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忱玉】羔羊
狼爱上羊啊爱得疯狂!
1.7w,青梅竹马文学。
《如何围绕主线造个大的》
新年快乐!
玉泽曾获得过一只小小的羔羊。
它来自春风遍野的北地草原,是熙王副将带进王府的礼物。
那年宣望舒十岁,正是自觉已经长大了的年纪,对这软绵绵的只会绕着他咩咩叫的柔弱生物很有些左右为难。
待那大将走了,他一把抄起小羊羔,去找花忱唉声叹气,道他早已过了喜欢养小动物的年纪,只是人家一片好心,他也不好转头就把小羊变成烤乳羊。
花忱分明还长他两岁,却对这小羊表现出了与年龄不符的喜爱。
他从宣望舒手里接过毛绒绒的羔羊,蓬软的卷毛和过轻的体重让它像一捧脆弱的云朵。小羊乖...
狼爱上羊啊爱得疯狂!
1.7w,青梅竹马文学。
《如何围绕主线造个大的》
新年快乐!
玉泽曾获得过一只小小的羔羊。
它来自春风遍野的北地草原,是熙王副将带进王府的礼物。
那年宣望舒十岁,正是自觉已经长大了的年纪,对这软绵绵的只会绕着他咩咩叫的柔弱生物很有些左右为难。
待那大将走了,他一把抄起小羊羔,去找花忱唉声叹气,道他早已过了喜欢养小动物的年纪,只是人家一片好心,他也不好转头就把小羊变成烤乳羊。
花忱分明还长他两岁,却对这小羊表现出了与年龄不符的喜爱。
他从宣望舒手里接过毛绒绒的羔羊,蓬软的卷毛和过轻的体重让它像一捧脆弱的云朵。小羊乖顺地偎在他臂弯,微潮的双眼纯稚得惹人爱怜。
花忱轻轻抚过它温热柔软的脊背,忽而走了神。
他想起了他的竹马更小一些的时候。
彼时他的父母尚且健在,带着年幼的他去赴一场故友之子的生辰宴,那日熙王府门前车水马龙过影惊鸿,来往者非富即贵,马蹄扬起的尘土都带着宣京醉生梦死的清润甜香。
花忱拦下正欲掀开车帘的父亲,犹豫着低声问他,为何一向官声清正的宣叔要将小儿的生辰宴办得这般铺张,平白给了言官弹劾的把柄。
南国公脸上的笑意淡了。
花忱蓦地发现他那未及而立的父亲,如今鬓角竟已有了零星的白。
他想自己或许多嘴了。
人心易变,宣叔若想换个活法,断轮不到他一个小辈来置喙。
花巍之坐了回来,然而对着儿子稚气未脱的脸庞,上下唇翕动几番,到底开不了口,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夫人。
“……罢了,忱儿,”母亲的手按在他发顶,语气罕见的严肃,“你是花家长子,你该明白……”
——身处这个地位的人,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话对于五岁的花忱来说还略显深奥,以至于他对那宴上众星捧月的主角,都没生出几分兴趣,就趁着父母与熙王夫妇叙旧的当口,孤身溜出了大堂,在王府里闲逛。
他身形还小,即便本意并非偷听,也因回廊转角将他藏得太好,无意听了一耳朵闲言。
“熙王跋扈至此,也不怕圣上容不下他。”
“贤弟此言糊涂!熙王正是要这样跋扈,圣上才敢容他。”
“你是说……”
“贤弟可知,”后一句被压得极低,混在呜咽的秋风里有几分阴沉的诡魅,“那位上回班师,京中百姓自发夹道相迎,花果盈车,酒香百里,何等风光……”
花忱脑中似有惊雷顿闪,一时滞在原地,任北风吹凉了一脊背的冷汗。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他正心绪纷杂,猛然发现袖间多了一只瓷白的手。
他回过身,眉目如画的小娃娃睁着绿葡萄一样圆润的眼,正仰头好奇地看着他。
熙王府不会有第二个三岁的孩子。
花忱飞快判断出了这孩子的身份,却不知他听到了多少又听懂了多少,只得以指抵唇,示意他先别声张。
这仿若松雪堆成的玉团子却并没有那么好说话,他还维持着扯花忱袖子的动作,碧色的眼珠转了又转,终于把眼前人的身份跟拜帖上的名姓对上了号,稚嫩嗓音被母亲乡音带得还有些水乡的绵软,“花……花家哥哥,你能不能帮我摘片荷叶?”
这时节哪儿还有荷叶?
也不找个合理些的借口。
花忱听着那两人仓皇离开的脚步声有些哭笑不得。
三岁的熙王世子也许听不懂熙王不得不自污的苦楚,却并不妨碍他从两个客人幸灾乐祸的口吻里敏锐地觉察出他们对父亲的恶意,吓他们一吓。
花忱半蹲下来问他:“你要荷叶做什么?”
熙王世子竟给出了一个正当理由,“我要给阿娘包翡翠饴。”
“宣京的荷叶都已败了。”
南塘风荷品种繁多,倒是还有一些能把花期续到下个月,再行结藕。
熙王世子摇头,“我家还有。”
他牵着花忱穿过长廊与浮桥,指着池塘中央悠悠飘荡的几片浮叶与孱弱白荷,仰起脸满眼都是期待。
可怜熙王从南塘千里迢迢挖来的藕苗,拼死拼活开出些许叶子,眼看着就要被小主人辣手摧花。
花忱也是个性子野的,对这株活到深秋的小荷起了探究之心,当即跳上了岸边小艇,拿起桨时还不忘叮嘱,“移栽不易,我给你摘一片便罢了,多了只怕它要过不成冬。”
熙王世子乖乖应是,花忱还没来得及感慨他的听话,就发觉轻舟一重。
他扭过头,小世子掀起繁复的礼服,两手撑着舟沿,正使着吃奶的劲儿试图一个人爬进船。
花忱:“……”
他怕熙王世子一着不慎把自己栽进岸边浅滩,忙过去扶了一把。
花忱生于南塘长于南塘,这船桨虽不是给小孩儿用的,但熙王府的湖不及水乡广阔,他撑船带个人去湖心还不算太费力。
倒是好不容易找来的奶娘和小厮见了小舟上的俩孩子一口气哽到了嗓子眼,闻讯赶来的熙王和南国公背着手站在浮桥上观望,熙王八风不动的笑容险些维持不住,嘱咐丫鬟千万别告诉夫人,不大体面地撩起袖子随时准备下湖捞人。
南国公比他镇定许多,安慰道:“无妨,忱儿在家划得比这远多了。”
熙王:“……”
他俊美的面容有些扭曲,委婉嘲讽:“忱儿能平安长大不容易。”
花巍之竟还反驳他,“是你把孩子养得太娇。”
宣望舒一抬眼瞥见他爹隐忍的怒容,撇了撇嘴,把在外晃荡的腿收了回去,挪到花忱身侧,小声道:“我爹来了。”
他琢磨着花家伯父的脸色,“你爹也在。”
他有些发愁:素闻南国公治家严谨,怎么眼下看来,他挨揍的可能性好像比花忱大多了?
