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亮狂想症
这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久到一对兄弟还没分家,负债的月亮还在太阳家做长工。
那时山坡有个美丽的女儿叫仰阿莎,是月亮喜欢的姑娘,也是太阳用花言巧语诱骗来的妻子。
太阳娶得仰阿莎,却只把仰阿莎当作自己的财产。
他给仰阿莎建造世界上最好的房子,让手巧的银匠打造最精巧的首饰。
他外出做生意,就让留在家中的弟弟成为看守妻子的狱卒,乌云和狂风都是他的下属。
仰阿莎独自看远方的高山愁白六次头,看拇指大的小豆丁随风长成一个高挑俊秀的少年。
可仰阿莎并不开心,所有人都在问她为什么不开心。
仰阿莎说,我的心不在这里。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有小鱼小虾,有我的阿妈。这里不过是一个没有生气的坟墓。...
这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久到一对兄弟还没分家,负债的月亮还在太阳家做长工。
那时山坡有个美丽的女儿叫仰阿莎,是月亮喜欢的姑娘,也是太阳用花言巧语诱骗来的妻子。
太阳娶得仰阿莎,却只把仰阿莎当作自己的财产。
他给仰阿莎建造世界上最好的房子,让手巧的银匠打造最精巧的首饰。
他外出做生意,就让留在家中的弟弟成为看守妻子的狱卒,乌云和狂风都是他的下属。
仰阿莎独自看远方的高山愁白六次头,看拇指大的小豆丁随风长成一个高挑俊秀的少年。
可仰阿莎并不开心,所有人都在问她为什么不开心。
仰阿莎说,我的心不在这里。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有小鱼小虾,有我的阿妈。这里不过是一个没有生气的坟墓。
可这里就是你的家。所有人都这样回答着仰阿莎。
你应该住着这样的房子。
你应该穿这样的衣裳。
你应该这样的美丽。
这是你应该付出的。
仰阿莎哭了。这些苦,仰阿莎无人诉说。
她不知道,她的苦,月亮都知道。
这个孤独的少年第一次喜欢上的女子,是自己哥哥的妻子,是他美丽的嫂嫂。
他想,我要帮帮她,帮帮这个可怜的姑娘。
哪怕她不是他哥哥的妻子,哪怕她不是他喜欢的姑娘,他也要帮她。
他发自内心地想要做成一件事,哪怕触怒他强大的哥哥也无所谓。
我要做成一个伟大的事业。
这样的认知让他雀跃,在临行前他喝下一杯添加罂粟、烟草、草果的美酒,让留声机将自己的想法记清晰地录下来。
他用一把好嗓子从乌鸦那里换来仰阿莎的行踪。
那时的乌鸦还不是像现在这么黑,它抖动着绚丽的尾羽告诉多情的少年:当碎银撒在草叶、珍珠缀满大地时,温柔美丽的仰阿莎就会趁着好月色出来洗衣裳。
她怀中抱着的是盛满清水的木盆,这是她思念母亲而流下来的泪水。
月亮,你要带走她!你要带走清水的女儿仰阿莎!
入夜,果然如乌鸦所说,一群少女在河边洗衣裳,清澈的河水从山坡上缓缓流淌而下,里面载着无边的月色与花草的清香,里面最美丽的那个就是仰阿莎。
木槌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柔软的扎染布,一朵又一朵洁白的小花在少女们的手下绽放。
远方而来的少年将竹笛放在唇边,一首清幽甜美的曲子渐渐在山间游荡。
“这是多么美妙的笛声。”
“他是向谁求爱。”
“如果是我,我就嫁给他。带他去我家,生两个胖娃娃。一个像爹,一个像妈。”
“哎呀呀,真是不知羞。”
女孩子们在河边相互嬉闹,溅起的河水沾衣欲湿,发丝一绺一绺贴在脸颊上,她们呼唤着最美丽的那朵花:“仰阿莎——”
“仰阿莎,你为什么不开心——”
“仰阿莎,我这里有我阿妈眼泪浇灌出来的萱草——”
“我这里有我哥哥从中原带来的儵鱼。”
“吃了吧,吃了吧。”
“吃了就不会不开心了。仰阿莎,你就能变成正常人了!”
“仰阿莎——清水的女神仰阿莎——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
在少女的哭闹声中,月神少年信手收起月色。
当山谷陷入沉寂的黑暗时,他鼓起勇气吹着竹笛走到自己的嫂嫂身边安静地坐下来。
仰阿莎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但她什么都没说,她继续漫不经心地锤着手下的衣裳,莹白的面庞沉静而又美丽,耳边的银饰也随着她的动作“铃铃”作响。
她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发呆。没人能猜透仰阿莎内心在想什么。
美丽而青春的少女总是有些特权的,就连不讲理的情态也带着一种别致的动人。
乌云渐渐吐出满月,银亮的鱼儿“哗啦”跃出水面。
兀地,仰阿莎终于洗好一件衣裳,她转头问向这个陌生的少年:“你什么时候带我私奔?”
正时,少女的目光向旁瞥来,两丸水银一般的眼瞳清澈透亮,看见他手上的竹笛“扑哧”一笑,惊起一树绮丽蝴蝶。
在漫天扑朔迷离的蝶粉之间,她展颜一笑,又问少年:“喜欢我吗?”
远方少女正在用木槌敲打在顽石上,是一种沉闷而又富有奇妙的规律,仿佛寺庙中的古磬,又似乎是对这位少年神明发出的一声声诘问。
不知过了多久,世界的摆钟再次敲响。
被惊吓住的少年终于缓过神来,憋出一句话:“……你和我想的不一样。”
仰阿莎打理自己的乌黑如云的长发,给它扎上一个漂亮的云结,满意在水中欣赏了自己美丽的倒影后,笑问:“那在你的想象中,我该是什么样的?”
“反正不该是这样。”
少年别扭地避开仰阿莎的视线,他看着远方的杨花,微蹙眉头,因劳作而苍老的发丝宛如如远山的皑皑白雪。
真是如雪的月亮,真是如月的少年。
“可我就是这样的。”仰阿莎的宛若无骨的软肢揽住少年,她柔情的双眼怜悯地看着这个刚刚长成的神明:“月亮啊月亮,你每次偷偷来看我的时候,难道会希望我是一个忠贞的妻子吗?你明明是奸夫,又怎么来苛责我这个淫妇……呢?”
仰阿莎话还没说完,霍然被毫无准备地推入水中,口鼻没入水下。
同时,一支精巧的竹笛也如同泄愤一般被一同扔进水中,宛如一具漂在冷水中的艳尸。
情窦初开的少年不能接受这样的耻辱,他更不能接受自己的相思落到这种不堪的地步,于是他起身准备离开。
而仰阿莎还是在那边笑,清脆如黄鹂的笑声如食蜜的小虫一般钻入月神的耳朵。
即使他想捂耳避开,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想听听这个自清水而生的女儿会说什么。
如果她说刚刚说的只是玩笑话,我就原谅她。他背过身这样想。
等了一会儿,他终于听清仰阿莎的话。
她道:“喜欢我,你就找一只骡子生下的骡子带我走。”
纯洁的月神少年的期望落空,他忍无可忍转过身来注视着自己嫂子:“仰阿莎,你对任何男人都是这样的吗?”
月亮的瞳孔因愤怒微微张开,里面亦是一轮清冷的弯月。
“月亮,别装了。”仰阿莎浮在水中,月亮倒映在她身下,覆盖的彩衣是她的殓衣。
“你今天来不就是要带我私奔的吗?你想和我上床,就在你哥哥命令你建造的那间房子里。但你没本事,这是你哥哥打下的江山,你只能带着你哥哥的财产逃离。”
“所以你就想逃吧,逃到汉人的地方去吧,去做一个无名的山精野鬼。如果在这乏味的旅途中,有一个你喜欢的女孩子或喜欢你的女孩子就更好了。”
仰阿莎仰视着高山上那片枯死的梧桐树,清美的面容平静而冷酷。
“我就是你选择的那个祭品。”
可我只是想救你啊,仰阿莎。少年悲伤地看着仰阿莎。
仰阿莎看懂了少年未尽的话语,但孤独的仰阿莎、美丽的仰阿莎、淫荡的仰阿莎不需要任何人的拯救。
她只会淌水从河岸边走过来,在水中抱住月亮的神明,将他的脸动作轻柔地捧起,看着瞳孔中痛苦的两轮弯月,像一个盲眼巫师那般居高临下做出准确而又冰冷的回复。
“可你哥哥也是想救我,他也是这样从我阿妈那里把我带走的啊。”
我没有义务对你的青春期幻想负责,所以要么爱我,要么去死。
最后,少年绝望地从自己喜欢的女人眼中读出这句关于自己一生的预言。
【个人散文】又是风起时
总有些记忆深刻到难以忘怀,即便历经了岁月,跨越过山海。
直至那万事万物都染上尘埃,仍然能够凭借微不足道的契机,道一场,故事重来。
那也许是一个人,一杯酒,也不妨是一句话,一支歌。
独立于街头的拐角,我感受着掠过耳畔的微风,天空无边无垠,仿若无限通透的人生。
没有离合,也便无所谓悲欢。
只是,当这场风再度卷起时,我在空气中嗅见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碧空,芳草,石子铺就的小路,熠熠生辉的阳光。
一切的情景都近在眼前,转瞬间,又如同相片般悠远泛黄。
真的有人能够记住,那个平平无奇的午后,...
总有些记忆深刻到难以忘怀,即便历经了岁月,跨越过山海。
直至那万事万物都染上尘埃,仍然能够凭借微不足道的契机,道一场,故事重来。
那也许是一个人,一杯酒,也不妨是一句话,一支歌。
独立于街头的拐角,我感受着掠过耳畔的微风,天空无边无垠,仿若无限通透的人生。
没有离合,也便无所谓悲欢。
只是,当这场风再度卷起时,我在空气中嗅见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碧空,芳草,石子铺就的小路,熠熠生辉的阳光。
一切的情景都近在眼前,转瞬间,又如同相片般悠远泛黄。
真的有人能够记住,那个平平无奇的午后,与那阵寻常不过的晚风吗?
有些事,只有真正到了触及内心的时刻,才会有所感触。
“你知道吗?我突然不想长大了。”
当那温柔的嗓音再次响起时,我不自觉地回过头去,姐姐的身影顺着余光映入眼帘。
不过是咫尺的距离,却给人以经年累月的错觉,仿佛在转瞬之间,爬山涉水了千里。
“但是……为什么呢?”
眉间上扬,我注视着眼前的少女,未曾开口,询问却自顾自地跳跃出来。
“是啊,为什么呢?”
似问非问的答案,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那隐隐约约的惆怅,似乎也化作了眼底的斑斓。
转瞬而逝的时光,恍惚出旧日重现的模样。
襦裙曳曳,素发飘飘,青春洋溢,自信飞扬。
阳光透过枝叶的间隙倾泻而下,阴影在微风中浅浅摇晃。
再没有什么能比眼前的场景更让人难忘。
我抬起头,见那蒲公英乘风而上。
摇摇晃晃的,飘向蔚蓝色的远方。
岛
当我们失去海洋,人类将永困孤岛。
亘古冗长的四十五亿年前,一颗散发着热量的红色星球开始由碰撞而成,星体自转一圈更迭一圈,滚烫的岩浆随岁月增长逐渐慢慢冷落变成坚硬的地壳、地幔、地心。 星云旋转,雨水上升聚拢,在我们不知的年岁里渐渐聚成海洋。 剧烈的星体活动,自身星球的不稳定性,火山、熔岩、陨石,发酸的海水雨水,万物未起源。
逐渐,海水变得清澈,浮游生物出现,氧气开始形成,生物大爆发。
更迭至今,我们不知已有多少物种,不知存活了多少亿年,还能存活多少亿年。 我们始源于水与岛,结束于水与岛。
人类开始拥有意识起便无法独善其身。人类与大自然共生,从大自......
当我们失去海洋,人类将永困孤岛。
亘古冗长的四十五亿年前,一颗散发着热量的红色星球开始由碰撞而成,星体自转一圈更迭一圈,滚烫的岩浆随岁月增长逐渐慢慢冷落变成坚硬的地壳、地幔、地心。 星云旋转,雨水上升聚拢,在我们不知的年岁里渐渐聚成海洋。 剧烈的星体活动,自身星球的不稳定性,火山、熔岩、陨石,发酸的海水雨水,万物未起源。
逐渐,海水变得清澈,浮游生物出现,氧气开始形成,生物大爆发。
更迭至今,我们不知已有多少物种,不知存活了多少亿年,还能存活多少亿年。 我们始源于水与岛,结束于水与岛。
人类开始拥有意识起便无法独善其身。人类与大自然共生,从大自然汲取食物能量,归顺于大自然的庇护。 自然也与水和陆地共生,从水汲取资源物资,赖以陆地生存。
一花独放不是春。从远古以来人类便是群居,乃至如今,我们也脱离不了社会群体、社会关系。
无论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如何的丰富,一个人的物资多么充足,他也无法在没有交流没有与自然沟通的前提下存活。
我们仰仗自然,我们与自然共生。
而海洋孕育自然。
我们与自然都依靠海洋生存,海洋孕育了丰富多彩的生命,生命实现自我价值回馈海洋,从一而终形成生命闭环。 打破闭环破坏生物链就是破坏了生态系统,我们人类也只是生态系统中细小而无用的一环。
我们放弃海洋便等于我们放弃了自我生存的家园,放弃了自己的未来。
生物共同体一道被我们打破,自然也开始支离破碎。
破镜难圆,冗久的生态系统被打破,我们的生存之道也变为未知。
而由于眼界狭小的族群破坏的海洋,会变为废水,一如星球之初,变成发酸发烂的废水,海洋之间再无生命。 陆地会被酸雨占领,小小岛国被自然侵倒,海洋生物只会出现在记录中,没有浮游生物的氧气制造,没有海洋的吸收热量,这枚美丽的地球会如同多亿年前初始一般,被焦干覆盖,万物没有起源,只有始和终。
当我们失去海洋,人类将永困孤岛;当我们失去自然,人类也将不复存在。
【苏辙/隐二苏】无声惊雷
这是之前送给基友的生日贺文,但之前发这篇文的那个号被炸了。
今天我更新盈亏的时候,在文档里发现这个,突然想起这篇文我没在别的地方发过,炸了可惜,还是这里放一下吧。
这篇是文潜小天使视角。
以及重点想写的:
1.子由并不是温润如玉人设,也并不是他哥的影子。
2.二苏并不是单纯的“我哥最棒”的幼稚无脑兄控和“我弟最棒”的幼稚无脑弟控关系。
※※※
子由先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岁月不居,时光逝如柳湖的湖水,转眼间风流云散,人物相继凋零,待到政和元年,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已不多,他是其中之一。
“听说苏黄门如今于颍川隐居,这数年来闭门谢客,从不见外人。可是,学生还是...
这是之前送给基友的生日贺文,但之前发这篇文的那个号被炸了。
今天我更新盈亏的时候,在文档里发现这个,突然想起这篇文我没在别的地方发过,炸了可惜,还是这里放一下吧。
这篇是文潜小天使视角。
以及重点想写的:
1.子由并不是温润如玉人设,也并不是他哥的影子。
2.二苏并不是单纯的“我哥最棒”的幼稚无脑兄控和“我弟最棒”的幼稚无脑弟控关系。
※※※
子由先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岁月不居,时光逝如柳湖的湖水,转眼间风流云散,人物相继凋零,待到政和元年,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已不多,他是其中之一。
“听说苏黄门如今于颍川隐居,这数年来闭门谢客,从不见外人。可是,学生还是希望能有拜访他的机会。”
年轻人的目光里带着仰慕、崇敬,小心翼翼地询问。
张耒默然一阵,看着这个眼神,忽然觉得熟悉。
他似是在对方眼中看到当年的自己。
“他也不是谁都不见。”
年轻人欣喜地挑了挑眉。
张耒淡淡微笑。
“但你若想让我为你引见,这没有用。他如今也确实见人很少,除非你得到他的认可。”
年轻人点点头,沉吟了微时,又有些犹豫地道:“其实,学生虽然极想拜访他,却也不敢奢求。只是,我听闻颍滨先生而今不但长年闭门隐居,谢绝宾客,更从绝口不谈时事。我只怕……只怕他一向的平和淡泊化作了心灰意冷……”
这话落,对面的老者出神片刻,旋即蓦地笑出了声。
年轻人赶紧道:“可是学生哪里说错了?”
张耒摆了摆手,望向亭外的柳湖柳枝,微笑道:“我初见颍滨先生时,也曾有过担忧,却与你所担忧的不同。”
熙宁三年,十七岁的张耒初到陈州,心情是颇为紧张的。
他要见一个人。
那个人年少成名,未满弱冠便进士及第,文章风靡朝野,当今不少青年学子皆将他与他的兄长视作偶像。张耒当然也崇拜那个人,却不仅仅是因为那个人的才名。
当年那个人与其兄长同策制举,他在制科策里极言圣上得失,令天下为之震动,他也自以为必然见黜,却仍坦然无惧,迎接暴风骤雨——这才是令少年张耒最为佩服的一点。
因此,张耒想象中的苏子由,是飞扬的,是激烈的,也是严厉的,有锋芒的。
在这样的苏子由面前,是出不得错的。
张耒当然有些怕。
他将前不久所作《函关赋》以及其他诗赋请人呈上,便一人站于门外,一颗心跳个不停。
直到一阵如晨风般凉爽的气息,安抚了他的心。
那气息是从门里走出来之人的身上发出来的。身着直裰的男子,高而瘦,看相貌也才不过是三十出头的年纪,步伐不急不缓,给人的感觉,安静而温和。
张耒没有第一时间行礼拜见,是因为他还没有搞清楚眼前的人是谁。
这和他想象中的苏子由太不一样。
苏辙却当下施了一礼,冲他微笑:“足下想必就是淮阴张文潜了?在下眉州苏辙。”
他连忙俯身还礼:“学生张耒。”
那一天的情景,张耒记得很清楚,包括他们后来说的每一句话,苏辙给他的文章提了何种意见,他们喝了什么样的茶。
他后来也偶尔会想,为何在时隔多年后,这些画面仍清晰地存在他的脑海里。
或许是因为愉快的记忆,与痛苦的记忆,同样令人深深不能忘?
——“士有闻道于达者,一会其意,涣然不疑,师其道,治其言,终身守之而不变,甚者或因是以取谤骂悔吝而不悔其心,视世之乐无足以易之者。”
对于张耒而言,少年时在陈州的那段日子,的确是他平生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之一。
他将苏辙尊为师长,苏辙视他为朋友,他们一起谈天说地,饮茶赏花,讨论诗文。他每日都觉自己很幸运,才离家游学,便能遇到这般了解他的知己。
可自己足够了解子由先生吗?张耒与苏辙相处得越久,越发现真实的苏辙似与他想象中的苏辙完全不同,一点都不张扬,一点都不激烈。相反,苏辙内敛得很,且好像永远淡定从容。
他的文章亦如他的为人澹泊。
这样的人,是如何在当初写出那一篇震惊朝野的锋芒毕露的直言制科策?
张耒第一次发觉苏辙有了点他想象中的样子,是在一年以后的熙宁四年。
夏日炎热,他带着他新写的一篇文章,赶到苏宅,却见门口停了一辆驴车。车上走下来的人,豪迈,潇洒,爱笑,意气风发,浑身都仿佛散发着光——若是在一年前的此地看见此人,他大概会把对方当成苏辙。
可是,如今,他想对方到底是谁?
这人应该跟子由先生很熟,非常不见外,下车之后根本不行礼,直接快步往前,已拥抱住了苏辙。
苏辙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但眼神里透着不掩饰的欢喜。
红日下,两人执着手,笑容明亮得堪比天光。张耒还从未见过苏辙的眉宇像此时这般飞扬。
张耒走上前,离得两人近了些,便隐约听到那人说着“子由你好像瘦了”“昨晚我还梦见了你,你给我看了一首你的新诗,可惜醒来之后我忘了,今日你该拿出来了吧”之类的话。
而苏辙一一笑着回应,片刻后,方转过了头,将视线移向张耒,笑道:“文潜,你也来了。子瞻,这位是淮阴张文潜。”
苏轼亮了亮眼睛,随即开怀大笑:“子由跟我说起过你,我也看过你的文章。”
张耒终于得知对方身份,忙忙行礼拜见,心中十分喜悦。
他认识苏辙已有一年多的时间,常听苏辙一次又一次地谈起苏轼,不曾想原来苏辙也向苏轼提过他,不消说他在这一刻颇为感动。
苏轼已拍了拍他的肩。
但苏轼的手还执着苏辙的手。
“子由,该放我们进门了吧。”
“是你非要先在这里说话的。好,阿兄,我们走吧。”
张耒一向知晓苏氏兄弟的关系很好。
在陈州的这一年多里,有时,他到苏辙家中拜访,会看到苏辙家中出现一些新的玩意,譬如一方砚台,一丸古墨,一个小屏风,诸如此类,闲聊中得知都是苏轼托人送来的。
再偶尔,他与苏辙一同上街游玩,苏辙看到一些新奇的物件,也会特意买下,再托人送往汴京苏轼的住处。
他每每听苏辙提起苏轼的名字,苏辙都是带着笑的,且常用夸赞的语气说:“我自然不如子瞻。”
而今,他也在苏轼这里听到了差不多同样的话:“我当然不如子由。子由的文章,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你的文章像他。”
倒令他丝毫不意外了。
然而也因此,当张耒第一次看到苏轼和苏辙争论时,他的惊讶到了极点。
那是在苏轼暂住陈州的数天之后,起因则是苏轼看了苏辙一篇史论,对其观点全不赞同,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遂辩论了许久。
老实讲,他们的争论,并不面红耳赤,相反是十分的冷静理智,说话的声音语速也不急不躁,缓缓的待对方将一个观点讲透,再进行反驳。
这期间,苏轼还不忘剥开一个橙子,自己吃一半,再分给苏辙一半。
只是,他们争了几乎一个下午,仍然是谁也不肯服谁。苏辙慢悠悠地吃着苏轼递过来的橙肉,随后又呷了一口酒,语锋温和,言辞却尖锐。
张耒在旁,恍然发觉,这似是他当初想象中的苏辙。
是眉山的凤凰。
也是藏在古鞘里的剑,终于,出鞘了。
那么,这是真实的苏辙吗?
平心而论,对少年的张耒来讲,苏轼与苏辙的观点,他都觉得有些道理,很想听两人一直说下去。可是,他又不由有些担心:再这样辩下去,是否会有损苏轼与苏辙的兄弟情谊?
虽然目前看来,两人没吵没闹,但谁知道,嫌隙会不会留在心中?
