口,保持着一个不很舒服的蜷缩的姿势。我不明白。诸葛亮说,我好像不记得你在永安的样子了。在所有的地方……诸葛亮诚实地说。在黑洞洞的庙里刘备从那高高的台子上走下来,在诸葛亮面前坐下了。他看上去很好,容仪恭美的模样,虹膜与一朵油灯的火苗色彩相同,不像他最后一次在永安见他的样子。他把一只手放在诸葛亮胸口,隔着布料摸到他胸骨的凸起。

疼得好点儿么?刘备说。诸葛亮抬起眉毛。你又不是真的。他真诚地说。

现在你就是在发脾气,刘备耐心地说。我理应发一点儿脾气。诸葛亮承认地说。刘备看着他笑了。没关系,刘备说,眼里柔和的橘黄色闪了闪。我宁可你骂我,理应如此。他很温柔地说。他的手还停在诸葛亮胸口,从那坚硬的骨骼底下传来一点儿脆弱的、不规律的起伏,新生的花在血中层层含苞,充满他的肺部。你已经死了。诸葛亮说。刘备弯起眼睛看着他笑。你真的是很生气。刘备说。

其实我也不是很生气。诸葛亮承认道。刘备凑上来吻他的嘴唇。我知道它对这病没有用,刘备的声音近乎只是耳语,虚妄的、久远死亡的幽灵的声音。对不起,孔明,孔明。他的体温印在诸葛亮的嘴唇上,温暖得仿佛一朵火苗的幻觉。他伸手摘掉诸葛亮的眼镜,盖住他的眼睛。

天涯易往,长安和洛阳则不然,刘备也从未走过那条秦川路。彼时有光的幻景在诸葛亮的眼睑背后闪了闪,他不必睁开眼睛。刘备还用手拢着他的眼眶,长而凉的睫毛的涟漪传到刘备手心,他像是用手拢着两汪清水。你要睡觉,孔明,再睡一会儿,刘备在梦里说,我们做了同一个梦。在梦境中他们都变成了生花的树,一切花影都被血染成深红的,花瓣红得像绣满日月纹的厚重光艳的锦,花心红得胜过从矿山里掘出来的朱红,红得胜过暴烈燃烧的暗红色黄昏,——从遥指东西旧都的天边轰轰烈烈坍塌,缤纷地遮盖了他们的眼睛。

 


 

 

 

 

 

6

现在诸葛亮什么也不剩下,在一些夜晚他和姜维共同站在黑暗的群山间,诸葛亮在高处,姜维在低处,抬头朝上看,头顶是深蓝发黑的天空,苍白的日月共同运行在那一片深黑里,由东至西贯穿了天空,像梵高《星空》里的天体,散发出跳动的颗粒状光芒。这是一个超现实主义画面,这时诸葛亮转过那黑的视线,时间与空间在这一刻朝内弯折,直至汇聚到一点,玉般深色的瞳仁朝外也朝内开启,把麦田、星星、崇山和国都的碎片用无可参透的银白的光线连在一处,从黑的混沌中织出水般潋滟的锦,好像他们已经永恒地定格在这幅油画里。彼时麦浪从黑夜中透出一点金黄的轮廓,像四散的颜料,扭曲失真的表现主义笔触。

“我不知道应当在乎什么了。”姜维说。雨水落到姜维的睫毛上,白茫茫的一片,像细长尖锐的苍白苇草。在那一瞬间他的虹膜褪掉了所有色素,变成一色纯白的,像内侧起雾的玻璃。就在这个季节,一年之末,树叶凋零,渭水一日日冷却,军营高处的探照灯一晚比一晚亮得早。可是我们的麦子已经熟了,再也不用从别处运来,我们并不缺粮食,还给司马懿送去了一条裙子,我没有问为什么时间还是紧迫的呢?姜维想,虹膜中的白色蔓延到眼眶,倾泻而下,整张脸被纯粹的白色覆盖了。所有时光都流过了——趁人不备地朝向那永恒的,几乎不被人注意的寂灭。

可是,伯约已经知道了。诸葛亮说,声音堪堪柔和,近乎是抱歉的,他的脸是一种很荒凉的苍白,令姜维想到无机质的反光的月土。——可是那白色只是薄的,像把一张宣纸放进光里。彼时某些东西已经顺着雨水从诸葛亮的下眼睑和嘴角永久地褪掉了,从那些角落里露出嶙峋的空白,像一个再也不会笑的人。“不,”姜维说,忽然心生恐惧,“我觉得雨永远不会停了。”他像一个十足冷静的人一样地说。诸葛亮站在山脉的褶皱高处咳嗽起来,一些混着血的花瓣落到空中。现在他能吐的近乎只有血了,姜维想,从那闪着光的血泊间瞥见一些暗暗的花瓣轮廓。