“没关系,”花忱将新鲜摘下的荷叶递给他,“你就说是我带你来的。”
来者是客,熙王至多责骂他几句。
宣望舒握着一柄比自己还高的荷叶,幽幽叹了口气。
两人上岸后,花忱一口担下所有过错,只说是自己一时兴起,沿途遇上了熙王世子才邀其同行,还望叔父原谅他莽撞。
熙王果真没有太过责备,只不咸不淡地嘱咐两个孩子,下次不要再设法甩下家仆独自行动。
他也不傻,这话是盯着他心虚地躲在花忱身后的好大儿说的。
“对了,”气性下去后,他倒有些欣赏花忱这一力担责的秉性,对儿子道,“你花家哥哥给你送了把长命锁,你等会儿下去让他给你戴上。”
正看热闹的南国公眨了眨眼,咳了一声:那不是我送的?
熙王白他一眼:虽是你带来的,礼单上写的名字可是你儿子。
熙王世子肤质敏感,幼时戴银质长命锁总起红疹,熙王本也不信这些,跟夫人一商量就将那把小锁从儿子脖子上摘下了。
说来也巧,这把锁不摘,熙王世子还只是起些无关痛痒的小疹子,这把锁摘了,却仿佛忽然体弱了许多,隔一阵子就要发热流涕。虽不是重病,也足以叫为人父母的心焦难耐。
熙王妃回南塘省亲时与南国公夫人说起心中忧虑,南国公听了一耳朵上了心,道佩锁乃江南旧俗,不可尽废,既银的用不了,我给望舒打把玉的便是。
那时花忱也时不时溜去玉坊跟他学玉雕,南国公一石二鸟,见儿子悟性甚高,干脆以这把玉锁为例,手把手地教他粗磨细琢,一枚青翠凝着两个人的心血,因着这起因缘,南国公在写礼单时突发奇想地加上了儿子的名字。
花忱的大名附在南国公夫妇底下,送的又是他们家心心念念的长命锁,让熙王和熙王妃不注意到都难。
大人们顺水推舟地替他做了人情,花忱却不敢居功,他将那黑绳系着的翡翠莲纹锁挂上熙王世子藕段一样的脖子,感慨道:“我出力实算不上多,待来日雕刻水平精进了,我再送你别的。”
宣望舒看着他的细密长睫被煌煌灯火投下的阴影,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碰了碰,迎着花忱疑惑的回望,缩回手小声道了句好。
也许是熙王世子长大些后身体强健了许多,也许是小小的玉锁的确发挥了些许微妙的作用,宣望舒后来很少再生病。
可惜这把锁在他九岁那年,碎了。
靖安之乱的烽火燃至皇都,宣望舒随奶娘逃往城郊佛堂避难,上马车时嗅到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忽而一脚踏了空。
他被眼疾手快的车夫拉了一把,人没摔出个好歹,陪了他六年的长命锁却在触及地面碎石那刻就碎成几块飞了出去,有的被流民捡了逃了,有的被旁侧马蹄一甩蹬去了远处的桥头,他也想能捡回多少是多少,然而熙王府满门老弱俱在他身后等着跟他一块尽早出城——他对面露迟疑的奶娘摇了摇头,沉默地上了马车。
宣望舒解下项绳,其上只剩下一块三角状的玉锁残骸。
没了重量的脖子空空荡荡,他听着车厢外的仓皇哭号闭上了眼,摩挲着美玉破碎后的锋锐棱角自我劝慰:花忱近日来信说他的手艺已进步不少,他叫花忱再打一把便是了。
没什么要紧的。
他拿帕子擦去了指腹被尖石刺出的血珠。
次日,他跪坐在蒲团上心神不宁地听方丈念经,城中来了消息,熙王亲兵嘶哑的嗓音像是被北地胡人带来的沙石磨得渗了血。
龙驭宾天。
南国公夫妇战死。
宸王夫妇战死。
熙王拥立四皇子登基。
宣望舒嘴唇动了动,盯着高堂之上慈悲垂目的古佛握紧了拳,老方丈在他身侧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熙王亲兵接着道:“王爷让您安心多住些时日,待敌军退兵,他会派人来接您回去。夫人近日忧思太重,病得无法起身,她说……”
亲兵看着小世子那活像要把佛堂掀了的眼神,咽了口唾沫。
宣望舒平复着心绪:“说什么?”
“望舒若是得空,”亲兵模仿着熙王妃的语调,“可否替阿娘为枉死的故人抄一卷经?”
宣望舒在这闲得不能再闲,他心知他娘这是知道他这会儿心里不痛快,给他递了个可抄可不抄的台阶。
他抿了抿唇,“你回去吧。”
他望向温和微笑的佛像和仍然古井无波敲着木鱼的老方丈,忍下了唇边那句没用的秃驴,对欲言又止的亲兵缓声道:“我会抄的。”
熙王妃信佛,连带着宣望舒,甚至是偶尔上京游玩的花忱,都闻过多回佛寺的香火。
纵宣望舒气得头疼,对那尊金像也没了往日敬意,但听母亲的话仍是他刻在骨里的习惯。
只是他做不到平心静气,第一卷经抄得拖拉,三日过去只抄了一半,远在南塘的花忱都已赶来了京城。
宣望舒得到消息那日,恰逢北蛮三国正式退兵,他没等熙王派人来接,就带着半卷经书悄悄提前回了王府。
花忱与熙王正在交谈,时有从龙之功的熙王眉宇间不见喜色,面容沧桑了许多,连眼角都因精神连日紧绷着添了几道细纹。
宣望舒望着花忱背影,一时竟有些不敢相认。
这个年纪的少年一日一抽条,如今一身缟素挺直了脊背站着,愈显得像是一柄孤零零立在风雨中的剑。
熙王看见了在门外踌躇的儿子,抬手招呼他进门。
花忱目光在他空荡荡的脖子上停了一停。
熙王自也注意到了——亲卫早与他提过此事,然而花家境况惨烈,没人会在这时节向如今焦头烂额的花家掌事人提及这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杂事。
