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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小猫贴纸

【顾时夜】秋冬里

·北陆风雪衍生的小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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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时夜刚搬回屋子里住的头几日,我们夜里没有太多交流。


  一天夜里我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醒来。床帐里是朦胧的一片黑,耳中听见一些细碎的声响。我躺着听了片刻,发觉好像是雨声,秋夜里下的一场小雨。可是雨声清晰得不像往常,我回想起来,今夜睡前我开了一点窗,似乎忘记了将它关上。雨该撇进屋子里来了。


  我慢慢坐起身,被子滑落下来,才觉出空气里也有一点冷意。我轻手轻脚地尝试从顾时夜身上越过去下床关窗,不料手臂刚撑到他的身侧,忽然被以不小的力道抓住了,我低头一看,见他不知何时睁了眼,正望着我。光线暗淡,我们谁也看不清谁的神...

·北陆风雪衍生的小日常

————————————

  顾时夜刚搬回屋子里住的头几日,我们夜里没有太多交流。


  一天夜里我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醒来。床帐里是朦胧的一片黑,耳中听见一些细碎的声响。我躺着听了片刻,发觉好像是雨声,秋夜里下的一场小雨。可是雨声清晰得不像往常,我回想起来,今夜睡前我开了一点窗,似乎忘记了将它关上。雨该撇进屋子里来了。


  我慢慢坐起身,被子滑落下来,才觉出空气里也有一点冷意。我轻手轻脚地尝试从顾时夜身上越过去下床关窗,不料手臂刚撑到他的身侧,忽然被以不小的力道抓住了,我低头一看,见他不知何时睁了眼,正望着我。光线暗淡,我们谁也看不清谁的神情,只是这样对望着,然后他很快松开手,低声问我:“怎么了?”


  我直起身:“外面下雨了。窗子没关好。”


  他往床帐外的方向偏了偏头,随后坐起身:“我去。”声音里还带着一点初醒的沙哑。


  我披着被子坐在床内,看他下床去。床帐被他掀开一条缝,外面的光线漏进来,淡蓝的,在他晃动的阴影下忽隐忽现。


  他走到窗边,把窗子关起来,雨声瞬间远了,模模糊糊听不真切。但他停顿了一下,又重新把窗打开一点,我瞧见他将什么东西往外拨了拨,仔细一看是窗外的一株树藤,方才关窗时飘过来,被夹进窗框里了。


  他默不作声地解救了那根树藤,随后关好窗,往床边走来。


  与我对上视线的一刹那,顾时夜的目光下意识地垂下去。


  我低头看,才发觉身上的睡衣领口有些松垮,于是抬手拢了拢衣服。


  顾时夜坐上床,沉默了一会儿,问我:“方才……可曾弄疼你的手?”


  我怔了怔,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抓住我手腕的那一下子。我摇摇头:“不疼。”说着还轻轻甩了甩手,以示确实无甚大碍。他抬眼认真地看我的动作,然后点了点头:“嗯。”


  我知道他身为军官,平日里警戒心自然重些,哪怕是夜里就寝,也要对突如其来的动静有所反应。但顾时夜并不知我了解他的身份,坐在那里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想着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我笑起来,替他找借口:“四哥是不是不习惯夜里身边有人?”


  顾时夜顿了顿,点头:“……嗯。”


  但他立刻又意识到什么,抬眼望着我,补了一句:“我会习惯。”


  秋雨下过几场,气温越发凉了。


  习惯究竟是怎样一个过程呢?


  几场落雨之间,窗外树藤的叶子渐渐泛黄。叶子大约也一边变换颜色一边习惯着新的自己了。夜晚入睡时身侧多出的那一份体温,不觉间已经是理所当然的存在。每一个月光被床帐遮蔽的夜里,我和顾时夜并排躺着,有时候手指挨上手背,一个微凉,一个温热,那触感是很鲜明的,只是到底全都被盖在被子底下,仿佛谁也看不见。


  谁也没看见,就像没有发生过那样;于是后来再不经意间触碰到一起,两个人就都不挪开。


  叶子一片片地开始枯落,转眼下了兰口的第一场雪。


  兰口的冬天很冷,我过去没经历过这样的冬天,开头几日赏雪看景还觉得颇为惬意,又过几天,手上居然冻裂了几个口子,红通通的看着渗人。我自己不忍看,觉得越看越疼,涂了点药膏,也没有特意对旁人说。但午饭的时候,顾时夜一眼就注意到了,盯着我的手看了半天,皱起眉问我:“冻伤了?”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嗯……是。涂了药的。”


  他没再说什么,但一餐饭的时间里他的目光频频看向我的手,专注程度让我觉得哪怕趁此时往他碗里投毒他恐怕也不会发现。


  下午他出了门,我自己在房中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已是黄昏,天色暗沉,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发现床边摆了一个小罐子。拿起来一看,是罐药膏,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但仅看包装也能看出比我原先用的那个要高档些。


  涂了几日的药,手上的口子很快愈合了,只是还有些干燥。晚饭时顾时夜坐在我身边,虽然一如既往是不动声色的模样,目光却又第一时间看向我的手。这几日每次见面时他都如此,对我的手关注得仿佛医生在例行查房。


  我干脆把愈合的手举起来晃了晃,笑吟吟地说:“多谢四哥的药,我的手已经好啦。”


  他怔了怔,抿着唇点点头:“好。”


  次日他从外面回来,又径直来找我,给我递了一个新的盒子。


  “雪花膏,”我拿着盒子看的时候,他语气平稳地向我解释,“我听人说,冬天涂一些这个,手不容易冻伤。”


  苏家把我弄进来,原就不是真把我当作什么少夫人看待,自然也不会专门为我置办这些东西的,我自己也没想起这些,所以我的梳妆台,一直空荡荡的很干净,只有一个小小的首饰匣。


  我把那盒雪花膏放在梳妆台上,每天晨起和睡前涂一点儿,往后手就没有再冻裂过了。雪花膏有种清淡的香气,冬日里闻来莫名的沁人心脾,我夜里涂了,再上床睡觉时,那种香气隐约一直萦绕在四周,被薄薄一架帐子围起来的方寸空间里。躺在我身边的顾时夜,必然也是闻得到的。某一日早晨他穿戴整齐将要出门的时候,我迷糊醒来望着他的背影,忽然间想,他身上会不会还染着一点那样的香气?


  我躺在那儿,隔着床帐盯着他的背影看,脑子里思索是现在起床,还是等他出门了再躺一会儿。


  顾时夜穿上大衣,拿上自己要拿的东西,动作始终平稳又安静,没发出一点扰人清梦的声响。到我以为他要走的时候,却没料到他动作停顿,回身过来撩起了帐子。我们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视线,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他眉头微挑,看起来比我还惊讶一些,仿佛没料到我已经醒着。


  “醒了?”他很快回过神来,淡淡问了一句,我点头,发丝在枕头上蹭了两下。“刚醒。”


  “我出去了。中午回来。”他说。我又点了点头,但他没立刻走,维持那个右手举起撑着帐子的姿势和我对视了两秒,随后,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像是笑了笑,终于把手垂下去。


  我想:他走前打开帐子看这一眼是为什么呢?


  床帐落下来,他模糊的背影走远,只听见靴子碰在地上清脆有节律的声音。他走出屋子,房门打开又关上,都是轻轻的。


  外面似乎是下过雪。踩雪的声响渐渐远去了。

岑寂

【花清】小将军

新水设定/ooc属于我/1w+

喜欢写一些少年将军共度的三年。


张清上梁山时二十岁。


这年纪比吴用落第的时候大不了两岁。他第一次坐在聚义厅的主桌上喝酒时,宋江惊叹道,张虎骑竟年方弱冠么?当真是少年英雄。


张清颇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的头发,举起酒碗敬了一人又一人。他望着这群人高马大胡子拉碴的好汉,一时间有些内疚自己是不是叫低了人家的辈分。


可是再想想,明明是兄弟一家亲,叫人家声叔算怎么回事儿。


粗重的酒气交谈间喷到脸上来,瓷碗相撞的“乒铃乓啷”声中,张清偶一回头,看见一堆赭石、酱紫、茶青、灰褐的衣衫里,突兀地坐着一道云水白。


那人也不留胡须,...

新水设定/ooc属于我/1w+

喜欢写一些少年将军共度的三年。






张清上梁山时二十岁。


这年纪比吴用落第的时候大不了两岁。他第一次坐在聚义厅的主桌上喝酒时,宋江惊叹道,张虎骑竟年方弱冠么?当真是少年英雄。


张清颇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的头发,举起酒碗敬了一人又一人。他望着这群人高马大胡子拉碴的好汉,一时间有些内疚自己是不是叫低了人家的辈分。


可是再想想,明明是兄弟一家亲,叫人家声叔算怎么回事儿。


粗重的酒气交谈间喷到脸上来,瓷碗相撞的“乒铃乓啷”声中,张清偶一回头,看见一堆赭石、酱紫、茶青、灰褐的衣衫里,突兀地坐着一道云水白。


那人也不留胡须,洁净的面庞上没什么多余的线条和颜色,唯有一双乌黑的剑眉直扫入鬓角去,压着两颗熠熠生光的眸子,与人交错觥筹的时候微微抬起来一些,武将专有的肃杀寒意全冰释了,亲和得不像话。


张清实在好奇,一场宴上不知道看了多少眼,可惜酒吃到一半,那个云水白就不见了。


宴席散去,龚旺和丁得孙醉得七荤八素,张清挨个扛他们回去,心里骂骂咧咧,这俩憨墩儿,自己的酒量都掂不清楚,在桌上抱着吹天吹地的王矮虎叫大爷,丢人都丢到姥姥家啦。


送走了弟兄,张清不想回住所去。那座屋宇高大宽敞,一看就是满山寨不可多得的好所在,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也许是睡不惯那过于华美的锦衾,也许是觉得窗外长的那棵玉兰树孤独清苦,看着心中总不大舒服。


于是他乘着月色,七拐八转,钻进一片池塘跟前。他的确是有些后怕在心里的,一个从小就不会水的人,在东昌府的时候被阮家三兄弟那样狠地摁在乌臭的水池里,当然是会怕的。


好在梁山泊的山水都干净,张清在一树高柳下席地而坐,黄荧荧的一盏灯搁在脚边。面前的一片开阔天地泛着群青色,水边的一丛丛菖蒲擎起红烛,夜的清气满浸了口鼻。


两只水鸟聒噪地飞过来,落在不远处一片荷丛中,端的吵闹。张清从囊中掏了两颗石子儿出来,照着那束洁白的尾羽打过去,那鸟嘶鸣一声,直直地栽进茂盛的荷叶里。


“哎——!”


张清被这人声吓了一跳,一骨碌爬起来,掌心里早攥紧了石子儿。荷丛里站起一个人来,手中倒拎着那只黄嘴白羽的倒霉家伙,朝张清道:


“小将军,你的猎物落到在下船上了。”


张清定睛看去,那人在月光中一抖袍角,晶莹如玉的水珠尽数跳到船上,他捞起船桨要划到岸边,诸多荷叶便让出一条窄窄水路来。


云水白?张清一愣。


那人抬起眉眼来:“怎么了?小将军,不是只有水军头领才待在水上的。”


“你我在东昌交过手。我是骠骑将领花荣。”


“啊……”


张清想起来,在东昌时他打了梁山泊十五员大将,后来梁山阵中飞出一箭,照面迎了他的飞石,两军一阵叫好,他却看不清那箭来自何人。鸣金收兵之后,龚旺同他讲,梁山有个叫做小李广的,射得一手好箭,想来只能是他了。后来,张清好奇地捡回了那颗石子,发现箭头没入竟然有半寸之深,实在惊心。


小李广呵。张清当时想,若能与此人相交,也不枉这两个百步穿杨的名号了。不过最好是在他输自己赢的境况下,否则实在有些丢脸。


不想今日小李广就站在跟前了。张清尴尬地搓搓手,偷偷把石子放回到身后的布袋里,喊他:


“花知寨莫怪,我唐突了。”


“不妨事。聚义厅的筵席都散了?”


“半个时辰前已散了。”


“到底是我躲懒了,小将军不要笑话。”花荣把水鸟递到张清手里,“这厮聒噪,却实在无辜,也不比野鸡野鸭一样入口鲜美,小将军若想打猎,山间多的是好地方,下回我带你去便了。”


“谢谢知寨。”


“不必客气。张清兄弟住在哪个方向?”


这话问住了张清。他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怎么描述回住所的路,只知道同龚旺和丁得孙的住处不远。他磕磕绊绊地想着说着:


“大约……大概……东南,不对,东北方?……我院前有松树和竹子,院中生了几棵玉兰。”


花荣朗声笑起来:“不妨事,我带你回聚义厅,你便能想起来路了。”


两人一路回去,花荣把那些高高低低的屋宇指给张清看:这是宋公明哥哥的住处,旁边是吴军师的,这里是卢员外同小乙兄弟的……这是黑铁牛的,要从这儿过,可要小心他扯住你陪他喝酒打架啊。


张清笑起来,看见夜风把花荣云水白的衣袍吹起来一个角儿。他想起方才席间不见踪影的人,开口问道:


“知寨不喜吃酒?”


“并不……哦,前不久战东平的时候受了伤,医士嘱咐不能多饮,我也不愿扫了弟兄们的兴致,索性躲懒去了,不想又遇到兄弟,确是缘份。”


“何人能伤得知寨?可严重么?”


“不碍事,腰上的老伤发作罢了。”


张清默然,想嘱咐他小心些,却不知这话怎么说才显得合适,只好垂头跟着他,径直走到聚义厅门前。


夜色蔚蔚,高大厅堂如巨兽般蛰伏,檐下红灯笼坠着的流苏在风中缓缓飘摇。花荣抬头看着那块高悬的牌匾,悠悠叹了一声:“小将军上了山,这里很快就要换一番天地了。”


“知寨此言何意?”


“小将军是世间不可多得的英雄,这里已经有了很多英雄,只缺你了。”


星子落进花荣眼睛里,亮闪闪地动人。张清只觉得眼前一切恍然如梦,颇有些神游天外,他想,面前这个笑语温言的人,真的是名扬江湖的小李广啊。这个人同梁山泊一起,正式出现在他张清的生命中,成为一笔擦不掉抹不去的墨痕了。


“兄弟愣什么神儿?若不认得路,我再送你几步。”


“啊?——好,好。”张清被花荣的胳膊肘戳了戳,如梦初醒般回话。他原本生了张俊秀灵巧的聪明相,现下却卡巴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出神,这副模样不知道逗笑了谁。






“小将军”这个称呼是花荣先叫的,时间长了,兄弟们也慢慢这样叫起来。这称谓叫在嘴里颇有些对晚辈的宠溺意味,又威风凛凛的,的确好听。


后来一日大雪,冰冻三尺,众家头领都躲回屋中烤火去了,花荣索性给麾下的弟兄们放了假,赠了银钱让他们买酒喝。众人欢欢喜喜散了,张清却逆着人群跑进花荣的院落。


小将军手里一边抱一坛桂花酒,猴子搬苞米似的抱了满怀,刚进门就手滑,哎哟哎哟地叫唤,要花荣来接。花荣把那两坛酒拿过来放在桌案上,看见张清站在门边,头上肩上臂上腿上粘的尽是白花花的雪粒子,脸颊冻得通红,双唇也有些发青,唯有一双乌黑眼瞳亮晶晶地看着他,鸦羽一样长而密的睫毛也沾上雪,忽闪忽闪两下,就化得没影儿了。


花荣赶忙把他扯到火炉边,一面又拍他的肩膀和衣襟:


“知道的以为你去搬酒,不知道的以为你跟人打架去了。”


“我真的打架去了……不对,哥哥,不是我寻的衅,是铁牛要抢我的酒。我说我这是味儿轻的甜酒,教他问宋清哥哥讨他喜欢的烈酒去,他偏不,反同我撒泼,说我一个小娃娃将军敢同兄长顶嘴。他一个黑牛,竟然还托大说是我兄长,我才不叫他兄长——然后,然后我就同他打了一架。”


花荣笑:“铁牛那是馋酒,又手痒想打架呢,不是故意找你的茬儿。”


张清的手还没搓热,又想起来什么,从穿得层层叠叠的衣襟里掏了一只细窄小巧的白玉瓷瓶出来:


“上回安神医说他有治跌打伤的好方子,我讨了这么久,他好不容易才给我。这也罢了,他使劲儿问我,你又没伤,是给谁讨的?我说是给花知寨的,这老头儿又说,花知寨这是老伤了,怎么就你一个这样挂心,日日来烦我……”


花荣道:“那你又怎么答他的?”说话间,又蹲下身去拍张清膝盖上沾着的雪泥。


“我就说……嘶!”


花荣听见他呼痛,才发现张清膝上的布料都磨破了,想是方才与铁牛那家伙缠斗的时候伤着的。他好气好笑地叹了一声,把张清拉进内室,摁他坐在榻边,慢慢卷起裤腿来看,两膝上伏着两团浓浓的淤青,皮肉上也划伤了,带了些血丝。


花荣扯长了音调,半是调侃半是责备:“唉,刚讨了跌打药来,腿上就伤着了,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张清嘿嘿一笑,乖乖闭了嘴,看着花荣去洗了面巾来,擦掉膝上的血迹和灰泥,又蹲在他身边,用手指沾取了药膏,下手极轻地抹在他伤处,唯恐碰痛了他。


花荣穿了一件很寻常的青色棉袍,只在腰带上系了一块通体乳白的玉玦,系出些清俊的贵气。窗外雪愈发大了,经常栖在相思树上的那对红豆雀儿不见了踪影,火炉里的炭“哔剥”爆了一声响,屋中一片静寂,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张清心中难言地雀跃起来。


“我说,别人挂不挂心我不管,可是我自己的哥哥,我怎么能不挂心呢。”


他说完这句才有些后悔,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听起来真奇怪。


良久的沉默里,有人轻缓地答他:“阿清,以后不要这样粗心大意,碰伤了自己还糊涂着。”


那天他们饮酒直到半夜。桂花酒喝再多也只能是半醉,张清张开臂膀赖在花荣的榻上,嘴里嚷着要再讨上几坛烈酒来。


花荣怕他头上那根锐利的挽发簪子戳伤了他,伸手把他的冠摘下来,小将军一头乌发便散了,像只炸毛的花猫,双眼还迷迷蒙蒙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花荣笑起来,问他:“你才二十岁,怎么就到东昌做守将去了?”


“我爹是东昌守城将领麾下的一个副将,从小就把我带在军营里,有时各地的土匪来犯,爹去打仗,我就被一个人关在帐子里,打石子玩儿。后来长大了,功夫练得不错,判官们便让我接替我爹去做守将。”


“不瞒哥哥说,我小时候很怕帐外轰轰的炮火,也讨厌硝烟和黄土的气味儿,连马鞍皮子的味我闻着都恶心。可是自从我爹死的那天开始,我就不怕了,也不恶心了,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花荣心中生生被击了一记,不禁伸手去拢张清的鬓发,脱口安慰道:“伯父伯母见你如今快意潇洒,总算也安心了。”


他说完这话也有些懊悔。他们一生倥偬,快意潇洒能有几时呢。


张清并不在乎,扯了花荣的袖口攥在手里,把人拽得往前一倾,笑嘻嘻道:“哥哥呢?哥哥原也是少年英雄,想来出身清贵世家。”


“清贵世家?”花荣嗤笑一声,“的确,只不过我是庶长子,母亲是寻常妾室,所谓的清贵向来与我无关。十岁的时候父亲亡故,我遭嫡母灌了蒙汗药卖给了人牙子,我同他们拼命,逃了出来。所幸遇上公明大哥,是他荐我去江湖高人处拜师学艺,学到二十岁便去从军,后来在清风寨讨到个官职做。”


“为什么要卖你?”


“怕我抢去嫡弟的家产。做官之后,我回去寻母亲,她已经辞世很久了,没人告诉我她因何而死,或是病故,或是遭了他人迫害。”


“天杀的。哥哥报仇了么?”


“没有。花氏败落,子侄四散,连嫡母也遭报应病死了,只留下几个眼瞎腿瘸的老仆人。我想报仇雪恨,却再没有机会了。”


张清愣住了。人们总是喜欢看落魄英雄一雪前耻,忠义郎君救国救民,他们知道宋押司仁义及时雨,知道吴学究智取生辰纲,林教头雪夜上梁山更是坊间说书人最爱的故事,却没人肯听小李广的生平。他这样武艺高强的人,就连梁山泊排座次,也没有将他列进名满天下的五虎将中。


小李广只是添在华美锦缎上恰到好处的一朵花。


至于后半夜又天南水北地扯了些什么,他二人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雪落了一夜,窗外相思树的枝子被压断了几根。






梁山上的人都说,花荣不是寻常的武人,反倒有几分儒将的气韵。


张清也很惊奇,花荣弓箭一流自不必提,他那柄银枪也难觅敌手,诗书他会,作画他也会,连对弈也能跟擅棋的卢员外僵持上一局。


但是他什么都不爱显露,几乎没人见过他写诗画画,除了张清。


那是个春日的午后,童贯在几天前屁滚尿流地逃回了东京城,于是山寨上下一片松快,燕小乙招呼着铁牛扎了风筝,在金沙滩上放起来。各位头领可抓住这当口儿,把自家娃娃都送去了小乙处看风筝,自己跑去喝酒偷闲。小乙忙得脚不沾地,铁牛又靠不住,于是来找张清帮忙。


张清本不愿去,因着这个时辰,他惯例与花荣在院中练弓石,奈何小乙扯住他,说梁山上下可没几个会扎风筝放风筝的,他要是不去,那群娃娃就要把铁牛吃啦。


花荣在一旁笑,铁牛兄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群混世小魔王,阿清快去吧。


小乙也学着“阿清阿清”地叫,笑说,阿清,知寨哥哥都让你去了,你快跟我去吧。


张清磨磨蹭蹭地被拉到金沙滩上,小乙在路上打趣,小将军,又不是生离死别的,一步三回头做什么。


话说完便遭了张清一掌,于是小乙缩起来求饶,小将军,看在即将要一起面对这群魔王的份儿上,饶了小乙则个。


金沙滩上果然一片混乱。铁牛脖子上骑着一个揪他发髻的,腰上抱着一个撒泼要糖吃的,手里面还牵着一个,还有三个围着他转来转去,跳起来够他手里的纸鸢儿。


张清三两步冲上去把铁牛肩上的小丫头拦腰抱下来,定睛一看,原来是秦明家的。扎两个冲天鬏儿的小丫头气呼呼的,一面喊张清“小叔父”,一面要抢那纸鸢儿。张清扶额,果然是霹雳火的女儿。


折腾了半晌,风筝才放起来。柴进下来赏玩,说是这几个纸鸢儿太孤单,于是遣了人去把前两日花朝节女眷们扎的风筝都搬了来。东风正好,一时间半空飞满了五彩风筝,星星点点飘带飞舞煞是好看,引了不少弟兄下来。宋江吴用也出了寨门,笑眯眯站在远处看女眷孩童们嬉闹。


张清回去已是一个多时辰后了。


他兴高采烈地把两只纸鸢扛在肩上,推开门跑进去,阳光透过彩纸漏下来,跟着他雀跃的脚步,碎成闪亮的光影。


他看见花荣坐在桌案边,以手支颐,沉沉睡去。窗外的玉兰树在春色中丰神俊朗,枝头上缀满了白玉酒盏似的花朵,又似振翅欲飞的白鸽。张清压下急促的气息,放轻了脚步近前。


春日负暄,那人的眉眼却静静地敛着。


花荣手肘下压着一幅画,张清想抽出来,想一想还是收了手,怕惊醒了他。于是张清弯下腰凑近去看,是一幅春日纸鸢图。他辨认着画上姿态各异的人物,在心中念念有词:这个是小乙,这个是铁牛,这个是秦明哥哥家的小女儿,这个是李应兄长家的,这个……


直到他看到自己。


过往的岁月里,从没人给张清画过像,他甚至对自己的长相不甚关心。有人夸他俊美,他只当是别人作假恭维他;有人说他生得冷漠狠戾,像只边地养的绿眼睛狼崽子,他也不甚在乎。有时候跟军营里的汉子们切磋打架滚了一身黄土之后,他去溪边洗脸,水中映出个影子,他草草看了一眼,最多就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声,张清原来长这样,然后便再不去看了。


眼前这幅画出奇的好看。画上那个人穿着红袍,张清便扯自己的红袍到阳光下照一照,果然是一样的颜色;画上的人像棵小松树一般立着,微微歪头去看底下玩闹的孩童,双眼都笑成月牙儿,他便学着那画上的姿势去摆,却怎么也摆不好,怎么看怎么别扭。他奇怪,明明是一样的张清,怎么画上就一点儿不别扭呢?


他再一次凑得更近的时候,身边人动了动,熟悉的气息跟上来,声音一贯温柔,此时又带了些睡意未去的慵懒适然。


“喜欢这张?”


