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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幕末史迹探访-木户旧邸与其他


  游览日期2024.7.14-15 图片超多。

  在本篇可以看到:池田屋--长州藩邸迹--(被拆了的)几松旅店(桂小五郎与几松寓居迹)--大村遭难碑--木户孝允旧邸,灵山历史馆+木户孝允墓。

  

  首先是在(游客很多的)四条附近的池田屋和长州藩邸迹:

[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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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并不打算进去吃饭所以只在店外看了一眼。新选组粉丝实在是太爽了,因为各种周边真是多得离谱。

  

  据此大概步行10分钟就可以找到长州藩邸迹,目前这里是京都大仓酒店。酒店大门旁可以找到桂小五郎像(算是他唯一的大雕像吧,除开大阪会议会址的浮雕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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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览日期2024.7.14-15 图片超多。

  在本篇可以看到:池田屋--长州藩邸迹--(被拆了的)几松旅店(桂小五郎与几松寓居迹)--大村遭难碑--木户孝允旧邸,灵山历史馆+木户孝允墓。

  

  首先是在(游客很多的)四条附近的池田屋和长州藩邸迹:

  因为并不打算进去吃饭所以只在店外看了一眼。新选组粉丝实在是太爽了,因为各种周边真是多得离谱。

  

  据此大概步行10分钟就可以找到长州藩邸迹,目前这里是京都大仓酒店。酒店大门旁可以找到桂小五郎像(算是他唯一的大雕像吧,除开大阪会议会址的浮雕大头。


  由此再向东走约七八分钟,临近鸭川,试图寻找桂小五郎与几松寓居迹,之前这里运营着一家叫几松的旅店,在疫情期间倒闭了。可惜地点找是找到了,但此处目前已是一片建筑工地,连碑都不剩,看公告牌是前两年开始施工的。

  马路对面是大村与佐久间遭难碑。

   此地前有小溪,背靠鸭川, 


  由此向北步行10分钟,可以找到木户生命最后的住所。在实地探访前,我并不知道这里与他早年和几松的居所如此临近。

  要探访的朋友注意不要跟着谷歌地图沿着鸭川边的小路走,走到后门是进不去的,需要走靠西的内侧道路。首先会看到一家名为松菊园的旅店,自然是托名于木户。


  继续向里走,可以看到京都市职员厚生会职员会馆,这是目前木户旧邸的管理方。左手边是木户之子忠太郎收藏不倒翁的“达摩堂”,右手边的木质小楼便是木户旧邸。

   职员会馆

  前台  

   左手边达摩堂  

  右手边木楼

  旧邸与达摩堂平时是不开门的,要参观的话需要(鼓起勇气)走进职员会馆,在前台按呼铃,工作人员会出来开锁,搬开小楼的门板,但是屋内是不能进的,二楼也上不去,不过里面啥都没有。

  参观者仅我一人,在此久久徘徊不愿离去,耳边是若有若无的鸭川涛声。150年前,木户在生命最后说,“想乘白云而去”;而现在,低矮的二层木楼和院落被水泥楼房环绕,围出小小一方天空。


  在屋前疯狂拍照,被蚊子咬到蹦迪。在霓虹只有两次被咬,一次是在此处,另一次是在木户墓(这是被祥瑞了啊啊啊!

  

  木户墓所在的灵山在清水寺附近,在上山踩坟头前先去了灵山历史馆。进门有扭蛋机,看到有桂相关速速下手。第一抽抽到西乡,第二次抽中桂,萨长同盟达成!第三抽希望出个龙马,但是又出了桂(这算运气好还是不好),遂放弃。  

  木户的书法还是很有看头的✅

  画作就很怪了-田舍大臣(他究竟是多爱逛衹园啊!

   某人出镜率好高(喜,难得这么强的存在感

  萨长同盟备忘录,想看正面啊正面!每次出镜的都是龙马的背书(怨念...

  馆内展品还有近藤、土方所用刀,高杉送给坂本的手枪(的复制品),别府为西乡介错时用的刀......

   有没有人发现伊藤的写真每张都不太一样,朋友说各有各的丑感(伊藤桑私密马赛!

  等身像!恶意好大!

  

  纪念品商店大都是关于新选组的,木户相关只找到一张明信片,大久保是完全没有!而根据十年前一位老师的游记,那时还能找到Q版维新三杰的文件夹(哭,大久保你究竟是多么不被待见。

  (这个Q版木户真的超级萌是不是!

  

  出馆往山上走,正下着小雨,台阶比较湿滑。沿路是众多幕末志士的墓碑,木户与夫人的墓在最上面。从山上平台可以俯瞰整个京都,这大概也是木户希望葬于东山的原因之一吧!

  周边get!

  

  对于幕明史爱好者来说,京都好逛的地方有太多。除古迹之外,我也强烈推荐京都铁道博物馆,或许有朋友同样对铁道有特殊情感(哼着铁道唱歌🎵就去了。

  国铁分割民营化(哭哭

  非常非常美好的文件夹...从京都站到新山口站正是山阳新干线。

  

  

ps:拖了很久才乱七八糟的絮叨完,请朋友们瞎看看,欢迎找我聊天,没放的照片有太多。

  

之后随缘更山口篇和东京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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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市见闻-松田屋维新汤与木户神社

迟到的七月游记,超多图。此处可以看到常被提及但是少有朋友住过的汤田温泉松田屋,需要从公交车站烈日暴走二十几分钟才能到的木户神社,以及山口县立博物馆,山口(旧)县厅。

在萩游玩后的下午,乘防长线公交直达汤田温泉通站。步行两分钟就到了松田屋温泉酒店。

[图片]

酒店是提前一个多月在酒店官网预订的,旧馆带庭院的最便宜的房型,仅一间,名为“高杉”。旧馆每间房都用人名字号命名的,比如还有“甲东”。我与朋友同住,一晚连带早餐,一人大约1100rmb(在日期间都被朋友收留,除了在萩其余没有花住宿费,于是圆梦一下)

酒店从装饰到客房物品,无处不在的幕末维新元素,比如酒店地图上的三杰还有伊藤高杉(哇这个...

迟到的七月游记,超多图。此处可以看到常被提及但是少有朋友住过的汤田温泉松田屋,需要从公交车站烈日暴走二十几分钟才能到的木户神社,以及山口县立博物馆,山口(旧)县厅。

在萩游玩后的下午,乘防长线公交直达汤田温泉通站。步行两分钟就到了松田屋温泉酒店。

酒店是提前一个多月在酒店官网预订的,旧馆带庭院的最便宜的房型,仅一间,名为“高杉”。旧馆每间房都用人名字号命名的,比如还有“甲东”。我与朋友同住,一晚连带早餐,一人大约1100rmb(在日期间都被朋友收留,除了在萩其余没有花住宿费,于是圆梦一下)

酒店从装饰到客房物品,无处不在的幕末维新元素,比如酒店地图上的三杰还有伊藤高杉(哇这个好可爱啊)

(这个真的太幽默了


客房整体陈设都比较古朴...(好吧,确实比较旧),但是住得还是很舒适的。传统派地铺是要打的,不过完全没什么不习惯的(特种兵实在太累了所以睡得很死);墙上的挂轴是高杉的扇面。

这妆台真的太传统派了好吗!


有好几个汤可以选择,但酒店里人非常少,于是每个都下水蘸了一下,每个都泡成了私汤...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的维新の汤。一边泡一边发怀古之幽情。不好说温泉是否有木户说的那些神奇疗效,但是至少有益心理健康(乐)


随后溜去维新资料室,看着上了锁的书柜心中懊恼,很想触摸一下里面的松菊公传和木户日记(恼)。放一些陈列展品的照片以飨读者:

这张京都地图值得一观。


早餐味道也就那样,主要是尝到了很多不曾吃过的食物,盐渍的小河豚干(右侧)没有想象的好吃(河豚啊长州啊长州的河豚...


客房落地窗外就是小庭园,紧凑而精致,向深处走有鸟居,足汤,三杰会见所,三条公手植松与遗墨碑


酒店有小的纪念品商店,可以买到一些幕末维新周边。住客会有一人一张500日元的优惠券(房费的零头啊零头...)



酒店退房后朋友先带着行李回了京都,我乘公交前往山口市中心区域,在商工会馆前站下车,然后一路向西北山林的方向走。少有遮阴的街道,没有其他行人,只有公路上偶尔来往的车辆。路旁有水田,有自山上而来的溪流的沟渠。中午的酷暑中汗流了一轮又一轮,在感觉自己要中暑的时候,路边突兀地出现了一台齐货的自动贩卖机!(忽然能理解魂里同学聚会篇攘夷战场上突然出现的自动贩卖机了

(当时激动得甚至拍了个照

很有信念感地一直走,也算是某种朝圣之旅了。直到眼前出现——

 “木户公恩德碑”,碑额是三条公撰写。碑旁有牌子提供了日语翻译(笑),咱们直接读碑上文言文。木户临终前将自己在糸米村(此处)的故宅和山林捐给了当地村民,以资助当地教育。村民将地产以公债方式变现,所得利息用以资助五十余户子弟的学费。村民感木户作为,遂修建神社纪念。

这里有萨长同盟备忘录内容可以拿。


随后一路向山口县立博物馆方向走,途中经过龟山公园,莲花池里乌龟雕塑旁的石头上真的有同款乌龟晒太阳(

博物馆里东西不多,给大家看点大家会想看的东西吧

(你俩

博物馆感觉主要是给小朋友玩的(雾),有不少历史漫画书可以看,一如既往的drama风格。


随后开始在周围四处乱逛。旧山口藩厅门:

 

山口县县厅的旧县厅楼和县议事堂修建于大正初期,是当时典型的和洋折衷建筑。参观需要进县厅大门,这里是完全开放的,没有人会管。


从这里去京都需要先从山口站乘火车去新山口站,再乘新干线。在山口县厅前的公交车首末站被一堆站牌迷得晕头转向,询问一个正在休息的司机。对方非常热情,虽然蹩脚英语真的很难理解!对方:稍等---绕了一圈站台---开门,上车!---等等这好像不是谷歌地图上的发车时间(困惑中)---似乎中途没有停靠---十分钟被送到了车站。热情司机哥:不会讲日语也可以在日本旅行!

最后以一张山口站站牌结束吧。




*最后的碎碎念(不必看了

其实还有巨多照片.....这里是一个试图用大量二维照片留存对三维世界的记忆的人....我很高兴当我写下这些时,还清楚地记得半年前那几天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所思所想。但这些是“日常生活”中的“例外”,是“特殊的日子”;而那些没有“例外”发生、平静的普通的日子,那些没有办法准确定义的“日常生活”,似乎是更值得被日记记录的(谢谢你木户哥🙏(怎么脑回路甩尾到这里的

欢迎米娜桑找我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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萩市见闻

(图片很多)

  7.15下午从京都站乘山阳新干线前往新山口站(要是乘不上14:25-16:33那一班,就赶不上16:50最后一班山口-萩的公交了)

  新山口站出站口有超多中/日/英的旅游指南(虽然来这儿旅游的大概都很清楚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吧!)

  作为稀奇的游客被电视台员工精准捕捉,但是私密马赛真的得走了不然要被公交抛弃在山口住纸箱了啊!

  随后是一个多小时的过山巴士,司机开得很平稳,道路两侧是青山溪流与民宅。

[图片]

  临海背山的萩市异常潮湿,在这里的两天几乎时时在下雨,但气温较东京和京都低,租住的民宿里开了加湿器便十分舒适,无需开空调了。傍晚穿过街道走去菊滨,沿路遇到...

(图片很多)

  7.15下午从京都站乘山阳新干线前往新山口站(要是乘不上14:25-16:33那一班,就赶不上16:50最后一班山口-萩的公交了)

  新山口站出站口有超多中/日/英的旅游指南(虽然来这儿旅游的大概都很清楚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吧!)

  作为稀奇的游客被电视台员工精准捕捉,但是私密马赛真的得走了不然要被公交抛弃在山口住纸箱了啊!

  随后是一个多小时的过山巴士,司机开得很平稳,道路两侧是青山溪流与民宅。

  临海背山的萩市异常潮湿,在这里的两天几乎时时在下雨,但气温较东京和京都低,租住的民宿里开了加湿器便十分舒适,无需开空调了。傍晚穿过街道走去菊滨,沿路遇到的猫比人多,整个小城都很安静。低矮的民居与古迹融合在一起,三步两步就是某个旧迹、故居、寺庙或者神社。

  在菊滨抓住了落日的尾巴,海滩很普通,沙子黄黄的。这里离桂和高杉的老宅走路估计二十几分钟,他们说不定曾在这片沙滩奔跑过,于是驻立良久,在怀古之幽思中自我感动一下。

最生草的是这个鹿鸣馆(

  你们长州人真的超爱啊!不愧是井上和伊藤的老家啊!(无力吐槽

  沿路看到的餐馆大都是关门状态,终于看到一个亮灯的居酒屋便走了进去。一家碳炉烧烤店,店里只有我和朋友两个人,老板很好玩,朋友与他激情痛苦日文对话。和牛非常好吃,萩产夏蜜柑果汁非常好喝(词穷。

  当晚十一点住处旁的小酒吧传来老大爷老太太们倾情演唱的昭和小曲🎶,再结合谷歌地图,意识到这小城里一个个“鹿鸣馆”(当然不是每个都冠以此名)大概都是老年disco,街道上不见的人大概的确都在这里面.......


  第二天先是走去离住处最近的旧藩校明伦馆。本馆(1号馆)与3号、4号(目前用作市民活动中心)免费参观,2号馆(文物陈列馆)需要付入馆费。工作人员很热情,主动拿翻译器沟通(我忏悔一下不会日语)。

  二楼第一个展厅关于萩产业革命遗产(世界遗产)的历史--萩城下町、萩明伦学舍、松下村塾、萩反射炉、恵美須ヶ鼻造船所跡,是以木户为第一人称叙述的!激动,毕竟他与这五个地方都有联系。配图配文让人眼前一亮,身为主角的热血青年版桂桑在他们的叙事中真是不太多见(悲。

  

  感谢高清版《伦敦画报新闻》🙏: 


  之后的展厅里各种长州藩“周边”不计其数!这里所藏的枪炮比萩博多不少(其实还想放更多图的)


  博物馆导览大叔热情地帮忙拍合影(看到某个怪人试图和立牌自拍之后)  

  

  纪念品商店各种书和小册子很好买,价格也不贵,但千万不要刹不住车买多啊啊!这个饼干很抽象:

  除了松阴老师还有楫取其他人看上去不是很高兴。


  本馆旁边是有备馆。

 

随后途经:

 

到了本次最想去的地方:木户旧宅。管理员问:是喜欢木户吗?我:拼命点头。

  在廊下坐了好一会儿,吹风,有一种美梦成真的感觉。所幸在这里没有被蚊子攻击,前两日在灵山木户坟头还有他的京都旧邸被蚊子疯狂攻击到想当场蹦迪💃。

  他的出生之所比最后离世的京都旧邸大多了(意义不明的感慨。


  下一站高杉家旧宅。面积本身比木户旧宅小多了,虽然不能进屋但一眼可以望到头。据说这只是当初高杉家的一部分,而木户后人则把旧宅一整个捐了。

不得不说还挺形象的(呃


  随后去了萩博物馆,有了上一篇文章中的奇遇,但也因此被耽搁了一些时间。着急去车站乘公交去山口市,没来得及去东萩--没去成松下村塾和伊藤旧居是这次旅途的大遗憾,只留一天时间确实逛不完萩(是谁在木户旧宅徘徊那么久......

  与同行友人买了一大堆萩烧,背了两瓶居酒屋同款夏蜜柑浓缩果汁。友人并非幕末史爱好者,但也不住感叹:这里真的太好买了!

(已在家拆封,真的非常好喝

  萩给我与友人最大的印象一是安静,二是当地人十分热情--友人遇雨去小商店买伞,但商店无售,老板娘竟直接送了一把(后来前往车站的路上还是还回去了。

  虽然留下许多遗憾,比如没去成的松下村塾,在萩烧店里没有买下但离开后心心念念的小摆件,但相信日后与这个小城必然会重逢。


  最后放一张萩站前拄着铁锹的井上胜雕像(有点酷,霓虹铁道之父):


  p.s.之后会随缘写一些在山口、京都和东京的见闻,比如汤田温泉松田屋的维新之汤,鸭川边的木户邸,纪尾井坂大久保遇刺处(大久保:你看点好的吧)。

  



  


三重

【银桂/银木户】乘月(35)

* 短更,真的在写银木户(1/1)

* 下章就完结啦!


他们一前一后踏过积了一层薄雪的台阶,脚下传来冰霜碾碎的细小吱呀声。桂推开障子门,自然地除下木屐,点亮吊灯。炭盆刚刚熄灭不久,室内依然十分温暖,他布袜被微微打湿的脚尖仍能感受到木地板上的余温。


银时在他身后走进,拉上门将风雪隔开,站在土间里。桂回头看他,见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自己,露出孩子气的踌躇而困惑的神情,仿佛置身在一场不可思议的甜美幻梦中,稍一动作便会让梦境如泡影般破碎一般。那视线使他如少年一般热血上涌,面红耳赤起来。他不记得上一次同银时一起走进万事屋是什么时候,也不能预料未来还剩下多少相似的夜晚,使他...

* 短更,真的在写银木户(1/1)

* 下章就完结啦!


他们一前一后踏过积了一层薄雪的台阶,脚下传来冰霜碾碎的细小吱呀声。桂推开障子门,自然地除下木屐,点亮吊灯。炭盆刚刚熄灭不久,室内依然十分温暖,他布袜被微微打湿的脚尖仍能感受到木地板上的余温。


银时在他身后走进,拉上门将风雪隔开,站在土间里。桂回头看他,见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自己,露出孩子气的踌躇而困惑的神情,仿佛置身在一场不可思议的甜美幻梦中,稍一动作便会让梦境如泡影般破碎一般。那视线使他如少年一般热血上涌,面红耳赤起来。他不记得上一次同银时一起走进万事屋是什么时候,也不能预料未来还剩下多少相似的夜晚,使他们如世间最寻常的爱侣一般相伴而归,将那摧折意气、煎熬人心的诡谲无常的世道,如漫天风雪一般暂时阻挡在家门外。他怔怔望着银时的眼睛,过往三十余年那些由他赐予的隐秘的痛苦和欢愉一如经冬的草木破开冻土,骤然在他面前绽放出了全部绚烂瑰丽、生机焕然的魅力。他的心在胸腔里热烈地跃动,一道无形的、闪烁着微光的温暖纽带在他们之间苏醒,牵引着他向他一点点靠近。


他们的身量本来相仿,桂站在阶上,便稍稍高出银时一截,看得清他头顶蓬松支棱的银发汇成的发旋。他捧起银时瘦削的下颌,低头亲吻他干燥而柔软的唇。银时额前略长的碎发扫过他紧闭的眼睑,温暖的呼吸拂在他湿润的脸颊上,使他心醉神迷,不能自已。他感到银时伸臂紧紧拥住了自己,几乎将他抱离了地面。他猜测自己正在发烧,才会觉得理智如夜雾在日光中消散,连骨骼都要在那暌违日久的怀抱中融化了。


蓦地银时喉间传来一声啜泣般的气声,他感到支撑自己重量的力道突然涣散,他们一起相拥着跌坐在地上。银时将脸埋在他颈项中,嘴唇仍在他肌肤上恋恋不舍地流连,只是拥住他的双手刻意放松了力道,唯恐稍一用力便会将他弄碎一般。他立刻懂得了银时的心意,便难过得心也揪紧了。自上一场重病后,他每每在浴室镜中见到自己的身体,亦觉得那惨白的皮肤下根根分明的肋骨,有如髑髅一般可怖而令人生厌。


“原谅我,银时……原谅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原谅我做过的事。”他侧过脸轻吻着银时的发丝,只觉得缠绕在心头的迷瘴烟消云散,恨不得将一颗鲜活炽热的心脏明明白白捧在对方眼前,“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我知道那些话多么不可饶恕,也知道我那时的模样多么丑陋和狰狞……如果那成为我留在你心中最后一个印象,那我的整个一生都将毫无意义了。我就是这样虚荣,自私,残酷,心性卑劣,无药可救的人,一厢情愿地将你当做自我牺牲的借口,末了又将自己的无能与愤恨迁怒在你身上。我只是害怕你对我失望,害怕自己不再肖似你心中留恋的那个幻影,便拼命想要抓牢自己唯一可以控制的事,那便是在你认清我之前先将你推开。可我没能渡过那条河流,并非因为被你的爱牵绊,而是我自己眷恋你的那颗心。我不敢把这份感情同你的心意相提并论……”


他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银时轻轻托起他沾满泪水的脸,于是他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那双充满爱怜的眼睛,那些不肯轻易外露的情感平素被极巧妙地隐藏着,此刻竟因着错愕和羞怯而闪烁着淡淡的光辉。岁月不容任何人永葆青春,连银时也不能例外,少年时代的白夜叉眉宇间的英气只剩下极稀薄的影子,他日渐松弛的眼睑显得疲惫而憔悴,苍白的面容因激动而泛起红潮,微微颤抖的唇干燥而浮肿,那模样简直有些可怕了。可他凝视着银时的眼睛,只觉那张脸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可亲可爱。


“别离开我。”他含着希冀轻声乞求道,爱意如漫涨的河水源源不断地在心中涌出,带来幸福的宛如针刺般的痛苦,“别让我轻易逃开,别把我交给旁人。”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任性和残忍。让我支配你的人生,占据你全部的爱与思念,我仍将一遍遍从你身旁逃开,去奔赴我的宿命,澄清我的罪孽,让你眼睁睁看着我如飞蛾扑火般燃烧又陨落,还要用终将到来的永恒的离别使你痛不欲生。可那些痛苦和无法痊愈的伤痕,都是我的真心在这世间行走过的痕迹,是我生命的延伸。原谅我只懂得这样笨拙的方式,留下我曾深爱你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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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手摘了《宛如飞翔》原文中木户推们可能喜闻乐见的片段(喜闻乐见不代表赞同司马辽太郎老头)。内含司马氏对木户性情的评论、木户海外考察的感想、归国后与大久保的恩怨情仇。

司马氏是出了名的木户黑,但是阅读中还是能够感受到他对历史人物倾注的情感,并且相信读者们都有自己的判断力,也不会有人把小说当正史读吧?况且木户推们也没什么别的历史小说可以吃的...村松剛的《醒めた炎:木戸孝允》被霓虹友人称为“木户粉丝的圣经”,可惜目前没有中译本。

图片中的部分来自《征韩论》章节,大段关于木户的叙述看得人欣喜若狂----谁叫他一直处于被忽略的位置啊(悲)。

发文的主要目的其实是资料分享。目前网络上没找到《宛如飞...