何况玉碎那日正逢南国公身亡,熙王再怎么不信神佛,这些日子送走了那么多的故友宗亲,亦难免心有戚戚,怀疑世间诸事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几许定数。
小辈的事就留给小辈处理罢。
望舒要撒娇也好撒谎也罢,想来忱儿都不会为难他。
熙王这么想着,便没有替儿子解释,只拍了拍花忱的肩,“望舒急着回来,必是有话要对你说,我就不在你俩跟前碍眼了。”
熙王带着亲卫退出厅堂,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宣望舒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花忱冰凉的指节抵在他颈侧,宣望舒被冻得一哆嗦,见花忱低眉抽回手,丢失玉锁那日只有七分的愧疚现下都要变作十分,他攥住花忱的手,小声向他诉说那日的紧急事态,本只是交代情况,却又忍不住谈到了沿途所见的破败屋舍和地底沾了尘的饴糖,还有他尚未抄完的半卷地藏经。
花忱垂目安静地听,只偶尔附和一两声,宣望舒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生硬地转回原话题,故作轻松道:“我不信佛祖当真仁善,想来佛祖也不愿渡我,你就不必为我费心再找一副了。”
是找,不是雕。
他几乎是在明示花忱,即便要给,也不必亲自动手。
花忱不置可否,已经被捂暖的指腹点在宣望舒额心。
他露出了连日以来第一个笑,轻声道:“望舒还小呢。”
南塘旧俗,长命锁得戴到十五,便是他自己,荷包夹层里都还藏着他出生那年父母为他系上的银锁。
他还没说要从哪儿给宣望舒变出第二枚玉锁,面上的淡淡笑意便已散了,“如今南塘诸事驳杂,我为父母扶灵回乡后或许近几年都不会再上京,你……”
花忱盯着熙王世子仍然明亮的眼,想起眼下熙王声势如日中天,“多多保重”这样的寻常叮咛用在宣望舒身上似乎都稍显沉重,遂改了话头:“……望舒若要见我,只怕要亲自过来了。”
宣望舒歪着头,隐约的灵光钻进脑海,他却辨不分明。
花忱经过他身侧,宣望舒一把扯住他袖子。
他想起来了。
世间焉无双全策。
“我随你回去。”宣望舒道。
阿娘的经他还能抄,花家他也必须去。
花忱嘴唇动了动,却一言不发,无意识攥在宣望舒腕上的手越收越紧。
宣望舒想他向来进退有度,婉拒的推辞并不需要想太久,他甚至都能猜到花忱此时的腹稿:从来皇权更替最是凶险,庙堂动荡,底下的州县也不会风平浪静,战乱后紧接着要准备新帝登基大典的朝廷挤不出多少兵力护送花忱,熙王更不好越俎代庖,沿途若是遇上流寇,谁胜谁负都未可知。
有这么充沛的理由,花忱最终出口的话语却十分生硬:“你不准去。”
“你太用力了。”宣望舒道。
花忱脸上微红,松开他的手,抿紧了唇,依旧一副不肯退让的样子。
宣望舒撩起袍袖给他看红了一圈的手腕,“你让我跟你回南塘,就当你向我赔罪了。”
“望舒,”花忱语气还是严厉,宣望舒轻嘶一声,花忱声音微顿,皱着眉头给他轻轻揉开那圈印子,手上如此,嘴上再怎么拒人千里也打了折扣,“……不要胡闹。”
“那你去找我爹,”宣望舒轻哼,“看他听不听你的。”
熙王巴不得有个正当由头多派些人跟着少失怙恃的故友之子。
“宣京沦陷是因内贼,”花忱改了口气,轻声细语谆谆善诱,“此人身份尚未暴露,若恰好隐匿在朝廷派去送我的人中,贼人以你为质要挟你爹撤去皇都守军,你当如何?”
很有说服力的理由,一搬出来想必他爹都会动摇三分。
宣望舒不再占理,却并不服气。
“我哪会那么容易被抓。”
他见花忱像要反驳,恶向胆边生,前半句没好气,“你难道护不住我么?”
后半句却因夹杂着对自己出言不逊的懊悔收了气势,软下嗓音仿佛认错,“……花忱哥哥。”
花忱一怔。
如非眼下远未到能让感情占上风的时机,他差点就要心软了。他勉力绷着一张油盐不进的脸,就这么看着宣望舒的表情从羞怯心虚到隐怒难堪,最后红着眼眶丢下他跑出房门。
花忱闭上眼,星夜驱驰的疲惫涌上躯壳,让他头疼欲裂,有些站不稳。
牙关隐隐浮起血气,他却不知那是因为近日身体不好,还是因为方才咬得太紧。
他想起来时坐在舟头望见的流云,那时残阳将江河铺成血色,白云浸在凉水里像是被割了喉管的羔羊。
父亲曾允诺过他,待他十五便可独自北行,他早想去看一眼北地的旷野,听闻那里有千里沃土和肥美牛羊,清风穿过绿草重重会吹来马背上的古老牧歌。
如今再无人会阻拦他上路,他却对神秘的北地没了向往。
熙王怎么也没想到两个本该叙叙旧情的孩子最后会以冷战告终,花忱坚决不肯让宣望舒跟着,而当他去试探眼睛红成兔子的儿子口风,兔子也很倔,“我偏要去。”
熙王既不想直接驳了花忱面子,又怕儿子心愿未遂气出个好歹连带着惊动了病中的爱妻,到底是宦海沉浮多年练出了七窍的心,他趁花忱进宫觐见的工夫,找儿子商量了几句,终于把儿子哄得松了眉关。
甚至急着要走。
熙王:“……”
奇怪,怎么有种女大不中留的感觉?