张清把头点得像雏鸡啄米:“哥哥把这画送我行不行?”


“这张人多,我单给你画一幅。”


“不不,这张再好不过了。”


花荣见他笑得见牙不见眼,也跟着笑起来。少年束着高高的发辫儿,披了一件鲜亮耀眼的红袍,双手展开画纸,一会远远赏玩,一会又凑到眼前细细端详,半晌还爱不释手。


又不是什么名家大作,这傻小子,这样喜欢做什么。


花荣忽然有种冲动,这样好的小将军,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合该给他。他幼失怙恃,往后就让他花荣来庇护;他没有入过画,自己就专画他,画上百八十张,也教别人好好看看,小将军不是呲牙咧嘴的狼崽子,而是丰神俊朗的年少郎;他没有在绿意浓浓的春日里鲜衣怒马地去打猎,自己就带他去,在林子里打马跑上一天一夜也不嫌累;他没有见过大宋辽阔的山水,自己就陪他一起,朝廷给的金袍绶带算得了什么,一并扔到臭水沟里去吧。


可这终究也只能是想想罢了。


张清兴致极高,又拉了花荣去外头帮忙画纸鸢。两只年轻的手掌交握着,茧子叠着茧子,温热之外还是温热。






张清知道,花荣是好脾气的人。


花荣只同他生过两次气。


一次是在征大辽的时候,张清单人单骑去追击辽将阿里奇的残部。辽国的雪原那样寥廓无边,他们打马奔驰,粗糙的雪粒擦过皮肤,仿佛黄铁兵器相接时发出剌剌的响。他们的坐骑精疲力尽,于是两人一齐栽落马下,相互钳制掐抱,滚下堆满雪的山崖。


张清的手指冻僵了,却还是牢牢的扼住敌将的脖颈,直至这青面獠牙的辽人不甘地死去。


张清也脱了力,躺倒在大雪中。他听见马蹄踏雪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熟悉的马嘶。是花荣的骕骦马,平日里挺咋呼的一个小畜生。他抿起嘴角笑,浑身的筋脉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也随之起了些玩心。


花荣一声声呼唤着“阿清”,猛地见到雪地里躺着一个人,不禁浑身一震。积雪过踝,他连跑带爬地扑过去,把人捞起来抱在怀里。


小将军脸上尚有一些血痕,眉毛上、眼睫上都沾满了雪,好似哪年他们雪天饮酒时候的模样。花荣盯着张清破碎衣甲下毫无起伏的胸膛,好似被落石砸了个头脑开裂、五识混乱,伸出的那只手颤抖得厉害,不敢置信地伸向怀中人的口鼻。


一探,没有气息。


二探,也没有气息。


他几近崩溃,手指将将离开的前一秒,却感受到了温热的呼吸喷洒出来。怀中人促狭地睁开亮晶晶的眼睛,紧喘几口气,连声叫着憋气辛苦。


花荣猛地一惊,醒过味来,眉眼像阴云一般瞬间沉了下去。张清待要捉住他衣袖,问他自己装死是否逼真,便被花荣从怀里径直撇了出去,面朝下栽在雪地上。


张清委屈极了,站起来去追,骕骦愤愤地打了两个响鼻儿,向后尥了个蹶子,把一蹄子的雪全飞到这不知好歹的小将军脸上。待张清追回营去,宋公明已经在清点兵将人数了。花荣仍站在宋公明下首惯留的位置上,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怒,甚至关胜同他说今日俘虏的辽将数颇多的时候,他还微笑着回应了几句。


但是张清知道,他是真生气了。小将军心中不知道暗叫了多少次不好,奈何大军有纪律,花荣站八骠首,他在八骠队尾,于是满肚子的解释只得留到自个儿帐中去说。


可花荣从他帐中搬走了。


张清看着花荣麾下的兵娃儿们跑来跑去地搬物件儿,苦着脸差点要哭出来。即便生气,这般速度也实在太快,要赶上关胜将军那匹赤兔马的脚程了。


再说这其实是花荣的帐子,是他张清最初蹭在人家帐中,如今要搬也应当是他搬,花荣搬算是怎么回事儿?


张清扯住一个小兵,委屈又恼火地问,花将军准备搬去哪儿。


小兵梗着脖子,像根傻了吧唧的豆芽菜,看着张清,坚定地拒绝道,将军,我们花将军不让我们同你说话。


张清失语。


接下来正好是大军休战整顿。他们驻军在一座废弃的边地寺院中,张清锲而不舍地站在花荣房门口一连七日,那扇门却从来不为他开,他不禁恼火,雪原上不过玩笑而已,要怒便怒,要打便打,这般冷待是做什么?于是他又回到自己屋里愤愤坐下,可是只忍耐了半柱香时间,就可怜兮兮地去找林教头寻法子了。


林冲见这小将军活像只耷拉耳朵的卷毛小狗,心中不落忍,终于开口劝道,小将军,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若想让花贤弟消气,就不要赌气一般站在这里,拿出些你闯阵的勇气来,见着人,话就说清楚了。


林教头又道,他病了好几日了,住在我那里,并不在此处,他不让我告诉你。


张清来不及多问,闯进林教头的屋里去,却见那人正安稳睡在榻上,乌发迤逦,寝衣素白。


他忽然止住了脚步,不敢上前。林教头道,不必担心,安神医来看过,说是偶感风寒。小将军啊,人非草木,纵然这个人如何温厚豁达,也有郁结痛苦的时候。你以为知寨是因为你的玩笑而生气,确是错了。


张清困惑,那是为了什么?


林教头拍拍他肩膀,贤弟,穷寇莫追。阿里奇一脉惯用埋伏之策,你不是不知道。你飞石击落了主将,宋先锋已下令鸣金收兵,你却还不要命地穷追不舍。那雪原百里无垠,宋人地形生疏,落入圈套岂不容易?若不是这回侥幸,你定会有所伤损。


张清恨道,教头,我知道。可是阿里奇麾下辽人杀我百十兄弟,我就算是死了,也要把他们杀个干净。


林教头有些恍惚。他还记得张清在东昌府被俘回中军大帐的模样,宋公明为了挫磨他的锐气,随手将他指给自己帐下做个卒子,那时候小将军高高的扬起下颌,像只舔抵后槽牙的林兽,好似要吃了这满帐的人。他冲他们吼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有句诗怎么说的来着?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七尺,是生死的意思。


向来看轻生死。


林教头长叹一声,小将军只想着自己大仇得报,却不知,你若伤损,亲者会有多痛。知寨将你视为至亲至爱是全山寨人尽皆知的事情,你二人岁岁相守,为何你却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这话恍若照面一击。张清幡然大悟,满心愧疚几乎要溢出来。灯影照着两人默默良久,林教头听见这犯错的孩童低声道,谢谢教头。


张清守了花荣一晚上,一点困意也没有,只晓得不住地看,不住地祈祷花荣快快醒来。只是安神医用的那药效力大,几日不安枕的花荣做起沉沉的梦来。


张清听见花荣轻轻呼唤了一声,阿清。


他握他的手,道,哥哥,我在这里。


花荣并没醒,远山般的眉毛拧起痛苦的结,他侧躺着,眼角涌出一滴晶莹,飞快地坠落。


张清伸手去擦,那眼泪却已经消弭在枕巾中了,只留下小小的一团淡痕,淡得仿佛立马就会消失。


哥哥,你梦见了什么?是不是我又惹你生气了?还是你在为我们不知向何方而去的命运而忧心呢?


张清念着,心中狠狠揪起来。他在梁山上过了一千多个日夜,花荣接住他的叛逆、悲伤、欣喜,甚至绵延万里的心动。可如今自己就守在他身边,却连他这滴伤心泪都接不住。


他忍不住俯下脸,与花荣额头相抵,久久不肯起身。


后半夜花荣醒来的时候,张清已在他身边睡熟了,眼睫收敛,面容平静,手却紧紧抓着他的袖口,好像一松手他就会凭空消失似的。


也许是人在病中无力生气,花荣放任自己的心化成一汪盈盈的流水。他把自己的肩膀借给张清枕着,好让他睡得舒服一些。


月迷星河,帐外一片静寂。不知何时风止了,城垣下的迎春钻出几枝嫩黄的蕊来。


“哥哥不生我气了。”


“你这骗子,装睡诓我是不是?”


“哥哥,是我错了。”


“阿清,不要将生死当做玩笑的事,你要想着,永远有人在等着你,等着你毫发无伤地从沙场上回去,喝很多坛桂花酒,放很多次纸鸢,在春日茂密的林子里打很多猎物回来。”


“我知道,哥哥,你永远等着我。”







小将军还是那个小将军,却好像有哪里与从前不一样。他的喜怒好像有了牵系之处,只要那处地方尚在人间,他就不会像匹野马一样随意蹿到生死的交界。


因而,花荣再一次生气的时候,张清真的委屈起来了。他明明已经足够珍重自己。


张清看见花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帐中,铺开几张旧宣纸作画。这一叠宣纸还是征辽的时候张清买来的,边地人鲜少用宣纸,他足足跑了四个街市才找来这些。后来大军搬迁,他们从辽北逶迤回到中原,又驻在东京,没停几日,又下了江南。这叠宣纸就悄悄地躲在箱箧底层,日久天长,变得愈发薄了,边角受潮卷曲,泛出一些熹微的黄色。


花荣久不作画,下笔有些犹豫。张清在一旁看着,从正午看到黄昏,从晴空万里直看到细雨漫天。花荣画了辽国高高的雪崖,又画了青碧翻波的水泊,画了几只风筝,还画了荷舟听桨,玉兰探窗。


他疑惑地摇摇头,问,哥哥画的是什么?辽国哪里有梁山的水泊,哪有你我初见的这片荷塘,哪有金沙滩的风筝,又上哪里找屋宇窗下生长的玉兰呢?


花荣不应他。小将军委屈伤心,又说,哥哥上回还说,我生得年轻好看,怕敌将轻看了我去,要学兰陵王为我画一张凶猛面具在脸上,怎么也不作数了?


花荣手中饱蘸了墨汁的笔一颤,滴落一团浓稠的朱红。他拖着步子走出帐去,不打伞,也不穿蓑衣斗笠,那样大颗的雨滴敲在他的头上,肩上,手臂上,从他的眉骨一直流到下颏,从他的袍角滴落到地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


张清急了,冲他喊,哥哥,你再如何同我生气,也不能这样淋着自己啊。


花荣走到那生着一棵巨大松树的山崖上去。树冠茂密成熟,遮挡住八分风雨,撑起一片洁净干燥的所在。花荣走近树下,瘦棱棱的肩膀忽然低下去,玉山倾颓般跪倒在一块青石碑前。


那碑上刻着:


“弟张清之墓。”


松树下这片天地隔绝了喧嚣,如禅室般平和静寂,偶有松枝折断,也化作木鱼声声。青石碑前祭礼齐全,就连香火红烛也燃得出奇旺盛。一切都慈悲平和,唯有花荣浑身湿透地闯进来,狼狈、落魄,一身凄然。


他云水白的袍子湿了,皱了,膝盖处被泥水染上两团惹眼的脏污。张清流下眼泪来,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也无法走近花荣,只好停在三步之外,一遍遍地重复,哥哥,不要生我的气。


我已经足够珍重自己了,我再也没有拿生死开过玩笑。可是长枪从背后刺过来,我躲不及了。


哥哥,我很想回去见你,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花荣伏在僵冷的碑石前,哭声逐渐滚出喉咙。张清听见他不住地呜咽,阿清,阿清,我的小将军啊。


七日前,独松关的讣闻传回中军帐,朝廷正好派了使者来慰问三军。众人静默而立,听红袍乌纱的天使唱颂赵家明堂。谁也没有想到,偏偏是守了一辈子规矩的花荣失了分寸,发疯般冲出大帐。天使惊惧愤怒,口中责骂,指使亲卫去阻拦。


当年箭指三军的小李广,被牢牢地压在地上,如玉的面颊蹭上灰黑的泥土,又被汩汩的眼泪冲开道道痕迹。


兄长,兄长,花荣这样嘶喊。


宋江应声奔上前搀扶,武松和鲁智深愤怒地推打天使的亲卫,吴用将天使劝离。兄弟们都涌上前来,他们看见花荣跪在宋江脚下,眼中溢满他们从未见过的仇懑和哀恸。


他握住宋江的衣甲下端,哭求道,兄长,张清并不善枪法,为何不将他派在阵中飞石制敌,为何不在他追击厉天闰之前鸣金收兵?


花荣几乎咬碎银牙,胸中血气翻涌。


兄长,他才二十三岁!


众人泪如雨下。宋江五脏翻搅,半晌却只哭出来一句,兄弟,我对不住你们。


花荣最终昏厥在中军帐前。








尾声·风筝误


杏果儿是应天府兵马都统制府上的一个侍婢。


都统制大人进府的那天,她听了外头的美将军传闻,跟着小姐妹一起躲在回廊上偷看。只见黄昏时分,远远的从马上下来一个人影,未穿那大红大绿新官服,也不戴金冠银花宝石簪,只披了一条颜色发旧的云水白衣袍,板正清瘦的一片身影,淡淡地迈进正堂中,两扇沉香木门不轻不重地阖上,便再听不到什么声响。


小姐妹大失所望,道,这位美将军怎么不是说书老头儿嘴里那副样子呀,一点气派劲儿都没有。


那道转瞬即逝的云水白印在杏果脑海里,她愣了一会儿,跟小姐妹说,大人好像神仙啊,一不留神就要踏着云雾飞走了似的。


小姐妹笑她,杏果儿是不是听勾栏说书的听多了,真的相信他们是一百单八位神仙下凡么?你若这样喜欢,不如去做个通房丫头。


杏果儿羞赧着打了小姐妹一下,扭身跑了。


杏果儿并没有想做什么通房丫头,可是侍婢中抱有这般念头的人并不少。毕竟她们的主家未及而立,生得俊美倜傥,官职大,银钱足,待人温和有礼,怎么看都是一副前途无量的模样。


可是渐渐地,侍婢们就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因为她们发现这位主家很不寻常。


白日他去官府点卯,连大小节庆也不曾告假;夜里他回到府上,在院中练剑喝茶,或者在屋里读书睡觉。他自己卸掉沾着灰土的甲胄,自己烧沐浴的水,自己煮茶,自己铺纸研墨,自己整理古籍。他好像并不需要谁来服侍,也不需要谁赶早赶晚地嘘寒问暖。


日日如此。


他也没有什么可以称作爱好的习惯。读书读的是武将必读的历朝武略,喝茶喝的是老管家自己拿主意买来的明前茶,吃饭吃的是侍婢们做出的手艺参差不齐的菜肴,就连老管家问他院子里种上些什么花儿,养些什么美丽逗趣的鸟,他都要说这么一句,伯伯看着办吧,什么都好。


他也不爱说话,准确来说,他没有那么多话要说。他只在婢仆们端茶送水的时候,微微点一下头,说一声,多谢。有时候,院子里别有心思的漂亮小丫头故意同他搭话,他也只笑一笑,绝不肯多说几个字。


连老管家都说,一辈子服侍了那么多达官贵人,就没遇见一个这样子的。什么都不喜欢,什么都不厌恶,什么都不在乎,好像他只是来这人间做客一场,很快就要走了。


侍婢们听了这话,议论一阵儿就过去了。唯独杏果儿默默了良久。


她谁也没告诉,大人曾主动同她说过话。


那日大人很晚才回府,撞见杏果儿在后院打着灯猫着腰找东西。杏果听见声响,吓了一跳,连忙解释自己是找东西,不是偷盗。


大人走近前几步,身上有浓重的香灰气,是祭祀烧纸后每个人身上都会沾带的那种气味儿。他并没责骂杏果儿,只是轻轻问了一句,在找什么。


杏果儿答他,午后小姐妹在院中放风筝玩儿,没想到线断了,风筝飞得不见了。她们不敢光天化日地去找,怕老管家发现了责骂,因而夜里来找。


月亮的袅袅清辉投在大人背后,照出他清凌凌长身玉立的一个影儿,像画本子里月中桂花树下的神仙,面上的神色却教人看不清。


大人说,唯一牵住他的东西断了,便放了他去吧,不必找了。


杏果儿摸不着头脑,只得回了一句,大人,这风筝好看,若是任它丢了,实在可惜。


大人并没同她说下去,径自走回屋中了。沉重的木门徐徐关上,天地间一片静寂,仿佛他初到府中的那个暮日。


杏果儿一直记得这晚,记得都统制大人这轻飘哀戚的一句话。因此大人死的那天,她跪在一众婢仆中间,不住地流泪。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春夜,大人照常去了官衙点卯,照常在院中练剑喝茶,在屋中读书用饭。只是夜里出了事,大人喝了什么东西,仿佛是什么药,在自己的榻上毒发离去。


他离去的时候是呕了血的,老管家为他擦拭遗容的时候,他苍白的唇角还留有黑红的血迹,可是眉眼却那样安恬,像一幅水墨画作的枯山水。杏果儿无从得知,究竟是怎样的求死之心,才能捱过这样泼天的痛苦。


杏果儿又想起大人让她不要找风筝的那天晚上。


原来大人才是那只风筝。




End.



岑寂

【花清】哥哥

新水设定/有情节改动/1.7w一发完


Ep1.

Summary:轻抚。


*

花荣翻身下马,抚了抚骕骦染霜的毛发,大步往中军帐走去。


手伸出去掀帐帘,却被一个少年猛地撞开。花荣“哎”地吃痛,见那人十七八岁年纪,只管横冲直撞,也不道歉,反倒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裹着一件茜素红的战袍,三五步遁进夜色里去了。


花荣无心理会,进帐合步向宋江行礼。


宋江走下来,携他坐在下首小案边:“花荣贤弟,宋某有一事相烦。”


“兄长请讲,我自当尽力。”


宋江抬手一指帐外:“这新降上山的张虎骑年少英雄,无奈他桀骜轻狂,恐将来不能成就大事。我与军师商议,教他去你麾下磨...

新水设定/有情节改动/1.7w一发完



Ep1.

Summary:轻抚。



*

花荣翻身下马,抚了抚骕骦染霜的毛发,大步往中军帐走去。


手伸出去掀帐帘,却被一个少年猛地撞开。花荣“哎”地吃痛,见那人十七八岁年纪,只管横冲直撞,也不道歉,反倒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裹着一件茜素红的战袍,三五步遁进夜色里去了。


花荣无心理会,进帐合步向宋江行礼。


宋江走下来,携他坐在下首小案边:“花荣贤弟,宋某有一事相烦。”


“兄长请讲,我自当尽力。”


宋江抬手一指帐外:“这新降上山的张虎骑年少英雄,无奈他桀骜轻狂,恐将来不能成就大事。我与军师商议,教他去你麾下磨砺些时日,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花荣反应过来,原来方才闯出大帐的人就是张清。


他低低念了一遍,没羽箭,张清。


“小弟不敢违逆兄长命令。只是兄长向来德行贵重,宽仁亲厚,如此这般张小将军都不肯归服,花荣才疏德浅,恐负了兄长所托。”


“哎,话不是这么讲。张清若能归顺梁山,定能为山寨建功立业,招安大事可成。只是我如今是夺了他城池的贼匪祸首,任我再如何宽仁,这小将军恐也难心悦诚服。贤弟权且帮兄长一个忙,驯一驯这匹烈马驹子。”


花荣朝着茫茫黑夜望了一眼,颔首抱拳道:“遵命。”



**

至此,小李广麾下多了一骑。众位将士都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怪人,回山路上一连三日,不爱说话,满脸冷漠,只萧萧索索地走在队尾,活像只扎起满身尖刺的刺猬。


因此也没人肯搭理他,休整小憩时三五成堆,唯独留他一个蹲在将旗下面啃饼子。于是张清的脸更臭了,索性彻底不说话不理人,也讨厌别人近他身。


趁着小憩的当口,兵士把众将名册拿来给花荣察看。花荣坐在离张清不远不近的岩石上,把那口饼子咬在嘴里,拍了拍手掌,去翻阅自己麾下的将士名字。


小兵们也凑过来看,只见花荣的手指停在一行字上,紧接着把饼子从嘴里拿下来,郑重其事地对送名册的卒子说:


“这里错了——”


兵娃们多为附近村镇的农家儿郎,大字儿不识一个,听得花荣挑出错来,生怕是自己的名字被写错了,于是头凑得更近,等着花荣念出这个名字来。


“不是青草的青,是清水的清。劳烦你了,去找萧让兄长重新制上一版。”


张清正好听到了这音色清泠的一句,一口饼子愣在嘴里忘了嚼。


花荣在说谁?清水的清,是在说他的名字么?


卒子拿回名册走远了,众将士又坐回到花荣身边去,你一言我一语地扯闲篇儿。张清偷偷望过去,只见花荣坐在兵卒中间,笑着接过半碗酒来,一仰头,那甜冷的酒液就滑进喉咙中去,纵然腊月里天寒地冻,那清冽气也浸润了骨子,叫人不觉寒冷,反倒觉得神清气爽了。



***

梁山泊军马精良,全赖平日用下的苦功夫。腊月里回山,遇上春节拢共也只歇了三五日,余下的日子都要照常练兵,上到五虎上将,下到寻常兵卒,没一个耽误躲懒的,这倒是叫张清暗暗佩服。


他想起旧日在东昌府,那群兵将懒散萎靡,他好不容易在军中立下一个“张小阎罗”的名号,训得那起子泼皮听话整肃,可几个狗官新上任了一个月,就处处压制他,不教练兵,不教习武,也不言明赏罚条例,只看谁送的金银财宝多,就让谁走马上任,眼看着辛苦练出的兵又成了一摊烂泥,张清可没少烦恼。


可如今让他上哪里练兵去?自己反倒成了被练的兵了。张清忿忿地踢了一脚地上的覆雪,扬起一股白花花的雾来。


今日训练条目是射箭。


张清不情不愿地绑着和军士们一样的头巾,穿上一样的赭色衣甲,背着粗糙的弓箭,站在寒风呼啸的场上。


眼前这群卒子是刚落草的,还不怎么通武艺,张清只管抱着臂看他们闹笑话。有人拉不动弓,有人箭坠泥中,有人好不容易中靶,却射到了同伴的靶子上,招来一阵怨怼吵闹。


他起了玩心,眼珠子转一转,掏了一颗石子出来,对着场上射得最好的那个小兵打过去,教他那支原本冲着红心去的箭拐了方向,像只伤雁一样,一头栽进了雪泥里。


小兵惊怒不已,知是张清作怪,冲上前去理论,两边眼看着就要打将起来。


一声喝不轻不重地落到众人的耳中:


“练兵场上不得造次!”


张清气愤地甩开拉扯,看见花荣大步走来,众人皆噤了声,纷纷行礼。


“为何滋事?”


张清昂头挺胸,反驳道:“石子是我打的没错,但先斗殴的不是我。”


“今日练箭,为何打石子?”


“箭与石子一理相通,我的石子百里穿杨,因而无须练箭。”


花荣上前两步,将手里那柄泥金画鹊弓递给张清,自己又接过一柄寻常弓箭,道:“好。只消一比,若你未曾输我,往后便不用同众人一起练箭,自去习你自己的石子。”


张清来了精神,哪肯放过这大好机会,猿臂轻舒,昂首阔步转到花荣身侧,朗声道:“将军一言为定。”


场上有将官道:“不如两位同时射最远处两面飞虎旗的虎须,比一比准头。”


张清闻言拉弓,左眼微闭,发现这把泥金画鹊十分趁手,不禁心中一喜。远处杆上的飞虎旗迎风猎猎,他壮志满怀,不由心想,做了数日的委屈卒子,今日也好教那些嚼舌根子的人看一看,没羽箭只不过一时虎落平阳罢了,根本不是他们嘴里议论的什么草包脓泡儿!


一箭飞出,旗随箭落。军士们蜂拥上前,有人抬起头高叫起来:


“不成不成,射的是虎眼!张小将军输了!”


这声音兜头浇了张清一瓢冷水,他奔过去察看,果真如众人所说,那箭头偏了半寸,穿透了那只虎的眼睛而非胡须。


他一下泄了气,一颗心沉甸甸的,只想,花荣神箭天下无敌,倘若自己中了,与他打个平手,还能赚回几分面子;自己不中,便是大罗神仙也没法挽回败局了。


人群中有人劝慰他,花将军还未射,暂不算输。他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拖着脚步走出人群。


这时候只听花荣弓上一声凤凰清鸣,箭飞高空,射掉另一面飞虎旗。


众人兴高采烈涌将过去:“花将军的——啊呀!”


有人接着惊叫道:“射的是虎嘴,不是虎须!”


张清惊得抬起头来,挤进人群里去看花荣的旗,的确如此。他倒是愣住了,连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他张清和闻名天下的小李广打了个平手?这怎么可能呢?


