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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楫-弃置繁文缛节中

【刃恒】命运是一出荒诞喜剧

又名:有一个叫刃的男人决定等会再死。全文4.9w+。

背景私设终局之战后,带幼崽的刃和蜕生后的恒。

星球信息来自位面球和连结绳文案,ooc归我

二编:其实这么完整的能过审我也没想到,然后一觉睡醒它不知为啥被ban啦(苦笑),我尽量补!


引子

提示文章超过五万字了所以删减,红白站有完整的,基本不影响阅读~



 

丹恒是在终局之后的第一个周六上午九点半被监护仪宣布死亡的。

 

终局是艾利欧下的定义,用来表示剧本的终章,命运的奴隶们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终于让故事演绎到如期的结局,人与神共同献上一场盛大的谢幕。当然,不可避免的,相当一部分演员永......

又名:有一个叫刃的男人决定等会再死。全文4.9w+。

背景私设终局之战后,带幼崽的刃和蜕生后的恒。

星球信息来自位面球和连结绳文案,ooc归我

二编:其实这么完整的能过审我也没想到,然后一觉睡醒它不知为啥被ban啦(苦笑),我尽量补!


引子

提示文章超过五万字了所以删减,红白站有完整的,基本不影响阅读~



 

丹恒是在终局之后的第一个周六上午九点半被监护仪宣布死亡的。

 

终局是艾利欧下的定义,用来表示剧本的终章,命运的奴隶们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终于让故事演绎到如期的结局,人与神共同献上一场盛大的谢幕。当然,不可避免的,相当一部分演员永远留在了舞台上,但命运的书页翻过去,今日又是崭新的一天,不是吗?

 

是的,但你承诺过我永恒的死亡。

 

穹找到基地来的时候,刃在艾利欧的办公室里,一向沉默的男人依旧沉默地抱着支离破碎的剑,而组织的首领坐在桌子后,从惯常的黑猫形态转变为人,但依旧藏在暗处,隔着阴影凝视着沉默的野兽。门外是热火朝天的战后重建,隔着一道门的室内却安静如长夜,两个人就这么相对而坐,直到墙边的机器滴答一声,提示咖啡已磨好。

 

当然、当然。奴隶在端起杯子时姿态优雅如贵族,遥遥一抬手表示敬意。这是你加入星核猎手时我的承诺,我向来一诺千金——但在兑现之前,你不去和朋友们告个别吗?

 

刃的第一反应是回答,我没有朋友;但话都滑到嘴边了,还是咽回去,像咽进去一口刀片,把嗓子都剌伤了,再张嘴时声音都有些嘶哑,需要再咽一口唾沫润滑;他听见自己说不需要。

 

太久远的过去早就模糊不清了,再盖上一层又一层血色,人影也跟着扭曲,只剩下一次又一次记忆的清洗和唤醒,撕裂的疼痛,猩红的眼睛,以及支离破碎的梦,满天满地的血,分不清现实还是幻境。景元,镜流,丹枫——他想起这个名字时忍不住停顿——应星,那个死得彻彻底底的自己,用工匠的技艺、血、宴饮的欢笑和眼泪当裹尸布,一起打包埋进岁月的沙漠里,再让时间忘记尸体埋在了哪里。

 

至于星核猎手,表面上是因为利益同流合污,私底下的关系倒意外的密切,彼此用同伴来称呼,隔三差五一起在剧本里角色扮演,买东西时也时不时地拖家带口。——能算作朋友吗?刃想了一下,没有想清楚;但他知道现在不应该去打扰。

 

最后一战结束后,是银狼把卡芙卡背回来的;一向优雅的女人难得狼狈,半边身子被毁灭的力量揉碎,全靠着六相冰把创面冻住才捡了条命,现在还在医疗舱昏迷不醒。银狼被巡猎破空的箭雨波及,折了条胳膊是小事,大的是她那碎成渣滓的操作仪,哪怕螺丝咕姆帮忙也很难复原了,连黑塔解禁了账号都没能让人开心起来。至于萨姆,那个颇为恶劣的铁皮人,都不得不按耐着性子投身基地的重建,用新接上的义眼审阅各种报表,在工地上跑来跑去时还拖着铜丝和软管,实在是修补身体的材料临时短缺,要再等几天才能把腰上的洞填了。

 

告别并非是必要的事情,刃很认真地回答道。

 

星核猎手的人都知道,戏剧落幕的那天,无论剩下的人要去往何处,他们都要和队伍里沉默的男人说再见。银狼一开始是不知道的,于是当卡芙卡拖着装了刃的残肢的行李箱回来、血从拉链的缝隙里流出来洒了一地时,少女第一次放下了眼见着要赢的游戏;后来她也知道了,于是无论刃是站着回来还是躺着回来还是被人打包回来,她都可以目不斜视地盯着屏幕打招呼,“大叔,你回来啦?”一局胜利,她蹦跳着跟随血迹,隔着门缝往房间里塞医药箱,“还是用一下吧大叔,虽然我知道你不需要,但是结局之前别把自己弄这么惨啦!”

 

大家都知道这一天的到来,正式的告别只会伤感,拉拉扯扯的,所以就不需要了;这样哪怕知道我已经不在了,也能当做我去旅行,只是没有打招呼就走了。

 

无论是应星还是刃,都是文学素养堪堪的人,但刃在此时想到了曲终人散这四个字,可能是在罗浮时听多了持明时调,初见只记得那些忧伤婉约的唱腔,从耳畔绵绵地擦过,无意中却记住了唱曲人谢幕时的报词——一曲已毕,正当离散,诸位且慢走。

 

既然不需要告别,那葬礼也不需要操办了,早就听说仙舟人讲究丧仪,物件都得提前置备好,这回倒是简单。

 

艾利欧有些无奈地叹息,把刃的思绪勾回来,视线落到桌子上,咖啡杯里还隐隐有白烟飘出来,但远不如之前的热气腾腾。那你还有什么事情没做成吗?人都要走了,可不要有遗憾啊。

 

……遗憾的事情。

 

如果是应星,那确实有太多太多的未竟之事了,库房里堆积的图纸和残料,还没能习得的锻造技法,风流云散的友人与故交,遗憾的事情聚沙成塔,兜兜转转又回到短生种的宿命上。短暂如蜉蝣的一生,机会被捏在命运掌心,又从指缝里留出一线,给予时无比吝啬,偏偏还让人能看见,等到很多年过去再叹息。所以命运应该是阿哈的玩具吧,在宇宙里上演一场又一场满载着缺憾的戏剧,任由看客戏谑。

 

但他是刃。刃的遗憾,连刃本人来都要思索一下,有什么遗憾的呢?

 

遗憾的构成,没能达成的事情,没能触碰的人,惯常的理解。前者早被时间冲淡成圆润的卵石,一次次远离和清空的思绪,一次次沸腾后又强行止息的血液,一直被挤压的弹簧也会因为塑性无法恢复原状,在言灵的力量和死亡的蹂躏下,刃已经忘记了太多事情,神经也跟着迟钝;后者,他总会一次次再度想起仙舟罗浮,那些爱与恨一同滋生满溢的地方,想起血色的天空与怒号的海潮,想起那双沉默的青色的眼眸。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在他渴求已久的死亡面前。于是刃选择摇头,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没有遗憾了;不能彻底死去曾经是他最大的遗憾,但现在死亡近在咫尺,他只想快点让这具腐烂的躯壳停止呼吸。

 

虽然还不是时候,但我祝你拥有真正、彻底的死亡。

 

艾利欧非常正式地说道,刃下意识地说了谢谢,又反应过来,艾利欧并没有告知死亡的方式。于是他盯着阴影里的人,一向古井无波的眼里能看见几乎实质的热切;但打断注意力的是敲门声,一下接着一下,敲得极重,能听出来人的慌乱和焦急。刃叔!办公室门的隔音突然变得很差,刃听见穹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带着哭腔,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称呼。

 

“丹恒、丹恒他不太好,你能不能去看看?”

 

——死亡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刃已经渴求了太久太久,等待到身体的反应比脑子更快,总能先一步让手腕撞上刀刃,用割腕这种求死的方式战斗;但刃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会坐在丹恒的病床前,此时此刻,荒谬得像是迷路在沙漠的旅人放弃了绿洲。

 

明明把人饿到半死再端来饭菜是最好的拷问方式之一,可心底的那个小人死死闭上嘴,不肯吐出一个回答,只是驱使着身体在艾利欧的目送下离开基地,脚踩上星穹列车的地板。

 

丹恒快死了,刃见到人的第一眼就知道,甚至不需要去看环绕着病床的监护仪。他见过太多太多的死人了,所以他也见过很多濒死的人。上一次见到是什么时候?刃想了想,应该就是几天前的战争里,在星神级别的力量前,人命真的成为了蝼蚁,真空无法传递声音,但星舰穿越由机械的残骸组成的小行星带,隔着舷窗能看见沉默的爆炸,以及同样隔着舷窗的沉默的面容,它们的主人在人造的行星上永眠。

 

濒死的人身上有着共同的特征,衰弱的呼吸,减缓的心跳,灰白的脸,而这些现在都聚集在眼前的青年身上。丹恒平时也不怎么说话,但也绝不会和现在一样安静,安静地躺在雪白的被褥里,安静地让身上插满管子,创口在安静地出血,药物也安静地流进身体。

 

刃走进来时看见列车组的人都在,他们身上都或多或少地负了伤,眼眶都是红红的,看见他来都不约而同地起身,沉默地挪了位置出来,然后离开,将病房的空间留给两个人。刃想起来丹恒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是最后一战里为了保护残存的云骑,直面了纳努克的一击;毁灭的力量带来不可逆的损伤,更别提伤到了脏腑,哪怕丰饶亲至都难以治愈,最多只能暂时稳住伤势。

 

——丹恒真的要死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第一反应是恼怒,自然而然的生理反应。刃的意识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因为创口处沾染的毁灭总有一天无法遏制,他想起他们在战场上的告别,化身饮月形态的丹恒站在废墟之上,身形寂寥得像是悬崖上迎风的松柏。他们隔着运送伤员的人群,人来人往时路过喧嚣,但他们沉默地对视。丹恒掩饰得很好,哪怕腰部的衣衫已经浸透了血,依旧是那副清冷的龙尊的姿态;但沉重的伤病会让人卸掉所有伪装。

 

——所以这是一场临终告别。明明他自己也准备好去死了,都没有准备与任何人告别,反而是一直以来追逐的仇人,不仅要先一步死去,还要让他来看最后一面。

 

丹恒还是和以前一样让人讨厌。但刃还是坐下来,很小心地勾住青年的指尖。肌肤相触的那一刻,记忆短暂清明了瞬间,刃想起很早很早之前,他们也这么触碰彼此的手指,在月下推杯换盏的时候,酒杯是微凉的,但身体因为酒力而发烫。但现在丹恒的手指是冰凉的、苍白的,快要与床单融为一体,像雕琢好的透明的冰块。

 

刃听见虚弱的、破碎的、急促的喘息,也许是体内横冲直撞的力量所致,也许是伤口试图修复又再度撕裂的痛楚在影响,也有可能是感染导致的体温失衡作祟。气管插管在辅助呼吸的同时会影响说话,但刃听到了很低的声音,一个简短的音节,仿佛只是声带的轻微震动,敲敲地从唇齿的缝隙里擦过,又消失在制氧仪的嗡鸣里。

 

他没有听清楚丹恒在说什么。

 

谁也没有想到这是告别的话语,直到监护仪宣告生命体征消失,丹恒都没有睁开过眼睛,也没有再发出过除了呻吟以外的声音,连呻吟都是轻微的,被仪器运作的声音盖过去,除非离得很近,近到像是要亲吻的距离,才能听到那些细碎的示弱。

 

人在死后肌肉会收缩吗?刃眨了眨眼睛,感觉丹恒缩小了一圈,本就纤瘦的身形更加瘦弱,缩在雪白的床褥里,快要被茫茫的白色吞没。青年——刃咽了一下唾沫,或者说男孩吧,这一世的丹恒对他而言就是孩子——有着纤长的、乌黑的睫毛,像是黑色的蝴蝶的翅膀,刃第一次观察到。它们安静地覆在脸上,是蝴蝶的标本,不再颤动羽翼。

 

列车组的人冲进来,刃听见此起彼伏的哭泣,有些心烦,人总是要死的,被注视的死亡不觉得难堪吗?又有些羡慕,原来离去可以牵动这么多人的心,兴师动众。他悄悄地起身想要离开,这间房里已经满溢太多的悲伤,需要更多的空间来承载;他也应该回去找艾利欧了,因为他还不知道如何获得真正的死亡,又一位故人与他告别,这样让活着愈发难以忍受。

 

但有人再一次拉住了他。

 

刃有些不耐,转过来想要掰开握住他衣角的手,但抽身的动作在下一刻顿住,先摸出了响个不停的手机;男孩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而视线越过灰色的发顶,刃看见一颗长着鳞片的粉白色的卵,静静地卧在床上。丹恒是持明族,本来死了就会结卵蜕生的,这很正常,感伤只是白费功夫,也无法阻拦他的离去,最多感慨一下旧友的新生——

 

——如果没有看见那道几乎破开蛋壳的裂纹。如果没有听见手机里艾利欧的声音。

 

命运就是这么造化弄人。它再一次开了玩笑,又是一出全新的、荒诞的剧本。

 

“只有丹恒,才能给你带来真正的死亡。”

  

 

 

丹恒已经无法回到持明族的旧地等待孵化了。

 

告诉他们这件事的人是白露,令人意外的、现任的持明族龙尊。外表年幼的女孩依旧保持着澄澈的童心,但时间和战争让她的灵魂被动地长大,于是她选择接过领导种族的重担,真正地、像一个大人一样,用承袭了半部化龙之力的身体,在持明族死伤惨重的局面下。

 

“并非是有什么陈年旧怨,只因为古海已经被污染了,那里不再适合孵化。”

 

繁重的事务让女孩的脸上显露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疲惫,但面对朋友时她还是保持着微笑,只可惜话语和现实一样苦涩,“留存的持明卵已经被全部转移,我们正在寻找新的家园。”但是新的家园在哪里呢?白露也很茫然。

 

没有人知道这一场迁徙以什么作为时间的单位,月,年,十年,还是很多个百年,和持明族的出现与兴衰一样长远。残存的持明不得不再一次踏上远行的路,带着有幸蜕生的族人和战友,还有那些彻底陨灭的人的遗志,离开他们扎根了万年的族地和迁居了千年的仙舟。符玄作为罗浮的代表来送别,新任的龙尊和新任的将军在渡口相对沉默,千言万语都汇做沉重的两个字,保重。

 

三月七和穹带着消息回来的时候,刃正守着监护仪。

 

丹恒过世的病房被临时改建成孵化室,因为他那刚刚蜕生的持明卵上的裂纹,透过缝隙能看见乳白色的蛋膜和里面的蛋液。瓦尔特来看过,说是毁灭力量的残留,星神的愤怒让死亡都不再是解脱,连持明族的轮回都无法完全消解。哪怕能孵化出来,也要度过很艰难的日子才能长大吧?镜片后的眼睛里藏着悲伤,真是苦难的孩子。

 

电极片小心地贴在蛋壳上,不敢贴得很紧,生怕一点点外力都会导致蛋壳的剥脱。正常的持明卵应该外壳坚硬厚实,如同它们表面生长的龙鳞,这样才能保证转生的安全,但丹恒的蛋壳薄得像鸡蛋,房间里的大灯照下来都能隐约看见里面的龙形——

 

是的,龙,小小的瘦长的一条,蜷曲在蛋液里。

 

卵黄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变成龙形的。化龙的本领是获得不朽认可的伟力,令每一个持明族人都羡慕无比,但在此时此刻,对于每一个守护着丹恒的人来说,都是雪上加霜的事情,因为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喂养龙,如果丹恒真的以龙形孵化出来。

 

姬子连夜从黑塔那边搬了资料,里面甚至有失落文明的古书,跟着瓦尔特一起研究那些豢龙的种族如何抚育幼崽,哪怕是仅有龙形的族类也被参考。智库也被征用,当然,自从丹恒变成了持明卵,智库就以一种过载的状态被每日查阅,如果它是实体的书,持明所属的纸页怕是早已被翻烂得彻底。

 

“持明族出生就是人,甚至不需要吃奶。丹恒虽然能化龙,但他之前也是人呀,要不准备一份奶?但奶也要选一下,牛奶,还是羊奶?要不要加点营养剂进去,光喝奶不行的吧?”三月七和穹凑在一起,对着茶几上满满当当的样品——这些是目前能找到的所有龙类生物的幼年食物,是星际和平公司的礼物——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恍惚。“呃,这是什么奶粉……”三月七拿起一袋颜色诡异的粉状样品,翻到后面看见了标签,眼睛瞬间瞪大了,“‘产自螺丝星,钢铁龙兽出生就开始服用的铁粉’,这是能吃的东西吗!再怎么说持明族也是人吧?”

 

“相较于讨论持明族是人还是爬行纲,我觉得我们更应该担心丹恒会不会乳糖不耐受。”穹露出近乎灵魂出窍的表情,而三月七的思维一向跳脱,“你是说要给丹恒再准备点肉吗?可是问题又来了,他吃生的还是吃熟的啊?会不会拉肚子,我听说幼崽拉肚子是要命的哎?”

 

列车车厢里的人正在为了生食还是熟食争论,隔着客房车厢和病房的门,刃沉默地盯着监护仪的电子屏。屏幕上显示的曲线色彩各异还歪歪扭扭,他也不大能看懂,只知道仪器没有报警,那就是一切尚好。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到只能听见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卵壳里脆弱的生命还不能动弹,静静地悬浮在液体里,沉默与沉默作伴。

 

不知道艾利欧和姬子达成了什么约定,刃被放任留在列车上,甚至除了必要的活动,刃都不会离开病房一步,而列车组的日常探望也不会要求他回避。作为星核猎手,刃与艾利欧的交易在终局之战后就已经终止,他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但艾利欧是个关心下属的好上司,甚至特地又来见了刃一面。

 

“我其实已经不去看命运啦,很好笑吧?自诩为命运的奴隶,却敢反抗既定的安排。”

 

男人再来时用的是投影,投影里的他依旧坐在不可见的阴影里,就像是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任由台前锣鼓喧天,兀自居于幕后俯观剧场。“也很好理解,故事按照我想的那样,走到了我想要的结局,与其说我让你们完成了写好的剧本,倒不如说,我们都是剧场里的演员。

 

“——突然发现,我居然真的让剧本按照我的预设走完,命运的奴隶创造了命运,真是让主人太没面子了,不是吗?”