他被自己莫名的联想震得一哆嗦。
一个时辰后。
“刚说了望舒几句,他就哭着要跑去跟他娘告状,”熙王对回府的花忱叹气,“本王不得已,只得将他关进祖祠背家法。”
花忱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您是长辈,管教儿子又是家事,按说我不当多嘴,但望舒心性至纯,年纪尚幼,还望您不要对他太过苛责。”
熙王笑眯眯道本王心中有数。
心底却连道见鬼——这毛头小子竟在教我怎么养儿子。
无论如何,他还是放下了心:他本还担心花忱会因望舒骄顽与他生隙,如今看来,却似乎是感情更深了一些。
-
出了安庐改乘水路,花忱安置好父母棺柩后回房,帐幕后隐约传来微响,他屏住呼吸握紧剑柄,长剑挑开床帷,已换了丧服的熙王世子抱着锦被睡得正沉。
花忱绷直的脊背放松下来,却没有收剑入鞘,只维持着挑剑的姿势端详着竹马熟睡的安宁面容。
船已启航,万古江流载不动人间悲愁,他的心跳却随着涛涛川浪的起伏而渐趋平缓。
有人轻敲房门,花忱拿着剑转身开门,来人眼角一跳,下意识想要探头望一眼舱内情形,又被花忱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花忱认出他是熙王的亲卫之一,接过他手中的信便掩了房门。
什么都没看清的亲卫:“……”
“睡着了。”花忱道。
花忱装作没听见亲卫松下的那口气,温声问他还有何要事。
熙王亲卫忆起他方才执剑开门的眼神有些发怵,眼下见他对自己和颜悦色难免疑心此子是否年纪轻轻就城府颇深,世子在他身边有如羊入虎口,他们这些人得将世子看顾得更紧些。
他半分没显露自己对如今的花家家主的微妙不满,面上堆笑,“无事,属下只负责送信,王爷要说的话都在信里,您一阅便知。”
花忱向他道谢。
熙王亲卫对着再次阖紧的门吹胡子瞪眼。
花忱展信,熙王所言与他所料相差无几,先是表达了他对儿子偷跑出府的愤怒,又道贤侄宽心,他已派暗卫随侍左右,沿途若有何不测,也是生死有命,全是他那逆子擅自离府的过错,他不会怪责花家半分。
话里话外把每一个能让花忱半途派人把他儿子送回家的理由堵得严严实实。
花忱回到床前,不禁屈起指节刮了下犹在梦中的竹马鼻子,低声轻喃,“主意这样大,竟说动了宣叔一块诓我。”
也怪他彼时愁绪万千,竟未曾觉察半分。
宣望舒皱起鼻尖翻身,又被束紧的发髻扯动了头发,皱起了眉。
花忱解下他的发带,随手将其绑在了自己腕上。
-
宣望舒醒时已近子夜,他伸手一抱,没逮着他温暖的软被,倒先摸了一把少年人劲瘦的腰。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花忱倚着床背,正低眉翻着他先前收在怀中的半卷经。
花忱生得一副好面貌,眼下面色苍白,倒显得墨眉凌厉星目熠熠,有如始终藏锋的利刃出鞘,凛凛划过清冽幽光,叫宣望舒心头一颤。
他为了先花忱一步上船,赶路赶得比花忱还急,因而即便想醒着等花忱过来,也是有心无力,沾了枕头便眼皮打架,没一会儿就陷进了梦乡。
他来前还忿忿于花忱当日的冷心冷面,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累到手指都不想动弹时却渐渐消了气。
大景时下民生凋敝,落草为寇的百姓早顾不得什么王侯贵胄,只要看起来有钱粮可抢,他们便敢铤而走险。
若真如花忱所言,内贼就藏在护送花忱的人中,即使这内贼一时兴起要绞了花忱的项上头颅并假作是流寇所为,朝廷亦难以追究。
宣望舒想来甚至有些后怕。
他带着熙王暗卫随行对花忱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唯一的不妥之处不过是他自己也有了被内贼或是流寇算计的风险。
然而熙王暗卫皆是以一敌百的勇士,他这点风险比起花忱可能会被暗杀,要小太多。
他拽花忱衣袖,盘桓心头已久的问题终是问了出来:“你难道真的一点儿也不想要我跟着?”
花忱手指穿过他柔软的发,温热掌心贴着他的发顶。
“我更希望你平安。”
他轻声道。
他曾有过那么多心愿,到头来才发现原来最简单的“平安”——也可以是最无望的痴念。
宣望舒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我现在就很好。”
“……嗯。”
“你不困么?”他坐起身,一把抢走花忱手里的经书,板起脸,“躺下,睡觉。”
-
花忱本以为自己是睡不着的,可他闭上眼后,却在荷香缭绕里做了半宿长梦,梦起幼时胡闹的旧事。
盛夏正是南塘风荷最好的时节,青翠绿叶遮天蔽日,小小的他躲在轻舟叶下,睡了一场长长的午觉。那日满府都找不到小公子藏于何处,他泛舟上岸后迎来了盛怒中的父亲打在手心的十戒尺,连向来会帮他说话的母亲都摇头不语。
他自那以后不敢再给家里人营造自己走丢的假象——些许的皮肉之苦还是其次,阖府上下为他焦心时,他又何尝不是愧怍难当?
然而如今迷了路的不是他,是停靠在舱室里,冰冷厚重的两具棺椁。
他自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发现身侧空虚后更是心口骤紧,匆匆掀了帘幔起身,望见宣望舒坐在桌前抄经的背影方吐出了胸口浊气,扶着床柱等待上涌至大脑的气血归位。
听到动静的宣望舒赶来他身侧,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张开了手臂。
花忱一把抱住了他。
这方并不大的船舱里,竟装下了这旷世的孤绝。
宣望舒有心安慰,然而宣花两家世交,南国公夫妇惨死,他心里也难过——父亲母亲更不会比他好受多少,否则岂能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放任他跑一趟南塘?
他想了又想,深觉言语苍白,轻声道:“我们去看月亮吧。”
或许清风明月,能让花忱松快一些。
花忱不语,宣望舒便当他应允,牵着他走出舱门。
然而天地似与他作对,今夜江天一色,潋滟波光漾着满川星子,不见半分月色。
他有些尴尬,“……星星也好看。”
花忱道:“月亮最好看。”
宣望舒只当他在帮自己找补,极目远眺,从厚重云层后似乎也窥见了那么一两分似有还无的月光。
于是他应了一声。
晚风吹乱了他的长发,宣望舒还未来得及皱眉,花忱便以指作梳,将他满头青丝轻柔地扎在了脑后。
他就这么陪花忱看了一晚上的星星。
或许还有月亮。
-
花家的老总管见惯了锦衣华裳的熙王世子,又在这几日哭伤了眼睛,望见陪花忱扶灵回府的还有另一位年纪稍小的素衣少年,竟认错了人,在与花忱宣望舒一同布置灵堂时问花忱:“这位可是……老爷夫人为少、家主定下的家主夫人?”
不怪他会认错。
且不说老总管如今眼力不济,与半瞎无异,也不说宣望舒今日未束冠,一头长发只简单扎在脑后,他又长得比同龄男孩要纤瘦些,单是他能在这特殊时节陪着花忱回家,老总管会认错也情……
老人家当然情有可原。
宣望舒僵着一张脸想:但花忱为何不赶紧否认?