随手摘了《宛如飞翔》原文中木户推们可能喜闻乐见的片段(喜闻乐见不代表赞同司马辽太郎老头)。内含司马氏对木户性情的评论、木户海外考察的感想、归国后与大久保的恩怨情仇。

司马氏是出了名的木户黑,但是阅读中还是能够感受到他对历史人物倾注的情感,并且相信读者们都有自己的判断力,也不会有人把小说当正史读吧?况且木户推们也没什么别的历史小说可以吃的...村松剛的《醒めた炎:木戸孝允》被霓虹友人称为“木户粉丝的圣经”,可惜目前没有中译本。

图片中的部分来自《征韩论》章节,大段关于木户的叙述看得人欣喜若狂----谁叫他一直处于被忽略的位置啊(悲)。

发文的主要目的其实是资料分享。目前网络上没找到《宛如飞翔》中文版的电子版资源(博客来上有电子版但是价贵)。购书后自扫,无偿分享,如有需求欢迎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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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户孝允英国之旅史迹考(一)


[图片]

前言:

  笔者撰写这篇文章时,正坐在⻓州五杰曾经就读的校园里。在伦敦走街串巷,看着《木户孝允日记》里那些地名、街道名不断在眼前出现,实在按耐不住激动之情,便有了以下的文字。

  笔者将根据时间线索,探寻木户先生随岩仓使节团访英期间踏足之地【1872年(明治五年)7月至11月】,考证这些地点与建筑的今昔----政府办公地、酒店旅馆、车站港口、商店、餐馆、工厂、学校、博物馆…

      考证时笔者主要参考了1873年伦敦历史地图(因为未能找到地名标注详细的1872年版)。文中历史地图图源均为oldmapsonline...


前言:

  笔者撰写这篇文章时,正坐在⻓州五杰曾经就读的校园里。在伦敦走街串巷,看着《木户孝允日记》里那些地名、街道名不断在眼前出现,实在按耐不住激动之情,便有了以下的文字。

  笔者将根据时间线索,探寻木户先生随岩仓使节团访英期间踏足之地【1872年(明治五年)7月至11月】,考证这些地点与建筑的今昔----政府办公地、酒店旅馆、车站港口、商店、餐馆、工厂、学校、博物馆…

      考证时笔者主要参考了1873年伦敦历史地图(因为未能找到地名标注详细的1872年版)。文中历史地图图源均为oldmapsonline.org,当今地图均使用谷歌地图。

  木户日记内容引自Sidney Devere Brown翻译的英译本,感谢@眠夏风铃太太扫描上传的电子版资源!

  第一篇涵盖了木户先生抵英后五日的行程。

  

1872年8月17日 [明治 5/7/14]

“We all transferred to the small steamer, and arrived in Liverpool at 4:30. We were provided with fine carriages, and taken to the North-Western Hotel.”

木户乘蒸汽船抵达利物浦,后在North-Western Hotel落脚。

North-Western Hotel

图源:victorianweb.org

利物浦的North Western Hotel,这座文艺复兴⻛格的酒店最初于1871年作为铁路酒店开业,有202间客房,曾是利物浦最高级的酒店之一,再加上其优越的地理位置,曾接待过不少显贵,比如 King Leopold II of Belgium,Shah of Persia,Robert Cumming Schenck(United States Minister to England),当然也包括岩仓使团(笑)。上世纪曾经历六十余年的歇业,1996年重新投入使用后成为Liverpool John Moores University的学生宿舍(慕了),2020年经丽芮酒店集团投资装修,重新作为酒店使用。 

*参考资料: https://www.flickr.com/photos/152513494@N05/37818491586/

  

Buckingham Palace & Palace Hotel

“After 5 we boarded a train, arriving at 1 in London where we took rooms at the Palace Hotel....Our hotel was opposite the Imperial Palace (译者注:Buckingham Palace). ”

木户从利物浦乘火⻋抵达伦敦,在Palace Hotel下榻。白金汉宫十分著名,不作赘述。这个Palace Hotel值得细究。

由日记原文可知,这是一座位于白金汉宫对面的酒店,如今无法找到符合条件的酒店了。于是笔者查询了1873年的伦敦地图,正好卡着一条折痕压住了字,大概是Palace Hotel:


再查阅了1877年的伦敦地图,在同一位置找到了酒店。可知猜测正确。该酒店全称为Buckingham Palace Hotel。


笔者对比目前的地图,木户先生曾下榻的Palace Hotel大约是下图红圈建筑的位置。目前此建筑已不再是酒店了。(Resident Victoria位于此建筑⻄南方向)


1872年8月18日 [明治 5/7/15]

“I went sightseeing around the city by carriage... ”

没有具体地点。

  

1872年8月19日 [明治 5/7/16]

“We went to the Foreign Office at 4 to meet Foreign Secretary Granville...After dinner the Foreign Secretary escorted us to the British Museum... ”

  木户当日前往外交部与外交大臣Granville会面,晚餐后由其陪同参观大英博物馆。

Foreign Office

英国外交部位于King Charles Street,1861年动工,1868年竣工,是当时新建政府办公大楼的一部分,其中包括印度办事处以及后来的殖⺠地办事处和内政部。如今的英国外交部就位于百年前的原址上。

下图为外交部1914年与2014年照片的拼接。

图源:gov.uk


British Museum

大英博物馆为人熟知,笔者不赘述,下图为1873年地图,红圈所示即大英博物馆,目前仍位于百年前原址。


下图为当今地图,可见该区域街道规划百年来没有明显变化:

  

而毗邻大英博物馆、笔者标注的蓝圈位置即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正是1863年长州五杰(伊藤博文、井上馨、山尾庸三、遠藤謹助、井上勝)秘密出国前往就读的学校。熟悉幕末维新史的朋友们想必对他们五人完全不陌生,他们后来均在明治政府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有关他们的留学故事笔者之后会专门写一篇小文,伦敦大学学院主校区内的Japanese Garden中还有他们的纪念石碑:

图源:自己拍的

  

1872年8月20日 [明治 5/7/17]

“We left our hotel at 9:30 to go to Brighton…The distance was fifty miles. At this station we happened to see Napoleon, his child, and his wife in a carriage.”

Brighton

木户经铁路前往50英里路程的海滨城市Brighton,他的养子正次郎在此地求学。在车站他遇到了拿破仑三世与他的家眷,真是神奇,两个在学历史时完全联想不到一起去的人物竟曾经碰面。波拿巴这个独裁者1871年被德意志帝国释放后流亡英国,在英度过余生,于1873年1月去世,也就是木户偶遇他的半年之后。

如今连接伦敦与布莱顿的铁路线也大致50英里:


1872年8月21日 [明治 5/7/18]

“We took this opportunity to visit Chargé 'Affaires Terashima's hotel…”

具体酒店名称与位置均不可考。

  

1872年8月22日 [明治 5/7/19]

“Then we went to a watch shop, Dent's Hardware Store, Frazier's Carriage Shop, and Lyon's Corner…”

这是木户的快乐逛街日----手表店、五金店、马车店、茶餐厅…

Lyon's Corner
Lyon's Corner是英国历史悠久的餐饮连锁店,1884年品牌创立,1894年其第一家茶餐厅在Piccadilly开业,鼎盛时期曾有多达250家连锁店,被誉为“The First Food Empire”。这是笔者在查找资料时的不解之处,因为木户是1872年访英。

译者在注释中写道:

“A chain of restaurants operated by Lyon's Corner, the tea importer, still flourishes in England, according to Professor Wiliam H. Machl.”

那么至少译者确确实实认为木户日记原文中的片假名指向该商店,并且进行了求证。那笔者也只能大胆猜测或许Lyon兄弟在创立正式品牌前已经有自己的小店?纯属臆测,请勿当真!(或者确实是搞错了?)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木户当时是在Piccadilly一带逛街,这里商铺林立,可以说是19世纪伦敦的购物中心。

下图为1930年Lyon's Corner在Piccadilly店铺的照片。这栋建筑目前依然存在。

图源:Getty Images

下图为该建筑近年的图片:

图源:geograph.org.uk

目前该建筑上标有Trocadero,而The Trocadero Restaurant正是归属于Lyon's餐饮公司。

*参考资料:https://flashbak.com/the-rise-and-fall-of-the-lyons-cornerhouses-and-their-nippy-waitresses-35186/


先写到这里,旅途仍将继续……


ps:笔者有重走木户先生英国之旅的打算,这是一个暂时没机会去霓虹旅游的木户粉丝的朝圣。

三重

【银桂/银木户】乘月(25)

* 年更选手诈尸式更新


梦魇由支离破碎的片段构成,仿佛胡乱剪辑后拼凑在一起的电影胶片。

  

有时是在低空滚滚奔流的云海,暴风雨在晦暗的海面掀起惊涛骇浪,在闪电刺破云层的一刹那,海面上翻涌的漩涡和湍流被照得雪亮,这些吞没船只的危险随即又隐匿在怒吼的雷鸣、咆哮的狂风和深邃浓重的黑暗中。有时是在闷热难耐的酷暑里,盛夏的日光在大地上蒸腾起沉浮的水雾,耳畔不停飞舞而过子弹的呼啸,他的战友们绑着护额,染血的白色飘带粘在后颈,他听见他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冲锋的口号,然后随着一声炮弹炸裂时的巨响,所有的人声都归于寂静,只余仿佛嘲笑他们徒劳的命运一般,震耳欲聋,无始无终的蝉鸣。有时是在如同时...

* 年更选手诈尸式更新


梦魇由支离破碎的片段构成,仿佛胡乱剪辑后拼凑在一起的电影胶片。

  

有时是在低空滚滚奔流的云海,暴风雨在晦暗的海面掀起惊涛骇浪,在闪电刺破云层的一刹那,海面上翻涌的漩涡和湍流被照得雪亮,这些吞没船只的危险随即又隐匿在怒吼的雷鸣、咆哮的狂风和深邃浓重的黑暗中。有时是在闷热难耐的酷暑里,盛夏的日光在大地上蒸腾起沉浮的水雾,耳畔不停飞舞而过子弹的呼啸,他的战友们绑着护额,染血的白色飘带粘在后颈,他听见他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冲锋的口号,然后随着一声炮弹炸裂时的巨响,所有的人声都归于寂静,只余仿佛嘲笑他们徒劳的命运一般,震耳欲聋,无始无终的蝉鸣。有时是在如同时间本身一般古老而宁静的长河里,小舟划开的波纹宛如丝绸的褶皱,水中倒映的漫天星河也随之轻柔地摇荡,他的故人并肩躺在船首,一个指着星空的一隅侃侃而谈,另一个漫不经心地噙着微笑聆听,他们不曾也不会注意到他泪流满面地坐在船尾,喉咙里颤动着无声的忏悔和叹息。

  

梦境像一张蜘蛛的网,温柔又不乏阴险地将他的意识一层层包裹起来,轻飘飘地腾空而起,仿佛要为那任何生命都无法回避的终曲进行预演,向他揭示那伟大而神秘的永恒的一角,以此诱惑他远离灼烧他的灵魂的,爬满如鲜血一般炽热的岩浆的大地。它甚至能压抑高热和炎症带来的剧痛,在清醒时这些疼痛有如一条鳞片上寒光闪动的巨蟒在他周身盘旋游走,随时准备啮咬他的骨髓,碾压他的神经。

  

倏忽光景流转,他发现自己走在荒草蔓生,青苔覆盖的石板路上,云层后太阳的微光若隐若现,仲春的细雨在天地间张开银光粼粼的幕帘,远处轮廓朦胧的山峦像一团温柔沉默的阴影,道路两旁的槭树和踯躅花丛生得茂盛,叶片凝聚的鲜嫩翠色仿佛要滴出水来。去世的婆婆打着油纸伞走在他身旁,磨旧的打了补丁的紫绀色伞面向他这一侧倾斜,雨珠成串坠落在她的木屐前。沙沙的雨声充盈着伞下寂静的世界,像千万个肉眼看不见的精灵合奏着欢快的鼓点。婆婆握伞的手因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覆在其上的皮肤松弛如一张揉皱的和纸,带着过冬皴裂留下的疤痕。幼小的他紧紧贴着她行走,她的体温隔着粗糙的布料传来,散发出干枯的稻穗一般使人镇定的香气。他已记不清婆婆容貌的诸多细节,不知道她的眉骨,鼻梁和下颌是否与自己肖似,也想不起她那双温和慈爱的眼睛。唯有那条与祖母一同走过的,通向父母坟茔的山道,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她身上遥远温柔的香气,穿越了往后三十余年漫长昏暗的旅途,带给他怅惘的刺痛和隽永绵长的慰藉。

  

仿佛有一尾清凉的鱼在额头和脖颈间游动,桂在半梦半醒间睁开双眼。

  

有人正用沾湿的手巾为他擦去细汗,动作轻柔而细致,是长年习惯看顾病人才练就的娴熟。随着高热在皮肤上蒸腾的雾气被驱散,堵塞在胸腔里的一口滚烫的浊气稍减,侵袭四肢百骸的酸痛也暂时平息下来。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意识有了片刻清明,终于发现那人手上动作不停,正解开他的衣领继续为他擦拭胸膛。逆着光他只能看见她高耸的发髻,宽敞的和服袖口卷起束在肩头,麻利挥动的手臂显得瘦削而坚韧。

  

他已知并非在医院里了,顿时窘迫不已,忍不住别过头去。她却不理会他的窘态,像是对待新生婴儿一般继续摆弄他毫无反抗之力的肢体。先是细细为他擦去颈窝的汗珠,五指又伸到他后颈将他头颅抬起,好擦拭他枕上濡湿的发丝。她的手劲很大,手势麻利而干练,虽然早已不再年轻。他听见她胸腔里传来细微而浑浊的喘息,衣领上有一丝极淡的烟草味,混杂在被阳光曝晒过的旧衣服才有的干净香气里。他的目光茫然地追逐着她的眼睛,竭力想要辨认那异常熟悉的面影。他的身体却在她怀中先一步给出了回答,温驯地卸下了所有防备,全心全意把自己交托到她手中。

  

她将擦完汗的手巾在木盆里浸洗过,稍稍沥干,重新敷在他额头。

  

看见他艰难地张开口,登势摇了摇头阻止他说话,在他身旁坐下,为他掖好被角。

  

“再睡一会儿。”她轻声命令道。

  

 

他再度醒来时已是黄昏。雪晴后熔金一般辉煌的夕照被玻璃窗上糊着的陈旧泛黄的和纸过滤,柔和而熨帖地洒在室内。床边一只烧得滚烫的铜炉里,黑沉沉的炭火在安静地燃烧,表皮上银白的烟灰时而像鱼鳞一样剥落,透出里面明亮鲜艳的红光来。窗下一张圈椅里坐着寺田屋的女主人,夕阳为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晕。她正合眼小憩,脸庞向胸口低垂着,他这才注意到她的鬓发花白,为记忆中她的模样增添了更多衰老的痕迹。她的双手搭在膝头褪色的针织披肩上,手中还握着一副毛线针,细针杆上的围巾刚刚织了一小截,一只银红色的羊毛线团滚落在她脚边。

  

桂忍不住长久而出神地凝视着她,眼前的画面蓦地为他揭开了早已被他忘却的另一种真实生活的面纱一角,使他心中忐忑,怅然若失。少年时松阳先生在灯下替他们缝补过衣衫,后来在军中替银时和高杉做针线的人换成了他自己。尔后十余年戎马倥偬,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维新后他公务繁忙,十日中有五六日在外留宿,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寓所几乎不见生人居住的气息,衣服也全是送去店里浆洗。再没有人在他面前缝过一粒纽扣,更遑论不辞辛劳,耗尽千针万线地织一条围巾;于是他也忘记,仅凭这样一副寻常的画面,便能使这狭小的居室里的一切陈设,无论是磨得光润的草席,套着竹篾扎成的白色罩子的行灯,角落里橡木制的五斗柜,都突然散发出亲切而温柔的光辉来。

  

登势垂落的眼皮颤了颤,他赶紧转过头去,阖上双眼。他不能不感到窘迫,不仅仅因为他此刻已回忆起了大半昨夜的经历——私闯民宅还昏倒在人家中,纵然十年前在江户东躲西藏时有过,如今也再难干出来了。他更为心中流露出那一瞬间的憧憬感到羞耻。在她看来,万事屋只是银时的家,与他一个外人并无干系。她的悉心照拂是因着同银时的情分,那条围巾显然也不是织给他的。属于他的满载着轻怜疼惜的膝头早已不在了。他停留在寒冷孤独的虚空中已经太久,人世间温情缱绻的光焰只会灼痛他的双眼。

  

他听见她走近床边。一只微凉的手心覆上前额,是登势在探他的体温。

  

“幸好烧退了。我原本想着,若是到了傍晚还未好转,就打电话让你的人接你回去。”她沙哑的嗓音里有一丝揶揄的笑意,“睡醒了就睁眼,仔细一会儿头疼。”

  

他情知再无可遮掩,叹了口气,睁开眼望着她。

  

“半夜听到动静时我还在思忖,遇上这样风雪交加的天气,约摸是哪个流浪汉不得已来借宿一晚,否则寻常毛贼如何有胆子来这里?那家伙的屋里又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好偷。怎料一上楼便看见你昏倒在地上,蜷起身体,脸色惨白,浑身直冒冷汗。幸亏你倒地时打翻了暖炉,发出了一点声响。后来无论疼成什么样,你竟然都一声不吭。过去银时胡闹时也总带伤回来,给他换块纱布都要嚎几嗓子呢,难怪你比他有出息。”

  

她熟络的语气令他不禁有些羞赧:“您还记得我……”

  

登势沉默了须臾,以沉思的神态定定望了他一眼。她的眼周布满了蛛丝一样细密的皱纹,眼睑因为衰老而微微耷拉着,唯独眼珠仍然清澈,眼白透着珠母贝壳似的光泽。

  

“十多年前你被真选组追得走投无路时,便会躲来银时这里,那家伙总以为我蒙在鼓里,其实我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那时你的照片也像现在一样贴得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只不过不在新闻头版上,而在警察局的通缉令上。他们给你开的赏金高得吓人。歌舞伎町里一向鱼龙混杂,谁家偶尔藏几个越狱的逃犯或是被通缉的攘夷志士,原也算不得稀罕事,邻里仍旧相安无事。哪知幕府如此看重你,不仅仅是警察和密探,好些地痞流氓也嗅着赏金的味道盯上了这里。要赶走那些人可费了一番力气。”

  

他苦笑道:“真是惭愧。我竟不知曾给您添了那么多麻烦……”

  

“那倒不算什么。我去世的丈夫从前是攘夷志士,我还有个脾气执拗的故交,在他抛弃妻女四处流浪之前曾经也是。麻烦和牵连是不少的,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的眼睛因为陷入回忆而稍稍眯起,语调却不像大部分老人谈起往昔时那样因为朦胧的喜悦和忧愁而拖泥带水,而是保留着青年时代的爽利。

  

“他们曾经是很受敬重的。茂茂公承袭将军之位后,攘夷志士在江户的名声愈来愈坏。天人到处招摇过市,耀武扬威不假,大部分攘夷志士做出的最壮观的义举,也不过是在暗巷里针对幕府高官搞些抢劫和谋杀,或者是策动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头脑发热的年轻人去白白送死而已。打着攘夷志士的旗号对居民敲诈勒索的人就更多了。这些人白天专挑些没法轻易挪窝的小商铺搜刮油水,晚上要么在酒馆里喝得烂醉,要么在赌场输得精光被扔回大街上。我记得很清楚,你的通缉令在江户街头出现的那一年,类似的闹剧突然变少,很快便几乎绝迹了,像是突然有人给这些无法无天的家伙套上了规矩,将他们从一盘散沙变回了一支军队。难怪幕府为了捉你肯出那样高的赏金。哪怕是我丈夫和次郎长年轻的时候,也没有你这般的志气和野心。”

  

“如果是十年前的我听见您的这些话,也许会感到高兴和骄傲。”他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在胸腔里回响,仿佛一声长久的叹息,“我那时满心里想的无非是推翻幕府,迎来江户的黎明;约束同伴,组建军队,都是领袖的分内之责,我也自认一向能完成得很好。我是如此醉心于理想和大业,却不曾意识到,当一个人从来只看得见面前的一条道路时,他会幻想他是凭借自身的意志做出了选择,甚至为自己的坚持感动不已,却懵然不知自己将失去什么,付出怎样的代价——而有些代价是穷尽一生也无法偿还的。”

  

他那备受病痛折磨的知觉仍处在稍稍恢复的疲惫里,只是随意将萦绕在心中的念头脱口而出,并不奢望登势能听懂他说的话。然而登势以严肃的目光打量着他,仿佛透过躯体直接凝视他的灵魂。直觉告诉他,她虽然一概不清楚缘由和经过,却早已凭着年长之人的睿智和女性敏锐的温柔,通过觉察到他的痛苦而猜透了一切。

  

“你们男人都是一个样。无论活到多少岁,是王公卿相还是布衣侠客,在好面子和口是心非上都是彼此类似的。”她毫不客气地评论道,“自说自话的奉献,一厢情愿的付出,唯恐牺牲得少了不足以证明自己的热情,偏偏就是不肯问一句对方的心意。银时那家伙嘴上总喊着怕麻烦,心里却是非常喜欢被人依靠的。他是那种必须爱着什么人才能活下去的傻瓜。十年前你忽然从江户消失那会儿,他四处打探你的消息,幕府稍有些风吹草动便为你担惊受怕,整日魂不守舍的,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你身边去,还以为其他人看不出来呢。可你偏偏是那么骄傲的性子。那场战争结束后,银时又在我这里住了十年。我的酒柜里藏着你喜欢的酒和杯盏,都是他托我备下的。你却一次也不曾来过。你宁可选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独自静悄悄地走进空无一人的房间,带着一身的病痛流着泪昏倒在他床前,也不肯正大光明地走进他的万事屋,当面承认你需要他,离不开他。其实对他这样的人而言,一句话便足以赋予他活着的意义。”

  

桂怔怔地望着她,耳边似有滚滚惊雷呼啸而过,一时间竟哑口无言。他没有想到世上还有人能同他说这样的话,他那些隐秘的情感在她面前如同水晶一般透明,让他像一个受祖母叱责的犯了错的孩子,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又羞惧又亲近的情愫来。

  

感受到他目光中不自觉流露出的信任,登势的神情和缓了下来。她将他额前濡湿的碎发轻柔地撩开,温声道:“昨晚我看你忍痛的样子真是揪心。你也该学学银时的样子,感到痛了就要说出来,身体会好受些。肚子饿了么?你快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我在楼下厨房熬了容易消化的米粥,这就去给你端上来。”

  

“……可您不知道我做了怎样的错事……”

  

听见他这句仿佛忏悔一般的低声呢喃,登势微微笑了:“我们都会犯错。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养好身体,然后自己去纠正它。”

海峡绝恋
*关于第一章的下载地址可以参考...