 

粒子组成的纸牌在指间翻飞,然后高高扬起,又不约而同地跌落,在列车的地板上铺开一片虚拟的地毯。“所以,我也不知道将来的你会如何,但我可以告诉你,你会得偿所愿,虽然无法摆脱预言——就当做是送你的最后一份礼物吧,一些小小的能力,以私人的名义。

 

“要好好的啊,我亲爱的。”

 

变魔术似的,男人的指尖滑过袖口,取出两张牌来。牌背翻过来,是扑克里的鬼牌,joker,红与黑。他也是信手一扬,刃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起落,再回神时艾利欧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地纸牌。粒子是没有温度也没有实体的,但刃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把纸牌捡起来;最终他还是站了起来,不是去捡,而是出去拿新的无菌布。幽蓝色的粒子在他的鞋尖碎裂,然后重组,等到刃回来,它们也不知何时无影无踪。

 

……从星核猎手里脱身,第一份工作居然是做昔日死敌的保姆,真是可笑。

 

可想到真正的死亡只能由丹恒来给予,刃不由得生出些烦躁来;艾利欧信誓旦旦地说命运可以被改变,但在他看来命运还是那么惹人生厌,因为它的荒唐。为了那个结局他不得不留在这里,防止丹恒连孵化出来都做不到——这就是可以改变的命运吗?如果真的可以改变,又为什么非要让丹恒来做施舍他死亡的人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唯一能回答的人已经离开,刃选择坐回原位,继续沉默地看着昔日仇敌的卵。

 

卡芙卡告诉过他,没事的时候不要胡思乱想,以免触及到那些会诱发魔阴身的过往,所以刃很擅长自我放空,对外表现为沉默。他努力不去想上一次丹恒的蜕生,准确来说是丹枫蜕生为丹恒;但丹恒再一次蜕生的卵就在他面前。这一次他会蜕生成谁呢?刃还是忍不住去想,便听见自己的呼吸变得粗重——持明族的轮回会让他们忘记上一世的一切,所以丹恒又要再一次忘记吗,他又要再一次看着丹恒忘记吗?

 

他感到头痛,于是出去把穹喊进来,打算走一走放松一下;刃知道里病房里的持明卵人畜无害,甚至无比脆弱,轻轻一碰就会碎裂,蛋壳扎破卵膜,还没化形的丹恒就会跟着蛋液一起流出来,像是从鲜血里流出母亲子宫的胚胎;但他真的不能再在里面呆着了。无形的东西撑满了房间,它不可名状,但刃感到窒息,无法反抗的窒息,让他不可控地回忆过去,血,没入身体的剑,女人的脸。

 

他出去的时候路过临时拉了一地的电源线,它们接着房内的各种仪器;粉色头发的女孩有些惧怕地目送他离开,手里还拿着散发出古怪味道的奶瓶。“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刃。”姬子正好抱着新的卷宗回来,清瘦了许多的脸上露出真诚而温柔的笑,“要出去散散心吗?”

 

刃点了一下头,出门之前他已经把监护报告上传;列车组通过黑塔和银狼的帮助,用卵生生物的孵化资料作为数据库,结合持明族的实际情况设置基准线,建立模型,采集每日的监护数据,通过拟合结果推测持明卵的状态。但观察也是非常重要的参考,刃每天都尽心尽力地写报告——卵的色泽,气味,灯照下的内部状态——他确实靠谱且尽职,符合前队友银狼的评价。

 

丹恒还是和之前的很多天一样,缓慢发育,但总体变化不大,还是粉白色的、有着一道裂纹的卵。白露说很正常,持明卵往往需要数年才能孵化出来,现在也才将将过去大半年,不能着急。倒是列车上的人太过紧张,生怕他出什么意外,没日没夜地守着,人都要熬干。

 

蜕生之前就已经受了重伤,蜕生成卵了还在被毁灭的力量影响,会出状况才是情理之中吧?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然后顺理成章地更加上心,除非必要不肯离开列车一步,就连刃也是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出去。

 

他借了列车的小型星舰,适用短途旅行的轻量级飞行载具,跃迁目的地定位在伊须磨洲的陆地城市。按照历法推算,不久后那里将迎来一年一度的神陨节,那是伊须磨洲人纪念坠落巨舰“岱舆”带来文明的盛大节日,域外访客会在此时共襄盛举,年青的本地人也会在这一日彻夜笙歌;但神陨节之前的陆地城市是静默的、秀丽的,它包容来自星海的每一位访客,适合一个人前去,在海浪的呼吸里任由灵魂脱离身体,获得暂时的喘息。

 

仙舟人都很喜欢伊须磨洲,岱舆的坠落带走了寿瘟祸祖的污染,他们与伊须磨洲人的命运就此开始联结;这里也确实是个放松身心的好地方。虽然会遇到很多仙舟人,但刃还是决定去那里,他迫切地需要海洋那样广阔的水,在日照下温暖,在月夜里冰凉,浸没他的脚面,再到头顶,让自己在潮声下安眠。

 

——意外就爱在此时发生。

 

在等待停泊的星舰队伍里,刃收到列车组的信息,丹恒破壳了,情况很不好。

 

他赶紧赶慢地回去,一进病房就看见巨大的水缸,青色的肉虫一样的肉龙把自己缩成一团躺在水底,圆润的鼻尖顶着细密的气泡。但刃看见眼睛上的膜还没有撕开,更准确地说,眼睛还是两颗青色的肉球。丹恒的鳞片还没有完全长出,在身上呈现为青色的角质层,身躯也是细瘦的,连心脏的跳动都能带着身体一颤一颤的跟着抖,整条龙蔫蔫地躺在那里;这不应该。

 

“为什么会提前破壳?”

 

穹六神无主地回答,不知道,但就是刃离开列车的那天晚上,卵壳突然毫无预兆地碎掉了,从那道毁灭导致的裂缝开始;晶莹的、羊水般的液体流出来,而丹恒缩在液体的源头,隔着半透明的表皮能看见跳动的心脏,鲜红的一团。瓦尔特和姬子把他紧急移进水箱,里面是加入了营养液的人工海水,甚至特地仿造了古海的海水成分。但丹恒一直是这个状态,还在喘气,就是缩在水箱底部,也怎么不动弹。列车组的人不敢去拨弄,只好心惊胆战地隔着玻璃观察,同时给刃发短信,喊他回来。

 

于是刃也隔着玻璃,去看新生的丹恒,玻璃倒映出猩红的眼睛,猩红的眼底倒映出青色的幼崽;小龙似有所感地抬了一下脑袋,有气无力的,冲着刃的方向动了动身体,又不动弹了,从鼻尖挤出一串新的气泡。三月七想要惊喜地叫出来,又不敢发出声音,就去抓住穹的手摇晃,穹也跟着拼命点头。姬子把他们都带了出去,还很贴心地把门关上,但关上门前,还是忍不住抬头去看房间里的一人一龙。

 

沉默的男人弯下早已不堪重负的腰背,缠满绷带的手指轻轻触碰水缸,沉默地盯着水缸里的故人。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玻璃,还有一些人造的海水,但姬子恍然间看见无形的障壁;这障壁是什么,她说不出来,只知道太深刻又太厚重,偏偏又看不见说不出,只知道在那里,将两颗心脏隔开,一颗在胸腔内跳动,一颗在鳞片下挣扎,那么近又那么远。她露出些心疼的表情,轻手轻脚退出去,把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两个人。

 

观景车厢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白露和黑塔的投影,还有其他许多帮助过列车组照看的人,大家在看见姬子时不约而同地沉默,而姬子微微摇头,示意继续;于是大家继续讨论着丹恒后面要怎么办,他表现得并不适应人造海水,但古海是不可以靠近的,他又应该吃点什么,关于进食的话题又回归了最初的争议点,是吃肉还是喝奶——没有人知道,他们只好继续讨论,但纷纷心照不宣地压低了声音。

 

姬子没有参与,她步伐轻盈地走到窗边,对着浩瀚的星海,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她的咖啡一向在车厢里威名远扬,但看护丹恒的这段时间,所有人都习惯了这股苦涩的、从未间断的香气。人们为了食物的固液形态争执时,咖啡还是滚烫的,只能闻一闻味道;等到刃推开客房车厢的大门,告诉所有人他要带丹恒走时,咖啡正好是微烫的温度,于是姬子先抿了一口,然后越过人群,问这个寡言的男人,你们要去哪里?

 

刃不知道。

 

要把丹恒带走只是一瞬间产生的念头,却同时产生了无比巨大的推力,让他近乎冲动地站起来、走出去、说出来,就像是龙在守卫它的宝藏,对着闯入洞穴的勇士吼叫。但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合适的,只是知道他要带着丹恒走。离开的念头产生于他和丹恒隔着眼球薄膜的对视,明明眼睛还没有发育完全、估计瞳孔都还没有长好,但就像是脑袋劈开被灌入清泉,刃听见丹恒的声音,他说他想要出去。于是刃就推开了房门,迎着观景车厢里或警惕或疑问的目光,说,我要带丹恒走。

 

“你确定,要带着丹恒走吗?”

 

红色长发的女人露出温柔的、母亲一样的神情,安静地看着自己。刃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死于丰饶民豢养的机器口中,作为最廉价的养料;这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情,被无数饱含着血与泪的沉重的记忆掩埋,应该早就找不到踪迹,却在此时被想起,想起温柔的眉眼,以及温暖的、抚过头顶的掌心。

 

刃听见自己说,是的,我确定——就像是什么重大仪式上的誓词。于是女人微笑,说,好啊,但请等一等,让我们给你们准备行囊,你们再出发。

 

于是列车组调来了更大更好的星舰,并开始浩浩荡荡的搬迁。

 

现在的丹恒不适合长途旅行,但当水箱被搬上星舰时,每一个人都看见了幼龙在水底滚了一圈,并非是搬运导致的碰撞,倒像是受制于脆弱的躯壳、能做出的最大程度表示欣喜的反应。三月七把各种奶粉往贮藏室塞,连害怕都忘记,叮嘱着刃可以每种都试一试,但如果丹恒吐了就扔掉,别精打细算。

 

穹帮忙检查好生活物资和应急药品,关门之前小声地嘟哝,我已经把你拉进列车组的群聊啦,时不时给我们报个平安吧?要是有什么情况,刃叔你也别憋着,不方便的话就跟我说。刃没有什么大的表情,只是沉默地点头。

 

星舰的链接锚脱离列车吊轨时,刃下意识地回望,隔着舷窗,他看见临时廊桥上或担忧或期盼的脸,目送着自己和丹恒的离去。他们的身后是让他停泊了大半年的星穹列车,再往后是无垠而沉静的星海,而他们的眼睛都闪闪发亮,倒映着星舰的尾灯,组成一条安静的遥望的星河。

 

刃转过头,看着水箱里沉默的幼龙。不知何时眼膜已经裂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一线青色的眼睛,像是藏在石壳下的翠玉。丹恒努力贴上水缸的内壁,也看着星穹列车的方向,虽然按道理来说他现在只能感光,可他仿佛真的看见了什么,用吻部轻轻点着玻璃。看了一会,他似乎也累了,又安安静静地蜷缩起来。

 

刃看着他再一次陷入睡眠,不知为何抬起手,用指尖碰了碰水缸的外壁,很轻的一下,对着那双青色的眼睛。星舰提示选择跃迁点,您的目的地是哪里?刃想了想,说,去伊须磨洲吧,在那颗名为塔拉萨的行星上,在那座陆上城市停泊。

 

如果你恢复得快,还能赶上神陨节呢,刃又戳了戳水缸,人造海水没有泛起任何波澜,丹恒却像是被打扰到了,呼出一串气泡来。气泡慢慢悠悠地聚集、融合,变成更大的一颗,再慢慢悠悠地往水面浮,然后在接触到水面的瞬间消融。

 

水面映出青色的鳞片和红色的眼睛,它们都沉默。

 

在沉默里,他们到达陌生的、伊须磨洲人的家园。

 

 

 

伊须磨洲有着广阔的海域,海面之下是陨落的仙舟。

 

龙都是喜欢水的,在思考要去哪里时,刃先想到了海洋,然后想到了这里。伊须磨洲的海很大,比古海还要大,很适合游来游去,伊须磨洲的海下还有岱舆的残舰,虽然经历过数百个星历年,这些残骸或朽烂或改建,早已不复当初巨舰初陨的悲壮,但它曾是仙舟。

 

丹恒应该会喜欢这里?刃也拿不准,直觉上认为不会讨厌,于是他把水箱挪到海边,想让幼龙自己试一试,在伊须磨洲人的帮助下。当地人从不吝啬给予外来者善意,而刃又生着仙舟人的面庞,于是他们欢迎,让星舰在港口停泊,然后帮他搬运东西。

 

“穆里姆,你可以这么称呼我,远道而来的客人。”

 

刃在港口遇到了这位热情的向导,他是年青的伊须磨洲人,他的手脚还没有长出适合水居的蹼膜,眼睛清澈而明亮。他指引着星舰停泊,然后问刃是否需要帮忙,这位不爱说话的旅人看上去是第一次来。“不需要报酬,先生!神陨节在即,我们欢迎每一位访客的到来,希望你们能在伊须磨洲度过美好的节日,和我们一起!”

 

于是刃同意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也许是被周围轻松而愉悦的气氛感染,一向紧绷的神经也不由自主地放松。穆里姆很健谈,直到介绍到神陨节的仪式时才不在意地说,这是他能在陆上城市参加的最后一次神陨节了,全然看不出节日后就要度过青春期。他的肺部会迅速萎缩,颈侧也会演变出鳃,只能发出含混的声音,用水居者独有的古老语言、和同样老去的族人说话——这是每一个伊须磨洲水居者必然的人生。

 

“请不要觉得悲伤!这是伊须磨洲人奇妙的生命,我们已经享受了陆地的时光,只是在老了之后回到故乡,伊须磨洲的海才是我们故乡。”

 

年青人的笑声轻快,海风的气息灌进肺腑,让胸腔在笑声里震动,连周围的空气都被笑声感染,丹恒也在水箱里悄悄翻了个身。他们把水箱在海边放下,看着丹恒用吻部撞着面向海洋的玻璃,穆里姆也有些惊喜地俯下身,细长的手指戳了戳水缸,“小家伙也喜欢伊须磨洲的海吗?”刃把手伸进水里,看见小龙迫不及待地缠上来,眼睛盯着外面一望无垠的海,很轻地回答道,应该是吧,难得见他这么高兴。

 

鳞片已经长出来了大半,只有腹部的还有些绵软,已经长出来的部分排列细密,服帖地收在身上,不至于刮伤刃的手。龙的体温比人的低了不少,摸在手里凉凉的,刃想到还是人时丹恒的体温,通过伤口里喷涌而出的血液,烫得要把他僵冷的身体都灼伤。也许是之前受的伤让人脆弱,也许是幼龙的身体影响了思考,新生的丹恒不像之前那样性子平淡,感情的表露也更加直白——他用尾巴拍打刃的手背来催促,湿漉漉的毛扫过去,留下绵密的痒。

 

于是刃站起来,托着小龙的头和尾巴,让它缠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走到海边,再半跪下去。海水浸湿膝盖的布料,但他恍若无知无觉,只专注地将手浸入水中,然后摊开掌心。浪花轻轻吻过他的指缝,他的手指组成临时的礁石,让丹恒倏忽钻进水里,像鱼的滑脱。

 

目送着青色的身影消失在海水里,刃才后知后觉裤子已经湿了大半,干脆把鞋子脱掉再卷起裤管。现在是伊须磨洲的早晨,海水还是冰凉的,肌肤在刚接触到的时候会忍不住打冷颤,要等一中午和一下午的日照,等到傍晚再来时,水就会变得温暖,像柔软的丝绸。

 

白天的海有着沉静的呼吸,随风起落,如果能把它拢在掌心,它会是商人最爱的澄澈的蓝色宝石,不染纤尘,价值连城。白天的海滩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金色,和浪潮一起连绵到天际,贝壳和砂石被海水磨制成细碎的圆润的颗粒,陷进每一个人的脚底和掌心,并不疼痛,是与肌肤来了一次带着阳光温度的拥抱,黄金样的沙子在阳光下如钻石般闪闪发光。

 

穆里姆说,晚上的海也很好看啊,千万不要错过了。天黑了人们就会点起灯,黄色或者白色的,将海滩都照亮。灯光是外来的访客带来的,古老的伊须磨洲人不需要灯光,他们在黑色的海水里远望,看见拜访的人在海滩上走来走去,一盏盏灯亮起来,于是他们以为是神的使者来了,将灯比作神撒下的珍珠。现在的伊须磨洲人已经习惯了灯光,年青人们在陆上生活时也需要灯,海滩的每一个夜晚便撒满了明珠。每一盏灯下都是人,仙舟人会在夜间用灯捕鱼,鱼群看见灯光就会聚集,而晚上的海滩也像是海,人成为了鱼,在灯下三两成群。

 

等到神陨节时,夜间的海滩就更不得了了,仙舟人燃起巨大的篝火,能把半边天空都照亮,他们说这是古时将士归家的路标。伊须磨洲的人不懂,水居者是惧火的,但年青人能够在陆地上生活,所以他们不怕,他们会在火光下跳舞。舞蹈从伊须磨洲的文明开始时就出现,随着水流一直流传到现在,姿态有些怪异,但他们不在意外人的眼光,他们只是代代传承地在潮骚月的第二个休息日起舞,代代传承地纪念那座坠落的带来文明的仙宫。

 

“一定要带着小家伙来参加神陨节啊,朋友!”