他拿手肘推了花忱一下,迎着老总管越发慈爱的目光浑身发烫。
花忱如梦初醒,抚着棺椁一角,轻声道:“今日雨晦天暝,无怪乎您认不出来……这是望舒。”
宣望舒紧接着叫了声陈伯好。
“……怪我,都老糊涂了。”
陈伯对宣望舒惭愧一笑,宣望舒自不会与他计较,连声道无事。
然而当陈伯回转目光,面对花家曾经的少主、如今的家主时,他眼里已多了几分探究,那双浑浊的眼试图穿过眼前白翳将花忱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看透:为花忱那一瞬间的走神而起疑的人,并不止宣望舒一个。
然而这注定会成为无解的谜团。
直到多年后已让女儿顶替了自己工作、只在花家做一闲散门客的陈伯在后花园闲逛时无意撞见了假山后被南国公圈在怀里咬耳朵的熙王世子,方醍醐灌顶。
他那时眼睛已好了许多,虽不如年轻时清明,也不至于会再错认男女。
熙王世子的面容已不像他幼时那般纯稚娇憨,时熙王叛国早成定案,花忱将他藏在家中用的更不可能是熙王世子的名头。
可陈伯知道自己没有认错。
他不会认错那滴泪痣,更不会认错花忱那样如视心上明珠的眼神。
他又想起,那一年——
承永元年,花忱自始至终都未曾否认,宣望舒是他带回来的家主夫人。
-
“我幼时很想去一趟西北,”花忱抱着柔软的羊羔,对给小羊喂青草的宣望舒道,“可惜诸事繁冗,想来近几年都不可能了。”
“这有何难,”宣望舒低垂的眼眉未曾抬起半分,“西北军与皇后母族关系匪浅,本朝不重外戚,你若想去,让我爹跟陛下说一声,陛下还巴不得你进西北军掺合掺合呢。”
当今龙椅上那位,对帝王心术显得过于痴迷了些。宣望舒心想。
望舒似乎误解了他的本意,他并未打算常驻西北,不过是想看一眼那风吹草低牛羊遍野的盛景……花忱转念一想:他如今虚冠着南国公的名号,仅剩老弱的花家军却无力支撑他重振花家旧日荣煌,也无法帮助他查探父母的真正死因,能进西北军对他来说有利无害。
他已没了父母亲族的庇荫,即便熙王有心回护,也要小心顾及庙堂上那一位的猜忌。
他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去挣。
因而他道:“如此再好不过。”
即使背井离乡。
即使他从军后就会与熙王世子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宣望舒并不像他的将军父亲那样好武,虽武艺不赖,却显然更钟爱于诗书。
“可你去了西北,”熙王世子抬起头,面露苦恼,眼底浮起温润的翠,“我一个人待在寒江岂不是很无聊?”
花忱若在南塘,他还能想去就去,可花忱若进了西北军,熙王自己统领着与禁卫军无二的熙军,他身为熙王世子,是无论如何都要避嫌的——虽然也能偷偷潜过去,但次数多了难保不会被他爹政敌抓到马脚。
一向缜密的熙王世子不会容忍这样的纰漏。
花忱等着他佯作未提揭过此话,宣望舒却捧起小羊脸颊,眼神晶亮,仿佛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我找个人跟他互换身份,也混进西北军好了。”
“……”还琢磨上欺君了。
“若是被发现,也是太子先知道,他可比那群言官好说话多了。”
小羊咩了一声,像在应和。
花忱不语,他无意去评判天家骨肉能有几分真情,何况宣衍是那位一手培养出的东宫——小孩儿心思挚诚是好事,真到望舒要胡闹时,他拦一拦便是。
他望向宣望舒仰头等待他表态时得意的眼,指尖穿过他细软的发,为宣望舒正好了方才被小羊羔蹭歪的、他半年前为宣望舒新打的长命锁。
他笑了笑,抚过小羊发顶:“它倒有些像你。”
灵动天真,无虑无忧。
宣望舒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他与这团小白云的相似之处。
花忱也并未顺着这句往下说,只道:“你要是不喜欢,就把它先留在我这儿养着。”
宣望舒当然欣然应允,嘀咕道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花忱松开手,看似乖巧的小羊羔一下了地就撒欢儿满地跑,咚地撞上门框后又气得跑回了他身边。
他偏头对宣望舒微微一笑。
“我一直喜欢这样的。”
-
承永三年,监察御史告发熙王通敌,熙王入狱,熙王世子不知所踪。
花忱被太子设计引出宣京,再折返时熙王已然认罪,此案再无翻盘余地。
熙王不日将斩。
那日天气晴好,正逢状元游街,一身狼狈的宣望舒实在与周遭格格不入,不时有人向这个衣上沾了血迹和炭灰的男孩投去隐含猜疑的目光,宣望舒却顾不得这么多,他只能一直找——偌大一个宣京,他找到花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他不能停,因为,因为……
父亲临去受审前,对他说:“想我半生交游广阔,不料此时,能托付的人竟也寥寥无几。望舒……”
他轻柔地擦去儿子眼角的泪,“你当知道,我让忱儿寄住熙王府,是有私心的。”
“您想让他……与我交好。”宣望舒低声道。
越熟稔越好。
熙王没有否认,他抬首望向天边夕阳西坠后铺开一片的金粉晚霞,沉声道:“我要让花家欠你一个人情。”
宣望舒说不出话。
他的五脏似在翻搅,隐隐涌动着无能为力的酸涩。
熙王府和南国公府是世交,然而这“世交”二字,背后往往也意味着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从来没有哪两家人,能单靠情谊,就能联手走过大景三百年的风雨。
向来有撮合小辈相交传统的花家人和宣家人相处时固然有真情,然而更多时候,身处漩涡中心的长辈们也不可避免地会在这真情里夹带几分算计——为家族,也为小辈的未来。
当日元南国公以花忱名义送出长命锁是如此,后来熙王对花忱多有照应,亦是如此。
人情世故,不外如是。
元南国公过世得匆忙,没能跟熙王交代上两句,熙王依旧顶着圣上的猜疑将花家兄弟从宫里接回了熙王府,诚然这可以解释为他要保全故友之子——但他知道,他知道自己一贯聪慧的儿子知道,甚至花忱也一定能觉察到:能帮助花家兄弟的方法有那么多,他本可以像当年让宣望舒扮做花忱书童混进船舱、随花忱回南塘那次一样,低调周全。
但他偏偏选了最直接的一种。
他要让花忱欠熙王府人情。
这是花忱都拒绝不了的阳谋。
曾经的四皇子、当今的承永帝为着那个一旦暴露就会让他遗臭万年的秘密夙夜难寐,几番试探熙王到底查出了多少实情。
九五至尊恨不得用尽一切办法掩盖自己的过错,若他需要一个替死鬼,被他疑心知晓内情又常与胡人往来的熙王,将会是最好的选择。
熙王会为自己曾经看错了人付出代价,他一人死不足惜,但他同样要为阖府上下谋求退路。
他算到了那么多,却唯独没料到承永帝寡恩薄义至此,不但提前发难,更是在他一力认罪之后,也执意要杀了熙王府满门——皇帝实在太害怕熙王府会有第二个知晓他秘辛的人,于是宁可错杀,不愿放过。
以至于花忱这条,熙王为儿子备下的、本可有可无的退路,竟成了宣望舒唯一的退路。
-
宣望舒越跑越是混沌迷茫。
地宫里的大火似乎仍有余热,火苗不知从何处钻进了他的脉络,将他烧得头晕目眩。
他有些站不稳了。
有人站在他身前,他低声道了句借过,试图绕开此人,却被一手环住了腰。
他浑浑噩噩地抬眼,看见了花忱的脸。
花忱蹙着眉,小心地擦去了他眼角的尘污。
他的泪水涌出眼眶,十一年光阴如走马,将他凌乱的呼吸和无法成句的话语一并堵在了肺里。
他想告诉花忱他的长命锁又丢了——或许世间确无神佛,抑或神佛亦会冷眼旁观心意不诚的信徒,新的玉锁被他曾以为的忠仆趁夜半盗走,那人还给太子卖了个好,为太子呈上了熙王府与明雍地宫之间的暗道地图,虽听闻太子厌恶两面三刀之人,已将那背弃旧主的小人斩杀,他的长命锁也不可能再找得回了。花忱曾为了让新锁免蹈旧锁覆辙,特意将原料从易碎的翡翠换成了更坚密柔韧的羊脂白玉,宣望舒也将其贴身佩戴,然而……也许他与佛始终无缘罢。
他想告诉花忱他的小羊羔也死了——诚然他对它并无太多喜爱,可他亦非冷血冷情之辈,一个活物在他眼皮底下养了那么久,养了那么久……逃至地宫前,跟随熙王世子的亲卫都还没意识到此局已是死局,有心细的人甚至去花忱院里抱来了那只小羊羔——总有人以为他天天往花忱那儿跑是舍不得那只小羊,这点自作聪明本也无可厚非……可谁又能料到,当他们被困在地宫弹尽粮绝之时……又只能割开幼羊喉管,分食那尚有余热的温血呢?