*关于第一章的下载地址可以参考合集部分。存档理论上是通用的,不过我还没有具体地测试过。如果不想重打的话可以再等等第二章出来。


第二章就要出来啦,这次终于确定了具体的发布日期/w\

剩下几张图来不及做了,发一下文字版预告吧:


预计在第二章出现的东西:


-新系统-

*增加了技能书,以及获取它们的方式。现在每个主角都可以学到新的技能了。不过,请注意施展技能的武器限制,以免发生学了却不能使用的情况。

*增加了新的副手装备“乐器”。所有人都可以装备,增加幸运和回避值。同时副手技能成为“奏乐”,能立刻为全体队友恢复TP和MP。

*增加了配角的“后日谈”。达成一定的剧情条件后,就能看到这些角色们后...

*关于第一章的下载地址可以参考合集部分。存档理论上是通用的,不过我还没有具体地测试过。如果不想重打的话可以再等等第二章出来。


第二章就要出来啦,这次终于确定了具体的发布日期/w\

剩下几张图来不及做了,发一下文字版预告吧:


预计在第二章出现的东西:


-新系统-

*增加了技能书,以及获取它们的方式。现在每个主角都可以学到新的技能了。不过,请注意施展技能的武器限制,以免发生学了却不能使用的情况。

*增加了新的副手装备“乐器”。所有人都可以装备,增加幸运和回避值。同时副手技能成为“奏乐”,能立刻为全体队友恢复TP和MP。

*增加了配角的“后日谈”。达成一定的剧情条件后,就能看到这些角色们后来发生的事情与结局。目前只能在游戏中取得这样的成就,预计在第三章时做出完整的系统。


-新角色-

阿尔弗雷德·F·琼斯:神秘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青年,和亚瑟相识,有着自己的某些目的。
*玩家可操作,能装备弩和匕首。能使用特殊的箭给敌人造成不同的伤害效果。

赛迪克·阿特南:塞拉比斯现任的领主,因为出身异教,其地位一直相当不稳固。

海格力斯·卡布西:海伦娜皇后的后代,帝国的后裔之一,也是唯一能取得罗慕路斯之血的人。

托里斯·罗纳提里斯:新的王国骑士团长,也曾经是基尔伯特和伊丽莎白的战友。但是,这次见面,基尔伯特却对他感到有一些陌生……

本田菊:来自东方的术士,因为某个理由正在旅行中。

古夫塔·默罕默德·哈桑:帝国的后裔之一,现在是一位寻求知识的历史学家。

海伦娜·卡布西:罗慕路斯皇帝的131位皇后中,相传最受宠的一位,也被称为“爱与美的皇后”。塞拉比斯即是为了纪念她而建立。当然,真相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

???:自称费比安的神秘炼金术士,真实的身份和目的暂时不明。

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罗维诺的弟弟,保管了另一半的罗慕路斯之眼。

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基尔伯特的弟弟,一直保留着兄长的家族纹章。

马修·威廉姆斯:从小和阿尔弗雷德一起长大,和他亲如兄弟。

(看到人数应该就能猜到第二章的剧情量……(……))


-目前进度杂谈-

主线剧情和系统已大致完成,但还需要一定的测试和润色。另外,米的支线也还空着= =

过去这一年半的经验真实地教育了我什么叫挖坑容易填坑难。2020年底的时候我还想着“2021法法生日的时候就能做完了吧”。事实上……呵呵呵,今年法生日的时候能做出来第三章我就烧高香了= =(第三章应该是剧情最庞大的一章)

做游戏真的工作量多到难以想象,加上程序美术剧本关卡设计都是我一个人……我倒不会觉得辛苦,沉浸在创作里是很有乐趣的。但不管怎么说,都希望大家玩的过程中,能尽量享受到就好。享受不到……也不要骂我(喂)

第二章基本上所有故事线都展开了,大家可能能预计到这个故事在讲啥了吧。在第三章,露将会登场,所有人会有更多的狗血爱恨情仇(包括普洪过去的故事线)。只不过第三章的完成度现在更低,我对能不能赶上deadline真的没啥信心= =

那么,就先这样吧。谢谢大家~

三重

【银桂/银木户】乘月(24)

* 回去上班前最后肝一把!

* 剧情与《容易别》有对照


细雪伴着第一盏颤颤点亮的路灯飘落时,桂才从长久的回忆中清醒过来。


他已在公园的长椅上静坐了一整个下午。天空和大地被严寒冻得僵硬,远山和四周建筑的轮廓清晰得好似凝固在一道坚冰里。树叶落尽的枫树、紫荆、木兰和丁香,它们细密的枯枝不拘章法地探向空中,仿佛帆布上画家笔触粗粝的勾线。他素有血流不畅的毛病,寒风呼啸着割在面上也不觉疼痛,全身上下只剩心口还揣着一丝温热的活气。


长椅正对的公园中央立着明治天皇像,天子陛下一身西式戎装,手持军刀,向东方昂首肃立,显得瘦削气盛,器宇轩昂。十年前那处立着的还是德川家康的铜...

* 回去上班前最后肝一把!

* 剧情与《容易别》有对照


细雪伴着第一盏颤颤点亮的路灯飘落时,桂才从长久的回忆中清醒过来。


他已在公园的长椅上静坐了一整个下午。天空和大地被严寒冻得僵硬,远山和四周建筑的轮廓清晰得好似凝固在一道坚冰里。树叶落尽的枫树、紫荆、木兰和丁香,它们细密的枯枝不拘章法地探向空中,仿佛帆布上画家笔触粗粝的勾线。他素有血流不畅的毛病,寒风呼啸着割在面上也不觉疼痛,全身上下只剩心口还揣着一丝温热的活气。


长椅正对的公园中央立着明治天皇像,天子陛下一身西式戎装,手持军刀,向东方昂首肃立,显得瘦削气盛,器宇轩昂。十年前那处立着的还是德川家康的铜像,春秋鼎盛的家康公身宽体胖,慈眉善目,比起豪迈的「天下人」来更加神似惠比寿一般亲切的福神。可见旧江户人那乐天知命的生活态度,如今也渐渐式微了。


铜像一侧的沙地上,一群七八岁的男孩正聚在一起玩玻璃弹珠。孩童对游戏纯粹的热爱总是不惧严寒的,他们聚精会神地盯着来回滚动的玻璃球,时而欢呼喝彩,时而忿忿地相互推搡,紧张得额头脸颊汗津津的,来时穿戴好的帽子围巾早早被丢在一旁。桂在长椅上远远望着他们,眼前便浮现出许多儿时在松下村塾的旧事来。


彼时长州虽多港口,玻璃作为舶来品却是稀罕物,乡下孩子们喜欢玩的是一种用粘土烧制的圆形硬币,唤做「泥面子」。银时曾偷偷用松阳先生的课本换了二十几枚回来,为此挨了先生结结实实一顿教训,连续数日额头都顶着红亮的肿块,被高杉引为笑谈。除此之外,蹴鞠、打球、斗促织、捉萤火虫,孩童游戏的千变万化总比四季时令的变换丰富。在入村塾以前,当他还被称为讲武馆的神童之时,他同这些游戏是彻底绝缘的,只道它们是徒费光阴,幼稚无聊的把戏而已。后来在攘夷战场上,他却常常亲自带领手下士兵踢罐子,打UNO,也不知受了谁的不良影响。


雪越下越大,他的手交叠放在膝头,雪片落在手背竟不融化,只是颜色融为一体,不大能分辨。近些年他的视力衰退得厉害,一到夜间就极难视物,孩子们嬉闹的身影仿佛笼在一团光晕中。幸而他听觉尚敏锐,两下清脆的碰撞声后,一些男孩欢呼雀跃,另一些则沮丧叹气,想是终于有一方将玻璃球全部弹进了洞里。按照规则,输的一方须将玻璃球全部交给赢家。他注视着孩子们一边兴奋地互相炫耀战果,一边捡起丢弃在旁的衣帽囫囵穿戴好。其中一名头领模样的男孩摆脱了叽叽喳喳的同伴,匆匆向他的方向奔来。


男孩唐突地在他面前站定,伸出一只手来。他五官尚未长开,口鼻轮廓颇俊秀,大而浓的眉眼却透着野性难驯的粗犷,筋骨结实,生龙活虎,像一头健硕莽撞的小兽。他张开攥紧的拳头,露出一枚亮晶晶的玻璃球,与他黑白分明的眼瞳一般晶莹透亮。


“给您的谢礼,是我刚刚赢来的。”男孩冒冒失失地开口道。


他微微一愣,不禁好奇道:“……谢我什么?”


“公园附近的巡警脾气很坏,总不准我们在这里玩。”男孩显然为与他交谈和对视感到害羞,却兀自逞强不愿露怯,将轻轻发抖的手伸得笔直,“我注意您很久了。那些巡警好几次想来赶人,一看见您坐在这儿,都远远地躲开了。他们谁都不敢打扰您。”


他拈起玻璃球,抿嘴笑道:“你却有胆量来同我说话,真是了不起。”


语气温柔平和,好似在与同辈好友交谈一般。受到如此夸赞,男孩的脸腾地红了,若非远处几名孩童的呼唤为他解围,他简直要忘记四肢应该摆在什么地方。他粗声粗气地丢下一句「您也快点回家吧」,转头飞快地奔回伙伴们身旁。


桂将这枚温热的石子托到眼前端详。它在灯下透出温润的珊瑚色来。


他几乎立刻想起了银时的眼睛,想起它们凝视自己时的诸般神采,胸腔里顿时传来一阵熟悉的绞痛。眼前旋转飞舞的雪花令他感到晕眩,他生怕又呕出血来弄脏衣袖,只得紧紧咬住下唇,一遍遍告诫自己切断联想,不要沉溺在情绪中。他强迫自己去捕捉声音的轨迹,他听到孩子们的打闹嬉笑渐渐远去,像一群急于归巢的雏鸟,不多时便纷纷振翅消失在夜色里。公园陷入一片静谧,只剩寒风吹落积雪的沙沙声。


人们终归是要回家的,他想道。此刻在他小网町的寓所里,想必已点上了温暖的壁炉,桌上摆好热腾腾的饭菜,空气中飘荡着气味宜人的熏香。他却丝毫没有回去的欲望。银时在时,他才能坦然把那里称作「家」;银时既去,那里不过是暂时栖身的旅店罢了。既然屋里屋外都是一样,倒不如留在能看见人的地方,兴许能再唤起一些聊作慰藉的回忆。二十年前在攘夷战场上,他曾为伏击敌军在大雪纷飞的山道旁静守了一夜,纵然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他想必还剩些余裕,能支持他游荡去下一个地方。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到这里来的。


十多年前,当他还是被幕府通缉的攘夷魁首时,足迹曾踏遍江户所有的长街暗巷,他熟悉它们就像游鱼熟悉江河的每一条支流和水道,每每教追击他的真选组和见回组苦不堪言。维新以来他出行皆仗车马,如今双脚再度踏上同一片土地,他才清楚地意识到,过去那份包容、滋养、庇护他的联系被切断了。置身其中时,他只感到疏离和陌异。


长街上行人寥寥,寒风卷起雪片和烟尘呼啸而过,人们将脸埋在围巾和风帽里,行色匆匆,对周围的景色无暇一顾。装饰华贵的四驾马车招摇过市,约摸是急于赶去某处官邸赴宴,滚烫的车辙在雪地上碾过两道闪光的印痕,扬起的泥水如雨帘飞溅到路旁。建筑物上霓虹闪烁,标语却与他记忆中的相差甚远。他仰头望着那一行行陈列规整,板起脸拒人千里之外的会社商标,搜肠刮肚,抽丝剥茧,努力回忆它们从前的模样。


依稀曾有豢养着异星怪兽的天人王子的别院,曾有须发浓密的壮汉穿起女装娇声待客的人妖酒吧,曾有稍微抱怨一句食物难吃便要被老板娘用面汤浇一脸的拉面店,曾有脾气执拗更胜百炼钢的铁匠兄妹,曾有一群为情义敢闹得天下大乱的傻瓜。


桂站在那间小而破败的酒馆门外。风雪愈疾,震得木板咯吱作响。


这里曾唤做歌舞伎町。


酒馆木门紧掩,门缝中黑黢黢不见灯光,不似有人居住。未等他琢磨好是否要敲一敲门探个究竟,双腿已然鬼使神差地迈上了去往二楼的阶梯。白雪像一层厚而柔软的绒毯覆在老旧的木阶上,每走一步,旧时的温情就在冻僵的身体里苏醒一分。


阶梯尽头是紧闭的后窗。他抚上窗棂,冷不防木头上的倒刺扎进指腹,细小的疼痛唤起了肢体沉睡已久的记忆,他太熟悉应当用怎样的关窍打开这扇窗,并非因他心思灵巧,而是因着屋主人掩饰得极佳的纵容。他拔出木刺,血珠甫一渗出便凝结成冰,疼痛一闪而逝,消散如烟。


转过回廊,他轻轻推开未曾上锁的木门,走进曾经的万事屋。


屋内漆黑一片,他下意识地去按墙上的开关,未曾想吊灯一闪一闪,竟颤颤巍巍地亮了。暖调的灯光阻隔了屋外的风雪,刺得他久在黑暗中的双眼一阵酸涩,陡然泛起泪光。屋内陈列的一切仍维持着旧时的模样,他看见低矮的案几,布料廉价的老式沙发,就连木桌上方高悬的写着「糖分」二字的牌匾,也与昔年一般无二。


这里的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定格在十年前主人离去的那一日。


银时不喜他在小网町人来人往的寓所,时常独自回歌舞伎町住,他素来是知晓的,却一直不曾亲自来看一眼。自从天子陛下迁都,明治政府以整肃市容为名,曾斥巨资将江户的旧建筑群一一翻新,歌舞伎町也在其列。他只道万事屋和登势酒馆早已如其他老旧长屋一般改作西式的新楼,竟不知自己错得离谱,银时也从未将此事告诉他。


他走到牌匾下银时常坐的靠椅旁,一一看过桌上陈列的物事。


正中一张最显眼的合影上,红衣红发的少女笑靥如花站在正中,一手挽着银时胳膊,一手拢在新八肩头,白色狛犬在她身后探出毛茸茸的脑袋,欢欣鼓舞地挤进镜头里。


一只做工精巧的漆盒摆在灯下,他打开盒盖,红丝绒布上躺着一柄玳瑁梳,观形制当是吉原中花魁才堪用的上品,十三道梳齿纤细温润,每一道上都系着一根发丝,色泽深浅浓淡不一,既有少女的柔润青丝,也有老妪的苍苍白发。明治政府关停吉原那一年他出访在外,也不知游女们承了银时怎样的深恩,才会回以如此寓意重逾性命的谢礼。


离靠椅最近处是一本牛皮封面的书册,翻开一看竟是各种花样繁复的钱币,尽数来自异国,厚厚一本收集了上百枚之多,每一枚花纹、铭文、材质皆不相同,绝无重复,令人叹为观止。他一眼便知这是坂本的赠礼,眼眶一红,翻页的手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桌角上立着厚厚一叠信笺,他粗略看了看,原是各地寄来的数不清的贺年卡,万事屋委托人众多,此事亦合情理。信笺按着年份一丝不苟地码好,最顶上一张寄自烙阳,因着异星通讯坎坷之故盖满了邮戳,底下是一行娟秀的小字。


「我在烙阳诸事顺遂,勿念。愿今岁归乡无阻,万事屋一家团圆。」


他心念一动,将那叠信向下一一翻过,果然又翻出一张来,形貌字迹都相似,唯独时间署在去年。继续翻去,翻到前年寄来的部分,又见到一张。他心中再无怀疑,将神乐寄来的十张卡片尽数寻出,在灯下一字排开。十年来信从无间断。初时她连假名也写得歪歪扭扭,后来字迹渐渐端正,如今笔下的汉字已然颇具风骨。


每一张信笺上都写着同一行字,寄托着同一个心愿。归乡无阻,一家团圆。


银时,银时,他口中喃喃念道,如果这才是你的愿望,为何不告与我知?


他将银时留在身边十年,见惯他为己赴汤蹈火,又知银时心中遗憾他们聚少离多,是以千般怜惜,万般迁就,无论有何任性的请求也勉力应承,便渐渐得意忘形起来,仗着银时对自己爱逾性命,竟想当然地以为只要有他陪伴,银时便能心满意足。此刻他方才明白,他从银时那里夺去的,从来都比他能够给予的更多。他枉自身居高位,口口声声要澄清世道以酬深恩,竟连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也迟迟不能实现。


银时从他病床前离去那一日,是否情愿十年前不曾在交换塔上遇见他?若非他凭着一腔自以为是的傲慢掀起了那场战争,此刻银时是否仍是那位恣意潇洒的万事屋老板,身旁家人环绕,纵在寒冷的冬夜也觉温暖如春,而非似今日一般,亲眷生离,旧友死别,还要平白受他奚落冷待,费尽心力去救一个无药可救的人?


喉头泛起一股腥甜,他终于抑制不住,伏在袖中剧烈咳嗽起来。他沉疴日久,身体孱弱,术后恢复极慢,自是不能像这般肆意动作的。他心中自厌到了极处,故意不管不顾。直到他蓦地想起,若他一个外人当真病死在此处,岂非平白污了银时的家,这才踉踉跄跄地走到厨房接了半杯水喝下,勉强止住了咳嗽。


杯沿上沾了他唇角的血,他蹙眉清洗干净。待到将它放回壁橱时,他突然愣住了。


四只一模一样的粗陶瓷杯,紧挨着立在一处。旁边放着一套白瓷制的酒具,宽身窄口的酒壶旁,一字排开的酒杯也是四只。四双木筷,四只汤勺,四只纹样各异的漆碗,一只樱花纹,一只松叶纹,一只卷云纹,还有一只点缀着金色的满月和木樨。


只有三人的万事屋里,为何会备着四套餐具?


——我这样待你,难道你竟仍将我视做家人,愿为我留一席之地么?


他心跳如擂鼓,犹自不敢相信,跌跌撞撞向卧室奔去。他不知自己已着风寒,额头正发着高热,脚步虚浮似踩在云端,口中如陷入谵妄一般反复念着银时的名字。他看到衣橱里挂着一白一青两条襦袢,被褥上并排放着两方枕头,一只铜制的暖炉放在床尾——银时最不畏寒,冬日里也体热如炭火,哪里用得着什么暖炉?他有在卧房写信的习惯,橱柜上便摆着上好的笔墨与和纸,他喜欢听清越的声响入眠,窗边便悬着他喜爱的玻璃风铃,与小网町寓所里那串一般无二,随着他推门带起的微风叮当作响。


桩桩件件,再无可怀疑。


他只觉双膝发软,再也支撑不住。绞痛如期袭来,他捂着心口蜷身下去,忍不住泪水横流,失声痛哭。


三重

【银桂/银木户】乘月(23)

* 趁着年末假期喘口气,诈尸一更

* 搞魂和松门永远使我快乐QAQ

* 祝大家2022新年快乐!


尔来月余,桂再也没有收到过银时的消息。


初时他心中余怒未消,忖着己身纵有过愆,银时对他那般言辞激烈,岂能全无悔意;兼银时秉性温厚,念他病体沉重,心肠一软便会回来寻他。如此熬过了两三日,怨恚之火尽退,对银时的思念与歉疚与日俱增,他心下惶惶,日间茶饭不思,入夜辗转难寐,心中却仍存着一丝侥幸,只道银时犹在负气,再过几日便能回心转意。十余日上,负责护佑他的警卫翻遍了东京的大街小巷无果,山口县松下村塾附近也全无银时的踪迹,他生怕银时因坂本之死前往鹿儿岛找西乡...

* 趁着年末假期喘口气,诈尸一更

* 搞魂和松门永远使我快乐QAQ

* 祝大家2022新年快乐!