 

海风的声音很大,于是刃难得提高了音量,说,好啊,我一定会来的,带着小家伙一起。而他们口中的那个小家伙不知何时游了回来,从浪花里探出小小的龙脑袋,好奇地看着海滩上两个大人。在海里游了一圈,丹恒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颇有精神地缠紧刃的脚腕,腹部的鳞片也坚硬了不少,轻轻擦过凸起的脚踝。刃把他捞起来,他就用吻部去戳刃的掌心,尾巴带着满满的海水的咸味,轻轻拍着刃的脸颊。

 

他们在海边逗留了很久,刃请穆里姆喝了一杯,是伊须磨洲特产的果酒,度数很低,更偏向饮料,穆里姆介绍时提起来,刃就去买了,给他也带了一份。于是他们就在海边碰杯,穆里姆很开心地哼起听不懂文字的歌,刃在歌声里沉默,看丹恒不知疲倦地在水里钻来钻去。

 

见丹恒很喜欢海水,刃便干脆定了一间带有连海水池的旅馆,没有再回星舰。他思考过要给丹恒准备些吃的,免得幼崽饿死,但这个模样的丹恒能吃什么确实是很大的问题,列车组为了这一议题险些引动天才俱乐部成员来一起开会,最终刃带着奶粉和肉糜一起出发。这个问题最终在订餐送到时得到了解答——丹恒咬住了盘子里的烤肉排。

 

可能他们真的低估了龙的种族天性,刃在把肉排切成小块时默默想道。小龙半个身子泡在水里,半个身子挂在矮几边缘,青色的眼睛盯着切开肉排的手指,看了一会又转到刃的脸上,定定地瞧着。吃肉排时他的吻部蹭到了点酱汁,刃用大拇指轻轻擦掉,小龙有些不适地扭开头,顺便打了个喷嚏。吃饱喝足后丹恒就跑了,缩在池子底部打瞌睡。

 

刃看着水底青色的一团,想起很早很早之前的丹枫,也是耐不住热的身子,温度高些就化出龙形,趴在寝殿的人工池里纳凉,做什么都无精打采。短短的时日小龙就已经长大了一圈,眼角也生出些红色的鳞片来,像是故人眼尾的描红,那么灵动,那么张扬,那么刺眼,像是血。他突然一惊,忍不住嗤笑自己,还没等到丹恒化形,就开始犯魔阴身了吗?

 

餐食里搭配了酒水,度数也一般,但短暂转移注意力已经足够,于是他一饮而尽;果酒散发着甜蜜的香气,极大地冲淡了辛辣,如同喝了一杯略微刺激的果汁。酒是不会醉人的,让人醉了的是太阳落山后的风景,房间的位置很好,坐在窗边能看见一半的海和一半的海滩,真的如穆里姆说得那样,人们点起了灯。

 

无论是圆形还是方形的灯,亮起来时都光晕朦胧,远看都是圆圆的,一颗一颗的。灰色的海面被隐没了大半的夕阳照得火红,属于伊须磨洲的月亮还没有升起,而人们的手中都捧起了月亮,把月亮放到枝头和海边去,于是丝绸一样的海水和海滩都点缀上了珍珠。再远一些的海面能看见水居者,那些年老的伊须磨洲人已经不能上岸,但灯让岸上的人和水里的人一起感受海的呼吸,通过那些落进水里的灯光,通过灯下聚集的鱼群和人流。

 

远远的有歌声和海风一起飘过,是和穆里姆哼唱的调子相似的歌,歌声和海潮声同步起落,不知道是伊须磨洲的人在追逐大海,还是伊须磨洲的海在轻声应和。那些古老的语言对于岸上的人来说是不能理解的,它们来自鳃状发声的人为拟音,是年幼时在海底听过的童谣,在青年时期于陆地上用记忆誊抄。那些拗口的、只能用相近的音节去拼凑的字词,伊须磨洲人也只能在步入衰老的那一刻开始学习,在更老的年长者的教诲下逐渐明白含义,并用鳃继续在海底传唱下去。

 

刃自然是听不懂的,于是他选择放空思绪,在遥遥的朦胧的歌声里看着夕阳完全隐没。海水变成了沉郁的黑色,而海滩上的灯光更加明亮,天上挂着银河,地上铺开灯光的海。他的灵魂渐渐轻盈,然后飘起,仿佛也要随风而去。他的眼底映出海滩边的灯光,他又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友人,他们一起在罗浮赏灯,也是在窗边凭栏,把酒言欢,楼下的宣夜大道上人来人往,每个人手里都捧着祈福的花灯。如果驾驶星槎飞过夜空,就能看见灯光组成的彩色的龙,隐约能听见花戏楼的曲儿,悠扬的嗓音荡开人潮的喧嚣,高高地散在夜空里。

 

他想起那时身旁人的面容,被斑斓的灯光映照着,却能看见染上面颊的薄红,明明是浅淡到不注意都会被忽视的绯色,可只要看见了,就比眼尾那抹殷红更加夺目。他想起那双澄净的碧色的眼睛,像是平静的山间湖面,倒映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变得波光粼粼,好似沉寂的湖起了风。真好看,他听见那人温润嗓音,带着孩子一样的惊喜;我很少见到这样的风景,谢谢你,那人眉眼弯弯地笑,一笑就被有心人悄悄地记了这么多年。

 

头开始隐隐作痛,刃下意识地去找人,转了一圈只看见水里的小龙。丹恒不知道何时醒了,浮到水面上,也静静地看着楼下的灯;察觉到刃在盯着自己,他有些疑惑地低吟了一声,慢吞吞地游过来,用湿漉漉的尾巴拍刃的手背。被一下一下地拍着,刃觉得头痛好了许多,手有些颤抖地去摸小龙的脑袋。似乎察觉到状态不对,丹恒也没有反抗那只有些失了力道的手,而是用吻部碰了碰汗湿的掌心,尝到苦涩的味道。

 

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刃难得会感到苦恼,长大了才能终结他的苦痛。至少要先学会化形吧,什么时候才能化成人形呢?没有人能够回答,小龙只觉得困倦,于是把脑袋放在刃的掌心睡觉。

 

刃也不再去想;夜色渐深,伊须磨洲的海风在夜里变得温柔,于是他也在海风里闭上眼,闻到咸腥的潮湿的温暖的水汽,带着人潮渐歇后愈发清晰的潮声,每一个踏上伊须磨洲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和这片生命发源的海洋同频,呼吸吐纳,潮起潮落。掌心里是小龙细微的鼻息,轻轻拂过肌肤,那些在耳边喋喋不休的邪祟随着一下一下的吹拂消散——今天一夜好梦。

 

他们在伊须磨洲等待。塔拉萨的日升日落更加漫长,于是伊须磨洲的七天是惯常认知里的大半月,他们等待了七个伊须磨洲的日夜,才等到了神陨节的真正到来。

 

等待的时间里,丹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长到可以趴在刃的肩头,尾巴把脖子缠住,像一条青色的围巾。刃每一天都会带他去海边,把小龙放进水里,看着他游来游去,自己则在海滩边坐下,点上一杯饮料,慢慢地、用大半天的时间喝完,酸味的果汁用日光和海风发酵,喝到最下面就成了甘甜的蜜糖。

 

等待的时间里,刃看见不远处的海滩上人来人往,仙舟的星槎在天际来去,陨落的岱舆成为伊须磨洲人新的家园,而同为仙舟的域外访客将塔拉萨视作梦里的故乡,于是他们在仙宫坠落的那一日相聚于海边,罗浮人架起篝火,伊须磨洲人搭起舞台。吟游的诗人们从不同的地方赶来,他们将在神陨节的月夜一同歌唱,诉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众神的宫殿自高天之上坠落,文明由此创生。昔日的经文变成歌谣,刃听着在海风声中模糊的吟诵,是他们在排练已经烂熟的故事,那么悠扬,那么高远,带着悲伤,会让人想起广阔的海,船只在浪涌里远行,不再回首,头顶无垠的星空。

 

神陨节在歌声里到来。

 

白日的庆典盛大而热烈,年青的伊须磨洲人擅于歌舞,于是他们歌唱,他们喧闹,他们狂欢。人群给舞蹈的人留出空地,看着他们旋转,腰上的彩绘如同火焰,腿上描着从数百个星历年前流传下来的鱼类图腾,在旋转时如鱼群在空中汇聚,然后盘旋,一圈又一圈。仙舟人听不懂那些晦涩的语言,但音乐是不需要语言就能产生共鸣的纽带,他们不会说词,那就跟着哼唱,为舞蹈的伊须磨洲人伴奏,而伊须磨洲的诗人们不间断地领唱,同一首歌在这一天重复了无数遍,可没有人觉得厌烦。

 

在人潮里,刃看见形形色色的脸,有的因为不胜酒力而醺红,有的因为跳舞而汗水晶亮,有伊须磨洲人深色的皮肤和澄澈的眼睛,有仙舟狐人沾了沙子和海水的尾巴,每一个人都在欢笑,每一个人都在歌唱。明明只是有着贸易关系的伙伴,明明是在血脉上风马牛不相及的种族,但在神陨节的夜晚,伊须磨洲人和仙舟人都不约而同地忘记,然后亲如兄妹地拥抱、牵手、在海风中起舞。

 

热烈的气氛将海滩都点燃,没有人能够在欢声的浪潮里置身事外,刃不知道自己的脸也泛着红色,像是发酵的果汁产生酒精后爬上脸颊,他去摸肩头那颗小龙的脑袋,“你那时候也会跳舞。”小龙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看着周围的人来人往。笑声太多太洪亮了,裹在海风里,吹得龙脑袋嗡嗡作响;但他感觉男人很高兴,于是他也高兴地摇着尾巴,一甩一甩。路过人群时,有人注意到他们,邀请刃也加入进来,而刃只是遥遥地举起酒杯,歌声盖过他的声音,他听见自己对着欢闹的人说,玩得开心。

 

“到这里来,客人,还有小家伙!”

 

穆里姆在人潮的中心等着他们,人潮的中心是仙舟人在夜间要点起的巨大的篝火台,而篝火盖在伊须磨洲人搭建的石舞台上,舞台上还站满了人。伊须磨洲人和仙舟人手拉着手,他们舞蹈;伊须磨洲人的头上插着仙舟的簪花,仙舟人的胳膊上画着伊须磨洲的图腾,他们握住身旁人的手,环绕着篝火慢慢地旋转,朝着同一个方向踏着自由的舞步,并且歌唱。每一个掌心都是汗津津的,体温通过皮肤传递,感情在歌声里升温。

 

在欢歌中,比常识里更加漫长的白日也会显得短暂,在日落时温暖的日照里,穆里姆给沉默的男人和幼龙介绍伊须磨洲的过去,从未开化的时代开始,到与天驱商会紧密联系的现在,从作为宗教节日祭祀神明的神陨节开始,到众人通宵达旦、彻夜笙歌的现在。“仙舟人和我们一样喜欢今天!”刃在心底轻声地应和,是的,没有人不喜欢这座生机勃勃的城市,笑声与歌声汇聚成海啸,笑容与舞蹈都像是火焰。

 

当夜色开始染上天幕时,由仙舟的使者举起火把,在无数闪闪发光的眼睛的注视下,最大的篝火轰然点亮了整个海滩。新的一波歌声响起,伴随着骤然猛烈的海风,火焰在风中舞动,歌声也在风中高扬,诗人们如泣如诉,传唱着巨舰的坠落和生命的涌动。白日欢快的舞蹈在夜间更加热烈,伊须磨洲的彩绘涂料里加入了荧光的物质,于是海滩上有鱼群在游;伊须磨洲的环境很好,晚上能看见浩瀚的星河,星河倒映在海潮里,而灯也一盏盏地点起来,骤然铺开一整个海滩的星与月,地上的星河一路绵延到天际,刃扭过头,看见丹恒不知何时抬起来脑袋,青色的眼睛也波光粼粼。

 

汗水,酒,眼泪,食物,香料,许多许多来自星海的气味都在海风的咸味中混合,它们糅为一体,点燃每一个在此时欢度节日的人。夜幕让节日的气氛达到了高潮,而高潮到达顶峰,在夜晚的某一个时刻突然止歇——那些喧嚣的声音都退去,像是海潮被引力带走;青年、孩子与仙舟人,他们都在海岸边坐下,望着遥远的海。

 

“这是神陨节最重要的仪式,是伊须磨洲和仙舟的约定。”

 

远海的海水是黑色的,在丝绸一样起伏波澜的海面上,年长的水居者从水底浮出,他们有着光滑如鱼的、生着鳞片的表皮,颈侧翕张的鳃,更接近颅骨两侧的眼睛。人的特征已经在海洋生活中褪去了大半,他们像是异形的怪物,但没有人惊呼,没有人慌乱,岸上的人和海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在平静中等待——

 

刃看见破海而出的星槎。

 

他想起来了,在他刚来到罗浮不久的时候,闲暇时路过不夜侯,听见说书人讲这段故事,关于坠落的仙舟巨舰岱舆。它带着寿瘟祸祖的污染独自远航,在丰饶民和步离人的攻击下四分五裂,当一切都无力回天时,那位名为青竹的领袖选择了自毁,英雄们用壮绝的牺牲断绝寿瘟的诅咒,给联盟了留下喘息的机会,也把污染控制在仙舟之上。

 

岱舆便坠毁在塔拉萨行星的伊须磨洲海域。

 

那时的伊须磨洲尚未开化,人们便以为那是天上坠落的仙宫,带来他们所不能理解的知识与物质。在足足七个行星日之后,等到海床的震颤与破碎平息,他们才满含着敬畏前去探索,在巨舰的废墟里传唱,他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众神殿宫殿自高天之上陨落。神陨带来新生,于是神话建立起最初的文明,在巨舰的龙骨之上。

 

岱舆让伊须磨洲人开始新的繁衍生息,于是伊须磨洲人将自己视为岱舆的某种存续,直到塔拉萨与仙舟联盟缔约,天驱商会的人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两个世界的人才开始了解陌生又熟悉的彼此,通过数百个行星历前坠落的仙舟。此时的巨舰早已在海藻和鱼群的包围下沉眠,生命在残骸上生生不息,于是一场特殊的仪式在双方的推动下开展——

 

由伊须磨洲人潜入海底,收敛仙舟人的遗骨,将英雄们送上返回故乡的星槎。

 

岸上的仙舟人点起祈福的花灯,这些灯用伊须磨洲的草叶编制,燃尽后的残骸沉入水底,在海底自然降解,便是生物新的养料,于是海滩上的灯都熄灭,只留下篝火,沿岸飘起一片花灯的海。浪潮将灯向岸边推了推,又带回更远的远海,黑色的海洋上便浮起星星点点的光。如果有灯在海滩边搁浅,便会有人把它们推得更远,让寄托的灵魂融入灯的海里。

 

刃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罗浮丧仪,哀乐声里漫天的纸钱,纷纷扬扬的,像是下了一场大雪。他想起云骑军会给阵亡将士举办集体的葬礼,在每一次大战之后,由仙舟的将军带着幸存者来到墓园前的广场,十王司也会派出最高规格的仪仗,人们在墓碑的环视下念诵悼文。大多数将士会葬入集体的墓地,其中很多人没能找到姓名,便用统一的名义来称呼。

 

英雄。

 

仙舟上发生过太多的战争,有太多的将士为了后方的安定付出生命,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英雄。海风是温暖而潮湿的,刃却想起同样温暖而潮湿的血,溅在脸上,把护甲和衣物都浸湿。在快要记不清的过去,他曾经驾驶着金人奔赴战场,在那里看到过许多云骑军,萍水相逢,再见面时有的人站着,有的人躺下。而他们当中的很多人还很年轻,无论是长生种还是短生种,无论是狐族还是持明,每一个人在获得永久的深眠后都是安静的,躺在血泊里,不会再发出任何声音,等着十王司的偃偶前来收敛。

 

丧仪是有家的人才能有的,所以应星的父母没有葬礼,因为他们的家园早已毁于丰饶民的入侵。刃想起卡芙卡闲暇时看的书,她曾经读过意义莫名的一句,一个人要死去三次,才是真正的死去,一次是身体的死去,一次是葬礼,一次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把他也忘记。

 

所以刃无论死去多少次,都不会有葬礼;他潜入仙舟祭扫过墓园,用伤痕累累的手吃力地拂过公共的墓碑,抹掉渗进缝隙的雨水,艰难地辨认那些掉漆剥落的名字。有很多名字很熟悉,又不是那么熟悉,他也对不上记忆里的人脸,只记得有很多很多人。这样的回忆会让魔阴身更快地发作,于是卡芙卡很少允许他去墓园,除非她也在旁边;他们去的时候墓园里正在下雨,雨水打在黑色的伞面上,卡芙卡站远一点,看着刃沉默地放下白色的菊花。

 

“他们是仙舟和伊须磨洲的英雄,是真正的神明。”

 

是的,庇佑百姓的英雄们才是神明,刃这么回答,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也目送着承载了遗骨的星槎向天空驶去,数百年前的英雄在异乡永眠,数百年后的今日,他们被再一次唤醒,是故乡的人要带他们回家,回到他们魂牵梦萦的土地。星槎上刻了一行秀丽的文字,是伊须磨洲的语言,被人用发光的涂料细细描过,在月色里熠熠生辉。

 

上面写的是什么?