人群中漫起一阵又一阵低低的议论,虫蚁般嗡嗡鸣叫,教张清愈发惶恐起来。正心焦时,身后那个清亮声音适时地响起:“这就是平手了。花荣言出必行,张小将军,你往后不必再来练箭。”


张清回头,见花荣负手而立,笑吟吟地看着他。张清并不觉得骄傲欢喜,反倒闷闷地想,这人倒是坦荡,只是小李广和没羽箭打了平手,回头传出去,岂不是损了他梁山第一神箭手的威名。


也罢了。


张清抬手把泥金画鹊扔还给花荣,粗粗抱了个拳,道一声“多谢”,便径自出了练兵场的大门,扯掉头上的巾布往地下一甩,整理好被蹭乱的发辫,吐出胸中一口浊气,这才觉得天地广阔,山水可爱。



****

其后他真的没去过几次练兵场,每每躺在床铺上,叼根狗尾巴花晃腿的时候,就要遭到同屋的兵卒白眼相待。天长日久,他也不再介意,有人瞪他,他便二话不说地瞪回去,最多再加一句:“看什么看,没见过你爷爷我睡午觉呐?”


冰消雪融的时候,八百里水泊翻起碧浪来。山花一簇一簇地开,灼烧得漫山遍野都泛起甜蜜的香气。山寨上下忙起来,说是什么石碑出世,要大排座次,赏赐三军。


窗外熙攘吵闹,张清蒙着头躺在榻上,心中却还是期待,宋公明大费周章地降了他上山,又派他在心腹麾下历练一月,身份卑贱,胜似发配,怎么说也足够了。排座次的时候,总不能没有他的份儿。


门扇被撞开,同屋的两个小校大喇喇走进来,把怀中成堆的酒肉赏赐放在桌上,看见张清露头张望,讥笑道:


“哟,张小将军还不去领赏?莫不是嫌弃这赏赐不够贵重?我们可是听说了,那石碣之上并没有你的名字,往后莫要瞪着一双眼看不起人,要知道,卒子是怎么都攀不上头领交椅的。”


张清一骨碌翻起来,跳下床榻,冲着那兵头怒道:


“你胡说什么!”


“你做甚?又要打架是不是!当心我告诉花将军去,教你挨一顿军棍!”


张清胸中一片闷痛,气急之下抢出门去,正好撞上前来送酒的花荣。花荣见他剑眉倒竖,双目发红,抬头看向自己的时候,眉头才微微松开一些,一层薄泪飞快地涌进眼眶中,咬着牙不言不语。


花荣诧异问道:“这是怎么了?要去哪里?”


“无需你管。”


张清只撂下这一句话便跑了出去。花荣来不及去拦,待问清两个小兵原委时,人早已不见了。


花荣压着恼火着人去寻,奈何山寨中一片忙乱,修屋建梁,杀鱼宰鸡,人语马嘶,适逢这喜庆时节,他的一小队亲卫通行不畅,于是山上山下遍寻不见,只好回来禀报花荣。


“将军,不如将此事告了宋头领去!驯不成的劣马就该挨罚,省得再闹出什么祸端。”


“休得胡说,他不是什么劣马。”


花荣沉声垂眉,看不清神情,亲卫们却无端觉得他们的将军面容冰冷,强忍怒气,于是纷纷噤声退让,目送着花荣独自走出屋外。


张清在池塘边无人的旧船上生了半日的闷气,心下绝望,索性趁着夜色铺陈,潜去了寨门处,准备逃遁下山,再不理这群无谓之人。


他登上哨塔,强装喜庆,假称花将军赏钱犒劳众看守,请他们上前来取。此时寨中大宴已经开始,鼓乐声声,酒肉飘香,几个哨兵也放松了心神,听得有银钱赏赐,忙赔笑站起身来领取,不想被张清用手刀一个接着一个砍了脖颈,七歪八倒地昏厥过去。


张清拿了守将的弓箭武器背在肩上,从竹木阶梯上一跃而下,伸手就要抬动沉重的门闩。


背后远远地传来一声呼喊:


“且住!”


张清浑身一震,咬紧了牙关,恐是山寨兵马前来捉拿,心想如今背水一战不可败走,于是不假思索,拿过肩上的弓箭,拉弓如满月,朝着那翻身下马的身影狠射过去。


那个孤零的身影猝然中箭,猛烈地震颤了一下,却没有倒。他蹒跚地走进灯烛的光晕里,张清才看见了那单人单骑,不是花荣又是谁!


慌乱似一层杂草蒙住了他的心,看见花荣肩上被他一箭贯穿,伤处血流不止,张清连转身逃跑都忘了,站在原地嗫嚅半晌,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动作。


“小将军好身手。”


“知寨,我,我不是……”


张清颤抖着双唇,想说,他不是故意的,可这话终究也没囫囵说出来。


“小将军,你下山回到那些府衙里,一定会被当成细作捉拿,即便你洗清嫌疑,也只是败军之将,又要到何处安身呢?当年呼延将军败走青州,一番劳碌血战下来,反被狗官算计,这个故事你若没有听过,便跟我回山寨去,请呼延将军亲自讲给你听。”


手掌捂着伤口,掌心早被汩汩的血浸湿了,花荣无力站住,挪动脚步倚在骕骦身旁。良驹有灵性,垂下脑袋蹭一蹭受伤的主人,站直了身子任他依靠。


良久,在湿漉漉的夜色里,张清松松地拎着那柄弓箭,低着头走过来,神情自然是看不清的,花荣只能看见月光泼洒在他乌黑垂顺的发辫上。


也只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花荣这样想,心中潮水漫卷般生出怜惜来,看见少年妥协渐近的脚步,默默念着,走近些,再走近些,快快远离山门外的漂泊和流离,躲开糟污的世事和人心。


花荣的面容在张清的眼中愈发清晰了,他凝视着这位骠骑将军,见他一身青衣萧萧,容色如玉,在昏黄灯烛下流露出一些不同于演武场上的温柔亲切。


哥哥,知寨哥哥。


他打算将这声呼唤当作道歉说出口的时候,花荣的身躯却摇摇晃晃栽了下来,他扑过去伸开双臂接住,这才细看花荣额上满是冷汗,嘴唇都失掉了一半血色。


他连声呼唤,花荣此刻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

回到山寨里,筵席已经散了。宋江吴用兴致未泯,带着几个心腹兄弟一道,在后院的宅子里点灯叙话,骤然听闻花荣张清这一通事,大惊不已,赶紧叫人从张清背上把花荣接了过来,送进里屋榻上,又找来安道全医治。


张清未被允许进屋看视。正堂的红木椅子上坐着宋江和吴用,林冲、关胜、呼延灼等人站立一侧,众目共视,睽睽煊煊,看得张清惶恐愧疚。


于是小将军少定心神,环视周遭,挺直了身躯跪下:


“众位头领,张清愿意承担一切罪责。”


关胜横眉竖眼:“你这叛逆儿郎,早知如此,何必违令下山!你可知花荣贤弟武艺高强,箭术冠世,上回你们在演武场比箭,他为了护你尊严而自贬箭术,今日又是如此,若不是他根本没有动伤你的心思,怎会纵得你伤他至此?”


呼延灼随之道:“兄弟此前执迷不悟,骄矜自傲,大哥才教兄弟暂归花知寨麾下磨练些时日,可是每每听闻兄弟戾气深重,搅扰得行伍不安,这般模样如何当得将领?枉费了那个天捷星的名号了!”


张清迅疾抬起头来看向呼延灼,什么天捷星?一百单八星君下界的石碣上真有他张清的名姓么?


宋吴二人端坐堂中,张清待要开口问询,便见里屋蹒跚走出一个人来。


花荣应是刚刚转醒,发冠未戴,墨色披洒在肩。他的伤口包扎过,但雪白寝衣上还是隐隐渗出一团骇人的鲜红血迹,众人看得心惊,纷纷上前去扶,宋江满眼痛意,问道:


“贤弟怎的起身了?”


花荣后退半步,缓缓跪下:“小弟来向兄长领罚。”


“何故领罚?”


“张清兄弟并非蓄意滋事,而是他人每每出言羞辱,才产生龃龉。至于今日他违令下山,也是轻信石碣上无他名号的谣传,才心灰意冷,决意离去。花荣驭下不严,才致祸事频发,难逃其咎,请众位兄长责罚。”


花荣跪在张清身前,窗外月色将松竹枝叶映在他的白袍上,落在张清眼里是一片模糊泪影。


“不!一切由我而起,不怪知寨!”他急急脱口。


回想败走东昌后的所有时日,无论梁山于张清而言是敌还是友,他没有一刻如此温顺真挚地跪在这些高大威严的长者面前,请求他们接纳他的呼告和哀求。


从前经受的那些大小屈辱仿若粗粝砂石,他习惯了拌着饭生吞猛咽,喉头磨出鲜血也不哭一声。


可如今他深深叩首,额头贴地,只求诸天神佛,但请开眼,不教善良的英雄蒙冤受屈,不教无家的孩子流亡转徙。


双膝接触石砖地面的一刻犹如万古般漫长。窗外春雀滴沥鸣了一声,振翅飞离,这个时候张清听见林冲的声音:


“石碣出世,花荣贤弟与张小将军都是自家兄弟,况且山寨大吉不宜轻动军法,还望公明哥哥与军师饶过他二人吧。”


吴用站起身来扶起花荣,又冲张清的方向道:


“重罪可免,但不能不罚——”


他偏头对上宋江目光,两人似乎在一瞬中交换过心意,神情都变得松快温和起来:“便罚二位来帮小生整理文书,如今山寨军务繁杂,尤其是你们八骠麾下人丁兴旺,我正愁大把的文书理不过来。”



******

众人散去之后,张清陪在花荣门前。他不敢进门,坐在门边靠着墙壁,抱紧了膝盖,感受到恻恻的寒意漫上后背来。


“小将军还请进来吧,春寒料峭,不要冻坏了。”


张清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看见花荣站在门边朝他微笑。他爬起来,跟着花荣走进屋里,闻见满屋的清苦药草气味,又看见桌案上放着换过的沾血纱布。


张清心中一恸,嗫嚅道:“知寨……”


“今日之事不必挂怀。只愿小将军往后在这里快意潇洒,平安喜乐,也不枉我做了这个引路人。”花荣把药壶从红泥小炉上端下来,换了一罐茶温着,道,“今日无酒,来日我再与小将军把盏……”


“哥哥。”


花荣只手下兀自忙碌着,突然听见这一声轻唤,始料未及,回过头见到灯下那张俊秀面庞神色悲伤,眼中氤氲些许潮湿的愧悔。


水打翻在春潭中,月亮浇灌了心田。


“嗯。”


花荣觉得这世间所有的话语都是多余的,于是只轻轻地、定定地应了这一声。




Ep2.


Summary:交颈。



“怎么又要赖在我这里?”花荣一手拿条湿面巾,一手把四仰八叉躺在榻上的张清拉起来,“起来擦擦脸,也好快些醒酒。”


张清翻身坐起来,握住花荣的手指:“醒酒做什么!哥哥看这大寨里有几个人是清醒的?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多醉汉,再多你我两人又有什么不行?”


“又说醉话了。”


花荣笑一笑,不管张清“呜呜”地挣扎,把那条湿毛巾捂在他脸上,三两下拭去因酒醉而发出的细汗,把那一双漂亮眉眼擦得晶晶亮。


张清反抗无门,索性没骨头地枕在花荣膝上任他擦拭。他酒意未醒,迷迷糊糊地问:“哥哥,方才酒桌上,武二哥他们在吵闹招安的事情。为什么有人那样想招安,有人却那样反对招安?”


“他们都想过快乐日子,只是他们各自心里的快乐日子是两回事罢了。”


“那哥哥想不想招安?”


花荣一愣。


他想起方才去武二郎房中寻找张清的时候,史进、刘唐、阮小七等人都在,汉子们酒醉的骂声即便是站在屋外也听得清清楚楚,不过是为了白日高俅安然离开山寨,林教头报仇无门的事罢了。花荣推开屋门,众人便停了吵闹,拥上前来寒暄劝酒,他站在人群里,口中应付不及,双眼只顾寻找张清。


张清倒是安静极了,他一个人趴伏在桌上,被七歪八倒的酒坛子围着。花荣过去扶起他,告辞了几位兄弟就往门外去,不想被刘唐迎面拦住。


醉汉子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红发,像是古书上凶神恶煞的妖神,抓着花荣的袖口问:“知寨哥哥,宋大哥素来器重你,我倒要问问今日这是什么意思,为了招这个鸟安,连林教头的仇也不许报了么?”


“大哥也是为了大局,兄弟不要心急——”


“什么狗屁大局!知寨不愿同我们讲清楚,那便不许走,坐下来陪我们吃两坛!”


醉猫似的张清听见这话,“腾”地站直了身子挡在花荣面前,一双眼睛瞪起来,喊道:“不许为难我哥哥!要吃酒冲我来!”


在场人俱都一震,他们正等着张清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侠义挡酒举动时,这小将军却咚地一声栽在花荣怀里,睡得人事不知了。


“嘿!这小阿清,一晚上都不吭声,这会儿倒来劲了,我看你今日非要醉在爷爷桌子底下才知道厉害!”


众人笑做一团,拦住闹天闹地的刘唐,这才放花清二人回去。


花荣自问忠义坦荡,可方才面对着一室睽睽目光,又有刘唐咄咄逼问,他竟从心底生出些愧疚来,不知道如何解释才能解了那困局。现下对着张清他倒是轻松不少,于是明明白白地答:


“想,我想招安。”


“为什么?”


“因为招安是宋公明大哥毕生心愿。当年我最潦倒危困之时蒙他救护,后来教导举荐,我才有今日所成。如今他将八骠委托于我,国士待我,国士报之,我不能负他平生志向。”


“在军师那里帮他整理文书的时候,他曾说,哥哥活得太周正,太认真,太疲倦。我那时候并不明白,如今我才明白。别人待你不好,你会原谅他们,就像从前我一意下山,你来相劝,我射伤了你,你还在众人面前保我护我;别人待你好,你就千百倍地偿还,宋公明知遇之恩你自以为无计相报,就把一生都赔给他,持鞭坠蹬,至死方休。”


张清凝视着花荣,嘴角带笑,眼中却泪意缱绻。


“哥哥,我从小长在军营,是个粗鄙武人,不懂军师说的百死不悔,也不懂你说的什么国士报之,我只盼着你扔了那些无谓的忠义仁爱,做一做自己。”


他抬起手来抚摸花荣那只琢玉的发冠:


“哥哥,你的冠不用永远戴得这样端正。”


手指轻轻滑到那双乌峻眉毛、玲珑双目:


“你的眉眼也不用一直这样平和庄严——”


再到紧抿的嘴角:


“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骂就骂,想怒就怒,什么公明嫡将,什么八骠之首,什么梁山好汉,还有那劳什子的小李广名号——花荣就是花荣,为什么要做一个屈居李广之下的人?”


“你教我在这里务必做个快意潇洒的少年郎,难道你自己不是个年过弱冠的少年郎么?为什么你就要变成一个循规蹈矩的小李广,而不做自由肆意的花将军呢?哥哥,这对你不公平。”


花荣怔住了。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十岁习武,二十岁执掌清风寨,后又遭人陷害上了梁山,一路做成了宋公明麾下最得力的将领。仿佛有人早就写好了他的宿命簿,他不必有什么悲喜好恶,不必像风雪山神庙的林教头一样抗争什么,也不必像意欲封妻荫子的杨制使一样追逐什么。好像有一个旷远的声音在告诉他,只要做好一枚听话的棋子,做好一柄冲锋陷阵的银枪,就这样无知无觉地走下去,这一生就会妥善而圆满地结束。


张清成了最大的变数。


他作为正将,从不必看那本众将名册,只交给掌管文书的卒子去检查罢了,可那一日他就是鬼使神差地叫人拿来了那本名册,看见了那个写错的名字;他也不必用自己名扬天下的箭术去开玩笑,故意输给一个闹脾气的小儿郎,可他偏偏就是这样做了,满心里只想,即便是声名受损也没关系,可不能让这小将军丢了脸面,没了信心;他更不必打马去山门阻拦张清,明知张清是个心性不驯的狼崽子,如果带上众将围追堵截,他必不能逃脱。可那夜他反倒担忧众人伤了张清,于是谁也没带,孤身空手要劝他回头。


他不像一个事事周全的骠骑大将了,反倒变成一个关心则乱的兄长。没有人教过他如何珍重爱护一个人,然而遇见张清之后,这一切无师自通。


花荣回过神来,张清已经躺在他膝上睡去了,面颊上酡红未褪,眼睫黑如鸦羽,沉沉入眠,眼尾洇着半道浅浅的泪痕。


这半行泪水坦荡而放肆,直洇进他心里去。他不曾想过,此生真有一人比他自己更明白自己,真有一人肯为了他的隐痛而流泪。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花荣把张清挪到枕上,在他身侧躺下。


正是夏末初秋时节,荼蘼花的香气涨满院落,帘幕外传来几声微弱的蝉鸣。星河无声流转,一只弯月悄悄攀上矮墙,颜色单薄黯淡,浅灰的瘢痕隐约可见,像洗过许多遍的旧衣衫。花荣却觉得这残缺平庸的月亮温柔可亲,比他二十五年中看过的任何一个圆月都要美丽百倍。





Ep3.


Summary:宿命。



*

征辽数月,宋公明与卢俊义常常分兵作战,花荣跟随前者,张清则在后者麾下,他们聚少离多,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可以数得清。常常是听说了两军短暂汇合的消息,他们中的一个人就早早地候在大帐外面迎接,差点抢走了哨兵的活计。然而军规森严,自远方归来的那个人只能沉默地被簇拥在队伍里,趁随军督查的通判虞侯离队休整的间隙,才能说上一会儿话。


更有的时候,连说话的机会都不可得。有一回,卢员外的大军亟待开拔,花荣却刚随宋江回到中军大帐。中军帐外马蹄敲地、征夫呐喊,花荣连沾血的衣甲也来不及换,脸上还有敌军刀刃划出的伤痕和北地的灰泥,只顾勒紧缰绳,纵马追上前去。


张清走在队首,只听见风雪中传来一串清脆的铃声,伴随战马熟悉的嘶鸣。他再清楚不过了,花荣的骕骦是一匹爱咋呼的小畜生,脖子上那串黄铜铃铛还是两个月前他亲手为它挂上的。


是哥哥!


张清惊喜地回过头去,看见身后不远处立着一人一骑。骕骦乖顺听话,主人不动,它便也沉静地站在风中,任由鬃毛拂乱。


卢员外回头一见,心下了然,于是默许了张清离队。


张清调转马头奔向花荣,明明数日以来心中思念张狂叫嚣,可真走到那人面前的时候,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满眼只见这副血迹斑斑的衣甲,心中又惊又痛,苦泪翻涌。


他颤抖着嘴唇,伸手擦拭花荣面颊上的血痕,半晌才勉强唤出一声:“哥哥……”


花荣轻轻应声,将张清那只手牵过来,翻到手心这一面,是执枪飞石留下的红痕和茧子;翻到手背这一面,又是几块青紫红黑的冻疮。


这冻伤是张清小时候就落下的顽疾。花荣知道,他在梁山时就不以为意,不爱擦药,也不保暖,到了天寒地冻的大辽,必定更加顾不得了。


花荣眉头紧锁,把一瓶药塞到张清手心里:“这是我寻来治冻疮的药,你若再不涂,下回见面一定揍你。”


张清点点头,花荣见他只是盯着自己身上的血迹,又道:“这不是我的血,是辽人的。”他顿了一顿,堵回张清将要出口的话,“你且去吧,卢先锋要走远了。”


坐骑躁动不安,似是催促主人尽快归队。张清狠一狠心,上马飞奔而去。“没羽箭张清”的大旗在面面旗帜中若隐若现,随着他渐近的脚步而变得鲜明刺眼起来。


从前对于这面旗,张清没有一刻不引以为傲。可是这一日,他却希望风雪再大一些,大到天地昏黑,山川撕裂,也好教他不必看清这面旗子上浓墨重彩的名号,教宋辽的大军途中遇阻,不必兵戎相见。


那衣甲上沾着敌军的血是没错,可敌军的血怎会由内向外洇透了肩上的披风?他夜夜在梦中祈盼相见的人,好不容易出现在眼前,却伤痕累累、憔悴支离。


似有谁的手掌要把他的心从胸膛中生扯硬拽出来,张清牙关紧咬,松开握住缰绳的手,弓身按抚心脏所在的位置,眼前的景象逐渐被泪光淹没。


他仿佛回到了幼时随父征战的岁月,受了伤,却不被准许哭泣,于是只好咬着牙掉泪,一声也不肯出,像一只倔强凶狠的幼兽。


卢员外的手轻轻拍在肩上,伴随一声沉重的叹息。离愁最苦,任是纵横沙场的老将也无计相劝。



**

在独松关的崖下找到张清的时候,花荣的十根手指都破了,指缝中不住地渗出血来。


几个时辰前,听到张清为击杀厉天闰跌落山崖的消息,花荣连甲衣都未穿,带着人一路下到了崖底,找了一夜,才发现张清的身影——他伤重昏迷,滚落崖下,被巨石压住了右腿。


花荣麾下的军士们从没见过花荣这般模样。他双眼干涩无泪,只顾用那柄贵靡无匹的点钢枪去撬动磐石,磐石不转,他便撇了枪,用双手生挖硬抬。几个兵卒目瞪口呆,见他十指出血,面白如纸,却吞声呜咽不肯放弃,忙一齐上前挪石,挣扎了几个回合才将人救出来。


张清躺在花荣怀里,已经神志不清,满口只唤一声“哥哥”。


喜怒不形于色的小李广忽的失声痛哭起来:“我来了,我来了。你不要睡,我这就带你回去……”


张清并不知自己已经获救,只是不断喃喃呼唤,仿佛区区两个字眼是他逃出鬼门关的秘语。


一行人回到中军大帐,宋江吴用早早就等在门前,见张清得救,终于放下心来,吩咐人赶紧医治。医士们手忙脚乱地将张清从花荣背上接下,花荣脊背上忽地失掉了重量,不禁向前踉跄一步,被宋江扶住。


宋江劝道:“花荣贤弟——”他这时候看清了花荣鲜血蜿蜒的双手,惊呼一声,“怎生弄成这样!你快快进帐去歇息,不可再强撑。”


花荣第一次从宋江手中抽回自己的双手。


他如梦初醒,缓缓下拜,转身进了张清帐中。


黎明未至,晨星寥落,旷远的夜空黑如泼墨,四面八方没有任何曦光来临的迹象。宋江立在杭州城瑟瑟的秋风中,回想起方才花荣一双冷寂萧索的眉眼,觉得十分陌生。掌心还沾有一些黏腻的血,是花荣指尖上流出的,宋江低头愣愣地看着,无端地惶惑起来,不禁唤道:


“军师——”话说一半,却莫名哽在喉头,不知该如何出口,于是他只转头看向吴用,半晌没头没尾说出一句,“江南十月,怎的如此寒冷。”


吴用上前握住宋江的腕,温言道:“张清此番陷落崖下,花荣贤弟并无责怪哥哥之意,他只是彻夜寻人,身上受伤,人也倦了。哥哥且容他歇息歇息吧,不要忧心。”



***

张清足足睡了一个白天,再醒来时已是黄昏。帐外传来一阵阵模糊的人语,还有战马四蹄敲地、鞍鞯长鞭相互撞击的声音。花荣端着粗瓷水盆从帐外进来,看见榻上的人背对着他蜷缩起来,双肩微微颤栗。


他心急地扔下水盆过去,询问是不是伤口发作。张清把整张脸都埋在被衾里,花荣本想扶过他双肩察看,却听见了几声极轻极轻的、压抑到破碎的泣声。


于是他想了一想,松开握紧张清肩头的双手,改为郑重而轻缓的拍抚。


夕阳照在灰暗的泥地上,漾出一片流金光辉。床头靠着的那柄佩剑是张清的,此时正投下一支影子在光辉里,剑穗在风中吹起几根流苏。


张清的头发上沾着半根黄绿的枯草,花荣看见了,想要伸手替他摘下来。手指触碰到少年的乌发,他忽然翻身坐起来,一秒也没有停留,一头扎进花荣的怀抱。


如飞鸟投林,暮云归山。


花荣一愣,下意识地收紧双臂,好让他靠得牢固温暖。


“哥哥。”


“嗯。”


“董平,还有周通,他们都死了,是不是?”


悲意涌到了花荣喉头,噎得他苦痛无比,几乎不敢张口说话。他抚着张清的背,把身心俱创的爱人抱在怀里,良久才平稳心神,回答道:


“是。好在他们未受太多苦楚,当下便去了。”


“我不该活着的!”张清抬起一张泪痕红浥的脸,“哥哥,他们若不救我,是可以逃脱的——”


“阿清!……你说这样的话,是要我的命么?”