张耒想要劝,又根本没法插口。
到了后来,到了夜深,他只能暂时告辞离开。
翌日清晨,他急着再到苏宅拜访。盖因苏家人也都知他与苏辙关系极好,便直接迎他进门。小院里,黎明光照,正照着伏在桌上的苏轼与苏辙身上,两人显然都醉了,桌上杯盘狼藉,昭示着他们恐怕一夜未眠。
还是苏辙先醒来,他的仪态依然优雅,举止不乱,笑道:“文潜什么时候到的?”然后轻轻拍了拍苏轼的背,轻声唤:“子瞻。”
苏轼缓缓睁开了眼,而林下漏的日光,投在苏轼睡意朦胧的眼中,那一刻,张耒忽觉得苏轼仿佛仙人。
有烟火气的仙人。
因为他爱这个尘世,他爱这个尘世的人。
“文潜,可惜你昨日走得太早,我和子由昨晚一时兴起,写了两首诗,你现在也得来和上一首才行。”
张耒笑了一笑,朝着面前两位师长抬手施了一礼,寒暄两句,遂问起了他最为关心的一个问题:“你们辩完了?”
苏轼点了点头。
张耒好奇地问:“谁辩赢了?”
苏轼道:“他没有说服我。”
苏辙看了兄长一眼,眼神里有温暖的笑意。
苏轼接着笑道:“我也没有说服他。”
这很正常。
他们是进退出处、无不相同的兄弟,但终究是两个人,而非一个人。
他们对彼此的称赞出自真心,也的的确确认为自己比不上对方,但他们对自己,却还是始终有着骄傲的自信。
他们是一座山的两个山峰,并肩而立,谁也不会比谁低。
张耒突然有些明白这个道理。
往后的一年年里,张耒越发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终究是要分开的。
先是苏辙送苏轼离开陈州,再过数月,张耒也终是踏上了前往京师的路,于熙宁六年登进士第,同样开始了他的学而优则仕。
宦海浮沉,各在一地,但他们的书信往来始终频繁。
张耒渐渐发现,苏轼与苏辙虽偶有观念分歧,从不退让,然而更多时候,无论是对文学的见解,还是国事政事的看法,兄弟两人出奇的一致。
是本就志同,本就道合。
本就心灵相契。
这与血缘亲情无关。
人生在世,寻一敌手难,寻一知音难,若要一敌手兼知音,那是可遇而不可求。
苏轼与苏辙却不须求,甚至也不须遇,落地便是。
如果有一天,你今世唯一的敌手知音,亦是血脉相连的手足,极有可能与你阴阳相隔,你会如何做?
张耒不敢想。
元丰二年,张耒尉寿安,途经南京应天府。
他当然要去拜访时在南京的苏辙。
他的心情很忐忑。
比他当年在陈州初见苏辙之前还要忐忑。
前不久,苏轼因文字下狱一案,天下为之震动,张耒自然先是忿忿不平,且也伤心难过,关切担忧。可是他明白,这世上最关心、最牵挂苏轼的,莫过于苏辙。
子由先生而今如何了?
张耒有一百种猜测,却无论如何都不曾猜到,苏辙现在的状态与之前好像没什么区别,仍然镇定,平静,见到他,微微地笑着招呼,道了一声:
“文潜,一别经年,今日再见,幸甚。”
总之,张耒在苏辙的身上看不到一丝乱。
很多年后,已是垂暮老者的张耒谈起昔年人物,道过一句:“平生见人多矣,惟见苏循州不曾忙。苏公虽事变纷纭至前,而举止安徐,若素有处置。”
别人只当他说的是元祐时手握权柄、处理纷乱政事的苏黄门,这虽倒也没错,可唯有他自己明白,他所言的不但是那个执掌政权的一朝副相,还是那个甘愿以在身官职为兄赎命的俗世凡人。
若素有处置。
对,张耒想,苏辙的神情里显示着他是有处置的。
张耒稍稍放下心。
只能说是稍稍,便因只要与苏辙处上不到一个时辰,张耒就能发现,苏辙不是完全没有变化。
他不像从前那般真正开怀地笑,眉间还有隐隐的不可察觉的愁绪,与些许疲倦。张耒几次张口欲言,却又不知开口以后该说了什么。
张耒须尽快前往寿安赴任,在南京待不了几天。终于,在临行的前一天,他和了苏辙一首诗,右手握笔,最后二十个字,手腕几次转动,停停顿顿半晌,才总算完成:
“酌公芳尊酒,愿公百忧止。履善神所劳,委置目前事。”
苏辙笑了。
他读完这首和诗,目光停留在最后两句上,笑着道:“文潜,怎么几年不见,你的字退步了?”
“你的心乱,所以字写得也乱。”不待张耒回话,苏辙又道,“待你去寿安以后,需要你忙的事恐怕很多,这样的状态怎能行?放心吧,不必担忧。”
张耒没想到这会儿苏辙还会来劝自己,沉默有顷,道:“那您呢?您能放下心吗?”
苏辙道:“我早已经放下了心,无论什么结果,是好是坏,我都可以接受,也都有考虑过如何做。”
张耒道:“那如果……子瞻先生他真的遭遇不测……”
这句话刚问出来,张耒就后悔了,慌忙欲要拿别的话岔开。
苏辙笑了一下,神情里有一种决然:“那我不独活。”
张耒的心里好像蓦地炸响了一个雷。
无声的,惊雷。
“这些天,我已经把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苏辙的语气很轻松,“没有什么让我牵挂的了。”
张耒怔怔站着,只觉自己此刻无论说什么语言都是苍白的。
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人,其实比谁都固执。
幸而,到最后,所有人最害怕出现的结果并没有出现。
但现在这结果也并不算好。
许多人因为害怕恐惧而与苏轼、苏辙断了联系。
张耒不怕,不惧。
他照样会给苏轼、苏辙写信,照样会因看到苏轼、苏辙的一篇新诗文而欣喜不已。
一开始,张耒也担心两位师长是否会因打击而沉浸于悲伤中,渐渐的他看着苏轼、苏辙的诗文,这个担心不再有。
若说苏轼是拥抱苦难,在坏日子里也可以快乐度日的人;那苏辙则是以一种理性的思维去看待苦难。
那日正晴,张耒站在一座高台上,望向辽阔无边的苍穹,忽然忆起那年苏轼在密州修葺城上废台,苏辙将旧台名之为超然,再之后,兄弟两人一作超然台赋,一作超然台赋记。
殊途同归,他们都能超然物外,超越苦难。
只不过子由先生表现得更理智,更沉静。
可在这理智沉静之下,究竟有没有锋芒?
张耒再见苏轼与苏辙,是在元祐元年。
那一年,苏辙先任右司谏一职,不过短短数月时间,便上奏章七十余封,不但比谁上的奏章都多,都频繁,且篇篇涉及当时重要政事,仿佛一把把利刃划拨朝堂迷雾。
他常常是“谏草未成眠未稳”,比苏轼更加繁忙。
偶尔休沐,张耒与苏轼以及其他朋友诗酒唱和,竟也难得一见苏辙的身影。
那是个灯火繁华的夜晚——汴京城的每个夜晚本来就都热闹,张耒到苏宅拜访,得到苏辙还未归家的消息,他沉思了一会儿,回过头,倏然只见苏辙下了车,身着一身官服,于月下灯火中走来。
张耒不知为何突然道出一句:“您现在像我当初想象中的样子。”
苏辙微微扬眉,笑着反问:“想象?”
张耒道:“我看到了您的锋芒。”
苏辙似是怔了一怔,随即略一沉吟,便微笑道:“我如今是右司谏。”
张耒颌首。
苏辙道:“当年范文正公任右司谏,欧阳文忠公特意写下一篇《上范司谏书》以贺,你可知道?”
“学生以前读过这篇文章。”
“那文中有言:‘司谏,七品官尔,于执事得之不为喜,而独区区欲一贺者,诚以谏官者,天下之得失、一时之公议系焉。’‘若天下之失得,生民之利害,社稷之大计,惟所见闻而不系职司者,独宰相可行之,谏官可言之尔。故士学古怀道者,仕于时,不得为宰相,必为谏官,谏官虽卑,与宰相等。’”
苏辙的神色相当郑重,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道:
“我虽不敢与文正公相比,但也亦任天下之责。”
岂止是锋芒。张耒在那一刻骤然生出一个念头,他不但看到了苏辙的锋芒,也看到了苏辙的壮怀激烈。
隐藏在平和持重之下的壮怀激烈。
似是无声的惊雷。
苏辙任右司谏一职其实不到一年,再后来历任中书舍人、户部侍郎、尚书右丞、门下侍郎等职,终其元祐一朝,不曾离开京城。
他的表现,出乎许多人的意料。
吕公著说过的一句话代表了不少人的讶异:“只谓苏子由儒学,不知吏事精详如此。”
然而退了朝,回到家中,脱下了官服的苏辙,着鹤氅,执卷春风里,提笔天地间,也与那个早年蹉跎岁月、只寄情于文墨、且将自我磨炼的苏子由无甚区别。
那一日的西苑雅会,与会者众多。有人弹琴长啸,有人饮酒作画,有人手谈一局,有人聚在一起琢磨昨日所作诗文,还有人纵声高歌,歌声穿云裂石,任谁也无法忽视。
苏辙站在一张桌旁,正看王诜画作,偶尔也抬眼望望前方豪放不羁的歌者,微微笑了笑。
他很宁静。
宁静到几乎无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可是歌者却不同。
天才如苏轼,也有他所不擅长的,譬如——唱歌。苏轼并不是醉心于音律的人,偏偏他一旦作歌,遂令人耳目一新,心胸一爽,即使觉不在调上,也想要听下去。
王诜却不愿捧这个场,叹道:“子瞻这歌……”
苏辙在旁接道:“甚好。”
王诜觑了苏辙一眼,旋即又低下头,一边继续画自己的画,一边道:“但愿你这话不是违心的话。”
张耒笑道:“我知道少公从不说违心的话。”
王诜点点头道:“那子由你是真觉得好?”
苏辙笑道:“子瞻作歌,不求旁人称赞,只求自己痛快。所以,他只要唱得欢喜,那自然是甚好。”
王诜也笑了笑,过了须臾,忽再次抬起头来,道:“子由何不也歌一曲。”
这话才落,秦观正巧走来,当下起哄,赞同王诜意见。
苏辙则想也不想,便摇了摇头。
王诜道:“你是不爱出风头。”
苏辙平和地道:“既听他作歌,又看你作画,我觉得更有意思,我又何必唱?”
王诜不再言语。秦观却似还有话想说,嘴唇翕动,到最后也没有开口。
夕风穿过柳间。张耒忽拿扇子敲了一敲秦观肩膀,见秦观转头看向他,他方问道:
“你刚刚想说什么?”
“倒没什么,只是见子由先生如此,想起了前些天有人写信于我,信中提到中书与补阙二公……”秦观好像回忆了微时,才接着压低了声音,近似耳语般地笑道,“我回信说:中书之道如日月星辰经纬天地,有生之类皆知仰其高明。补阙则不然,其道如元气行于混沌之中,万物由之而不知也。故中书尝自谓‘吾不及子由’,仆窃以为知音。”
“其道如元气行于混沌之中,万物由之而不知也……”张耒喃喃自语,继而默然半晌,这才笑道:“你倒是少公的知音。不过,他虽为元气,有时也作雷鸣电驰,轰轰烈烈。”
“我不是。你能说这句话,才是他的知音。”
“或许,我们都不是。”
无论张耒与秦观,抑或其余人,他们皆从不敢自称是苏轼与苏辙的知音。
但他们毕竟是了解苏轼与苏辙的人。
了解苏辙的人现在越来越少了。
以后,还会有吗?
一头花白头发的老人收回思绪,用无比平静的口吻,向面前的年轻人提问:“你有看过颍滨先生在独居颍川的这些年里,所写的诗吗?”
年轻人颌首道:“朝廷禁元祐党人诗文,我们私下里偷偷传阅,能读到的不多,但也有一些。”
“你若读透了,读懂了,便不会再有这个疑问。他从不是平和淡泊的人,他的心头火焰今也犹在,又怎会心灰意冷?”张耒淡淡笑道,“他这些年虽然闭门谢客,从不见人,但他的诗,可是春秋啊……”
“春秋?”年轻人蹙蹙眉,“烦请先生赐教。”
“我不能教你。”张耒摇头道,“我只能了解一部分。真正完全能懂他的人……”
早已不在了。
那精神化作了日月星辰,化作了山川大河,与天地不朽永存。
可人终究是消逝于世间,不能开口,不能提笔。正如苏辙自己题过的诗句:“敌手一时无复在,赏音他日更难期。”
“不过,是你也好,是后来人也罢,若能读懂他哪怕一点思想……这于他而言,便已足够。”
若你能从这无声处,听到一声惊雷。
他便不朽永存。
—完—
注:
1.张耒晚年住在陈州,就是他当年十七岁,初见苏辙的陈州。
2.“士有闻道于达者”那段,是苏轼去世后,张耒因为出钱在禅院饭僧,祭奠苏轼而遭弹劾,被贬黄州,在黄州结识了一位叫潘大临的朋友,给潘大临的文集写序,序里的一段。
潘大临也是多年前苏轼被贬黄州后,认识的一位朋友。
张耒没有明说“达者”是谁,但其实不言而喻。
3.本文苏轼见到苏辙说我昨晚梦见你写了诗,是用了苏轼诗句“汝从何方来,笑齿粲如玉。探怀出新诗,秀语夺山绿。觉来已茫昧,但记说秋菊”的梗。
当然苏轼这诗不是熙宁四年写的,但是既然以前就梦过弟弟写诗,以后也可以继续梦见弟弟写诗嘛。
4.苏轼说张耒的文章像苏辙那段出自《答张文潜书》。
“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
但同样这篇答张文潜书也不是这时候在陈州写的……我移动了一下时间线。
5.在苏轼去世很多年后,苏辙既写过“恨不得质之子瞻也。”
也写过“欲复质之子瞻而不可得,言及于此,涕泗而已。”
他俩都说过自己不如对方是真的,但他俩很爱辩论也是真的。
6.乌台诗案,押他去京师的路上,苏轼曾想过跳河自杀,但跳河前,想到自己如果死了,“子由必不独生”,才没跳的。
苏轼既然这么想过,或许……苏辙真的会这么做。
7.张耒对苏辙的“吾平生见人多矣,唯见苏循州不曾忙”评价,和吕公著对苏辙的“只谓苏子由儒学,不知吏事精详如此”评价,再以及秦观对苏辙的“其道如元气行于混沦之中”评价,全部出自史实。
秦观的评价见《答傅彬老简》:
彬老足下,昨奉手教,所以慰诲甚勤,并蒙录示《寄苏登州书》并《题眉山集后》,尊贤善道,发于诚心,词旨清婉,近世所希见也。发函展读,殆不能释手。钦想高风,益增企系。屡迫贱事,修报后时,悚愧何已!然仆昧陋,不能具晓盛意,中间有未然处,辄为左右具言之。惟阁下恕其僭易,幸甚幸甚!阁下谓蜀之锦绮妙绝天下,苏氏蜀人,其于组丽也独得之于天,故其文章如锦绮焉。其说信美矣,然非所以称苏氏也。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其次则器足以任重,畿足以致远。至于议论文章,乃其与世周旋,至粗者也。阁下论苏氏而其说止于文章,意欲尊苏氏,适卑之耳。阁下又谓三苏之中,所愿学者,登州为最优。于此尤非也。老苏先生,仆不及识其人,今中书、补阙二公,则仆尝身事之矣。中书之道如日月星辰经纬天地,有生之类皆知仰其高明。补阙则不然,其道如元气行于混沦之中,万物由之而不知也。故中书尝自谓“吾不及子由”,仆窃以为知音。阁下试羸数日之粮,谒二公于京师;不然,取其所著之书,熟读而精思之,以想见其人。然后知吾言之不谬也。文翁哀词,抒思久矣,重蒙示谕,尤增感怆。时气尚热,未及晤见,千万顺时自爱,因风无惜以书见及,幸甚!
【二苏】相逢
祝苏子由生辰快乐!
※※※
秦观从书橱里取出两本诗文集。
小心翼翼的,他怕尘埃落在了书册上面,也怕风将书页吹折。待终于将它们轻轻放在了案上,他对着面前的同门友们一笑:
“就是这两本。”
晁补之与张耒同时上前,看着两编封面分别所书“焦尾”“蔽帚”四字,旋即一人拿起一本,翻阅了起来。
“还真有我们没看过的诗文。”半晌,晁补之笑了笑道,“少游,这两编集子,借我们几日吧?”
“那不行。”秦观想也不想地拒绝,“这是鲁直亲笔,我不能外借。”
所谓的亲笔,既是说这两编集子里的诗文全是黄庭坚所作,也是说这两篇集子里的每一个字皆是黄庭坚所书。
数年前的元丰三年,黄庭坚赴太和县任官途中,...
祝苏子由生辰快乐!
※※※
秦观从书橱里取出两本诗文集。
小心翼翼的,他怕尘埃落在了书册上面,也怕风将书页吹折。待终于将它们轻轻放在了案上,他对着面前的同门友们一笑:
“就是这两本。”
晁补之与张耒同时上前,看着两编封面分别所书“焦尾”“蔽帚”四字,旋即一人拿起一本,翻阅了起来。
“还真有我们没看过的诗文。”半晌,晁补之笑了笑道,“少游,这两编集子,借我们几日吧?”
“那不行。”秦观想也不想地拒绝,“这是鲁直亲笔,我不能外借。”
所谓的亲笔,既是说这两编集子里的诗文全是黄庭坚所作,也是说这两篇集子里的每一个字皆是黄庭坚所书。
数年前的元丰三年,黄庭坚赴太和县任官途中,与时在高邮的秦观初相逢,初相识,彼此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临别时自然恋恋不舍,他送了他两本自己编纂的集子,他便一直收藏到现在。
直到今日,秦观与晁补之、张耒闲聊时提起他和黄庭坚认识的故事,提起这两本册子,才拿出给晁张二人一观。”
但借还是不会借的。
“小气。”张耒闻言佯作不满,“我们不过想借几日罢了。少公有长公亲笔墨迹无数,但凡有人向他相求长公墨宝,少公将它们送人,从来不会犹豫,这才是旷达之人的行事。”
那可不一样,《焦尾》和《蔽帚》意义与众不同。秦观正要如此说,可还没来得及开口,眼角余光忽瞧见了门外的身影。
他一怔。
那仿佛是阳光洒在岷峨雪浪上,这个人的身上就有这种光,直接向着他们走了过来,笑着道:“诸君在聊什么?”
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是看着张耒。
苏轼之所以会突然出现在此处,纯粹是因为他与秦观太熟。因此他今日心血来潮,想来秦家做客,秦家仆人像往常一样,也没禀告秦观一声,便直接跟他说,苏公来得巧,晁学士与张学士这会儿都在呢,然后领着他来了这儿。
的确就有这么巧,苏轼听见了张耒在谈论自己与子由。
秦晁补张三人向苏轼行了礼,互相招呼寒暄了几句。随而,秦观偏了偏头,极其小声地,在张耒耳边道:
“文潜啊,可你难道不知,长公对这事却好像不怎么旷达。他甚至都为这事抱怨过好几次了,你忘了吗?”
这语气,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张耒怎么可能忘?
正因他们都知道苏轼其实对苏辙将他书画随便送人的行为十分不满,他们平日里在苏轼面前都绝对不提此事,免得让苏轼不开心,谁知道子瞻先生在这会儿来了啊?
晁补之想要为张耒解围,赶紧转移老师的注意力,将手中集子递给了苏轼,笑道:“我们在聊少游和鲁直当年怎么认识的。”
“焦尾蔽帚?这是鲁直的集子吧?”苏轼一看便知,也笑道,“我知道,少游以前在信里也跟我说过。”
当时秦观在信里可把黄庭坚夸了又夸,对于一名素来自负的年轻人而言,实在过于难得。苏轼对此当然印象深刻。
秦观颌首道:“这算是鲁直第一次送我的礼。所以,文潜,不是我小气,若是有人向你借无咎第一次送你的礼,你会随便借?”
张耒道:“我和无咎初见时,倒都没给送对方什么东西。”
晁补之侧首瞧了瞧张耒,笑着点点头,向秦观解释道:“我和文潜是偶遇,不像鲁直是特意去拜访你的。”
“哦?你和文潜怎么认识的?”遽然提这个问题倒不是秦观,而是苏轼。
苏轼晓得他们认识得早,似乎在熙宁七年便已见过对方,但苏轼还真没听哪位说过他们相识的场景。
张耒与晁补之对视一眼,陷入回忆。
盱眙逆旅初相遇,绸缪笑语如故友。他们两人的会面尽管偶然,可没妨碍他们当时对彼此的欣赏。
苏轼在旁很有兴趣地听起了他们的讲述。
可是渐渐的,苏轼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地收了起来,似乎想起了别的什么事,开始神游太虚。
晁张二人见状停下了话,有些奇怪。
而周围瞬间的安静寂然,倒令苏轼即刻回过神,他看着面前弟子们,很快又展了颜,挑挑眉头:
“你们第一次见面,还都是倾盖如故。”
也很美。
无论是黄秦二人,还是晁张二人,他们初相逢的情景,都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意境。
这让苏轼不禁想起从古至今许多对知音,包括他已经仙去的师长——欧阳修与梅尧臣,“昔逢诗老伊水头,青衫白马渡伊流”。
那样的初遇,同样很美,同样是让他羡慕的。
然而自己与子由……有初相逢吗?
有是有的吧。
宝元二年,二月二十日。
日暮时分,已聊了许久的四人终于各自告辞。又过一阵,苏轼回到了自己的家。
在京的这段岁月,苏辙显然要比苏轼更加繁忙。因此今日苏轼休沐,苏辙还得处理政务,这才刚刚从官署回家不久。
夜里,当他们两个人都无事的时候,则是他们必须要把盏对酌、闲聊一阵的时候。
“子由,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正在慢悠悠饮酒的苏辙听到苏轼这话,愣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用一种疑惑不解的目光看着他的兄长,许久许久。
“我们……第一次见面?”
虽然他们少时在眉山被无数师长亲友目为神童,但神童毕竟不是神仙,这刚出生的婴孩能认得谁?至于苏轼,那时还不到四岁,没有记忆也是很正常的事。
偏偏苏轼很遗憾,他叹了口气道:“我竟然都不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情景了。”
不但记不得初见那天的情景,他究竟是从何时起对苏辙有印象的,他也完全不记得。
总之,自他有记忆起,他就知道他有个弟弟,他们在少年时代如影随形,从未分离。他们的默契,他们的心有灵犀,他们对彼此的了解理解,是随着他们各自的成长而成长的。
所以,在人生中乍遇知己的惊喜,他们两人确实没有经历过。
苏轼忍不住又问:“子由,你说,若我们不是兄弟,那我们初识,应该是在何时?”