 

刃听见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温暖的手轻轻覆上他的脖颈,掌心和指腹都是柔软的,没有长出长期持枪带来的茧子,带着海水和汗,盖在人最脆弱又最致命的部位。刃知道自己的血液在冲撞,血管在皮下搏动,心脏也是,跳得快要冲出胸腔,偏偏嗓子糊住,像是填了一大口蜜浆。

 

穆里姆的眼睛还没有离开星槎,于是由他这个伊须磨洲人来回答,这是伊须磨洲的年长祭司撰写的祷词,他们在传闻中有着通灵的本领;当安魂的仪式在断舰上结束,为首者似有所感地吟诵,再由陆上的族人翻译成仙舟人也能理解的语句——

 

“你应为溺亡的水手解下缆索。

 

“别哭泣,我死后你便能平安航行。”

 

 

 

他应该在丹恒化形的那一刻就动手的。

 

小孩子筋骨绵软,不需要用很大的力气,只要捏住后颈轻轻一扭,就会立刻失去意识,获得至少一小时的昏迷。而星舰的跃迁只需要很短的时间,足够在丹恒苏醒过来前到达下一个目的地,如果动作够快还来得及做得更加精细,比如从把人随便扔在泰科铵星的某一个犄角旮旯,精细化为放在泰科铵大球馆的后街。

 

刃是在某一次出任务的时候知道的泰科铵星。不得不说公司的眼光毒辣,这个原本是公司沉船港的废墟星球居然还能从骨头缝,不,准确来说是退役巨船的碳纤维和不锈钢里,挖掘出利用的价值来。如果不是他在很早之前就来过一次,也想不到,只是短短的几十年,泰科铵星就能从垃圾场摇身一变,成为银河里耀眼的竞技胜地。

 

机动球大赛,刃走在泰科铵星的街头,看见路边电子大屏上闪烁的巨幅海报。

 

广告商用尽鲜艳的色彩和夸张的形容词来描述这个赛事,最顶尖的运动员,能够爆发出星舰级推力的辅助推进器,变幻莫测的立体环状赛道,被相位灵火操控的无规律机动球,激烈的身体摩擦与碰撞……你能想到的一切都可以在里面看到。如果不能亲自来到现场也没有关系,星际和平影视独占赛事转播,他们掌握了最先进的超距遥感技术,连运动员本人的感官体验都能录制下来,只需购买机动球大赛专属会员点播权——

 

刃收回视线,再次确认了一下任务的目标,是一家影视公司驻泰科铵星的代表,他会在今晚半决赛结束后的深夜十一点离开安保重重的酒店,走进泰科铵大球馆的后街。

 

后街,这才是被公司的机械手臂抹除了原貌的旧泰科铵星最后的残余。星际和平娱乐的运动专家将星球上自发形成的地下法则进行改造,原本是用于在沉船舱管道内行动的推进设备成为竞技的工具,业务员们争夺的高规零件也化作碳纤维和不锈钢组成的机动球。旧日在废墟生存的法则以近乎荒诞的娱乐化的方式暴露在阳光下,但这不代表阴影的消散,无论灯照多么纯洁耀眼,影子都会存在——于是他们转入了地下,他们称呼为后街。

 

地面上的市场围绕着特许赞助、转播授权等光明正大的交易,地面下的市场自然是见不得光的东西,乐透式投注、皮肉交易、非法行医……一切只能存在阴影中的行当,完整且完善地在后街的阴影里滋长和茂盛,通过泰科铵大球馆里的每一场竞赛。他应该把丹恒扔在这里,刃有些凶恶地想,脆弱无害、不知来路的小孩会被人口贩子捡走,品相好的就培养成服务生或者运动员,不好的那些是什么下场,没有人知道。

 

恶劣的生存环境会逼着人迅速成长,刃太清楚了,就像是他长生之后睁开眼的第一次被杀,刚刚苏醒的肉体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剑锋就捅进了他的胸膛,精准切入肋骨的缝隙扎破心脏;于是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里学会了拿起剑,那把支离破碎的、用丰饶的力量糅合拼接的剑,满含要把精神都撕裂的恨来挥动,以毁灭自己为代价反击。

 

——他也需要丹恒像这样。恨他,恨入骨髓,让这股恨意作为动力,倒逼自己迅速地成长,然后拿起击云,或者别的也行,只要把人杀死,这样他就解脱了。

 

如果将死亡的条件限定为由丹恒来动手,那事情简单多了,刃可以现在就塞给丹恒一把刀,枪也可以,对准自己的心脏,就像是很多年前一样,很轻松就会死掉;刃甚至真的这么干了,他和穆里姆告别,抱着幼年的丹恒回到星舰,然后塞给懵懂的孩子一把刀。刀是从星舰的厨房里找到的,剔骨专用的尖刀,足够锋利。

 

他把丹恒放到椅子上,让柔软的手握紧刀柄,自己则半跪下来,像是等待授勋的骑士,让刀尖抵在自己的胸膛上。刃第一次耐心地对待小孩,用手协助丹恒把刀尖对准位置,以免扎错了地方,再压下血液里沸腾的嘶号,循循善诱地说,来,用力往前。

 

蜕生真的让丹恒的头脑回到了小孩子的状态,他呆呆地看着笑得有些癫狂的刃,下意识地想松开手,却被刃强硬地固定住手指。他感到害怕,青色的眼睛里浮现出薄薄的雾气,眼见着是要哭出来了——对孩子来说,眼前的情景是费解的,但他有天生的对恐惧的感知——细瘦的胳膊开始颤抖,连带着刀尖也跟着摇来摇去;剔骨刀的尖端非常锋锐,便是摇摆的功夫就扎穿了衣料,更别提刃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只是呼吸的功夫,刀尖就已经没入了皮肤组织,并因为丹恒的颤抖而在伤口里搅动,于是血色迅速地扩散开。但这不够,远远不够,刃能感觉到丰饶的力量开始作祟,生长的皮肉快要把刀尖咬住。“快、快啊!”他近乎失态地吼出来,丹恒的眼泪也跟着一起下来了;但小孩就是这么握着刀柄,不肯动一下,甚至想把这个沉重的、把眼前的大人刺伤的东西扔掉。

 

于是刃主动地将尖刀送进了胸膛。

 

刀子对的位置不太好,扎到了肋骨,刃便握着丹恒的手,让刀尖向上斜刺进去,狠狠挫过骨骼的上缘,他们都听见沉闷的、噗嗤一声响。血一瞬间就流出来,顺着刀身往下滑,流到丹恒和刃的指缝里,温热的,微微有些发黏。血液的外流带走体温和意识,于是刃心满意足地向后仰倒,后脑磕在柜子上也不在意;失血过多会让人耳鸣,在越来越大的嗡鸣声里,他闭上眼睛,听见小孩子刺耳的哭叫,但他不在意。

 

死亡。他的喉咙发出喀喀的声音,是因为血涌上来堵住了气管,真好,正好,可以加速他的死亡。他便不再试图说话,乖顺地放松身体,让自己沉入黑暗。

 

刃死过很多次,但他每一次都会复生。死亡的感觉就像是做一场黑甜的梦,没有什么神明的接引,也没有地狱,只是睡着了一样,直到丰饶的诅咒修补好他的身体,他便睡醒。可他没有想到这一次还能醒来;睁开眼睛前,他先感觉到的是温热的一团东西,紧紧缠在脖子上,快要把他勒死,很熟悉的触感,光滑的,有着细密的纹路。

 

……是丹恒的尾巴。

 

他又死而复生了。

 

星舰内部的灯光很亮,刃的眼睛被晃了一下,连带着失血过多的脑子也有些迟钝,缓了缓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有些恼怒地抿紧了嘴唇。杀死他的尖刀掉在旁边的地板上,应该是肌肉组织在修补时把它从伤口里挤了出去,衣服和地上都是干涸的血迹。他想要爬起来,然后才发现自己身上趴着个小孩,是丹恒。

 

现在的丹恒真的太小了,骨头也是绵软的,缩起来的时候只有一小团。他把脑袋埋在刃的肩头,还收不回去的龙尾紧紧缠着刃的脖子,就像是怕人跑掉一样,甚至用手扒着刃的领口,险些把大人勒出个好歹来。刃有些不耐地拎住幼崽的后颈,想把人从身上拽下来;但他的手刚摸到丹恒的皮肤就觉得不对,赶紧把人翻过来,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

 

——丹恒在发烧。

 

刃终于想起来,那条龙尾巴应该是凉的,但它很热,因为它的主人在高烧。应该是被吓得厉害导致的惊厥,继而高热,也不知道烧了多久,丹恒的嘴唇已经有些泛紫了,呼吸急促,身体也止不住地抽搐。顾不上一地的血,刃连忙把人抱进卧室,让小孩平躺下来,解开衣服防止呼吸困难,然后冲出去找药。

 

不死的星核猎手在做医生这方面实在没有经验,于是星舰内的高级医疗机器人被唤醒,扫描完毕后迅速分析病情,并自动从医疗舱内调取了相应药品。等镇定退热的药物一点点流进体内,丹恒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刃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已经快要干透了,但衣服还是黏黏地贴在身上。

 

他出去换衣服,顺便把地上的血弄干净,弯腰拖地时刃后知后觉,是不是有点太担心丹恒了,刚刚的一切都像是本能的反应,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身狼藉。是因为丹恒死了就没人能杀掉自己了,他这么安慰着心里疑惑的小人,然后去研究晚上吃点什么。

 

刃一向不重视口腹之欲,只要能保证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即可,压缩干粮连吃一个月都无所谓,但看丹恒现在的状态,饭是不能随意对付了,至少丹恒那家伙的不行。他只好按耐着性子去看菜谱,受过重伤的手有些不听使唤,好在拿刀切肉时还算利索,有些笨拙地炖了锅鸡肉粥,为了照顾病患还没怎么放调料。但他做饭真的一般,粥有些糊底了,刃便把上面干净的部分单独盛出来放进保温箱,自己解决掉了剩下的。

 

丹恒在四个小时后醒过来,虽然烧已经退了,但眼睛还是红红的,刃端着碗进来就看见他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抱着自己的尾巴,只露出柔软的黑色发顶,还有两个短短的、只冒了个尖的龙角。刃觉得有些好笑,清了清嗓子,如愿看见被窝抖了一下,小家伙又团得更紧了。

 

“好了,起来吃饭了,你不饿吗?”

 

回答他的是小心张望的青色眼睛,眼白上爬着血丝,眼眶里还盛着半包水。紧张地盯着刃看了一会,丹恒还是爬了出来,试探着想拿碗,然后就被轻轻敲了敲爪子。“坐好,我喂你。”洁白的围兜系在脖子上,丹恒呆呆地看着伸到面前的饭勺,又看了看安静举着勺子的刃,小心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米汤,接着就被半强硬地塞了一勺进嘴。

 

一顿饭在近乎窒息的沉默里吃完,刃的沉默是因为他本就不喜欢多说,丹恒的沉默则更多是因为惧怕,小孩子不大记事,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不懂事。吃完饭刃要给丹恒擦嘴,他放轻了力道捏住小孩柔软的脸颊,用毛巾裹住指尖,俯下身去擦嘴角的残渣,他擦得专心致志,没注意到小小的手伸向了自己的胸口。

 

很轻的一下,碰在之前刀子扎进去的地方,刃先是一愣,然后听见自己说,没事了,已经好了。他没想到这样的回答会让丹恒又开始分泌眼泪,刚发完烧的小孩说话还有些含混,要哭不哭的就更难听清了,但刃还是努力分辨出来说的是什么——丹恒问他,你痛不痛?

 

倒是刃一下子僵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疼痛,神经的固有反应,本能的信息传递。哪怕不止一次感受过灭顶的痛楚,也只能提高人对疼痛进行感知的阈值,并不能通过自我欺骗实现完全的无感。疼吗?当然是疼的,在心脏被刀尖刺破、像漏水的气球往外流血的时候,在后脑撞到合成金属的柜门、发出沉重的一声响的时候,怎么会不痛呢?但刃摸了摸丹恒的脑袋,说,不痛,一点都不痛,不要怕。丹恒看上去不太相信,可他还是点了点头,说他不害怕,刃没忍住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臭小子还嘴硬,快睡吧。

 

饭碗放在床头柜上,刃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坐在床边,一直等到丹恒完全睡着。小龙崽在睡梦里也是不安的,又把尾巴抱进了怀里,这样的动作不可避免地掀开了被子,刃便轻手轻脚地盖回去,再把被角掖紧。等到被子盖好,盯着那两颗青色的龙角,刃又有些出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嗤笑了一声,声音很轻,不仔细听只觉得是喉间滚过了一口风。

 

惊厥导致的高热去得也快,又是一觉睡醒,丹恒的体温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于是刃松了一口气,又开始思考怎样获得真正的死亡。但谁也没有想到,从卵里带出来的、被毁灭的力量污染导致的隐疾,就这么在一场急病里爆发了。

 

脆弱的免疫力带来的是无时无刻不在的感染风险,以及生病后漫长到快要淡化时间的治愈。在丹恒因为受凉咳嗽,咳着咳着却吐出血来之后,刃便禁止他离开星舰了,而他们刚刚跃迁到螺丝星。丹恒是在书上看见的这个地方,他很好奇那座由整个星球构建的行星差分机,于是刃就调整了目的地。

 

你不能去。丹恒的眼睛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但刃的态度很强硬。螺丝星上满是机械的浮尘,我不想下去给你收尸。

 

刃说的是真的,那颗濒临死寂的星球被探寻机械生命本源的种族改造为运转差分机的动力,行星级的能源让纯粹理性的齿轮巨构通过吞吐打孔纸带演算一切,无数齿轮的咬合和嵌套把星球彻底地掏空,于是那里已经不再适合碳基生命的活动,正常人类也需要依靠军备级的外置辅助装备才能行走。星舰上有装备,但我不想冒这个风险,刃蹲下来与丹恒平视,猩红的眼睛里映出男孩苍白的脸,你的身体太差了。

 

于是丹恒钻进了星舰的资料库,那是参考星穹列车的智库改建出来的,装载着人类现有的全部知识,并在开拓的途中不断补充。就和丹枫转变成丹恒后在幽囚狱里的时光一样——刃曾经听景元隐晦地说过一些——新生的龙尊不允许踏出牢房,便靠着看书了解外界。

 

端着茶水敲门前,刃通过门缝看了丹恒许久,看着小小的身体爬到书架梯子上,小心地拿下一本镶嵌着铆钉和齿轮的大部头。这本书是刃在贮藏室里翻到的,应该是列车组的人放进来的,记录了螺丝星的历史,非常应景地用小零件装饰封面。在飞船到达螺丝星的前一天,刃把它放到了书架上,如愿以偿地看见丹恒在现在把它拿起来。

 

刃又突然觉得难过。他在很多个无眠的夜晚思考,为什么突然抽了风要把丹恒带出来,而不是老老实实地留在列车上,或者把人送回罗浮;他回答不上来,只记得那时候隔着水箱和眼膜与丹恒对视,脑子一热就这么干了;他是潜意识里觉得丹恒想出去走走的。

 

如果把持明族的寿命叠加,那么丹恒已经活了万年;不久前还是龙形时在伊须磨洲,也许是他漫长的万年的时光里为数不多真正的自由,没有什么身份,也没有什么任务,单纯的无忧无虑的,不懂太多的东西,只会服从天性地在海水里扎猛子。可现在的丹恒出不去了,又回到了那一世又一世轮回的开始,在一方隐没于鳞渊境地庭院里,在不见天光的牢房中,只不过地点换成了小小的星舰和微缩的智库。

 

刃有些恼怒,针对自己,那天为什么那么着急,把丹恒吓出病来,还不知道要将养多久;而魔阴身在他的耳畔戏谑,这不是他应得的吗,那是你的仇敌,你恨着的人,曾经的他毁掉了一切——不会亲自看着他转生,你就信了持明族的那一套,前尘往事都一笔勾销了吧?

 

……不会。

 

刃沉默地拿着还滴血的菜刀,他刚刚给午餐的食材放完血,尸体抛在脱毛用的热水里,而热水让膻骚味混着血腥气在厨房里弥漫,混合成一种浓郁的、能够把气管堵塞的诡异味道。像是尸臭,也确实是尸臭,只是狭义上指代人类,在此时用来概括一切生肉,难以言喻的恶心,蚂蝗一样粘在身上,处理完他要去冲个澡。

 

他偏好的水温是冷一些的,能让不堪其扰的大脑从沸腾的血液里解放,水流声也会盖过那些谰语。此时刃选择把水温调到最低,让冰冷的液体密密地砸在头顶,然后跌在地上,带走满身黏腻。他想要呕吐,在厨房的时候,但现在好多了;于是他继续想着事情。

 

他也会懊恼,想到现在的丹恒和自己。为什么那时候不直接把丹恒扔去泰科铵星,泰科铵大球馆后街有专门的人,表面上挂着挑选好苗子的名头,背地里是银河里出了名的人口贩子,仗着公司的默许把手越伸越远;或者扔到塔利亚,传闻里由星际盗贼组成的公国,那里人口复杂,社会更是混乱。只要保证丹恒不死掉就行了,这样他也不会有负罪感,更没有什么留恋的心思;生命可以在绝地里求生的,丹恒的命那么硬,说不定再见面时已经是顶尖的机动球运动员或者盗贼头子,然后一枪把自己捅死,一个报仇雪恨一个得偿所愿,岂不是皆大欢喜!

 

可命运就是混蛋,让所有人一步错步步错,害得刃快要在复仇和珍重的裂谷里发疯,每每想到都觉得头痛欲裂。但刃还是会给丹恒做饭,参考星网上流传的营养食谱,变着花样选菜。他会注意观察男孩进食的顺序和速率,以此推断更喜欢吃什么,然后适当调整饮食配比。

 

身体退化成小孩子之后,丹恒的性子也不可避免地带上些幼稚,哪怕已经看了很多很多的书,比如挑食。他很聪明,也知道怎么顺着刃的性子,于是当不喜欢的菜端上来,他会安静地吃下去,然后露出不适的表情。

 

一开始刃还以为他是身体不适,查资料的时候看到过小孩子先天不足会影响食欲,或者菜有什么问题,从口味到品质,平白被吓了几次。后来知道了这是小孩的坏心思,瞧着那双青色的眼睛,刃也凶不出来,只好想办法把不喜欢的食物也多少添一点进饭里,只要不被发现,要是被发现了就去敲小龙崽子的脑袋,说,你这个小崽子,真是难伺候。

 

理性告诉他,做这些只是为了保证丹恒这个病秧子活下去,活到能拿起击云把他杀死的那一天;但私心在隐秘的角落里喃喃,不仅要长大,还要健康地长大才行。

 

很不愿意地承认,做饭在绝大多数时候会让刃平静,因为食谱的学习对于他来说是全新的事情,头脑能从混乱、陈腐而虚幻的记忆里抽身——当然,偶尔也会闪回那些血色的过去,不过此时的他不是孤身一人,年纪尚小的龙崽子再怎么乖巧,时不时也能闹出动静,把注意力转移到现实中来——然后专注于眼前触手可及的食材。

 

受伤的手在拿起菜刀时渐渐稳定,就像是还在工造司的时候握紧铁锤,案板上的鱼和菜与砧子上烧红的铁料重叠。做饭需要一些耐心,在准备阶段注意色泽,在烹饪时关注气味,在端上餐桌前也需要装饰,手指不支持刃摆出什么精巧的花式,但他可以用吸油纸擦掉盘子边缘的汤汁。

 

沉默地看着食材在锅里翻滚时,刃会放空大脑;他不去主动回忆过去,但也不会思考太具体的未来,把丹恒养大是一个庞大但明确的目标,除此之外做过多的计划都是给脆弱的神经增加负担。“阿刃是一个坚强又脆弱的人呀,但很可靠。”卡芙卡这么评价过,“不过也要学会放松自己哦?”