张清看见花荣泪湿双目,张了张口却只吞进一口痛涩难当的凉风,他终于忍耐不住,伏在花荣肩头放声恸哭。


登时残阳如血,风摇林木,呼啸之声溢满军帐,教人无端想起独松关下翠浪呜咽的竹海,不知吞了多少忠义英魂。


张清几度昏迷,又几度清醒,帐中医士进进出出,为他疗治伤口。他抹去了眼泪,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处他一声不吭,触及到被磐石压断的那条腿,他宁可生生咬破了舌尖,也不肯叫一声痛。花荣甩脱了他人的劝阻闯进来看时,他已经痛昏过去,任花荣如何呼唤,也不能转醒。


花荣衣不解带地守在榻边,宋江几次来看望,也没能劝他休息片刻。夜里忽闻药碗落地之声,花荣惊醒去看,见张清在梦魇中哭喊挣扎,忙轻拥安抚,良久,张清平静下来,花荣只听他哽咽哀求:


“我梦见董周二位兄长,可我还未同他们说上一句话,他们便消散了。哥哥,他们是不是在怪我没有斩杀厉天闰?求你,带我去看看他们……”


花荣只觉利刃剜心,哪肯不应,只把张清的脸搂在怀中,任他滚烫的眼泪湿了胸前的衣襟。


独松关上支起招魂幡,松竹深绿,幡条惨白。伤死的兵卒尸身已经被清理净了,枯叶落了一层又一层,仍盖不住人血的腥气。两个灰衣僧人低声唱诵超度,诵声渺茫,夹杂着附近山寺忽远忽近的钟声,传到每个将士的耳中,恍若莽莽禅境。宋卢吴三人并五虎将中幸存之人都在这里,依次上前跪拜哀悼。


张清腿伤不愈,无法下跪,只好低头凝视二将的坟墓,满目哀恸迷惘。花荣心中钝痛不止,陪着默默了良久,听见吴用在远处呼唤,将张清托给随侍好生照看,这才走过去施礼问安。


“张清兄弟伤势太重,贤弟,你不该纵他来此伤神之地。”


“军师休怪,若不让阿清看上一眼,他的心病会重过躯体之伤。”远处的火光汇聚成一团星芒照在花荣眼底,照得那层薄泪熠熠地生亮,“他想做些什么,我便护着他去做,绝不限他禁他,更不会让他伤上加伤。”


吴用叹道:“果然你二人心有灵犀,是无可置疑的知己。将来朝廷封诰,定能携手成一番大事——”


“军师哥哥。”


“嗯?”


“哥哥就真的如此想入朝为官么?花荣斗胆问一句,如果公明兄长的志向不是效命朝廷,而是杀上东京掀了天子堂,军师哥哥又作何想?与兄长反目为仇么?还是——”


他顿了一顿,目冷如冰,字字掷地有声:“还是依旧追随呢?”


吴用转过身来,惊异地注视着向来温和忠厚的骠骑将军,顷刻再张口时,神色已经改换如常:


“贤弟,你如今锋芒逼人,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花荣悲苦一笑:“这话藏在心底多年,如今只不过坦坦荡荡地问出来罢了。军师若觉得我刻薄冒犯,我自当请罪。”


“我可以答你。若公明执意要推翻了赵氏官家,我便也做个叛道反贼,助他坐上天子堂。可你我都清楚,若他不忠君爱国,他便不是公明,吴用也不会毕生追随。”


“宋公明自然是宋公明,可吴加亮又是谁呢?他可曾真的做过一次加亮,而不是军师吴用?”


吴用的腕带着那柄羽扇停滞了一瞬,他看向花荣眼底:“没有宋公明,何来吴加亮。若公明不是公明,加亮也不是加亮了。”


花荣心中震撼,看向吴用时,眼底漫出一片哀悯。秋叶扫地,簌簌作响,崖上淌着呜呜咽咽的泣声。吴用一身素白道袍,迎风而立,两袖翻飞,俄而释然地微笑起来,对花荣道:“贤弟,我知道,你无意封妻荫子,也无意征战八荒,这许多年兢兢业业,只为报公明提携之恩。你是这世间,难得的忠良之人。”


“小弟从前愚钝鲁直,今日方知心中所求,不过是期盼至亲至爱之人安度余生,这便够了。”


吴用望向众人依依哭泣的方向:“张清贤弟情形如何?”


“身心重创,已是强弩之末。也许可以坚持到开春,也许,也许——”


花荣少有这样肝肠寸断的时刻,他深深地低下头去,反握住吴用伸来搀扶他的双臂,几近崩溃:


“连今冬也过不去了。”


吴用心痛如绞,又听花荣道:“张清自上山来,鞠躬尽瘁,有汗马功劳,如今我只想替他求个恩典,请哥哥允准他休养在杭州城中,无论往后大军如何,战况如何,都与他无关。”


“那贤弟自己呢?”


“公明兄长知遇之恩,花荣死不敢忘,愿持鞭坠镫直至方腊伏法,至于大功告成之后……”


说话间花荣看向张清,正好遇见张清回头看他。尽管他满脸泪痕,却还是撑起一个笑来,对着他清瘦的少年挥挥手让他放心,才继续对吴用道:


“大概是做山水间一闲人,小李广此号弃之永远。花荣心志不改,劳军师向公明兄长转达。”



****

午后天气晴朗起来。


张清安顿在一座遭过战火的寺庙中,花荣将毕生积攒的钱财全赠给了老方丈修葺寺庙,僧人们感恩涕零,再三致谢,专门遣了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慧能陪伴张清养伤,张清十分喜欢,纵了慧能在身边玩闹。


花荣才搁下笔,便听张清在屋中一叠声的唤他,于是把那张写有“敬告兄长,三日必返”的笺纸递给传信的小卒,转身走进张清屋中。


张清正与慧能玩笑争夺一块糯米糕,见花荣进来,慧能便一派奶声奶气地告状:“恩公,张恩公他耍赖,专出那弯弯绕绕的题目,师父说出家人不能打诳语,恩公却唬我,好不讲道理。”


花荣被那双乌亮的圆眼睛逗得笑起来,对张清道:“同孩子计较些什么,便给他吧,我再去买给你。”


张清嘻嘻一笑,把那糯米糕举得高高的,又逗那小慧能道:


“你答允我一件事,我便给你吃,成不成?”


慧能憨憨地点头。


“你叫我和哥哥时,换个名称来,恩公来恩公去,太生疏。”


“可是师父说,恩公就是恩公,即便天打雷劈都是恩公,不能随便忘记的。”


两人一齐笑,花荣道:“你们怎样称呼别的香客,就怎样称呼我们。”


慧能把他圆溜溜的脑袋挠了挠:“无非是公子姑娘的叫,师父晤见亲密友人的时候,就叫他们,李三郎,杨二郎,要么是这个郎,要么是那个郎,也没有别的称呼。”


“那你叫我,清郎。”张清拉过慧能小小的手掌,在他掌心里写写画画,“不是青草的青,是清水的清,别记错了。”


花荣原本笑吟吟地看他们玩闹,这话甫出,似照面一击,将他砸入一汪回忆。那年张清刚刚上山,被宋公明安置在他麾下历练。花荣第一次那么仔细地察看新制的众将名册,手指顺着墨湿的字迹划过去,划过了那么多高山巨石,绿树江河,还有稻谷菽麦,犬吠鸡鸣,儿郎家取名总不过如此。


手指划过一个名字的时候,蓦然停顿在那里,像是初见罗敷的农人,昏昏然忘其犁锄。


张青。


花荣摇头,不是这个青字,少了三点水。张清不是荒芜杂乱、望而无涯的青黄原野,他是奔流雀跃、生机焕然的一泉清水。


缘就此始。


花荣抬头对上张清含笑的眼睛。这世上没有人比他们彼此更懂得这种目光的含义,花荣知道,那段稚涩而郑重的岁月,同样刻在张清的心里,穷尽一生不能忘怀。


小慧能痒得咯咯笑起来,抽出手掌:“知道了知道了,清郎!明日清郎若还有米糕的话,给我留一块,我只要一块,便不要拿那些恼人的谜语来诓我啦!”


慧能蹦蹦跳跳地跑出门,张清艳羡地目送他远去,转头听见花荣道:


“我就知道你喜欢这小家伙。你同他争了好半天,却又悄悄把余下所有的糕都塞进他褡裢里,他回去可有得高兴了。”


“瞒不过哥哥双眼。”张清伸一伸臂,松松地靠在花荣肩上,“我一个人无趣得很,哥哥陪我躺一躺吧。”


于是两人同躺一榻,任窗外秋雀啼鸣,人影幢幢,他们理直气壮地不去理会。


“自招安以来,很久没有和哥哥这样说话,不是在军中草草地见上一面,就是在大营议事的时候。那时候,兄弟们乌乌泱泱地站满了大帐,我挤在中间,只能远远地望着你。你站在公明大哥身边,总是满眼的愁苦,我看了真难过。我就想,做八骠之首原来是这样难的事情,我也是骠骑将领,却好像从没有为你分忧,反倒要你担心我手上的冻疮,真是没良心。”


“不要胡说。阿清,若没有你,我这一生便只余愁苦了。”


张清听了这句,似孩童得了夸奖,单纯骄傲地笑起来,又道:“等大战结束,我们放归山野,我都想好了,我们就去教人武艺,专去那种纨绔公子哥儿的府上,公子哥若不用心学,我们也正好懒懒散散地教,不用费太多力气,同他混得好了,便能领到许多银钱。我们置办一座小院子,不要那些啰啰嗦嗦的花朵,就种上柿子树,栗子树,枣子树,橘子树,每到秋冬就收罗几大筐,吃一个够。”


花荣笑起来,戳戳张清的脑袋:“你这贪财又贪吃的家伙,在佛祖面前也不知收敛。”


“这算什么,我其实是个顶坏的人,从小就是。”张清自嘲地笑了一笑,“哥哥,你不知道,小时候在军营里,我个子小,举不动刀枪,那些孩子们都欺负我。后来我练出了一手石子儿,把他们个个都打到头破血流。再后来上了梁山,公明大哥不肯让我做个头领,连小兵小卒都能随口侮辱我,我就大骂回去,打掉他们的箭,拆了他们的靶子,同他们打架,憎恨山寨里的每一个头领。”


伤腿的疼痛长针般钻进骨子里,张清不得不停下来,吸了两口冷气,压住唇齿间的痛吟。良久,他挪进花荣的怀抱,把手塞进哥哥温暖的掌心里,疲倦地闭上眼睛。


“可是我现在后悔了,哥哥。从前我睚眦必报,桀骜叛逆,若我在过往的二十年中学得温顺宽仁一些,此生会不会变得圆满?”


花荣一惊。小将军向来爱恨分明,潇洒痛快,面对千军万马、长者威势,他连头颅也不肯低一下,又何曾说过“后悔”这样的话?


他年幼时听老者说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花荣慌张地攥紧张清冰凉的手指,下颌轻轻抵住他的额头。泪如泉涌,沾湿了枕巾上簇簇山茶花,深红浅绯,血色淋漓。他抑住喷薄的哭腔,缓了片刻才敢张口:


“不,阿清是我见过最善良可爱的人,是三军阵前最英勇正直的小将军。”


张清没有再回答了,病痛攫去他共枕闲谈的精力,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昏睡过去,陷入浓稠的黑暗。



*****

小慧能背了一篓子野山栗来时,张清尚在昏睡。慧能得了花荣允准,趴在张清旁边冲他的眼睫毛呼呼吹气,便把睡了半日的人唤醒了。


张清睁开眼睛,看见慧能笑嘻嘻的小胖脸凑在身边,佯装生气地掐住他的脸蛋。慧能“哎呦哎呦”地求饶,指桌上的果子给他看:


“清郎,这都是我为你摘的好东西!正好还了你昨日糯米糕的恩情。”


花荣将张清扶起来,把手里剥好的一个栗子塞进他嘴里,看着他凹陷的脸颊上浮现出香甜惊喜的笑。


他想起张清第一次喝药时的模样,那黑褐浓郁的药汁,无论谁看上一眼,都要苦到心底。张清并没犹豫,端起药碗乖乖地往喉咙里灌。好不容易一碗药快见底,却出了岔子。张清顾不得伤腿僵硬疼痛,扑向床边,把喝下去的尽数吐了出来。花荣急得抱他在怀,不断抚背顺气,他却还是呕得胃里空空,迟迟不能起身,呛得眼泪纵横,面色潮红。


一番手忙脚乱过后,张清气若游丝地枕在花荣臂弯,愧疚地问他:


“哥哥,我没有为你添麻烦吧?”


“没有,没有。”花荣拭去他额上的冷汗,“我是哥哥,我什么麻烦都不怕。”


张清将余下的力气都用来冲花荣笑,撑起嘴角浅浅的弧度,在意识涣散前重复道:


“对,哥哥什么都不怕……”


太苦了,苦得花荣每每想起这一刻,就似五脏六腑被一只手掌揉来攥去,弄得血肉淋漓,溃不成军。


正沉思间,手上剥了一半的栗子忽然被抢走了,花荣一惊,抬头对上张清生气的脸:


“不许剥,你的手还没好。”


张清还惦着之前花荣救他时受的伤。


于是花荣笑一笑,放下栗子,看着张清和慧能凑在一起研究怎么剥栗子最快,时不时把一颗半颗栗子塞进他手中。


三人相伴到黄昏时候。慧能坐在张清身边,抱着他的胳膊摇摇晃晃,问道:“师父说清郎是神射手,石子一打一个准儿,清郎打给我看看好不好?”


张清愣了一愣,掌心里那颗栗子熟练地挪到了指尖,刚想抬手,却还是放下了。


“……如今我已不在行伍,石子也打不动啦。”


花荣捉到他神色中那一闪而过的困窘,并不说话,只是伸手握住他的腕,轻轻按摩起来。


夕光照在花荣侧脸,他微微低头望向掌中孱弱冰冷的手腕,眉骨鼻梁的轮廓在浅金的光晕里璀璨发亮。他神色如此虔诚,仿佛在祈祷什么事物的复苏,或是生长。


他像一个至死不渝的信徒。


张清看着花荣出神,就像当年在山门前看见花荣单人单骑站在他面前那样。


于是他再一次抬起手来,将栗子对准窗外枝头上一颗黄澄澄的柿子,偏头对慧能微笑道:


“要这一颗,对么?”


慧能刚点了一下头,柿子梗就突兀地断在细微的罡风里,周遭枝叶喧嚣颤栗,如同阵前敌军的败将。孩童目瞪口呆,一溜烟跑出去捡,捧着那颗摔烂的柿子,兴高采烈地跑回来给张清和花荣看:


“清郎怕不是天上的神仙吧!”


张清一笑付之,看向自己那只昔年风光无限的手掌。他心里清楚,伤重卧床,手掌早已无力,准头也不比从前。这一回不过是天公见怜,答应他爱人的呼告和哀求,答应多给他们一点圆满。


俄而暮色四合,金光尽收,僧侣们送来清粥小菜,张清一口也没吃下,便扣着花荣的十指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到天光大亮。


清晨起了些小雨,夹杂着几许盐粒似的霰子,慧能一大早就裹了袄子跑过来,看见花荣披甲执剑,茕茕立在屋檐下,于是兴奋上前:“公子,下雨了!清郎前两日一直觉得屋中闷,他若醒来的话,扶他来透透气吧!”


花荣还未答话,便见一队军士走进院中,向他抱拳行礼,为首人道:“将军,宋先锋命我等传话给您,三日之期已至,先锋静待小李广重回阵前。”


军士们个个生得高大壮硕,冷峻威武,慧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在花荣身后牵住他的衣襟,问道:


“公子要走?要做什么去?”


花荣见孩童急得红了眼眶,缓声安慰道:“我去寻我的恩公报恩。你不是说过,就算天打雷劈,恩公也是恩公么?我若不去,我的恩公会陷入孤立少援的境地,有生死之危。”


“对,师父告诉我,恩公确是不能辜负的……”孩童扬起脸颊,急切发问,“可清郎还在这里,公子要留他一个人,他会伤心难过。”


花荣蹲下身来看着慧能,泪盈于睫,慢慢微笑起来:“待他醒来,烦你告诉他,我此去不会太久,请他千万等我一等。”


慧能怯怯看一眼花荣身后的军士,道:“公子放心,小僧会陪着清郎。”他忽然想起师父与知交拜别时的情状,于是也学着合起手掌,郑重道,“小僧愿你一路顺遂,平安无恙,早日复归。”


小小的孩子闭目合掌,眉梢眼角流溢慈悲。晨风吹起他浅灰的佛衣,袍袖翻动,人却岿然。花荣在这诚恳的稚语中愣了一愣,童声软糯温柔,此时却重比千钧,仿佛回荡在巍巍宝殿中的神佛之谕。


军士们颇为惊讶地看见他们的将军对这样一个和尚娃娃深深下拜。除了宋公明,花荣鲜少这样拜人。


他们并不知道,在花荣眼里,满殿神佛普渡众生,只有这一尊道法浅薄、心魂纯净的小佛,肯渡佑他油尽灯枯的爱人。


骕骦昂头长嘶一声,绝尘而去。


寺院前风卷黄叶,楼台肃杀,慧能只觉得这一人一马看似潇洒决绝,实则悲苦难抑。他觉得双目酸楚,心中闷痛,努力睁大眼睛,眼角便有泪珠滑落。小和尚惊讶地抹掉眼泪,第一次明白了师父常挂嘴边的“悲悯”。


原来众生离苦得乐,是这样的滋味。


他转身回到房中,惊奇地发现张清静静倚坐在床边。


“清郎什么时候醒的?方才公子刚刚离去——哎呀,这不是错过了么!”


张清了然一笑,把懊恼的小和尚拉到自己面前:“我一直醒着,只是没有睁眼,哥哥与你说的什么,我都听见了。”


“清郎又诓人。你故意不醒来,不去送公子,公子也会伤心。”


张清摇摇头:“从前在山寨中,他最冷静自持,兄弟们都说,没人比花知寨更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可是我却知道,他最心软不过。昨夜他一夜未眠,辗转痛苦,若我今日与他清醒话别,他哪舍得离开,如此就要负了他和他家恩公的三日之约。战火不等人,我们的兄弟友人日日都在流血牺牲,他晚去一日,心中便多愧悔一分,我又如何能忍心呢。”


“什么山寨?什么刀枪百毒?我不懂。三日之约又是什么意思?清郎早知道公子只能陪你三日么?”


张清伸出拇指冲自己点了一点,故作轻松地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昨天还说我是天上的神仙。”


一句话逗得慧能咯咯笑起来。


“小慧能,你知不知道,我从前是个顶坏顶坏的人,心里装了很多顶坏顶坏的事情,可自从遇见哥哥,与他在一处,我就一件坏事都没有做过了。”


“那我懂了,花家公子是菩萨,清郎是只小魔头,被菩萨点化驯服,变成人俊心善的莲花童子了。”


“不,不是点化,也不是驯服。他爱我,信我,怜我。”


“清郎,爱是什么东西?师父向来不许我说爱,他说,爱就像禅机,是说不得的,一说就错。”


张清忽然迷惘起来。


窗外有一簇火红的枫叶烈烈地伸到眼前。张清神游天外地想起,这是满山枫叶红遍的时节。


一口鲜血“噗”地喷到被衾上,张清因痛楚而弓起身子。慧能惊得大哭起来,扶住他连声叫喊,他却只是静静望着那淋漓凄艳的血迹,心中出奇地平和。


慧能跑出门外寻人,片刻之间,小小的禅房中涌进许多人,有僧人,郎中,还有花荣嘱咐在此护卫的军士。人们不断地呼唤祈求,有人称他“小将军”,有人称他“张虎骑”,有人称他“施主”。


他无力地喟叹一声,发自内心地厌倦。


我不是将军,不是施主,也不是恩公郎君。


可我是谁呢。


张清忽然想起,幼年时母亲为他梳头发,把浓密的黑发编作细辫子,用冠高高地束起来。她说,娘的小阿清真是好看,等长大成人了就这样梳,英武又可爱,走到哪里都招人疼。


他又记起父亲死的那一天,军帐外下起瓢泼大雨,父亲狠狠地掌掴他的脸颊,喝令他不准哭泣。父亲说,阿清,这一辈子你注定倥偬沙场,你要建功立业,回报天恩。


罢了,全都罢了。


他没有力气想下去,自顾自地闭上眼,又恍惚看见八百里水泊后禁闭的山门。有个人长身玉立,向他遥遥伸手:


“阿清,春寒料峭,不要冻坏了。”




(完)


送给知寨和小将军。


感谢亲爱的朋友们看到这里。


瑆瑃
两位大佬 大概也许是这个精灵黑...

两位大佬

大概也许是这个精灵黑帮AU的后续,上司/爹退休之后成为各自家族事业一把手

话说发现还没画过原著向的ET,下次画~


明天会去上海场三连映,会带一点自己画的明信片做无料


两位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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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纪录

那些与我们同时代的光芒熠熠的人物,其实和伴随我们的日月星辰没什么区别,平时你总不大会时常想起他们,你总觉得他们永远会在。然而他们却又和日月星辰不同,是西沉了就不再升起,划过天幕就不再回来。他的光芒照耀到的地方越多,你越会感到随着他们的离去,时代的一部分也随之定稿,后人翻阅时代的书页时,会清晰地看到这个天体陨落的注脚。

——谷鸟衔枝来

那些与我们同时代的光芒熠熠的人物,其实和伴随我们的日月星辰没什么区别,平时你总不大会时常想起他们,你总觉得他们永远会在。然而他们却又和日月星辰不同,是西沉了就不再升起,划过天幕就不再回来。他的光芒照耀到的地方越多,你越会感到随着他们的离去,时代的一部分也随之定稿,后人翻阅时代的书页时,会清晰地看到这个天体陨落的注脚。

——谷鸟衔枝来

x.w

【风昊无差】世界通用语言

0.

唐仁说,老秦,你躲什么呢?

秦风说,我没,没躲。

唐仁说,你躲了。你对花蝴蝶有意见?

秦风说,没,没有。我没躲。

他们在走廊上吵不清楚的这一会,野田昊从拐角过来了。实际上他还没走出来,但秦风已经看到了他衣角的红色。他侧身进了刚好打开的一扇门,把唐仁留在门外。

他听到野田昊脚步接近。他和唐仁打了声招呼。唐仁藏不住事,跟他敷衍了两下。秦风隔着门都能想象他分析唐仁的表情。好在他没执着,跟唐仁说了这两句,就又走了。

等野田昊的脚步声消失,唐仁探头进来说,老秦,你躲了。 

秦风说,我,我躲了。


1.

他倒不是对野田昊有意见,才躲着的。再说了,这也不叫躲...

0.

唐仁说,老秦,你躲什么呢?

秦风说,我没,没躲。

唐仁说,你躲了。你对花蝴蝶有意见?

秦风说,没,没有。我没躲。

他们在走廊上吵不清楚的这一会,野田昊从拐角过来了。实际上他还没走出来,但秦风已经看到了他衣角的红色。他侧身进了刚好打开的一扇门,把唐仁留在门外。

他听到野田昊脚步接近。他和唐仁打了声招呼。唐仁藏不住事,跟他敷衍了两下。秦风隔着门都能想象他分析唐仁的表情。好在他没执着,跟唐仁说了这两句,就又走了。

等野田昊的脚步声消失,唐仁探头进来说,老秦,你躲了。 

秦风说,我,我躲了。

 

1.

他倒不是对野田昊有意见,才躲着的。再说了,这也不叫躲。这叫战术性撤退。

自然,他对野田昊永远会有些意见。就像野田昊永远会他有些意见。毕竟,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但这也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喜欢野田昊。

这不是个秘密。对他自己不是。他早就放弃否认这一点。否认事实是愚蠢。这对他来说不是个秘密,他觉得,大概对野田昊也不是。间接证据都摆在那里:有野田昊参与的事,他不想来,也会来;有野田昊在的地方,他没法去,也会创造条件去;对野田昊说的话,他就算说了“无聊”,也一样地会去听。自从在东京,在烟花下互相看了那一眼,他和野田昊之间的空气,驱不走散不开,像带电的积雨云,等一道落雷。充足的间接证据。

唐仁说皱皱眉说,这个我明白。不就差个口供吗?老秦,你像个男人,自首不就行啦?

唐仁说的不算有错。

秦风说,野田昊是中、中日混血。还会说,说中文。可,可以说英语。

唐仁没明白。他说,这我知道啊,所以呢?

 

2.

秦风说,那你觉得,

我是跟他说中文,日文,还,还是英文?

 

3.