苏辙并不知道苏轼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但见苏轼说得认真,他也就仔细想了一想,回答道:
“那大概……会是在嘉祐二年。”
要知道古往今来不少知己友人都是共同科举时认识的,同年亦是同道,此乃佳话。
而苏轼与苏辙的的确确,也是一起赴过琼林苑宴、簪过御赐宫花的同年。
苏轼托着腮,思考了微时,却道:“有可能,但也不一定。”
那年科举,及第的有两百多人,同出身的有一百多人,苏轼现如今也不是个个都晓得。只不过那年放榜以后,他二人的文章皆流传到了大街小巷,从此他们也开始扬名天下,彼此不结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是凡事都有例外。
万一那年就是因为各种原因,他们没见过面呢?
苏辙道:“那就是嘉祐六年。”
苏轼这下子笑了,他点点头,还“嗯”了一声:“如果那时我还不认识你,我也一定会主动找你交个朋友。”
苏轼知道他有多为那年的苏辙感到骄傲。
那如果作为陌生人,他想也定会佩服那年的苏辙。
“可惜。”苏轼喝了口酒,又说,“我们没有这样的相遇。”
“子瞻,你若是又喝醉了,就早点睡吧。”苏辙看了苏轼一会儿,忽然再次开口。
苏轼没醉,稍微有点晕乎乎的倒不假。
毕竟他酒量本来就不好。
于是乎,早早的,两人抵足而眠。而或许是日有所思。
夜,自然有所梦。
梦境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它的神奇之一在于,身处于其中的人,往往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之二,如枕中记里卢生故事,它的实际时间很短,做梦的人却可能经历了许多年。
这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在苏轼看来是的,无比熟悉的景物,却带给他无比陌生的感觉。他就在这样的地方读书,逐渐又长大,赴京求取功名,依然是一举登科。稍后,他的视线一转,遂到了一处园林。
绿茵似锦,百花如霞,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流水潺潺。有数百人在这座园林里欢笑宴饮,丝竹雅乐与鸟鸣之声交织在一起,苏轼多喝了几杯酒,抬起一双有醉光闪烁的明眸,倏然间,在一堆鲜丽花中,看到一个人。
那人头上也簪着花,可那人身材颇高,身形削瘦,再加上其清俊的面容,清雅的气质,给苏轼的感觉,更像是一杆修竹。
这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苏轼能察觉得出来。但不管对方到底是何种类型的人,如此出众,已令苏轼感了兴趣。
既然感兴趣,又怎么可能不主动上前攀谈呢?
“在下苏轼,苏子瞻。”他是带着一杯酒走上前的,先说了自己的姓名,随即便迫不及待问对方姓名,“阁下怎么称呼?”
而对方听到他的自我介绍,那双眼睛显然亮了亮,微笑道:“苏辙,苏子由。”顿了顿,加上一句:“原来是子瞻兄,我看过你的文章。”
哦,跟自己的姓一样啊,名字也好熟悉。苏轼无暇想这么多,当下大笑道:“我也看过你的文章,还听说过你是十九岁的少年进士,今岁科举同年中最年轻的一个。”
苏轼说着歪了下头,打量起对方,只见对方听到他的称赞以后谦虚了几句,可举止大方,眉宇间颇有神采。
这人好像一点也不像他外表所表现的那么温润谦逊,反而有和自己同样的自信自负。
苏轼却越看越喜欢,拿着手中那杯酒,笑问道:“我们同饮一杯?”
苏辙点点头,也端起了自己的酒。
阳光落入他们的酒杯之中,柳风轻轻,点点小白花也飘在了他们的肩上。
喝完了酒,两人坐着,开始聊天。先聊的是各自最近看的什么书,然后他们便发现,自己所读之书,对方也是深有研究的。
无论是经史,还是诗文,抑或书画,甚至佛道,他们都有几乎相同的见解。如此,没一会儿,他们就从天谈到了地。
谈不完,谈不尽兴。苏轼二十二年来的孤独,苏辙十九年来的寂寞,在这一刻终于都有了倾诉的对象。
自己和他怎么会是完全不同的人呢?苏轼此时才发觉自己的第一印象错了。
他们明明很相似。
中途,有别的同年来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只客套寒暄了几句而已,目光始终不想离开对方。
直到黄昏日落,御宴该散了。
苏轼拉起苏辙的手,道:“我们去街上转转。”
他没有用询问的语气,因为他相信苏辙一定会答应他。
果不其然,苏辙对他笑了起来:“好。”
于是,在其他所有赴宴举子都喝多了、想要回家好好休息的情况下,唯有他两人携手又同游起了汴京城的夜市。
这一游就是一宿。
天亮,他们并肩看了日出,霞光万道。
终于不得不离别时,他们也给对方说明了自己在京暂住的地址。
再次相见,则是第二天,在别人的家里。
那是一个小花园,尽管当然不如琼林苑那么豪奢,但各处花草树木,小阁流水,布置得也甚为雅致。
园里的宴席简单,但更有一种自然舒适的感觉。
白发但红光满面的老者笑着道:“你们还不认识吧——”
“认识。”苏轼先冲着面前恩师一笑,继而侧过了头,朝着苏辙眨眨眼睛,“苏子由,我还想明日去找你,提前一天又见面了。”
苏辙也莞尔,对欧阳修解释道:“我和子瞻在琼林宴上已经相识。”
欧阳修一愣,旋即失笑道:“是啊,你们这样的人,迟早会相识。我还想着把你们介绍给对方,这倒没什么必要了。”
只要他们赴京应了举,他们会相逢相识,与他们会成为欧阳修的学生。
这都是必然性。
三人畅谈了半天,日暮,苏轼和苏辙方与欧阳修告辞,一同离开。片刻后,苏轼站在欧阳修家的门口,把目光投向苏辙,道:“我本是打算明日找你,我们一起去城外登山的,要不,今日就去?”
苏辙指了指已有些昏暗的天色,道:“天快黑了,这时候去登山,我们在城外过一夜吗?”
在苏轼兴之所至,要做些不管不顾的事情的时候,苏辙还是要拉他一把的。
永远如此。
苏轼也永远愿意听苏辙的话,笑道:“那就还是明天登山。今晚月色不错,你到我住的地方去,我们再赏月,聊聊天?”
对这个提议,苏辙道:“好。”
像是古时每一对刚认识的知交好友一般,他们相处得万分愉快,几乎半刻也舍不得分离,携手在城里畅游,在书中畅游,也在彼此的心里畅游。
后来的梦境却有些模糊了。
有些事有了变化,然而还有些事是无论怎么样都会发生的。
譬如,嘉祐六年,两人还是要考制科。
那年,苏轼与苏辙也还是同住于怀远驿。
作为相识已有四年的朋友,彼此最好的朋友,要一起应举了,怎么能不住一块,互相探讨呢?
而有感于自己与对方思想的默契,不知是谁在谈话中提起,我们不如共同来完成这次制科的策论进卷吧?
另一人欣然同意。
一切发展与现实无异。
所以,御试时,苏辙当然还是要写下那一篇史上最尖锐对策。
议论风波如期而至,不理解的责难如期而至。唯有苏轼在知道苏辙的对策究竟是怎样一篇文字后,没有说什么,只是亲自去买了酒,做了饭菜。
夜里,在怀远驿的那一间房里,他举杯一敬苏辙。
“你那篇对策写得可比我的对策好太多,未入高等,是贤者君子必经历之挫折。可是,总有懂你之人。”
但凡贤者君子,必经历挫折。这道理,苏辙是明白的。
然而,懂你的人,能给你慰藉的人,即使你是贤者君子,你也不定能够遇到。虽然,他们是遇到了。
他们是彼此的精神支柱。
且定会是一生的。
这也没变。
苏辙微笑颌首,喝下这杯酒。
窗外在这时响起滴滴答答的声音。是下雨了啊,苏轼看了片刻窗外断线似的透明珍珠,嘴唇翕动,情不自禁吟出了诗:
“余辞郡符去,尔为外事牵。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
“始话南池饮,更咏西楼篇。无将一会易,岁月坐推迁。”苏辙接道,“这是韦苏州的诗。”
“是,我前些日子在读韦苏州的诗,读到这首颇有感触。”苏轼想了一想,续道,“今后我们必会步入仕途,步入尘网,那时便恐怕不免分离,不如——”
“不如早退,为闲居之乐。”苏辙再次接了他的话,“夜雨对床?”
“君心果然与我相同。”苏轼笑了起来。
雨则越下越大。
大概就是这雨声越来越响的缘故吧,苏轼到底是没有梦完他的一生。
他被雨声惊醒,真正睁开了眼睛,窗外的天是灰蒙蒙的。
还未彻底亮,但离黎明已经不远,苏轼慢慢起身,坐在床上,沉默地听了一会儿窗外的雨——不知从何时开始下的雨,他又揉了揉自己的头,回想刚才的梦……是梦吗?
他轻轻叫了一声:“阿同……”
真的很轻,万一叫不醒,他就不打算再影响苏辙的睡眠。然而他与苏辙就在一张床上,苏辙听到熟悉的声音,不明白苏轼为何突然又叫了自己小名,勉强睁了睁眼,给予回应:“阿兄。”
嗯,果然那是梦。苏轼一敲自己脑袋,自己在想什么?那怎么可能不是梦?
苏辙见状终于完全清醒,也坐了起来,狐疑问道:“你怎么了?”
苏轼从床边的箱笼里找出两件外衣,先给苏辙披上,再给自己披上,同时道:“子由,我想,若我们不是兄弟,我们应该还是在嘉祐二年认识,不会是嘉祐六年。就算琼林宴上我们不相识,欧阳公也定会让我们见一面。”
苏辙闻言一怔,怎么子瞻还想着这事?
苏轼接着道:“不过欧阳公说得对,我们迟早会相识。”
他与他,都是能够给自己所处时代增添光辉的人,所以,既然上天让他们生于同一个时代,他们就没有道理不相遇,不相识。
至于所谓的血缘关系,于他二人而言其实已不太重要。在他与他之间,最为难得的,是可以实现一种完完全全的精神相通,心灵相通。
他们可以走进彼此内心的天地。
那么,只要他们相遇了,相识了,就没有道理不成为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知己。
这是注定的。
什么都有可能改变,他们之间很多事情不可能改变。
只不过,欧阳公什么时候说过那句话?苏辙看了苏轼一阵子,足够了解兄长的他蓦地恍然道:“你做梦了?”
苏轼靠上了床头,笑道:“本来以为是美梦,但仔细想想,也不怎么美。”
苏辙已猜出他大约做了什么梦,也笑着问:“为何?”
“我本遗憾,我和你之间没有一个谁都不会忘记的初见,哪知道刚刚我梦里倒是和你有过这样的初遇了,但在遇到你之前……”苏轼摇了摇头,喟然道,“我实在是孤单得很。”
在那个梦境里,苏轼的少年时光依然是在蜀中眉州度过,他原该熟悉他的家乡,然而,一旦 那个家乡没有了苏辙,他感受到的,则只有陌生。
与不能忍受的孤单孤寂。
他读了一本古书,与谁讨论?他写完一篇文章,与谁切磋?他开怀时,与谁分享?他烦恼时,与谁倾诉?他想要登山浮水时,又有谁始终陪着他?
他当然可以结交别的伙伴,当然还可以与别的伙伴玩得开心,但没有谁能像苏辙那样在学问方面跟上他的脚步,才华与他不分伯仲;更不可能有谁像苏辙那样懂他、了解他的一切想法。
血缘关系对他与苏辙来说确实不重要,但那些一起相处的岁月,却太重要。能作为同根同生的棠棣一起成长,是他们最大的幸运,若是为了能有一场美丽初遇,而放弃了那么多共同经历的日子。
不值得。
苏轼笑道:“子由,我还是选择和你一起长大。”
苏辙的心动了动,过了须臾,他轻轻握住了苏轼的手,微微一笑。
“我们选择的不一直都是彼此?”
宝元二年的二月二十日,是他们都不记得的初见。
或许不够美丽,无法在诗文中记载。
然而从那一日开始,他们之间那些微小的点点滴滴,在不经意间影响了他们各自的生命,构成了他们各自的生命。
因此,纵然是两人在街上游玩时,于人海中的一次回眸对视。
也是他与他,天长地久的相逢。
注:
1.秦观《与李德叟简》:鲁直过此,为留两日,虽忽遽不尽所怀,然有益于人多矣。其《弊帚》《焦尾》两编,文章高古,邈然有二汉之风。今时交游中以文墨自业者,未见其比,所谓珠玉在傍,觉人形秽,信此言也。
2.张耒《祭晁无咎文》:念初相遇,盱眙逆旅,一见如旧,绸缪笑语。
3.苏轼《跋所书清虚堂记》:世多藏予书者,而子由独无有,以求之者众,子由亦以余书为可以必取,故每以与人不惜。昔人求书法,只于拊心呕血而不获,裸雪没腰,仅乃得之,今子由既轻以余书予人可也,又以其微妙之法,言不待愤悱而发,岂不过哉?
【二苏中秋十二时辰·午时】日月
全文1.6w字。
哥哥心里的月亮,与弟弟心里的太阳。
※※※
苏轼喜欢月亮。
古来词人骚客似乎没有谁是不爱月亮的。它皎洁又温柔,是黑夜里最明亮的光,人们有着千千万万种理由来吟诗作赋称赞它的好处。然而苏轼爱它,最最重要一个原因,却是与众不同。
他爱它,因为他的卯君,是在亥时的月光中出生。
苏轼曾经回忆过那晚的月光。二月春,花朝节前不久,园里草木正茂,百花绽放,月色仿佛冷清清的霜雪,将所有花木洗得干净清澈,且透过窗户泼洒进了屋内。苏轼忍不住伸手,鞠了一捧如水的光,再一低首,在光色里看见一个小小的婴孩,就像一个小小的兔子,他知道那是他的弟弟。
家人们听完他的回忆都不禁笑出了声,...
全文1.6w字。
哥哥心里的月亮,与弟弟心里的太阳。
※※※
苏轼喜欢月亮。
古来词人骚客似乎没有谁是不爱月亮的。它皎洁又温柔,是黑夜里最明亮的光,人们有着千千万万种理由来吟诗作赋称赞它的好处。然而苏轼爱它,最最重要一个原因,却是与众不同。
他爱它,因为他的卯君,是在亥时的月光中出生。
苏轼曾经回忆过那晚的月光。二月春,花朝节前不久,园里草木正茂,百花绽放,月色仿佛冷清清的霜雪,将所有花木洗得干净清澈,且透过窗户泼洒进了屋内。苏轼忍不住伸手,鞠了一捧如水的光,再一低首,在光色里看见一个小小的婴孩,就像一个小小的兔子,他知道那是他的弟弟。
家人们听完他的回忆都不禁笑出了声,没一个相信。先不说阿同出生之时,他们不可能让阿和一个未满三岁的幼童在母亲旁边待着;只说这般年纪的孩子,怎会对当时情景有如此清晰深刻的记忆?
苏八娘比苏轼大上一岁,却也不记得。她逗他:“阿和既然记得这么清楚,可还记得那年发生了什么别的事?”
彼时正是中秋时节,家人们正齐聚家中后院池塘边,夜宴赏月。月落水中,桌上铜灯的红光也映上了苏轼的脸,只见他双手托腮,认真想了一会儿,正奇怪为什么自己还真记不住别的事,随即抬眼就见姊姊和长辈们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没有骗人,我真的记得。”
“好。”程氏轻轻拍了拍苏轼的头,安慰道,“我知道阿和记得。”
苏轼听出来了母亲是在哄自己,有些气闷,转头去看弟弟。家人们又都举杯饮酒,在夜空星河之下谈天说笑,热闹的气氛让秋夜都不再那么凉。苏辙就坐在他身旁,却是安安静静的,似是月里的小仙童遗落到了人间,询问道:
“阿兄怎么会只记得那晚的事?”
“阿同也不相信我?”苏轼更不开心。
苏辙摇摇头,他的询问只是因为他想弄明白原因。任何他不解的事,他都想弄清楚原因,然而无论这件事在他看来有多神奇,只要是苏轼说的……
他的目光澄澈:“我相信阿兄。”
这五个字终于让苏轼瞬间恢复笑颜,随即道:“阿同,待会儿我有东西送你。”
中秋乃月之节,而苏辙又在月夜里出生,理所当然的,苏轼一直认为这中秋便是属于苏辙的节日。
每年的中秋,他都会给苏辙送礼。
今年的礼是数个山亭儿——陶土所制的亭台楼阁,尽管小小巧巧,只是供儿童拿在手中游戏的玩物,但其精巧竟不亚于真正的人间建筑。家宴一过,苏轼便拉着苏辙回了他们自己的房间,献宝似的将这些山亭儿全送到苏辙面前,笑问:“好不好看?”
苏辙点点头。他们家里也不是没有类似的玩具,可这几个山亭儿的精美确实少见。“阿兄何时买的?”他略有疑惑,毕竟他与苏轼从不相离,却不知眼前物件是苏轼从何处得来。
苏轼笑道:“前天,你写文章的时候。”
那天午后在南轩的书窗下写文章的自然不止苏辙一个人,只不过苏轼的文章才写到一半,遽然之间听见一声猫叫,隐隐约约似是从院墙外传来。他想要与苏辙同去瞧瞧野猫,偏偏苏辙做什么事都不喜欢在中途停下,他只好一个人先出了家门,野猫没寻到,倒是见到一位挑着担子卖山亭儿的货郎。已想了许久今年中秋该送卯君什么礼物的苏轼登时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拿了出来,买下这几个山亭儿,回家放好以后,方再回南轩将余下半篇文章一挥而就。
“这个是东京的繁塔,这个是颍州的钧台——”都是当日货郎对他所言,他逐一给苏辙介绍,片刻则见苏辙的眼睛越来越亮。
苏辙对外物一向不太在意,不必说这些小儿玩具,纵然是苏洵与苏轼都爱不释手的古人书画,他也永远观之漠然不甚经意,却对书卷上所载的天地奇闻壮观颇有兴趣——包括自然的名山大川,也包括人工的雄伟建筑。
这一点,苏轼与他相同。
苏轼突然扬了眉,道:“这些年中秋,我们一直都是在家里过的吧。”
只要未刮风落雨,但逢中秋,他们必然是在家中的小花园里赏月。“阿同你说,在不同的地方看月亮,是不是会感觉不一样?”苏轼亮晶晶的眸子也看着苏辙,“我们长大后,多去几个不同的地方过中秋,好不好?”
他像问“明天我们一起去集市玩好不好”一般问这个问题。
苏辙同样微笑道:“好。”
然则如今,因他二人年纪尚小,岁岁年年的中秋还是只能在家中的小花园里过。
直到儿童已长成少年,苏轼再度偶尔回想在记忆深处的那场月光,也不禁觉得奇怪:为何他不记得那年发生的其他事,只单单记得子由出生时的场景?难不成是自己将臆想当成了真?
是以除却苏辙仍然信他,连他自己都对自己的话抱有了怀疑。
但苏轼会在每一年的中秋给苏辙送礼过节的习惯不会变。
毕竟苏辙的出生时辰不会变。
第一个异地的中秋是在东京度过,尽管并非当年那数个山亭儿里的“繁塔”,可州桥显然更加热闹繁华,彩灯烟火与明月一同落在琉璃般的汴河流水里,绮丽斑斓。
在不同的地方看月亮,果然有不同的感觉。
再后来,苏轼的足迹踏过南北东西,到过凤翔的真兴阁,也上过杭州的望湖楼。他想,难怪明月虽只一个,却有那么多古人的咏月之诗有着不同意境。
只是大多时候,那些诗里终究是相思之意多上一些。
长夜寂静,长空寥廓,独一轮明光在天,却离人太远太远,如何不让独行的旅人感到孤独寂寞?
对明月一向有着特殊感情的苏轼自然更能体会这种孤独寂寞。
尚是总角儿童的他看到月亮会想起苏辙,纯然不过是因苏辙的出生时辰,可当他年岁渐长,他却越来越觉得在世间万物里,还得属月亮最像子由。
苏轼第一次将这个想法告知苏辙,尚在他去杭州之前,熙宁五年他们同在颍州暂留的那段日子中的某一天。那时他们已有数度离分,儿时的缥缈约定虽依然记在心中,却谁都默契地不再提它,只说些更实际的话题,譬如:
下一次见面究竟又会在何年何日何时?
小园廊下,苏轼抬首仰望了一会儿夜空冰魄,倏然道:“子由,它真像你。”
这话倒不是第一次说。
要知从前苏轼看山看水看花,无论看什么,都觉得像苏辙。
但他此刻还有下一句:“我如今方知,天生君于月明中,实是有道理的。这世上再无何物,比它更像你。在我们重逢之前,我若思君,还可看一看它。”
苏辙被他郑重的语气逗笑,问道:“哪里像?”
“君之貌便很像。”苏轼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方觉此言稍显狎昵。虽说他与苏辙关系亲密得非同寻常,平常调笑也是有的,但他对苏辙的敬重之情仍是始终存在心底,于是顿了顿,又想要正色说些正经的。
当然不单单是容貌相似,苏辙身上有明月的气质。可如果要苏轼说出更具体的,他发觉他之前还真没详细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正欲认真想上一想,举出几个例子来,向子由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谁知才刚开始思索,遽然只听小园另一边有人呼唤他二人的名字。
两人一同转首看去。
欧阳棐微笑着走到了他们身边,与他们彼此叉手行过礼,遂道:“家父方才不知为何突然起了兴致,收拾起书房的箱笥来,找出一卷他的昔年旧稿,让我来请子瞻和子由前去看看。”
在颍州的这些天,苏轼与苏辙一直住在欧公家中,听闻老师此时似乎心情不错,他二人当然也欢喜,自是即刻便随欧阳棐而去。
苏轼的思考只得暂时放下。
然则走在小园幽径上,苏轼心道至少有一句话,他还是必须现在与苏辙说了。
他拉着苏辙的手,脚步稍微慢了些,走在了欧阳棐的后面,随即凑在苏辙耳边道:“君之心性也像。”
苏辙侧首望向他,略一沉吟,似也欲有话要讲,正在这时,他们已到了欧公的书房门口。
在老师的面前可就不能再说悄悄话了。关于月亮的话题,在今夜到此为止。
离别之日很快到来,在两天之后,行舟又将苏轼送远,只是他未想到这一次分离的时间,比从前哪一次都要长。
整整五个中秋。
一千多个月夜。
如他当初所言,当思念仿佛海潮般涌来之时,他只能够遥望玉轮,以稍解相思之苦。
熙宁九年的中秋很特殊,因这一年赏月的地点很特殊。超然台,苏轼想到这个名字,唇边眼角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微笑,这是子由所取之名,台上石碑所刻之赋亦是子由所作。苏轼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石上的刻字,却永远也触碰不到天上的明月。
如果跳出超然台,是不是就可以飞起来,飞去寻找月亮了?