他想告诉花忱,无论是他还是他的父亲,本意都不是要在花家已如此艰难的情境下,去向花忱挟恩图报,这何其卑劣——
那些纷杂思绪如风如露一闪即逝,他想说的话那么多,但他知道自己也许永远不会再有机会向花忱倾诉。
仅此一次。
他近乎绝望地想。
“你救救我……”他哽咽着抓紧花忱衣襟,“花忱哥哥,你救救我。”
仅此一次的卑劣。
他必须要活下去。
他只能活下去。
花忱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轻声叹息。
宣望舒其实很少会这么叫他,他往常叫花忱哥哥,向来只有两种情况:要么他心情特别好,撒娇卖痴地要哄花忱帮他做事;要么他心情特别坏,被花忱惹急了要阴阳怪气。
花忱拦下一辆马车,半扶半抱地将宣望舒带进车厢,车夫欲言又止,瞥见他多给的两片金叶子又知趣地挪开眼睛,“小哥要往哪儿走?”
“往南。”
宣京今日热闹过了头,正是最适合外逃的时机。
“南……南到哪儿?”
花忱让躺下的宣望舒将头枕在他腿上,听见他屏住呼吸后抬手揩去了他眼角的泪。
“南到马儿再也跑不动的地方。”花忱道。
宣望舒侧身搂住了他的腰。
车夫一开始并未反应到那是哪儿,直觉是笔大生意,干脆地应了声:“好嘞!”
而后他才慢慢想起,从宣京一路向南,会去到寒江地界上最大的渡口,那是宣京天意河与寒江鹿河的交汇之处,由此乘船改道,近可往安庐,远可至南塘。
他不再多言,一扬长鞭摧动了马儿,嗒嗒的马蹄和微微摇晃的车厢就这么带着车上二人一同走向了未知的命途。
宣望舒额头抵着花忱随呼吸平稳起伏的腹间,缓缓阖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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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望舒这一觉睡了太久。
久到当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然到了船上,身上也换了干净的衣物。
却大了些。
他那反复烧过几回的、至今仍未痊愈的脑子慢吞吞地转了转,迟缓地得出了结论:
花忱不可能让他落单,自己去买衣服。
他身上穿的,是花忱的旧衣。
他顿觉自己烧得更重了。
花忱端着药碗进来,宣望舒接过药,他很想面不改色地一口灌下去,只是他生性嗜甜,病中恹恹,喝了几口还是难免面露难色。
花忱竟也同样面露难色,折身端出一碟翡翠饴,却没有立刻递给眼前一亮的他。
“我第一次做,”花忱自己尝过,那味道实在比不上南塘老字号,更比不得熙王妃手艺,“做得不好。”
宣望舒已经咬下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他病中味觉淡,这一口尝到的甜味刚刚好,想来花忱的糖应是放多了。
“等我病好了,我教你。”
他太爱跟他娘捣鼓小糕点,在这方面总有些好为人师。
“好。”
花忱难为情的样子可不多见,宣望舒不由多看了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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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忱找的是相熟的信得过的船夫,乘船这一路不必再像在宣京时一样时时提防处处留心,总算腾出了空思索宣京的风起云涌。
他带宣望舒出京那日正逢熙王问斩,渡口行人讳莫如深,言语间却也不免流露出一两分对太子仓促定案、熙王冤死的不忿:
“东宫不仁。”
这是对太子最诛心的指控,无论日后太子能否荣登大宝,有了这一出,他日史书工笔,太子曾经的朗朗清名定然有所污损。
花忱不觉得宣衍会自行做下这等蠢事——而能说动太子的人,偏偏又一只手数得过来,无论哪一位,都不是他和望舒现在能撼动的。
且行且看罢。
当务之急,还是得让望舒先养好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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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花忱又与宣望舒坐在舟头看了一夜的……这一夜确实有月亮。
银月流霜,照得山色青翠江河涵淡;夜风拂面,吹来莺啼婉转落花芬芳。
这本该是极好的春光。
宣望舒靠在花忱肩上发呆。
再过一两月,熙王府栽种的牡丹便会陆续开放,他母亲的鬓边每天都会被他父亲亲手簪上当天开得最好的一朵花……即便如此,那些花儿也比不上他母亲万一。
不知是不是因为同为南塘人,花忱和熙王妃身上都有相似的荷香,只是熙王妃的体香通常会被胭脂和牡丹的香气所掩盖,宣望舒只有在夜间扑进母亲怀里撒娇时才能闻见,至于花忱……
花忱身上的味道就更淡了。若不是他从小闻到大,只怕要疑心那不过是他太过思念母亲而产生的错觉。
他忽而抬头在花忱颈间嗅了一口的动作太过明显,花忱肩头被他软发一撩,有如被小猫伸了爪轻挠,想忽视都难。
宣望舒梦呓般问他:“你们南塘人,都是这么香的么?”
“……”花忱迟疑地嗅了下自己袖子。
没有味道。
望舒定是烧昏了头。
他笃定地想。
“如按此论,”他将掌心覆上宣望舒额头,轻声道,“望舒可比南塘人都要更像南塘人。”
烧昏了头的熙王世子果然没听懂。
非但没听懂,还缠着花忱给他唱睡前小曲。
花忱突然发觉他那比宣望舒还小六岁的弟弟竟比他好养多了。
熙王世子就如当年元南国公对他的评价一样,被养得太娇,撒起娇来太磨人。
何况他如今发着高烧,脑子不清醒,分寸也拿捏得时有时无,一会儿压下眼眉嘀咕“是我要求太多”,一会儿将下巴尖搁在花忱肩膀,凝眉疑惑“难道花忱哥哥不会,不应当啊”——花忱都不知道他怎会觉得唱歌是南塘人的必备技能,为了让花忱开口,宣望舒甚至给他先起了个调。
“妾家江水南……你怎么不接呀?”