客观的说,他和野田昊之间确实有些语言障碍。

就像野田昊自己指出的那样,他是中日混血,有些中文基础,英语也算流利。但真正说起来,野田昊中文还是生的。语言语调算很努力,但往细了看,典故、谐音一类,把握不了。中文字要是写的太潦草,他也分辨不出来。有时候,他拿东西来给秦风看,让秦风给他翻译。秦风拿过去,跟他解释了十五分钟麻婆豆腐酱料包的配料。

野田昊中文一般,但在他们俩之间,这也就算是很好。秦风不会日语,英文还过得去,但是受口吃影响,口语不太行,真遇到日语文化里的词,稍微流行一点的,野田昊用中文没法说,用英文也解释不出个大概。翻译机能帮中日泰三个国家的人各用各的方式吵架,也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遇到这种时候,野田昊对他无奈笑笑,秦风也只好跟着点点头。好在这种情况不算多,他们又都算很努力。大多数时候,现代科技都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但客观来说,他们确实有些语言障碍。没了翻译器,还真有过哭笑不得的时候。

那是野田昊在东京事件结束之后第一次来北京。秦风去机场接他。野田昊走出来,站在机场那面从顶到底的大玻璃墙前面,看见秦风,笑了。可能是几个小时的劳顿,也可能是野田昊坐的豪华舱上给他提供了酒,松懈了他的舌头。

他说,秦风。有伯伯的碗。今天是个好天气。

光线照进来,落在他们之间,打在野田昊的脸上。烟花下的余悸还留在秦风的心里。他站在秦风面前,眼睫和笑意都漆成金色。秦风看着,对野田昊,张了张嘴,回不上话。也跟着慢了半拍。

后来,野田昊还是笑着,只不过带点困惑,说,秦风,你笑什么?

他都没注意自己笑了。他没留心,他在其他人面前不这样。他只好侧过一点,然后摇摇头。

说,野田昊。那叫,白,白白的云。

 

4.

其实,秦风一直有些语言障碍。诚实地说,这障碍一直都在,不只是在他和野田昊之间。

秦风有口吃的毛病,这毛病还间接地影响了他学外语。但问题也不在这。可能在他说话的方式,或许根本上在于他这个人。关于事实的话,他说得太粗糙、太直接。在事实之外,他又太沉默。他几乎不太说关于他自己的事。别人对他的看法,他或多或少能察觉。他的话不好听,听不懂。他是个黑洞,没人愿意把黑洞邀请到自己的生活里来。

一直以来,他觉得自己能接受这个。他要追求的东西,本来就和其他人不一样。

但有时候,他会做梦。不止是他童年那段和他父亲的回忆。他梦见自己在某个地方,可能在太空里,太空里没有空气。没有空气,就不能传播声音。他在说话,只是声音传不出去。或者他戴着头盔,于是声音就只能待在头盔里,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有时候他梦到自己在池塘边扔小石头。他小时候住的居民楼下,有这么一个地方,没有人来,他就一个人往里面扔石头。池塘并不大,石头掉进去的时候,水波一圈圈散开,但一个也没折返。

他经常做这样的梦。

后来,他也经常做这样的梦:

有人在没有空气的黑暗中,敲了敲他的头盔。又执着又坚持,像要在没声音传递的地方,光用震动给他敲出一串莫斯电码来。他丢石头的时候,陌生的水波碰着了他的手,他惊吓又意外,不可思议,从水边抬起头来。站在那里,穿着跟纽约那会一样,鲜艳得没法忽视的人,正看着他。他冲秦风笑笑,有些挑战的意味,不过没有恶意,等着秦风的回答。一面等着,一面坚持不懈地朝秦风的池塘里丢着小石子,是野田昊。

 

5.

水波触着了秦风的手。他看着野田昊。

不确定这念头是从哪来的,人生里头一次,不要中介,他想把这波纹完整的、诚实地、原样地传递过去。

 

6.

过去的这段时间,是Kiko帮的忙。

香港女黑客到底是个国际化的女黑客。粤语、普通话、英语自然不在话下。结果就连日语也在技能名单上。一开始他开口的时候,对方本来是想要笑的,可能是他脸上有什么东西,她看到了,最后也没笑。

他记忆力没问题,主要是口语这关。没人的时候,他念出声,让陌生的音节在舌头上滚动。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黑暗的天花板,也在念。他吃饭的时候在心里默念,刷牙的时候看着镜子念。有时候,他觉得野田昊没发觉得时候,他看着日本侦探的侧脸在默念。有时候野田昊看过来,困惑地皱皱眉,他咬住嘴唇,在多少不规律的心跳上念。

后来,Kiko说,我觉得你准备好了。

秦风也觉得自己准备好了。

他叫住了野田昊。野田昊也停下来看他了。

他说,野,野田昊。

这开局就有些预兆。他几乎从不在别人的名字上口吃。可他叫了他的名字,中途竟然还断了断,叫野、野田昊。

野田昊转过来,耐心地等了等。秦风的第一个念头是,Kiko在他身上花的功夫,白费了。他的喉咙,没声音发出来。

野田抬眼看看他,好像是有些担心的。说,秦风。

他还是没发出声音来。

他知道他在野田昊身边再待一会,一定非说不可。

但他一定说不好。

他仔细地、冷静地想了想。

他躲了起来。

 

7.

唐仁说,原来是这样。但是唐仁这个人,不懂也会先说懂。所以他说,“原来是这样”,他不懂,秦风一点也不意外。

但是,野田昊也从门外探进来说,是这样。这就把唐仁和秦风都吓了一跳。

 

9.

唐仁说,你,你怎么能偷听呢?

野田昊说,你们把门开着。任何人都可能经过。这并不是偷听。

秦风不跟他计较这些技术细节。他关心的不是这个。他说,那你,你听到了多少?

野田昊笑笑,但这笑意是谨慎的,没直接到眼睛里,像是他说的太轻易,会把秦风给吓走了。他说,足够多了。

秦风看着他。他看着秦风。他坐在那里,没有催他。像是在说,秦风要是怕。那也没关系。他会等在这里。到他准备好了为止。

他们都没注意到唐仁走掉了。

野田昊说,秦风。平时,野田昊看他的眼神是挑衅的,又是愉快的,是欣喜的,也是期待的。

他现在温和地,担忧地看着秦风。秦风突然地就不好了。话涌上他的喉咙,熟悉的音节、陌生的音节,那些他默念了无数次的音节。

他说,“野、野田昊。”

但他还是发不出声音来。野田昊扯起一边嘴角,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秦风看着他,皱了皱眉。

野田昊笑了。还是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像是秦风没理解这点,既让他头疼,又逗乐了他。他眼睛里还有种东西,秦风没有参照,说不出是不是烦恼的喜爱。

他用力地、慢慢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然后向秦风走近了一步。然后他抬起头,搜索着秦风睁大的眼睛。如果他想在那里找到什么,他也许是找到了。

他和秦风之间的身高差不多。只在这个时候才明显。野田昊抬头凑了上去。接住了秦风的呼吸,就像接住一个终于敢一跃而下的人。接住了秦风要说,还没说出口的话。

他说,秦风。这个,不用翻译。世界通用语言。

 

Fin


Gwen

【柏元大超】旧故事

 


    年轻的男孩找张超喝酒。

  三两杯酒下肚,张超不过微醺,他已不胜酒力,开始嘟嘟嚷嚷地提问题,超哥,你谈过几次恋爱,给我说说呗。

  张超笑,随口答,太多了,记不清。

  男孩不依不饶,怎么记不清,你是不是敷衍我?

  张超说,是真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

  男孩瞪大了眼睛,看他,脸上露出揶揄的表情。他也是一愣,心想酒精误人,摸摸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正色道,没有你这么小,再晚点、晚点,怎么说也过了二十。

  男孩想了想,又问,那你最难忘的是哪一段,最爱的又是谁。

  这两个问题,幼稚且充满青春气息,让人不禁发出‘年轻真好’的感叹。...

 


    年轻的男孩找张超喝酒。

  三两杯酒下肚,张超不过微醺,他已不胜酒力,开始嘟嘟嚷嚷地提问题,超哥,你谈过几次恋爱,给我说说呗。

  张超笑,随口答,太多了,记不清。

  男孩不依不饶,怎么记不清,你是不是敷衍我?

  张超说,是真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

  男孩瞪大了眼睛,看他,脸上露出揶揄的表情。他也是一愣,心想酒精误人,摸摸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正色道,没有你这么小,再晚点、晚点,怎么说也过了二十。

  男孩想了想,又问,那你最难忘的是哪一段,最爱的又是谁。

  这两个问题,幼稚且充满青春气息,让人不禁发出‘年轻真好’的感叹。但本质还是愚蠢,因此他拒绝回答,又喝了一口酒,火辣辣的呛人。

  我从来没有爱过什么人。他想。



  01

  棋魂,讲述的是一个关于年长者对少年人陪伴的故事。

  导演说,张超,这个故事必须要你来演。

  张超很想问为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说出口了就有一丝隐隐拒绝的含义。他当然不想拒绝,这么重的戏份、男二的番位,是可遇不可求的。

  他笑着答应,接过了导演手中的剧本。

  剧本写得很好,人物关系清楚而深刻,故事情节饱满而动人。

  深夜的北京,他读完了一遍,合上,又翻回第一页,继续读。

  一个关于陪伴少年人成长的故事。

  他读着读着,字里行间,皆是模模糊糊的影子。

  是的,一个影子。

  第二遍读完的时候,已是清晨时分,天际有微光,月亮躲在云间,只余浅浅的影子,恰如快要消失的魂魄。

  张超突然觉得困倦至极,气力全失。他躲进睡眠中。



  02

  似乎没有躲过。

  那一觉,他梦到了许多影子,深深浅浅地汇成故人的模样。

  故人在梦里,和他说的是英语。尽管如今的张超,苦练过英文发音,甚至俄语也能讲得很地道。但他还是听不懂,那人在说什么,大概是莎士比亚的诗歌,又或是狄更斯的名句。

  在梦里,刚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必须要承认,是欣喜大过惊讶的,可渐渐地,心里又泛起了委屈。他使劲地推了那人一下,对他说,你能不能不要念鸟语了,好久不见,你倒是和我说说话。

  随便说点什么,东拉西扯,问问我过得怎么样,说说你过得怎么样。

  梦里的人笑了笑,缓缓地念起一首英文诗歌。

  张超意识到,这是一首很熟悉的诗,可能在往日的岁月里,他听到过很多次。但彼时他完全不懂,现在在梦里,也想不起来。

  他又推了那人一下:你能不能好好说中文。

  那人还在念英文诗。

  于是,张超被气醒了。醒来后,他的胸口闷闷地发胀。

  我很久没有梦见过他。他想。

  他走到厨房喝水,脑子里回荡的,还是那几句英文。他把手中的杯子重重地扣在料理台上,觉出一丝别的意味:

  ——原来我和他之间,无论曾靠得多么近,都差一个翻译。

  ——即使曾挖空了心思去解题,可如果连题干都读不懂,怎么理解都是误人误己。



  03

  他和柏栩栩相识于一场全国轰动的选秀节目。

  彼时,张超是高中刚刚毕业的学生,对未来一片迷茫,怀揣对音乐的无限热爱,参加了一档以颜值定名次的大型男色比赛。而柏栩栩,清华英文系毕业,有着漂亮到可以随意跳槽的履历,却暂放了金领的工作,一心逐梦演艺圈。

  两个人相差八岁,在张超还没有真正见识过这个世界的时候,柏栩栩就已经懂得拿起与放下,在生活的河流里摸索机会的石头,勇敢地选择最想要的路。

  他多好啊,他在张超的心里,一直以来,一直以来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柏栩栩也这么说过张超,没有少年人这么直白,以一种更为巧妙的方式,他说,张超,我很羡慕你。

  张超心里嘀咕,羡慕我,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柏栩栩有的时候会说,张超,你好傻。有的时候又会说,希望你一直这么傻。

  尽管张超这辈子都不可能企及到清华的水准,但他始终坚信自己一点也不傻,至少双商八十不成问题。因此,每次柏栩栩说这话,张超总是笑着揍他,他从来不躲。

  揍柏栩栩的时候,张超又想起来,他说过羡慕我。

  他停下动作,故作深沉道:我不傻,我这是大智若愚,是你这种累人的聪明无法达到的境界。

  柏栩栩一愣,拍手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渐渐地,张超摸索出了一个道理,被人觉得傻,也没什么太多的坏处,至少在柏栩栩那,他尝尽了甜头。在那场比赛中,柏栩栩一直对他百般照顾,或者说,他一直对他百般照顾,直到。

  因此,柏栩栩被淘汰的那一天,张超对他说,我也要跟你一起走。

  柏栩栩又说一遍,张超,你好傻。

  张超抽噎着,年少时的落泪总是轻易,对他说,你走了,我觉得好没意思。

  柏栩栩替他抹去了眼泪,久久地沉默。

  沉默之后,柏栩栩说:张超,我和你不一样,你得努力,要取得好成绩。

  是啊,彼时他觉得,柏栩栩手握清华文凭,又有高端事务所的工作经验。有实力的人,总是拥有无限可能,不像自己,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可是,此刻他再回想起这句话,原来一开始,那人就说过,我和你不一样。



  04

  后来的比赛,张超的状态起起伏伏,心思早已不在。终于熬到比赛结束,因为接下来的工作都在上海,他们租了同一间房子,住在了一起。

  早就说过了,柏栩栩很好,自律讲卫生,会做家务,也不嫌弃什么都不会的张超,简直就是模范室友。如果非要挑一点不足的话,就是一开始,他不会做饭。

  在那个外卖产业还没有发达的时代,他们住在一起的第一个月,方便面被煮出了几十种花样,柏栩栩尽力了。其实,张超这么一个什么都不做的人,并不想也不能提出什么要求,但他的胃似乎不这么觉得,它非常不给面子地大病了一场。

  此后,柏栩栩房间的书架上,除了英文原版书籍之外,多了好几本烹饪宝典。

  张超喝了一个多星期的白粥,终于康复,他看到一桌子的菜肴,惊讶得说不出话。

  桌子的另一头,柏栩栩穿着衬衫系围裙,看上去很滑稽,却神色得意。

  他们相识许久,那是第一次,柏栩栩自夸自耀,他说:没有办法,聪明的人,只要愿意,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多年后张超沉迷烘培,第五次做巧克力蛋糕失败,他想起那人洋洋自得的样子,放多了泡打粉的巧克力蛋糕,在口中又酸又苦。

  病好了之后,他们过了一段又闲又忙的日子。有的时候很忙,被经纪公司安排去参加各项活动,有的时候又很闲,一点事情也没有,他们呆在家里,张超弹吉他,柏栩栩看书或读英文。

  柏栩栩是一个很有毅力的人,每天雷打不动地至少读一个小时的英语,不管当天有多忙。

  张超问他,为什么这样,娱乐圈又不需要讲英语。

  他说,如果三年后的某一天需要,只有今天就在准备才来得及。

  张超笑他,你可真是老谋深算的中年人。

  柏栩栩没有笑,严肃地回答他:超,你也要学会这样,要想得长远,并做好准备。

  张超说,我哪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只喜欢弹吉他。

  柏栩栩告诉他,那就好好练吉他,尽可能地弹到最好。

  年龄的差距——或者说阅历的差距——让柏栩栩多了一丝兄长的责任,他有的时候像是张超的家长。张超偶尔抱怨,你管的比我妈管的还多。可他的眉眼间没有一丝厌烦,倒是乐在其中。

  说起来,柏栩栩也并没有家长的风范,他从不和张超说应该这样、应该那样,他只用一句轻轻的反问“那……呢?”,张超就觉得他说的好对。

  张超偶尔回忆,总是怀疑这世界上有什么承载想法的灵丹妙药,柏栩栩把灵药下在最拿手的西红柿炒鸡蛋里,他吃下去后,那人的想法就被种植在脑中。因此,他才傻乎乎地觉得那人说的一切都是真理。

  他们在一起住了两年多,期间一起生活一起工作,拍了不少戏。张超对柏栩栩的依赖,从一盘番茄炒蛋开始,到下一部戏该选什么角色,又或是入睡前断断续续的英文诗句,密密麻麻地填满了十九岁到二十一岁。

  二十岁生日那天,张超给自己买一枚造型夸张的尾戒,认认真真地戴在了左手小指。像是一种沉默的宣告又或是无声的承诺。

  张超知道,柏栩栩早就有一枚尾戒,意义不明。他无意探究,却也想有一枚。

  有一种无法承认也无从定义的感情,在张超的心里,悄无声息地放肆生长,他对其过分纵容,终于任它长成四季常青的松柏,没有落叶的那一天。



  05

  有一个晚上,柏栩栩夜不归宿。

  他给张超发了消息,不必等我,早休息。

  依赖日积月累,习惯根深蒂固,少了那一个小时的英语催眠,张超夜不能寐。他在床上滚了好几圈,像一颗柠檬滚出汁水。

  张超抱着吉他,坐在客厅里,弹了一夜的琴。天明时刻,钥匙转动的声音让他清醒过来,他慌乱地站起身,快步走向回卧室,却和归来者撞了一个正面。

  两人的目光在半暗的客厅交汇,又迅速错开。

  没人打破沉默。

  张超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眼睛,走回卧室,倒头就睡。

  他一觉睡到太阳下山,醒来时,闻到了熟悉的饭菜香味,迷糊之间泛起一丝喜悦,下一秒记忆苏醒,喜悦也随之褪去。他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脚步声越近,他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柏栩栩的番茄炒鸡蛋从不出错。先把鸡蛋炒至半熟盛出,再下番茄炒出汁水,一定等番茄变得软烂,再加鸡蛋,调味用盐和酱油就好,他们是北方人不会放糖,出锅前撒上葱花。

  味道一如既往的好,张超特别饿,把一盘番茄炒蛋吃得干干净净。

  他们在饭桌上如常聊天,聊明天的通告,聊前天的剧组,却不说起昨晚。

  柏栩栩有了女朋友,经常不回来。张超失眠了一阵子,又习惯了新的习惯,睡前弹一会儿吉他给自己助眠,又回到了长睡不醒的状态。

  那时,他们刚结束了一个电视剧的拍摄,有了一段假期。有一天下午,柏栩栩接到一个电话后,就开始收拾行李。张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弹吉他,一连错了好几个音,只好停下来,抱住吉他发呆。

  电吉他的一角正好抵住他的胸口,边角尖锐,有点疼。

  柏栩栩收好行李,过来告诉他,女朋友生病住院了,他正好没有工作要去照顾她。

  张超点点头。

  柏栩栩走到门口,张超站起身,叫住他。

  门口的人回头看他。

  张超咬了咬唇,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

  柏栩栩认真思考了一下,回答他,超,我不知道。这得看她的病情。

  张超说,好。

  柏栩栩走后,张超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取下左手小指的尾戒,小心翼翼地放到收纳盒里。

  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人去了酒吧。



  06

  张超在一个秋天和柏栩栩说起要回北京的事情。

  柏栩栩有点惊讶。

  张超向他解释,我还是不喜欢上海的天气。

  柏栩栩轻声反问:那上海有很多机会呢?

  张超笑了,他说:你告诉过我,要想得长远,并做好准备。

  他有私心,也有小孩脾气,想到以后,他的准备也不过是做先离开的人。

  张超说:北京也有很多机会。

  柏栩栩没有再挽留他,还帮他处理一些离开前要交接的事情,也帮他收拾行李。其实张超的东西也不多,除了好多把贵重的吉他。柏栩栩拿着气泡纸纸和硬纸壳,咬断一截透明胶,仔仔细细地缠紧吉他的软包。

  看着蹲在地上贴气泡纸的柏栩栩,张超心里好一阵难过。

  深秋的一天,他离开上海。柏栩栩开车送他去机场,机场高速两旁的树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张超小声地说,我一点也不喜欢秋天。

  柏栩栩侧头看了他一眼,问道,超,你刚刚说什么?

  张超说,窗外的树都枯死了。

  柏栩栩笑了:你傻呀,来年春天它们就又绿了。这不是枯死,这是落叶阔叶林木的习性特征。

  张超撇撇嘴,说:就你知道的多。

  可他心里却说,你最傻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快到机场的时候,张超说,别去停车场了,送我到门口,你就开走吧,免得麻烦。

  柏栩栩不同意,那怎么能行,我要帮你去办理登机牌,还得送你进安检口。

  张超说,我不用你帮。

  柏栩栩一笑:别闹了。

  张超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定似的,对他说:谢谢你,谢谢你一直帮我,谢谢你一直带着我向前走。可是今天,我要走了,以后,我也要自己一个人走了。

  柏栩栩没有再说话,他把车停在了机场的出发口,又从后备箱里拿出张超的行李。车辆不能在这停太久,告别时刻,他们只有一个急匆匆的拥抱。

  “你要好好的。”柏栩栩说。

  张超闭上眼睛,就不会有眼泪。



  07

  分开之后,他们还是有联系。那么要好的朋友,怎么可能断了联系,偶尔张超有去上海的行程,即使再忙,他们也会抽空见一面,吃顿饭,喝喝酒,聊聊近况,如同天下所有的故交老友。

  柏栩栩近几年在电视台工作,横跨多个职业领域,他终于找到最心悦的方向,立志要成为一名好的主持人。他主持的是双语节目,果然,娱乐圈还是有用得上英语的地方。他也有了一名交往稳定的对象,不是当初的女朋友,但似乎比当初那个更让他上心。

  喝了一口酒,柏栩栩说:我的年龄,也该成家了。

  张超拿起酒杯的手一停。夜深了,何处起了风,吹得心中的松柏枝叶乱动。

  柏栩栩问他:你呢?现在什么情况?

  张超定了心神,只说:我可还没到年龄。

  柏栩栩歪头想了一下,笑着说:也对,我在你现在这个年纪,才刚刚遇到你。

  张超一愣,找不出话来回答。

  他在布拉格拍戏的时候,收到柏栩栩的婚礼邀请。他仔细地算日子,发现绝对赶不上婚礼了,暗自地松了一口气,可转念一想,我这是干什么,真好笑。

  那天收工早,张超沿着查理大桥走了很久,伏尔塔瓦河静静地流淌,他在一个离上海很远很远的地方。

  走到查理大桥的另一头,他走进一家店,买了一套精致又昂贵的餐具,送给柏栩栩当结婚礼物。嘱咐了很多遍让店员好好加固、好好包装,可拿回酒店后,他还是觉得不放心,又买来了胶带和海绵纸,亲自给礼物再加固了一层。

  回国的航班正好落地上海,他就没让助理订回北京的机票。他给柏栩栩发消息,约他出来见面,打算把礼物给他。柏栩栩却邀请他去自己的新家做客,张超想要拒绝,可那未免显得奇怪,只好答应下来。

  张超见到了,将要和柏栩栩共度一生的人。聪明、美丽、温柔、知性,或许是他的情绪作祟,他觉得柏栩栩的妻子,拥有一切美好的特质。张超把包装严实的礼物交到女主人的手里,柏栩栩说,送的什么呀?包得这么仔细。

  张超说:拆开看看。

  女主人拿来了剪刀,柏栩栩拆得满头大汗,一边拆一边说,嗐,到底是什么宝贝啊。

  张超笑,女主人也笑。

  拆了好久,精美又古典的欧式餐具终于露出真面目。

  女主人惊叹道:好漂亮啊,正好我想换一套好餐具来配柏大厨的佳肴。张超,谢谢你啦。

  张超笑着说:你们喜欢就好。

  晚餐是柏栩栩做的,用上了张超送的礼物。中式传统的番茄炒蛋放在欧式金边的盘子里,就像衬衫配围裙一样滑稽。

  他们聊得很开心,老友重逢不过如此,女主人很聪明,静静地倾听,偶尔的搭话也显得恰到好处。

  张超舀了一勺番茄炒蛋,送入口中,是甜的。他愣住了,像是吃到了什么奇怪的食物,不敢再咀嚼第二次,硬生生地咽下。

  女主人见他神色有异,也吃了一口,对着柏栩栩嗔怪道:你今天怎么回事,番茄炒蛋怎么一点都不甜,没放糖吗?

  柏栩栩说,放糖了,不过放得少了些。

  一整天的完美伪装毁于一盘番茄炒蛋。

  张超强作镇定,把话题转向了布拉格的美丽风景。

  那一夜,半梦半醒之间,张超看到一株松柏,枝叶缓缓掉落,松柏落叶是为奇景,松针坠如雨丝,落在他的身上。

  此后,他的心里再没有一颗树,只余半截枯木。



  08

  又过了几年,他们的联系少了许多。

  有一年,张超接演了一部电影,是由道林格雷的画像改编,他担任主角。为了演好顾怜这个角色,他读了原著,他去了解奥斯卡·王尔德的生平。

  他知道了波西和王尔德的故事。

  深陷牢狱的王尔德被爱、恨折磨。

  王尔德反复提到波西的浅薄,评价那个漂亮的男孩“恶莫大于浮浅,不管是什么,领悟了就是”;他又反复宽恕那个漂亮男孩,“为了自己,我必须饶恕你。一个人,不能永远在胸中养着一条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灵魂的园子里栽种荆棘。”

  可王尔德最终还是写下:“不管怎样,我必须心中存在爱,要是不带着爱进监狱,那我的灵魂怎么办?”