在一阵风吹来的时候,已经醉得晕晕乎乎的苏轼站在台边这样想。
他最终并未跳出超然台,一是因为他的理智尚在;二是因为他明白,一直都明白,那明月再像苏辙,终究不是苏辙。
婵娟只是他的寄托。
苏轼想不出若有一天他连此寄托都看不见,他会如何?
的确也有看不见月亮的夜,通常都是风雨夜。
而雨和月一样,皆与苏辙有着极深的关系。只不过在没有子由陪伴的日子里,苏轼并不太喜欢独自听雨。幸而,雨偶尔才下,一月三十天,他至少还是有二十来天能够望月。
直到元丰二年的秋冬。
苏轼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日子不曾看见过月亮了。
御史台的监狱与别地的监狱并无什么不同。阴森,昏暗,寒气重,令苏轼感觉他似乎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处在深深黑夜里,未见尽头的黑夜,若无人提审他时,他便独自坐在狱中角落,仰着头,望着屋顶,许久也不动一下,似要把屋顶看穿。
他到底在看什么?
颇为同情苏轼的狱卒梁成又一次忍不住随着他的视线,也朝监狱的屋顶看去,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梁成叹了口气,走到苏轼的身边,将今日的晚饭送过去,轻轻道了声:“学士……”
苏轼道了谢,接过饭菜,可一双眼睛还是不离开屋顶,半晌问道:“今晚的月亮好吗?”
梁成已是多次听苏轼向自己询问此事,他从最初的诧异到如今的习惯,点点头道:“今晚的月色特别好。”
苏轼笑了,极淡的但真心欢喜的笑容,在他脸上一闪即逝。
他神情里更多的依然是担忧焦虑。
他真正想要问的不是月亮,只是苏辙。
子由在这些日子里还好吗?他的确也在之前向梁成询问过,可惜东京与南京相距不近,梁成无法帮他跑腿去瞧一瞧,也就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渐渐的,苏轼不再为难梁成,他只期待着什么时候能看看月亮。
看一眼也好。
狱中屋顶仍是牢不可破,没能让苏轼看出一个洞来。苏轼终在夜深人静之际睡下,未知又过了几时,耳畔的风声将他吵醒,他睁开眼睛,看见天空。
浩瀚无边的天空。
无星无月。
也无光。
苏轼毫不惊恐自己怎么会来此陌生的旷野,只遗憾自己为何出了御史台的监狱却仍然看不见一点月的影子。他只得在黑夜里摸索着前行,跌跌撞撞,寻不到方向,骤然有一个熟悉得他只听一个字就知道是谁的声音,在他身后唤他:
“子瞻。”
苏轼登时停步,不敢转身。
他明明那么想见苏辙,此刻却又害怕见到苏辙,害怕见到苏辙脸上的疲惫痛苦——所有因自己而造成的疲惫痛苦。是以他便站在了冷冷的霜露中,良久也不曾动。
他身后的人动了。
苏辙眼里有清澈的光,如月明净,向苏轼露出的一个微笑,如月柔和,却能穿过长夜的浓雾,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子瞻怎么在这里?”
苏轼张了张唇,没能发出声音,恍若雨声的风声又在他们之间响了一会儿,他再也忍不住蓦地抱住苏辙,只觉如抱明月入怀。
“子由,我想回家了。”他将脑袋埋在了苏辙的脖颈里,闷闷地道,“但没有月亮,看不到路。”
“但我在。”苏辙的语音轻而郑重,“我带子瞻回家,好吗?”
原来如此。苏轼在刹那间明了,天上明月很像苏辙,但终究不是苏辙,只因苏辙本就是另一轮明月,能够安慰他所有的伤,能够为他照亮所有的路,是他在黑夜里行走的勇气来源。
他点点头,正要应声好,突觉怀中一空。
苏轼再度睁开眼睛,瞬间映入他眼帘的依旧是铜墙铁壁的牢房。是梦啊。苏轼略有失望,但并不奇怪,他从前就已梦过苏辙太多次,他们在梦中唱和,在梦中讨论彼此文章,在梦中携手同游名山胜地,每每真实得令他恍惚。
这一次也不例外。他摸了摸胸口的位置,居然还有温热的感觉,仿佛适才果真曾与人有过拥抱。他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笑,在他脸上停留许久许久,不再转瞬即逝。
从那夜过后,苏轼也不再执着地望着屋顶。
人间有两轮月。一轮在天,他如今无论如何也瞧不见,那又何必抬头再望?还有一轮则在数百里之外,他虽同样暂时不能见,却能感受得到。
感受得到在他身边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明月。
苏轼遽然发觉在这牢狱之中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不过,有一点担心,他倒是始终不曾放下:子由如今的状态,是否真如梦中那般安好无恙?
真正再见苏辙,是在隔年的孟月初春。
终于走出那不见天日的监狱,苏轼在赶赴黄州的途中停留于陈州,在青天白日下,在才解冻的柳湖边,看着远处的身影,背脊依然挺直,行走得依然稳健,渐渐走到他面前来,与那夜梦中相同,苏辙不倦不惫不颓。
苏轼稍稍松了口气,恍然间心想:是否风雪愈多,青山愈挺峭;长夜愈黑,玉魄愈明亮?
人说月是世间最温柔之物。如此看来,月亦是世间最刚毅坚定之物。
从郡守到谪臣,苏轼在黄州的数年自是有过痛苦,也有过欢乐,且经常反反复复,甚至有时并存。无论是悲是喜的日子里,他总能收到苏辙寄来一篇篇诗书,是文字里的月光陪着他度过了这千余个日日夜夜。
流光飞逝,待到元祐年,他们的身份又有了转变。
从谪臣到京官,似飞一般的升迁,从年少起便沉淀在胸中的抱负终等到了可施展的一日,固然值得欢喜,而他们彼此终能再会,更是苏轼所认为的人生第一乐事。
那是自他与苏辙踏入仕途之后,难得的长久团圆。
原以为与苏辙待在一起的日子,会全是欢愉,再无愁苦,然而苏轼要面对的并不仅仅只有苏辙,还有那个风云变幻的朝堂。
朝堂上激烈汹涌的党争。
庙堂人处此漩涡之中,忽然间又开始怀念江湖。
元祐四年,三月,经苏轼数次坚定乞外,终以龙图阁学士除知杭。
他没有立刻就走,在京留了些日子。东京城里有他许多朋友,但杭州他的朋友也不少,因此对于京城的一切他唯一舍不得的只有苏辙。偏偏在他临走前的最后这段日子,苏辙的公务仍然繁忙,每日早出晚归,苏轼看在眼里,心底甚是愧疚。
他离开朝堂,是因不喜东京城太过于混沌的暗夜,欲要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光明之地暂寄此身。
那么,子由呢?
待他走了,就真的只余下子由一人在此暗夜里了。
这日戌时,苏轼与几位好友聚会结束,回到家中,只见后院翠竹丛中的一间屋子灯火通明,除却苏辙,还有三位户部官员在屋内围坐谈话。
苏轼便未再继续往前,停步在一杆翠竹边上,静静凝视苏辙。
他听不见苏辙此时究竟在说些什么,但他一向很喜欢凝视苏辙在处理公务、或讨论国事时的神色,眉目间依然是一派与平时相同的沉静温和,然而苏轼却能瞧得出隐藏在其中的动人神采,宛若夜中的曜曜明光。
而这一刻,无论苏辙的身边有多少人,在苏轼看来,与子由相比,皆黯然失色。
他眼中所见是众星拱月的画面。
过得一会儿,那三名户部官员起身出门,这才瞧见门外的苏轼,立刻纷纷与他招呼寒暄,与他交好的叫他“子瞻”,与他不熟的叫他“苏翰林”,热情地聊上了几句之后,告辞离去。
唯有苏辙一人,待众人皆散后,只侧首以柔和的目光看了苏轼一眼,随而则在屋中案前找出纸笔,提笔于纸上书写。
神情依然专注投入。
苏轼低首一瞧,果然在纸上看到一行“乞裁损浮费札子”的文字。
苏轼对此习以为常,在东京城的这四年来苏辙下笔最多的,不是诗,不是词,不是寻常文章,而是上给朝廷的各种札子。他便伫立苏辙身边,仔细观看了起来。
“臣等窃见本部近编成《元祐会计录》,大抵一岁天下所收钱谷、金银、币帛等物,未足以支一岁之出。今左藏库见钱费用已尽,去年借朝廷封桩米盐钱一百万贯,以助月给。举此一事,则其余可以类推矣。臣等闻古者制国之用,必量入为出,使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故三十年之间,而九年之畜可得而备也。今者文武百官、宗室之蕃,一倍皇祐,四倍景德,班行、选人、胥吏之众,率皆广增,而两税、征商、榷酒、山泽之利,比旧无以大相过也。”
苏轼看得频频点头,随而问道:“子由,原来《元祐会计录》已经编编撰完成了?”
苏辙并不停笔,道:“正好今日编成。”
苏轼欣然道:“我等它快两年,如今竟在我离京之前看到它编成,于我而言倒是一桩乐事。”
他们对话中所说《元祐会计录》,乃是在元祐二年七月朝廷诏令户部苏辙、李常、韩忠彦等人共同所修之书。国朝一直有编撰会计录的传统,但苏轼偶尔与苏辙闲聊之时,曾有听苏辙略说起此次会计录的部分内容,与前人所编的会计录相比,大有不同之处,想来苏辙为此书定是费了不少心血,如今历时将近两年,终要成书,苏轼如何不为苏辙感到欢喜?如何不为苏辙感到自豪?
苏辙却在听到他此言之后,顿时停住了笔。
“若我们二人之中,必有一人外任——”苏辙轻轻叹口气,仍不看苏轼,转而望向窗外沉沉夜色,“应是我才对。”
苏辙从前便已说过:这世间哪有弟在朝、兄在外的道理?
苏轼沉默一阵,倏然一笑道:“吾弟治国之才其实远胜为兄,堪当国之重任。若像我一样就此外任,岂不可惜?况且……”
他倒不看夜空,只继续把苏辙注视,窗外溶溶月色如霜如水披在苏辙身上,已与苏辙融为一体。他顿了顿,认认真真地道:“况且子由真的愿意离开朝堂吗?”
苏辙无言。
苏轼笑道:“我不打扰你,子由,你继续写,我继续看。”
适才他看苏辙与同僚议事,看苏辙提笔写扎子,不由得突然想起从前苏辙做这些事的时候,也是永远如此从容,不知疲惫,眼中有光。
他恍然惊觉,在这点上苏辙与他不同。他是真的累了,因此想要远离纷争,子由却向来比他更有入世心。尽管子由曾经也有过一次乞外,究其原因,全是为了那一句:“乞与兄同就外任,庶全臣子进退廉耻之分。”——全是为了他。
但苏辙本是不畏任何波谲云诡的。
明月生在暗夜里,不但永远不会被黑暗所吞噬,且还能照亮世间万人万物,既是因为它有这个能力,也因为它有这个志气理想。
苏轼从前觉得苏辙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明月。
现而今他发现他错了,明月有如此光辉,岂能只照耀他一个人?
此后数年,苏轼辗转杭州、颍州、扬州等地,虽然偶尔也会返京,但与苏辙到底是聚少离多。一年年的春花开、冬雪落,苏轼开始期待他与子由致仕的那一天。
待到那一天,或许明月便能真正只属于他一个人。
然则古人有言:“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
绍圣、元符年间,苏轼被放逐于惠州、儋州之时,他终于明白他做了数十年的对床梦,终究是无法成真。他甚至不再奢望与苏辙见面,只愿能时常收到苏辙的书信消息,得知苏辙的身体康健,他已心满意足。
苏轼已经做好了老死蛮荒的准备。
他万万没料到他此生竟然还有北归的一天。
这让他忍不住再一次生出了一点期望。
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那么,总该有二三事是能如意的吧?他如今所求已不多,唯一的心愿,是在离开这个人世之前,再最后见子由一面,难道还是不能如意吗?
北归途中,舟船颠沛,欲与苏辙通信更加困难。在船上闲来无事,苏轼偶尔会翻出苏辙往年寄给他的诗书重读一遍——他一直都将这些信简收藏得很好,且按年月日归类。
这一日黄昏,彩霞布满天穹,洒落江河。苏轼坐在船舱里翻看旧诗,恰巧翻到一首元丰七年的旧诗,只见其开头两句:
“公来十日坐东轩,手自披云出朝日。”
他恍惚了一下。
他记得这是在当年他与苏辙的又一次分别之时,苏辙给他的三首送别诗之一。要知但凡是苏辙送他之诗,他从来没有不爱的。唯独此首此句,他在当时看了便觉心里有些别扭,今日再看,依然是如此感受。
“朝日”自然是个好意象,可苏轼既一向爱以明月比苏辙,便不喜苏辙将朝日来比自己。
日升月落,月升日落,日和月是永生都在错过,永远不能相见的啊。
苏轼转首望向窗外苍茫暮色,红日正在徐徐降落。
他蓦地感觉,大概他如今唯一的心愿,仍然还是不能够如意。
建中靖国元年,六月,在奔牛埭向钱世雄交代了遗言以后,大概是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从此一旦入夜,苏轼便愈加贪恋起天上的月光来,有时甚至直到中宵也抬头望着苍穹冰轮,似在思考什么问题。
家人们想要劝他休息,但一见他望月的神色,猜出他在思念何人,也就不敢再劝。
这夜又起大风。苏过在里屋找出一件裌袍,走到院内,给父亲披上。苏轼一怔,耳畔又闻风声,刹那间竟恍然不知此刻究竟身在怀远驿,还是身在孙氏馆,半晌他方回过头,见是苏过,沉吟微时,忽问道:“六郎,你说夜里的时候,太阳都去做什么了?”
“太阳整日都在为世人照亮,也定会觉得累。”苏过道,“或许,夜里的时候,它去休息了吧。”
苏轼问道:“去哪里休息?”
苏过方才之所以有此回答,纯粹是想借机让父亲也去休息一会儿,哪里想得到父亲还有这第二个问题等着他。他这下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了,正愣着,所幸苏轼也不再追问,仰首继续望月。
天穹混沌,唯有一轮镜鉴,清澈光明。
苏轼仿佛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知道了。”他倏然地笑了起来,这次笑得极为快意,眉眼都舒展,笑容里还有一种了然顿悟的神情。
如十七年前在庐山的了然顿悟。
“我也累了。”
苏轼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苏辙在太阳的光辉里前行,翻过了山,涉过了河,走了不知有多久,有多远,终看见前方一座松柏掩映的小院,他上前轻轻推开了小院的门,一株紫藤树映入了他的眼帘。
紫藤树下的椅上坐了一个人,风中翩跹飞舞的紫藤花落到了这人的身上。
苏辙见状欢喜,正要唤一声:“子瞻。”天地在遽然之间变了色,登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原来是白日已过,夜来月升,他看见苏轼在温柔的月色中阖目。
他知道他的太阳陨落了。
建中靖国元年,八月,苏辙在颍川收到苏轼去世的讣告。许是因为早有预感的关系,如此巨大的悲痛也并未击倒苏辙,他甚至看似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
虽然,这种痛从此会化作缠绵的秋日细雨,侵入他的骨髓,在他的余生都伴随着他。
至少他余生的中秋是不可能再愉快度过。
苏轼离世的日子距中秋不远。是以这一年的八月十五,苏辙独坐书斋,思考起苏轼的墓志铭该如何写——这是苏轼生前的最后一个心愿,让他来为他的一生盖棺定论——因此无论这件事对于苏辙而言有多么难以做到,他也要全力完成苏轼的心愿。
这使得苏辙开始回想他兄长的一生,他们的一生。
苏轼很喜欢以月亮来喻他。苏辙望着窗外明月沉吟,但苏轼应该不知晓,在他心里,太阳则一直极像苏轼。
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尚在两人总角时。
苏辙自幼体质奇差,三天两头就病;纵然在未病的日子里,一旦天气稍凉,他的手足便会冰冷如雪,这让他比别的同龄孩子更加畏冷。
初秋的气候变幻莫测,半个时辰前还是暖阳宜人,半个时辰后天色竟然转阴,刮起了大风。苏轼才爬了一座小山,薄汗在额间沁出,只觉这风吹得舒爽,但他还是不由皱了皱眉,当下转首看向苏辙,遂听见苏辙咳嗽了一声。
“阿同,我们回家吧。”苏轼听着耳畔木叶纷纷的声响,心道怕是今晚便会有一场大雨落下,他颇为担忧地道,“都是我不好,一定要今天拉你出来玩,没想到这天会变得这么快。”
苏辙看出了苏轼的自责,莞尔道:“天之变化,人怎么能算得准?”
隔了会儿,两人回到家中,苏轼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找了件裌衣让苏辙穿上,然而刚刚在风里吹了那么久,已经受了寒气的身体可没那么容易暖起来。他握住苏辙的手,果觉苏辙的肌肤冷得像块冰,便直接给苏辙搓了搓手,再略一思索,随即抱住了苏辙。
这是苏轼做了很多年的事。
但凡秋冬季节,苏轼担心苏辙着凉生病,在夜间休息时总会抱着苏辙睡觉,此刻才会灵机一动,想出这个方法。而多年以后身材颀长、甚至个子远比苏轼要高的青年,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幼童,倒真如他兄长常说的那般像个小兔子,乖乖在他兄长怀里。
“阿同,你暖和点了吗?”苏轼问。
苏辙的视线稍稍转动,望向窗外天穹,金乌隐在了黑云之后。
但他的身体渐渐暖起来。
似有无形的阳光正照在他的身上。
苏辙点点头,话锋突然一转:“阿兄是卯时出生的。”
苏轼颔首笑道:“是啊,昨天母亲不是说过了吗?我是卯时所生,阿同是卯年所生,这是个好年时。”
在苏轼看来,苏辙出生在哪一年,那一年定然是个好年。不过在苏辙的心里,即使是从前他还不知道苏轼出生时辰的时候,他便已经很是喜爱卯时。
那正是黎明时分,一夜的沉寂黑暗为一道金光所破开,只在刹那间,朝日光芒照遍天地,照遍世间万物,是极其壮丽的景观。苏辙自小就很喜欢看日出,昨儿他与苏轼都醒得早,正在小院里的光霞之中与母亲闲聊,听母亲说到苏轼的出生时辰便是在清晨卯时。
原来阿兄是在日光中出生。
这真合适,阿兄的确是应该在这个时辰出生的。
这是昨日在他心中生出的感觉,但究竟为何合适,他在当时倒不曾细想细思。此时此刻,他却突然恍然大悟。
苏轼本就与朝日一样,能给人带来温暖。
不过,苏辙却从未将这个想法告诉苏轼。只因苏轼总说明月与他相似,偏偏日月如参商,此出彼没,不能相见。
然则苏辙与苏轼自记事起便在一处吃一处睡,一处读书一处玩耍,少年人从不曾想过他们之间会有离别苦,因此所谓的“日月不相见”也只是非常隐约的一念,在苏辙心头一闪即逝,倒没有让苏辙产生担忧,也未给苏辙的情绪造成影响。
星霜荏苒,日月交替运行不知多少个回合,少年终于逐渐长大,也开始经历了一次次别离。
在熙宁五年,颍州的那个夜里,苏轼突然又说起明月极像苏辙的话题,只是与以往不同,苏轼这次的语气相当郑重,他看着苏辙一板一眼地道:“天生君于月明中,实是有道理的。”苏辙几乎想要回一句:“天生君于日出中,也实是有道理的。”
那么,日出月隐,月现日落的轮回,也是上天的道理吗?
最终苏辙还是住了口,未将这些会令人忧伤的话说给苏轼听。
自颍州分别,他们两人不相见有数年之久。正像苏轼常常会对着明月来思念他那般,他则常常会望向天边那一轮曜日来思念苏轼,只不过他从未将其赋于诗文之中。
不说出口,也不记录在纸上,或许他们便不用重复日月的命运。
毕竟他们的一生还长。
如苏轼所言:“今者宦游相别之日浅,而异时退休相从之日长。”
天之变化,有时非常突然,非人可以预测推算。半个时辰前还是晴空万里,半个时常后便是暴雨倾盆。
那场雨下了一天一夜,直到次日黎明犹不停歇,天色阴沉得几乎与夜半时分没有区别,自然也就看不见日出之景。苏辙是在这个时候,收到了王诜派人加急送来的消息。
以诗获罪者,自大宋建立以来,苏轼是第一人。
苏辙望着眼前滚滚而落的雨,不见日色的天,突觉什么叫做天道无常。
谁说异时退休相从之日一定能如计划中的那么长?
从七月末苏轼在湖州被逮捕,到十二月末出狱,历经秋冬两季,五个月,正是一年中最为寒冷的时候。苏辙自幼患有肺疾,每一入秋,即会发作,虽然前些年因修习服气法而逐渐痊愈,但家人好友们只担心他在这个季节遇此大变,恐又会引发旧病。何况,今年的秋冬竟比往年更冷。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在如此情况下,这般天气里,他不但未病,且精神似与往日无异。
今年的秋冬的的确确比往年冷得多,阴天也格外多。这让苏辙每一次习惯性望向天穹时,不禁想,乌云一旦遮住红日,便无人看得见它的光,那红日可否看得见自己的光?
红日是否也被困在黑暗里?