尔来月余,桂再也没有收到过银时的消息。


初时他心中余怒未消,忖着己身纵有过愆,银时对他那般言辞激烈,岂能全无悔意;兼银时秉性温厚,念他病体沉重,心肠一软便会回来寻他。如此熬过了两三日,怨恚之火尽退,对银时的思念与歉疚与日俱增,他心下惶惶,日间茶饭不思,入夜辗转难寐,心中却仍存着一丝侥幸,只道银时犹在负气,再过几日便能回心转意。十余日上,负责护佑他的警卫翻遍了东京的大街小巷无果,山口县松下村塾附近也全无银时的踪迹,他生怕银时因坂本之死前往鹿儿岛找西乡寻仇,甚至冒险悄悄联系了萨摩的密探,终究杳无音讯。他明白再努力亦是徒劳,便放弃了找寻的念头。坂田银时仿佛生生从人间蒸发了,似一穗寒灯隐遁在万家灯火里,一点渔火消融在江上烟波中。


明治八年的深冬,东京气候较往年更加阴冷无常,终日雨雪交加,竟难得见片刻晴空。冬季昼短夜长,易使人倦怠。他早已向太政官递了辞书,公文与访客一概不理,镇日望着窗外凝神冥思,也不与人交谈,往来医护与警卫常常见他凝视着一盏窗灯,一片落叶或一只飞鸟,神情不见有何异样,眼中却怔怔落下泪来。


他沉疴甚笃,气血脏腑难见一处完好,却心心念念想回曾与银时同住的寓所疗养,警卫受岩仓公和大久保亲嘱,自是无论如何不允。病房里每日送来报刊杂志,他看也不看一眼,只要来笔墨和纸,有时苦思一整日后写下一封长信,或是一首短诗,写罢沉思良久,然后默默将之在盆中烧成灰烬。


他岂不知窗外的世界已然天翻地覆,过往耻辱孳生出的仇恨像幽灵一样攫住了民众的精神,汇聚成汹涌浩荡,无可违逆的属于一个时代的浪潮,教顺流者扶摇直上,逆势者粉身碎骨。他身处浪潮之巅,何须睁眼四顾,只从那侵身的狂风骤雨,呼啸的电闪雷鸣中便可知晓,他多年的苦心经营已分崩离析,理想中的世界如水面泡影般消散。风暴阻隔了去往灯塔的航路,航船的命运注定是被漩涡拖入深渊,在水底锈蚀成死去的骸骨。


此刻他已无暇关心这些。他灵魂深处视为信仰的支撑轰然倒塌,清冷残酷的月光洒进废墟之内,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看清他精神中潜伏的矛盾和瑕疵,隐匿在高尚道德之下的卑劣是如此纤毫毕现,让隐匿的行为比之卑劣本身更令他羞惭。


「果欲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


松阳先生曾给每个学生留下一份手抄的课本,独独他的扉页题着这首有如谶言的古歌,他起初只将之看作一句寻常的祝词。松门一脉,或为情而生,或为爱而死,皆真诚,纯粹而执拗,将爱视作生活和生命。他从不曾怀疑,松阳先生的魂灵平等地活在他们三人的骨血中,哪怕先生的死割裂了他们的人生,让他们第一次看清了各自的宿命。


高杉选择了毁灭,银时选择了守护,当他们在摩利支天悲悯的目光下怀着对彼此的热爱与憎恨以命相搏时,真正将他们高洁桀骜的灵魂折磨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并非他们手中朝向对方心口的刀刃,而是这个无常的,无理的,视人命与尊严为儿戏的世界。唯有纠正过错,澄清正道,才足以告慰他们的痛苦——这个念头支撑他忍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耻辱和苦楚,担起高比须弥,无始无终的烦恼和罪障,所求不过来世能同他们一莲托生而已。无论是何等殉情的爱侣,殉难的圣徒,都无可指摘他的纯粹坚贞。


他却唯独遗漏了一点:爱是一种天赋,而非后天可以习得的能力;懂得爱的人视其如呼吸一般自然,与之无缘的人纵然绞尽脑汁,穷尽智识,终究徒劳无功。他辗转奔波了一生,不过是将一些混合着怜悯,欲望,依赖和痛苦的情绪当做了爱,他将这外表相似,内里拙劣不堪的仿品供在神坛上,白白为之受难,奉献和牺牲。


他亲眼见过许多如胶似漆的爱侣,少年定情,恩爱不疑,火中水底,亦敢携手共赴。他对银时的爱意,却总在长久无望的别离到来时达到顶峰;他与银时靠得越近,使肉体沉沦的温情和欲念越会肆意侵吞他的理智,几乎将他心中代表清醒和崇高的爱杀死在当场,就像神话中的伊卡洛斯飞得太接近太阳。银时与他截然相反,喜相聚不喜分离,他一直以为不过是天性各异使然,时至今日才豁然领悟其缘由。


银时的爱充满神性,意味着救赎他人的罪业,不惜牺牲性命,不求任何回报。神性是滋养他在这荒诞离奇的世间顽强生长的土壤,让他那起初只是一枚孤独种子的灵魂聆听到上帝的召唤,在其丰沃的怀抱中获得新生的脉动,继而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纵然历经风霜雨雪的严酷摧折,最终仍会独木成林,荫蔽他爱的那许许多多的人。而他却像寄生于乔木上的藤蔓,纵具繁茂苍翠的绿叶,遒劲坚韧的枝干,也能偶尔为旅人遮风挡雨,却无法从神性的土壤中汲取养分,宿主一死便无法独自存活。


这才是早在二十年前便以慧眼洞悉因果的松阳先生真正的教诲。


他并无爱的天赋,须得依着旁人的爱才能活下去。他清澈的智识和灵性不能见容于世,人性中贪婪,嗔厌,愚痴的那一面有如无底深渊使他畏惧,如此斩钉截铁的对俗世的否定极易演变为偏执可笑的叛逆,譬如人见北风吹花落枝头,不知其乃四时节气流转之常,反倒对北风破口大骂一般。银时是他与世界和解的契机,带领他理解残缺与低劣存在的意义,教会他在脏污和尘埃中淘澄出光华温润的底色来,在充斥着未知的黑暗中温柔地握紧他探索的手,告诉他不要逃避痛苦,也不用惧怕伤害。


他用以回报这份恩德的,却是一具徒有其表的空壳,内里遍布砂砾和荆棘,还要恬不知耻地冠以爱的名字。不会再有人像银时一样爱他了——如果这才是他过往诸般罪愆的业报,那未免来得也太迟了些。


三重

【银桂/银木户】乘月(22)

* 从007中抽空复健!

* 洒狗血最开心(x)


木门拉开时他正怔怔望着窗外,心中似枯井般空落落的,直到他凝目注视的那只山雀被响动惊得扑棱棱振翅飞走,积雪从它栖息的松枝上簌簌抖落,露出底下浓绿得有如墨色的针叶来。他只道是伊藤去而复返,恹恹地闭起眼睛来。


他没有力气再痛骂一轮,索性用装睡下逐客令。


皮靴在地板上踩出如同在雪地里行走一般的咯吱声,他闻到一股冷冽的寒气,仿佛一截浸透了月光的刀锋指在面门。伊藤身上断不会有这样的气味;长州人多畏寒,一到冬天他的马车里便早早点上暖烘烘的脚炉,烟气融进衣上的西洋香水味里,显出一种虚浮失真的高雅和慵懒来。何况他在昏迷中不...

* 从007中抽空复健!

* 洒狗血最开心(x)


木门拉开时他正怔怔望着窗外,心中似枯井般空落落的,直到他凝目注视的那只山雀被响动惊得扑棱棱振翅飞走,积雪从它栖息的松枝上簌簌抖落,露出底下浓绿得有如墨色的针叶来。他只道是伊藤去而复返,恹恹地闭起眼睛来。


他没有力气再痛骂一轮,索性用装睡下逐客令。


皮靴在地板上踩出如同在雪地里行走一般的咯吱声,他闻到一股冷冽的寒气,仿佛一截浸透了月光的刀锋指在面门。伊藤身上断不会有这样的气味;长州人多畏寒,一到冬天他的马车里便早早点上暖烘烘的脚炉,烟气融进衣上的西洋香水味里,显出一种虚浮失真的高雅和慵懒来。何况他在昏迷中不知昼夜,偶尔除下氧气面罩的间隙,嗅觉也被酒精和药水的气味填满,活生生的人气确是许久未曾闻到过了。


那人在他床前站定,他听见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还有轻声哈气和皮肉摩挲的沙沙声。接着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他露在被褥外的左手,小心抚摸着那被输液针刺得青紫的,高高肿起如山丘的手背。那只手瘦得髑髅一般嶙峋,渡来的暖流甫透过肌肤,便被注入血管的冰冷药水冲散,就像在暖半截埋在雪地里的玉石,不过徒然罢了。


他已猜到来人是谁,右手在被中暗暗攥紧,衰弱的心脏鼓动出汹涌的血潮,刷刷冲击着耳膜。胸腔里那已失却的一部分脏器,挣脱了药物催生的麻木,幽灵般死灰复燃地哀鸣起来,合着突突跳动的血管蠕动,吟唱出悼亡的歌。生命的潮水在他僵冷的身躯里复苏,带来的却并非母亲的怀抱一般温暖熨帖的安抚,而是恍若垂死挣扎的尖锐疼痛。他竟不知自己的身体还有如此澎湃的求生欲,于是近乎憎恨地咬紧了牙关。


他无法不想起梦中那截缠绕在腕上的红线。


“看着我。”银时的声音紧贴在耳畔,又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我知道你醒着。”


他睁开眼望着他。这张脸他从幼时看到中年,熟稔到可以闭起眼描摹出它所有轮廓和细节。似这般与他直直对视,他却至今能感到后颈游走过一瞬细微的战栗。格外端正的人类面容上镶嵌着一双野兽般的眼睛,时而令人惊怖,时而又驯顺得满足人的征服欲。银时的卷发被融化的雪片打湿,有几绺湿漉漉贴在前额,显出几分小兽般的无辜。然而他却琢磨不透那猩红的瞳仁背后酝酿的情绪。多年的相处,让银时也学会了隐藏。


“……你将自己弄成这样。”


他的心揪紧了。银时甚少用这般又是温柔,又是失望的语气说活。


“你被推出抢救室后,伊藤才想起给我打电话。那天我并没在寓所里,伊藤知道你已脱离了危险,便也没催人赶紧去寻我,而是将知会的任务交给了县政府。他们明知我常去村塾,约摸是去年叛乱后心中畏惧不敢靠近,非得留人在寓所那边等我。来回这一耽搁便是两天。我下了火车赶去伊藤说的医院,他们又说你病情反复转去了别家,我软磨硬泡才问出了这里的地址。我从前并不知道,见你一面这样难。”


“……对不起。”他趁着惯常涌起的歉疚,垂下眼睫嗫嚅道。


他心中本来满满怀着对伊藤的愠怒,此刻忽然消去了大半。近年来他自觉与工部卿渐行渐远,唯在此生死攸关的细微处,俊介仍能凭敏锐的悟性和对他心性的熟稔,仿佛心有灵犀般洞察他的意念。昔日高杉去世前除他之外谁也不肯见,坂本姑且不论,银时那边是一个字也不许漏出去的,想必伊藤看在眼中,也默默记在了心里。


从容赴死的平静是难得且脆弱的,谁不渴望葆有这份最后的尊严。


冻僵的手指被银时握在手心,温柔又爱怜地摩挲着。他感到银时的目光落在额间,便益发心安理得地阖上眼,将自己的脆弱无力暴露在他面前。


“你猜我来时遇见了谁。”


银时温声细语,果然将他的沉默归咎于病痛的折磨。


“是土佐那位脾气暴躁,眼里不揉沙子的板垣参议。我捉住前台的护士小姐问你的病房号时,便见他独自拄着手杖坐在廊下,衣上落了薄薄一层雪,想是来了有些时候。我猜他也是来探望你的,想拉他一起上来,他只是一味推拒,还托我带一封信给你。”


他从银时手中接过信,挣扎着坐起身来。信的格式颇为工整,笔锋却显潦草不耐,端的是他熟悉的板垣进助的亲笔。药物的镇静作用极强,连日来他几乎已感觉不到脖颈下方身体的存在,然而随着目光一行行在信上掠过,他只觉一颗心沉沉坠进了冰窟。


“……他来时是何打扮?是否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裹在一身羊毛大衣里,头上严严实实地盖着风帽,脚边放着一只手提箱,像是远行的打扮。”银时摸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回忆道,“他脸上胡子拉碴的,看上去好几日没有修整过了,也许学你一样从太政官翘班了?哦对,他是说要回土佐来着。”


“银时,银时,你现在去追他。”他用尽力气捉住银时的手腕,这个小小的动作让他呼吸急促,像脱水的鱼一般几乎喘不上气来,“骑马也好,骑摩托也好,哪怕是要抢医院的救护车开,你必须把他追回来,带到我面前。他不能走,我绝不能让他走。”


银时不为所动,任由他紧紧攀着自己:“有必要吗?这个时候去追,火车早开走了。”


“愚蠢!短视!他只不过暂时受了些大久保的气而已……他此时回土佐,岂非要做下一个江藤?”


他心潮起伏,头痛欲裂,银时那漠然置之的态度让他胸中窜起一股无名火来,那火焰煌煌灼烧过枯草蔓生的原野,直让情绪脱离了理智的掌控,教他口不择言起来。


“他在内阁里尚且争不过大久保,难道回土佐就能有甚么好结果?你亲眼见过前原的下场,见他这样意气用事地犯傻,为什么不拦着他?他在楼下徘徊许久,心中定然是挣扎不已,以你识人的本领,怎会看不出来?哪怕强拉他上楼来见我一面,也好过现在百倍!纵使他仍执意要离去,我总算尽了最后的力气,死也能死个明白——”


他一口气梗在咽喉中,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唾液里也混了几点血丝。以他这样刚经历过脏器手术的身体,这绝非什么好兆头。银时立刻伸手钳住他双肩,将他的身体固定在柔软的被褥里,使他的伤口不致因动作起伏而撕裂。


“银时,我只是不甘心罢了。”


他双目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横梁,温热的泪水自眼角汩汩落下。


“我从小受惯了病痛,总以为能在疫病神那里积攒些运气和功德,它却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我的性命尤在,四肢尚能动弹,口齿尚能言语,右手尚能执笔写字。还有那么多事等待我去做。是我所求的过分吗?难道同袍齐心,不起战事是什么违逆天道的要求,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以致事事不得善终吗?”


那是自然。有个嘲讽的声音在心底冷笑。能做到这些的人,早就不在了。


“……如果我问你,愿不愿同我回长州,你怎么想?”


他蓦地侧过头去,银时的神情异常温柔平静,眼底闪烁着捉摸不透的光。心绪激荡让他素来灵敏的头脑变得迟钝,潜意识里却升起一股违和感来。他自问对银时的心性了如指掌,此刻却如同在晨光熹微的林间走进了一团潮湿的浓雾里,来时和去时的路都已看不清晰。他意识到他们之间某种缄默微妙的契约被打破了,不禁骤然生出一股焦躁来。


“我同你讲过,以我目前的处境,一旦踏进长州的地界,便会被那些厌恶维新和大久保卿的士族生吞活剥了。”他移开目光,顾左右而言他般自嘲地笑了笑。


银时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阵莫名的战栗游过背脊,他下意识地转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继续留在东京,留在那些人身边,你也撑不了几日。大久保几句话便能激得你吐血,让你把半条命搭在了手术台上。你从前决不会打没有胜算的仗,为何如今反倒转了心性?还是你情愿把剩下半条命也赔给他,期望他念在对你的亏欠,帮你完成你做不到的事?”


他的语调温和,辞句落在耳中,却是分外尖锐刺耳。除却十余年前他们刚在江户重逢那会儿,银时已经很久没这般半是调侃半是讥嘲地同他说话。


“……你是这样想我的。”他冷笑道,目光毫不示弱地与银时针锋相对,“在你眼中,我所做的一切,原来不过是枉送性命罢了。你可曾想过,眼下我若是同你回了长州,内阁里再无人能制衡大久保,届时日本远征邻国,你看见战场上伏尸百万,心中怜悯油然而生,是否又要怪我当日耳根子软,不能洞察先机,防患于未然?”


银时似未料到他这般言辞激烈的反驳,一时间怔怔地哑口无言,他心头立刻掠过一丝报复的快感。银时定定望了他一会儿,面上渐渐如罩了一层寒霜,嘴角蓦地泛起一丝笑意来。


“……我原是不信的。我以为世上再不会有谁比我更清楚你的为人,可如今我却不识得你了。听听你嘴里都说了些什么。你,你, 你。全都是你自己。”


银时的手抚上他面颊,覆着薄茧的指腹划过肌肤,顿时令他毛骨悚然。


“我一辈子在乎的人并不多,一大半已经入了土,还有一个正坐在我面前,肚子里的胃被切掉了半边,犹自想着他为政的功绩,想着千百万与他毫不相干之人的幸福和生死。他不曾知晓,又或者心知肚明却假作懵然不知,什么维新,什么立宪,什么征韩,我统统不在乎。我才不管西乡如何,大久保如何,什么伊藤、板垣和大隈,叫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他听着银时的缓声细语,只觉刀锋抵在咽喉,进退维谷,动弹不得。


“我只记得辰马。他和你不同,即使身陷最肮脏污秽的泥潭里,他也要挣扎着寻找生路。你的一颗心里流淌的是鲜血还是岩浆?连害死他的刽子手,你都能欣然包庇。”


如寂静无声处乍闻一道惊雷轰然炸响,他感到耳边嗡鸣不绝,被强行压抑的情绪终于决堤,怒吼着,咆哮着,摧枯拉朽,一泻千里。他的半边身子颤抖得厉害,泪水一颗颗滴落在被褥上,犹自圆睁着双目与银时对视,不肯移开一丝一毫。他的右手动作却平稳得出奇,缓缓伸到中衣的领口,接着猛一使劲,赫然将松垮的衣衫扯下一半。


人人都赞他是世间罕有的美人,纵然瘦成一具白骨,如玉雕成的肌骨仍旧莹然生辉,连窗外的落雪也显得暗淡无光,惨白得索然乏味。层层绷带从下腹一直缠绕到胸口,蝉翼一般薄而白的皮肤下,骨骼和脏器的轮廓随着胸膛的起伏,几近呼之欲出。残存的生命燃烧到了顶点,一面光芒炽盛,一面发出衰败不堪的哀鸣来。


他以食指做刀锋,在左胸划下一道浅白的印痕。


“我的血是热是冷,是赤红还是泥浆,银时,你要剖开看一看吗?”


食指缓缓下移,银时的目光紧紧盯着它,身体绷紧如一张满弦的弓,仿佛随时都会暴起伤人。


“这里便是刀口。你解下绷带,拆开缝线,我的五脏六腑都在你眼前。”


银时一句话也说不出,目光又是惊怒,又是恐怖,哪怕是松阳先生殒命那一日,他也不曾露出过这般神情。在满室的死寂中,有三味线的低吟浅唱隐约传来,他几乎要随着那弦音笑出声来。时至今日,他才真正与故去的挚友心意相通。


属于彼岸之人,是不可强行长留在此岸的。高杉早早看透得了解脱,他却因为贪恋人世间的爱欲温情,纠缠了二十年还迟迟不肯下决断。


“……这次是胃。”银时缓缓道,“下次你还想切掉哪里,来给你的理想献祭?”


汹涌的情绪充盈了他的感知,他已分不清快乐和痛苦的界限,只是微笑着凝望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脸,曼声道:“谁都可以对我说这种话,坂田银时,唯独你不可以。你只知维新若失败,我死不瞑目,以为我已醉心功名,忘却初心。然而我自始至终是为了谁,你还记得吗?可要我来提醒?”


一声短促的嘲笑从银时喉间逸出,竟似带了几分凄厉,不知是在笑他,还是笑自己。


“越在这种时候,你越不想见我,怕我拦着你去送死。你要去引渡地狱里的恶鬼,你要去做殉道的圣徒,我自然拦不住你。十年前我成功过一次,差点把自己的命搭上,可我得到了什么?一个无药可救的偏执狂。从来只有旁人负你,你是完人,你并不欠任何人分毫,谁指责你都是自取其辱,活该下贱。”


“二十年前松阳先生去世时,我合该随他一起去的。选择救我的人是你,你宁可牺牲松阳先生,也要挽留我的性命。高杉幼时身体远比我壮健,然而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却是他而不是我。西乡与大久保同我水火不容,竟也有辰马代替我受戕。你们都选择让我活下来,可有谁问过一句,我是否想要活下去?”


银时听他一字一顿说完,沉默了良久,突然向后退开了一步。


情绪宣泄带来的麻药般的畅快还未褪去,他的本能却从银时的动作里辨别出了不详的征兆,残存的理智气息微弱地提醒他,他刚刚犯下了怎样的弥天大错。他下意识地向银时探出手去,一句歉疚沉甸甸压在喉头,滚烫灼烧着唇齿,却因着极度的自厌,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银时没有去握他的手。白夜叉又默默退了两步,终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海峡绝恋

【仏/英/普/米】罗慕路斯的心脏·第一章发布

编辑下加个标题(……

第一章终于发布啦!本着这周一定要发出来的心态努力debug肝了一个多星期果然死线是第一生产力

虽然……就只是第一章,大概只有一个多小时的流程,但大家已经可以感受到法法的沙雕……我是说女神气息了!不管怎么说,还是希望有人能玩一下……吧(你怎么突然这么没有底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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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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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的,请到游戏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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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终于发布啦!本着这周一定要发出来的心态努力debug肝了一个多星期果然死线是第一生产力

虽然……就只是第一章,大概只有一个多小时的流程,但大家已经可以感受到法法的沙雕……我是说女神气息了!不管怎么说,还是希望有人能玩一下……吧(你怎么突然这么没有底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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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的,请到游戏中去感受(?)吧。

虽然但是,第一章米米就只说了两句话……悲伤的故事,其实米露要等到第三章才有(……)纠结了一下还是没打相关TAG……


睡在刘郎地板上

海峡绝恋:

这个坑我纠结了很久,终于决定正式发个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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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

【银桂/银木户】乘月(21)

* 终于从996地狱中暂时解放!赶紧复个健

* 带一点点joy3私货:银->高桂is like朱砂痣和白月光,桂->银高is like生存和毁灭。

* 银银后台蓄力中(。


暗淡的钩月悬在轮廓朦胧的峰峦间,仿佛一道凝固褪色的伤痕。江面上白雾弥漫,湿润的空气寒冷彻骨,夜色宛如浸在一汪井水中。他跪坐在青苔覆盖的,触手滑腻阴冷的木板上,聆听着江水昼夜不停冲刷岩壁的沙沙声。一盏行灯就放在他身旁,白绢上用工笔绘着几枝青梅,灯光也像被江雾打湿,映得他的面庞好似沉没在深水里。


他已在这渡口等候了许久,也许是数日、数月或者数年,久到时间也沦为了一个空泛的...