  那段时间,张超沉迷于王尔德的作品,在一个深夜,他读到了雷丁监狱之歌。看到英语原文,心跳如擂鼓,他几乎是慌张地、指尖颤抖地在网上搜出了原文朗诵的片段。低沉的英音念着绝望的诗句,在静谧的午夜,是混了毒的一杯烈酒,让人等不到天明。

  “人人都杀死所爱

  愿人人都得以听见:

  有人用恶毒的尖眼

  有人用阿谀的巧言

  懦夫使用轻轻的一吻,

  勇汉使用尖利的刀刃!

  有人毁所爱时还年少,

  有人毁所爱时已年老

  ……”


  这是柏栩栩时常念的那首诗。


  一位智慧的年长者和一个肤浅的漂亮少年之间的爱情故事。

  一段身败名裂又痛苦异常的囚禁岁月。

  一首混杂爱意与悔恨的监狱之歌。


  诗歌结束的那一刻,张超想,所幸,万幸,他们从不曾相爱。

  张超和柏栩栩从不曾相爱。





  年轻的男孩伸出手推了推张超的肩膀,似乎不满意对方的沉默。

  他又重复了一遍问题,我问你,你最难忘的是哪一段,最爱的又是谁。

  张超没有办法,摆出玩世不恭的语气,回答他:我从来没有爱过谁。

  年轻的男孩眨了眨眼睛,问了今天的第三个问题:那你爱我好不好?

  张超说:不好。

  男孩不放弃,追问道:为什么不好?

  张超觉得自己也有点醉了,不然怎么会想起那句诗,一想到就念了出来:每一个人都会杀死自己心爱的人。

  男孩听了,想了想,反问他:那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是啊,那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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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昊无差】激情犯罪

0.

野田昊看卷宗的时候,女黑客敲击键盘的声音突然停了。野田昊就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年的侦探大会,他们又凑到一块破案子。还是那几个人,现在只有他和Kiko在据点里。秦风和唐仁刚刚来过了,然后又出去了。杰克贾也来过了,然后追着他俩又出去了。野田昊也可以去,只是没必要。这案子是大案,但对他们来说并不难。就是前期工作多,完全可以慢慢来。

他看看女黑客,女黑客看看他。他礼貌地笑笑。女黑客也笑笑,就是没那么礼貌。

她说,“野田昊,咱们聊聊。”

野田昊放下茶杯,说,“好,你想聊什么?”

她嗤了一声。

“不是我想和你聊。”她用棒棒糖指指他,“是你,有话想要聊。”

这倒是引起了野田昊的兴趣。他...

0.

野田昊看卷宗的时候,女黑客敲击键盘的声音突然停了。野田昊就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年的侦探大会,他们又凑到一块破案子。还是那几个人,现在只有他和Kiko在据点里。秦风和唐仁刚刚来过了,然后又出去了。杰克贾也来过了,然后追着他俩又出去了。野田昊也可以去,只是没必要。这案子是大案,但对他们来说并不难。就是前期工作多,完全可以慢慢来。

他看看女黑客,女黑客看看他。他礼貌地笑笑。女黑客也笑笑,就是没那么礼貌。

她说,“野田昊,咱们聊聊。”

野田昊放下茶杯,说,“好,你想聊什么?”

她嗤了一声。

“不是我想和你聊。”她用棒棒糖指指他,“是你,有话想要聊。”

这倒是引起了野田昊的兴趣。他笑笑,喝了一口茶,说,“那你觉得我想聊什么?”

事实证明,他喝这口茶的时机不太对。

女黑客说,“你跟秦风,发生了点什么。”

她又顿了顿。

“这事,还是你强迫的他。”

 

1.

野田昊受过专业的训练,没把这杯茶喝到桌子上。

他受过训练,他把这杯茶完整地喝进了鼻子里。

停住咳嗽以后,他算是瞪了Kiko一眼。但是这也不叫瞪。像他这样出身的人,不会瞪人,只会严厉地、克制地、劝诫地看上一眼。这是野田家基本的家教。只不过这种差别,对习惯了街头气氛的香港女黑客来说根本无所谓。

“为什么这么想?”

女黑客说,刚才,秦风进来的时候,他看了你一眼,你躲开了。你后来也看了他一眼,他也躲开了。你们平时连体婴一样的,现在躲开了,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野田昊笑笑说,“你这只是间接证据。再说了,你怎么知道责任在我呢?”

Kiko又笑了。他还是跟着笑,只是这会倒是笑得他有些困惑。她说,卷宗。

野田昊说,这又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Kiko说,是和案子没关系。

然后她凑过来,调整了一下。

“你卷宗,拿倒了。”

 

2.

他没有强迫秦风。他和秦风,不算发生了什么。其实,本来什么也不会发生。

日常生活的偏差总是让人意想不到。也许这就是连他和秦风这样的人也会措手不及的原因。偏差发生得毫无预兆。他之后无数次复盘这件事。像秦风有他的思维宫殿一样,野田昊也有他自己的。他在想这天有什么不寻常的预兆。但什么也没有。这一天,野田昊穿着红色的风衣,普通地坐在桌子边。秦风穿着黑色外套,打着领带,普通地走了进来。野田昊身边没有人,他跟秦风打了招呼,秦风就过来坐下了。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他们普通地看了这天的卷宗。既没有刻意靠近,也没有刻意远离。他闻到了秦风身上洗衣剂的味道,又干净又朴素。柠檬、柑橘。他还多看了一眼,因为这一天,秦风领带打的结,比平时还整洁。他说一点信息,秦风给出推论,他补充,秦风分析,他们分享,他们检索。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他们发现了嫌疑人,拿着名单去找。一行行数过去,他们的手指指到了同一个名字。他转过头去叫秦风,秦风转过头来叫他。没有人把对方的名字说完,他俩太同步。靠得太近。意外总是会发生的。

他还记的秦风睁大的、圆圆的眼睛。他能看到秦风缕缕分明的睫毛。嘴唇张开,震惊不已的表情。

他们碰到了。一点距离都没有的那种。秦风身上洗衣剂的柑橘味萦绕不去。干燥的温度灼到他的嘴唇。他觉得秦风的呼吸哽了一下,哽的这一下,他居然也跟着哽了一下。这是一场意外。

秦风看着他。他眼睛很黑。他第一次发现秦风的眼睛是这样黑的。黑得他什么也没法想。

他想说点什么,退后一步,说句玩笑话。他想说,秦风,对女孩子的话,你该擦点润唇膏。或者说,如果这是你的初吻,那我该道歉,这不算数。我替你保密。但秦风抬起头,皱着眉头看着他。那一刻,他竟然想不到应该说什么,该做点什么。野田家的家教,没有一条是他能想得到的。他站起来,张了张嘴,又闭上。想笑笑,但是却没法笑出来。秦风还在看着他,还在等着他。他也看着他。那一刻的惊慌,他自己事后也弄不明白。他站起来,什么也没有说,也皱着眉,走掉了。

 

3.

过去一周,他几乎没再跟秦风单独说过话。不是他没有试过。他们稍微Crimemaster上交换了信息,但纯粹跟案子有关。有一次,秦风说,他有话要和野田昊聊聊。但等了一阵,真正聊的,还是案子。线下他也试过,但他一靠近,秦风就皱着眉头。他觉得秦风可能是生气了。或许秦风也不想他提这件事。没人看到。目击者只有他们自己。这是个意外。

女黑客听完了挑挑眉说,“就这?”

野田昊皱眉说,不然你觉得还能发生些什么?

她看上去有不少话想说。但笑了笑没说。她小声说了点什么,口型像是“还成年人。”

然后她说,“但野田昊,你可真是个混蛋。”

他没反驳这句话。他做得不对的事情,他自己很清楚。所以他只是笑笑,没说话。

他只能说,“事情就是这样。”

女黑客说,“所以,你说这是一场意外?”

野田昊说,“没有计划。这就是意外。”

Kiko笑了,看了他一眼。女黑客的糖果和眼影是同一种蓝色。跟指甲也是同一种颜色。灯光下,乍一看像是半透明,普通人却穿不透。

她没有立刻回答他。鼓着脸颊含了一会棒棒糖,然后嗤了一声。野田昊皱眉看了她一眼。她向椅子一倒,手向后抱着头,侧脸过来看着野田昊。

“大家都是侦探。别的先不说。野田昊,你真的相信世界上有完全的意外?”

 

4.

这世上确实满是意外。

过马路的时候,人被车撞死了。这是意外。人走在路上,高空坠物,人没了,这也是意外。走路不看路,掉进排水口,这就是意外之中的意外。这世界上九成的案子都不需要侦探,不需要像他和秦风这样的人出面。九成的案子都没有预谋,没有缜密的计划,没有曲折的实施。没有荡气回肠的故事。所谓激情犯罪,就是没有预谋的犯罪。他见过太多。一开始是在书上见到,后来是在案子里见到。预谋不一定会有,但激情却总是在的。

Kiko说,你真的相信这世界上有完全的意外吗?

野田昊想说,是的,我相信。意外无处不在。但他其实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离开据点,回到酒店的时候,他要司机多绕几圈。外面的夜灯一盏盏晃过,他就想起秦风。这不需要预谋,秦风进入他的脑海,好长时间都是不请自来。他又在想那天的场景。若是诚实,那场景就没有离开过他的脑海。

他拿出思维宫殿,把时间轴又拉远了一点。他把时间拉到他和秦风在Crimemaster上第一次辩论的时候,秦风发信息,也像他说话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不礼貌、不客套、不另眼待人,一点多余的东西也没有,但每条必复。他们在纽约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在人群之中眼神略过,停留了那么多一点点的时间。但他俩在大屏幕前那段推论,他的心比平时跳得快,呼吸的比平时快,这跟案子有关,又不是完全有关。他补充了秦风的话,秦风笑了。有点惊喜。有点害羞。看得野田昊也跟着笑了笑。

他之后太想联系他,居然忘记了秦风是要上课的。还忘了他俩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差。

他又调整了一下时间轴。

他们在东京经历的事,他不会忘,也忘不了。但他也看到,他去机场接了秦风,其实他不必亲自去。他一样不必为秦风买衣服,不必为他理好领子,说,这个好看。还说,你可以这样打领带。那领带也是他挑的。就像他没必要开车送秦风他们去看烟花。秦风看烟花,光影明灭,秦风看烟花,他看秦风。

就像之后,他也没必要送秦风到飞机场,过安检之前,他碰了碰秦风的肩膀,秦风转过头。他想跟他说点什么,结果只是理了秦风的领子,说,皱了。他没必要这么做,他可以后退一步。他把机票给秦风,手多停了一下,这也没必要。

他把时间轴调到了那天早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上。

他没有刻意做些什么。他不过是按着自然而然地事去做了。他穿了红色的风衣。因为只有这件衣服,秦风给照片点了赞。他喷了香水,却和平时不是同一种,因为他知道秦风喜欢淡的。他戴了墨镜,就算光线不刺眼。每次他从墨镜上面看秦风,秦风总是要要多看他一下。他涂了樱桃味的润唇膏。他去到大厅,东西放在另一个座位上。他没有在等秦风。他只是觉得这个位置应该是秦风的。

犯罪是可以没有预谋的。但是激情却总在预谋。

他没计划和秦风发生些什么。他和秦风不过是普通地走进了同一间房间。

他没自觉。他只是想要和秦风发生点什么。

他让司机回酒店去。拿出手机,他拨通了秦风的电话。

 

5.

三声之内,秦风拿了起来。

他本来想铺垫一下。但是秦风并不是这样的人。于是他说,“秦风,对不起。我之前的表现,是个混蛋。”

“如果你愿意,回去之后,我们谈谈。”

秦风一开始没答话,过了一会,才说,“你确、确实是个混蛋。”

稍微停了停,他又说,“但、但是我,我明白。”

秦风从来不委婉。他有什么就说什么。直白坦率。野田昊笑了。然后又严肃起来。

“秦风。上周发生的事,不是——”

 

6.

他了解秦风。秦风了解他。但秦风总还是会让他意外。

秦风补上了他没说完的话。像是他们在纽约那会,只是反了过来。当时,是野田昊补上了他的话。现在是秦风抢了他的话头,把他的线头扯了出来。

“不、不是意外。”

然后他顿了顿。像是他在酝酿。想要以野田昊能明白,他也能说得出的方式。也许他也和野田昊走了一样的思路,推理了一样的过程,走到了一样的结论上。

他吸了一小口气。这是他说长句子的预兆。他吸了这一小口气,不知道为什么让野田昊屏住了呼吸。这也没道理。

然后他说,“我、我知道你喜欢的洗衣剂的味。我用、用了你教我的打领带的办法。我、我叫唐仁、别、别跟来。我选了你、你旁边的座位。我凑、凑过去听你说话。我闻、闻到你身上的樱、樱桃味。我也、没、没躲开。”

他又停了停。仿佛觉得这沉默是野田昊能读得懂的。野田昊觉得,他好像是能读得懂的。

 秦风说,“我。我没躲开。没、没有意外。”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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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昊无差】不变量

0.

秦风是被吵醒的。

他最近睡得很好。他只是忘了一件事。唐仁不仅偷偷配了他的钥匙,还有不请自来的习惯。唐仁打开他房间的门,喊着,“你俩这这这这是干什么呢!”把秦风给吵醒了。

他醒的迷迷糊糊。另一个人比他醒的快些。他俩都不算是那种会慌的人。也不亏心。但唐仁嗓门特大,于是他俩居然都下意识地用被子去挡,从被子后面探出两个脑袋。不知不觉就演成了电视剧里那种情形。

唐仁又你你你你个半天,终于戴上了痛苦面具,看看秦风,又看看另一个人,说,“完了,你们老秦家的名声,全给你败坏了。老秦,你要我怎么和你妈妈交代?”

他用手指指野田昊,野田昊皱着眉,也看看他。

秦风说,败、败败什么?

唐仁说,你说...

0.

秦风是被吵醒的。

他最近睡得很好。他只是忘了一件事。唐仁不仅偷偷配了他的钥匙,还有不请自来的习惯。唐仁打开他房间的门,喊着,“你俩这这这这是干什么呢!”把秦风给吵醒了。

他醒的迷迷糊糊。另一个人比他醒的快些。他俩都不算是那种会慌的人。也不亏心。但唐仁嗓门特大,于是他俩居然都下意识地用被子去挡,从被子后面探出两个脑袋。不知不觉就演成了电视剧里那种情形。

唐仁又你你你你个半天,终于戴上了痛苦面具,看看秦风,又看看另一个人,说,“完了,你们老秦家的名声,全给你败坏了。老秦,你要我怎么和你妈妈交代?”

他用手指指野田昊,野田昊皱着眉,也看看他。

秦风说,败、败败什么?

唐仁说,你说说呢。

唐仁说,你俩不睡觉,跑对方屋里来,干嘛呢?

秦风说,下,下棋。

唐仁一拍大腿,说,拉倒吧,你们孤男寡男。还下棋。你真当你舅舅是吃素的。你俩能下啥棋。

秦风说,飞,飞行棋。

 

1.

被子底下,他和野田昊穿得整整齐齐的。野田昊睡衣外面罩个睡袍,还穿个印花袜子。他那头发晚上要固定,还卡着卡子。秦风就没那么讲究,他穿个白色T恤加个运动裤。压根不是唐仁以为的那样。

地上还扔着棋盘和棋子。野田昊带来的高级货,可能还是什么名贵材料做的。晚上睡觉的时候给他俩踹下去了。

四个颜色的棋子,四个颜色的棋盘,六面的骰子。

他俩是真的在下飞行棋。

 

2.

这事一开始,是因为秦风睡不着。

他这是老毛病,并不是这几年才开始的。据他妈妈的说法,他两三岁的时候就不好好睡觉。别人睡觉了,他去玩玩具。他妈妈觉得,他特立独行,这是脑子好用的证明。

只有秦风才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这情况,在小学那会扩大了。原本,他是偶尔睡不着。他父亲入狱后,他整宿整宿地不睡觉。别人建议他数羊。他说,他数了。他只是没有说,他数的不是羊,虽然也是动物。最复杂的那种。是人。

他成年以后,也很少能一觉睡到天亮。他房间连着阳台,阳台外面有城市的光,不多。他的衣服晾在外面,在夜里像一片片阴影。他小点的时候,同龄人说那像鬼影。但秦风从来不相信有鬼,所以他不怕这个。他只是睡不着。黑暗渗透过来。他用手指挡住眼睛,影子从指缝也透过来。

思诺的案子之后,他睡不着。宋义的案子之后,他还是睡不着。唐仁不理解这个,他好一段必须和唐仁住在一块。房间不大,唐仁呼噜声震天。他坐在床上,唐仁晚上起夜,被他吓一跳。

唐仁说,你好好的觉不睡,在这瞪这么大眼睛干嘛?

秦风想说,你怎么能睡得着。但是他知道唐仁会怎么说,他说,不就把眼睛闭上,就睡着了吗?大学生能连这都不会?他想说,有些东西,你闭上眼睛,也还能看见。但是唐仁不明白。所以他就没说。

小林杏奈的事情以后,他还是没睡着。离开日本的前一天,他们住在野田昊家里。唐仁睡着了,他没有。他穿着拖鞋出来,到走廊上,看到红色的背影。背着城市的灯光,是野田昊。

他说,秦风,你睡不着?

秦风说,你,你也是吗?

野田昊也在看夜景,野田昊也睡不着。一个睡不着的人,遇到另一个睡不着的人。这种配置,如果不是艳俗的浪漫喜剧,可能就是连环杀人案的开端。

好在都不是。他俩看了看对方,在沙发上坐下了。

 

3.

他们都没有问彼此为什么睡不着。

野田昊说,秦风,你想玩个游戏吗?

秦风点点头。

他想了很多种野田昊的选择。他想过拼字、想过数独、想过国际象棋。甚至想过野田昊带着卷宗来找他。

他甚至想到了背景的古典乐,想到钢琴声。

过了一会,就在秦风准备打开门出去的时候,野田昊自己进来了。

穿着真丝睡衣,套着绣花睡袍,拖拉着红色拖鞋,拿着一盒飞行棋,来了。

 

4..

“为,为什么是飞行棋?”

秦风虽然这么说,还是帮对方把棋子和棋盘展开了,把棋子放进了对的地方。

野田昊说,就是想玩了。

秦风还想说点什么,但没说。野田昊在等他,他就拿了蓝色的棋子,把红色的给了野田昊。

一开始,他以为对于他和野田昊这种类型的人来说,这样的游戏是会无聊的。他错了。把野田昊的飞机送回老家的时候,他笑了。野田昊把他飞机送回老家的时候,他说,切,你,你那是运气。

他们讨论一会哪种摇骰子的方法能更容易得到想要的数字,哪种颜色胜率最高。只不过那晚他俩谁也没赢。

也不是能力问题,主要是秦风睡着了。他以为自己是不可能睡着的。

他醒过来的时候,野田昊撑着手也在睡。秦风起来的时候把他吵醒了。他乱七八糟,没有平时风度翩翩的样。

秦风突然想告诉他,“我玩得还,挺,挺开心的。”

早上,他还迷糊着,于是他就这么说了。

野田昊笑了。

他说,我也是。他还说,秦风,在你之前,没人跟我玩过这个。

秦风说,觉,觉得低端了?

他第一次发觉,野田昊也是会苦笑的。可能他一直会,但他笑得太灿烂,外表太光鲜,别人看不出。秦风从来不看那些。

他说,不是,我没有伴。

 

5.

他俩分开回国。秦风想了想这事,从微信小程序那儿给野田昊送了个邀请。

他说,你要是睡不着,可以找我。

也不是刻意。也不是勉强。秦风成了他的伴。

 

6.

有这么半年,他们整夜整夜的下飞行棋,有机会就在线下,没机会就在网上。现在微信小程序要丰富得多。他俩还定了个君子之约,关于下棋这事,谁也不说。这事传出去,他们俩可能要在Crimemaster上待不下去了。其实他们中间还试过许多别的。比如跳棋,比如uno。他们还联机玩过胡闹厨房,这游戏对他俩伤害性不大,就是侮辱性极强。跟推理没关系,和网速关系特别大。秦风把煮好的饭扔进垃圾桶,野田昊连人带菜掉进万丈深渊。秦风才知道,日语骂人的词也没那么少。后来也不玩了。还是玩飞行棋。

他睡不着的时候,总是在等野田昊。有时候他一上线,发现野田昊也在等他。

“还是睡不着?”

他从喉咙里发出点声音,承认了又没承认。野田昊早就习惯了他这套,很少和他计较。

他俩几乎从来不问对方为什么睡不着。有时候,秦风累了,或者野田昊累了,从声音就听得出来。野田昊没遮掩这点,于是秦风也没必要遮掩。他跟野田昊总是有这点,一切都是清楚诚实的。他不用担心野田昊让他,他也不必让野田昊。互相不让着的这点,他俩才会高兴。

他又问过一次野田昊,说真没人跟你玩吗?野田昊还是笑笑说,我没有伴。

他也就没再问过。

野田昊总是会问,秦风,你休息得怎么样。秦风会回复他。秦风有时候也问他。野田昊在线上等着他,他也在线上等着野田昊。

他总觉得这其中是有些什么的,只是他还不清楚。像一整个的方程,他清楚看到每一项,只不过不知道自己在求什么。他只清楚这一点,他睡不着。但跟野田昊下飞行棋,闭上眼,他就能睡着了。

 

7..

对于他能睡着的这件事,他是还是搞不明白的。主要他不知道,是什么在起作用。

他觉得,他想弄明白。

 

8.

这些是秦风知道的事:

他喜欢和野田昊下飞行棋。

他喜欢和野田昊打电话。

他喜欢野田昊在乎他。

他喜欢自己能睡着这件事。

大概他还喜欢些别的,如果条件能控制,他就能明白。但他还弄不明白。

 

8.

弄明白这件事,秦风花了点时间。

有一次,秦风睡得挺好,他这段时间,没整宿整宿盯着窗外看。他梦到红色,还有花,以前他在梦里数人,现在,他数着这些花。做梦的时候,野田昊打电话来了。他就醒了。

野田昊嗓子有点哑,笑得没有平时那么明亮,他说,秦风,我睡不着。

秦风坐起来,揉揉眼睛,说,我,我也睡不着。

 

9.

野田昊睡着的时候,没挂电话。他觉得他可能是唯一一个听过野田昊睡着的呼吸声的人。

他说不上来,安不下心。睡不着。他有件事想确定。

从电话线的这一头,他碰不到野田昊。

他收拾了一下东西,带着自己买的飞行棋,买了张去日本的飞机票。

 

10.

他俩在野田昊的房间里下飞行棋。

这天他俩几乎没怎么说话。他能看到野田昊眼下的黑眼圈,下巴上有胡茬,一点没有修饰。他来之前已经看过新闻,知道野田昊面对的是什么案子。野田昊不需要他来帮他破案。现在秦风知道,案子总不是最难的。但有案子,就有受害者。有案子,就有痛苦。有磨难。

以前他下棋坐在野田昊对面。这是对手的位置。这天他坐在野田昊旁边。野田昊靠着他,他没有移开。

野田昊没说,你其实不用过来。他不是那种假客套的类型。他只说,秦风,你来了。

秦风点了点头。他看着野田昊,觉得对方睡得不好。这一点坠着他。

他们下了很多很多盘飞行棋。他甚至生出了想要让一让对方的想法。除了他俩从来不会让对方。飞行棋没法让,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总下飞行棋。

他不能让他,但是他能让野田昊靠着他。野田昊也从不让着他,他只是会在线的那端等着他。

他想着野田昊,在来的飞机上没有睡觉。

到后半夜,野田昊睡着的时候,他也能睡着了。

 

11.

他回去时在飞机上又睡不着了。回到家里,野田昊来了电话。

野田昊说,谢谢。

野田昊说,我很开心。你专门来见我。

他俩都沉默了一会。

秦风说,没关系。我,我是为了确,确定一件事。

他没展开来说。野田昊等了等,也没问。他只是问,你现在确定了吗?

秦风想了想,然后说,差,差不多。

 

12.

回去以后,他发了条信息,说,你之后睡着了吗?

他觉得自己需要知道这个。他等着野田昊回他信息。

野田昊说,比之前都好。

秦风说,好。

不过是知道这个,秦风就睡着了。

 

13.