那么他即使做不到拨云,也总要想办法为这轮被乌云所掩盖的金阳送去一点光。
他当然就须得坚持住。
元丰三年,诗案尘埃落定。只是苏辙晓得,笼罩苏轼的那片乌云仍未完全散去。在陈州、黄州与苏轼的短暂相聚,让苏辙察觉到苏轼的低落情绪,他的兄长整个人似是变了许多。
他当然就更不能变。
于是直到这年七月,他终于到了自己的贬所筠州,又是风瑟瑟的秋季,他才倏然感觉到寒冷,以及疲惫。
这同样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沉沦下僚十余年也始终不屈的苏辙,遭逢惊天大祸也始终不忙的苏辙,平素行事永远有节有度的苏辙,在筠州竟会因为饮酒过量而导致肺疾复作。
知道这件事后,唯一毫不惊讶的是苏轼。
平生不尽器,痛饮知无奈。
旧人眼看尽,老伴馀几个。
残年一斗粟,待子同舂簸。
云何不自珍,醉病又一挫。
真源结梨枣,世味等糠莝。
耕耘当待穫,愿子勤自课。
相将赋远游,仙语不用些。
苏辙的手指抚摸过苏轼寄来的次韵,抚摸过纸张上的文字,竟在那一个个字里感受到温度,仿佛从云层中落下来的阳光的温度。
不管多么坚重之人,本也会有累的时候,也会有无奈痛苦的时候,唯有苏轼懂得苏辙而今的无奈痛苦是源于何故。因此在那段风冷露寒、依然难得见日的秋冬岁月里,苏轼给苏辙寄诗寄书的次数相较从前更加频繁,对于苏辙而言,它们如同少时的拥抱,总能带给他暖意——那本就是心之间的拥抱。
寒往暑来,苏辙复发的肺疾在一天天好转,但苏轼尺牍里的关心仍然不断,只怕他又做出什么不自珍的事情来,是以信中多询问苏辙的情况,很少提及自己。这反而让苏辙有忧虑纠缠在心头,子瞻给了自己这么多的劝慰,可是子瞻而今却是如何了?
那是在某个晴日,苏辙伫立于东轩之前,又一次望向长空朱明,沉默沉思良久,积累在天边的云层不知为何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厚,遮挡住了天地间所有的光芒。他疑惑地往前踏了一步,遽然狂风起,呼啸声大作。
再狂烈的风也吹不折东轩前这百竿绿竹,自也绝对吹不折竹林中的苏辙。
只是他的衣袂却在风中被吹得扬了起来。
那毕竟是太过单薄的衣裳。
有人在这时靠近他,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他一怔,侧头,看见的便是正扬着眉对他笑的苏轼。“子瞻是从何处而来?”
苏轼笑着指了指天上。
苏辙抬头。
密布的阴云有一处已然破开,露出苍穹本来的颜色,苏轼就站在这片青冥之下,眼中带着温暖的关切。“我来寻你啊。”苏轼说着又抱住苏辙,便仿佛有如日明亮、也如日和煦的光罩住了他,“子由最近还觉得冷吗?”
苏辙并未立即回答此问,沉吟片刻,亦静了片刻,才倏地恍然一笑。他想他其实早该明白,太阳既是世间至高至明之物,有最璀璨的光辉,也应有最强悍的勇气,那些乌云困得住它一时,困不住它永远。
只要稍给它时间,它自能拨云而出。
而苏轼本就是世上另一个太阳。
苏辙展眉,正要与苏轼说话,风在此刻渐渐停下来,而他面前人的身影也与此同时蓦地一闪。
就那么消失在他眼前。
鸟雀清亮亮地叫着,苏辙在清晨的鸟鸣声中缓缓睁眼,只见窗外朝晖如一层红纱披在杉木与翠竹的身上,明光宛如露珠闪烁。这里确是东轩,他正坐在东轩内的窗前。原来昨日他忙了一整个白天盐酒税的差事,夜间回到家中已然精疲力尽,偏巧看到苏轼新寄来的来信,他读完信,心中思绪万千,竟不知不觉在书案前睡着,做了一个如此清晰的梦。
说来也奇怪,在苏辙过往的所有梦境里,但凡不见苏轼出现,那梦便朦朦胧胧,醒来后总记不太清;可若一旦是有苏轼存在的梦,便极为清晰,醒来后也觉历历在目。
而这种梦多了,他们也都渐渐习以为常。常听人说同胞兄弟之间本就有特殊的心灵感应,何况他们还并非普通的兄弟可比,他们是最懂彼此心的人。
回想方才那个梦,苏辙忽又欣然地笑了笑。
曾经偶尔会有好友同他们开一些小小的玩笑,譬如道他们兄弟二人,苏辙的性子显然更像是一位兄长。苏辙每次闻言不置可否,他明了苏轼对他的抚诲,犹如日光,视之无迹,听之无声,确是旁人不可能察觉的。
人间有两轮日。一轮在天,到底是遥不可及;还有一轮则不论春夏或秋冬,晴时或阴霾,总会在他心有忧虑之际,照耀着他,他自是能够感受得到。
感受得到在他身边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太阳。
他不知道自己此生是否将会终老筠州,不知道自己此生是否还能有与苏轼相见的机会,但想到了这一点,他心中也算生出些许欢喜安慰。
元丰七年,苏轼受命移汝州,途中在筠州停留十日。
正是五月仲夏,天穹一碧如洗。苏辙只觉苏轼的到来,更为东轩增添了不少亮色。因而当终到了作别时,苏轼留下三章诗,苏辙的次韵开头便毫不迟疑地写下那一句:“公来十日坐东轩,手自披云出朝日。”
这时候,他已不再忧惧落在纸上的文字是不是会成为他与苏轼的谶言。
天道莫测,他无法左右。
或许他们之间的东西暌违已是注定。
苏辙素怀澄清天下之志,退亦可为颜子安于陋巷。尤其是在筠州的数年,他将他的道修炼得更好,几乎已能做到荣辱不惊,八风不动。
唯独一旦涉及到他与苏轼的聚散离合,他格外容易悲观。
悲观倒也有悲观的好处。他不似苏轼那般总做着归乡对床的美梦,于是当他与苏轼在京城团圆了数年之后,一朝再别,他并不意外,便也不至于痛彻心扉。
分离才是常事。
团圆反倒像是偷来的欢愉。
只是在苏辙看来,不论文学抑或政事,苏轼均远胜于他,该离京的应是他自己,而非苏轼。
元祐六年,苏轼在杭州任满归朝,其时苏辙已为尚书右丞。
苏辙明白这次的相聚亦不可能长久,只因他如今位列执政,至亲便不可与他同朝。因此在苏轼回朝之初,他立刻连上三书,乞请避兄外任。
这一次,离京的总该是他自己。
对苏辙此举,苏轼极不赞同,私下里也和他有过交流,偏偏苏辙骨子里颇为固执,没奈何苏轼只好与他争着上书,争着乞外。
那是他们人生中罕见的一次“争”。
但只要一日未离京,一日尚为执政官,苏辙便得继续在政府勤劳公务,不可懈怠。他仍然常常直到深夜才能休息,相较他而言,苏轼简直轻松多了。
连苏轼也偶尔这样说,他还是怀念在杭州能做实事的日子。
那日苏辙难得早早下直,踏过东府梧桐树下斑驳的光影,只见前方小屋门窗未关,苏轼正坐在窗边的小榻上看一封书信,也不知信中有何喜事,让他笑容晏晏,双瞳中的灼灼光彩胜过窗外的凌霄花。
苏辙注视了他一会儿,旋即缓步进屋。
“子由,你回来了。”苏轼也总算在这时发现了苏辙的身影,登时起身,从一旁桌上端起一杯已倒好的玉酝递与苏辙,微笑道,“吾弟今日也辛苦了。喝杯酒,解解乏吧。”
酒微凉,的确正能消解疲乏。
苏辙道了声谢,握着酒杯问道:“子瞻在看谁的信?”
“是参廖师寄来的。”苏轼笑道,“前些日子我向他询问杭州安乐坊如今的状况,这是他的回信。”
两年前苏轼初到杭州,适逢大旱,并疫病肆虐,他多作饘粥药剂,遣使挟医,分坊治病;后又取羡钱两千及私橐黄金五十两,于城中置病坊一所,名为安乐,以僧主之——此事,苏辙自然是知晓的。
要知苏轼在杭州所做之事远不止这一件,譬如治湖修堤,亦是他所主持。只不过苏堤既已修好,至少可保千百年不坏,可这安乐坊的经营一旦出了问题,不知哪天便无法再办下去。钱塘乃水陆之会,因疫病而亡故的百姓比别处更多,苏轼离杭之后,心中对此犹有牵挂,方特地向参廖子打听。
“参廖信中还道,最近钱塘百姓都常问我何时复来?”如今得知了他所关心的一切均如常安好,苏轼心情甚为愉悦,又笑道,“子由,说来钱塘风土宜人,待我们致仕以后,买田归老于杭,倒也是个不错选择?”
和苏辙一起回故乡眉山,虽是苏轼是不可忘怀的心愿,但偶尔他也会突然冒出一些新想法,反正不管在何地终老,只要他们能一同对床听夜雨便好。
苏辙莞尔道:“我从前也听说,密州与徐州等地的百姓也常盼子瞻再临彼邦?”
苏轼点点头,继续笑了笑:“那都是好地方,风土人情俱佳。子由去过徐州,却还不曾去过密州,待我们致仕以后,也可前去一游。我陪子由去看看超然台,好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里露出些许怀念。
他很爱他曾经的治所,爱他曾经治下的百姓。
那些百姓也爱他。
苏轼每到一处为官,皆施惠政于民。他对杭州的贡献自不必说,而在密州灭蝗救婴,徐州抗洪治水,桩桩件件,俱是千秋功德。当地百姓思念他,望他重来,那是再正常不过。
苏辙替他的兄长感到欣慰,端详起苏轼亮晶晶的眼眸,沉吟了会儿,先颔首作答,再将视线移向窗外。金乌尚未降落,悬挂在天,院中各类花草树木在这和煦的光明中舒展着枝叶。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子瞻打算何日赴颍?”
苏辙倏地轻声问了这一句,让苏轼一怔。
苏轼笑问:“子由不跟我争了?”
前些日子,他们的争相乞外终究是苏轼获得胜利,得以除知颍州,但苏辙却当即上了第四封请外任的札子,仍然抱有让苏轼留在京中的念头。苏轼疑惑,怎么现在子由就问起他何日赴颍了?
苏辙摇首:“我争得过你吗?”
苏辙在方才蓦地想起,从前每一次苏轼与他聊起在杭密徐等地任上事的时候,都是如此欢畅怡悦的表情,丝毫不见平素苏轼在说起朝堂党争事时的郁色。苏轼在江湖,确实比在庙堂更如鱼得水。
何况江湖百姓需要他。
天地之广,一望无尽,古人言:“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共雷。”然而太阳之光却能洒遍世间每一个角落,为田间的稻谷与山间的草木带来生机,或许它天生属于人间万民。
苏辙从前觉得苏轼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太阳。
现而今他发现他错了,太阳有如此光辉,岂能只照耀他一个人?
不久后,苏轼踏上了前往颍州的路程,从此他们在梦中相见的时间,可能竟比真实的时间还要多。
可是有时候,苏辙只觉这人生也似一场梦,世事缥缈无定,一切到最后都是一场空,那么就不妨在梦里尽情贪欢。
绍圣、元符年间,当命运又一次让他们流落天涯,苏辙又一次不知此生是否还能与苏轼相见,除了书信交流,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可以多做几个能看见苏轼的梦。
上苍对他还算优待,打碎了他那么多梦想之后,这时候倒让他如愿以偿。
尤其是绍圣四年的立冬后,雷儋二州同时大风雨,海道断绝,邮传不通,白日他正思索如何梦中与苏轼相会,夜间他果然见到了他所怀之人,他们握住了彼此的手。
谁料笑言未半,苏轼却又舍他而去。
这一次醒来后,苏辙顿觉心里空落落的,与以往不同,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那感觉一直藏在他心里三年有余,直到他做了最后一个有苏轼出现的梦。
在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
苏轼去世之后,苏辙知道自己如今最重要的事便是完成他兄长的遗愿,为他的兄长撰写墓志。
苏辙以往写过太多篇文章,下笔皆如行云流水。唯独此次不同,他不是在著文,他用尽了心血重走了一遍苏轼的一生,再最后送苏轼一程。因此在这段日子里,他也无暇去想其它,待到他终于将这篇墓志铭完成,他才突然发现,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苏轼了。
如果曾经的一次次清晰梦境,的确是他与苏轼之间特殊的心灵感应,那么当苏轼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他无法再与对方交流,倒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苏辙在某日蓦地回想起幼时在家乡的一次中秋团圆宴上,苏轼对家人们说,他见过他在月色中出生的景象。
当时无人相信苏轼之言。
后来连苏轼也道那会不会只是一场梦?
是梦,还是他们之间特殊的初会?
那么那日他在飘零的紫藤花中见到的那一场日落,是梦,还是他们之间特殊的道别?
他与他的太阳之间,最后的道别。
人间有两轮太阳。从那时起,一轮已经永远陨落,今后他只能仰望另一轮聊做寄托。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颍川隐居的这些年,元祐党禁愈演愈烈,苏家子孙有大半便都在苏辙身边,一边读书,一边务农。家人们其乐融融的情景,如苏辙当初在诗中的想象:
“家有二顷田,岁办十口粮。教敕诸子弟,编排旧文章。”
他似乎终于过上了他想要的田居生活,只有苏家的孩子们懂得这个已经多年不曾出门的老人内心深深的孤寂。
唯有明月才能在漫漫长夜里忍受的孤寂。
所以他们常常陪着苏辙聊天,常常想逗苏辙开心。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苏辙正在庭院看日光下的松竹,苏过来到叔父身边,跟叔父讲他今日在颍川西湖边上散步时的见闻——他虽从未说过,但心底其实一直隐隐希望,叔父能有一天出去走走。
苏辙明白他心思,只微笑着与他闲聊,不知不觉光景西驰,天色渐渐由明转暗。
要入夜了,苏过劝叔父回屋避风。苏辙不置可否,抬头去看已经苍茫的长空,适才还光芒万丈的红日在这时消失不见,而素月正徐徐升起。他突然忍不住,开口问出一个他会偶尔思索的问题:
“六郎,依你所见,太阳每每在夜间隐匿,都是去做什么了?”
苏过听罢一愣,眼中透出惊讶,久久不言。
苏辙道:“你想到了什么?”
苏过低声道:“父亲曾经……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哦?”苏辙淡淡笑了笑,似是饶有兴致,“六郎是如何回答的?”
“我说,太阳整日都在为世人照亮,或许夜里的时候,它去休息了吧。”苏过道,“父亲之后又问我,它去了何处休息,这我却答不上来了。”
苏辙闻言沉默了一阵,再一次将头抬起望向天边。
天穹混沌,唯有一轮镜鉴,清澈光明。
苏辙仿佛在镜中看到太阳的影子。
然后,他一笑。
与他刚刚那个宛如寂寥秋霜似的笑不同,他这会儿笑得真心而惬意。苏过在陡然间发现,叔父这时的笑容里似有一种了然顿悟,竟与父亲当年的笑容是那么相像。
“我知道了。”
他也轻声说了这四个字。
日月的光辉仿佛无穷无尽,永远不会彻底消失,世人谁知它们也会有疲倦的时候,也会有需要休息的时候?而那时,它们自然是睡在彼此的心里。
日与月,自始至终未曾分离。
苏辙缓缓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此间自有千钧重。
那之后不久,苏辙踏出了遗老斋的门,常常去不远处的西湖游览,赏日赏月赏花赏鸟,赏城中各处风景。
他好像变成了一个真正逍遥自在的乡野老翁。
政和二年,十月二日,苏辙收拾家中旧物,竟在一个箱笥里翻出几个旧旧的山亭儿。七十三岁的老翁体力不如从前,记忆力仍未衰退,他愣了有一会儿,很快忆起这是幼时某年兄长送自己的中秋礼物。
其中还有一个是颍川的“钧台”。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了它一阵,转首对身旁子侄道:“明日去钧台看看日出吧。”
翌日,苏辙比往常醒来得更早一些,天尚是灰色的。他在朦胧的雾气中缓步行至城南的古钧台。毕竟是老了,才走了这么一段路,他已觉得有些累,家人放下外出时携带的交椅,让他得以休息。
晨间有风似飞鸿的羽毛轻抚他的脸颊,他坐在椅上,宽袍大袖里是一尊依然挺拔如松竹的身躯,千万道斑斓的霞光渐渐出现,染上他银白的须发,苍老的面容,也染上了远处他所耕耘过的稻田。
那是苏辙此生所见过的最美的一场日出。
彤色的山川在他眼中。
万物都在他眼中。
他听见远处隐隐有人唱着一首水调,踏着云霞而来,一双笑眼湛然明亮。
苏辙也笑了,似轻云拂月、微风送花的淡淡笑意。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日与月只属于彼此的这一天。
END
注:
1.王宗稷《东坡先生年谱》:
先生生于是年十二月十九日乙卯时。按先生《送沈逵》诗云:“嗟我与君皆丙子。”又有《赠长芦长老》诗云:“与公同丙子,三万六千日。”又按《玉局文》云:“十二月十九日东坡生日,置酒赤壁矶上。”又按《志林》云:“退之以磨蝎为身宫,而仆以磨蝎为命。”若以磨蝎为命推之,则为卯时生。
2.何抡《眉阳三苏先生年谱》:
颍滨先生生于是年二月二十日亥时。
3.苏轼《超然台记》:
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
4.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5.毕沅《续资治通鉴》:
秋,七月,辛亥,诏户部修《会计录》。
苏辙《元祐会计录叙》:
今二圣之治,安而静,仁而恕,德积于世,秦、隋之忧,臣无所措心矣。然而空匮之极,法度不立,虽无汉、晋强臣敌国之患,而数年之后,国用旷竭,臣恐未可安枕而卧也。故臣愿得终言之,凡计会之实,取元丰之八年,而其为别有五:一曰收支,二曰民赋,三曰课入,四曰储运,五曰经费。五者既具,然后著之以见在,列之以通表,而天下之大计,可以画地而谈也。若夫内藏右曹之积,与天下封桩之实,非昔三司所领,则不入会计,将著之他书,以备观览焉。臣谨叙。
6.苏辙《次韵子瞻留别三首》其一:
公来十日坐东轩,手自披云出朝日。
山川满目竟何有,波浪翻天同一湿。
诸门迭出惊异状,间道怀归终旧壁。
此行千里隔江河,何人更问维摩疾。
7.何薳《春渚纪闻》:
六月自仪真避疾渡江,再见于奔牛埭,先生独卧榻上,徐起谓某曰:“万里生还,乃以后事相托也。惟吾子由,自再贬及归,不复一见而决,此痛难堪。”
8.赵翼《汤朴斋邀饮藤花下》:
顾塘桥馆藤花开,相传坡公昔亲栽。
洪亮吉《古藤歌》序:
藤相传为宋苏文忠公寓孙氏宅时手植。
9.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
公始病,以书属辙曰:“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辙执书哭曰:“小子忍铭吾兄!”
10.苏轼《子由将赴南都,与余会宿于逍遥堂,作两绝句,读之殆不可为怀,因和其诗以自解。余观子由,自少旷达,天资近道,又得至人养生长年之诀,而余亦窃闻其一二。以为今者宦游相别之日浅,而异时退休相从之日长,既以自解,且以慰子由云》其一:
别期渐近不堪闻,风雨萧萧已断魂。
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
其二:
但令朱雀长金花,此别还同一转车。
五百年间谁复在?会看铜狄两咨嗟。
11.苏轼《次韵子由病酒肺疾发》:
忆子少年时,肺病疲坐卧。喊呀或终日,势若风雨过。
虚阳作浮涨,客冷仍下堕。妻孥恐怅望,脍炙不登坐。
终年禁晚食,半夜发清饿。胃强鬲苦满,肺敛腹辄破。
三彭恣啖啮,二竖肯捕播。寸田可治生,谁劝耕黄糯。
探怀得真药,不待君臣佐。初如雪花积,渐作樱珠大。
隔墙闻三咽,隐隐如转磨。自兹失故疾,阳唱阴辄和。
神仙多历试,中路或坎坷。平生不尽器,痛饮知无奈。
旧人眼看尽,老伴馀几个。残年一斗粟,待子同舂簸。
云何不自珍,醉病又一挫。真源结梨枣,世味等糠莝。
耕耘当待穫,愿子勤自课。相将赋《远游》,仙语不用些。
12.苏辙《颍滨遗老传》:
六年春,诏除尚书右丞,辙上言:“臣幼与兄轼同受业先臣,薄祐早孤。凡臣之宦学,皆兄所成就。今臣蒙恩与闻国政,而兄适亦召还,本除吏部尚书,复以臣故,改翰林承旨。臣之私意,尤不遑安,况兄轼文学政事,皆出臣上。臣不敢远慕古人举不避亲,只乞寝臣新命,得与兄同备从官,竭力图报,亦未必无补也。”不听。
13.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
公又多作饘粥药剂,遣吏挟医,分坊治病,活者甚众。公曰:“杭,水陆之会,因疫病死,比他处常多。”乃裒羡缗得二千,复发私橐,得黄金五十两,以作病坊,稍畜钱粮以待之,至于今不废。
周煇《清波别志》:
苏文忠公知杭州,以私帑金五十两助官缗,于城中置病坊一所,名安乐,以僧主之。三年医愈千人,与紫衣。
14.汉乐府《长歌行》: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15.苏轼《和陶停云四首》引:
自立冬以来,风雨无虚日,海道断绝,不得子由书。乃和渊明《停云》诗以寄。
其一:
停云在空,黯其将雨。嗟我怀人,道修且阻。
眷此区区,俯仰再抚。良辰过鸟,逝不我伫。
苏辙《和子瞻次韵陶渊明停云诗》引:
扼十月,海道风雨,儋、雷邮传不通。子瞻兄《和陶渊明停云》四章,以致相思之意。辙亦次韵以报。
其一:
云跨南溟,南北一雨。瞻望匪遥,槛阱斯阻。
梦往从之,引手相抚。笑言未半,舍我不伫。
16.苏辙《次韵子瞻感旧》:
还朝正三伏,一再趋未央。久从江海游,苦此剑佩长。
梦中惊和璞,起坐怜老房。为我忝丞辖,置身愿并凉。
此心一自许,何暇忧陟冈。早岁发归念,老来未尝忘。
渊明不久仕,黔娄足为康。家有二顷田,岁办十口粮。
教敕诸子弟,编排旧文章。辛勤养松竹,迟莫多风霜。
常恐先著鞭,独引社酒尝。火急报君恩,会合心则降。
17.苏辙《渔家傲·和门人祝寿》:
七十馀年真一梦,朝来寿斝儿孙奉。忧患已空无复痛。心不动,此间自有千钧重。
早岁文章供世用,中年禅味疑天纵。石塔成时无一缝。谁与共,人间天上随他送。
论苏轼到底给他弟弟起了多少昵称🙂(随手翻,没考证,不负责)
“急景归来早,穷荫晚不开。倾杯不能饮,留待卯君来。”
“王郎西去路漫漫,野店无人霜月寒。泪尽粉箋书不得,凭君送与卯君看。”
“东坡持是寿卯君,君少与我师皇坟。”
“己卯嘉辰寿阿同,愿渠无过亦无功。明年春日江湖上,回首觚稜一梦中。”
“一往三十年,此怀未始忘。扣门呼阿同,安寢已太康。”
“我家小冯君,天性颇醇至。清坐不饮酒,而能容我醉。”
从使用频率来看,好像“卯君”用的最多,“阿同”次之。关键这几首诗几乎都是写给朋友的😂不是很理解一个人到中年的直男为什么执着于在给别人的诗里叫弟弟的非正式昵称🙂(写给弟弟的诗词反而都...