 

不过丹恒是一个对未来有想法的人,至少这一世他是这样的。很久以前的丹恒是活在龙师教导下的,上一世的丹恒也是在流亡里迷茫过、直到踏上星穹列车才有目标的,现在的丹恒则过早地觉醒了规划的意识,也许是看书看得太多了。星舰的燃料自给自足,成熟的大人太过放空,于是丹恒成为了旅行路线的规划人。

 

离开塔拉萨的伊须磨洲之后,他们又去过了很多地方。萨尔索图星因为广袤的沙漠,在宇宙里呈现出金色,这颗星球在很多个星历年前因为陨石雨撞击造成的夹角而逐渐停止自转,漫长日照带来无法生存的酷暑,严寒到难以忍受的黑夜占据了一年剩下的时间,于是城市被迫学会了追逐晨昏线飞翔。

 

他们来的时候,萨尔索图还没有完全停转。丹恒的身体状态还算不错,于是刃难得松口带人出去,他们穿上扑翼装,站上风滚草的瞭望台,然后一跃而下。萨尔索图人在白昼与黑夜的夹缝里生存,却长出一颗乐观而浪漫的心脏,他们为旅人的第一次飞行尝试欢呼,不会嘲笑一直生活在陆地上的人因为自主飞行而欢呼、一张嘴却吃了一嘴风沙的狼狈样。等刃拎着晕晕乎乎的丹恒回来,就收到一块玻璃蚀刻的画,上面是一大一小在飞翔。

 

城市的飞行速度决定了白昼与黑夜的长短,而萨尔索图人并不甘于将时间死板地一分为二,在漫天的黄沙里也有了夏与冬的时令,简单的区别却让一成不变的一年在时间的刻度上产生变化,变得灵活而界限分明。丹恒不想让旅行变成草率的路过,刃便带着他在风滚草生活了三个月,正好赶上夏令日的计时,白昼适当延长。

 

空渔人的捕猎时间也延长了,他们在清晨飞往沙地,于傍晚回到城市,捕获的燃素水母是城市继续行进的动力。刃和丹恒的住处靠近名为空港的港口,于是见过很多次出发和返回。空渔人会戴上鸟喙状的鹰盔,把缠绕了家人发丝的金属支撑装入束带,再用束带固定住翼装,带着平安归来的祝愿,在渔猎队长的带领下俯冲而去。

 

捕猎是一份危险的工作,沙地上不仅有装满灵火的水母,还有将人类纳入食谱的巨禽;所以空渔人的队伍里少不了伤亡,刃和丹恒也见到过很多次葬礼。瞭望台是城市的中心,它不仅被用来观测行进的方向,也用来将灵魂安葬。如果遗骸实在无法带回,翼装和鹰盔就代表了死者,家属会把它们从瞭望台上抛下,向着身后黑暗的大地。

 

落地是萨尔索图人的死亡。

 

每一个萨尔索图人都会飞翔,也禁锢于天空,直到死去后才能在沙地上永眠。萨尔索图的葬礼上没有哭泣,坠落的翼装与的蒲公英信箱一样,只是飞行的精神在此刻暂时的停留。而他的同伴还将飞行,信的主人还会前进,人与城市都不能停下。

 

刃和丹恒被邀请参加过葬礼。当包裹在翼装里、用夹着家人发丝的束带扎紧的遗骸从瞭望台边缘落下、化作视野里的一个小点时,刃抱着丹恒,问他,你怎么看待死亡;这个问题太过深奥,但刃还是问了,并没有去想葬礼对于孩子的意义;他觉得丹恒能回答出来,小孩的身体里装着一个活了万年的、疲惫的、用轮回来清洗腐朽的灵魂,蜕生的人只是暂时忘记了过去,但依旧是早慧的,这是悠长生命的特质。

 

丹恒说,他是自由的。那个过世的萨尔索图人死于捕猎途中的突袭,他的队友从鸟嘴里抢下一条胳膊和一条腿,还有沾满血的鹰盔。他的家人在头盔上雕刻,刃念出来给丹恒听,大地并非鹰的枷锁,翅膀才是;因为它,你必须飞翔。

 

“这也是自由吗?”丹恒想了想,声音还有着小孩的幼稚:“是的,因为他的灵魂会被家人会带着飞翔,不必再穿上翼装。”

 

刃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发顶,告诉他,如果你回去之后没有发烧,我们过段时间就回螺丝星一趟;你可以去上面走一走,但是要戴防粉尘的面罩,那玩意很厚很重,戴上会不舒服,而丹恒的眼睛骤然亮起来,很开心地说好。

 

他又往刃的怀里钻了钻,掰着手指头说,他看书时看到了一个叫翁瓦克的星球,那里有一个叫瓦克岛的岛屿,岛上有一棵叫西斯腾的大树,树上结着的果子里会钻出动物。刃知道那里,回答他,他们已经路过,之所以没有下去是因为瓦克岛上正是六十年一度的战争,新的魔王和动物一起从果实里孵化出来,人们正在为了生存战斗,为什么想去?丹恒想了想,因为大树上长动物会很神奇,刃揉了揉他的脑袋,要是喜欢可以弄一颗果子回来研究,你不是一向喜欢捣鼓这些吗?

 

在他们说话的间隙,葬礼已经进行到了尾声,按照传统,萨尔索图人会拿出玻璃的乐器,将要对逝者说的话都录进去,追随着翼装一起扔下去;不和翼装一起扔,是因为乐器是用来祭奠这片生养了萨尔索图也吞噬着萨尔索图的沙地,人们在死前都不能落下,抛下的乐器便代表着落地与逝者团聚的心。

 

说话需要一些格式,用自己的名字起头,再开始。刃和丹恒不是本地人,自然不需要加入其中,便在旁边听着。听了一会,丹恒突然动弹起来,挣扎着要离开刃的怀抱,刃有些不解,但还是松开了手。幼崽已经长高了不少,头上的龙角也长长了,探出圆润的尖尖。丹恒有些慌乱地转头看了一眼葬礼,又看向刃,青色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刃听见他的低语。

 

萨尔索图的太阳很晒,不做防护能把皮肤都晒到脱水,但当听清楚丹恒说了什么之后,刃感觉到了寒意,从尾椎一路爬上后颈,如坠冰窟;而他的血液开始难耐地鼓动,耳边癫狂的谰语也更加清晰:不要想着逃避,你看,一切还是会发生的。

 

——丹恒说,刃,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叫丹恒。

 


 

刃通知了列车组来罗浮接人,然后将丹恒送去了仙舟。

 

一直跟着刃生活到现在,突然就要这么分开,丹恒吓得不轻,哭着问是不是他做错了事,刃能不能原谅他,不要把他丢下。刃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小孩因为抽噎而发抖的后背,告诉他不是的,他没有犯任何错,只是自己实在不能再把他带在身边了,不是他的问题。但丹恒是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的,只是大哭;刃不得不在饭菜里加了镇定药物,而那时他们刚刚一同享用了西斯腾鱼炖的汤,雪白如牛乳。

 

药物的分量对刃完全不起作用,对丹恒已经足够,把人抱回卧室后刃就去了驾驶舱,看了一眼星舰的航行路线规划,预计一小时后到达玉界门。他已经提前说好了,星舰会在流云渡停泊,他离开,丹恒会留在上面,由符玄负责接应,列车组直接去找她就行;他也给银狼发了消息,麻烦她建立一个临时传送门,另一端定位在塔利亚的钉壳镇。

 

穹一直在给他发消息,问他怎么了,列车组的小群里也是信息不断,叮叮当当地响,刃一概没有回复,直接删掉了他们的联系方式,再一键退出群聊。银狼发了个全息投影过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定位到的,告诉他卡芙卡已经醒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人先回基地一趟再说。“不要拒绝我,大叔,就当做让我帮忙的报酬。”天才骇客的胳膊已经好了,嘴巴里叼着棒棒糖,棍子在齿关不安地转来转去,“卡芙卡很担心你。”

 

刃同意了,等到星舰停稳,便通过临时的跃迁装置走了,丹恒还在卧室里乖乖地睡着,药效应该还有半小时,按照列车组的重视程度,醒了差不多人也到了。装置启动需要一点时间,刃就在这点时间里看着丹恒沉睡的脸,人虽然长大了,龙角也长了,但脸颊还是有着圆润的弧度,他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双和之前的每一世都一模一样的青色眼睛闭着,刃想起丹恒刚破壳的时候,龙的眼睛鼓凸出来,盖着粉白色的膜。

 

明明已经走过了很多个星球,在星海旅行了很久,感觉却像是一眨眼,一眨眼的功夫,半死不活的小龙就变成了大孩子,从恹恹地窝在水底睡觉到现在能拖着书架梯子爬上爬下。刃感到有点骄傲,小龙没有被他养死,还养得很好,脸颊上长着肉;心情又有些复杂,他养大的上上一世的挚友和上一世的仇人——

 

——于是他又开始头痛欲裂。恶魔在脑海里大笑,是啊,你亲手带大了你恨的人,你是真的恨他吗?

 

是的,是的!刃歇里斯底地呼喊,如果不是恨,他为什么要在上一世追杀丹恒,直到他死于终局之战的重伤。在饮月之乱里他们是共犯,明明他被十王司判死,却被丹枫和倏忽的力量污染,带着残废的手变成长生种;等到他被疯癫的女人一遍遍杀死,直到学会了自残的武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满身的血逃走,跌跌撞撞地去找昔日的挚友。他想要质问丹枫,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错事怎么样了,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你又怎么样;可回答他的只有戳进心脏的击云,枪尖扎断了他的肋骨,那张和丹枫一模一样的脸上满是惊恐。

 

当然恨丹恒了,退鳞让丹枫转生,于是那些美好的过往和滔天的大罪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偿还了欠仙舟的债,只要不踏足故地就可以放下过去,但是刃要背着这些活着,一直活着,无休无止地活到世界尽头,凭什么、为什么?

 

然后那狗屁的命运还要拿他取乐,嘴上说着他也可以去死,反手就把赐死的权利交给了丹恒,于是他的追杀成了喜剧,活着的动力从仇恨变成了等丹恒长大再把自己弄死,兜兜转转还是揪着他和丹恒不放。偏偏丹恒又是一副脆弱的身板,不多加照看都不一定能平安长大,万一半路夭折了怎么办?

 

但是你可以让他恨你呀,血色弥漫上视野的那一刻,刃听见戏谑的声音,你为什么要带他出去呢?旅行是不是让你们都很开心?

 

那是可怜他!上上一世及以前是被龙师被责任禁锢的傀儡,上一世是驱逐出故乡的罪人,这一世还没出生就被毁灭侵蚀、差点就死在蛋里,不可以施舍一点可怜吗!——刃恍惚间又看见青色的眼睛,一双又一双,或是因为看见了未曾见过的东西而闪闪发亮,或是在一片血色里依旧熠熠生辉,或是平静到几乎死寂的深湖,或是因为惊恐而瞳孔紧缩,都是丹恒的眼睛——我可怜他!这是我的赏赐,他欠我的,他要感谢我!

 

刃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下又一下,撞得肋骨生疼;他的头也很痛,像是刀尖从太阳穴刺进去,把大脑搅碎成一团浆糊。刃看见眼前有黑色的人影在扭动,床上的丹恒消失了,取代他的是没有人脸的尸体,血液从身下源源不断地往外流,很快就淹没了房间的地板;等他狠狠地眨了眨眼,尸体就长出了脸,是他自己的脸,灰白的长发在血海里散开,像是漂浮的海草。他想要大叫,想要拔剑把眼前的都砍碎,但是有人跟他说不要,于是他逃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摔进跃迁的粒子门。

 

意识在这一瞬间消失了。就像是一滴水混入海洋。刃知道他的魔阴身发作了,一旦发作他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但他没想到这次这么严重,就像是被夺了舍,彻底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但他已经无力再去管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走了,没有留在星舰上,刚刚是丹恒躺在他面前,他没有伤到小孩。

 

失去意识的人无法判断过去了多久,再睁开眼时,刃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身上缠满了束缚带。这些带子用了高强度的复合材料,一两根就能吊起一艘中型歼星舰,刃也奈何不了,更何况他感受到了身体的疼痛,来自于四肢的骨头。应该是被打断了,又被小心地接回去,夹板和拘束带一起固定住了断处,但还是有些错位。没关系,这具身体会自己再把骨头扭回来的,只是有点痛,他最清楚不过。

 

眼前是灰色的天花板,上面嵌着白色的灯带,刃花了一些时间才想起来,应该是星核猎手基地的房间,重建依旧保留了原来的风格。他费力地扭过脖子,看见跪坐在一旁的人,是卡芙卡,这段时间的昏迷让她的头发长长了不少,有些凌乱地披在肩头,衬得脸色更加苍白。而最大的区别在于她的身体,没有衣服遮挡的地方是合金的义体,在灯下泛着冷光。

 

……还没来及去装仿生皮肤,朋克洛德的义体医生不太好约,吓到你了吧?

 

卡芙卡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淡紫色的眸子里有掩饰不住的倦色,以及隐忍的悲伤。她伸出正常的、血肉材质的手,轻轻覆上刃的额头,掌心是温暖的;刃听见她说,阿刃,你回来的时候魔阴身很严重,之前从来没有过的,萨姆不得不打伤了你,不要怪他好不好。你还好吗,艾利欧已经和我说了,辛苦你啦,一定很累了吧?

 

卡芙卡没有用言灵,因为她没有用听我说来开头,但刃还是平静下来了,也许是因为重伤,也许是因为拘束,但他在心里认为是她的话起到了安抚,因为在话音落地的那一刻,他感到了放松,或者说疲惫,从身体的最深处涌上来,爬到眼睛时火辣辣的,似乎是要流泪。“我像个小丑。”声带在震动,因为呛血而嘶哑。

 

是的,他像个小丑,在那场萨尔索图式的葬礼上,丹恒问为什么他的名字是丹恒时,刃就意识到了,之前做的一切都是一出荒诞的喜剧。如果问为什么要好好照顾丹恒,他可以回答,为了保证这人平安长大,或者更极端一点,等真正懂事了再把人抛弃,以便恨意发酵到再见面时不会手下留情;但他无法解释为什么要称呼丹恒为丹恒。

 

持明族的蜕生真的会忘记前世的一切,刃见识到了,新生的丹恒真的是全新的、什么都不懂的、什么都不记得的小孩,唯一的好处是跳过了婴儿的阶段。这一次蜕生应该是真正的新生,罗浮早就撤销了流放的惩处,星穹列车的旅途也暂时到达了终点,世界在战后会走向新的未来,一切都是崭新的,丹恒也会是新的,持明卵里会孵化出一个洁白的灵魂。

 

名字对一个人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代表着关系亲密的人的期许,或者自己的寄托,比如当刃决定作为斩除一切的武器活着时,应星便彻底地死去,“刃”是他给自己的全新的名。可他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给了丹恒名字,还是“丹恒”;此时的他终于意识到思考。

 

丹恒,丹枫。丹恒就是曾经犯下重罪的丹枫,丹恒就是他最恨的人——

 

于是旧日的壳子又套了回去,用这个伤痕累累的名字。

 

刃觉得过去的丹恒太苦了,新生的丹恒应该是渴望自由的,于是他带着丹恒去旅行,却忘了身边的已经不是曾经的丹恒,他是全新的个体,刃没有问这个新生的小家伙是不是想要将旅行视作自由。刃觉得自己给了丹恒自由;刃知道蜕生的丹恒不再是过去的丹恒了。但刃同时又像对待过去的丹恒那样对待全新的丹恒,就连自由都是基于对过往的追忆。

 

于是他所谓的自由就像个小丑。他在自相矛盾,他在自欺欺人。他还在透过眼前的人看过去的影子。所以说真正放不下过去的是他自己。

 

一直压抑着的魔阴身便彻底爆发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

 

刃没有告诉丹恒,在想到把人送走之前,他已经自尽了一次,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一开始是为了压制魔阴身,用支离剑划伤手腕放血,但收效甚微,于是剑尖扎进手掌,把整个左手都扎穿,钉在地上,还是不行。所以他选择一剑穿心,剑锋卡在肋骨上,他便用力按压剑柄,直到肋骨承受不住施力地折断,然后刺破了肺。他知道自己不会死,所以没有留手;他必须要立刻让自己失去意识,因为魔阴身一直在喋喋不休:杀了丹恒,或者把丹恒抛弃。

 

所以他再一次死而复生,在自己的血泊里,就像丹恒刚化形那天一样,只是这一次房间里空无一人,而且刃锁上了房门,甚至点了掩盖气味的香薰。清理血迹的时候刃就在想,必须要把丹恒送走了,他的魔阴身一定会在短时间内变得完全不可控。

 

“那你现在要怎么办呢,阿刃?”