* 终于从996地狱中暂时解放!赶紧复个健

* 带一点点joy3私货:银->高桂is like朱砂痣和白月光,桂->银高is like生存和毁灭。

* 银银后台蓄力中(。


暗淡的钩月悬在轮廓朦胧的峰峦间,仿佛一道凝固褪色的伤痕。江面上白雾弥漫,湿润的空气寒冷彻骨,夜色宛如浸在一汪井水中。他跪坐在青苔覆盖的,触手滑腻阴冷的木板上,聆听着江水昼夜不停冲刷岩壁的沙沙声。一盏行灯就放在他身旁,白绢上用工笔绘着几枝青梅,灯光也像被江雾打湿,映得他的面庞好似沉没在深水里。


他已在这渡口等候了许久,也许是数日、数月或者数年,久到时间也沦为了一个空泛的概念。折断的刀锋沉入江底,红褐色多孔的锈斑蚕食着钢铁,接着被水草和苔藓包裹;尸骸被潮水冲上岸边,腐肉剥离留下森森白骨,又被细软的白沙温柔地掩埋。死去的魂灵头顶闪烁着荧光,它们安静地列队,无声而有序地离开渡口,消融在白茫茫的雾色中。


他是想同它们一道离开的,然而行灯总是苟延残喘地不肯熄灭。魂灵们惧怕着人世间的光,隐匿在黑暗中与他擦肩而过,空洞的眼眸含着怜悯,幽幽地凝视他。


远处江上传来三味线的颤音,从缥缈朦胧到清晰可辨,奏的是他最熟稔不过的旋律。一点渔火破开浓雾,他看见一叶小舟缓缓驶来,船上有人抱着三味线斜倚在舷上,荷梗一般细白明净的五指划过棹上琴弦,一簇簇灿烂的金蝶似乎即将从他衣衫上振翅而出。


“晋助。”他念出故人的名字,仿佛吐出一声悠远的叹息。


船上的高杉微微笑了,隔着江雾遥遥与他对视。故人仍是少年时最意气飞扬的模样,神清骨秀,意态萧疏,他的双眼完好无缺,天地间的灵性像百川入海一般汇聚在他眼眸中,赋予他有如诗人和音乐家的潇洒气度,而不见后来属于战士和革命者的暴戾恣睢。若没有那场战争,他当始终如此,抱琴泛舟江上,不问今夕何夕。


他与高杉幼年相识,尔来几乎未曾经历过长久的分别,虽数度爱憎反复,始终形影不离。许多人曾告诉他,除却眼睛和神态,他与高杉的容貌是颇为肖似的。三味线音调转入低沉,他越过木板俯下身去,凝望摇曳的水波中自己的倒影。


旁人并不曾欺骗他。他看见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黑而柔润的长发,挺直的鼻梁,尖瘦的下颌骨,端的是一副堪称美丽的好皮囊。琴音陡转一如奔流的溪水,他的倒影也像揉皱的画像一样枯萎,两鬓染上风霜,褶皱如蛛网般爬上前额和眼角。他知道剧变也发生在内里,脏腑迅速衰竭下去,血液像浓稠的泥浆一样缓慢蠕动,骨骼变得脆弱发黄,如迎风的芦苇一般佝偻着弯折。他抬起头望着高杉。


“你不知我有多羡慕你。你独自去了,留下我的身躯徒然被时间消耗。”


干涸的眼眶里泛起酸涩,他说不清此刻的泪水是因与故人重逢的喜悦,还是在永远风华正茂的高杉面前,两相对比之下为风烛残年的自己而羞惭。


“你在黄泉之国不受岁月侵扰,与世上一切烦忧苦恼隔绝,我却被你既热爱又憎恶的人间消磨成如今的模样。迄今为止我在这渡口见过你无数次,每当你的琴声响起,我的心便要欢呼雀跃一次,以为终于有人能渡我离开。你却一次又一次让我失望。”


高杉垂下头,玳瑁制的拨子在弦上一拢,划出一小段好似轻嘲的琶音。


“你尚不属于彼岸,你的灯还亮着。你许下的誓言,亏欠旁人的恩德,是它们在你心中缠绵不断,牵绊你留在此岸边,我也爱莫能助。纵然要忍受风霜摧折,经历千难万险,誓言就是誓言,你没有后悔的余地。”


他想起旧事来,桩桩件件只觉齿冷,不由曲紧了指骨,咬牙道:“是旁人负我在先,非我有违誓言。我已竭尽所能,连性命也可舍去,何错之有?竟要让我困在此岸,受尽折辱,不得解脱。”


高杉从容地摇头,曼声道:“再想想。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记忆的长河滚滚奔涌,微弱的灯火在刹那间光芒炽盛。低温带来的浅眠般的麻木褪去,他只觉一阵头痛欲裂,扎在心脏上的尖刺颤动起来,泪水随之潸然而下。他当然知道高杉指的是谁。有人曾为拯救他不惜牺牲性命,在鸟羽伏见替他指挥九死一生的战役,在被天道众相逼时背负弑师的罪孽,将自己的心魄并松阳先生一同斩杀。他怎会不明白,一切的缘起却在更早以前,在永禄山那人间地狱般的尸山血海中。


「与其美丽地去死,不如美丽地活到最后。」


那个人规劝他人时惯于做出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那些训诫却好似从未入他自己的耳。在死尸堆积的战壕底,当他从昏迷中苏醒,滂沱大雨灌入口鼻几乎将他溺死,右半身像灌了铅块一样动弹不得。他在腥臭湿滑的污泥里艰难地侧过头,看见那个人面孔朝下,维持着回护的姿态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身旁,血水从背上的伤口里不断涌出,在染红外掛前又被雨水冲淡。他救他出必死的绝境,自己却负上数倍于他的重伤。那一刻,他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万念俱灰的滋味,抱着那具冰冷得不似活人的身体恸哭失声。


“你向天上的八百万诸神祈求,向莲花座上的释尊和菩萨祷告,请他们不要带走他。永禄山殿战你拯救了数千条攘夷军将士的性命,你却宁愿这一切不曾发生,只要神明能将他的性命留下。你的愿望果然成真,但代价也是极难支付的。他并不需要你的拯救,你便只好以拯救千万条旁人的性命来抵偿。”


高杉将琴横放在膝头,慵懒地侧身趴在舷上,指尖在江面的微波上轻轻划过。


“身为将领,竟将一人性命置于千万人之上,狂悖至斯。不愧是松阳先生的弟子,你、我和银时,我们三人心性毕竟肖似。只是报应来时,也无可推脱的。”


他长长叹息道:“纵然如此……以数十年来我付出的心血,难道也不够偿还吗?”


“你曾将生命交付在另一人手中,自此生死便不再由你一人定夺。”


高杉指了指他交叠在膝头的双手。行灯的光晕轻柔地将他笼罩,一根极细的红线在幽微的烛光中忽隐忽现,纤细如蛛丝,线上光华流转,仿佛随时便会断裂。红线另一头正系在他腕上,细密缠绕数匝,似女子寄托钟情的手环,又似一道重逾千斤的咒缚。


他知道挣脱不得,只好苦笑道:“……那么晋助,我还要等多久?”


江上雾气渐浓,高杉的回答亦听不真切,只有远去的三味线琴声隔过江水幽幽飘来。


三重

【银桂/银木户】乘月(7)

* 抓住假期的尾巴赶紧更新一发

* 与松平公battle (2/3)


“您房中曾有一面绘着猛虎的屏风。”


女忍们悄无声息地隐匿于黑暗中,内室如浸在一汪幽深的井水里,寂静得令人窒息。室内装修与外头一样简陋,除却枫木衣架上两件绣工尚可的外掛,和墙上随意挂着的乐器和折扇之外,再寻不到任何装饰,女孩们的消失仿佛带走了这间屋子全部的生气。


松平出身德川御三家之一的尾张家分支,地位何等尊崇显赫,三百年前神君家康东征西讨,平定乱世时,便曾亦「松平」为姓。从前松平蒙将军在江户御赐的宅邸可谓富丽堂皇,较此幽居之所宽敞了十倍不止,府内收藏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几...

* 抓住假期的尾巴赶紧更新一发

* 与松平公battle (2/3)



“您房中曾有一面绘着猛虎的屏风。”


女忍们悄无声息地隐匿于黑暗中,内室如浸在一汪幽深的井水里,寂静得令人窒息。室内装修与外头一样简陋,除却枫木衣架上两件绣工尚可的外掛,和墙上随意挂着的乐器和折扇之外,再寻不到任何装饰,女孩们的消失仿佛带走了这间屋子全部的生气。


松平出身德川御三家之一的尾张家分支,地位何等尊崇显赫,三百年前神君家康东征西讨,平定乱世时,便曾亦「松平」为姓。从前松平蒙将军在江户御赐的宅邸可谓富丽堂皇,较此幽居之所宽敞了十倍不止,府内收藏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几乎全来自天皇和将军的赏赐。江户开城后,府邸一并充了公,如今已被改建成招待外国来使的宾馆。


“那时您府邸里有一副藤原行成亲笔的书法字幅,还有一副名家刺绣的《瑞鹤图》,鹤顶的丹红是用玛瑙镶嵌而成,两件都是稀世珍品。您偏要摆一副猛虎屏风在居室里。我记得十分清楚,那副画并非出自名家手笔,却得您异常钟爱。”


松平兀自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折扇,闻言抬头斜睨他一眼,并不答话。


“那副屏风展开有三叠大小,一头金色斑纹的猛虎占据了整个画面,背景只是一片深浅错落的黑。那虎四爪张开,背脊隆起,蹲伏在不可名状的黑暗里,头颈扬起怒视着画外,獠牙里衔着一柄出鞘的长刀。画师将虎身上每一根毛发都描绘得纤毫毕现,唯独在虎眼上涂抹了一片浓重的血红。我初见此画时便想,这只虎或者瞎了眼,或者已陷入疯狂。”


松平短促地笑了一声:“你记性不错,悦假发子小姐。”


“您果然还记得,那时我变装潜入您府上的旧事,令我十分荣幸。”木户想起往事来,垂下眼帘淡淡一笑。“一个人居所的模样,是反映其内心秉性的明镜。我曾以为您与寻常幕府高官相似,喜好奢华,醉心名利,虽得将军赏识颇有战功,长远看来不足为惧。直到亲眼见到那面绘虎的屏风后,我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松平片栗虎这个名讳,曾是长州攘夷志士的噩梦。


长州藩在京都公卿中颇有势力,江户城守备森严难以撼动,京都便成为长州藩士们活跃的据点。幕府推行宽政大狱后,在攘夷志士中威信尽失,引发了以长州为首的西南诸藩的激烈反抗,一时间京都天诛盛行,不仅街头巷尾暴乱四起,更有数位亲幕府的保守派公卿遭到暗杀,令远在江户的德川幕府惶惶不可终日。


在此乱局之中孤身赴任京都守护职,以铁血手腕迅速将叛乱镇压,一手栽培起真选组和见回组两大武士集团,几乎将潜伏在京都的攘夷志士尽数肃清的人,正是松平。朝中亲长州的激进派公卿因此被流放,而长州藩士不仅惨遭屠戮,更因在京都结党起事的叛逆行为,直接招致日后幕府出兵对长州的第一次征伐,使长州腹背受敌,几近灭国。


“那屏风上的猛虎,便是您内心的写照。”


松平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木户不以为意,只徐徐道:“彼时幕府人才凋零,京都所司代更换了数名头领,都拿京都乱象莫可奈何。您是会津藩主,又是德川亲眷,地位超然,完全不必趟这浑水。听闻您决意赴任前,曾有家臣劝道「在此最难之局就任,犹如抱薪救火,多劳而少得」。行事前计算利益得失,那是凡人的做法。在您心中,北斗以南皆德川之世,涤荡奸邪,诛杀叛逆,知其不可而为之,非此不得匡扶正道。”


静默了须臾,松平略略坐直了身体,将折扇抵在下颌上。


“……这间暗无天日的陋室,夏季闷热似蒸笼,蚊虫鼠蚁闹得人不得安生,冬日冷得像冰窟,遇上暴雨天积水能漫过地板浸透被褥。我在此处被你囚禁了七年。整整七年间,我一步也没有迈出过屋门。你派遣的密探遍布四邻,我踏出一步,便立时有性命之虞。万万想不到,我一介败军之将,阶下囚徒,今日会从你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来。”


他嘴角扬起,自嘲般地微微一笑,右脸上的伤痕亦随之可怖地蠕动了一下。


“莫非你是来炫耀,你那手屠狮伏虎的本领有多么高超吗?”


被他狠戾的目光逼视着,木户正色道:“并非如此。您心澄如镜,以身证道,我心中十分敬重您的品行。当年我若与您易地而处,必然也会做下和您相同的决定。”


“桂,你如今剪了头发,换了装束,可内里果真一点也没有变。”


松平望着他澄澈的眼眸,喉间发出一声含糊的嗤笑。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时的情景。白日里你的同党已然全军覆灭,因着对天子居所开火这等大不敬的叛逆行为,其尸首被悬挂在城门上示众,死后也要受风雪加身,鸦雀啄尸之刑。你是入夜后才出现在城门下的。京都街头巷尾都挂着你的通缉令,你的同党宁死也不肯供出你的行踪,你却敢孤身一人,手无寸铁地在我面前现身。”


“您竟然还记得这些……”他目光一沉,右手食指不由在膝头轻轻叩着。“那时在您眼中,我想必与阴沟里一条丧家的野犬毫无分别吧。”


“当时长州还有另一位领袖,是鬼兵队总督高杉晋助。我听闻此人性烈如火,胆魄过人,所谓「动如雷电,发如风雨,众目骇然,无敢正视」,连在下关大败后与天人和谈时,都敢力排众议,寸步不让。我思忖你与高杉齐名,既有胆量孤身赴会,必然手握足以扭转乾坤的底牌。你却告诉我,你不愿与幕府为敌,只想要回同伴们的尸首,火化后将他们的骨灰带回家乡,让他们魂魄得到安宁。你言辞恳切,我见你当真未留后手,心中大失所望,只道你心性软弱,秉妇人之仁,不足以与高杉相提并论,便轻易放你回了长州。”


松平的目光在幽深的眼窝中闪烁,刺得他后颈一阵冰凉。


“吉田松阳泉下可知,他教出了你这样一位最高明的欺诈师?”


骤然听见恩师名讳,他心中一凛,攥紧了手心才没让内心翻涌的情绪决堤。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低眉温声道:“家师死于宽政大狱,难得您还记得他。”


“你早知长州内部有叛徒将消息外传,那一夜若非在我面前主动现身,亲自演一出软弱可欺的戏码,你绝不可能活着离开京都。”松平将折扇啪的一声握在左手心,冷冷道。“只可惜,当我终于意识到你的本性时,为时已晚。看来天道尚有公平之处,世间权柄即使为国贼所窃,总算有能者居之。所以今时今日,你是天子重臣,我是你的阶下囚。”

 


“您不必一辈子幽居在此。”


松平抚弄着袖口绣着的一对婉转啼鸣的黄莺,闻言懒懒地抬头瞥了他一眼。木户目光沉沉地凝望着他,一束清朗的日光投在面上,衬得那双眸子剔透如两丸茶晶。


“您与我立场相悖,各为其主,您刀下有我众多同伴的亡魂,若言我心中对您毫无憎恨,那才是恬不知耻的谎言。但我对您的敬重亦是真的。您是幕府股肱之臣,怎会不知其病入膏肓,绝无挽救可能,德川诸家老中但凡有一位可堪重任,讨贼这番一着不慎便徒留污名的苦差又怎会落到您的头上。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无论结局如何,德川之世确实因您的存在得以存续数年。我不愿见您后半生在囚牢中度过。”


松平眯起双眼打量他一会儿,又神色颓然地垂下眼帘。


“旁人也就罢了,你倒是有资格说同我这番话的。譬如安房守那厮过去嚷嚷着要组建日本海军,操练所倒闭后常常哀叹自己怀才不遇,转眼间便同西乡暗通款曲,把偌大一个江户城拱手送给了萨长。也罢,我便听听你开的条件。”


木户思忖了片刻,像是在仔细斟酌字句。


“今年六月,东京即将召开地方官会议,商讨各县自治相关事宜。这是维新以来第一次万机决于公论的大会,日本能否真正走上文明开化之路,便言成败在此一举也不为过。”


松平闷闷地哼了一声,恹恹道:“此事同我有何干系?”


“斗南藩拒绝派遣议员参加会议。”


木户的声音平静如水,若此时松平抬头,便可见他笔直的上身稍稍前倾,竟是一个恳求的姿势。


“作为议长,我有责任确保各藩各县都能选送议员与会。您曾是会津藩主,德川将军的左膀右臂,在东北诸藩中拥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我希望您能助我说服您的旧部。作为交换,我愿意还您自由。”


松平将折扇一下下敲在地面,维持着兴味索然的态度沉默了须臾。


“自由,自由,我要自由有何用处?此处是牢笼,出去了也只不过是更大的牢笼。哪里都是一样的,哪里都是冲不破的围城。我已服下黄泉之国的饭食,大半个身子埋在黄土里,就连活着还是死去,对我而言也没有丝毫分别。”


一声低笑从他枯瘦的胸腔里逸出,笑声越来越响亮,最后演变成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大笑。他的声音枯槁而衰败,断断续续混杂着沙哑的破音,回荡在空旷的内室里竟如同病虎的咆哮。他的身躯裹在艳丽的衣衫里剧烈地颤抖,突然整个人如鬼魅般翻身而起,那张苍老的脸蓦地凑近木户眼前,面上的疤痕似有生命一般突突跳动着。


“桂,你也有低声下气来求我的时候。”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笑出的泪水在皱纹堆成的沟壑里肆意横流。


“你心中难道不明白,「斗南藩」为何拒绝派人参加地方官会议吗?「北斗以南皆帝州」,名字倒是起得响亮,实则同刺在罪人面上的黥刑有何分别?会津人被剥夺了姓名和土地,难道还会顶着这屈辱的名号,在你们长州人的茶话会上陪着玩过家家吗?”


松平的吐息里混杂着腐败的酒气,眼中闪动的疯狂之色让他不由握紧了手心。


德川幕府投降后,在戊辰战争中率领东北诸藩顽强抵抗的会津藩,立即成为新政府的眼中钉而遭到清算。藩主松平片栗虎在任京都守护职时,曾因多次剿灭攘夷志士,与长州藩士结下深仇。在新政府中势力鼎盛的长州派的逼迫下,战败的会津藩被尽数没收了财产和土地,藩士亦被要求迁往北方建立斗南藩,忍受饥饿与严寒,无异于遭受了流放。明治政府曾许诺会津藩士三万石的土地,举藩迁往斗南藩之后才发现,此处土地贫瘠,领民稀少,根本不适宜耕种,实际俸禄只有不到七千石。


“会津人在斗南藩受风凄雨苦,心中有怨怼,我是知晓的。然而他们不参与议政,便没有地位,也不会有未来。您是藩主,也不希望看见会津藩士自绝前路吧。”


“我作为藩主,唯一做错的事,就是当年没在京都一枪杀了你。”松平死死盯着他,齿骨在牙槽里咯咯作响。“你害我会津藩三千人的性命葬送在若松城,害死去的将士曝尸荒野,魂魄不得安宁,害我子民流离失所,被流放至极北苦寒的不毛之地。你们长州欺君罔上,公报私仇,如今你怎还敢觍着脸来与我和谈?”


“……松平公,请注意您的言辞。”


木户的神情冷了下来,稍稍抬高了音调:“维新乃大义所在,天子陛下曾亲率百官,在紫宸殿神前宣读五条御誓文。鸟羽伏见之战后,幕府颓势已然无可挽回。彼时先帝新薨,今上践祚,您作为朝臣,非但不为主君分忧,却在藩内大量囤积军资,美其名曰「武备恭顺」,实则预备负隅顽抗。欺君罔上四字,实非我长州担待得起。”


松平直愣愣地看着他,嘴角古怪地扬起,像是听见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


“你何须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当年前来会津谈判的奧羽镇抚总督府里的确没有你,但你与西乡同为萨长联军统帅,我不信你对此事毫不知情。”


往事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木户只觉后颈像被细针刺了一下,不由蹙起眉头。


“「其一,将藩主松平片栗虎斩首。其二,监禁其诸子女。其三,开城。」”


松平将嘴唇凑到他耳畔,一字一句地轻声念道。


“上述三条,都是总督府开出的受降条件,没有丝毫商榷余地。当时公方大人已自降臣籍,从此德川氏与一介普通大名无异。我会津藩自然追随君上的脚步,预备开城投降,谢罪的陈情书也不知递了几封上去,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木户叹了口气:“……我若言对此事的确毫不知情,您也不会信我吧。”


“你们长州人都是一丘之貉。自诩高瞻远瞩,满嘴仁义道德,其实干的都是最下作低劣的事。”耳畔传来松平模糊的低笑,那是暴雨降落前的雷鸣。“桂,你可算伪君子中的翘楚了。你要王政复古,公方大人退位之时,大权便已奉还天子陛下,何以对我会津藩穷追不舍,斩尽杀绝?除了心中有鬼之外,再无他解。”


他伸手进衣襟里,从脖颈处掏出一只小巧的竹筒来。因着长年贴身佩戴,竹筒原本青翠的色泽褪去,被温热的肌骨打磨成了光可鉴人的淡褐色。


“这里面是先帝御赐的宸翰。先帝不喜你们咄咄逼人,内通公卿在朝中翻云覆雨,在天子脚下无视法度兴风作浪,把国内搅得不能安宁;所以秘下诏书,欲将攘夷派公卿逐出京都。白纸黑字在此,说你长州是乱臣贼子,可有半分冤枉?”