论苏轼到底给他弟弟起了多少昵称🙂(随手翻,没考证,不负责)
“急景归来早,穷荫晚不开。倾杯不能饮,留待卯君来。”
“王郎西去路漫漫,野店无人霜月寒。泪尽粉箋书不得,凭君送与卯君看。”
“东坡持是寿卯君,君少与我师皇坟。”
“己卯嘉辰寿阿同,愿渠无过亦无功。明年春日江湖上,回首觚稜一梦中。”
“一往三十年,此怀未始忘。扣门呼阿同,安寢已太康。”
“我家小冯君,天性颇醇至。清坐不饮酒,而能容我醉。”
从使用频率来看,好像“卯君”用的最多,“阿同”次之。关键这几首诗几乎都是写给朋友的😂不是很理解一个人到中年的直男为什么执着于在给别人的诗里叫弟弟的非正式昵称🙂(写给弟弟的诗词反而都老老实实的叫“子由”,是怕被你弟拉黑吗?😏)苏辙属兔,所以他哥叫他“卯君”,转换成现代汉语就是“兔宝”🐰这么肉麻我要报警了!🙃从苏轼以后,宋元文人称属兔的弟弟为“卯君”的不少,而且基本都会提到他俩这个梗……以一己之力让弟弟的昵称成为典故,真是弟控的胜利🙂
一生少傅重微之
元白友情向,偏历史向。虽然没有加上感情线,但我心里的元白之交不是“爱情”二字所能概括的。
初遇,在贞元十八年。也许是在一个料峭春风吹酒醒的微冷日子,空气里还氤氲着薄雾。远望,是云蒸霞蔚,映衬着天际的巍巍群山;近看,嫩柳抽条,和碧瓦朱檐相得益彰。繁华的长安见证了两位惊才绝艳的文人的初见。
诗会上,元稹长袖锦袍,腰白玉之环,长身玉立。纵其此时籍籍无名,青年的才俊也会让来往的文人墨客注目欣赏。白居易早有盛名,但他没有在这里找到志趣相投之人,直到元稹接过那张写着“复古采诗”的墨纸。......
元白友情向,偏历史向。虽然没有加上感情线,但我心里的元白之交不是“爱情”二字所能概括的。
初遇,在贞元十八年。也许是在一个料峭春风吹酒醒的微冷日子,空气里还氤氲着薄雾。远望,是云蒸霞蔚,映衬着天际的巍巍群山;近看,嫩柳抽条,和碧瓦朱檐相得益彰。繁华的长安见证了两位惊才绝艳的文人的初见。
诗会上,元稹长袖锦袍,腰白玉之环,长身玉立。纵其此时籍籍无名,青年的才俊也会让来往的文人墨客注目欣赏。白居易早有盛名,但他没有在这里找到志趣相投之人,直到元稹接过那张写着“复古采诗”的墨纸。元稹与这位文坛前辈一拍即合,二人相见恨晚,激动地讲着自己对乐府诗革新的见解,相谈甚欢,直至夜色渐深才惜别。
经此一面,二人相识,也自此相知。而次年,二人同科及第,春风得意。此后又一同被任命为校书郎,即使官职不高,却都勤于业绩。于公,二人踌躇满志,怀揣着相同的抱负与理想。于私,他们骑马赏花,潇洒恣肆;一起对诗,笔酣墨饱;雪中共饮,喜形于色。白乐天赋诗曰:“所合在方寸,心愿无异端。”
但相交玩乐只是片刻,离别那日终会到来。
元和元年九月,元稹被贬为河南县尉。离别那日,应是烟雨朦胧。长安被无声的细雨笼罩,路过行人神色匆匆,只此二人缄默对立,相顾无言,生怕触起离别的愁绪。最后许是二人相视一笑,打破沉默,约好再见时要登楼听雨。元稹的背影在烟雨里渐行渐远,朦胧了白居易的视线。元稹去后,乐天作诗:“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元和四年,白居易仍留长安,任左拾遗,元稹奉旨前往剑南,任监察御史。一日,白居易与友人共游曲江,借酒思人,醉后低吟,作诗:“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十几日后,故人信来,上书:“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所记日期,与白居易游曲江正是同一日。心有灵犀之人,纵隔千里,仍是知己,可谓“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望君时。”
风尘仆仆的二人被岁月推着前行,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时,元稹已卧病在床多日。得信那日,窗外雨声淅沥,室内青灯将残。元稹无声慨叹,他们二人一同春风得意,却也在浮沉的宦海里一起消沉。“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寒风挟着冷雨冲破木窗,青灯的火舌东倒西歪,照得屋里人影乱晃,元稹用枯槁一般的手稳稳地写下回信。
自分别后,二人虽在异地,但无论行至何处,总爱唱和赋诗,颇具才情的诗文被争相传颂,“通江唱和”惹得大唐一时纸贵。
等到二人终于重逢,与初见已隔二十七年。二人醉饮畅聊三日,却不知此次相见,就是最后一见。
太和五年,元稹突然病死在武昌军节度使任上,中年五十三岁。这个一腔热血踏进庙堂,渴望施展宏图的青年,在被贬四次后,离开了尘间,死前却未能见挚友一面。等到元稹的灵柩运回洛阳,白居易蹒跚着来到灵前,为这位小自己七岁的知己送行,亲自撰写墓志铭,下笔时,泣涕涟涟。
此后没有元九的岁月,便是白二十二的余生。元微之去后,白乐天好像在人间没了念想,只能踽踽独行。他撰写墓志铭得到了元家的一笔润笔费,却又将这六十七万钱全部以元九之名捐与其生地洛阳的香山寺。此后,白居易经常青衣鸠杖,来往香山寺,自称“香山居士”。到了晚年他更是广行善事,也许是他想乞求菩萨,下辈子还能遇到元微之,与他故土重游。
开成五年,六十八岁的白居易卧病在床。那夜,他大病初愈,一身清爽入梦,梦里又见挚友,恍若回到了鲜衣怒马的少年时。醒来不见故人,乐天痛从心起,涕泪沾巾,写下了给元稹的最后一首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岁月已暮,君已去,梦醒作诗,却再无人相和。少年及第,壮年同落寞,中年同兴业,晚年生死相隔,一生沉浮,这便是元白二人。
后有杨万里诗曰:“读遍元诗与白诗,一生少傅重微之。再三不晓渠何意,半是交情半是私。”
【元白/刘柳】死后变成魂了怎么办?
*主元白,副刘柳,元稹第一视角。时间线跳脱,文中设定纯属私设。
1.
窗外桐花开的正盛,蝉鸣悠悠。我站在树荫下,看着繁盛的桐花随风摇曳。偶然飘下几片花瓣,我抬手欲接,它却穿过我的手,轻盈地落在地面。
我有些恍惚。一刻钟前,我因病离世,终结此生。而后甫一睁眼,我便站在这桐花之下——以魂魄的状态。我把桐花仔细瞧了一番,过去的记忆涌入脑海。我惊觉这些桐花,是我与乐天当年亲手种下的。
我望着落地的桐花,它随风轻晃,却无法乘风飞扬,只能在地面上摇动着,摇动着。忽然间,故世的记忆好似从花瓣倾泻,透过我的眼,映入脑海之中。
那是我们初见之时。
2.
那天正值...
*主元白,副刘柳,元稹第一视角。时间线跳脱,文中设定纯属私设。
1.
窗外桐花开的正盛,蝉鸣悠悠。我站在树荫下,看着繁盛的桐花随风摇曳。偶然飘下几片花瓣,我抬手欲接,它却穿过我的手,轻盈地落在地面。
我有些恍惚。一刻钟前,我因病离世,终结此生。而后甫一睁眼,我便站在这桐花之下——以魂魄的状态。我把桐花仔细瞧了一番,过去的记忆涌入脑海。我惊觉这些桐花,是我与乐天当年亲手种下的。
我望着落地的桐花,它随风轻晃,却无法乘风飞扬,只能在地面上摇动着,摇动着。忽然间,故世的记忆好似从花瓣倾泻,透过我的眼,映入脑海之中。
那是我们初见之时。
2.
那天正值金榜题名,我的名字高中榜上。周围或有“恭喜”之声,亦有哀叹悲音。我只见人群后有一白衣公子,遥遥望我一眼,又悄悄离去,身后跟着一位青衣男子。
后来,有人设了一场宴,榜上有名之人皆可参加。我闲来无事,便前往赴宴。
宴上灯红酒绿,人来人往,如若不知这只是有钱人办的宴席,甫一看去,便像皇家家宴,歌舞升平。
我寻一位置落座,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和此起彼伏的祝贺词。百无聊赖之际,我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而我刚刚碰到酒杯,抬头便见对面有一白衣公子。我看见他时,他正同我一般,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酒杯。一旁的青衣男子喊了他一声“哥”,似是招呼白衣公子和他及他朋友一同聊天。
我见他笑着摇摇头,放下酒杯,那一瞬,他忽地抬头向我看来。我们眼神相撞,各自愣了神。
而后他微微一笑,端起手边的酒杯,停在半空,我也同样举杯。我们在空中虚碰一杯,仰头饮酒,继而相视一笑。
宴罢,我们并肩而出,沿着街市一直走了很远。
一路上我们聊了不少,有童年乐趣,有奇闻逸事,还有我们未来的理想。我惊喜地发现,我们的所见所闻,所想所感,以及理想目标,皆相似至极。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好似寻到了世上另一个自己,单用“惊喜”一词是万万不够的。
直至暮色黄昏,将要分别之际,我才想起我并未提及自己的姓名。离别时,夕阳余晖洒落大地。
我后退一步,谦虚地对他说:“在下元稹,字微之,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他闻言愣了一下,恐怕也没想到这点,然后微微颔首,在夕阳中笑着说:“在下白居易,字乐天。”
他的身影遮挡斜阳,我偏头,“那么,乐天,我们后会有期——”
3.
“哥——”
我话音未落,远处传来焦急的声音。我和乐天同时转头,便见得那位青衣男子从远方疾驰而来,在乐天面前停下,一手搭在乐天肩上,气还没喘顺,就问乐天:
“哥,你、你到底跑哪去了?我、我找你、半天……”
乐天看我一眼,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以缓解此时的尴尬。
“抱歉,知退,刚刚同微之……这位朋友聊天,一时间——不小心把你忘了。”
那位名叫“知退”的公子瞪大了眼,“你还是、我亲哥吗?”
乐天点点头,“是……吧。”
知退闻言深吸一口气,“哥,我亲哥,下次一定要记得,你还有个弟弟。不要每次都被美人勾搭跑……”
他话有没有说完我不清楚,但他看我的眼神非常震撼。他猛地望向乐天,“哥,他怎么是个男的!你、你……”
乐天面上仍保持着微笑,但我总觉,他的内心已经想好怎样“教育”他弟了。
我立刻打断了知退的话,“这位公子,先别激动。我和乐天刚刚认识,请不要误会。”
他听完更加震撼,“哥,刚认识就称呼得这般亲密?”
我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幸好乐天及时救场。
“好了,知退,我与微之……元兄的确刚认识,只是我们志趣相投,倒有幸得知己之感,所以互称其字也未尝不可。”
知退这才善罢甘休,转头对我说:“在下白行简,字知退,这是愚兄。如若无事,我们先走了,还往后会有期。”
话音刚落,他一把攥住乐天的手往路内走。乐天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拐上了路。知退絮絮叨叨的声音传入我的耳里。
“哥,你看人眼光可以啊……”
他们没走几步,知退松开了乐天的手,乐天忽然回头,长发飘扬,在夕阳中留下极美的剪影,他喊道:
“微之,后会有期——”
晚风忽地奏起。
他再度转过头去,往远处走,直到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乐天,”我答,“后会有期。”
那是贞元十八年,那一年,我与乐天始定交分,我遇到了今生最为重要的人。
4.
等我缓过神来,我的面前出现了两个“人”。不用猜,光看两人的样子,便知那是黑白无常。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一番,看得出来,他们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吓人。
只是,他们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索命,也不是勾魂,而是——
“你的眼神怎么这么奇怪?”
我理直气壮地答:“好不容易看到传说中的人物,有些激动而已。”
他们俩四目相对,可能一时无法反驳。
“咳,”黑无常轻咳一声,“据我们观察,你心中有一处执念颇重。根据地府规定,待你执念之人死亡后,你方可转世投胎。
“当然,你还可以选择直接转世。无论哪种选择,皆须喝下这碗孟婆汤。”
白无常伸手将盛了孟婆汤的瓷制碗端在我的面前。我下意识接过碗,第一反应竟是“执念之人”。
而后我愣愣地盯着面前的白无常,呆呆地问:“地府的规定这么人性化的吗?”
白无常立刻后退,对我点头。好吧,他可能是第一次遇到我这样的……魂。
我仰头喝下孟婆汤。它无色无味,我喝完也没品出什么滋味。
待我再去寻他俩时,他们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空中飘落的桐花,和卷着阳光气息的风。
至于那只瓷碗,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空里传来幽幽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那声音说:
“执念之人,乃是你心中所念所想、重要至极之人。我们已经得知你的选择——请珍惜你们的相处时光,莫伤怀,莫悲哀。”
执念之人,所念所想,重要至极之人——乐天,是乐天!是我今生唯一的知己,是我日日愿见的乐天。⑴
此时,乐天还在洛阳,可能在那棵树下赏景品茶,可能在畅想我们下一次何时见面,在何地见面,可能又为我作了首诗,寄向远方,期待我的和诗。
只可惜,待我们下次见面,不知是何时何日了。
乐天啊乐天,我倒希望你永远别等到我的消息,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地活着,安然地度过余生便是最好的。
5.
青天下白云悠悠,清风牵动桐花飘落满地,好似生命在时间长河中一点、一点落下帷幕。
我闭上眼,听着徐徐清风划过枝叶,簌簌地响。我轻轻地喊,乐天,乐天……
忽而,簌簌的声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似是流水洒落在花朵上的泠泠之声。
“乐天!”我猛地睁眼,眼前之人正是乐天。
我喊他,伸手去碰他的手腕。而当我的手与他的腕交叠再分离的瞬间,我才惊醒——我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魂。
我只好缓缓退步,退到一个合适的距离,远远地看着他。此时,乐天手拿洒水壶,边低吟我俩的诗,边给丛丛菊花浇着水。
“相思只傍花边立,近日吟君咏菊诗。”⑵
也不知这个时节,乐天哪寻来的菊花,但我知,乐天定是想念我的。只可惜,乐天,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乐天,‘直到他生亦相觅’,你可曾记得呢?”我喃喃道。
“……直到他生亦相觅,不能空记树中环。”他洒水的动作忽然顿住,偏头向我的方向看来,半白的发丝轻晃一瞬,他疑惑道:“微之?”
我瞪大了眼,倒吸一口凉气,若是有心跳的话,想必已跳得隆隆作响。
“乐天!你能看见我吗?乐天——”
他又转过头去,面向花丛,坦然一笑,“是风啊,原来我的思念,连风都知晓了吗?”
我呆立在那里,又好似从万丈高空跌落,疼的我喘不过气来。我只能远远的看着他,轻声说:“乐天,是我,是微之……”
此时的乐天,依旧如初见那般身着白衣,可惜青丝已变白发,容貌也在不复从前。
6.
从这天开始,我便一直陪在乐天身边,看他喜,看他忧。闲来无事时,他养养花,品品茶,一派安宁祥和;事务繁忙时,他便在府邸处理公务,一坐就是一天。
一个月后,乐天收到一封信。信使说,这是封非常重要的信件。
我一听,便知大事不妙——那是我的死讯,从长安送到了洛阳。
乐天放下茶杯,对信中事浑然不觉,眼中似有笑意。我猜,他可能以为那是我的来信,是几年来心灵的慰藉。
他慢慢打开信封,眼底流露着这个月来我不曾见过的神情。好似冷月落下后,在晨曦微光璀然绽放的花。
我想阻止他,想抓住他的手,让他停止拆封的动作——若是知退在这里,他也定会如此,一脸奸诈地抢过那封信,一睹为快,看到消息后骗过他哥,说我一切安好。
可悲的是,知退早已不在,我流浪至今,也无法改变任何事。只能悲哀地看着乐天,看他的表情从激动一步步走向惊慌,悲怆与绝望。
此时,他站在郡楼的一角,慌乱地扔下书信,起身仓促地跑向郡楼的栏杆旁,望向长安,向远方大喊:“微之——”
那神情与姿态,不复之前的温文尔雅。
“乐天,我在这里!乐天!”我急得在他身边打转,即使这么做徒劳无功。
但我少年时,好像总是这样,在乐天身边绕圈,看他笑盈盈的样子,却拿我无可奈何。后来……后来成熟了,便不再似这般毫无顾忌。
乐天依旧不知我的存在,他远远望着长安城,望着不再繁华的京都,又或许望着随风飘落的桐花,泪眼朦胧。
他呆立了许久,久到晚风吹拂,绯红晕染半边天。他又回到那一角,倒掉凉透的茶,把信又封了回去,放在一边,再没碰过。
我静静的看着他,许久许久。
我说,乐天,微之一直在你的身边,他不曾离开,也再不会离开。
我又说,乐天,别哭,生死有道,万物有期,我们总有再相见的一天。
我轻轻地喊,乐天,乐天……
从这天开始,乐天再不复往日的笑靥。这时的他,比知退逝世时更加消沉,一夜之间憔悴不已。
他每天都会登上郡楼,在那里遥望长安,遥望远方。我陪在他身边,静静地。
7.
一个多月后,乐天心血来潮,开始整理房间。我见他翻出一个小木箱,盯着它直皱眉——可能和我一样,忘记这里面装的是何物。
然后等乐天伸手打开箱子时,我才想起,知退曾抱着一只木箱,告诉我们,这里面是他的宝贝,不允许我们乱翻。
继某篇不可描述的文章后,我们对他的“宝贝”再无任何兴趣,便任由他乱放,从来没有试图寻找。
直到今天,那装满“宝贝”的箱子重出江湖,我才发现生前事竟有那么久远。
不知是何年的某天,日头正盛,我与乐天巡察归来,不约而同地在茶案边坐下,各自举杯,一饮而尽。偶然间,我向茶匣下撇了一眼,正巧看到一丝纸的边角。
我让乐天把茶匣端起,他很是疑惑,问我发现了什么。
我抽出那几张宝藏似的纸,示意乐天放下茶匣,然后我俩仔细端详起来。
其实也不能说是仔细,更不能说是端详,因为我只看到了它的题目,便猛地向后一仰,差点儿撞上乐天。乐天也诧异的盯着那闪闪发亮的几个大字,不知作何感想。
“天地阴阳……”乐天哆哆嗦嗦地开口。
“可以了、可以了,”我立刻打断乐天将要念下去的词,“这些字实在不雅。”
乐天朝我一笑,很不怀好意的样子,“你还在乎这个?”
“我……”好吧,我拒绝回答。
我们快速把好几页纸浏览一遍,那速度堪比快刀切菜,不到两分钟,我们已经看到了最后的署名——行简。
我颤抖着手,缓缓转过头去,对上乐天同我一般复杂的神情。
我委婉开口,“乐天,《长恨歌》还是保守了……”
乐天也委婉地回我一句,“你的《莺莺传》也保守了……”
唉,深藏不露啊白行简。
乐天扶额,缓步走向原位,在我整理这篇文章的间隙,说:“微之,帮我喊知退来。”
我问:“为何要让我喊?他可是你亲弟。”
乐天斟杯茶,低声说:“我宁愿他不是我弟。”
我没忍住,笑了。知退是能写出那种文的人才,乐天的确不想承认。
“好吧,我这就去。”我起身向外走,还叹口气,“唉,知退啊,你危险喽!”
不久,我跟在知退身后,踏进屋内。知退快速冲到乐天面前,激动地说:“哥,你终于想起我了!”
乐天不说话,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
知退看向茶匣上的纸张,好似明白了什么,一边缓步向后退,一边陪笑道:“哥,你听我解释……”
我站在门口,眼看知退一步步挪向这里,立刻出声:
“站好了!”
知退回头,满脸委屈,“九弟,竟然连你也欺负我……”
我伸手止住他的话头:“我和乐天是一伙的,乐天说,我照做。”我狡黠一笑,“你有意见?”
还有,你要是再幼稚下去,咱俩到底谁兄谁弟?
知退乖乖回头,看向他哥,不是很发自内心地说:“没有!”
乐天的笑容终于正常起来,欣慰地说:“这才是好弟弟。”
乐天把纸张交到知退手上,“好了,拿上它们,收好,下次不许写奇奇怪怪的东西了,知道吗?”
知退满口答应,拿了纸张便向门外跑,我侧身让路,恰好听见他低声说了句,“你们不也写这种东西吗?”
一时间,我竟不知是该打他一顿,还是该反省我自己。
不过对于如今而言,能看到故人的笔迹已是难得,又何必奢望再见故人的音容呢?
8.
乐天打开木箱,映入眼前的,是一沓又一沓老旧的纸张。它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落款皆为一人——行简。
乐天倚案而坐,把知退的宝贝一页一页翻阅过去。我站于他身侧,一同览阅。
所幸,知退这些宝贝比曾经的篇正经得多。透过他的文字,我甚至能回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他曾告于我们的志向,以及他藏于天真外表下的深沉。
“《三梦记》?”乐天忽然出声,打破了长久的寂静。而后,他笑了,是充满回忆的笑,似是想起值得高兴的过往。
我迅速读完,也会心地笑了。
文章源于生活。知退的《三梦记》,倒是记下了我与乐天堪称“神交”的奇幻过往。
元和四年的某日夜里,我在睡梦中与乐天相会,携手同游曲江。翌日甫一起身,我便记载下来,将书信传与乐天。
后来乐天告诉我,我梦到他的那天,他正与知退在曲江游玩,回程收到信后惊叹不已。
我们那时只觉得惊奇,并没有记录下这一场“千里神交”。也不知知退是何时所作,竟让几十年后的我们寻得来之不易的美好。
元和十四年,我行舟回往长安。三月十一日夜,我泊船于畔。
凉风拂过,月光倾洒在江面上,似银蛇游动,波光粼粼。
我的船停靠不久,又有一船只停泊在旁。我未走几步,在船靠岸时不自觉地向它望去。
船上走下两个人,月光笼罩,有些朦胧之感。我们各自提灯,遥遥对望。可能我们都感觉对方有熟悉之感,又因夜色暗沉,月光微薄,生怕认错,迟迟不敢开口。
倒是乐天先提灯向我走来,好似踏着光。他的面容一点点变得清晰,我大喊:“乐天!”