 

刃听见哀伤的女声。头顶的灯太刺眼了,于是他闭上眼睛,听见自己回答道,我去塔利亚的钉壳镇。

 

那里曾经是繁星的垃圾场,因为灭星战事而荒废的沙地下,躲避巡海游侠的星际盗贼组建了所谓的公国,实际上就是在鼠类种群挖掘出的地道里苟活,为了食物和水源赌上自己和别人的性命。直到自称“警官”的老流氓在废料场上建立最初的钉壳镇,匪徒的秩序才开始真正建立——不,不应当说是秩序,塔利亚就是混乱的星球,哪来的秩序,钉壳镇建立的是临时公约,让人可以在这里暂时喘息,废土工程专家们能坐下来为了机械动力腿部装甲该用哪根裸皮电线吵架,废土客也可以用汽油味的葡萄汁把自己灌醉。

 

因为逃亡而形成的野蛮社会,也很适合孤身一人的自我流放,所以刃说,我去那里吧,不死的身体让他不用担心安全,蛮荒的土地也能够承受魔阴身导致的狂化。但具体要在钉壳镇做什么,刃也没有想过,只想着要离开;想到之前曾经考虑过把丹恒扔去塔利亚,刃不禁在此时苦笑,真是造化弄人,到最后还是自己去了。

 

那就当做是一场放逐式的旅行吧,没有期限,没有计划,暂时一个人。卡芙卡轻轻握住刃的手,她的一只手带着微微的汗,一只手是冰冷的铁,都用来托住刃受伤的手,好像捧着什么珍贵的宝物。她说,艾利欧告诉我,他送给你礼物,那我也送给你一份吧。

 

“听我说——

 

“你要记得那些苦痛,但不要永远地停留;当你觉得失控,就先放下手中的东西,出去走一走;要是觉得悲伤,就吃一些甜的,喝一些酒。你一定会得偿所愿,但在愿望实现之前,我希望你拥有平静的生活。

 

“阿刃,一定要好好的呀。”

 

刃感觉嗓子被什么堵住了,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但是说不出太多,于是他盯着那双足够魅惑人心、此时却只有温柔的紫色眼睛,声音喑哑地回答,好。

 

他就在钉壳镇住了下来,位置选在离镇子中心有些距离的荒漠,在嶙峋的巨石间寻找荫蔽,用一路上收集到旧时代的废料搭建起自己的营地。经历了盗贼公国在大强盗的表里不一中毁灭,塔利亚的流亡者终于明白了公平是幻梦,只有力量才是生存的基准,于是暴乱在一夜之间发生,在无数个日生日落后依旧存在,活下来的每一个人都是悍匪。隔着风沙和陈旧的油布,刃看见暴戾的改装越野车队横跨荒原,寻找新水源地的路上满是浓烟与扬沙,不断有人加入,也不断有人被抛下,他们都隐入尘烟。

 

长生种的不死身让刃有条件控制必要的生存需求,以往许多艰难的任务也倒逼他学会降低生理活动,饮水和进食的需要被压缩到仅够维持呼吸,他就这么保持着半僵死的状态坐着,靠在洞口内侧的阴影里,沉默地望着一望无垠的荒原。意识被生存挤压了活动空间,魔阴身的发作频率也会大大降低,只是这个方法太过极端,除非症状已经极其严峻,刃很少会用到。

 

塔利亚的荒原上满是星舰的残骸与废弃的辐射源,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没人愿意离开潮湿而温暖的地下,宁肯像老鼠一样在通道间穿梭。当非要登上地面时,所有人都会戴上厚重的呼吸面罩,实在是地表的辐射和沙尘暴多到不做防护就寸步难行。面罩是用废弃甲板弯曲后拼接而成的,从旧时代的建筑残骸里找到的衣物成为了过滤层,不保证清洁的效果,只要不吃一肺的沙子就行。

 

眼球也是脆弱的地方,于是人们将飞船拖入地底,拆下玻璃,打磨成护目的镜片,戴上时就像是蛙类鼓凸的眼球,有种滑稽的恐怖。一场外出就能将钢化加固的外层镜片磨花,沙漠恐怖的昼夜温差更是避之不及,在路上保住性命和物资是重中之重,所以很少有人会停下脚步,观察塔利亚的白天与黑夜。

 

刃看到了。白天的多数时候是遮天蔽日的红沙,那些庞大的舰船在沙尘暴面前也成了可怜的玩具,等到沙尘过去就会发现又有一部分废铁消失了。人类引以为傲的穿越星海的结构材料,在它们停下脚步之后也敌不过时间和环境的侵蚀,逐渐扭曲了那些凝聚着智慧和科技的形状,变成文明毁灭的模样,残破、腐朽,直到彻底湮灭。这时反而是原生的石头还矗立着,刃就躲在缝隙里,听着风震耳欲聋的呼号,遮蔽的布也猎猎作响。

 

夜晚的沙漠依旧是有风的,却温和了些,从钢铁尸体的丛林里穿过,发出的声音像是哭泣或者吼叫,状如恶鬼。风沙止歇之后,星星便露了出来,塔利亚的月亮很亮,照得周围灰色的云层也泛白,但星海比月亮更明亮,在墨色的夜幕上熠熠生辉,落进猩红的眼底。晚上太冷了,气温在短时间会暴跌到零下,于是身体理所应当地冻僵,连眼睛也冻在了固定的方向,沉默到死寂地盯着夜空。

 

刃忘记了时间,也不会去数日夜的更替,只是放空了大脑,所以当昏顿的脑海里浮现出另外一张星海的画卷时,他花了一些时间思考,这是哪里?回忆让他觉得头痛,身体的生理反应是回避,但刃下意识觉得这件事情很重要,于是他继续回想;他终于想起来,那不是星海,是倒映着灯的大海,由水组成的海。

 

伊须磨洲,神陨节。人们在海滩上点起照明的灯,人们在海水里放下祈福的花,它们与银河的倒影交相辉映,将地上的海描绘成星星的海。伊须磨洲不缺乏生机,那里有茂盛的丛林与丰沛的水源,风也是湿润的,如同柔软的嘴唇。刃想起微凉的海水亲吻过脚面,想起风起时丝绸涌动般的涨潮,想起一双青色的眸子,里面映着火红的篝火。

 

他想起丹恒。男孩沉静的、和故人一样的脸,蜿蜒的青翠的角;于是他想起自己逃兵一样的逃跑,躲到除了流寇罕有人至的塔利亚来。他应该觉得痛苦,如同每一次被过往绊住脚步时,便会有浓重的血色弥漫视野,意识也会扭曲成真正的恶鬼;他也确实感到了痛苦,却是因为长久没有活动导致的肌肉酸痛,关节在摩擦里咯咯作响。

 

他的人格像是突然间解体,一半灵魂向上浮起,一半灵魂带着躯体下沉,半步是自由,半步在现实里。刃看见自己在颤抖着手拍掉衣服上的沙土,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风沙已经埋到了胸口。刃听见魔阴身又开始低语,它念着丹恒的名字,时而语调一转变成丹枫,丹恒,丹枫,反反复复地刺激着神经,逼着大脑开始自动回忆那些过去,把故事从烂泥里捡起。刃想起孩子清脆的笑声和看书时认真的表情,想起神陨节的篝火将他们的脸颊都染红,想起萨尔索图的白昼与黑夜,他们一起在瞭望台上目送翼装的起落。于是刃从沙土里爬出来,跌跌撞撞地往钉壳镇的方向走去。

 

他要活下去。

 

他指的是谁,刃觉得是丹恒,又觉得不完全是丹恒;也许是他自己。这都不重要。自此钉壳镇又多了一位工程技师,他的手指不太灵活,人也不喜欢说话,但很擅长提供一些组装的新方案,或者将那些破旧的电线接上看似废弃的机械,然后拼凑的铁块就活动起来,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匪徒们自然会去探究他的身份,有人想要得到什么,有人想要毁掉,但没人能讨到好处,沉默的男人身旁总是有一把支离破碎的剑——

 

还是有些颤抖的手指用了些力气,卡紧了螺丝刀,将最后一块组件在外壳上镶好,看着桌子上初步改良完成的动力腿甲,刃知道这可以换来至少一个月的衣食无忧。地下的世界奉行最典型的弱肉强食,但能够实现废物利用的工程技师不在其列,他们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直接代替货币。虽然手指做不了太精细的活,但记忆里的经验还能够利用,刃沉默地面对着一堆机械,恍惚间又回到了在工造司的日子。

 

他忘记了具体的时间;地下的世界不见日光,于是他干脆也抛弃了日历和时钟,专注工作时更是察觉不到其他,工坊的灯光一直长明不灭。他就这样从岁月的压力里暂时走出来,将与人的交流压缩到最少、除非必要的交易,不结交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娱乐,每天见的最多的是奇形怪状的废铁机械,它们也是冰冷而沉默的。

 

这无疑是枯燥的,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重复,无止境地循环,但刃在这样的状态下获得了喘息,他的魔阴身消停了不少,当他不再被过去困住,也不再深陷于复杂的感情。这不代表他忘记了一切;在维修到疲倦的时候,他也会暂时放下工具,回忆一下之前的旅行。那些画面已经有些模糊了,那些或壮丽或凋敝的风景,那些欢度的节日和匆忙的流亡,也许是过去了太久,但总有一个人是清晰的,他永远熠熠生辉——是丹恒。

 

当记忆不再是头脑的负累,反而是被珍重以待的宝物,回忆就成为了调剂,人也会变得轻盈,于是刃可以平静地去回想。他将许多的苦痛用日复一日的生活压缩,于是美好的东西就被剔出,像是石头沉在水底,羽毛浮在水上,然后被小心地放到记忆宫殿的中央。

 

上上一世的丹枫喜欢溜出鳞渊境,无论去哪里都可以,只要离开龙尊的居所,身旁有着他重视的友人;上一世的丹恒总喜欢窝在智库里看书,他说这是过去的习惯,算不上爱好,但当孤本残卷放到眼前还是会情不自禁地伸手,小心地触碰翻卷的纸张或者斑驳的石刻;这一世蜕生的小家伙则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好奇的时候他会翘起尾巴。

 

如今的刃已经可以平静地看着回忆里丹恒的脸,他决定真正地用故人去称呼,在看着那双青色的眼睛时他不会多想,只要看着就可以获得精神的抚慰。是的,现在的丹恒对于重复的生活是一种抚慰;哪怕魔阴身的症状已经躯体化为生理反应,让他想拿起锤子砸烂眼前的人或者自己,刃也可以迅速地稳定情绪,告诉自己冷静,如同无师自通了言灵。

 

想一想那时的丹枫会在他工作时帮忙递工具,龙尊擅长驭水却不喜欢火炉旁的水桶,每次都要躲得远远的,刃便忍不住微笑,然后意识到应该把东西送去市场了。钉壳镇新开了一间酒馆,里面还兼营餐厅的业务,他今晚不太想自己做饭,可以去那里喝一杯。

 

刚来塔利亚的时候,盗贼们只能用葡萄汁代替酒精,因为环境实在是太恶劣了,每个人都要为了生存奔忙,忙到不能给果汁发酵成酒的时间,现在已经好多了。奔忙完的废土客都爱在酒吧休息,三两成群地聚在一起划拳,胳膊的每一次舞动都能扬起沙尘,叫喊声能把天花板都震得发抖;也有人能在喧嚣里就这么睡着,抱着胳膊靠在墙上,还没喝完的酒瓶滚在旁边也顾不上,呼吸面罩下是疲惫不堪的面庞。

 

刃做到吧台边,叫了一杯新品。酒保提醒这一款度数不低,他点头表示知道的;加了冰球的烈酒推到面前,小半杯琥珀色的酒液,味道辛辣,所以需要用球状的冰块来稀释。这种酒需要慢慢喝,但刃很快地饮尽——酒的度数确实有些高,嗓子烧得有点痛——然后又要了一杯;今天的改装有些耗费精力,不过这个月的单子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他可以小醉一下当做放松。

 

刃撑着头看着酒保凿冰球,视线落在洁白的冰块上,可思维已经飘远了,具体飘到了哪里,他也不知道,也许只是单纯的放空。有人坐到旁边的位置上,他没有理睬,现在的他依旧喜欢安静,但不会刻意地避开人群。一杯的酒精就有些上头了,刃感觉眼前有点发晕,真是低估了度数,明明酒量不算差的;然后他听见身旁年轻的声音说,你好,请给我来一杯酒,和我旁边这位先生的一样。

 

就像是酒吧里见怪不怪的搭讪,这种方式甚至可以用老土来形容,但刃的身体在一瞬间僵住了。他不敢转过头去看,血液凝固的同时也冻住了关节,只敢用指腹机械地摩挲已经空掉的酒杯;可身旁的人没有因为不理睬而放弃,他听见青年的话音里带着笑,“这杯酒味道如何?”很好,就是度数对你来说太高了,刃听见自己的内心有些绝望地回答道。

 

记忆最先淡化的是声音,然后才是画面,刃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那个平静而温和的嗓音,但大脑告诉他没有,声音一直被留在记忆的最深处,只要故人一张嘴就会想起,一样的平静,一样的温和,笑的时候会微微发颤。

 

酒保添上新的酒,冰球与杯底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响,酒液流下时迅速冷却,口感会更加锋利,但同时也被适当稀释;杯子与杯子轻轻一碰,也是清脆的“叮”的一声。然后刃听见丹恒问他,为什么不看着我,刃?

 

 

 

丹恒是在回到列车的第三十年提出要去找刃的。

 

三十年的时间,足够星穹列车开拓一片新的星系,他们已经离黑塔空间站、离罗浮都很远了;三十年的时间,也足够丹恒从一个小孩长大成人。他只用了十年就恢复了之前的样貌,和战前的别无二致,惹得三月七和穹都没憋住眼泪;他还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去恢复记忆——上一世,甚至是上上一世的记忆。

 

“持明族的蜕生是全新的开始,为什么你又要回想前世呢,向前走不好吗?”

 

回忆过去需要通过持明族的秘法,于是列车组找到了白露,此时的她已经成长为优秀的龙尊,带着战后残存的持明族人找到了新的家园,不朽的眷族在新的世界里休养生息。在喝下秘药前,白露这么问丹恒;房间里点起了安神镇定的熏香,丹恒看着白色的烟雾从香炉的缝隙里慢慢升起,然后消散,轻声说,因为我想帮一个人,他在看着以前的我;我想知道我的过去发生了什么。

 

刃以为小孩子的记忆是短暂的,但他不知道丹恒的头脑一向很好,尤其是面对自己重视的人。丹恒对于刚化形的那个血色的夜晚印象深刻,那时他刚刚和刃一起庆祝完伊须磨洲的神陨节,在看着星槎升空的时候,他化形了;龙的化形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要力量足够、时机可以就行,在穆里姆介绍战死的仙舟英雄时丹恒就似有所感,这是时机——

 

因为他看见了刃的脸。

 

海滩上的灯光连成星星的海洋,海里的花灯也将沿岸都照亮,于是丹恒可以清楚地看见刃的脸。当穆里姆说,岱舆的坠落断绝了丰饶的诅咒,保护了伊须磨洲的人不被污染时,刃露出了一些悲伤的表情,很隐晦,甚至没有皱眉,但丹恒能感觉到他在难过,非常难过。当时的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他只知道,如果刃能开心一些就好了;丹恒想起白天看见的跳舞的人,他们会在拥抱的时候微笑,于是他也想给刃一个拥抱。

 

所以他就化形了。

 

丹恒的力量只能支撑自己变成小孩子的身形,太矮了,还好刃是坐在沙滩上的,他能够抱住男人的脖子,就像还是龙的时候趴在肩头;他以为刃会高兴起来,但没想到刃的第一反应是震惊,然后是狂热,目光几乎要把他烫伤。这样的眼神让丹恒有些害怕,但他还是没有松开抱住刃的手,龙的直觉很敏锐,他觉得刃不会伤害他。

 

可丹恒也没有想到,在深夜的星舰里,自己会被强制握着剔骨用的尖刀,一刀捅死了一直照顾他的人。

 

那时的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一刀下去,刃就开始大量地出血,很快就没了气息。血是红色的,红得发黑,顺着刀流到丹恒手上,热乎乎的,但很快就凉了;丹恒带着满手的血去摸刃的脸,脸是冰凉的,比地板还要凉。刀子是刃握着他的手捅进去的,应该算是自杀,丹恒不懂为什么要这样,但他知道血代表着危险,刃很危险;孩子对于危险的反应是本能的,于是他发出尖利的哭叫。

 

丹恒伸手去抱住刃的脖子,就像是他们还在海滩上庆祝节日那样;他看见刃死死盯着自己,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好像要哭泣,又好像要微笑,最终都扭曲了,唇角是扬起的,丹恒知道这是笑,但眉头又紧皱着,明明是想哭。

 

血很快就浸湿了胸前的衣物,丹恒趴在刃的肩头,听见越来越轻的呼吸,有什么堵在喉咙里,刃的嘴巴再动,却只能发出濒死的喀喀的声音。丹恒听见自己在哭,小孩子的哭会不由自主地用上全身的力气,一哭起来就很难自己停下,哭得脑袋都嗡嗡的响;在震耳欲聋的哭声里,他突然听见很轻的两个字,从血块的缝隙里挤出来,再从唇角流出来。

 

“……丹恒……”

 

丹恒不知道“丹恒”是谁,但刃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猩红里倒映着自己哭花了的脸,所以丹恒认为刃在喊自己,他就是“丹恒”。“丹恒”让刃变成了现在这样,是丹恒杀死了刃,可是“丹恒”为什么会让刃这么痛苦呢,他做了什么?他们之前发生了什么?