花忱心道这哪里是睡前小曲。
分明是南塘小儿女夏日采莲戏水时唱的调情小调。
“……君住江水北,”花忱不大自在地接上,“采花已寄君……”
宣望舒轻哼着跟他相和,“聊慰相思忆。”
虽不是哄孩子的歌,却也成功地把孩子哄睡了。
花忱侧头看了会儿宣望舒垂落下的眉睫,将他被风吹乱的额发挽到耳后,抬首望向天边皓月。
霜冷一江,月满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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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望舒在花家住了两年有余,住到他的伤势已然大好,住到他比绝大多数的花家人都要更熟悉花家的每一条小道和每一株草木。
他与花忱商量后为自己改了名姓,新名唤作玉泽,一字取自母亲名号,一字取自父亲教他念的第一句开蒙长句: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万古而不为寿。
他少时总爱与先生唱反调,在与堂弟望钧谈及此句时,他道“不仁才是大仁”,后来他去南塘皇妃塔,守着古塔的老僧为他翻出了母亲旧日藏于此的小笺。
他周岁那年,兴高采烈去佛寺找高僧为儿子批命的熙王妃得到了一个并不中听的结果:
“小公子命里带煞,若听其自流,恐会累及至亲,一生伶仃。”
熙王那时也不过二十出头,闻言冷笑:“那您说该当如何?”
“不若让小公子入我空门,或可被度化一二。”
“荒谬!”熙王指着还在襁褓中熟睡的幼子,“他才这么点大,你就想把他拐进你们这鬼地方吃斋念佛?”
“……阿弥陀佛,施主慎言。”
一行人不欢而散,此事不了了之。
然而熙王世子幼时体弱多病,那高僧一句不知真假的话,终归在熙王妃心头蒙上了阴影。
她在回乡与南国公夫人游塔时记下此事,在笺尾写道:“吾不求吾儿显贵闻达,唯愿其一生平安顺遂,得一知心人相伴左右,白首同归,不离不弃。”
薛湄瞧见了,半开玩笑道:“可惜望舒和忱儿都是男孩,不然你我亲上加亲,亦无不可。”
落玉夫人恼她一眼,当着她的面又抽了一笺往下记:“湄儿谑言,惜吾两家同为男儿,姻亲难结,吾道事无绝对,小儿自有因缘,吾等岂可尽知?”
熙王妃当日是以什么心情拿自己儿子来跟南国公夫人打趣已不可考——二人一直是闺中密友,开起玩笑没个轻重,熙王妃约莫也没想过,这两张小纸片有朝一日还会被感念她恩情的老僧翻出来,误以为其上记了什么机密要事,悄悄递给了与花忱来此散心的熙王世子。
花忱问他笺上写了什么,玉泽将第一张递给他,自己沿着原先的折痕将第二张折好,收在胸口。
这理应没什么不能不能见人的,给花忱看,说不定还能将他的尴尬转移到花忱身上。
但他就是莫名有些心虚。
玉泽欲盖弥彰地补了句:“写的是阿娘给我的悄悄话,你就别看了。”
花忱不置可否,低头看完第一张小笺内容,又对着光确认了其上并未用暗笔记载有别的,轻轻呼出一口气,将其折好,还给了玉泽。
“幼时阿娘让我抄经,我总有些不喜,如今才知,”玉泽望向塔下的万家灯火,怅然道,“原来她也是在我周岁后,才慢慢信了这些。”
她舍不得送走幼子,又对命理之说半信半疑,所以半生都试图从经书中寻出一个两全之法。
可惜最后,那高僧所言偏还像是应验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在无力对抗天地的年纪,眼看着熙王府一众成了那血刃下的祭牲。
天地不仁,吾亦不仁。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你还记不记得你我初见那日,你让我为你摘过一片荷叶?”花忱一句话将他拉回了当下。
“嗯?”玉泽思绪被他打断,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回,“怎么?”
花忱咳了一声,“我本不想祸害你家荷叶。”
玉泽无言地看他一眼:想不想不都还是摘了?
“只因好奇那株荷花是何品种,方行舟观望。”花忱道。
此间因由玉泽倒确实不知。
“它的名字与你也有些关联。”
“别卖关子,”玉泽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快说。”
“因其花瓣皎白温雅似玉,饱满浑圆如兔,得了‘玉兔’之名。”
而文人有时,会用玉兔来指代月亮。
玉泽:“……”
花忱一本正经:“前年我寻了几株藕苗栽在家中,去年唯见叶而不见花,所以没告诉你。”
“这么说,”玉泽挑眉,“今年是开花了?”
花忱点头。
“说来我第一次听闻此名时,”花忱状似无意,“还差点以为这就是望舒小名呢。”
“……怎么脸红了,不会叫我说中了吧?”
熙王妃当然不可能给他起这么胡闹的名字,但偶尔心血来潮,也不是没给儿子装扮过一些毛茸茸的兔耳朵和兔尾巴。
偏偏玉泽还是卯年生人,他娘做这些事儿并不算师出无名。
他明智地没有回答,“竟这样巧,回去我可要好好看看。”
不妥,藏在他胸口的小笺似乎要燃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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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塘是最适合荷花生长的风水宝地。
熙王精心养育,当年“玉兔”的初花也不过只开了两朵,还开得小巧玲珑,颇为秀致;而花忱近年无暇悉心照料,就这么往自家池塘一栽,那白荷倒开了大片,分明是第一茬花,每一朵却已开得有成年男子巴掌大,几可预见,再过几年,它的数量便可与花家池塘中原有的青莲粉荷分庭抗礼。
玉泽在自家池塘都不好意思多摘,而此时站在岸边打眼一望,见了这蓊郁景象,不免替熙王心酸了一把。
“父亲泉下有知,只怕想托梦骂你了。”玉泽摘下两支白荷,又自搭了几片荷叶,笑着摇头。
他难得不再回避提及熙王,花忱自不会扫他的兴,也跟着笑,“是我荣幸。”
-
玉泽抱着荷花荷叶跟在花忱身后穿过垂柳飞花,怀中白荷气度高华不染凡俗,昔日他与花忱围着小羊羔的谈话浮上心头,令他不由生出几分黯然。
他在花家似乎已经没有了能接着住下去的理由,花忱欠他的人情也还完了——说来还是他欠花忱更多。他后来说什么都不肯再戴长命锁,因而花忱给他新雕了一枚木莲花。
“便是弄丢了,再雕一个也不费劲。”花忱道。
他抚着木莲花被打磨得圆钝的瓣尖,再无法回绝。
“我明日……”玉泽拨弄着圆润的白荷瓣,“便启程离开。”
花忱蓦地站定,玉泽差点撞上他肩膀,还未来得及站定,花忱已转了身正对着他。
“为何?”他面色凝沉,风雨欲来。
玉泽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再开口声音都虚了两分,“盯着花家的人太多,我在此长留,于你于我都是个麻烦。”
“我若嫌你麻烦,当日便不会救你。”花忱敛眉。
糟糕。
他还没见过这么生气的花忱,没有应对经验。
玉泽侧退一步,小腿抵着浮桥围栏,“我……”
他艰难地斟酌措辞,“年少莽撞,不知进退……”
花忱嘴角扬起讥诮的笑,“接着说。”
“挟、挟恩图报,寡廉……”
花忱上前一步。
玉泽下意识往后,然而他身后已退无可退。
他差点儿就要越过栏杆掉进水里,花忱一手扣着他的腰帮他稳住身形,足尖已与他的足尖相抵。
他无路可退。
玉泽盯着荷花给自己鼓劲。
让花忱脱离熙王案这趟浑水在此一举,他可以说得再狠一些。
一鼓作气——
“你……”
“即使熙王于我无恩,我一样会救你,”花忱打断他的话,盯着他乱颤的睫羽,“你何必把自己说得这样不堪?”