“给我一朵花吧,”姜维说,“丞相。”丞相。静默无声的尖叫像矛的白刃,疯狂流畅地刺穿他的胸腔。丞相,丞相。诸葛亮从那山脉间走下来,温和地弯起眼睛看他,长发和黑的风衣下摆在风中卷了起来,像是漂浮在看不见的水里。他握住姜维的手。你来,伯约,诸葛亮说,仿佛变魔术似的凭空变出一朵花来。

我也没有花了。诸葛亮说,这是最后一朵……他的声音近乎是抱歉的,朝姜维眨眨眼。这时空气里还弥漫着那种浅淡发冷的花香气,诸葛亮把那红的花放在姜维手心,花瓣轻得仿佛完全没有质量。伯约已经知道那问题的答案了,诸葛亮说。其余的事,都能想明白。不论如何,他很真诚地说,这不是什么考卷。

“丞相什么都知道。”姜维说。可是,这只是一句没有任何意义的话,诸葛亮合上他的手掌,动作轻得仿佛一个害怕惊醒他人睡眠的人。再睡会儿,伯约。他的声音近乎只是耳语。姜维就是下一刻从梦里醒过来的,他猛然坐起身。彼时窗外透出一点惨白失血的日光,姜维低头看着手心的那朵花,在他的注视中单薄地绽放了,花蕊红得胜过一切血与锦,硕大的濒死的太阳。


 

 

 

 

 

7

钟会提着两支十二毫米口径霰弹枪从门口追出去的时候姜维说:“我再也不会到汉中去。”彼时天上正下着一场黑蒙蒙的雨,楼房变作清一色深灰的,陈旧混凝土本身的颜色幢幢地还原在视线里,一栋栋楼间的缝隙间夹着褪色的塑料广告牌,老式艺术字表面淌下肮脏的黑水。姜维站在雨里,把手头的折叠伞倒着扔到地上,泥泞的水潭把黑点溅在他的鞋面上。姜维的靴跟踏在伞骨上。他照着它踩下去,金属骨架发出脆弱的崩断声响,他像是踩死了一个活物。“可是我还是活着,我有时觉得这不应当,将军。”他从不叫他士季。钟会在变大的雨势中盯着他看,一些细长的额发落到姜维的眼睛上。 

“没有什么不应当的。”钟会说,忽然觉得有点儿想笑:眼前所有正在发生的事都让他觉得想笑。雨越下越大,爆发出长久的巨响。这时姜维还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他把眼镜摘下来,某一瞬间他的嘴唇绷紧了,像在认真考虑是否应当把它扔进雨里,最后只是细致地折起眼镜腿,把它别进胸前的口袋里。风卷着雨水在马路上抽打,像无数酷烈凶暴的白的鞭子。钟会把一支枪放到姜维手里。街道尽头传来整齐划一的军队行进的声音。

“有时候我感到伯约此人奇怪极了,”钟会说,终于笑了起来,“有时你简直像文人,你太严肃,也太严谨,从不说粗话……”姜维并不是传统意义上儒雅风流的那一类文人,在一种光线下像个高校工科教授,换种光线便显得像职业杀手,他在雨里嶙嶙地站着,纵向对比,形状好像比往常显得更加薄和锋利些,像一把精铁的刀刃,双眼与雨水同等晦涩苍白。“我没必要那样说话,”姜维说,双手熟练地给枪上膛,金属碰撞发出利落的脆响。他抬起枪口,瞄准街道尽头。

在军队行进的一片死寂中除了雨声以外没有别的声音。姜维扣动扳机,子弹飞进白茫茫的大雨里,铺天盖地的枪声应声而起,呼啸的火雨自空中降临。他们并没有防弹衣,钟会想,除此以外所有正在发生的事都是一样荒诞且可笑。姜维手头的霰弹块正在逐渐用光,他把步枪扔到地上,从腰间抽出一把勃朗宁手枪。

最后一朵花姜维一直带在身上,藏在衣襟里面。它从来不凋谢,也不枯萎,单薄的花瓣在夜里隐隐放出微光,像扫过墓碑的火炬的红光。一颗子弹擦过他的衣服,那单薄的红光露出来,照亮面前密密麻麻的武装部队和合金枪口。姜维把最后一颗子弹抵在额头上。可是,那是我的花,姜维扣动扳机的时候想。那花儿一下便掉到地上,被一拥而上的魏兵踩碎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