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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7月写的文章补档，是我自己也很喜欢的一篇，致有缘看到的你

01.

我第一次给人上手做按摩，就提到个大客户。我手摁在他肩胛骨两边，把摸到的骨肉匀了又匀，那些肌理纹络都拿捏得恰如其分。我的手好像是两杆秤，他这一条脊柱就是一架秤杆，肥的瘦的都能给他掂出个量来。任是如此他在床上依旧唤得鬼哭狼嚎，每个毛孔都析出痛苦来。秤杆那头的棕色秤砣压根没歇气的功夫，不住地在哎呦呦呦停停停停停等等等等等师傅慢点儿哎师傅您轻点儿我靠靠靠靠靠靠靠，牙签长句话在他嘴里硬是掰成几截蹦出来。末了秤砣儿拧了个方向回头看我，鼻涕眼泪挂了一脸，白糟蹋了这份帅气相貌。他语气里带着七分质问三分委屈：师傅，您这是按摩呢，还是按电门呢？

隔他三排床位趴着的副局任一双纤纤玉手在他背上牵弹捶揉和，春光满面舒服得嘘呼吁哉：雷狮，你就别玩他了，这年纪轻轻的久坐办公室，腰椎颈椎都硬得和平板一样，我们小安第一次来享受，你这么一通乱捏，他下次不敢再来，更得在空调房里冻成砖了。他这前半句话有意歧义，惹得他正上方跨坐的靓丽小姐笑得花枝乱颤，一双剪了指甲的手在特大码按摩服下摆里隐隐绰绰，我只假装当没看到。

我翻身下床，笑得虚情假意，躬鞠得倒是实实在在：原来这就是局里的那位鼎鼎大名的安迷修前辈，失敬失敬。他对我苦笑了一下，摆摆手说没事，顺便开玩笑说你这手劲大得，我还以为你是从东北大澡堂子里出师的。缓和气氛的同时又不经意间主动拉近关系，难怪局里人都说安警官平易近人亲和力强，这话术一箭双雕。已经做完全套服务的处长把毛巾从领子里扯出来，哼哼唧唧道：安队这话说得，哪能呢，雷狮可是我们那最好的警校出来的，高材生呀，您可得好好照顾照顾人家。

我点头哈了个腰，没多说一句话。卡米尔告诫我局里有人照应我的身份，我顺着台子一步步下就是。多说多错，不如里里外外毕恭毕敬，装成个待宰小绵羊，反正刚进去，他们的重点也不在我身上。如今一看，果然不错。我眼睛帘在眼皮底下，一群人被一双眼睨了个清楚：敢情已经有同仇敌忾的目标了呢，玩笑话谁听不出，有人就得装聋作哑。十几号人盯着一个人，一个逗一个坑，一个句一个套，段段都把人往死里整，怕的就是你当哑巴。我那不过而立的前辈眼周青黑，一双眼珠子却乌得发亮，求生欲三个大字都浓墨重彩书在脸上。

抹了淡妆的小姐拧着腰肢掀开门帘走进来，发髻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苟，要把他按回床上。安迷修起身时机把握得刚刚好，一双手一架身子恰好在同一水平线上错开，任谁看了都以为是不经意间发生。他按了按鼻梁两边的穴位，说今天太晚了，新人刚来还没找到下榻的地方吧？局长赵处您们慢慢玩，我先带他熟悉熟悉酒店。

我赶紧帮他接茬一句有劳前辈了，心下琢磨正义事业岁月到底是哪样磨了激情，让这烟花三月初，醉亭杨柳下，人定胜天的艳遇都给不了他春江水暖草长莺飞。

02.

客家酒店临运河水畔，夜里能看到对岸楼阁上像是滞空的灯火，汇成一幅好景，只此一条，老板就敢比临街同行抬出一倍的价。安迷修一面帮我用房卡开了单人间，一面问我：名字是叫雷狮？今年毕业的？我一一如实回答，如的当然是纸面上的实。疲倦让他看起来兴趣寥寥，只是揉了揉睛明穴说：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早起。我见时机成熟，试探着说：我久仰安队大名，现在才刚过零点，不如我们先进去小酌几杯？聊聊安队你办过的那些大案也好嘛。他眼角的细纹都堆起来：你们年轻人这都什么作息，赶紧睡了好，不要给我撒娇。我暗自腹诽你比我大多少？也就不过十岁，当然28的人能坐到这个位置是他能干是他有本事，他踩了不少人上来，也多得是人想踩他下去。