 

丹恒不知道,他只知道哭,永无止境的哭泣,伸手想把刃扶起来,但刃太重了,沾血的身体太滑,他做不到,只好又趴回去,缩在熟悉的肩膀上。意识消失的前一刻,丹恒还在死死用尾巴缠着刃的脖子,生怕他会突然消失,即使刃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了。所以当他再醒过来,看见刃端着碗站在床边时,丹恒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想要去碰又不敢动弹;小孩子是不明白那些真假虚实的,分辨的能力需要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步认知,但丹恒已经有了朦胧的概念:眼前的人可能碰一下就碎掉了,所以不能靠得太近。

 

——可刃在给他喂饭。

 

很香的炖得很烂的米,带着微微黏稠的汤水,从舌头一路滑到肚子里,温暖的香气充盈整个鼻腔,让丹恒想要哭出来。饭是真的,喂饭的人应该也是真的,不然他为什么能能够吃到饭。所以等刃给他擦嘴的时候,丹恒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摸上之前还扎着刀子的胸膛,一张嘴眼泪就掉下来,痛不痛呀,流了那么多血。

 

刃说不痛,丹恒不太相信,但他也不敢追问,怕刃会不说话,就像是睡醒前他一直在哭,喊着刃醒一醒,不要睡,可是刃泡在血里闭上眼睛,根本不理他。于是小孩子学会了少说一些话,更多地黏在刃的身边;丹恒喜欢靠在刃的怀里,耳朵贴在胸口,去听皮肉下心脏跳动的声音,证明拥抱着自己的人是活的,怀抱那么温暖。

 

但他还是失去了刃,为了该死的好奇心。

 

回到星穹列车上的小孩一直在哭,他无法适应新的环境,更无法接受熟悉的人的离去,他不理解什么是抛弃,只知道刃不在他眼前了。红色长发的女性一直陪在他身边,她的掌心也是热热的,摸着自己因为哭泣而滚烫的额头,靠在他耳边说话的时候,丹恒能闻到她身上令人安心的香气,被体温捂热的淡淡的花香,让他想起在那个海滩上,刃被热情的人赠予了编织的花环,半推半就地戴上,那些花也是香香的。“这里一直是你的家,过去也是,现在也是。”女性的声音也是温柔的,轻轻吹在他的耳朵上,“刃只是去旅行了,他还会回来的。”

 

丹恒在星舰上看过很多书,他知道人们会把死亡用旅行来代指,刃是死掉了吗,就像那些书里说的一样,再也不会回来,想一想他便又要忍不住眼泪。但他本能地不想在这位女性面前哭泣,于是他把眼泪憋在眼眶里,用水盈盈的眼睛盯着她温柔的面庞,问道,那如果刃不回来了,怎么办呢?

 

大人一定会回答,等你长大再说吧;先搪塞过去,再让时间把一切都冲淡。等很多年之后再问起时,无论多么强烈的疑惑都会因为隔着时间而朦胧,问出口的时候也摇摇摆摆,这时就可以说,那时候是骗你的,他已经永远离开你了。眼泪依旧会流下,但心还会那么疼痛吗?大部分人是不会的,丹恒也不觉得自己会多么难过,如果时间真的足够漫长,漫长到足够一个星星的毁灭和坠落。

 

“那你就要快点长大,然后去找他。”

 

丹恒没有想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女性的眼神依旧是温柔而坚定的,当她安静地看着自己时,丹恒会有无比熟悉的感觉,是可以无条件的信任。“如果刃没有回来,你就去找他。也许他是在星海里迷路了,也许他是被什么困住了,但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你。”

 

……是啊。

 

为什么一直要被动地等着刃回来,为什么自己不能去主动找他呢?

 

可是,想起前世的过去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外表年幼的龙尊露出忧愁的神色,你还那么年轻,却要去面对那么多已经陌生的记忆,虽然我不完全清楚以前发生的细节,但我也听说过那些沉重的故事,一般人光是旁观就无法承受了,回忆会让你更加身临其境。你的精神可能会崩溃,你会疯掉,甚至无法恢复正常,那种伤害是永久性的,我也治不好。

 

丹恒安静地看着桌子上的药碗。碗里是用于强制唤醒记忆的药物,原理等于将深埋在地下的盒子挖出,必然要掀开土地,毁掉上面生长的草皮。“就算不看风险,你要付出的代价也太过沉重了。”白露轻轻地握住丹恒的手,青年的手指有些凉,年幼的体弱并没有完全消退,“我知道长生皆苦,但也很少有持明族的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闻言,丹恒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水蓝色的眼睛,这双眼睛里倒映着自己,让他想起那片金色的沙滩和湛蓝的海。那时他还是一条小龙,喜欢在水里游来游去,而沉默的男人坐在岸边陪着,慢吞吞地喝一杯饮料。中午前后的太阳还是晒的,在浅水里泡久了,便是长了一身鳞甲也有些受不了,丹恒抬起头去阴凉地找人,却看见男人还坐在原位——他在那里把小龙放到水里——红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自己。

 

我不知道刃在哪里。

 

丹恒听见自己这么回答。我要去找他,也许要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或者我这一辈子。我不知道找他要花多久,在宇宙里旅行是孤独的,我需要自己有坚强的灵魂,直到我们重逢。

 

我必须想起来。

 

青年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的笑。药液还是热的,白色的烟雾飘起来,隔着一层水烟的纱,他的眉眼有些朦胧,但那双和无数个前世都一模一样的青色眼睛里只有坚定。白露想起姬子说过,这一世的丹恒和之前的一样,一旦认定了什么就不会改变;她知道会听见什么回答,但她还是安静地等待,注视着那抹鲜艳的红色。

 

我知道我的过去和他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他一直在过去里没有出来。我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原地。如果我往前走了,他怎么办呢?

 

龙女似乎很欣慰,又有些难过,她把药碗递过去,说,真好,那我祝你心愿顺遂。丹恒谢过,将苦涩的药汤一饮而尽,一瞬间他感到从舌头到胃的麻痹,接着就是浓烈的困意。白露扶着他躺下,告诉他,你会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无数个过去的你的一生。她顿了顿,在丹恒快要闭上眼的时候,又问他,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年轻人在快要睡着的前一刻,又睁开了眼睛。青色的湖面已经泛起浓重的雾气,但他还是盯着白露的眼睛,轻声地回答,喊我丹恒。如月之恒。

 

于是名为丹恒的青年做了一场大梦,在梦里他扮演过无数的角色,他们都长着相似的脸,叫过不同的名字,雨别,丹枫,丹恒。他看见巨大的树木被海水淹没根系,看见隐没于海底的琼楼玉宇,看见无边的海浪因一指破开,冲天而起。他走过曲折的回廊,地上落满了红枫,风吹时树梢簌簌摇动,又是一阵芳菲如雨,他踩过那些绯色;他走过喧闹的街道,头顶是无边的夜色,身旁是不灭的明灯,孩子们带着银铃般的笑声跑远,他穿过来往的人群;他走过沾满鲜血的土地,向下的楼梯一路延伸要最浓重的阴影里,抬起头时看见墙上的铁链与干涸的痕迹,他沉默不语。

 

丹恒在漫长的回忆里寻找熟悉的人,终于在丹枫的眼中找到了,那时的他还将头发潦草地挽起。他们一起在种满红枫的庭院里喝茶,一起在宣夜大道的店铺前停留,一起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出生入死。他们曾经无数次在人前对视,无数次在人后相拥。

 

而他们的相遇只是在一个在平常不过的罗浮秋日的午后。那时枫叶正红,丹枫在看书时听见侍从的通报,工造司新指了学徒来持明学习,是个天资极好的。事务多得看着都厌烦,他便起了略微放松的心思,想着路过时去瞧上一眼;不曾想一眼便定了余生。那时的应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见传闻中的饮月君并没有什么架子,便站得近一些,眼睛亮闪闪的,自信地说,等他再长大一些,就由他来负责龙尊大人要用的物件,一定无可挑剔。

 

命运悄悄地听见了这句,便把它当做了一辈子的诺言,于是他们也真的相伴了一辈子,有过无数真实而美好的、能让丹枫在迷茫时找回自己的日子,然后用无尽的血与泪做结,一个大辟,一个退鳞;命运总是这么喜怒无常。等到他们再见面时,已经是沧海桑田,一个在遗恨与魔阴身中挣扎,一个在过往的阴影里沉浮,都退无可退。

 

当击云的枪尖捅进刃的胸膛时,丹恒看见一双不可置信的、悲伤的眼睛,最后一次;以后的每一次逃亡与追杀里,他都只能看见滔天的恨意,让他想起翻涌的海啸,但这双眼睛里满是血水。死去的应星用刃的身份重生,用不死的身体说着无路可逃。可无路可逃的是两个人,他们都在被命运放在掌心玩弄——他们是最爱的爱人,也是最恨的仇人。

 

一切都终结于纳努克的一击。

 

丹恒再睁开眼时,看见有人围绕在他的床边,每一个人脸上都是不加掩饰的担忧,他想了一会才想起来,是星穹列车上如他一样的乘客,姬子,杨叔,三月七,穹,是他最亲密的家人。白露听见动静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腕思索,然后问他,你叫什么名字。突然被这么一问,丹恒有一瞬间的怔愣,太多太多的名字滑过喉管,太多太多相似的人脸浮现在眼前,让他一时迷茫于自己是其中的哪一个;他突然想到一个叫刃的人,眨了眨眼睛,很慢地回答,丹恒,如月之恒。

 

他看见龙女舒了一口气,告诉其他人没事了,暂时来看还没有疯。于是列车组的众人都围上来,三月七眼眶红红地抓着他的手,颠三倒四地说着话,丹恒听了半天终于明白,只有一个意思,你终于醒了,我们都很担心你。他想要回以微笑,却感觉脸部一阵僵硬,姬子在旁边坐下,伸手轻轻用大拇指擦过眼下,丹恒才发现自己已经哭过,眼泪早就干涸,带得皮肉也跟着紧绷。

 

你睡了十五年。

 

听见瓦尔特这么说,丹恒也是一愣,随即很轻地笑了笑,居然才十五年吗,他还以为上万载的记忆需要自己用百年的睡梦来回味。“没关系的,回来就好了。”姬子摸了摸他的发顶,掌心依旧是温热的,暖意从头顶一路流进心里,“你需要再休息吗,还是想做些什么呢?”

 

“我……我想要学习一些星间旅行的知识。”

 

于是丹恒花费了五年的时间学习,学习如何维修和保养舰船,如何在荒芜的星球生存,如何在星舰导航失灵时辨别方向,如何治疗简单的疾病和自我急救,如何判断和避开虫洞。他在闲暇的时间依旧泡在智库里,那本封面镶嵌了齿轮的书被他翻得边缘都有些卷曲了,螺丝星的生态环境和人文景观部分被特别标注,甚至找到了黑塔帮忙要来螺丝咕姆的联系方式,问了许多关于那颗机械星球的事情。那艘刃驾驶过的星舰被丹恒亲自做了改装,改装期间卡芙卡带着银狼来了一趟,半身装着义体的女人依旧优雅而美丽,他们聊了一个晚上,于是丹恒又挤出一个月的时间去星核猎手的基地拜访,跟着卡芙卡学会了初级的言灵。

 

“速成的言灵术很浅显,效果也一般,对普通人可能还有点用,如果是对阿刃的话,这个级别的根本不会有任何作用,至少我不行。”考完试后卡芙卡又补充了不少实际运用的技巧,说了半天也有些累了,抿了一口咖啡,银狼在旁边搭上腔,“嗯,不过你是丹恒的话,应该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丹恒感觉自己的脸热热的,但也没有回避两人揶揄的视线,嗯了一声,说我会努力的。“姬子说你们感情很好,真是不假呀。”卡芙卡冲他抬了一下手上的咖啡杯,淡紫色的眼睛在杯子后弯弯地笑,“那就祝你顺利,早点找到阿刃啦,小家伙——

 

“听我说,你一定会得偿所愿的。”

 

学会言灵术之后没多久,丹恒便出发了,那日正好是他和刃分开的第三十年的最后一天。

 

列车组的人想要举办一场盛大的送行,却被丹恒自己拦住了,笑着说不用的,等找到刃了,他就把人带回来,不是一去就不回了;于是原本还有些悲伤的氛围一扫而空,众人享用了愉快的一餐。穹喝得有点多了,絮絮叨叨地让丹恒注意安全,不要忘记时不时报个平安,三月七也趴在桌子上要丹恒记得拍照,丹恒说一定,在路上看见好玩的会发来给他们看的。

 

是瓦尔特和姬子送他上了星舰,与他在廊桥的尽头告别,就像是家里的大人送孩子第一天上学;他们祝愿丹恒一路顺风,平安顺遂,丹恒点了点头,说谢谢,你们也是。“既然准备好远行,就不要总是想着回头看。”星舰的动力装置进行预热时会压缩出风,风吹进廊桥里,将姬子的长裙吹得微微飘动,她在风里微笑,“列车是你永远的家,但你的心总要找到港湾。我知道它在哪里,你也一定,所以只要一直朝着那里航行就好,心不会让你迷路的。”

 

丹恒便出发了。在星舰的驾驶舱里,他看着系统自动规划跃迁的地点和后续行进的路线,从怀里掏出一只臂鞲来。臂鞲是瓦尔特交给他的,说是他上一世被毁灭的力量重伤,为了给手背扎针不得不解下来,便交给了列车组代为保管。“你之前说过,这个东西对你很重要。”丹恒在心里默默地回答,是的,因为这是刃送给他的东西,所以很重要。

 

他缓慢而坚定地把臂鞲戴上,束带绑紧后微微勒住小臂,衣物的界限也暂时地模糊了,体温会很快将它捂热。丹恒知道,上一世刃就是通过游龙臂鞲来感知自己的位置,当他们离得越近,臂鞲的温度便会越高,直到微微发烫;螺丝咕姆和黑塔对臂鞲做了一些改装,新增了反向定位的功能,那么这一世便由他来寻找。

 

他的第一站定在塔拉萨的伊须磨洲。那里依旧与仙舟保持着密切的往来,他落地的日期并不是和上一次那样幸运,离神陨节还有着很长的时间,长到还没有准备的必要。于是他一个人在海滩上行走,感受着海水如丝绸般轻轻包裹住脚,带着熟悉的寒意。伊须磨洲的陆地城市不算很大,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走过每一条大街小巷,在酷似椰树的巨大植被下避雨,和当地的年青人分享可以酿成美酒的果汁。

 

“除了神陨节前后,平时没有那么多仙舟人会来。”伊须磨洲的人依旧是热情好客的,丹恒遇到的这位向导是难得的性子腼腆,但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也放松了许多,“你为什么来这里呢?我知道很多人说伊须磨洲很适合度假。”丹恒笑着摇了摇头:“我是来这里找人的。”

 

“找人?他在哪里呀,我对这里特别熟,可以带你去找的。”向导坐直了身体,杯子里的果汁因为他的动作微微摇晃起来,丹恒端起来一饮而尽,有些苦涩地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来这里是想看看他在不在伊须磨洲,但应该不在。”他在出发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在茫茫星海里找人绝非易事,找不到是很正常的,可当现实摆在面前时还是忍不住失望。

 

看见远道而来的客人露出有些失落的表情,向导感觉是自己勾起了伤心事,有些歉疚地挠了挠头发,叫住服务员又点了一杯果汁。“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不开心了,这杯就当做我请你的吧!喝点甜的,人也会开心起来的。”见丹恒想要推辞,他又有些强硬地推了推,神色颇有些严肃,“不要拒绝啦,你们仙舟人怎么都喜欢客气,既然来了就放松一些吧,朋友,不然再好的果汁都要变得苦涩了!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我知道伊须磨洲的传统,如果有家人外出还没有回来,你可以在晚上留一盏灯,我们会把灯放到海滩边。鱼会朝着光亮的地方游,你要找的人看见了你的灯,一定会在某个晚上回来的!”

 

航行的星舰如果半夜被人从外面打开门,比起令人感动的重逢,应该更像是恐怖故事吧?丹恒想一想就要发笑,拿起杯子和向导碰了一下,果汁甘甜得像是流动的蜜糖。但星舰空余出来的那间卧室自此就一直亮着灯了,丹恒航行了十二年,大灯就一直亮了十二年;只有一次灯泡坏了,不得不暂时断掉电源检修,于是丹恒在白天打开了自己卧室的灯,后来也习惯了留一盏小夜灯在床头。

 

十二年的时间,丹恒去了很多地方,那些列车开拓过或者和刃去过的星球都被他再次用脚丈量土地,他之前不曾去过的星系也在一次次跃迁后变得熟悉。不知道是谁率先发起了跨越半颗星球的追赶,萨尔索图的两座移动城市不再位于晨昏线的两端,炮塔将半数的外围建筑炸为废墟,唯有瞭望台一直矗立于城市的中心;瓦克岛的外来者来到了雨林深处的洼地,他们在树根下发现了高等文明生态自愈的管理室,于是魔王的数据被人为删除,星球迎来了暗潮汹涌的暂时平静;泰科铵大球馆的每一天都在上演令人热血沸腾的机动球比赛,而比赛幕后的利益方正在后街的暗室里相对而坐,酒杯里倒映出见不得光的交易,身后的荧屏上是滚动的金钱与膨胀的贪欲;位于庇尔波因特的公司总部里也是人来人往,来往的舰船无数次经过克里珀的身边,而星神总是不发一言,如千万年前一般无二。

 

——而这十二年的时间里,他都不曾看见刃的身影。

 

一个人在星海里航行是寂寞的,即使落脚的星球足够多姿多彩,但每当收拾完东西准备前往下一个跃迁点时,丹恒都会觉得有些轻微的窒息,有什么从腹腔里涌上来,轻轻地顶住了喉咙,如同吃得过多导致的胀气。在很极端的情况下,他想过要不要干脆在一个地方住下来,住个十几二十年再继续前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没有明确目的地漂流;但他从未想过就此停下,然后回去。他和列车保持着稳定的联系,每当三月七问他近况如何时,丹恒的全息投影都会坐在沙发上,露出熟悉的、可靠的、足以让他们安心的微笑,再回答,他很好,并且打算继续走下去。

 

直到离开列车的第十二年的倒数第二天,星舰在塔利亚的钉壳镇停泊。

 

塔利亚地表几乎无止无休的沙尘暴让停靠颇为困难,但丹恒曾经在更为极端的情况下安全放下缆索,于是他很快就站上了钉壳镇外围的沙地。臂鞲在他站在沙地上的那一刻就开始微微发热,刚开始丹恒以为是日照导致的吸热,一直等到他进入幽暗的地下世界才发现,是真的在自发热,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温暖,沁进手臂的皮肤里。

 

丹恒曾经读过一句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这样的。十二年的时间对于持明族来说不算长,但在意识到快要相见的那一刻就显得长了,长得让他的第一反应是茫然,呆站了许久才意识到应该激动,感官却有些钝了,成了因为太久没有上油而卡壳的机器,再动起来时只会咯吱咯吱地响。

 

他便踩着钢板铺就的咯吱咯吱的土地,浑身上下咯吱咯吱地往镇子中心走。按照之前的习惯,他应该拦住一两个当地人,问他们在哪里比较方便打听消息,或者人比较多;但他现在只想一个人慢慢地走,也不知道是想给自己再留一些准备的时间,还是保留一下突然相见的惊喜。顺着大路走就可以了,刃就在钉壳镇,所以在找到他之前,丹恒都会留在这里。

 

当他走到镇子上一间装修颇新的酒馆门口时,臂鞲已经有些烫了,但丹恒舍不得把束带调松一些,就让它紧紧地捆住小臂,甚至伸手握住,让内壁和皮肤贴得更紧。走在路上的时候他想了很多,关于时隔四十二年的久别重逢,丹恒觉得他需要有一个精心准备的开头,是应该故作轻松地去拍刃的肩膀,还是满含着眼泪给他拥抱呢?他纠结了很久,但当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地推开门、眼睛看见背对着门口坐在吧台的人时,丹恒只觉得一片空白;预设的方案被统统推翻,他的本能让他快步坐到刃的旁边,然后对着酒保微笑,说,你好,请给我来一杯酒,和我旁边这位先生的一样。

 

他说着陌生人搭讪的话,坐下来的动作又那么熟悉而放松,就像是遇到了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他们也确实是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丹恒注意到刃的身体在一瞬间紧绷,他在这一瞬间突然想不明原因地哭泣;但他忍住了,真的像老友一样去问旁边的人,这杯酒味道如何?——你为什么不看着我,刃?