三重

【银桂/银木户】乘月(8)

* 与松平公battle (2.5/3)

* 狗血剧情太容易写上头啦_(:з」∠)_


“岩仓公此人,看上去和蔼可亲,其实骨子里可怕得很哪。”


那一年京都岚山的赏花宴中,趁众人目光集中在挥毫泼墨的西乡身上,大久保曾附在他耳边如此悄声道。


新践祚的明治天皇年仅十六岁,与矜持高贵,墨守古风的先帝不同,他先于诸公卿剪发易服,在百官面前也不设丝帘,庄严端坐在首席。右大臣岩仓是公卿魁首,又素来诙谐幽默,照例坐在天皇最近处,时而含笑与陛下小声交谈。


“鸟羽伏见之战前夜,他还邀请我去他府上品茶,整晚镇定自若,谈笑风生,压根没提到战局的事。”大久保轻笑...

* 与松平公battle (2.5/3)

* 狗血剧情太容易写上头啦_(:з」∠)_



“岩仓公此人,看上去和蔼可亲,其实骨子里可怕得很哪。”


那一年京都岚山的赏花宴中,趁众人目光集中在挥毫泼墨的西乡身上,大久保曾附在他耳边如此悄声道。


新践祚的明治天皇年仅十六岁,与矜持高贵,墨守古风的先帝不同,他先于诸公卿剪发易服,在百官面前也不设丝帘,庄严端坐在首席。右大臣岩仓是公卿魁首,又素来诙谐幽默,照例坐在天皇最近处,时而含笑与陛下小声交谈。


“鸟羽伏见之战前夜,他还邀请我去他府上品茶,整晚镇定自若,谈笑风生,压根没提到战局的事。”大久保轻笑道。“那一战联军若败,幕府重整旗鼓,之后萨长再想起事,便难于登天了。岩仓公心里也是清楚的;他过去因公武合体见罪于先帝,举家被逐出了京都,此番若再失败,暗通朝敌的罪名坐实,也不知全家还有几条性命可以留下。”


他知大久保同岩仓交情深厚,喜欢在无关痛痒之事上口没遮拦,于是淡淡一笑:“面不改色写下「无大义之命并非敕命」的人,倒有闲心调侃他人。”


孝明天皇受幕府唆使,下达第二次长州征讨敕令时,恰逢长州内乱初平,高杉病重,攘夷派腹背受敌,危在旦夕。此时萨摩的西乡和大久保挺身而出,联名撰写文书,直言「即便是天皇陛下的命令,只要那命令不能使天下臣民信服,便无须遵守」,通篇行文慷慨激昂,令幕府征长大军黯然失色,一时名动诸藩。


因此举无异于公然抗命,自文书公开那一刻起,二人便等同于踏上了不成功便成仁的不归路。


“您知道的,我和西乡大人同您一样,都是西南来的乡下武士罢了。天子威仪固然深重,毕竟远在天边,难有实感;尤其对您而言,这些年来「国贼」两个字都快听得腻味了吧。似你我这般处境,说些有忤逆之嫌的狂言,可用不着几分胆色。”


大久保眨了眨眼,色泽浅淡的眸子里含着一丝狡黠的意味。


“岩仓公却不同。他是随侍在先帝身侧之人,世代受皇恩,日日瞻仰天子尊荣。倘若君父并无失德之行,而臣子却行废杀之事,其用心又当如何?”


他语中隐藏的含义太过露骨可怖,木户心中疑窦丛生,面上依然滴水不漏。大久保以为他懵然不觉,又循循善诱道:“给您打个比方。您会对您的恩师刀刃相向吗?”


……我还当真这么干过。他在心底默默应道。


不知是否读懂了他的神情,大久保不再继续追问,只是粲然一笑。


“您无须担忧,岩仓公是可信之人。他与我们是一心同体的逆贼,风雨同舟的共犯。”


岩仓心性坚忍,深谋远虑,在武家诸卿中八面玲珑,较之地位更高却懦弱感性,一遇争吵便躲在家中不敢上朝的太政大臣三条,更适合率领使节团出访海外。因着岩仓的努力斡旋,原本摩擦不断的使团才得以顺利环游诸国。


所以当木户在某个夜晚独自散步经过旅馆中庭,偶然发现有人躲在蔷薇花丛后轻声啜泣时,一时竟难以把那人同岩仓联系起来。


芝加哥的冬夜寒冷彻骨。借着昏黄的月色,他看见那人蜷缩起矮胖的身躯,整个人匍匐着跪倒在积雪未消的地面上,背影活像一只瑟缩着试图爬回巢穴的鼹鼠。岩仓断断续续地抽泣着,口中含混地念念有词,既像在喃喃祝祷,又如同忏悔和乞怜。


“木户大人,京都神宫非建不可。我的话若不管用,还会有天子敕命下达。长州藩过去伤透了先帝的心;这乱臣贼子的名号,您可不想担第二次吧。”


东京御所的火灾极大地刺激了岩仓的神经。归国以后,岩仓曾专程拜访他的府邸,敦促他同意为孝明先帝修建祭奠的神宫。他从未见过岩仓如此强硬的态度,此刻回想起来,那双精明世故的眼睛里蕴含的除了威慑,还有隐藏得极深的恐惧。


大抵天道虽从未公平过,可人终究是害怕报应的。

 


人们常常感慨,害一人性命的匪徒会被法庭送上绞刑架,在战场上夺取千万人性命的将领却被人称作英雄。那么蓄意发动战争,创造这条荒诞悖论的人又当如何?


即使在他们这群无可救药的刽子手中,罪孽的等级也并非全然相同。


宽政大狱将年幼的他们逼上了战场,却还有零星的选择权因着命运偶然的慈悲握在每个人手中。为了活下去而杀人的罪孽是最轻微的。银时从不在战场以外杀人,而辰马直到死前最后一刻,还在惦念着为萨长和幕府的和谈而斡旋。于高杉而言,松阳先生的死将人世间变作无尽炼狱,破坏是他阻止灵魂湮灭的唯一手段,可谓别无选择。


西乡的罪孽要更深重一些;可他指挥每一场战役,下达每一个夺人性命的指令时,心中确实是怀着爱与大义的——他是真的相信,他的行为正在拯救受苦的人民,拯救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


只有他,从来只有他,是因着傲慢而杀人的。


松阳的弟子们继承了师父的傲骨,皆不把幕府和将军视作理应效忠的对象。同时他或许是尊王攘夷派里最大的叛徒;在他心中,即便是万世一系,一国化身的天皇陛下,也与神庙里供奉的,无口无心的金身佛像并无区别。


他在这个国家掀起滔天巨浪,任由无数性命在洪流中辗转沉浮,从来不是因为爱,忠诚,大义,甚至最基本的求生欲。


——我能将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切的起源,都仅仅出自这一点天真的想法而已。


他是众人艳羡的神童,松下村塾最优秀的弟子,天生的将领和政客。他无数次力挽狂澜,救长州和攘夷派于水火,连血海深仇的敌人也可化作亲密可靠的盟友。在世人为眼前的困境在焦灼中苦苦挣扎时,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了层层迷雾,眺望向十年后、百年后的遥远未来。


如果这些都不足以让他相信自己无所不能的话……在那个决意奔赴宿命的夜晚,还曾有人温柔地望着他的眼睛,轻声却坚定地告诉他:


“如果是你,一定能为这个国家指出正确的方向。”


从此愚蠢的男人怀抱着理想,一脚踏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大久保也许是他在世上唯一的理解者。一切牺牲都是为了更好的未来;幕府不堪重任,朝廷更无能为力,只有我能将其实现——这份傲慢从来只会寄生于最疯狂的幻想家身上,终于招来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他甚至不知拯救的人和杀害的人,到底哪一方更多。而秉持天道,俯瞰众生的神明究竟要盲目到什么地步,才会选择对此视若无睹?


松平眼中燃烧的憎恨如同地狱的业火,他却只觉寒意从钝痛的心口漫起,渐渐浸透了四肢百骸。和平并未如期到来,维新的功绩在此刻更像虚无缥缈的空谈,只有痛苦和悔恨是真实的。它们刺得他鲜血淋漓,这是他应得的报应,他只能选择甘之如饴。

 


“我敢兴兵,便已做好永堕奈落之底的准备。”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在眼前这位恨他入骨的老人面前,缓缓垂下头去。不再有从前丰润的长发遮挡,一截白皙纤长的颈项从他鸦羽一般柔韧的发丝和衬衫衣领间浮现,那温顺的姿态过于脆弱而优美,仿佛正引诱人伸手上前,将之爱抚或是毁灭。


“松平公,如果这是您想要的,我愿意低头道歉。因我之罪孽,致使会津百姓骨肉分离,贫穷苦楚,我无可推脱。我死之后,自有百千万亿劫业报等着我。”


他只觉五脏六腑在热油中煎熬,每说一个字,都在为釜底填一把薪火。


同伴们死去的模样在脑海中来回闪现,那些垂荡在城门上的尸体纷纷睁开腐败青灰的双眼对他怒目而视,蠕动的蛆虫从他们的眼眶和嘴角里满溢而出。他们一齐用枯朽的嗓音厉声责问,问他为何向屠杀同伴的刽子手低头祈求,问他为何罗织出勤王大义诱骗他们为他的理想赴死。


“会津百姓还有未来。逝者已逝,请您怜悯活着的人。”


等待着他的是长久的沉默。他看不见松平的神情,只见一片衣角沙沙挪动。


“……你不必惺惺作态。桂,你的道歉在我眼中一文不值。”


一只鹰爪般枯瘦的手触碰上他的脖颈,粗粝的指尖冰冷而潮湿,落在肌肤上就像蛇虫的游走。一阵寒意从背脊窜上后脑,他恍然间以为那只手下一瞬便要暴起伤人,可它只是悄悄蜿蜒至他的下颌,将他冷汗涔涔的脸庞缓缓抬起。


“你生了一副多么容易骗人的相貌。”松平的声音轻柔和缓,面上居然是带着笑的。“你们长州有位将领,曾派人出重金收买我的仆从,想从我身上盗取这封宸翰。你不怕宸翰公开,因为你已是维新第一功臣,死后注定荣誉傍身,灵牌可以被供在神社里享万世祭奠。其他人可未必有这番优待;「国贼」之名一旦落实,耻辱将会世代流传。你要我怜悯活着的人,因为死者在你眼中卑微如尘埃草芥,是也不是?”


他心头一凛,在松平浑浊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陡然变色的脸。


“桂,活下来的人是你,所以你如今功成名就,接下来还有许多年的时光供你沽名钓誉。而那些为你而死的人呢?当你沉溺在荣誉和功绩中沾沾自喜时,可有想过他们?高杉晋助与你师出同门,多少双手染血的罪孽都是由他来替你完成,他若非英年早逝,今日长州首领的位置可轮得到你来坐?”


血液在胸腔里沸腾,他猛地被人戳中隐痛,咬紧了牙关才没让声音冲口而出。


“还有那个结成萨长联盟的商人,坂本辰马。我听闻他是你的旧友,也是一位难得的逸才。当他冒着生命危险,在江户和京都为国家的前途奔走时,可曾料到将他的行踪透露给见回组的人,正是他心心念念要保护的同伴?”


他最怕听见那个名字。


鼓膜在血液的激荡下危险地震颤着,像是有无数面锣鼓在耳畔齐声轰鸣。血红的伤痕在老人面颊上颤抖起伏,他几乎立刻想起了辰马死时的模样,十数处刀伤遍布全身,有一道穿透了他的颅骨,才让鲜血像瀑布一样冲刷过他的面庞。


视野像跳帧似的几度变换,他的身体先于意识行动,转眼间已按着松平的肩膀将他猛扑在地。他喘息了一声,右手心紧紧攥着一根金色的发簪,尖锐的簪尾不偏不倚抵在老人颈项的动脉上。


发簪是离去的游女们留下的,也许在松平触碰他皮肤的那一刻起,他已下意识地将它握在手中。镶嵌在发簪上的珍珠是一只流光溢彩的凤凰的眼睛,天真而无辜地微微颤动着。


松平非但不反抗,反而放声大笑。


“做得好,桂!这才是你的本性。只要我死去,宸翰随我悄然入土,高杉和坂本的尸骨就不必在荒郊野外受风凄雨苦,你可以光明正大地把他们的灵位迎进京都神社,让你的良心稍稍得到安慰。你不是想要斗南藩参加你的会议吗?我这个藩主死去,他们断了尽忠的念想,从此自然任你摆布。”


因着长年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居所里,松平的皮肤单薄而苍白,颈项上褶皱密集尤甚,一眼望去如同罩着一张揉皱的宣纸。青紫色的脉络在松弛的皮下缓慢地跃动,他几乎用不着使力,发簪便能轻松将血管壁刺破。属于活人的生气已从他身躯里消散殆尽,驱使他的心脏继续跳动的,正是此刻燃烧在他眼中的复仇的快意。


“杀了我吧,桂。你如愿以偿,而我会在地狱里等你。”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内室里回响,清冷而庄严,就像月夜里寺庙叩响的晚钟。


他的头脑既好似一片空白,又仿佛瞬间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因果循环,天道往复,松平过去残害过多少攘夷志士,这些年留他一条性命已是万般仁慈,今日死在他手中亦是宿命,无人可以指摘。他早该当机立断,何须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平白受他这番折辱。


嘀嗒,嘀嗒。有水滴声乍响,细雨一般从屋顶落下。


几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后颈,有更多溅在松平的前额上,染得他雪白的发丝殷红一片。松平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抬起血红的双眼瞪视着屋顶,嘶吼出声:“你们都退下——谁敢动手?!”


屋顶上静悄悄的,似乎空无一人,然而却有越来越多的血从木板的缝隙间汩汩而下。女忍们不敢违抗主公的命令,只能纷纷以刀割破手心,靠着锥心的刺痛,才能勉强忍耐着不上前救援。


……假发,假发。桂小太郎。


在意识纷乱交织的狭缝间,仿佛有人在耳边轻声呼唤道。


松平猛地一阵咳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尖锐的发簪划破了他颈部的皮肤,渗出一行细密的血珠。他见木户略有迟疑,也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抬手握住了他的右手,缓慢而不容拒绝地牵引着,让他将发簪一点点刺进自己的身体里。


——别忘了你是谁。


泪水如同久旱后的甘霖,涌上干涩的眼眶。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从松平身上蓦地坐起,将手中的发簪远远扔到一旁。视线被水雾浸透,一缕夕照从天窗里慨然无私地落下,那闪烁的光亮映在他眼中,就像梦中那个夏夜溪水旁升起的,宛如星河燃烧般的萤火。


辰马,辰马,我又被你救了一次。


“……为什么。”松平在阴影处慢慢坐起身来,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失落。


“您曾在京都饶恕过我的性命,这是我欠您的恩情。纵然您罪孽深重,一心求死,死在我手下也不会给您带来任何救赎。”


他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温柔平静。


“何况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您一生走不出的那座围城,可是会津的若松城?”


海峡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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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

【银桂】容易别(全)

* 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一篇补档出来……

* 个人非常喜欢的一篇!是年轻心热、任性鲜活、既决绝又蛮勇的桂先生。桂的心理活动线在《乘月》中有对照。


(1)


趁着皎洁的月色,我轻车熟路地摸进万事屋那个人的卧室。


明明已经是照顾两个孩子的大人了,他的生活方式仍和从前在松下村塾里一样邋遢。茶几下藏着臭袜子,浅葱色的睡衣胡乱丢在被窝里,榻榻米的缝隙里零星散落着几根白色的卷毛,也不知是来自他,还是来自定春。


偌大的房间里,安静得只听见我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我将袖中仔细藏好的清酒摆在案头。这瓶大吟酿是高杉珍贵的私...

* 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一篇补档出来……

* 个人非常喜欢的一篇!是年轻心热、任性鲜活、既决绝又蛮勇的桂先生。桂的心理活动线在《乘月》中有对照。


(1)

 

趁着皎洁的月色,我轻车熟路地摸进万事屋那个人的卧室。

 

明明已经是照顾两个孩子的大人了,他的生活方式仍和从前在松下村塾里一样邋遢。茶几下藏着臭袜子,浅葱色的睡衣胡乱丢在被窝里,榻榻米的缝隙里零星散落着几根白色的卷毛,也不知是来自他,还是来自定春。

 

偌大的房间里,安静得只听见我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我将袖中仔细藏好的清酒摆在案头。这瓶大吟酿是高杉珍贵的私藏,酒庄耗费数年只得这一瓶极品。若非之前我费尽心力助他与天人斡旋谈判有功,他是决计不舍得赠予我的。况且近年来他身体渐弱,被辰马百般劝诫着不能喝酒,这才便宜了我的口腹。

 

我想起晋助日渐苍白的脸色。他曾是那样意气风发,才华横溢的少年,眉目锐利如刀锋,连笑起来的时候眼中也带着刺人的讥讽。他有时嫌弃我温吞水一样的个性,变着法子想要激怒我,往往不能如愿。只有偶尔交换诗作时,他才稍稍满意些,暂时卸下了嘲讽。

 

“假发,你总算还不像银时那样堕落。”

 

笑话。除了我之外,还有谁有那个度量,日复一日忍受他那满纸无处宣泄的狂躁和风骚。

 

辰马和那个人都是指望不上的。心气高远的辰马懂他写下的一切,只是担忧他思虑太过,所以常常装作懵然不知,尽力用调侃和打趣博他一笑。而那个人天生不是风雅的性子,早把村塾里学的汉诗和俳句尽数还给了松阳先生。我曾经暗自鄙视过他不解风情,可转念一想,如果他的心思与我一般过于细腻敏感,还不知要多承受多少苦难。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下意识地开始整理他的卧室。这样难得的好酒,如果在臭袜子和一地狗毛的狼藉里喝掉,高杉就算在病中,也要不远千里杀到江户来砍我吧。

 

那个人和晋助一样,都喜欢用乡下的老妈来形容我时不时的絮叨和说教。其实对于自己的手下,我向来是言简意赅的。缠身的事务太多,不把每个词汇精炼到极致,晚上就别想有一刻闭眼。但就照他俩这样一见面就掐架的德性,如果没有我从旁兜着,白夜叉和鬼兵队总督的威名恐怕早就被败了个精光。

 

好好体量一下别人的苦心啊,两个笨蛋。

 

(2)

 

墙上的挂钟指向了十一点的位置。那个人还不见回来。

 

我心下有些焦急,下意识地担忧他是不是遇上了麻烦。最近我和高杉在长州闹的动静有些大,江户的幕府走狗们怕是也听到了风声。他与我们之间的过往是众人皆知的秘密,幕府真心要坑他可以找到一万个理由。若是果真连累了他……

 

酒杯被我一下一下叩在案上,发出清越的回响。这是我的老毛病了,心烦意乱的时候就想敲点脆生生的声音出来安定思绪。好音律不是一个将领值得夸耀的本事,唯有三味线不离身的高杉方能略知我一二。其实他的三味线,弹得不见得有我好。

 

心绪平复下来之后,我开始嘲笑自己的多心。江户能排上号的势力都或多或少受过他的恩惠,真选组与见回组与他皆有过命的交情,甚至连将军和公主都对他尤其垂青。就算那个人是容易招惹麻烦的体质,最终回回都能化险为夷。

 

在江户,他用不着我来操心。倒是我自己,常常要来烦他助我脱困。

 

“桂先生,若能将白夜叉也争取入我军中,「攘夷四天王」才算四角齐全。”

 

这样的话我听了无数次,刚来江户那会儿听了不少,最近又有抬头的趋势。我曾下了死命令,谁也不许把白夜叉还活在世上的事泄露出去,只可惜被那个人自己几番声势浩大的胡闹,弄得几乎人尽皆知。我虽仍旧费心替他遮掩,却也犹豫过要不要开这番口。

 

他比我更适合做将领。军人尚武,从前攘夷战场上他于乱军中如入无人之境,轻取敌将首级的身姿,不知倾倒了多少来自诸藩的勇士。他又是天生豪爽重义,肯为同伴两肋插刀的性情,战场上只要看见他的身影冲锋在前,将士们纷纷热血沸腾,士气如虹。有资历老一些的攘夷志士曾评价,他与年轻时的西乡特盛颇有相似。

 

高杉常常自诩智将。其实论骨子里热血笨蛋的程度,他和那个人只在伯仲之间。

 

我则不同。本来经常从事的就是擦屁股性质的掩护撤退之类的工作,幕府投降后攘夷行动转到地下,成日东躲西藏疲于奔命,才被人冠以「逃跑小太郎」的称号。这大概就是头脑灵光之人的无奈,任何行动都会绞尽脑汁去谋划,力求面面俱到算无遗策,从未体验过眼一闭心一横,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勇往直前的豪情。

 

只在这方面,我胸腔里的血一直是冷的。虽然身为武士,我却十分避讳夸耀自己的武勋。于我而言,战场上的胜利只是手段而非目的,夺人性命的罪孽也只有借国家大义之名才能勉强承担。若非坚信世间有大道,我将不断陷入无解的自我怀疑中——若说人命无价,那一人之命与千百人之命相较,又当如何?