这个时候,我们大约四年没有见面,我一激动,伸手便抱了上去,下颔搭着他肩上。乐天竟没觉有什么不对,笑答:“微之,好久不见。”
我还没松手,身后知退的声音乍起,“哥,你又丢下我和别人跑了。”
我闻言立刻松手,刚想出声反驳,便听乐天温和地说:
“微之又不是别人。”
知退散漫道:“对,不是别人,是……”
乐天一把捂住知退的嘴,强调道:“兄弟,是兄弟。”
知退使劲点头,乐天才松开手。
“我应该写一本书,名叫《我哥和他兄弟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我听得一头雾水,还没反应过来,乐天已经拉着我走向江畔的客栈,独留知退一人吹着凉风,在后方直喊“哥”。
翌日清早,我们一同游览于江畔,各题一诗,留在石壁前,以纪念我们再此相逢。
离别之时,我与乐天写诗互送,知退默默地看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后来乐天对我说,知退写了一篇文章,记录下明明是三个人同游,他却很多余的悲催旅程。
至于那篇文章,此时正被乐天握在手里。乐天看着它,不发一言,周遭一片寂静。
我又回想起知退曾经问过我的问题。
他问,同样是做梦,为何我与乐天频频梦到对方,而他却从未出现在我们的梦里?
我没有回答。
他又问,同样是兄弟,为何我与乐天的兄弟情显得奇奇怪怪?
我也没有回答。
他再问,同样是写诗,为何乐天给我的诗,画风总是不同?
我反问,比如?
他张口就来:微之微之……
我打断他,下一个。
他继续问,同样是“云雨”,为何正经人用起来很正经,而我俩用起来很不正经?
我还是没有回答。
他还问,同样是……
我转身就走,毫不留情地把他晾到一边,找乐天告状。
而今我回想起来,只觉那日阳光温暖灿烂,未有阴霾黑暗,亦未有离别遗憾。
知退比我大三岁,可我总觉,他大大咧咧,像个小弟弟,天天喊“哥”。可能是乐天的温文尔雅,给我一种我与乐天同龄的错觉,才下意识把知退当弟弟看。
我悲怀地阅览这些文章。原来知退的所想所感,皆有其深层的道理,让人发自内心地敬佩。可如今,我们再也见不到他。
乐天把知退的宝贝重新封好,返回原位,不再碰它。我转头看向屋外,暖阳明耀,生机正好。
9.
十月,乐天与一位字为梦得的人相会。我非常不屑,哪来的狐朋狗友,要和我抢乐天。
然后我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才觉得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不过此时的我记不清了。
似乎梦得也有挚友,走得早些而已。我好似听过,脑海中印象模糊不清。只能想起,梦得的那位挚友姓柳,字子厚。
他们相会之时,我跟在乐天身后,并未注意他们聊什么,而是盯着面前和我同样的……魂,相顾无言。
他看着刚刚及冠的样子,惊讶地盯着我,想必第一次遇到同类。
既然他的样貌刚刚及冠,那我猜,我也应是及冠之样。
“你是……”
“柳子厚?”“元微之?”
我俩互盯良久,同时开口,在听到问题后,又同时点头。
他也是我成魂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同类,顿时,我感觉世界都变得不同了。
我生前见过他与梦得,只是还没来得及多聊几句,便跑东跑西,死后相见,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我回忆生前事,准备找些话题时,才发现生前记忆早已消散。除了有关乐天的事外,其余事已成泡影,再拾不起来了。
我问:“生前事你记得多少?”
他摇摇头,“除梦得外,再不记得。”
我了然,“孟婆汤的效果挺好啊。”
子厚听了我的调侃,忽地笑了,“你说得有理。”
我也笑了。没别的原因,只是忽然感觉,有人和自己聊聊天,也挺好的。
突然间,我听见身侧碰杯的声音,偏头后看到的场景便不必多说。乐天和梦得举杯饮酒,互诉心声。
我没由来地烦躁,但只能皱着眉,低头看他,沉声说:“乐天,都一大把年纪了,喝什么酒呢?”
子厚似乎也在盯着梦得,没有说话。
乐天给梦得题了首诗,大致意思便是安慰梦得,被贬是常事,虽然很痛苦,但也没办法,不要把事情放在心上,安度晚年就好。
我以为梦得会有“流下了感动的泪水,抓住好兄弟的手说谢谢”这一桥段。但见子厚站在他身侧无动于衷,仿佛看戏的表情,我便知道,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只见梦得大手一挥,给乐天写了首和诗,可谓神情潇洒,气宇轩昂。
诗成后,我盯着那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盯了半晌,心下疑惑:你俩到底是谁在安慰谁?
然后我缓缓转过头去,看向波澜不惊的子厚,问:“梦得他一直这么……乐观开朗?”
“何止呢?”子厚点头,“从我认识他到现在,他基本没有灰心丧气的时候——除了我去世的那天。”
他不再说话,我也不多问,只默默地看着他俩饮酒,忆起往事。
我猛地抬头,对子厚说:“子厚,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
“给你讲……我和乐天的故事。”
10.
那是我和乐天第一次离别又重逢之时。相逢之际,我们十分欣喜,曾约定的“后会有期”也不成妄言。
于是我们相约酒楼,一起品赏美酒,畅谈人生。
那时已近傍晚,夕阳暖黄的光映入窗内,正巧洒在我们的位置,宛若佛光笼罩。
待落日渐渐西沉下去,我们也有些微醺。暖黄的灯火缓缓跳动,乐天给我斟了杯酒,说:
“举目非不见,不醉欲如何?”⑶
我们抬头便能看到彼此,相醉一场,又有何不可呢?
我是这么理解这句话的。可这时我们刚认识不久,脑子又不够清醒,下意识觉得这话不太对劲。
我接过酒杯,一点一点将酒饮下,然后借酒劲微微前倾,盯着乐天眼中暖黄的光,低声开口:
“乐天,你说,美人喝醉后,是什么样的?王公贵族喝醉后,又是什么样的呢?”
我并没有等乐天开口,又自顾自地说:
“美人醉倒在灯下,其身影更加美丽动人,至于那些王公贵族嘛——”我稍作停顿,再次缓缓前倾,“他们颠鸾倒凤,不亦乐乎。”
“那么,乐天——”我又凑近些许,看着乐天迷茫的眼神,狡黠一笑。
“你劝我醉,是想要做什么呢?”⑷
乐天好似被我吓得清醒,突然向后一仰,侧过脸去,表情融入黑暗里,我看不清。
我起身走到乐天身后,在他身后来回踱步,向他开口,满怀歉意。
“乐天,我开玩笑的,不要当真。乐天?乐天——”
“可以了,”乐天抓住我正在摆动的手,说:“再喊下去,他人就要向这边看来了。”
我这才想起,这里是酒楼,不是无人之地,于是立刻乖乖回到原位,不再多说什么。
后来,“在身后来回踱步”,演变成“在乐天身边转圈”,后来成了“乘马相戏”,再后来,成了“同处则以诗相娱”。⑸
我默默地回想这一生。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可以改变我们曾以为快乐的东西,使它成为刺向我们心灵的刃,成为我们回忆的伤。
乐天啊乐天,曾经的你,究竟意欲如何呢?
11.
“你们……真的是兄弟?”子厚听完整个故事,发自内心地问。
“不!”我纠正他,“那叫知己。”
“……你俩开心就好。”
而后,子厚借着乐天与梦得喝酒畅聊的时间,给我讲了他和梦得的故事。
他讲他们如何相知相识,又如何考取功名,位列朝堂,再如何谪佐远方;
讲梦得笔下胜春朝的灿烂秋日,讲玄都观的桃林华章;
讲梦得得罪权贵,仍旧乐观开朗;
讲“岁晚邻舍”的梦想,讲他“以播易柳”,保梦得平安顺恙;⑹
讲“连璧本难双”,讲梦得的泪随他的逝世而消亡。⑺
他讲了很多,有些事我生前略有耳闻,如今不再能想起,有些事不曾听闻,但我也可感受到他们同我与乐天般的情谊。
此时屋内灯火已燃起,窗外风霜落了满地。我看向乐天,看向梦得与子厚,由衷地笑了。此时,我与乐天不再是孤身一人。
夜渐渐深沉下去,乐天与梦得的已经歇息,周遭安宁祥和。唯有暖炉的火光还在跳动,闪烁温暖的光。
12.
太和六年,乐天为我写了墓志铭,内容我并未看到多少。但我知,它必定是字字泣血,读完后心如刀绞。
我见乐天著文的过程中落下泪来。它在半空闪着光,砸在地面上,绽起一朵碎裂的花。
我突然有一种想冲上去抱住他的冲动,可只能堪堪停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梦得早已前往贬谪地,子厚跟随他一同出行。我和子厚都明白,真实世界中的这一别,乐天与梦得又是孤身一人。我们只是旁观者,我们已经无能为力。
乐天用他一年多的俸禄重修香山寺,他说,这些功德都算在我一人身上,保我来世安康。
我猜,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应是:保我们来世亦能相见。
待香山寺修成的那天,我忽地感觉浑身轻盈些许,又想起乐天曾说过的祈愿,难道真的是功德傍身?业障消退了吗?
……等等,我哪儿来的业障?
自这天起,乐天自号香山居士,过着半隐世半入仕的生活。
不知过了多少时,梦得又与乐天会面,身边跟着形影不离的子厚。
我俩魂刚刚相遇,才寒暄几句,转头便看见扎心,啊不,温馨的一幕。
只见两位鹤发仙人围坐在红泥火炉边,畅谈近日历经的事宜。时不时共笑出声。火炉上正温热的新酿的绿蚁酒,酒中冒着小泡,炉中火光跳动。
他们二人聊的忘乎所以,似乎已淡忘那正温热着的酒。直到——“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⑻
这是乐天提笔写成的诗,给梦得写的。
我皱眉,低头嗔怪道:“乐天,你又喝酒。”
子厚过来拍拍我的肩,看着梦得,话却是对我说的。
“你又不是不知他俩的性子,无酒不欢,你拿他们有什么办法呢?”
“……可喝酒伤身。”
他摇摇头,“我们又能怎么办呢?我们啊,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间。”
后来子厚再没说什么,而我遥望天边暮色。雪刚刚停止,西天垂落一柄夕阳,似鲜血在光中喷涌,热烈明耀。让我想起“不醉欲如何”那日的光耀,温暖且美好。
破暗而生的太阳,总是那么灿烂而辉煌。
夜色深沉时,正如乐天所说的那般,下起了雪,窗外的雪轻轻飘扬,映着屋内暖色的光。
几日后,乐天与梦得告别,子厚跟着梦得离开。
说是告别,也没有完全告别,因为每过些时日,乐天总会收到来自远方的信息落款均为“梦得”。待他阅读完毕后,又寄了封送往远方的信——比当初给我写的速度要快得多。
……乐天,不知道你是否会想起,你还有个逝去的知己。
在乐天收到……不知是第几封来的刘梦得的信时,我真的很想爆粗口:刘梦得,你离我乐天远一点——
我一气之下,“飘”到了子厚面前,子厚显然没料到我会出现,我们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你有、什么事?”子厚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深吸一口气,“子厚,你能不能让你梦得离我乐天远一点?”
子厚想看傻子般看我,反问:“你能不能让你乐天离我梦得远一点?”
“……”好像不能。
“唉,”我叹口气,“子厚,你说,我们这缕执念,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可能……只是为了多看他们一眼吧。”
13.
开成五年,这是我去世的第九年。
春日,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柳枝抽条,新叶萦绕。
在这春日的某夜里,乐天挑灯,翻开我们的往还诗集。我不知他是何意,为何要在生机的春日忆起悲怀的往事。
但如若他能听见,定会答:思念就是思念,为何要分何时何地?
他读完了所有的诗,似是有些怅然。他把诗集收好,转而翻开了另一张文字,题目为《三梦记》。
知退在《三梦记》中写,人的梦总是离奇的。
思念一个人,或许可以通过梦境投入到现实中。
《三梦记》并不长,乐天看完后,把所有东西放归原位,上榻歇息。
我似乎已经明白他的想法,无非就是想通过梦境,再见我一次而已。但梦,真的有那么神奇吗?
窗边月光洒下,我低头望着乐天的容颜,望着他尽白的发丝,满是沧桑的脸,再不复往日年少。我看着他,看得愣神。
“微之——”
我听见颤抖的声音,猝然回头,身后是年轻的乐天在向我伸手。
我真不知该怎样形容此刻的感受,震撼?不,太浅了。我们九年来未能相见,而再相见时,却是在乐天荒诞的梦里——以我不可能设想的方式。
我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不知持续多长时间,直到窗外月光下的新叶变得朦胧虚幻,我在轻喊:
“乐天……”
我松开手,双眼闭阖又睁开,似有温热的液体从脸颊流淌下来——是眼泪。
“魂也会流泪吗?”
我定定的看他,无声地问。
乐天没有听到,他用盛满泪水的眼眸望向我,眼底情愫繁杂,似是有许多话想说出口。但死生契阔三十载,我们的所念所想,早已通过眼眸,传递到对方心底。
可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眨眼的瞬间落下一滴晶莹的泪,在地板上炸开花,他笑着问我:
“微之,喝酒吗?”
我点点头,见他近在咫尺的脸庞由清晰变得模糊。
乐天离开窗边,轻车熟路地摸进黑暗里,不知从何处寻来了酒,拉着我走……飘出了门。
待我回过神时,我已站在了门口的墙垣前,身旁是正在倒酒的乐天,头顶是盈盈月光。
乐天拿了两个酒瓶,分完酒,把其中一只向我递过来,我伸手接住,仰头喝过一口。
酒水下肚后,我才有些诧异,我存于虚幻这么多年,竟还能寻得人间烟火。
这里,究竟是实还是虚?
我望向月光,并未过问太多,只说:
“乐天,你藏酒了?”
他喝酒的动作一顿,心安理得地答:“借酒消愁罢了,微之,你怎么也不让我喝呢?”
我深吸一口气,“乐天,你要听劝,那位姓李的小辈也说了,饮酒误身。你怎么就不听呢?”
他轻笑,“除了你,可没人能管得住我。”
“……也是。”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曾告诉我,不要让歌姬唱你给我的诗。从那之后,她们再也没有唱过。”⑼
他向我看来,眼里映着月亮的光,像小孩子似的问我邀功,“看,我多听劝。”
“乐天……”
14.
我不知我们聊了多久,待瓶中酒饮尽,天色熹微时,酒瓶恍然消失,我才意识到不对。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却独独避开了生死的问题,究竟是乐天沉迷于虚幻,还是他本就得知一些事情,才这么轻松欢愉地度过这离奇的一晚。
“乐天,这是梦吗?”
我转头看他,却见方才青丝已变白发,容貌仍是及冠之样。
太阳的第一缕光刺入眼眸,新叶上淌下露珠。
乐天没有说话。
“乐天!”我这才惊慌,只觉周遭迷离起来,朝阳的绯红析出彩色的光。
“乐天,对我来讲,它不是梦啊,它只是另一个我存在的世界。乐天,你相信我,我一直在啊……”
我知道我在惊慌什么,我怕梦醒后,乐天仍不知我的存在,只觉这只是个普通的梦境,是他自己沉溺于虚幻的假想而已。
但乐天摇摇头,鹤发轻晃,他说:“我知道你的存在,那是一种特别的感觉,在你逝去的那日,在你来到我身边的那时,我便感受到了。
“我以为它是风,很轻,是暖风,后来梦得说,他也有类似的感觉。
“我确定暖风是你时,是在那天我收到梦得的信后,突然间暖风不在,疑惑不久后重又回来,我猜,你是去找子厚了吧。”
我愣在原地,听他接着说:“我知道它是梦,但我不想回答。人一旦知道自己身处梦境,便代表他将要回归于现实。”
“微之……”他看向我,朝阳的光映入他的眼。我看到了泪光。
“乐天,你在害怕。”我听见自己这样说,“你在怕什么?”
太阳缓缓升起,他轻松的表情却随之凝重起来。
“我怕我醒来后,再不记得这场梦。”
“为何不再记得?”
“因为这是场完整的梦。因为它完整,所以不会记得。我怕我醒后,只记得我做了一场梦,梦见了你,却不知所梦何事。甚至,我会在苏醒的瞬间,忘记你的存在,忘记你对我的劝戒,忘记我们这夜的所言所感。”
我见他的泪顺着脸侧滑过,散发朦胧的光,像细密的针,密密麻麻的针刺入心间,疼得我喘不过气。
我伸手拂去他的泪,他的鹤发在光下发亮。我问他:
“乐天,怎么哭了呢?久别重逢,不应高兴才是吗?”
新叶随晨风轻扬,我见乐天伸出手,在半空接住了闪着光的泪珠。他问我,“那你为何要流泪呢?”
“我不知道……”
乐天摇摇头,朝阳光芒大盛。我听见他喊我的字。
他眼泪更加汹涌,顺着我的手指流经手腕,滑落在地。
伴着“嗒”地一声轻响,乐天对我说:
“微之,我哭,是因为现实中的我早已泪流满面。你哭,可能是因为,你只想为我而哭一场……”
他的声音很轻,像风吹动涟漪。我呆呆地听。
“微之,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他尾音颤抖。
我哑声道:“你说,我……必定尽力而为。”
“我希望你能在我忘记你时,把我唤醒,无论用何种方式,一定要告诉我,微之从未离开。”
“好,乐天,我答应你。”
我并未过问该用何种方式,因为他望向我的眼神异常坚定,他相信只要是我,必定能将他从绝望中抽离。
我话音未落,太阳的光芒异常耀眼,把乐天笼罩在其中。乐天移开我贴在他脸颊上的手,我来不及抓住他,也看不清他的身影。
我听到他说:
“微之,天亮了……”声音虚幻起来,他反问我曾问过他的问题,“这是梦吗?”
我看着眼前的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我伸手去抓,抓住的是灿烂的晨光。我只好闭上眼,轻轻开口。
“乐天,这是我的现实,是你的梦。但你如若认为它是真的,那么于你而言,它也是现实。乐天,你听得到吗?”
新叶随风簌簌地响,我睁开眼,眼前是我半握的手,以及身侧被暖阳映照的墙。
15.
我怔愣一瞬,回想起乐天方才说的话,直觉不好,立刻转身回屋。天边朝霞绯红。
在我回屋的那刻,乐天正好起身,阳光透过窗洒进他的眼,他沧桑的眸中尽是泪光与迷茫。
“乐天?”我悄声问。
不出意料,乐天没有任何回应,他甚至对拂过的“暖风”没有任何知觉,只是望着前方,眼眸颤抖而迷茫,呆呆地,眼泪又像冰释般流淌。
远方鸟鸣聆聆,我静静地听。
突然间,乐天眸珠猛地一缩,立刻掀起被子坐在床沿,以极快的速度抓起床案边的纸和笔,挥笔作诗。
待我回神,我只见到了他挥舞的笔,以及肩前轻摇的发丝。
他只穿了身单薄的里衣,却对春朝的冷气毫不惧怕。我猜,可能“暖风”是真的温暖。
我将目光移回乐天身前那张一点一点划下字迹的纸上。光看了第一眼,便觉心脏像被人一把攥住,难受至极。
他的题目是:《梦微之》
我盯了它许久,待一滴泪“嗒”地一声打在那“梦”字上,墨色的字迹渐渐晕染,我回神,见乐天低头,颔下垂落泪珠,又听“嗒”地一声,它砸在了“骨”字上。
我下意识瞥过一眼,却觉我似乎也要落下来泪来。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我这才发现,我没有眼泪了。我没纠结梦中是实是虚,因为乐天的泪仍没有终止,他仍沉浸在那场朦胧的梦里,需要我把他唤醒。
我站在乐天面前,弯下腰,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试图为他拂去眼泪——即使它从我的手中穿过,砸下去,发出“嗒”地轻响。
梦里,我也是这般,拂去乐天的泪。
乐天可能感受到我的气息,缓缓地,抬起了头。
太阳的光从我身后洒落,我俯身看着乐天,手并未移开。同样地,乐天被阳光照拂,身后的影顺着床映在墙壁上,尽显悲怀与沧桑,他置于腿上的纸张已有好几朵泪花绽放。
他抬头看我,眼里充盈了泪。我看向他的眼,我看到了日光。
“乐天……”我长叹一口气,“它不是梦。”
他的眼逐渐清明起来,他开口,声音低哑。
“乐天,我在。”我想起梦中乐天说过的话,“乐天,微之永远都在,微之从未离开。”
他似乎听到我说的话般,轻轻点头,眼泪还未收回,却笑着开口,“微之,真是抱歉啊,让你受惊了。”
我收回手,起身远离窗边,没说话。
他擦拭完眼泪,把纸笔放回原位,又钻进了被窝。
“微之,你生气了?”
我听着远方的鸟鸣,没有回答,而是说:“乐天,你昨晚没关窗……还有,你该起床了。”
……
那天朝阳真的非常美好,是我仅剩这一缕执念后见过的最暖的阳。它没有夏日烈阳那般灼热,没有寒冬残阳那么苍凉,它拥有的,是和煦的、温暖人心的力量,使暗夜的寒风不再悲凉。
乐天在这和煦的暖阳下,安然入睡,我站在一旁,看着他的睡颜,以及眼角微微的光。
我想到了梦里的青丝,和朝阳下的白发。
我猜,乐天以年轻的面容来见我,可能是因为我们初遇时,他便是那般意气风发地同我聊理想远大。
可在朝阳下,他青丝变为白发,可能是在提醒我,也提醒他自己,这只是大梦一场罢了。
他床角整齐地叠放着他的白衣,我瞥了它一眼,却见白衣上有一滴极小的墨痕,也不知是何时所沾。
我忽地想起,乐天从对我说过他的理想。他说,他要让大唐重现盛世华章,要让人民安定于乡。
可结果是什么?我们这一生,谪佐远郡不知多少时日。我们远大的志向,早已被生活催折,什么也不剩了。
乐天,我只愿你的白衣不要沾染上世俗的污浊,可我思付了你的一生,才发现这世间本是泥沼,我们早已深陷其中,挣脱不开了。
16.
往后的日子,总是普通而平静的。乐天偶尔收到来自梦得的信,读完后迅速回复给他,不给我看信的内容。我站在他身边,一动不动。
“微之,又生气了?”