 

四十二年后的青年在现在可以微笑着碰杯,四十二年前的小孩已经在心底嚎啕大哭。丹恒终于等到刃转过头,颈椎僵硬地扭动,那双猩红色的、流淌着金色的熔岩的眼睛,被四十二年的时间和风沙洗礼,依旧是熟悉的样子,倒映出眼眶已经红了的自己。丹恒看见刃拿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丹恒听见刃的声音也微微颤抖,听见刃很轻地说,好久不见。

 

是啊,刃和丹恒,好久不见。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刃知道他应该觉得高兴,因为眼前的这个丹恒已经如他所愿地长大了,长得和上一世一模一样,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应该是见到了许多东西,那也应该有了杀死自己的能力。但最先问出来的是这一句,情不自禁地,语气很平静,像是在叙旧。刃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相遇,塔利亚是一个荒凉且遥远的星球,为什么要来?

 

他看见描着红色的眼尾微微弯了一下。丹恒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自顾自地抿了一口酒,不出所料地被辣到了,皱了皱眉,再开口时的声音是记忆里的温和,只是有些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的刺激。“你可以喊我的名字,刃。我是丹恒,如月之恒的恒,你知道的。”

 

刃险些捏碎了酒杯,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双再熟悉不过的青色眼睛,而丹恒只是微笑,很平静地说,他已经恢复了之前的记忆;“丹恒”这个名字是他自己起的,他知道和上一世的名字一样,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就是丹恒。

 

……你这个疯子。刃听见自己这么说道。

 

真的是疯了,只是把丹恒交还给列车组,只是几十年没有见,再见面时就这么荒诞了,一直抓着过去不放的人已经可以往前看,反而一直想逃离过去的人回到了过去里。持明族的蜕生只是洗掉记忆和重塑肉体,壳子里面应该是同一个灵魂才对,可现在的丹恒就像是得了失心疯,长着故人的脸也就罢了,偏偏一举一动都是故人的样子,想起了关于故人的一切,甚至特地挑了个和故人一样的名字——他说是他自己起的。刃真想把酒杯砸在他脑袋上,疯子,疯子,真是疯了!

 

“你不是丹恒。丹恒不会去做过去的影子。”

 

现在的丹恒坐在自己面前,和过去的丹恒的身影重叠着,严丝合缝。听到这句话,丹恒笑了起来,笑的样子又变成了丹枫,丹枫遇到很有意思的事情时也会这么笑;于是刃意识到沉寂已久的魔阴身又发作了,一遇到与丹恒相关的事情,往日的鬼影就会蠢蠢欲动,更别提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杀了他,或者被他杀死——那些声音又在耳畔呢喃。刃猛地捏紧了拳头,又将烈酒一饮而尽,强压下胸口沸腾的杀意。

 

“刃,听我说。”

 

温暖的手轻轻覆上因为用力而紧绷的手背,刃下意识地抬头,正撞进一池粼粼的湖光里。“我是丹恒,但我不是任何人的影子。这一世的我记得丹恒和丹枫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什么都记得;但上一世的丹恒没有和刃去过伊须磨洲,没有去过风滚草,也没有来过钉壳镇。”

 

……你还是个疯子,你为什么要想起来以前的事情。

 

刃突然感到迷茫。也许是一个人在钉壳镇封闭了太久,也许是和丹恒有太长的时间不曾见过,岁月的河流在他无尽的生命里突然放缓了脚步,所以泥沙沉积下来,把他厚厚地包裹。可丹恒太鲜活了,真实地存在着,就在自己面前,于是时间在他们重逢的那一刻开始流动,封闭的世界自顾自地崩解,他就觉得心里也突然发生了局部的塌陷,露出一个苍白的洞来,急需用什么去填充。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恨,那么浓烈,几乎可以实质化地将人划伤,他便匆匆忙忙地去拿,想把洞口填上,这样就不至于继续迷茫;可真的把它们拿起来时总觉得不真切,那些鲜血淋漓的东西被纱包裹着,本应该碰一碰就头痛欲裂,让他疯狂,可它现在在丹恒的注视里安静地躺在掌心,于是他更迷茫了,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呢。刃回想起自己在丹恒的上一世,那时候他靠着对丹枫的恨意活着,不甘心丹枫就这么结卵蜕生、过上了新的人生,把自己扔在了原地,恨丹枫在他们于饮月之乱后的初次重逢时把自己杀死,眼中满是新生的懵懂和茫然,那么干净,干净得刃想把两颗眼球挖出来碾碎。他很清楚自己恨的是丹枫,那时丹枫已经叫做丹恒了,于是他继续恨着丹恒;他很清楚自己最恨的是遗忘本身,遗忘凭什么能作为放下过去的借口,丹恒凭什么是遗忘了过去的人,又凭什么不记得刃了——明明他们是挚友,更是共犯。

 

怎么会不恨了呢,是因为丹恒记起来过去的一切了吗?他想起了他们共同犯下的滔天的错和应得的罪,想起了他们曾经有过的美好的时光,想起了还没来及宣之于口就暴死于纷乱的爱意,想起了昔日的应星就是现在的刃,想起了昔日的丹枫就是现在的自己;所以恨意的基础自动土崩瓦解了,他们都深深陷进过去的泥沼。可刃不能理解为什么丹恒要选择在这一世回忆,明明最终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明明拥有全新的未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为什么又要在这个时候回去,让两个人都变成荒诞的丑角呢?

 

丹恒想了想自己要说的话,刃一定会觉得又虚伪又恶心,但他还是要说。“因为你一直在过去里,没有走出来,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

 

伪君子。

 

刃果然露出嫌恶的表情,不假思索也不出所料的反应,他笑了出来,却满是讥讽;他死死地盯着丹恒的脸,想从上面找到任何一点破绽。丹恒,你说的这些只有你自己会信。如果你真的想上演救赎的戏码,为什么不在你的上一世去做,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等到时间已经快把人的生机都消磨殆尽,就像我现在这样,才假惺惺地说我来救你——

 

“真是恶心,丹恒。我重新开始恨你了。”

 

丹恒静静地看着刃,看着他那沉默到几乎死寂的平静崩裂,终于露出近乎失控的、狂暴一般的表情,很轻地松了一口气。他也没有试图解释那些爱或者恨,它们在两个人的四段破碎的生命里交融和扭曲,早就说不清楚了,在此时说曾经爱过就是火上浇油,说依旧恨着就是自欺欺人,不能再说了,再说只会让他们更加疼痛。于是他说,你要继续恨着我,刃,我见过了卡芙卡,她和我说了艾利欧的预言;只有我能够杀死你,你的命在我手上。

 

丹恒露出一个难过的笑容来。他说,对不起,我会杀了你,但不是现在。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因为你是小丑、骗子、最恶毒的东西,你是混账,你是我最恨的人。刃想要拔出支离架在丹恒的脖子上抹下去,但他能做的只有发出苍白的声音;丹恒的脸色也是苍白的,他近乎气声地说,你知道你现在不能杀我,而且我已经没有下一世轮回了,这是我想起记忆的代价。刃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喃喃着你真是疯子,过去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因为过去对我们两个都很重要,丹恒纠正道,于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陷入突然的平静,凝望着酒杯沉默。应该沉默了很久吧,连酒保都来提醒要打烊了,他们便各自结算了酒钱,一前一后地往刃住了四十二年的、临时的家里走去。

 

走在路上时丹恒又想起了以前,在丹枫的那一世,在他们相识的最初,是应星一直跟在丹枫的身后,如同第二条尾巴;后来就是两个人的并肩而行了,天才的百冶工匠与尊贵的饮月君,如同天边高悬的星辰与明月,他们一直相携到血与泪的终末;再往后啊,追逐的人变成了死而复生的刃,在前面逃跑的是上一世退鳞重生的丹恒,他们你追我赶的,直到终局让彼此分离。现在换做是自己在追着刃了,丹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有些高兴。

 

他想的专注,没注意到刃突然停下了脚步,就这么直愣愣地撞了上去。刃转过身来看着他,丹恒也没反应过来,有些呆呆地望着那双红色的眼睛。钉壳镇的路灯不知道是哪一年维修过的,担着照明灯职责却闪得厉害,把人脸照得忽明忽灭;刃的半张脸隐没在刘海的阴影里,五官被加深得有些晦暗,丹恒听见有些疲惫的声音,轻得不大真切,像一句自怨自艾的叹息,又像是羽毛轻轻拂过去。

 

刃说,要是早点想起来就好了。

 

丹恒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如果能早点想起来,最好是在上一世的终局前想起,他们还能来得及坐下,将那些前尘旧怨都理清,将那些没说出口的爱都交代,也许就不至于一个带着遗憾轮回,一个带着怨恨等待;如果能早点想起来,哪怕是这一世的开端,在他们还没有旅行过那么多地方的时候,他们还能想一想办法,如何让轮回的彻底新生,如何让等待的获得圆满。可是丹恒想起得太迟,而命运又让重逢来得太晚,于是美好的成为荒诞,痛苦的变成喜剧,逻辑与感情相悖,只剩下无法跨越的沉默,沉默让他们都获得体面。

 

但我觉得我们还有机会。

 

丹恒试探着去抓刃的手,感觉到手指在掌心轻轻抽动,却没有甩开,他有些欣喜。那些没有来及说出的话,我们可以现在就说——丹恒说得急促,生怕刃会反悔——或者慢慢地说,那些没有解释清楚的事情也是一样。

 

持明族的寿命有几百年,他才度过了十分之一不到的时间,而刃的更是遥遥无期,他们还有机会;丹恒可以花四十二年的时间在宇宙里找刃,就可以花几个四十二年去弥补他们的遗憾,直到寿命的极限带他进入没有轮回的永眠,而在黑暗到来之前,刃也会得偿所愿。

 

刃沉默地看着眼前人青色的眼睛。

 

这双眼睛是他很多很多年以前的沉迷,是很多年以前的愤恨,是现在的犹疑,让那些复杂的情绪都堆积,让情绪在宣泄的中途骤然收紧,把沉重的东西都咽回去,于是他沉默。但他还是没有忍住,就像是果汁在缓慢发酵,生成气泡,气泡会自然而然地上涌;他听见自己表示遗憾,遗憾命运的戏弄,把两个人都变成荒诞剧里的小丑。等到丹恒说完,他想了一下,再缓慢地发问,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看见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红润的笑意。可以去螺丝星,那时候我们路过由星球改装的差分机,你说上面都是浮尘,只能隔着窗户看看,不能下去;我问了螺丝咕姆,他说现在已经做过了治理,可以不戴防护面罩就上去旅行。但在去螺丝星之前,我们可以再去一趟塔拉萨;我算过了日期,神陨节快要到了,这次我也想和你一起。

 

丹恒的眼睛闪闪发亮,让刃想起海水里星星的倒影,他说好,那就一起去。在去的路上他们可以交谈,谈论被岁月隔断的过去,或者那四十二年的星间旅行;为什么不可以聊聊你在塔利亚的生活呢?丹恒反问道,刃想了想,说他觉得很无聊,因为一直在修理机械,而丹恒从丹枫那时候就不擅长这些,理论都学不进去。

 

你可以教现在的我,我能学会,丹恒有些不服,就像是你在萨尔索图教我用翼装飞行。他突然想到那座已经毁于内战的城市,也许瞭望台已经没了,又有些失落;刃看着他的脸,不紧不慢地说,可以,我会教你的,在我们把该说的都说完之后。

 

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时,刃想起艾利欧的告别礼物,命运的奴隶说他会得偿所愿,虽然无法摆脱预言。他想了一下,还真的是这样,只有丹恒能给他带来真正的死亡;但他又似乎挣脱了一些设定。给予的死亡不再是出于恨意或者恐惧,而是因为更复杂的东西,就好像酒馆里的他们在对彼此宣泄猜疑与恶意,此时的他们又无法讨论我是你的爱人还是仇敌——

 

——所以说,命运是一出荒诞喜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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寥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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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编:把大家创得死去活来真是抱歉(狗头)为表歉意我认真改了一张正经的希望能缓解一下大家的眼睛,彩蛋可解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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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云

公钟虐心文(be)合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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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n to you ————眠川睡 

不朽 ————眠川睡

若你困于无风之地 ————眠川睡

Nen Years'Eve————眠川睡


一封寄往至冬国的信 ———— 


白浪少年 ————超级无敌霹雳油炸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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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lian Mạ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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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 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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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不抽都无所谓,主要是喜欢汪汪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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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方】脑洞

*私设如山

*慎入

原总和明明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原总对明明一见钟情,然鹅明明不记得原总。

然后原总对明明各种暗中观察,包括明明去各门派学艺原总都知道,一直派人跟着明明,好几次明明差点当众露馅都是原总的人帮忙圆过去的,可明明一直以为是朱文圭的人,之后就对姓朱的各种死心塌地(原总委屈)

然后就到了明月山庄,原总知道姓朱的会抛弃明明,但他不说,准备趁此机会把明明捞走,断了明明对朱文圭的感情,自己趁虚而入,然后他就把明明掳到了蝙蝠岛

原总给明明的待遇完全是按蝙蝠夫人的待遇来,各种哄着各种顺着,但明明以为原总要义父挖墙脚,誓死不从,丁枫看不下去了,把原总为他做过的事都告诉了明明,明明表示十分感动,于是放火烧了蝙...

*私设如山

*慎入

原总和明明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原总对明明一见钟情,然鹅明明不记得原总。

然后原总对明明各种暗中观察,包括明明去各门派学艺原总都知道,一直派人跟着明明,好几次明明差点当众露馅都是原总的人帮忙圆过去的,可明明一直以为是朱文圭的人,之后就对姓朱的各种死心塌地(原总委屈)

然后就到了明月山庄,原总知道姓朱的会抛弃明明,但他不说,准备趁此机会把明明捞走,断了明明对朱文圭的感情,自己趁虚而入,然后他就把明明掳到了蝙蝠岛

原总给明明的待遇完全是按蝙蝠夫人的待遇来,各种哄着各种顺着,但明明以为原总要义父挖墙脚,誓死不从,丁枫看不下去了,把原总为他做过的事都告诉了明明,明明表示十分感动,于是放火烧了蝙蝠岛(不是故意的,打翻蜡烛,恰好烧了喜服),然后跑了。原总伤透了心,成功黑化,表示得不到心也要得到人

明明在一众少侠的帮助下逃到了江南芳菲林,得知自己被义父抛弃后不仅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甚至有点想吃原总炖的鱼汤(原总策反成功),明明终于发现自己的内心,在少侠们的努力下,终于鼓起勇气准备告白,这时原总来了,霸王硬上弓,明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预设崩的一塌糊涂,被掳回蝙蝠岛软禁起来后一句话也不说

少侠发现明明不见了,又看见屋里凌乱的样子猜出了大概发生什么事,就去找原总,把事情解释清楚了,原总:……艹

没过几天又发生一件事,万圣阁出万两白银买明明人头,因为老匹夫不想让别人用明明来要挟他,再者明明好歹也曾是核心成员,万圣阁的情报不能落入他人手中,说到底,就是明明对于万圣阁是一枚弃子,弃,就要弃个干净。

原总把事情瞒住了,不想让明明知道,同时开始围剿万圣阁(之前不清是想等和明明成亲之后再清),但几个万圣阁余孽就跑来跟明明说你爹不要你了要你人头,原总不要你了要你爹人头。

明明被这句话点“醒”了,认为原总只是利用自己,但明明没有否认原总对自己的情,为了报答,明明配了子不语的解药,然后服毒自尽,想要用死报答义父的恩

丁枫一直在外面守着,发现不对马上冲进去,夺下毒药,但明明一心寻死,丁枫情急之下一个手刀打晕明明,传信给原总告诉他媳妇差点没了,原总赶到,发现明明被梦魇困住,亲自入梦解开明明心结,明明醒来后就和原总开开心心在一起了,全剧终。


一个小小的脑洞,脑补了好久好久,发现坑越挖越大,就这样吧,只是想看原总宠明明~tag里刀太多了,玻璃心伤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