他突然凝了神问我：开房的发票呢？见我茫然摇头，他好气又好笑，直接冲下楼去，半晌后喘着粗气敲开我房门。我还没来得及洗澡，手里便握上了湿答答一张票子。他身子一歪就把自己嵌在门框里，说，以后到哪里一定要记得开具发票，这都不能丢。我乖乖地笑，好声好气地拍他马屁：是不是你们执法人员都这么严谨啊？他目光钻进我腰里腿里鞋里，越往越下，打量得不挑斤两也不讨价还价。我胆大起来，也同样回敬过去。末了他叹口气，踮起脚伏在我耳边小声说：为了报销。

我乐了，他和我说这句话时的气息，把他的千锤百炼都打成一个惴惴不安的小孩。他问我，你笑什么。我笑嘻嘻地说，前辈您真是恪尽职守。他对着我肩膀来了一下，说胡闹，你刚来上头就派你来出差，是信任你，告诉你，不准出差错，知道了吗？我和个被学习委员教育的小学生一样，装模作样地点头哈腰：遵命前辈。

我听见门锁扣上了，转身冲了个凉倒在床上，平日熬惯了夜也睡不着，手机在一边充着电，电板滚烫。没事的时候那边的人不会主动通知我，我索性盯着空调滴下来的冷凝水发呆。

安迷修既然知道我刚来就能陪着领导公费旅游，肯定是已经心知肚明了我来头大，却不知我这背景从何而来。他可能料想大多数人前仆后继地奔着这个高位而来，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却不会想到我是奔着他而来。早几年我的父亲带着他那些下落不明的款项撒手人寰，据说上头的零能让人啧掉舌头，偏偏被划进了警方的黑条目，那些零我至今半个卵蛋都没见到——我爹蠢就蠢在这里，他是个小家子气的人，到死都要争一个输赢，宁肯同归于尽也绝不弃甲上岸，最终他和对家共赴黄泉，那笔款项也跟着石沉大海。

他死后手上大权交给了我哥，其实他不这么做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帝国也会在可预见的时间里像积木一样坍塌，只不过我大哥加速了这个过程。他继承了我父亲的优良血液——一样地小家子气。他最神气的时候是在我父亲的葬礼上，对着我父亲被烧得辨不清面目的遗容拔出香槟的塞子，泡沫咕嘟咕嘟把他手腕都给掩埋掉。他作为皇位的继承人，一个傀儡，把自己想象成太子爷，未来的皇帝老子，坐在我父亲坐过的位置上，被蛆虫包围的蜂巢间，得意洋洋地对那群间接害死他老子的人说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怜悯的施舍同扭曲的仁慈一齐五彩斑斓地堆砌在他的脸上，我想他那时肯定忘记了给自己粉饰更多的表情，这尚且不如纯粹的恶意来得给他以更多的快感。我连同情他都做不到，我厌恶这副从愚蠢的土壤里带出来的皮囊，它要么搜刮干净我的脑袋，要么拔除我的眼球，好让我从一开始就空空如也身无分文，何必让我也遵循这见者有份的法则？

所以我逃出来了，在我大哥建立起他设想的乐园时，我去了他眼中的垃圾场。鬼狐说我收揽人才就像买卖，我想他说得不假。我从帕洛斯那里见证了最受益的谎言，从佩利那里见证了最有用的天真，而从一开始跟随我的卡米尔，他身上有一种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忠诚。我混迹于下水道，等于自愿从泥垢里汲取肥料，至少他们办事，既利索又不惹眼，尽管对上我父亲遗留下来的庞大废墟，仍是争朝保夕。

所以当安迷修的资料被甩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很是唏嘘。倘若我父亲晚几年再收网，或者当年负责他的小警察被换成一个懂业内地下法则的老实务而不是一个拗不动的毛头小子，他也不会在红黑两道两面夹击之下栽进坑里。可这个人现在是三年前那笔黑色款项的唯一线索，好比藏宝图上唯一的线路，海面上唯一的旗标。

我淡淡扫了一眼面前被绑着双手的人，佩利往他膝窝子里横了一脚，他马上扑在地上，鼻梁重重地撞在瓷砖地板上，牙齿都给染红。帕洛斯轻描淡写地笑道：截胡的。

我心领神会，走过来拎起他，把他领子内侧的那枚雷王集团内部专用通讯器抽出来，踩了个稀巴烂。

海盗游戏啊，不掺一脚，哪能说得过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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