我才没有。
在那场梦的两年后,也就是会昌二年。一日,乐天又重新翻看起了我们的来往诗集,不过这次,他没有太多伤怀,因为我一直在。
他在案旁阅览,我在他身后踱步——就像那年劝酒时,我在他身后来回走一样。
原本我两各干各的,一派安宁祥和,直到眼前突然窜出一个魂,吓得我呆立当场与他四目相对,然后我定睛一看——子厚啊,那没事了。
……我忽然理解当初子厚见到我的感受了。
“发生了何事?”我见他不大高兴,问道。
他沉默一会,似在措辞,“梦得,快走了。”
“什么?!”我想起黑白无常曾对我说的话,看向子厚,问:“那岂不是……你也要走了?”
子厚点点头。
“估计是何时?”我问。
“三日后。”
乐天忽然转身,朝我的方向看来,问:“微之,发生了何事?”
我对子厚点头,“好,三日后,我去和你告别。”
子厚早已知晓,执念之人能感知我们各自的存在,他看了乐天一眼,对我说:“三日后见。”
说完立刻不见踪影。
我过去拍拍乐天的肩,示意他无事。
而乐天像早有预料一般,说:“是子厚吧。”
我心下疑惑,他从未讲过能感知到除我以外的魂。
乐天接着说:“昨日,梦得的信上说,他感到他的大限将至,我本来是不信的。人怎能感受到自己的死亡呢?
“可在方才,你的脚步突然顿住,我感受到的暖流也在迅速变幻。除了你受到惊吓,我真没想出别的理由。
“不过能让你受惊的,也只有子厚了,即然子厚来了,也就是说,梦得的大限将至是真的。”
乐天又叹口气,没再说话,而我在想,为何同样读的四书五经,乐天的洞察力却要比我强得多。
我方才问子厚,他是如何看出梦得命不久矣?
他说,他看见梦得的灵魂正在一点一点脱离肉身。
听着怪吓人的,但子厚却说,如果你最重要的人将要与你相见,哪怕你付出存在在世的最后一秒,也是很值得的。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怕的?
我又问,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他说,陪着梦得,再抽一些时间,找一个好地方。
他说,如若有来生,他们定要实现“岁晚邻舍”的夙愿。
我忽然明白,人们为何总期待来生了。因为今生未补全的遗憾,所期待的诉求,想实现的祈愿,都是从未拥有的。所以人们再想寻得一次机会,去实现它们,拥有它们,满足此生之愿。
“那么,人真的有来生吗?”
“信则有,不信则无。”
“你相信吗?”
“我、我们,都会相信。”
17.
这几日,乐天尽力表现得轻松愉悦。可我们相处了这么久,我怎能看不出他的落寞与伤怀。梦得要走了,他怎能轻松得起来呢?他只是不想让我担心罢了。
我忆不起生前事,但一提到梦得的死亡,我也觉得十分难过。
乐天,既然我都这么难受,那你呢?你是否早该流泪了呢?
三日后,天气阴,乐天在为他的事物繁忙。辰时一过,我在乐天身边转过一圈,又轻拍他的肩,示意我该去看看了。
虽然我不知道乐天究竟懂不懂我的意思,但他仍是与我心有灵犀般,对我点头,说:“去吧。”
我飘到了子厚身边,看到的场景令我震撼不已。
室内光线昏暗,子厚的身上闪着微微的光,毛茸茸的,似火光,很是温暖,他呆呆地抬头仰望。
半空里,梦得的灵魂正闪耀着白光,比起子厚的火光,他更像是星星的光般,点点滴滴,接连成片。他闭着眼,年轻的面容如睡着般安宁。
半开的窗给昏暗的房间铺出一道光幕,他们分隔于光幕两岸。
子厚静静地凝望着,凝望着,直到梦得的灵魂悄然离散,他的身影也趋于虚幻,他才低下头,轻喊:
“梦得……”
“子厚!”
我刚把手搭在他背上,准备平复他的心情,却忽然听见一道耳熟的声音。我感到子厚瞬间抬头,我立刻松手,下一刻子厚转身,静止不动了。
那道声音离我很近,带着怒气。
“元微之,你离我子厚远一点!”
“……”算了,我还是去找乐天吧。
这一趟所用时间并不长,待我飘回乐天身边时,他依旧为他的事物繁忙。
我在心里默默的调侃当朝皇帝。
“你看看,乐天都一大年纪了还在打工,你是真没有什么年轻人能用了吗?”
我叹口气,乐天啊。
“微之?”乐天头也不回,只是感知到了我,呼唤一声。
我见他揉揉眼,手指上的水渍在窗下发亮,不知是因事物繁忙,还是因梦得的逝亡。
我走上前去,轻拍他的肩,一下、又一下。
他问:“微之,梦得此时应和你在同一处吧。”
我刚想反驳,便听身后一声,“元微之!”
我:“……”
刚到来的梦得:“……”
乐天真是料事如神。
我俩四目相对,一时竟没人开口。
他想起正事,忽然伸出双手抓住我的肩,猛地摇晃起来,急切地问我,“子厚呢子厚呢?”
那是我第一次切实体会到什么叫“魂飞魄散”。
“可以了……再摇下去魂该散了……”我不知所措地说。
这才松手,慌乱地问我,“子厚呢?”
我轻声答,“走了。”
“去哪儿?”
“要么投胎转世,要么……入葬黄泉。”
他听完呆立当场,直愣愣地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我不相信,你别骗我”的悲愤情感。
我没来得及开口安慰,那令人悲催的黑白双煞,啊不,是黑白无常突然出现,对一动不动的梦得说:
“生离死别是常事,那缕执念陪伴你已够长久,早该解脱了。”
梦得转过身,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可是……可是子厚说,我们总有再相见的一天。”
白无常手捧一只青瓷碗,把它递给梦得,我站在乐天身边,听他们说:“他相信人有来生,他便拥有来生,你相信吗?”
梦得毫不犹豫,“我信!”
然后他一把接过瓷碗,将孟婆汤一饮而尽。在他放下手的那瞬,青碗化作粉烟,在空中四散。
“七日后的此时此刻,你方可转世投胎,去寻执念之人。”
而我在想,为何梦得用的碗是青色,而我曾用的却是白色?直到他们将要离开,我立刻喊:“等等!”
他们转身看我,梦得还未缓过神。
我将心中疑惑问出,黑无常只委婉地答:“因为他的执念之人所用的碗,便是这只青碗。”
“它为何消失了?”
“就当是……给互为执念的人来生的祈佑吧。”
他说完拉着来白无常离开,独留我和梦得在原地发愣。
“互为执念的人……”我抬头看向乐天。
乐天的执念,必定是我。
我忽然笑了,怪不得我存在这么久,便只见过子厚一个同类。原来只有互通有无,心意相通的人,才能跨越生死的阻隔,共伴余生。
“梦得?”我推推发愣半天的梦得,“你还好吗?”
他缓慢地转身,带着迷茫的眼睛眨啊眨,他问:“方才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
我微笑,非常“和善”地答:“是指你七日后便可找子厚去了。”
他似乎没看出我的脸色有何深意,只是非常兴奋地答:“太好了,我又可以和子厚见面了。”
……我想到了子厚见梦得的那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时波澜不惊的表情,只想隔空对子厚喊:
子厚,你真是太伟大了。
“对了,子厚让我代他给你道个别。”梦得说。
“道别……”我思索一阵,笑道,“你不说我都忘了,我子厚是为了道别。是你说让我离你子厚远一点的。”
“抱歉,我与子厚十几年没见,过于激动了。”
“久别重逢,激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那我走了。”
“去哪里?”
“找个好地方,以后和子厚当邻居啊。”
“……不用了,子厚已经找好了。”
“啊?这样啊,那我再找些别的东西好了。”
梦得说完便不见了踪影。
窗外下细雨,雨打在花叶上,淅淅沥沥。
我站在乐天身旁,轻轻地问:“乐天,我该找些什么呢?”
乐天定然不会回答。我所听到的,只有窗外的雨,和乐天落笔的音。
18.
几日后,乐天又收到一封来自远方的信,我和梦得对视一眼,都知道那封信意味着什么。
乐天也早有准备,只是这一幕与我的死讯似曾相识,是乐天心里不断流血的伤。我见他拆信的手微颤,就连眼神都有些飘忽不定,我想凑近些,想看看乐天眼中,究竟表达了什么。
梦得却一把拉住我,“回来,你凑太近了,死讯而已,又不是哪家姑娘的情书,值得你这么留意吗?”
我抬头望天:子厚,我可以打他一顿吗?
在梦得和我打趣的间隙,乐天已经看完了信,他没有那么伤怀,只是有些怅然。他又同当年那般望着远方,静静地看梦得
我望着那刺眼的白发,再看向一旁傻不愣登的梦得,忽然很想拉住他问问,你不知道你死亡后对乐天的影响有多大吗?
我还没来得及问,乐天轻声开口,“微之,不用担心我,只是我看着熟悉的信,想到了你而已。我那时还以为,你给我来了信,满心欢喜地打开,却看见平生最不想见到的东西。”
梦得也肃容起来,看向乐天。
乐天又说:“如今梦得也走了,我又少了个朋友,要说不难过,必然是假的。可生老病死是常事,我再怎么缅怀,往后还是要好好活下去,直到我生命尽头。”
他破涕为笑,“再说,不还有你吗?你一直在我身边,我还有什么能够悲怀的呢?”
乐天收拾纸笔,为梦得作诗。他转身的那一瞬,滑落一滴晶莹的泪。我们静静地看着,谁都没有开口。
他雪白的发尾轻摇,他的背影不再如年轻那般风雅俊朗。
梦得走向乐天身边,俯身看乐天给他写了什么。也不知是否因窗外的光太过刺眼,我看着这一幕,竟有一瞬的恍惚,仿佛看到了时空的跨越。
我只能言,人的生命终究有限,死亡是每个人宿命的终点,它唯一的区别在于,有的人英年早逝,而有的人寿比南山。
我不知乐天怎样看待生死,但我看来,往往留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挚友亲朋的生命相继流逝,他唯一能做的,却只是用诗笔挂念他们而已。
乐天,你的痛苦,是我不曾体会到的,你让我……怎能不担心你呢?
“微之!”梦得咋咋呼呼地向我招手,呼叫正在发愣的我赶快过去。
我心下疑惑,明明是悼亡诗,悼亡的对象还是他自己,他那么激动地喊我又是怎么回事?
我带着疑惑走上前,见梦得指着一句诗,说:“快看快看!”
我定睛一瞧,乐天的那句诗是:“应共微之地下游。”⑽
我……虽然说的没错,但总有种奇怪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你的悼亡诗吗?”我问正在仔细钻研这句诗的梦得。
“是啊。”
“乐天为何要写我?”
“这还用问,想你了呗。”
“……”有道理。
乐天放下笔,远望窗外的景,我俯身抱着他,抱了好久。
19.
在梦得化魂的第六日晚,他激动地对我说,他在市集上发现了一个好东西,要带我去看看。我并未反应过来,便被带到了一条繁华的街。
街上灯火璀然,吆喝声此起彼伏,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我站在梦得身旁,不知所措,弱弱地问:“这是哪儿?盛世过后还能这么繁华。”
梦得笑得开怀,“长安啊。”
我很惊讶,“长安能有这么繁华?”
“今天是皇帝老儿的生日嘛。”
“……”死了还不忘骂上头那位,梦得,不愧是你。
“你寻到的东西呢?”我问。
他飞快地飘到了前面的摊位,向我招手,“这里!”
我立刻前去,所看到的,是一对翠绿的连璧,下坠着深红的流苏。
“怎么样,很合适吧?”他笑得天真,像小孩吃了蜜糖。
“不是说‘连璧本难双’吗?”
“哎?你怎么知道?算了,不重要,来世必为‘连璧一定双’!”
他的眸在灯火下发亮,我能想象到,他的来生,定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定然与另一个少年作伴,欢度一生。
“好了,梦得,你若想游历一番的话,赶快去吧,明天就该别离了。”
“游什么历啊?生前都游了好几十年了,还是和你一起陪陪乐天,万一下辈子见不到你们了……”
他话未说完,又改口:“说什么呢?不吉利。我们都会见面的,一定会。”
“那……来生见。”
“嗯,来生见!”
20.
这晚过后,梦得也走了,他在我眼前消散,离去时还高兴地对我说:“微之,我终于可以去找子厚了!”
……这已经不是执念不执念的问题了,他可能是把子厚刻在脑子里了。
“你还是快些上路吧。”
“记得代我给乐天道个别啊!”
“好。”我点头,待我在抬头,梦得已不见踪影。
这时,乐天正和那位姓李的小辈聊天,我站在一旁,听他们讲。
往后的几年,几乎都是这么过的。乐天闲时养养花草,或者与李……义山聊聊天,至于忙时……一把年纪了,谁敢让他忙啊?
再此感谢皇帝老儿,啊不,陛下让乐天安度晚年的恩情。
乐天和义山的聊天也很有意思。
那天日头正盛,他俩坐在树荫下,吟诗品茶,好不安逸。但我的心情不知该如何形容。
唉,走了刘梦得,来了李义山——总有人要和我抢乐天。
咳,跑题了。准确地说,是乐天在聊,义山在听。至于聊的什么,当然是我和他当年的风流……不,是雅趣之事。
当讲到我俩“和诗九百章”时,义山哭丧着脸对乐天说:
“前辈,我偶像不回我信怎么办?”
我:“……”
乐天:“这个……要不我们换个话题吧?”
说完,义山更悲伤了。
乐天见义山脸色不好,立刻喊我,“微之,有没有什么安慰他人的技巧啊?”
嗯?乐天,你为什么要问我?我已经十多年没有和人交流过了。
我立刻飘向一旁,表示“我不知道”。
义山的脸色从悲伤转为震惊,再转为惊恐,他兢兢战战地说:“前辈,闹、闹鬼了?”
乐天微笑着,“不,你什么也没有听到。”
义山瑟瑟发抖,没再说话。
还有一次,乐天对义山说,他来生要当义山的儿子。
义山心理波动我不清楚,但我当时惊呆不已,傻傻地问:“乐天,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乐天猜到了我的话,笑得大方,“哪有,开个玩笑罢了,你永远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义山呆立在旁,默不做声。可能又以为乐天在说胡话了。
不过……“乐天,不许当别人的儿子,要当只能当我的——”
“知己!”
永远的知己。
后来,乐天又给义山讲了我们的故事。讲得栩栩如生,动人心弦。义山听完后的表情和当初子厚的表情如出一辙。
他犹犹豫豫地问,“你们……真的是兄弟?”
“不。”乐天纠正,“那叫知己。”
“……你们开心就好。”
虽然我不知他们究竟想了什么,但听到“知己”二字的状态可为一模一样,都透露着“你们是认真的吗”的疑惑。
他是我珍之爱之的人,至于什么名号,它重要吗?
他只是我的乐天啊。
21.
大中元年,春夏之交,乐天悠闲地在花圃里浇花养草,似当年我化作魂初来到他身边时的样子,他轻念着我们的和诗,水流打在叶子上,浇灌出泠泠轻响。
我忽然瞧见乐天身上散出一星光点,飘在乐天身边,毛茸茸的。它一点点聚集,似暗夜里跳动的火。
我伸手抓住一缕光,它在手中散开,下一刻,又汇聚在乐天身边。
乐天轻叹,“微之,我们该见面了。”
我一怔,什么叫“该见面了”?我想起子厚曾说的话。
子厚说梦得的灵魂一点一点脱离肉身,我以为是传说里的那种“灵魂出窍”。而今天我看到它时,却觉得那来自灵魂的光竟如此美丽皎洁,如空中月,似天上星。
我们这才理解,梦得说的“大限将至”意欲如何了。
后来几日,乐天身上的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初为一片星,后成一方海。
光点萦绕在乐天身旁,远远望去,像是神明洒落的希望。
当然,神明不太靠谱,和阎王斗了这么多年,人们该转世的转世,该入狱的入狱,飞升的人……听听传说就行了。
所以,还不如说这些光来自灵魂本身,是今生善念所化,是轮回转世的凭证。
七日后,傍晚,乐天再没有力气站起身,他平躺于塌,望着天花板,偶尔和我说说话。
灵魂的光在半空汇聚,缓慢地,似小溪汇入江海。
明明乐天的死亡,是我最怕的事情,可等一刻真正到来时,我却是平静的,平静又坦然地,接受他的死亡。
至于乐天说了什么,我听不清。
“桐花……”他轻轻开口。
我思索了好久,才想起我们曾种下的那片桐花,又想起我化魂后初次出现的地方。
脑海中尽是桐花飘摇的影。
“是那里吗?”我问,“需要我做什么?”
他的灵魂已能同我说话,他说:“去那里……”
“什么?”我望着他半阖的眸。
“……等我。”他双眼闭阖,似安然入睡。
我却觉什么东西开始从我身上抽离,一丝一丝,难受至极。
半空乐天的魂灵渐渐消散,我不敢耽误,立刻前往桐花之下。
桐花开得正盛,夕阳光辉洒落下来,我透过花向它看去。它落在桐花上,似细密的绒毛,在每一朵花上纷纷生长。
晚风轻拂,花朵随风摇曳,落地的光点似蝴蝶纷飞变幻,花朵却不曾落于地面。
如曾经那场梦般,身后久违的声音随风而来。
“微之!”
我转过身,便望进那光辉熠熠的眼。
我忽然想起我们第一次相见时,互相道别的那条长街。彼时,他站在夕阳之下,我望着他,一瞬的剪影,让我铭记一生;此时,他面向夕阳,我看着他眼中的光,澄净、明亮,是我的心之所向。
我问他:“乐天,还未到‘桐花半落时’,你怎么就来了呢?”
他未提生死,只说:“我想看看桐花盛开的样子。”
我向一旁移动,“那你看吧,我走了。”
乐天无奈道:“也要看你的。”
抽离感越发强烈,大脑逐渐混沌,我望向他,摇摇头。
“我该走了。”
乐天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事情,刚要开口,我问他:
“你相信来生吗?”
“我信!”他毫不犹豫,“如若有来生,我愿我们相伴相生,不再彷徨;如若没有来生,我只愿我的灵魂与你同葬。”
晚风吹拂,桐花簌簌地响。我猜,如若我有心跳的话,它必定跳得非常疯狂。
我笑答,“其实还有一句更合适的。”
“是什么?”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乐天也笑了,暖光映照,他的笑异常明耀。
“这句话是这个意思吗?”
我傻得像个小孩儿,倔强地说:“我说是,它就是。”
灵魂的光点扩散开来,我终于看到了它,它在我视线里纷飞,被余晖映得火红。
乐天喊了句话,我听不清。
不过,在桐花之下,我好像知道我要寻找什么了。
我说:“乐天,等来世,我一定要种大片大片的桐花,要让它开满山崖。”
晚风重又来,触感微凉。我听到身后桐花纷扬的声响。乐天身后,黑白无常缓步走来,那只白瓷碗,正静静地躺在白无常的手上。
远方残阳如血,我们的相遇别离,仿佛是从落日余晖到暮色黄昏。都是同样的傍晚,同样的风。
“乐天……”我伸出手,“来生见。”
我看不清,也听不清,似乎乐天也伸出手,想抓住我,抓住灵魂的光。
可惜他再也抓不到了。
我见远方夕阳的光逐渐暗淡,越来越暗,越来越黑。最后黑暗笼罩于视野,无声无光。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一瞬,兴许是千年我见远方光点蒙胧,似我们灵魂的光。
我听到来自心底的呼唤,以我最熟悉的,最愿听见的声音。他说:
“微之,我们定会相见。”
22.
后来?你问我后来发生了什么?
显而易见地,我、我们都转世了。
我们每天在干什么?
上上课,养养花,躺在家里玩手机呀。
哪来的手机?
……就这么和你说吧,我好不容易都快转世了,半路杀出个黑无常,说正值战乱纷争,需转世投胎的人太多了,已经排到了千年后。
我听完只想问:真的吗?
但我没敢。
虽说是千年后,但投胎也就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了我自己嘹亮的哭嗓。
……就挺神奇的。
为什么有前世记忆?
还记得那只瓷碗吗?都说是“祁佑”了,还有什么不明白?
不过前世记忆并不多,和作为“魂”时同样,只剩下了有关乐天的记忆——他们也是这样的。
他们?乐天,子厚,梦得都有记忆。对了,知退也在,他没有记忆,但性子基本没有改变,还是那么大大咧咧,喜欢写些奇怪的东西——比如我曾在他的本子上看到了我和乐天的名字。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前世的愿望都早早实现。
子厚找了个好地方,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谁知千年后发展得如此迅猛,就连那个山脚也建起了高楼,幸好我们几家正巧住在那栋楼,且离得近,可称得上是邻居。
至于“连璧一定双”,他们也实现了。那对他们从小戴到大,问他们从哪寻来的,梦得只简洁地答:长安。
不对,现在应该叫西安。
我当时气愤地说:废话,我能不知道吗?我问具体从哪来的?
他说当时表现过于幼稚,太毁形象,不方便透露。
后来我再没问过。(还是你们自己问他吧。)
为了响应“退耕还林”的号召,原本说的“满崖桐花”没能实现。但又为了响应“绿色城市”,所以楼下花园满是桐花。
每逢桐花盛开,我们便在那里思考人生呃……是畅谈人生。也算是变相实现了吧。
哦,还有个重点,由于我们投胎较晚,所以知退现在是我哥……是乐天他哥。
?总觉得哪里奇奇怪怪。
又由于我与乐天投胎更晚,所以子厚比梦得年长七日,他们比我俩年长一年,我又比乐天年长七日。
好吧,更奇怪了。
我问过乐天,问离别那日,他究竟说了什么?
他说,你猜。
我答,要是我能猜出来,就不会问你了。
他最终仍没有回答,说是给我留个念想。
我又问,后来的七天,他是怎么过的?
他说,看看花,听听雨,恍恍惚惚就过去了。
我也没问他是不是真的。
总之,如今一切都很好,落日之光灿烂明耀。
END.
*⑴“朝朝宁不食,日日愿见君。”——元稹《酬乐天赴江州路上见寄三首》
⑵白居易《禁中九日对菊花酒忆元九》
⑶白居易《劝酒寄元九》
⑷“君今劝我醉,劝醉意如何。”——元稹《酬乐天劝醉》
⑸“同处则以诗相娱”——白居易《与元九书》
⑹“晚岁当为邻舍翁”——柳宗元《重别梦得》
⑺刘禹锡《春日退朝》
⑻白居易《问刘十九》
⑼元稹《重赠》
⑽白居易《哭刘尚书梦得二首》
另,有个别诗句比较常见,不单独列出。
(彩蛋是四个番外:《一、连璧一定双》《二、我哥和他兄弟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三、我弟总认为他是我哥之我的好兄弟》《四、你背过〈长恨歌〉了吗?》)
另,部分设定出自游戏《墨魂》(我斋没了,我哭死)
有些时间线与正史对不上,别当正史看。
文笔不好,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