 

我庆幸自己尚未天真到认为不流血就能改变一个国家的现状。不破不立,破而后立。时势如此,我岂能避祸桃源,独善其身。哪怕来日因这引战的罪孽要永堕奈落之底,我也绝无半句怨言。

 

只是仍会感到孤独。

 

与我百般辗转的思虑相比,那个人的善恶观要简单直白得多。他的刀只为需要他保护的人而挥,不追问前因后果,不拘泥大义名分。他可以是我最强大的队友,也可以是我最可怕的敌人。没心没肺的高杉曾半开玩笑地对我说,若是不能将他争取到我们这一方,倒不如一刀将他了结来得干净,省得日后真打起来时互相痛恨折磨。

 

要不是看在他尚在病中,我真恨不得将他的烟杆折成四段,堵死那张只会讥嘲的嘴。

 

我看着那个人案头的一张合照。自从他与高杉别扭地和解之后,他终于又把我们四个人的老照片遮遮掩掩地摆了出来。我看着照片上那四张年轻的脸,心底蓦然生出了几分勇气。我们分道扬镳了那么长时间,如今终于有大义能将我们再聚在一起,我怎能不试一试。

 

一轮皎皎的半月孤悬在夜空中,清辉如水浸过窗棂。

 

这与昔年的长州一样的月色啊。

 

(3)

 

我自问一生行事磊落,很少觉得对人有所亏欠。对他,我却是问心有愧。

 

几乎没有人知道,我和他在攘夷战争的时候是互有好感的。其实论起女人缘,我俩都不愁没有美貌贤惠的姑娘追求,当然来了江户以后追求他的姑娘要更加……嗯,骨骼清奇一点。假设非要挑个男人作伴,似乎高杉在我俩心目中都应该排在靠前一号的位置:他与高杉自小不是冤家不聚头,打情骂俏惯了的;我与高杉趣味相投,从诗酒雅乐到设埋伏搞偷袭抄敌人老家,都能聊得十分畅快。

 

偏偏是我和他,互相看对眼了 。

 

高杉自然是第一个察觉的。有段时间我们三人在战场上照样配合默契无间,私下里相处却难免尴尬,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存在非常多余。直到后来辰马出现,对高杉一见钟情,追得高杉不胜其烦,听见他的大嗓门就退避三舍,情况才稍有好转。

 

军中挤满了寂寞难耐的大老爷们,枪林弹雨中喘口气的间隙都能荤段子满天飞,结伴滚个床单纾解一下欲念也是常有的事,身为领袖的我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和他之间却意外地纯洁得要命,别说滚床单和接吻,就连手都没正经牵过一下。

 

我不知道他的想法。我们在一起时什么都聊,却都避讳聊这个。一是战场上枪炮无眼,朝不保夕,捅破这层窗户纸只让彼此多了一层碍手碍脚的束缚;二是大约我那时真的打心底里喜欢他,所以谨慎得过了头,迟迟不敢靠近。

 

我曾做过白日梦,若能生在和平年代,这段感情说不定真可以开花结果。

 

然后便出了松阳先生那件事。

 

他在松阳先生与我和高杉之间选择了后者。高杉因此恨他入骨,我也曾几度想以自戕来逃避那无孔不入的内疚和耻辱。那件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害怕见到彼此的脸。只要一照面,令人无所遁形的沉重负罪感便悄悄从脚底漫过头顶,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沾染着松阳先生的血,从而显得那么无耻和多余。

 

理智还能勉强占据主导的时候,我知道他会选择我和高杉,决不是因为他也对我有意思。他比任何人都敬慕松阳先生,也因此比我们更懂先生的心意。但我控制不住自己内心像野草一样疯长蔓延的罪恶感,无法说服自己不应该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因为生而为人而感到羞愧。

 

战争结束后,他说他要离开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让「懦夫」两个字冲口而出,但我想我紧绷的身体和愤怒的眼神出卖了我的心思。造化把我们三人的灵魂投进熔炉里,松阳先生的血就是那熊熊烈焰,从此我们的命运熔化凝结在一起,再也不可分割。

 

他却告诉我他要走。

 

与真正心胸开阔的辰马不同,许多时候我表面上的的冷静自持,只是因为我擅于压抑自己的情感。我自小心思较常人细腻不少,然而敏感多情对取胜毫无益处,将领的优柔寡断只会白白断送士兵的性命。为了承担起肩头的责任,我很早就学会了在感情上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

 

由此可见战争的残酷可以将人性扭曲到何等地步。

 

我竟忘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能将自欺欺人做得如此炉火纯青。我刻意不去想,当时的他内心该是何等痛苦煎熬,胜过我那卑劣的自责百倍。我们像两只失去庇护的雏鸟,在暴风雨中紧挨在一起彷徨无措,却彼此埋怨对方没有生着宽大坚实的羽翼 。

 

……错了。他从来没有埋怨过我,是我一直在埋怨他。

 

听闻他离开后,为了保护曾经的同伴被幕府抓起来严刑拷打,接着便不知所踪。如果当时我真的将「懦夫」那两个字甩到他脸上,那一刻大概会直接拿把刀把自己捅了。

 

我走到窗边,仰头望着那轮半月。

 

今夜来邀请他与我一道回长州,决不是没有私心的。我不敢存着什么再续前缘之类的旖旎心思,因为前路比起攘夷战争时只有更加晦暗艰辛。但我确实想要补偿昔日因为自己的不成熟犯下的错误。

 

我仍旧想靠近他。我仍旧在渴望他的陪伴。

 

(4)

 

指针落在十一点四十五的位置。

 

近来的歌舞伎町比平日安静了不少,不知是否因为西乡大人已经不在了。

 

街口传来隐隐的谈笑声。我循着昏黄的灯光望去,看见他正和那名戴眼镜的少年并肩走来,身后跟着那只巨大的白色狛犬。我忍住了跳下窗去揉它肚子的冲动,自然地用手托着下颌看着他们一路走近。

 

虽然生活习惯极差,他的相貌和昔年攘夷战争时相比却无太多变化。要说我何时会羡慕他那一头蓬乱的银色卷毛,大概只有看见自己鬓角偶尔冒出一根银丝的时候了。似他这般天生白发,岁月的痕迹反倒看不明显。

 

他的神态慵懒平和,比起战时一脸的苦大仇深,更接近儿时在村塾里的模样。我被他的神情勾起了心中深埋的柔软回忆,不自觉地也微微笑起来。

 

我天生听觉十分敏锐,他和新八的谈话被我一字不落地听了个干净。原来他们晚上去了一家顶级的料理店庆贺某件事,那个夜兔族的女孩因为吃太多食物中毒被送去就医,导致他们折腾到半夜才从医院回来。我心下觉得有趣,思索着是否应该在临走之前再去医院探望一下那位可爱的小姑娘。

 

她到底是天人出身,我想劝她暂时离开江户避避风头。

 

新八一直在他身畔絮絮叨叨,他只是袖着双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我早就看出少年内心对他的崇拜,不由感慨他的人格魅力当真一如往昔。我转过视线仔细看着他的脸,渐渐觉出了些许不同。

 

我从不怀疑,我们一直是最亲密的同伴。从幼时的松下村塾,到血雨腥风的攘夷战场,再到事故层出不穷的江户。我自认为见过他所有可能出现的表情,防备,倨傲,懒散,信赖,狂喜,愤怒,悲痛,绝望,甚至挠得人心痒的温柔,我全都见过。

 

唯独没有见过他现在的神情。

 

他看上去是那么满足。他与少年和宠物狗并排走在一起,就像街头随处可见的平凡男子,在为工作操劳一整天后,趁着夜色赶回家享受热腾腾的晚饭和家人的陪伴。他连皱着眉头和新八争吵明天谁去医院照顾神乐的时候,都像一团小而温暖的火焰,整个人散发出愉悦而满足的微光。

 

我绞尽脑汁思索了片刻,终于恍然大悟。

 

——他像是回到了家中一样。

 

我自小父母双亡,未尝体验过几日承欢膝下的天真快乐。他的经历比我更加凄惨,幼年时几乎都靠盗窃尸体身上的财物过活,直到被松阳先生收养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却也不能长久。即使在村塾里那段最无邪的岁月,他也是吊着心眼不肯舍弃心底的孤独与防备的。

 

我也好,高杉也好,辰马也好,我们与他都能为了彼此两肋插刀,肝胆相照。但就算把我们敲断了骨髓揉捏在一起,那也只是同伴之间互相尊重扶持的情谊。

 

我没有资格谈论何为家庭。不过那大约是混合了爱与责任,嫌弃与打闹,争吵与包容,能让人放下一切防备,安心在温暖的午后依偎在一起小憩的存在。

 

是饱经坎坷的他,渴求了一辈子的存在。

 

他已经走到了万事屋楼下。我听见他把定春托付给了新八,嘱咐他回道场的路上多绕几个弯,给定春增加运动量。寺田屋里传来老板娘登势和女招待凯瑟琳骂骂咧咧的抱怨声,自然又是在埋怨他赚了委托金不把拖欠的房租交上,反倒出去胡吃海塞,还把神乐吃进了医院。

 

末了,我听见登势愉快地说了一句:“生日快乐啊,银时。”

 

我仍然靠在窗边。初秋微凉的夜风拂过面颊,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竟忘了今天是他的生日。这种平凡的日常离我已经太过遥远,让我遗忘了它原本包含着多么美好温暖的祝愿。岁岁平安,来年安稳。我可以不顾一切地将它舍弃。

 

可我怎能忍心让他也得而复失。

 

(5)

 

“小太郎,你有一双能看破迷雾,远眺未来的眼睛。”

 

在我年幼之时,松阳先生曾如此评价过我。我从前以为那是一句不折不扣的赞美,后来才明白里头也含着隐晦的劝诫。先生识人眼光何其毒辣,只消观察我成日与那个人和高杉嬉笑打闹的形貌,便轻而易举地看透了我的一生。

 

因着委实还不错的天资,我向来目光较常人长远,所以容易被「正道」「大义」之类的词句吸引,也因此往往忽略身边人的感受。何况少年时期意气用事,总以为任何错误都能有回转的余地,为达目的往往不计较眼前的牺牲,不吝啬当下的痛苦。

 

直到那个人最终选择离开,我才猛然意识到,世上从来没有心甘情愿的牺牲,也从来没有容易自愈的痛苦。我心心念念想要靠近他,其实不过是幻想他能像我一样将视线从困顿的现实中移开,靠委身于大义来忘却自我,从而消弭那些我力所不能抚平的伤痕。

 

我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横亘在我和他之间,那十年光阴的分量。

 

于江户再会时,他还是儿时那个银发死鱼眼的,懒惰却温和宽容的少年,我还是他最信任亲近的同伴。我们依然并肩挥刀合作无间,我们共享肩头的沉重罪孽和一身的累累伤痕,我们的灵魂在松阳先生的鲜血中灼烧熔化,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那或许真是世上最深刻的羁绊。

 

但他的伤痕已经愈合,心灵也不再孤独彷徨。他在江户的朋友们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像我一样了解他,但他们向他献上了最诚挚温暖的包容和依赖。他们让拖着疲倦翅膀的他终于有了可以栖息的树林。他们做到了我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事。

 

温热的泪水滑进了脖颈。我自问从来不是多愁善感之人。

 

我只是打心底里为他高兴。

 

我自投身攘夷以来,上下求索十余年,深知梦想宛如草上朝露,须臾即逝去,涕泪不得留。乱世无常,哪怕只是最低微地追求着安稳平和的人生,也往往难以如愿 。

 

他的愿望从来都那样单纯,只希望躺在自家屋顶上,在午后轻暖的日光中目送天上的云朵悠悠聚散。可这个世界从来不给他选择的机会,反而在他手中强塞一把武士刀,逼迫他一次次在血雨腥风的战场上怒吼挣扎,乐此不疲地重复着给予又夺取的残酷游戏。

 

如今终于有微光照亮了他的渺渺前路,我又有何资格将他从深爱的家人身旁夺走,再次把刀塞进他手中,随我共赴那无尽的长夜?

 

他上楼的脚步懒散而悠闲,像昔年长州海岸上的潮声,每一下都深深敲在我心上。

 

胡乱用袖口擦干了脸上的泪痕,我开始认真思索是否要就此离去,哪怕回长州之后被高杉讥笑为临阵心软也无妨。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决意成人之美,迅速斩断纠葛方为上策。可听着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

 

我竟如此渴望再见他一面。

 

别无他念,只因不知下次再会时,我和他还是否还能保留着旧时的模样。

 

(6)

 

他拉开玄关的纸门时,我堪堪整理好领口和衣袖,摆出素日正襟危坐的姿态。

 

他仿佛对我的到来并不意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虽然夜视能力及不上他,我依然能感觉到他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我向来私闯民宅不计其数,他也被我带得见怪不怪。

 

柔白的灯光洒落之际,我开始懊悔自己换下了平日常着的深色浴衣,白衣袖口的水渍终归有些显眼。他锐利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我明白他的心思,坦然地向他微微一笑,甚至稍稍敞开双手,以显示自己身上并无伤口和血渍。

 

近年来我虽总缠在他身旁劝他攘夷,真正被幕府精英追杀之时却有意识地远离他所在的万事屋,只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不得已来投奔他。他见过我几次浑身浴血,意识不清的模样,又不敢带我去医院,只能一面骂骂咧咧地抱怨,一面尽心尽力为我治疗和遮掩。他的万事屋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药材齐备的医疗箱,多半也是我的功劳。

 

他见我神色如常,换回一副散漫懒惰的神情在我面前坐下,口气相当不耐烦。

 

“你有话快说。我今天可是累得够呛。”

 

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恶狠狠地皱起眉头,虚张声势地补充道。

 

“赶提一个字有关攘夷的事,我就立马把你扔出去。”

 

我们相识多年,他的表情实在藏不住心思。我知道他出于昔日的同伴之情为我担忧,却又不好意思表露在脸上,往往通过挖苦和发牢骚来别扭地表示关心。我却与他正相反,哪怕此刻心中千般情绪上下翻涌,心跳激烈如擂鼓,面上也能隐藏得滴水不露。

 

我走到玄关旁将灯关上。此身浸在这清朗的月色下,心情也能稍稍平复几分。

 

“今夜不谈攘夷,只是来找老友叙旧罢了。”

 

我听见自己平静无波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晕开。我一直是这样的性子,心中越是摇摆,音色越是淡定,唯有如此,方能于危乱中安定人心。我大可以撒谎说是来为他庆生的,但我尚未厚颜无耻到那个地步。分明是我先忘记他生日的。

 

“长州名酒「花散里」,要不要陪我喝一杯?”

 

我指了指摆在面前的那瓶大吟酿,不等他回答便自顾自摆开两个酒杯,斟满后推一杯到他身前。酒香清冽,隐隐有极淡的花香,盖因高杉喜爱梅花,盛酒的瓷瓶时不时用花瓣浸的水擦拭过。他凑过白茸茸的脑袋来嗅,我忽然意识到不对,不禁暗自红了脸。

 

今宵的月色是白的,杯盏是白的,我的衣裳是白的,就连酒液也是白梅的香气。

 

我是因为谁,才会那样喜爱白色啊。

 

他向来对我这些风花雪月的心思毫无察觉,喜孜孜地咕哝了一句“真是好酒”,便赶忙端起杯盏送到唇边一饮而尽。我看着他高高仰起头,喉结大幅度上下翻滚了一遭,一杯酒就这样草草滑进腹中。似他这般粗犷豪放的饮酒姿态,哪里有半分长州人的风雅,倒更应该与萨摩那帮骨子里不惜命的莽夫一起厮混。

 

不,还是不要见的好。我将酒杯举到眼前,不自觉地端出了最庄重恭谨的姿态。

 

自松阳先生去世后,我便再也不信有什么神明。有人一生庸碌却能活到须发皆白,也有人一腔热血却终落得英年早逝,大概天地间从未有什么仁德公平的天道,只将那些天成的难得的秀质英杰视如草芥,投在这无常世道中磋磨煎熬。

 

但此刻我不禁满怀虔诚地祈愿,衷心希望那无所谓仁也无所谓不仁的神明能听见——

 

“银时,愿你平安。”

 

(7)

 

果然不谈攘夷的时候,他还是十分喜欢有我作陪的。

 

我与他相识日久,彼此知根知底,他的话头往往开了上句我便立刻意会到下句,比之旁人自然多了几分畅快自如的默契。何况他的万事屋虽不至于揭不开锅,靠着那点儿可怜的委托金,光是填饱神乐的肚子就捉襟见肘,更遑论喝上这难得一遇的好酒了。

 

几轮推杯换盏中,他讲起了在江户开万事屋期间遇到的千奇百怪的客人,讲起了他因缘际会认识的形形色色的朋友们。他讲起新八仍然在为了重建家中的道场而努力存钱,和神乐内心深处对与家人团聚的渴望。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牢骚和不耐烦,但他的神采分明那么温暖明亮。

 

我俩的江户话都说得字正腔圆,他因为在江户待的时间更久,连情绪激动时都听不出一丝长州口音。但这瓶清酒的后劲来得又快又足,他又不似我和高杉那般千杯不倒,很快就酒意上头,口齿间不小心切回了老家的腔调。

 

我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杯盏,时而点头微笑。只是听着他用家乡话东拉西扯一些生活琐事,我心中就感到无比平静安宁,甚至能暂时放下满心的忧虑和苦闷。我做攘夷党首日久,情绪向来不容易受人影响,唯独他是个例外。

 

只要与他在一起,我总是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喜怒哀乐共鸣。

 

窗外端的是月华如水,皎白的清辉映得小小的室内像覆了一层薄霜,也照得他的银发闪烁着刀锋一般冷冽锐利的寒光。

 

我心头一凛,猛地将意识从微醺的笑谈中拉回现实。

 

他是天生为战场而造的人,在江户的十年市井生涯并未磨平他骨子里的锋芒。遇强则强的本能既是天赋又是诅咒,我知道他的刀足够在乱世里保护他珍视的人们,也能预料到一旦他的存在为世人知晓,他平静的生活定会一去不复返。

 

我了解与我共事的人们。白夜叉的声名着实太响,与其放任他来日加入幕府一方与我们为敌,不如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争取入我方,抱持这样想法的人绝不在少数。高杉充其量只会嘲笑我两句也就作罢,换成别人可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既已笃定了心思要保全他当下的生活,便开始细细思索如何为他遮掩身份,心中那一丝钝痛的落寞便自然地被抛在了一边。若说这些年我有什么长进,便只在懂得体贴他人心意这一点上。当年我因无法体察他的心思而失去了他,如今我终于堪堪学会了,却再没有时间和立场去挽回昔日的过错。

 

我沉浸在思索当中,一时浑忘了,他了解我毕竟有如我了解他。

 

“假发,你且直说吧。今晚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他忽然放下酒杯,难得认真地看向我。我做出不经意的模样正想一笔带过,他却向我手中努了努嘴:“别嘴硬,你有心事的时候就喜欢不停敲杯子,吵也吵死了。”

 

我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他的眼神一向敏锐,隔着夜色也能看清我每一个细小的动作。

 

“……我只是在想,比起作为武士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你更适合现在的生活。”

 

他慵懒却清澈的眸子凝视着我时,我知道什么谎言都瞒不过他。自他进屋以来,我都在竭力压抑自己的情绪,翻来覆去思索着该对他说什么,才不白白让这或许是最后的良辰美景虚度。枉我平素自负口齿伶俐,临了面对他是竟这般张口结舌。

 

想告诉他松下村塾的几棵樱花树今岁抽出了新枝,又害怕勾起他不愿想起的回忆。想告诉他高杉和辰马的近况,又担忧他一时兴起回了长州,从此再也无法回到江户。想殷殷劝他收敛些好管闲事的天性,偶尔也学着明哲保身,又觉得他会听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此刻猝不及防开了口,心中满溢的话再也抑制不住,我索性放弃了掩饰。

 

“你与我们终究不同。出身富裕的晋助和辰马自不必说,就连我那样没落的家庭,只要我情愿也不是非上战场不可。唯有你,银时。你从来就没有选择。你被迫承担起领袖的重责,被迫做出最残酷的抉择,被迫背负最沉重的罪孽。你本不应该经历那些。”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真正提起那件事。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目光死死盯着杯中水光粼粼的酒液。我的手在轻轻颤抖,说出口的声音却不可思议的平静。

 

“这个世界亏欠你的实在太多。我最初认为江户的黎明是没有天人横行的世界,后来又觉得是国富民强,武士之道复兴的世界。现在我清楚地明白了,我真正想要迎接的,是所有像从前的你一样的孩子们,都能自由选择他们未来的世界。”

 

我鼓起勇气抬眼望着他。他并未发一语,既不逃避也不嘲笑,只是神色平和安静地聆听着。

 

他有着那样温暖高贵的灵魂。我大概再也不会遇到像他一样让我思念一生的人了。

 

“银时,我从前做过许多错事,今后恐怕也会一直做下去。如果将来你觉得我改变了,尽管提刀来找我。只有一件事希望你能记得。我的理想永如今夜所言,决不改变。”

 

(8)

 

他认真地凝视着我,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放心吧,你不会改变的,我比谁都清楚。你这家伙从小就死脑筋,又是个容易心软的笨蛋,能干出什么非让我提刀砍你不可的坏事来?”

 

我心中先是一喜,接着升起一股深重的愧疚。前路坎坷,我多半是要辜负他的信赖了。

 

“假发,你知道我最烦你哪一点吗?从小时候起,只要出了什么坏事,你就特别喜欢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生怕肩上的担子还不够重似的。最可恨的是,你为了别人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了,自己的事情却从来不考虑,还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啊?偶尔也为你自己想想吧。也不照镜子看看你的脸,脸颊都瘦一圈了。”

 

他的目光里有一丝让人怀念的温柔。我有些愣住了,脸颊止不住地开始发烫。

 

我曾经那样熟悉他的这种眼神。少年时期任我的性子再如何刚强,也总会有脆弱无助的时刻。初上战场时的胆怯,第一次杀人时的负罪感,兵败之后面对同伴尸首的痛悔。半夜我有时会在噩梦中惊醒,身体像发高烧一样打颤,他总是最先察觉的。他会拉着我去开阔的草地上看星星,或者干脆和我比试一场剑术来发泄。他最懂得如何排遣这样的郁结。

 

他天生就是一副喜欢照顾人的性子,我也常常忍不住想依赖他。自他离开后,我便将与他相处的点滴尽数封存在记忆深处,因为只要想起来,心中便止不住的抽痛。

 

不期还能有今日。他竟真的,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我大概明白你在担心什么。我对幕府啊,攘夷啊都没兴趣,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相信你。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为这个国家指出正确的道路。”

 

他望着我的目光有些涣散,我知道他此刻是半醉状态了,所以才会难得正经地和我吐露心声。我怔怔望着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的杯盏空了。我隔着茶几倾身过去给他倒酒,右腿不自觉地横放在桌面上,好将脸凑到他面前。他的瞳仁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赤色,像只在最晴朗的夏日潜入海中才有可能隐约窥见的,海底那被摇曳的微光照亮的一丛丛珊瑚。

 

“照顾好自己吧,假发。别总让新八和神乐担心。如果哪一天你不想给国家奔波卖命了,万事屋总能腾出个位置给你。你放心,我就在这里,不会再离开了。”

 

他知道,他全都知道。我脑中像闪过了一道惊雷似的眩晕,心头却被他的话熨帖得发烫,满心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诉说,临到嘴边却半句也说不出来。

 

他温暖干燥的手心抚上了我的面颊。

 

“……怎么又哭了?这样多愁善感,将来可怎么当一国的领袖呢。”

 

他的鼻息轻柔而温热,带着清酒的醉人香气。大概这瓶酒真的太烈,我的意识像飞在了云端,模糊得辨不清方向,只凭着潜意识向着最温暖最炽热的所在奔去。

 

别这样做。他会忘不了你的。

 

心底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徒劳地挣扎着。

 

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那是自少年时起就潜藏在我灵魂里的冲动。我想靠近他,想与他肌肤相贴,想感受他皮肤下生机勃勃跃动着的脉搏,想用我此刻沸腾的血液和颤抖的嘴唇告诉他——我依然那么喜欢他。

 

他的动作比我更快。我能感受到他有力的指骨覆上了我的后颈,不容推拒地将我缓缓向他拉近。于是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唇齿相贴的一刻,我感到心头有什么飘忽不定的东西停滞了。一直盘旋在我内心深处的那只彷徨的飞鸟,终于找到了栖息的角落。至于那处究竟是乔木还是荆棘,又有什么要紧?