飞来飞去,原先是专门,之后是常态。

他俩来来回回这么多次,秦风有时候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俩这不是下飞行棋,他俩倒像是飞行棋似的,飞来飞去。

有这么一回,线下的时候,秦风说,就算我睡,睡不着。你,你也睡不着。你也不用过来陪我。

野田昊说,秦风,你也是一样的。

他们在他宿舍里,他是把野田昊偷运进来的。可能也算不上。野田昊实在太扎眼。但他会和人打交道,他笑笑,彬彬有礼地说两句不太标准的中文,谁都要脸红。要是秦风把野田昊扔在外面,他能成为整个学院的罪人。

这天他们没下棋。野田昊把手放在脑后,侧身问他,说,秦风,你为什么睡不着。

野田昊问他的时候。他想到不要回答。但对野田昊,他觉得答案不必有对和错。然后,他想到7岁的时候,看着阳台上飘荡的衣服,后面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到关于他父亲的那些噩梦。想到思诺的笑。田中直已说,你应该要加入我们。他坐在石台阶的时候,宋义抬头问他,笑着问他。秦风,你是人是兽。

他想到村田昭说,你为什么要抵抗。向他靠近了一步。他想后退,但没路可退。他不想伸手,但他伸出了手。他的手在抖。

然后,他又对野田昊说,那,那你觉得呢?

野田昊想了想。然后他说,我觉得,你怕黑。

他的眼睛看着秦风的眼睛,他的手在秦风的胸口上,很郑重。头一次,别人碰他,秦风没想着要后退一步。

野田昊说,你这儿,怕黑。黑暗的黑。你觉得你和他们,没那么不一样。

秦风说,我是可能会推他的。

野田昊说,人人都有可能。但你没有推。

你可能会答应他们。但你没答应。

秦风没说话。

野田昊说,其实你怕的东西,我也怕。

他又指指自己。我睡不着。我看着窗户外面。因为所有的光照起来,也都还有黑暗。我看了又看。他们多,我少。这跟钱、跟才智,没有关系。

然后他又笑了。

不过,他说,后来,我又能睡着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秦风说,为,为什么?飞,飞行棋?

他们俩一下飞行棋就犯困,一犯困就能睡好。

野田昊笑着摇摇头。

野田昊说,你上车之前,看了我一眼。你记得吗?

秦风是记得的。他还记得野田昊那会皱着眉,好像秦风是个谜题,他还没能拆开。秦风等他说下去。

野田昊说,这一眼,秦风,你是相信我的。那一刻,我知道,如果你相信我,我也可以相信我自己。

你相信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是一个人。

不是他们和我。是他们,和我们。

别的东西会变。这个不会。

后来,我还是会睡不着。我飞过来,见到你,听到你说话。我就能睡着了。

 

13.

然后他说,秦风,你知道吗?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

 

14.

野田昊用脸颊碰着了他的手。他们在半途遇上了对方。野田昊看他的眼神,和他上车前的那一刻,没那么不一样。原来在野田昊眼里,他是不一样的。

野田昊说的不是“没有人”。他说的是“没有伴”。

秦风有些话想说,但是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可说的。

他的手指伸着,野田昊也靠了过来,碰着的那一刻,秦风确定了。跟飞行棋没关系。其实和别的都没关系。他知道自己求的是什么,方程的那边是什么。就像在纽约那会,他想说的话,只不过慢了一点,全叫野田昊给说完了。

他是因为野田昊,才睡着了的。

 

15.

过段时间,这会儿秦风放假,又去了日本。野田昊陪他去见了渡边胜,去狱中见了小林杏奈。村田昭的通缉令,在板子上还没撕掉,有阵子秦风看到这个,要顿一顿。他的手没发抖,虽然只有一会儿,他握住了野田昊的手。他还是没解释。野田昊笑笑,没说什么。

到野田昊家里,他们还是继续下飞行棋。下到一半,野田昊摇出个六,一直在笑。秦风没说,切,你,你那是运气。他凑过去,没思考,没把一切的逻辑琢磨透。

可能他已经琢磨透了,但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像他俩在纽约的那个时候,野田昊总能把他开了一个字头的话给说完。他只是觉得,他得再靠近点。他想再靠近点。

野田昊看了看他,说,秦风。就这两个字,只是说了他名字。

秦风没案子的时候,说话总是不顺当。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于是,半生不熟地,他凑过去,吻了野田昊。

 

16.

后来,秦风对野田昊说,我有没有说过,你穿红色,花的,好,好看。

他又补充说,在村田昭的地下室的时候,没有光,我也看得见你。

野田昊笑了。他俩离的很近。近得能看到他自己在野田昊眼中的倒影。于是秦风就只看得见他了。

有那么一次,他俩下着下着,还停电了。四周都是黑的。他们谁也没动,谁都没惊慌。不用看,秦风知道他在哪。

野田昊说,你还想下飞行棋吗?

秦风说,可,可以。但只,只能下飞行棋吗?

野田昊说,倒也不是。我们总还是可以做点别的。

他们做了些别的。然后又做了些别的。除了唐仁来的那天晚上。那晚上,秦风没说谎,他们确实是在下飞行棋。

 

Fin


仰止-

【西钊×坤中】牛奶分你一半

  【1】

  六月份高考,坤中以三分之差第二次和心仪的重点大学擦肩而过。

  意料之中。

  每天忙着召唤铠甲,拯救世界,哪里来的时间复习功课,美真和炘南表示理解。唯有一空闲下来就帮坤中辅导作业的东杉恨铁不成钢,哀怨了几句。

  倒是北淼很有兄弟爱,耐着性子劝了十来分钟,终于打消了坤中再重读一次的念头。

  至于高考失利的沮丧,这个也只有当事人慢慢消化接受了。

  坤中抱头在实验室里呆三天,心里还不解气,到底没忍住抓起桌子底下的篮球,一边往外出,一边给好兄弟打电话:“西钊,在哪儿呢你,出来打球?再憋在屋子里我就要爆炸了,一闭眼就看见稀烂的高考成绩,坐不能坐,躺不能躺的,这简直在要我的命!”

  西钊接到电...

  【1】

  六月份高考,坤中以三分之差第二次和心仪的重点大学擦肩而过。

  意料之中。

  每天忙着召唤铠甲,拯救世界,哪里来的时间复习功课,美真和炘南表示理解。唯有一空闲下来就帮坤中辅导作业的东杉恨铁不成钢,哀怨了几句。

  倒是北淼很有兄弟爱,耐着性子劝了十来分钟,终于打消了坤中再重读一次的念头。

  至于高考失利的沮丧,这个也只有当事人慢慢消化接受了。

  坤中抱头在实验室里呆三天,心里还不解气,到底没忍住抓起桌子底下的篮球,一边往外出,一边给好兄弟打电话:“西钊,在哪儿呢你,出来打球?再憋在屋子里我就要爆炸了,一闭眼就看见稀烂的高考成绩,坐不能坐,躺不能躺的,这简直在要我的命!”

  西钊接到电话时人在图书馆,手机铃声不仅吓他一大跳,坐在身边的读者也纷纷侧目。多亏他应急经验丰富,而且性格冷静,向其他人道一句歉,二话不说放下书,奔向篮球场。

  路上,西钊买了一盒高钙牛奶。

  坤中爱喝牛奶,特别是高钙牛奶。分明已经是一米八多的大高个儿,却老觉得自己年纪小,还有再长高的潜力,每天坚持喝牛奶,希望一举突破一米九大关,成为五个人中的顶梁柱。

  初次宣布未来一定要长到一米九的坤中气势汹汹,在汉堡店门框上拿卷尺在一米九的位置贴了张大白狗贴纸,壮志凌云,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毅力。

  然后就被明明一米八整,却误打误撞成为五个人中身高最矮的李炘南摁在地上锤了一顿。

  现在想想,西钊仍然忍俊不禁。

  西钊阔步走进篮球场,看见坤中手下的动作虽然是泄愤一般毫无章法的投篮,眼神却还如同初降生的孩子,盛满浓浓希望,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容。

  这个人啊,不管是开心还是难过,无论心情如何,总能在篮球场上驰骋昂扬,简直像天上生生不息的太阳。

  坤中把篮球抛给西钊,视线下移,果然看到西钊鼓鼓囊囊的口袋,坤中眉头一挑,立马向西钊伸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口袋。

  里头装的,十有八九是给我买的牛奶。坤中有些得意的想。

  他的牛奶全是西钊买,从无例外。

  自从坤中宣布要长到一米九之后,西钊就承包了他每天早晨的钙奶。偶尔去汉堡店吃早餐,东杉或者美真抬头看见门框上坤中在一米九位置处贴的大白狗贴纸,也会笑着给他倒一杯牛奶,只是每当这个时候,和他一起来汉堡店吃早餐的西钊就会快速喝完自己的咖啡,接着把他买好的高钙奶放到坤中面前,又将美真的牛奶端过来自己这边。活像维护正宫地位的皇后娘娘。

  显然坤中本人也很吃这一套,每每遇见西钊争宠,都会很给面子的把正宫夫人的高钙奶喝的干干净净。

  西钊失笑,把牛奶递给坤中。

  坤中叼着吸管,脸上写满郁闷。

  西钊坐到他身边,歪头微笑:“你已经因为成绩烦恼三天了,再这样下去,我看你也不要向顶梁柱努力了,一定会缩水成咱们几个里最矮的一个。”

  坤中听见这话,本该恼怒,继而和西钊顶嘴,可不知是今儿的牛奶有点甜或者是别的什么的缘故,心里的气反而消了下去:“嘿,你怎么还打击我?我高考第二次失利了耶,曹刿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已经失败两次了,这不久等于我没有未来了吗!”

  西钊拍拍他的肩膀,诚挚地宽慰坤中说:“这不要紧的,我连一次高考也没有参加过。”

  这种安慰人的方式不管是说话的还是被安慰的听完心情都不会太好吧……

  坤中给西钊一拐:“我如果上一年级的时候就认识你,那我一定羡慕死你了,不用念书,玩一整天,多舒服。”

  西钊下意识摇头:“那样的日子可一点都不好过。你不知道,我——”西钊微笑,手紧攥成拳,指甲把手心掐的通红,目光直直地望向正前方,叹着气,在这个人面前,他实在羞于将过去的生活宣之于口:“刚被界王带到影界的那几年,我有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一个人……”

  分明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可西钊前二十年的生活却在那天温暖明媚的阳光下,变成失去束缚的氢气球,升到高空,爆炸,灰飞烟灭。

  那场灾祸毁了西钊的一切。

  在影界,他没有自由,日日夜夜都被当做人形兵器训练,当然也就没有读书的机会。等他成功召唤出雪獒铠甲,成为界王唯一改造成功的作品之后,西钊终于得到了离开影界到外面执行任务的机会。西钊厌恶影界,乃至于宁愿将时间浪费在一个陌生人身上,也不想回那个令人窒息且冰冷绝望的地方。西钊这些小心思,自然瞒不过界王,只不过界王什么都没说,甚至有意把更多的任务交给西钊。然后在任务完成后,给他一次重过一次的训练。

  “当初我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

  坤中第一次听到西钊讲以前的事,默默坐近了一些,刚才还需要安慰的落榜小可怜瞬间变成安慰人的贴心小棉袄:“为什么活下去?当然是为了有朝一日遇见我啦,以后我罩你哦。”

  西钊陷入沉默。

  坤中随口一提的话误打误撞答对了正确答案。

  多了严苛的惩罚,而且冰儿还在界王的手中,西钊投鼠忌器,不敢在外面过多逗留。可有一天,在他做完任务路过篮球场,看见坤中远远地向他招手,问他,要不要一起打球的时候,西钊的心脏还是剧烈的跳动起来。

  那一刻,西钊觉得内心的阴暗与灰颓都跟日出时的黑暗一样被驱赶出去,新生的太阳将他的心脏照的暖烘烘。

  西钊笑意盈盈,柔声承认了坤中这句乍一听颇为自恋的话:“是,还没有遇见太阳,我怎么能先绝望。”

  这一回换坤中心脏失控了。

  这个篮球场向来空旷,是坤中和他朋友们打球的秘密基地。但是现在,从巷子口外面突然闯进来几个十三四岁的初中学生,抱着两个篮球,嬉嬉闹闹,篮球撞上篮框发出咣当的声音。

  西钊言笑晏晏,指着孩子们问坤中道:“你以前是不是也会逃课,从学校里遛出来打篮球?”

  坤中咆哮:“怎么可能!我读的可是D市重点高中,自己考上去的!”

  “哦……那我们的坤中真厉害。”

  “你真这么觉得?”

  “我永远不会骗你的。”

  永远?

  这个词听起来也太让人心动了吧。

  坤中徒劳的搓搓通红的耳朵,心想:现在我是真不会再为差三分高中的高考成绩闹心了,最难以克服的分明是一和西钊独处就耳朵发热的症状。

  令坤中更心痛的是,他居然连半点想克服这种陌生状况的意思也没有。

  

  【2】

  于是东杉和美真惊奇的发现,好不容易把差三分就能读重点大学这件事忘记的坤中又有新的烦恼了。

  

  【3】

  某个午后,天空蒙着一层薄薄的灰色云翳,好像五月份斑驳着粼粼光点的澄澈水面落满因风四散的杨花柳絮。

  北淼把车停到汉堡店门口,推开门走进去,入目第一眼便看到前些日子在实验室里闷头叹气的坤中趴在店里那张靠窗的桌子上,头埋在胳膊中间,发出一声接连一声的愁叹。

  北淼心中吐槽:高考结束那么多天了还灰心丧气,坤中的心理承受能力未免也太脆弱了吧。但谁让坤中是队里年纪最小的呢,饶是北淼对队员各种高要求严标准,面对这个阳光单纯的大男孩也没什么大脾气。无奈的摇了摇头,北淼笑着拉出来坤中对面的椅子,坐下的同时用食指轻扣了两下桌面。

  坤中微微扬首,只露出一双眼睛,黝黑的瞳仁黯淡无光,整个人看起来无精打采。

  北淼吓了一跳,不敢相信面前坐着的是向来最有活力,无忧无虑的坤中。

  “坤中你……”北淼欲言又止,他实在猜不到能有什么事叫他困扰成这副模样。听美真说,这几天坤中一直是这幅颓然沮丧的状态,真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能叫这个天生乐观的大男孩烦恼。

  “北淼哥……我觉得,我……”

  “快说啊,你怎么了。”北淼走到吧台后面,帮坤中倒了一杯牛奶,又给自己拿了一瓶可乐。

  坤中凝视着眼前的牛奶,再次将头埋进胳膊里装鸵鸟。

  北淼性急,脾气无处发:“你到底怎么了,说出来我好帮你出主意啊。”

  坤中心跳快如擂鼓,咬牙大着胆子说:“我觉得我好像喜欢上西钊了。”

  北淼听完这句话,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内心却大为泄气,他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感情是这件事。

  北淼说话直来直去:“嗯?你不是早就对西钊有意思了吗?”

  坤中瞪大眼睛,猛的坐直身体,摇头摆手,否认三连:“不是,这不可能,我没有早就喜欢西钊。”

  北淼:……

  所以说他一直以来都看错cp了?

  北淼怔了怔,拧开可乐瓶盖,一口喝了半瓶,冷静了一会儿,以一种怜悯至极的目光注视坤中:“你真的没有早就喜欢他?那你当初干嘛那么信任他?而且他误伤你的那一次,你明明都伤成了那副模样,人都躺进治疗室里了,为什么还要替他说话?”北淼含糊其辞,把自己识人不清的黑历史糊弄过去:“还有一次,他被我……咳……那什么,然后投靠五护法的时候,张健要从背后偷袭他,你怎么第一反应就是保护他?平时可没见你反射弧那么短过。”

  坤中仔细一想。

  觉得北淼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哦。

  “我有那么早就喜欢西钊了吗?”坤中犹疑:“我……我现在被你搞的头都大了。再说,说不定我以前就是把他当兄弟,是你们看走眼了呢?”

  “我看你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北淼坚决表示自己当初没有站错cp:而且西钊也很喜欢你啊,不,他简直是爱你爱到疯了。”

  “什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美真从研究室出来,一边倒咖啡,一边笑着和北淼说话:“你们在聊什么?”

  北淼扬了扬嘴角:“我们两个能聊什么?咱们的小坤中啊,情窦初开,找我拿主意呢。”

  “情窦初开?”美真眼睛一亮:“西钊终于向你表白了吗,坤中?”

  坤中:!

  坤中着实被美真的话吓到了,他挠了挠头,表情困惑:“你们怎么都以为西钊喜欢我啊?”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有这俩人互相看对眼的错觉。北淼冷静的想,随即又送了一发助攻:“不止我们两个,或许就连东杉和炘南也是这么认为的。”

  “这件事恐怕只有你这个当事人没发现了。”美真顿了顿,对坤中的疑惑表示出些微的不满:“难道你没不觉得西钊对你的关注很早就越线了吗?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无条件支持你;你前一天想吃什么东西,他第二天一定会帮你准备好;你不喜欢吃的他帮你吃;不喜欢做的他也保持距离;你关注的电影一上映他就把票准备好。爱你在心口难开啊坤中,你可千万要好好珍惜西钊。”

  越说越酸,东杉那个闷葫芦什么时候才能和别人家的男朋友一样优秀?

  北淼接着说:“而且那家伙情绪激动,十有八九是因为你。上个月你回父母那儿,忘记告诉我们几个,结果呢,那个家伙以为你出了意外,生生变成了一个疯子,恨不得挖地三尺都要把你找回来,谁的劝都不听。”

  美真满脸诚恳的说:“坤中,其实仔细想想,西钊这个人还是有很多闪光点的,人长得帅,又很能打架,特别有礼貌,你们几个人里啊,就他最省心。不像你,自己的感情问题还需要我和北淼来帮你出谋划策。”

  坤中寻思着自己也不是玩弄西钊感情的负心汉啊,怎么美真、北淼一个个的都来挑他的不是?

  想是这么想,但听了他们的话,坤中心里的确是十分受用的。

  甚至还有点自得。

  我喜欢的人早就喜欢上了我诶!

  这样的事情换谁谁不激动?

  他想了想,又谨慎的多问了一句:“你们说,我如果现在去找西钊表白,他会不会答应?”

  坐在对面的两个人异口同声:“他一定会,你快去告白吧!”

  谁料坤中却坚定的摇头:“不,我要默默的对他好,跟在他身后,做守护他的天使。天长地久,来一场盛大而且漫长,足够刻骨铭心的暗恋。”

  

  【4】

  北淼心想:笨蛋!

  美真陷入沉思:放着好好的恋爱不谈,干嘛搞什么双向暗恋?你们男孩子谈恋爱都这么爱搞事的吗?

  

  【5】

  西钊最近也很苦恼。

  因为自从那天和坤中在篮球场分别之后,连续十天,他都没再和坤中见过面。可就在第十一天早晨,坤中又元气满满地回到在他面前,而且一改往日的大大咧咧,观察力敏锐到了极点,致使他那些小动作无所遁形。

  再这样下去,他的暗恋工作很难往下进展啊。

  西钊觉得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憋闷,恨不得立刻找到坤中,把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倾诉于他。然而他不敢轻举妄动。覆水难收,他怕话一说出口,坤中就会因为他的感情疏远或者排斥他。

  他没办法忍受坤中看他的眼神透露出一丝一毫的疏离。

  谁都可以离开,唯独坤中不行。

  他真想找绳子把坤中绑起来,带在身边,放在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但是不能。

  坤中在西钊心中的形象从来都不是在球场上大杀四方的篮球王子,不是为了重点大学抱着一本数学题苦思冥想的高三复读生,更不是和他一起并肩作战所向披靡的地虎侠。

  他无法以朋友伙伴这样具有蒙蔽性的词汇欺骗自己,随意定义坤中在他内心的地位。甚至不愿意用‘爱人’这个分量不足的词汇一言以蔽之。

  如果有资格,他愿意奉坤中为义、为信仰、为超乎至高的荣耀。一如耶稣降临人间,指引世人得救。

  在阳光下行走是一件让人很幸福的事情,西钊想,他的太阳升起的时机不早不晚,就在兴之所至路过篮球场,坤中向自己招手的那一刻。

  他投入春风的怀抱。

  阳光苏醒,云彩澎湃。

  “我太喜欢他了。如果能少喜欢一点就好了。”西钊坐在海岸,凝注着广阔无垠的碧蓝色海面,好像在对海里的鱼说话,又好像自言自语:“但就算少喜欢一点,我最喜欢的人也还是他。”

  都怪高考,害坤中突然变得反常。

  西钊开始连坐,把所有可能影响坤中心情的人或事埋怨了一遍。

  第二天早晨,西钊晨练回来,照例在路上买一盒钙奶,经过常去的药店,又走进去买了两瓶钙片——他猜想之前给坤中买的那瓶钙片应该已经见底了。

  早餐美真做了西钊很喜欢的火腿奶酪三明治和坤中爱的夹了两块牛排的汉堡,而且没做蔬菜沙拉。只是西钊吃的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一整个早晨,坤中都没有出现在汉堡店内。

  这种状态持续了整整一天,最后连西钊自己都觉得今天的表现过于反常。

  所以在炘南询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的时候,西钊一面洗咖啡杯,一面回答炘南的问话。表现的一脸淡然,看起来和往常每一次寒暄一样。

  “因为今天没见到坤中吗?”可在炘南状若无意般的说出这句话之后,西钊脸上的云淡风轻再也维持不下去了,他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乃至于失手摔碎了一个咖啡杯。

  “嗯,今天没见到他,有些担心。他去哪儿了?”

  炘南叹了口气:“在家。他今天填报志愿,听美真说,他似乎计划去外省读大学。”

  西钊手下一滑,摔毁了第二个咖啡杯:“去外省上学啊……”

  炘南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西钊:“对啊,外省,被录取的话,一年半载的,可能都没办法和咱们见面了。”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西钊盯着手里的咖啡杯碎片,居然觉得白瓷片边缘比刀子还要锋利。

  数不清的刀片在他心上削割,每捡起一块碎片,心脏就多一道伤口,恍惚间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被判处死刑的犯人,等待坤中宣布裁决的到来。

  “这没什么。他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吧,坤中高兴就好。”

  炘南哑口无言:“你真是……难道你从来不会觉得不值得吗?”

  知道洗完所有杯子,西钊缓缓开口说:“从来不会。我尊重他。”

  炘南不知道此刻究竟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沉默的西钊,只好再次感叹坤中的运气,怎么能幸运到这个地步?

  过了几天,坤中重新出现在汉堡店里,高调已经宣布收到了学校寄来的录取通知书。他的第一志愿是南京一所理工科大学,读大气物理。

  坤中的养父母就住在南京,收到录取通知书以后没多久,他的养母勒令他去南京陪太上皇和皇太后避暑。

  坤中走后的第二天起,西钊每天早晨都能在信箱里收到一瓶酸奶。

  这是坤中送的。

  西钊心底有一个声音如是猜测。

  但他没有证据。

  西钊现在在D市图书馆做管理员,有一天,他在回家的路上捡到了一只小奶猫。更准确的说,是他路过篮球场的时候,这只猫跟在他脚后走了一路,他没办法,只好收留下这只小可怜。它是一只橘色虎纹猫,毛又长又软,喵喵叫个不停,十分可爱。

  西钊把猫送到汉堡店,希望美真或者炘南可以留下它,但令人失望的是,美真和炘南虽然喜欢它,却没一个人愿意领养它。西钊只好把它留在身边。

  夜里,西钊盘腿坐在沙发上,小猫喝完奶粉,舔了两下粉红色的爪子,灵活地跳上沙发,赖在他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蜷缩着。西钊犹豫了一下,把手缓缓放在小猫的头顶,它立刻变得更加温顺。西钊捏着小猫柔软的后颈,抬起它的脑袋,仔细端详它的长相,摸一摸它的胡须,或者揉一揉它的尖耳朵,最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长得真像地虎侠啊。

  西钊拿出手机,拍了一张橘猫的照片给坤中发过去。

  直到第二天下午,西钊才收到坤中的回复:嘿,这小家伙看着很眼熟嘛。

  西钊笑了笑:要给它取个名字吗?

  过了一会儿,坤中说:我不太会取名字啊,叫它橘子怎么样?

  西钊低下头,盯着小猫看了几分钟以后,问它:“你叫橘子好不好?”

  小猫软软地叫了一声。

  坤中打来电话,接通电话时西钊刚好听见他爽朗轻快的笑声。

  坤中说:“橘猫,看来你对我地虎侠很有意见啊,大白狗!”

  西钊轻笑:“我吗?雪獒,好像确实是只大白狗。”

  坤中大声笑了起来。

  然后西钊耳边响起坤中用指甲敲手机屏幕的声音,以及一声:“喵嗷!”

  这一瞬间,有一阵暖风轻轻柔柔的吹进西钊心底,白雾融化,树枝抽芽、开花,以惊人的速度生长、壮大。百灵鸟在密叶间婉啭,四月雪在黎明撒着繁花,白色的花瓣在风中低声歌唱,向西钊宣告,这个世界究竟有多么温柔。

  

  【6】

  坤中从南京回来的时候,小猫橘子已经长到三斤重了。

  茶几上放着两盒桂花糕,这是坤中从南京带回来的。

  橘子食量惊人,在西钊身边养着,迅速胖了起来,比起刚开始瘦骨嶙峋的可怜模样好看了很多。坤中和橘子一大一小两只猫儿初次见面,橘子就自来熟地跳到坤中怀里,橘色爪子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坤中的胳膊,柔软的肉垫压在上面,坤中简直要被橘子可爱死了。

  坤中捂着心脏,顺势躺倒在沙发上,一边把橘子放开,一边扭头注视西钊,对他说:“你也太幸运了吧,我从没见过比橘子更可爱的猫。”

  西钊的目光停留在桂花糕上,眼睛一眨不眨,显得有些呆滞,但听到坤中的话,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橘子是第二可爱的猫。”

  “那第一可爱呢?”