再而衰。
“你别再管我,”玉泽不敢看他,“如此置花家于险地,他日黄泉路上,我有何颜面再见你父母?”
花忱冷笑,“花家本就在险地,多你一个不多。”
怎么这样凶。
玉泽压着委屈,还要与他申辩,小孩儿哒哒哒的脚步声传来,花忱拉着他躲到了假山后。
玉泽听见花家世子正与小厮商量着怎么捅马蜂窝。
他望向花忱,花忱神情也有些微妙。
“……你不出去阻止一下?”玉泽道。
“被蛰痛了,下次就不敢了,”花忱垂目,“这是幼时父亲教我的。”
“……”
敢情在花家捅马蜂窝还是传统。
花忱既不走,玉泽只好跟他旧话重提,“我只是告知你一声,明日……”
“我就该把你放出去,”花忱扣着他肩膀,低声道,“被外面敲打遍了,才知道哪儿最适合待。”
“……什么?”玉泽分了半边耳朵去听外面动静,一个走神,只听清了“出去”二字。
“熙王一案疑点重重,与我父我母当年无异,且背后主谋所求绝不会止步于此,我帮你亦是在帮花家,”花忱语速很快,“你且多住半年,待开春我理好花家事务,便与你一同上京。”
“可……”
“就这么定了。”
三而竭。
花忱转身折出去救差点要被叮出一头包的弟弟,徒留玉泽在原地呆立:什么定了?他同意了吗?
-
玉泽郁郁回房,将几支白莲插进花瓶,拿出木莲花一边摆弄一边思索花忱的话。
……南国公夫妇,难道也是被人害死的么?
咔哒。
玉泽一愣。
木莲花不知被他按到了何处,花瓣中央的莲台竟微微凸了起来。
这改变十分细微,若非玉泽日日摩挲,还未必能发现。
竟是个机关?
他顺着莲台和花瓣纹路摸索。
这机关并不复杂,他都跟花忱学过。
待花瓣一片片旋转展开,莲花中央的小东西也再藏不住。
里面竟还有一朵木雕的并蒂莲。
只有寻常莲子大小。
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再看了。玉泽心想。
花忱并未告诉过他这朵莲花另有玄机,然而他设下的这个简易机关,又分明是一副等着他发现的样子。
不要再看了。不要再想并蒂莲是什么意思——
玉泽的手并不听他使唤。
他拿出那颗雕得圆润如莲子的并蒂莲。
「月出皎皎,我心悄悄。」
古老的篆体混进花纹,堂而皇之地写着傻子都能看懂的告白。
玉泽手忙脚乱地将并蒂莲塞回去,将木莲花的花瓣一一复位。
他红着脸趴在桌上沉思许久,又小心地解开机关,将那朵小并蒂莲掏出来,攥在掌心按在胸口。
-
玉泽睡着了。
他这一日心力交瘁,伏在桌上垫着一只手臂睡得正沉,梦中隐约察觉有人将他抱起,熟悉的青莲香萦绕身侧,玉泽手指动了动,收拢的手掌已在入睡时松开,他的手心空无一物。
玉泽想起桌上那还敞着口的木莲花,只恨不得再睡过去。
“……望舒?”花忱听见他乱了一霎的呼吸,“醒了?”
玉泽将头埋进他胸口,只露出了通红的耳朵与侧颈,闷闷道:“没醒。”
怎么偏偏这时候来。
花忱嗯了一声,将他放上软塌,“那我走了。”
玉泽扯他袖子。
他睁开眼瞪视,方发现花忱虽声音听着与平时无异,面上却也是红的。
“你不是喜欢傻的吗?”毫无来由的,他又想起了那只羔羊。
纯真是极美好的品格,他不该说得这般直白。
又或许,他只是想忘却那个曾经的自己。
“我只是喜欢你。”
……好罢,花忱说得比他直白多了。
花忱半跪在塌前,摊开他的手指,将那颗并蒂莲放入他掌心。
玉泽坐起身,弯腰亲在了他鼻尖。
“我也喜欢你。”他小声道。
相识太久,竟想不起是起始于何时。
难道那日他央花忱为他摘荷叶时,他便已经心思不纯了么?
不,应当没那么早。
还是在花忱回宣京救他那天……
似乎也没那么晚。
玉泽在花忱按下他后颈亲他唇角时想了很多。
如风过荷,转念间便杳无踪迹。
-
承永十五年,玉泽被花忱那古灵精怪的二弟邀请去幻戏街摆摊。
他戴上毛绒绒的头套,假装自己只是一只草原上闲散的羔羊。
花忱路过他,假模假样地斥了句“还有心思陪小孩儿玩闹”,转头却在他摊位上买下一杯颜色花哨的饮料,扬起眉梢笑问,“望舒没下毒吧?”
“……下了,”玉泽笑眯眯地回他,“情蛊。”
花忱抚掌,“如此,我可一定要喝完了。”
路过摊位的花家老二轻嘶一声,问哥你有没有捡到我的鸡皮疙瘩,它们好像掉这儿了。
花忱说没有呢你去前边找找。
花二道玉先生你管管。
玉泽道我管不了,只能给他加大剂量。
花二倒吸一口凉气,摸着手臂跑了。
*引用/化用:
涉江采芙蓉,莫采芙蓉蕊。蕊开犹耐久,留以映秋水。
妾家江水南,君住江水北。采花以寄君,聊慰相思忆。
——王祎《采芙蓉次韵答友人》
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
——《庄子·外篇·天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诗经·月出》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我心悄悄。
——张玉娘《山之高》
*
本来想除夕发但是高估了自己,以为一周能写完结果写了半个月可恶,没关系反正本来也不是在写过年
想塞的东西太多了,一不小心就写得很长,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看到最后,给看到最后的大家啵一个
*
哥嫂吵架常看常新,嘻嘻
*
题头来自《狼爱上羊》歌词,怎么回事,感觉这首歌完全能代
*
可能有人不知道哥狼嫂羊设来自哪:
哥的狼设来自官方团子
嫂的羊设来自金猊幻戏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