 

我清醒了一辈子。就在来万事屋之前,我还在琢磨写给天皇陛下的文书。可在今夜温柔的月色下,在他温暖的吐息里,我忽然放下了所有理性的思考。原来我是如此思念他,思念到每一处发肤都因他的触摸而颤抖疼痛。

 

愿这夜色再长一些,再长一些吧。

 

他的手并不安分,摸索着滑过我的肩胛骨,留下一路滚烫的印痕。我意识到他想干什么,身体微微一滞,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手上不再动作,牙齿却更凶狠地咬住了我的嘴唇。

 

“笨。”我忍不住在这粗暴生涩的亲吻中轻轻笑了。

 

心口热得像要烧起来。谁说我不曾有过眼一闭心一横的豪情?

 

我拉着他的手来到腰际,领着他解开繁复的系结。他立刻会意,扯下我的腰带扔到了一边。略显宽大的浴衣马上半滑落到肩头,我从他怀中直起身来,将嘴唇送到他耳边。

 

“带我降落吧,银时。”


三重

【银桂/银木户】乘月(9)

* 与松平公battle完结篇!

* 新年还写丧丧的东西实在抱歉_(:з」∠)_ 周末争取搞点轻松的小段子!

* 银银下一章真的会出场(。


今人提起日本东北地方,多绕不开一句「白河以北一山百文」,意为「自陆奥国白河关以北,皆乃一座山头只值一百文钱的蛮荒之地」。


早在戊辰战争时期,这堂皇的蔑称便在新政府军的将校中流传开来,后随旧幕府的战败风靡全国。奧羽诸藩作为被时代的浪潮吞没的失败者,在革命中失去了权力、地位、荣耀乃至土地和家园,面对萨长的倨傲和轻慢只得默默忍气吞声。


至少在内战之前,这样的评价是全然失实的。


东北地界广袤千...

* 与松平公battle完结篇!

* 新年还写丧丧的东西实在抱歉_(:з」∠)_ 周末争取搞点轻松的小段子!

* 银银下一章真的会出场(。



今人提起日本东北地方,多绕不开一句「白河以北一山百文」,意为「自陆奥国白河关以北,皆乃一座山头只值一百文钱的蛮荒之地」。


早在戊辰战争时期,这堂皇的蔑称便在新政府军的将校中流传开来,后随旧幕府的战败风靡全国。奧羽诸藩作为被时代的浪潮吞没的失败者,在革命中失去了权力、地位、荣耀乃至土地和家园,面对萨长的倨傲和轻慢只得默默忍气吞声。


至少在内战之前,这样的评价是全然失实的。


东北地界广袤千里,多层峦叠嶂,覆盖着终年青翠的山毛榉林和橡树林,尤其会津盘梯山附近,山上云雾缭绕,空气因扎根千万年的原始森林的呼吸而清冽异常,山脚下便是肥沃的平原与河流盆地,滋养出全国最优质香甜的稻米。东北境内更有绵延不绝的海岸线,被太平洋的浪潮刻蚀出瑰丽多姿的形貌,同时也带来丰饶的渔业资源。相较于在攘夷战争中遭受重创的西南诸藩,安泰宁静的东北才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


明治元年,以会津若松城为中心爆发了一场严重的瘟疫,并很快波及东北全境。


江户末期随天人的船坚炮利入侵的霍乱,是数十年来日本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至今被称作「虎狼痢」而深深畏惧。文久二年七月,霍乱趁着盛夏酷暑在江户肆虐,短短一月间便夺去了四万人的性命。霍乱发病时凶险异常,病人往往上吐下泻,腹痛如绞,两三日后在极度的虚弱中死亡。疫情最猖獗时,江户一日死亡达千人之多,棺木用尽后只得将尸体存放在酒桶中,来不及焚化的棺桶在火葬场外堆积如山。


在会津爆发的霍乱几乎重现了江户当年的惨状。若松城内疫病蔓延,往往西家甫发丧,东家即告危,南邻北舍,失亲离子,恸哭哀悼之声日夜不绝。瘟疫后随屡战屡退的旧幕府军向北迁徙,所到之处如同饥饿的虎狼闯入毫无防备的羊群,直到被虾夷的严寒挡在五棱郭外时,一路上已不知夺走了无辜百姓多少条性命。


这场瘟疫最终令东北地方的人口锐减了近十分之一。千亩良田因无人劳作被荒废,数不清的尸体被草草掩埋在土下,腐尸上携带的病菌又对土壤造成了几乎不可逆转的污染。仿佛上天亦站在胜利者一方,如痛打落水狗一般欺凌时代的落伍者,维新后十年间,东北地方的经济一蹶不振,「白河以北一山百文」竟一语成谶。


然而究其本源,于会津若松城爆发的那场瘟疫并非天灾,而是彻头彻尾的人祸。


以往霍乱最猖獗之时皆在盛夏,疫情最初在若松城内兴起时,却已是接近深秋的十月末;凛冬的到来亦未让情势有丝毫好转,一直闹到来年一月底才渐渐平息。


当时会津藩拒不接受新政府的受降条款,以致萨长联盟遣大军将若松城合围长达一月之久。其间双方数度交锋,萨长仰赖新式武器装备占尽优势,而会津藩士死伤惨重,无数尸体弃置于城下荒野,腐败后便成为病菌孳生的天然温床。参与会津讨伐的长州藩因着旧日的深仇,非但不许乡民安葬死者,反而将尸体衣衫尽数剥除,甚至肆意鞭挞毁坏,极尽羞辱之能事。合围后期,已沦为孤城的会津藩依旧负隅顽抗,新政府军竟暗中将腐尸投入上游的水源中,任病菌随河道流入城中,以瘟疫消耗城内军民的斗志。


十一月初,城主松平片栗虎开城投降。


守护德川氏最后的不动明王被削去官爵,降为庶民,后半生囚禁在东京幽居,永世与骨肉和故土分离;会津藩三位首席家老,其中两位已在会津战争中殒命,仅剩的一位独力担下战争罪责而切腹自尽;会津藩士背井离乡,尽数迁往极北苦寒的斗南藩,从此再不见盘梯山顶层叠翻涌的丛云之海。


纵然如此,长州藩犹觉怒气难平,直到十二月底为控制愈演愈烈的疫情,才勉强同意清理战场,将腐尸集中火化,唯独决不允许立碑题词。经此一役,新仇旧恨扎根滋长,长州和会津两藩势不两立,若松市直到百年后仍拒绝与萩市和解。


 

“「物化阳春如释尊,望月在天花下殒」。”


一轮弦月静悄悄爬上窗棂,几片花瓣旋转着飞进内室,正如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朦胧春夜的傍晚。木户并膝端坐在窗下,以仿佛与旧友闲谈的口吻,缓缓念出这首和歌来。先前心神激荡下露出的肃杀之气,已在他身上消逝无踪。


他念的是著名歌人西行法师的辞世句。西行生于动乱的平安朝末期,年轻时风流潇洒,时称「京中第一武士」,却因深感诸行无常,而在韶华鼎盛之时遁入空门。此后五十年间,西行看尽人世悲惨,此岸污浊,又不舍世间风花雪月,情思绵长,留下无数传世诗篇,亦曾为参不透佛法,无法抵达彼岸净土而不安迷惘。直至临终时,他终于大彻大悟,如愿在一个初春时节的满月之日,于绚烂的樱花树下往生。


“您的庭院中除却樱花树外,再无其他花木,可是存了与西行法师相同的愿景?只可惜今夜虽有樱花,却非满月,作为往生之日,实在有些美中不足。”


松平向隅而坐,夕照落在他艳丽的织锦外掛上,仿佛蜡炬烧灼一般流光溢彩。而他瘦削的身躯佝偻着,一根曲折的脊骨突兀地支棱而起,雪白的鬓发凌乱似一蓬枯草,从背后望去直如秃鹫一类食腐的鹰隼。


闻言后许久,他的喉咙里才掠过一声模糊的嗤笑。


“……二月十五是释迦摩尼佛涅槃之日。释尊度化众生,具足一切福德智慧,永离一切烦恼生死,临终前卧于沙罗双树林中,有诸弟子环绕聆听教诫,方安然圆寂。”


他一字一顿说得缓慢,话语中却再无先前迫人的威势,连催人面目狰狞的尖锐恨意也消失殆尽,仿佛胸中吊着的一口生气突然溃散,顿时显得心灰意淡,委顿不堪。他的身躯早已衰老,然而直到此刻,疲惫和悔恨的业力才终于攫住了他整个灵魂。


“自三代将军家光公起,会津松平氏便立下家训十五条,明言「会津藩只为守护将军家而存在,若藩主背叛,则家臣不可跟随」。会津百姓世代居于盘梯山下,仰承山岳福泽,人人忠贞义勇,更甚于其主君。我枉自身为家主,上不能为主君沉冤昭雪,下不能护持百姓民生安稳,何德何能如西行法师一般,奢求平静入灭,释然往生?”


木户静默地望着他,任由他独自沉溺在对往日的追忆中。


“你所言不错,彼时江户武家腐败庸碌,四顾旗本诸家,竟无一人可托付重任。于乡士中选拔人才,组建真选组,实是无奈之举。众多乡下武士里,唯有十四是歌咏的好手。听闻他在北方奋战至死,辞世句是「孤臣身殉虾夷岛,忠魂永卫东方君」。


“桂,你可知我有多羡慕他?当打的仗他都已打过,当守的道他也已守住,这才是樱花一般绚烂的一生。每年春天,我坐在檐下看庭中花树时,心中所想都只是他而已。”


松平说话时气息颇为不稳,仿佛单是吐出音节便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木户熟悉这种语调,知他已然伤心自厌到了极处,心中不由感慨万千。身为德川分家的松平氏地位何等尊崇,而真选组多出身草莽,在幕府眼中不过是用以制衡攘夷志士,可随时弃置的鹰犬走狗,二者身份悬殊,不啻云泥之别。然而此刻松平谈及土方十四郎,恰如白首父母忆起英年早逝的爱子,其哀痛惋惜,恨不能以身相代之情,却绝无半分虚假。


“明治元年十月的若松城一役,您可为开城投降而后悔?”


仿佛被这句诘问刺伤,松平羽织下的双肩轻轻耸动了一下。他侧过脸来,迟缓的行动好似一台关节锈蚀的机器,双眼与木户平静的目光一触,又恹恹低下头去。


“……事不关己时,你倒是不知避讳,不惧业报的。”


“戊辰战争时,萨长联军在关东所向披靡,唯独北上时在会津藩吃尽了苦头。您麾下会津士族在孤立无援,弹尽粮绝之境,坚守若松城长达一月之久,堪称奇迹。”


他细语温言,对松平的讥讽无动于衷。


“似您这般忠贞桀骜的英豪,必定憧憬一个绚烂无悔的终末。如果我是您,也情愿如土方君一般为主君殒命战场,而非在囚牢中蹉跎岁月,郁郁终老。您千方百计激怒我,是想借我之手,将过去的自己杀死在那座城里吧。”

 


窗外传来几声宛转的鸟鸣,音调清越欢快,是东京市内常见的白头翁的叫声。如今春末夏初,正是白头翁求偶的时节,这种后脑枕着一抹雪白的灰羽白胸的小鸟喜欢成群结队地出没,晨昏时分它们的啼鸣声在树阴里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甚是喧闹讨喜。


听见鸟鸣,松平的身躯微微一颤,就像被一道雷电骤然击中了后颈。他的面容仍旧隐没在阴影里,木户却能想象,一丝发自内心的恐惧是如何在他脸上瞬息掠过。


“……如你所见,我害怕鸟鸣。麻雀和白头翁尚好,我最怕的就是乌鸦的叫声。”


松平转过头来,赫然露出横亘在右脸上的伤痕,唇角神经质地抽动着。


“八咫乌是最吉祥的神鸟,人世间的鸦群却不同。它们能嗅到死亡降临的味道,腐肉是它们的飨宴,越是尸体堆积成山的乱葬岗,它们越喜欢嬉闹聚集。那一年冬天的若松城,无论是城外的壕沟和旷野,还是城内的街巷和天守,到处都能看见乌鸦。”


他浑浊的瞳孔放得巨大,仿佛被梦魇缠住了心智,既不在乎自己身在何处,也不关心面对的听众是谁,只凭本能驱动那枯叶一般皲裂的双唇喃喃自语。


“若松的天守建于秀吉公时代,相传竣工时有白鹤来仪,所以又被会津人称作「鹤城」。谁能想到城破之日,为其送终的竟是漆黑的鸦群。围城的那一个月间,除却枪炮声,厮杀声,还有百姓吊唁亲朋的恸哭声,我最常听见的就是乌鸦刺耳的聒噪。黄昏时分战火稍停,我在天守内廊中向外眺望,目力所及尽是它们遮天蔽日的黑羽。”


战乱和瘟疫将那一年的若松城变作人间地狱。木户想起旧事来,不禁抿起下唇。


“松平公,您瞧不上胜安芳公,认为他身为幕臣却与萨长交好,甚至逼迫主君退位,如今在政府中享高官厚禄,何异于卖主求荣。但倘若当年他与西乡和谈未成,江户百姓必遭与会津一样的浩劫。您并不缺就义的胆魄,何以坚守一月方才出城投降?”


松平缓缓膝行至他身前,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似是觉得他不可理喻。


“——如果曾有千百人为你赴死,从此你敢轻易舍命吗?”


他眼底的痛苦如薄冰面下剧烈翻涌的暗流,木户心尖一颤,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


“鸟羽伏见之战后,我知幕府大势已去,一生心血逐水东流,遂灰心丧气回到会津。你们长州欲取我首级,只要能换得藩内百姓安全,牺牲我一人性命又何足道。只可怜我会津藩士天生愚直忠义,听闻我性命受威胁,深恨你们萨长蛮横跋扈,无论男女,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刚懂事的孩童少年,竟无一人愿苟且偷生。”


世间有众人汲汲营营,追名逐利,视战争与革命为飞黄腾达的良机;如今的新政府中,借维新之便由一介草莽跻身高官之列者不在少数,一朝得势便露出狗苟蝇营的本性来,行事竟比从前的幕府官僚还要堕落腐败。世间也有人渴望在时代的洪流中坚守信义,此心本无关身处攘夷或是幕府,只愿凭一腔热忱,以身证道。


在当时的会津人眼中,藩主松平即是「大义」。


“战况当然极度不利。城中虽聚集了藩内四处赶来御敌的义军,却抵不过萨长源源不绝的枪支炮火。虎狼痢猖獗,夺走的性命不下于枪炮。我也曾几度想开城投降,却因见到城内军民高涨的士气而作罢。将士们已开始做长久战准备,为了节省粮食,在米中添加树皮、纸和熟牛皮,分食无用的战马,捕捉罗雀和老鼠,决意宁死不降,城破人亡。”


“……会津人的心性,萨长土肥四藩中,毕竟没有一藩比得上。”


听见这声叹息,松平自嘲般地轻轻笑了,望着木户的眼中甚至带着几分怜悯。


“桂,你与曾经的我一模一样。从攘夷时代起,你便认为殒身大义乃无上荣光,所以面对同伴赴死,亦能心安理得地接受。那一年在若松城里,我将自己视作德川的不动明王,最后竟真的相信会津人是为匡扶正义而死,死后必因这功勋得以往生极乐。这臆想是何等愚蠢。但若非如此,我要如何以凡人之躯,承受那千百人牺牲的分量?”


他伸手抚上了右颊上那一道狰狞的疤痕。此刻离得近了,木户才看清那是一道烧伤。伤痕痊愈已久,然而当松平的指尖触及它时,依旧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猛地缩回手。


“……十一月一日,萨长以炮火强行攻城,其中一枚炮弹不巧击中了鹤城,天守西侧燃起大火,烧断了数道房梁,这道疤痕便是那时留下的。当日城中有一队少年义勇军,年纪最大的不过十七岁,最小的才十四岁,都在巷战中负伤,被送往附近的山坡上休养。他们见到天守陷入火海,误以为若松城已破,绝望之下纷纷自裁,最终只有一人生还。我因烧伤昏迷了数日,醒来听闻他们的事,只觉万念俱灰,当即决定出城投降。”


这是松平最隐秘沉痛的旧事。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干瘦无力的四肢仿佛被一股匪夷所思的力量操纵着,在一刹那间回复了少年般的活力。他的双目睁得极大,脸颊上泛起病态的红潮,如同一把枯柴正在释放最后的火焰。


“桂,你如今位极人臣,尽享荣华,可还记得人死时是何模样?二十个无辜的少年,年纪与我孙辈相仿,都是平生第一次奔赴战场。前几日我在城中巡查时还与他们谈过话,听他们热烈地讨论若能熬过这个冬天,不可一世的萨长也只能败走。这场战争中若有人当死,也不该是他们,决不能是他们。他们以为生路断绝,又恐惧疼痛和死亡,只能紧紧牵着对方的手,临死前喊出的名字,既不是将军,更不是我这个城主,而是——”


 

“——妈妈。”


一声低语盖过了松平嘶哑稀薄的喉音,音色清凉而温柔,如同一块碎冰消融在一汪暖阳照耀的春水里。满腔的愤懑和怨怼像是落在了虚空中,松平怔怔地凝望着他澄澈的眼睛,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我见过您所言的情景,从十四岁起便亲眼见过许多次。千百个被梦魇侵扰的长夜里,这些情景都会在我脑中一遍遍重演。松平公,您承受的自责和苦楚,我全都明白。”


松平的嘴唇颤抖了起来,那是一副奇妙的融合了痛苦和些许释然的神情。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津覆灭后度过的行尸走肉般的七年中,竟是在木户这位因缘深重的仇敌面前,他那被沉重的罪孽折磨得疲惫不堪的灵魂,第一次遇见了一丝共鸣和宽慰。


“正道与大义只能催人生出奔赴死地的意志,在生死边缘赋予人勇气做出选择的,永远只是亲人和挚爱而已。在那一刻,理想与抱负都显得苍白无力,手心唯一能紧紧抓牢的,只有人世间的爱与牵绊。没有任何正义可以被当做免罪的借口,无论是您还是我,背负宿业前行都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用锦缎仔细包裹的狭长物事来,在松平面前徐徐展开。


那是一柄做工精巧的短刃,刀柄上细细密密地缠着菱纹,刀鞘包裹在一层朱红的生漆里,以莳绘的手法点缀出一个「诚」字。松平乍见之下有些发愣,接着如梦初醒般猛然顿悟,双手颤抖着捧起那柄短刃,将它凑近昏花的眼前小心翼翼地观看。


“……这是当年真选组初创时,我赠给近藤的刀。”


他以褶皱的指尖抚过色泽温润的漆身,口中低声呢喃道。


“鸟羽伏见之战后他受刑身死,一句遗言也未曾留下,尸首更不允下葬,只能顺桂川流入海中。这柄刀他在世时一直贴身带着,如何会落到你的手里?”


木户并不立即答话,又将一纸信笺并一张合照递到他眼前。


纸上所写是陶潜公所作《停云》中的一段,以孩童稚拙的笔法写着「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强烈反差之下有趣得几乎使人发笑。合照是海外考察时,银时寄给他的那一张。松平怔怔地盯着相片上男孩的笑靥,一时竟显得不知所措。


“这孩子是近藤君的遗孤,名叫「祈」,我询问过他的母亲,是取「希望」的意思。”


木户温声道,如同节庆时与长辈闲谈一般絮絮叨叨。


“这张照片有些旧,孩子总是长得极快,如今他头顶已经够得着我的腰了。您看他的眼睛,杏核一样清澈明亮,是遗传自他的母亲。其实他的下颌和发旋,倒和父亲生得一模一样。他十分聪明,小小年纪已识得不少汉字,于诗文一道领悟力也强,性情温厚处却不可思议地肖似父亲。您若是从这里出去,有机会见了他,心里一定会喜欢的。”


一道浑浊的泪水从松平眼角滚落,就像神龛衰败的石佛像上落下的雨珠。


“近藤君是怀着希望赴死的。他的血脉传承了下来,也将带着父亲赠予的心愿越过艰险,去往未来。爱可令人赴死,亦可教人向死而生。松平公,请您也爱活着的人。请您把会津的百姓交给我。你我肩负的罪孽,由我替您一并偿还。”


松平抬起朦胧的泪眼,沉默了良久,才从紧咬的牙关里拽出几个赌咒般的音节来。


“我曾诛杀你诸多同伴,你心中恨我入骨。你此刻纵有好意,今后却要我如何信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将手心覆在松平冰冷枯瘦的手背上。


“桂小太郎是长州的党魁,木户孝允却是日本国的议长。这些年你们经历的苦楚,你们付出的努力和挣扎,我都听着。我向您承诺,日本国的每一个藩县,都会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