  送分题,坤中知道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可他想听西钊亲口说一遍。

  西钊抿嘴微笑,一语不发。

  坤中在西钊面前从来无所保留,如同春季融化的雪水,澄澈见底。西钊凝视着他的眼睛,只看了两眼,然后急忙收回视线,问坤中道:“你什么时候去学校报道?我可以去火车站送你。”

  “再待几天啦,西钊,我要是去南京了,你会不会想我想的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啊?”坤中忍不住调笑他。

  西钊坐在沙发边缘,低头瓮声道:“那以后没有我陪你打球了,你会不会也想我想的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呢?”

  “现在篮球打的好的人不少,我上了大学后,说不定能进校队参加比赛,可不缺你一个球友哦。”

  西钊说:“那我就不想你。”

  坤中佯怒:“你真是个负心汉!”

  西钊静默良久,终于鼓起勇气,抬手揉了揉坤中的头发:“到那里以后,千万记得照顾好自己。打球累了也不要偷懒,别仗着年轻就不去吃饭;关注天气预报,身体再好淋雨也会感冒,不舒服记得吃药;还有,别换手机号码。”

  在西钊说出‘别换手机号码’这六个字的时候,坤中感觉自己的一颗心都化成了一汪春水,连思考能力都没了,只想扑上去好好亲亲西钊。

  但他沉静的笑着。

  没有做出一个逾越的动作。

  

  【7】

  坤中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六个人聚在幸福饺子馆为坤中饯别,惠姨和小嵩合作,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西钊食不知味,众人看在眼中,愁在心里。趁着坤中去厨房拿惠姨为他做的绿豆糕的时间,炘南把西钊叫出去。

  近十分钟,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路灯的光洒进院子,光影幻成水浪。

  今夜的西钊沉默的像一座石桥,在月光下盛满一捧星辉。

  等待坤中从他身边经过。

  哪怕一生只有一会。

  炘南觉得自己心里好像燃起了一团火。他看着这两个人——一个在起点不抱有任何期望,日复一日的守候,而另外一个却踩着星星,架着筋斗云欢天喜地的跑到了终点——内心疲惫地宛若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西钊,你……”

  西钊打断了炘南接下来的话:“我会尊重他每一个选择。”

  温和如炘南一时间也有些恼怒:“可你既然喜欢坤中,为什么不去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而在这里折磨自己?”

  “那会对他造成困扰的。”

  炘南哽住:“你没试试,怎么知道坤中是不是也喜欢你呢。”

  西钊眼神放空,好像在凝视着不可及的远方,爱情有千千万万种模样,其中独有不公平最伤人。不公平正是爱情本身。但有一个人能喜欢总是幸福的。西钊斟酌良久,微微扬起下巴,注视夜空,他的眼中璀璨着全世界最明亮的星光:“能够和他一起打球,一起吃饭,就已经很幸运了。”

  “我能问问,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坤中吗?”炘南抬头看了一眼星空,然后扭过头来,认真的看着西钊。

  西钊很轻快的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一道黑色圆弧,他想着此刻坐在屋子里和朋友们谈笑的那个人,回忆起过去和他经历过的每一分每一秒,眼眶有些发热:“因为我所喜欢的火红色的凤凰花和雪白的栀子花,在没有遇到他之前,全部都是黑色的。所以我喜欢他。”

  炘南愣怔。

  这个时候坤中后西钊背后扑过来,胳膊环住他的肩膀,一半身体挂在西钊身上,笑嘻嘻地问:“你们两个说什么黑的白的呢?我明天就要离开了,你们居然还背着我说悄悄话,我刚才听到西钊说喜欢。”坤中拍了一下西钊的胸膛:“你有喜欢的人了?”

  炘南失笑:“我们在讨论花而已。”

  坤中不信,笑着追问炘南道:“花比我重要吗?”

  “今天晚上你最重要。”炘南无奈。

  “这还差不多。”坤中舌尖舔着略有些干燥的嘴唇,笑了起来:“对了,西钊,最近新出了一部恐怖片,我买了电影票,咱们晚上一起去看吧?”

  这是离别前最后的赠礼,西钊并不高兴,掩在细密睫毛下的深褐色眼眸须臾暗了下去,但他还是很努力地露出两靥的酒窝,试图向坤中证明自己的心情真的很好:“当然可以。”

  炘南苦笑着移开视线。

  他看了一眼言笑晏晏的坤中,又看了一眼强作镇定的西钊,然后低头,在心里小声的询问西钊的心脏。

  炘南问:你不疼吗?

  

  【8】

  西钊后来将那天晚上和坤中看完电影之后发生的一切奉若珍宝,在他记忆的地位仅次于和坤中第一次相遇。

  

  【9】

  电影散场后,西钊怀中抱着半桶爆米花,站在路灯下方,初秋的夜里吹着凉风,树枝摆动间,昏黄的灯光透过梧桐枝叶,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坤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西钊舍不得离开坤中身边,他只想在最后一晚多看一看坤中。字斟句酌片刻,最后西钊略带犹豫地询问坤中,还需不需要他帮忙收拾行李。

  坤中毫不客气的说当然需要。

  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新城市也有坤中的家,他带上录取通知书就可以上火车了。只不过坤中本人同样不想和西钊分开罢了。这个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的大男孩在他十九岁的暑假中,首次体会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他看天看云看水看月,天上云间水中月下,皆是所爱之人的身影。少年有关爱情的愁绪凝聚成傍晚火红色的云霞,如同在天上绽开一片玫瑰色的烟花,于是坤中毫不意外的发现,他对西钊从来不是一时兴起的激情,而是觊觎已久。

  走在路上,坤中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许诺过的陪西钊打球到天亮的诺言还没有兑现,于是在临近十二点的深夜,他紧握住西钊的手腕,带他去了篮球场——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朋友们聚会,坤中今晚特意换了一件崭新的白色棒球服,穿在身上,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看起来像一棵傲然挺立,笔直葱茏的白杨树。

  其时已然近秋,木叶开始脱落,然而西钊一看见这样充满生机的坤中,就会生出春天还没有过去的温暖之意。

  坤中有些自恋的说:“看呆了吧?是不是觉得我今天特别帅?”

  西钊伸手帮坤中整理歪斜的帽子:“一般帅,只比我差了那么一点吧。”

  坤中撇嘴:“你现在如果把酒窝露出来给我看看,我就勉为其难的承认你最帅,怎么样?”

  笑意逐渐从西钊眼中扩散出来,最后他果真如坤中所愿,两颊显现出深深的酒窝,酒窝里盛满从未消退的爱意。

  两个人身高相同,旗鼓也相当。

  坤中运着球,想背打挡住西钊的防守,然后转身垫步,投进这个球。但他看到西钊展开双臂拦在他面前,眼睛里迸发出激情与热忱时,心剧烈的颤抖起来,他的耳朵又一次开始发热,觉得世界正在快去缩小,只剩西钊两臂间那一片方寸之地。

  坤中垫脚投球,球撞上篮框,发出‘砰’地一声巨响。然后他大叫着,在西钊放下手臂之前,扑进对方的怀抱。

  西钊被他撞地身体后仰,内心那场写满离愁别绪的雨被突然迎上来的小太阳打断,他的世界出现了彩虹。反应过来以后,西钊抱住坤中,侧头轻轻吻了一下坤中棒球外套的帽子。

  “啊——好遗憾,我还没有长到一米九。”坤中忽然说。

  西钊低声保证:“你会的。”

  “可我上了大学以后就喝不到你买的牛奶了。”坤中咕哝。

  西钊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他感受着坤中的心跳,抱的更紧了一些:“没关系,你父母也会给你买牛奶的。”

  “我不。”坤中的脸热的已经快烧起来了,他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离开西钊的怀抱,表情有些困扰的挠挠头:“酸奶好喝吗?”

  西钊恍然:“我就知道是你买的。”

  “是啊,我除了牛奶,还给你准备了两件礼物,你猜猜看都有什么。”

  西钊呼吸一窒,想到和坤中一见如故的小橘猫,心里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猫……”

  “还有哦。”

  坤中将手放进口袋,指尖颤抖着。

  他深呼吸几次,期间不停地眨着眼睛,希望稍微缓解心里的紧张。但这无济于事,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心情又激动又忐忑,这种情绪几乎使他晕厥。

  坤中抓住西钊的手,然后把口袋里的东西给他——一张车票。

  幻想中他本该无限潇洒地把这件礼物送给意中人,紧接着自信十足的邀请西钊:愿不愿意和他一起浪迹天涯。

  但此刻,他只能紧紧抓住西钊的手不许他离开,手足无措地进行人生第一次表白:“我喜欢喝你买的牛奶,也只喝你送我的牛奶,所以你能和我一起去南京,一直给我买牛奶吗?我已经告诉过我父母了,你不必担心他们会不喜欢你,他们很欢迎你,也想要见见你。”

  其实养父母并不欢迎西钊,他们只是过于疼爱坤中,于是勉强接受了西钊这个拐带他们儿子的坏小子。

  “最重要的一句话是,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他越说越不自信,越说声音越小。坤中觉得告个白居然这样胆怯的人一定不是他自己。

  如此坦诚,真实,就这样完完全全地将自己的整颗心展示在他面前……

  头一次,西钊无法克制心底汹涌澎湃的感情,他彻底抛却了自爱上坤中后就萦绕于心里的迷茫和绝望,挣开坤中的双手,在他还愣怔的时候,按住他的肩膀,凝视着坤中直白又小心翼翼的眼神,俯身吻住他的嘴唇。

  另一只手始终紧握着私奔的车票。

  当他在黑暗迷失时,坤中牵着他走正确的路,当他在旷野孤独时,坤中成为他的灯。当他拥抱坤中时,感觉像是抱住了太阳,拥有了希望。

  从前他不敢触碰光明,今后他未曾见过黑暗。

  在秋夜的凉风中,西钊一下又一下的亲吻坤中滚烫的耳朵,眼底全是幸福和满足:“我也喜欢你,只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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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昊无差】穷举法

0.

吃饭的时候,唐仁跟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白菜被猪给拱了。”

唐仁莫名其妙的时候多,讲道理的时候少。时间久了,秦风也不是每句都理会。但是这一天唐仁把筷子一放,痛心疾首地说,“白菜给猪拱了”,周围也没有别人,明显就是说给秦风听的。

秦风什么也没做。被他吵了这一句,抬起头磕磕巴巴回他,“说,说什么呢。”

唐仁一边咂嘴,一边拿筷子在桌子上敲敲,一副农民没有喜迎丰收,白菜是真被猪给拱了,这猪还不是本地猪的样子。一把抢过秦风的手机,秦风正在上面回信息呢。上面是野田昊的头像。头像框一圈儿花。野田昊自己选的。

唐仁痛心疾首,用力锤着胸口。

“你跟那个日本小子,是不是在谈恋爱?”...

0.

吃饭的时候,唐仁跟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白菜被猪给拱了。”

唐仁莫名其妙的时候多,讲道理的时候少。时间久了,秦风也不是每句都理会。但是这一天唐仁把筷子一放,痛心疾首地说,“白菜给猪拱了”,周围也没有别人,明显就是说给秦风听的。

秦风什么也没做。被他吵了这一句,抬起头磕磕巴巴回他,“说,说什么呢。”

唐仁一边咂嘴,一边拿筷子在桌子上敲敲,一副农民没有喜迎丰收,白菜是真被猪给拱了,这猪还不是本地猪的样子。一把抢过秦风的手机,秦风正在上面回信息呢。上面是野田昊的头像。头像框一圈儿花。野田昊自己选的。

唐仁痛心疾首,用力锤着胸口。

“你跟那个日本小子,是不是在谈恋爱?”

 

1.

一伸手,揪住唐仁,秦风把手机抢了回来。

“我俩,没,没在谈恋爱。你,你别有病。”

“我可是你亲舅舅,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连野,野田昊都知道。表,表的!”

 

2.

他和野田昊没在谈恋爱。他俩没谈恋爱。秦风就没谈过恋爱。

二十多年,他真没谈过恋爱。

不是没人看上他。秦风长得不坏,做事认真,有点愣,紧张了还蹦不出两句话。按唐仁的说法,像块豆腐,正正方方好下手,白嫩好吃不塞牙,小姑娘最吃这一套。

他上高中那会,确实不少女生围着他转。他嫌烦。他目的很单纯,就和他跟老师说的一样,他生活学习就一个目标,要一桩完美的犯罪。

他追求这个,别人不理解。个中原因,他没跟别人说过。他觉得没必要说。有时候别人拿他受欢迎,还单身,又说不出口两句话的事情逗他,说,你就真没个喜欢的?不喜欢女的,喜欢男的?

秦风说,我喜欢。

秦风说,我喜欢完美的犯罪。

问多了,大家也都不再自讨没趣。但就算是这样,也有人缠着他。他上学那会,真有一个女生,从他宿舍跟到教室,,从教室又跟到了宿舍。他烦不胜烦,忍不住真回了她一句,我真不谈恋爱。

对方不信。对方还有理有据,说他没试过,没有跟人谈过,没牵过别人的手。没试过,所以不知道两个灵魂相撞,刻骨铭心,欲罢不能的滋味。

他原本不想和她计较,但她非不让他走,他赶着上课,一用力,真的握住她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郑重地说了四个字。

“人没灵魂。”

他说完这句就去上课了,没等她答复,也没看她表情。后来学院里也真没人去缠着他了。粗略的版本,说他冷酷、说他不解风情。更有甚者,说他压根没有心。了解他的人,觉得幸好他赶着去上课,知道他要是再多留一会,非用唯我论、存在主义、怀疑论的那一套,把人给说凋零了不可。

 

3.

秦风没谈过恋爱。唐仁也只说对了一半。他没有故意招人讨厌。他只是不招人喜欢。

他没这个必要。毕业以后,他连朋友也没有几个。老师肯定他,但说不上多喜欢他,他不是能赢得别人偏爱的那种类型。同学能容忍他的也没几个。剩下几个点头之交,不是喜欢,是出于礼貌。

他这几年就交了一个朋友。唐仁。但唐仁在这件事上还得打点折扣。虽然是表的,唐仁是他舅舅。

他不需要朋友。福尔摩斯有华生,波洛有黑斯庭斯,那是小说。他喜欢看,但还没到信以为真的地步。他是个侦探,除了Crimemaster,需要只是真相。

他只需要真相。

野田昊一开始都算不上个朋友。秦风不是福尔摩斯,他也不是华生。但秦风要真是福尔摩斯,对方只能是雷斯垂德。

他们较劲。在Q下面争第二名的位置。有时候是秦风快一步,有时候是野田昊快一步。他追过去,野田昊追过来。他超过去,被野田昊追上。要不是那首歌暗示性太明显,他俩活脱脱就是“只差一步”。

野田昊把Crimemaster用成社交软件的事,秦风偶尔也跟唐仁抱怨。唐仁别的不太行,嚼人舌根非常行。

“他啥样啊。”

“也没啥。长得帅。有钱。破案也过得去。身材——”

他没说下去,毕竟他没看过那些照片。

他们第一次真正线下见面,是在纽约。确实是秦风认为的那个样子。他厌烦野田昊自以为长得帅,但他相信一切有客观标准。从客观标准来看,野田昊不算太差。

从客观标准看,他破案也不算太差。他有钱,这不假。但不到把钱甩到人脸上的地步。

他浮夸,但努力。摆摆架子,并不咄咄逼人。办案讲证据,说话有逻辑。他是秦风的对手。但作为一个人,客观来说,他并不太差。

回日本前,他要请秦风吃饭。单独的。

秦风说,为什么。

对方愣了愣,然后笑了。他说,秦风,你确实不会刻意讨人喜欢,对不对?

秦风说,不会。

秦风说,你要是觉得不喜欢,就算了。

野田昊这会是真的笑了。他笑起来不像照片那样,生动得多。实事求是,比照片好看。

他说,秦风,我觉得你这样,讨人喜欢。

 

4.

野田昊问他喜欢什么。

秦风说,我喜欢完美的犯罪。

他没预判过野田昊的反应,他没预料到过,野田昊说,没有调侃的意思,是真诚的。

他说,巧了,我也喜欢。

 

5.

他们以前只在Crimemaster上留过言。后来野田昊回了日本,他回了中国。国际长途太麻烦,他本来打算给人家加个Line。没想到对方主动要加他微信。

他俩没在谈恋爱。谈恋爱的人,聊星星和花。聊第一片雪从天上掉下来,风吹的刚刚好。路边长着形状奇怪的树。他俩不聊这个。

野田昊头像闪的时候,秦风点开。

“给你看个悬案。”

他俩在微信上尽聊这些,没日没夜地聊,秦风心想,哪天号没了都不奇怪。

野田昊给他发尸体照片,他给讲野田昊科研杂志上的破案技术。野田昊给他讲被盗窃的艺术品,他跟野田昊说三十年前的无头疑案。讲到半夜三点钟的时候,秦风正讲到兴头上,正描述到手起刀落的关口,唐仁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他来北京,经常来秦风家蹭住。最近厕所灯换了,还没给换,他一个人不敢起夜,美其名说来陪秦风上厕所,实际上上厕所必须要秦风在外面守着。秦风描述伤口,现场喷射的血迹,死者狰狞的面容,唐仁把声控灯从一楼喊亮到十五楼,把秦风吓一跳,吼一嗓子,这一嗓子,把野田昊也吓一跳,把对方吓出了日语,换唐仁又吼一嗓子。

“不不不不不是,你大晚上不睡觉的在这说什么吓人的!”

“你,大,大晚上不睡觉跑,跑我房间做什么?”

“你小子是有对象了怎么的,晚上不睡觉在这里念念叨叨的,不是,就算谈对象你谈这个做什么,吓人不吓人?”

秦风懒得理他。野田昊还在电话线那头,等他说下去。

野田昊总是要把他的话听完。

 “秦风?”

日本和中国时间只差一个小时。只要不忙,他俩睡觉前,轮流给对方介绍连环杀人案。

 

6.

他俩没在谈恋爱。他俩有空就说说话。但是甚至见面都没那么频繁。

野田昊在日本。除了有大案子,秦风大多数时候都在中国。

野田昊第一次来找他,没提前给他消息。他说,秦风,我到了。秦风本来正在看书,看到他消息,忍不住皱眉,说,你到哪了?

中国。

中国哪儿?

他给他发了一张照片,又给了一个定位。他以为是个大酒店之类的,把定位点开。

带着一个行李箱。野田昊就站在他家楼下。

他想问,你在怎么来的。又想问,你为什么来。但是野田昊来了,他说,我想见你了,于是就来了。

秦风被他弄得顿住,慌忙说,万,万一我不想见你呢?

他笑了。走进了秦风的家。

秦风家不大,一个人住的地方,几乎什么也没有。他们还是聊案子。但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是案子,案子是从人身上来的。案子是从生活里来的。于是他们也聊别的。

其实他们从前就不止只说案子。这个世界上天天都会死人,但不是每天都有谜团要破解。没有谜团,人也会生活下去。野田昊时不时给他发过来,是他去逛街,他吃东西,他看东京的夜景。一开始秦风没回。他觉得这消息不可能给他。过去二十多年,没人发这样的消息给他。他没有意见可给。没有想法可以分享。

后来他回了。可能是他困了。也可能是唐仁又给他的茶里下酒了。他头一次对不是谜团的事情发表意见。他回,“你衣服上的花儿,还挺好看。”

—我这个人就不好看了?

秦风回,自恋。

然后回,还行。

他回了这一条,是万恶之源。野田昊原来已经跑到了他的生活里。公平公正,他也在野田昊的生活里插了一脚。其实也不对,论真正的万恶之源,应该还是唐仁。唐仁如果没把他拽到纽约去,他俩压根就不会见面。

他让野田昊靠得太近了。除了案子,不知不觉能说上两句午饭吃什么的话。或许他没经验,不知道什么叫做远,什么叫做近,还有什么叫做太近。野田昊住在他家里的那些晚上,他俩聊案子,也看野田昊看不懂的电视节目。野田昊实际上会做饭,还喜欢秦风做的麻婆豆腐。

他们不看各自国家的刑侦剧,找到公共领域。他们吐槽SCI。

头一次,秦风没好意思说他从超市买的半成品。但也没必要说。大家都是侦探。

他知道自己可能靠得太近,是夜里做噩梦醒来。

他十几年来几乎每晚都做这个梦。醒来摸不着东西南北。他成年以后坚持一个人住,一部分也是这个原因。野田昊原本睡沙发,听到他的动静,就进来了。没等他说话,去厨房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他握着那杯水,突然不知所措。慢半拍说了句谢谢。

野田昊拿了枕头,被子,往地上一铺,说,我睡这儿。秦风顿住,没阻止他。

秦风说,野田昊,你还醒着吗。

野田昊说,你想说吗?

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心理医生要他说。母亲要他忘掉。老师要他说。他自己时不时想要忘掉。

他不知道怎么跟野田昊说了这个事。自他父亲入狱之后,他没说过,甚至没对他母亲说过。野田昊坐在那,没有笑也没有皱眉,没有一副身价百万的大少爷模样。穿着秦风洗得发白的T恤,还是警校发的,他图方便,没给扔掉。

他没说任何话,既不对秦风,也不对秦风的父亲。他说,多喝点水。我就在这。

后来他问秦风,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当侦探吗?

秦风说,想。

他们说了不少的话,见了不少的面。他们在沙发上分析案件。他们吃过了对方做的东西。他们没在谈恋爱。

 

7.

来来回回,野田昊掉了一件衣服在秦风那。秦风给他洗了,要给他寄回去。

野田昊说,他回来还会再来拿的。案子这么多,他们有的是机会。

他后来也来了,没带走什么,倒是留了一堆东西下来。还在秦风的浴室里留了一只日本制的高级电动牙刷。

唐仁要偷了它卖钱,被秦风阻止。

秦风晚上跟他打电话说这个事,他还说下次来拿。

他每次都这么说。秦风说,你来了也不会拿走。

“怎么,我不能再来了?”

“没,没说不让你过来。”

 

8.

 他俩没在谈恋爱。其实他俩谈不起恋爱。他俩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秦风基本算个孤儿,什么事情都靠自己。自从父亲入狱,他家里人管不住他,没法管他。他说好听点是性格坚强,有想法。其实是倔强,只认自己的理。讨厌虚的那套。他要是没这么诚实,没有张口就说,我想要一场完美的犯罪,可能这会已经在警校念着了。

野田昊不一样,他家庭健全,家里有矿。人们前仆后拥,三亿日元招手即来。钱这种事情,尤其是钱这种事情,唯一的阻碍就是就是银行没到开门时间。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野田昊喜欢艺术品,喜欢鲜艳的颜色,喜欢漂亮的东西。看侦探小说喜欢人情社会派作品。

秦风喜欢的东西不多。除了完美的犯罪,头三位可能是密室、密室和密室。他不喜欢人情社会派。他只看本格推理。

他想对野田昊说,咱俩不是一路人。

野田昊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当侦探吗。

他现在知道,野田昊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名利。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比别人更聪明。

秦风说,因为正义?

野田昊说,不,是为了找到正义。因为正义不是被人掌握的教条。秦风,我觉得你也在找。会一直找下去。

他们很可能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但他俩没在谈恋爱。

 

9.

每次回东京,野田昊发信息说,秦风,我想你了。

秦风也每次说,你衣服还在我这,不要忘了。

野田昊又回来了。衣服还是没走。

电动牙刷也没走。

他们轮流做第二名。

他俩没在谈恋爱。

 

10.

他俩没在谈恋爱。恋爱不是这么个谈法。恋爱中的人讲体面。他俩真不体面。

毕竟,野田昊来中国,已经轻车熟路。让他往日本去的时候,可也没跟他客客气气的。

“票给你买好了。也给唐仁买好了。车派去接你了。衣服不用拿,人来就行。”

“你,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去?”

“你当然会来。日本现在最大的案子,没你我办不了。”

“………真办不了?”

“当然办得了,只不过没你不想办。”

他低声说了句神经病。对方大概是听到了,笑了。野田昊中文一般好,只是骂人的话学的特别的好。

“你这还不是来了。”

“幼,幼稚!还,还不是你叫的。”

 “有人叫你你就来?”

秦风没回这句。一会杰克贾开始追他们了。野田昊跟他们开卡丁车,坐出租车,坐公共汽车,之后从天桥上纵身一跳,一身高端衣服立刻滚了大马路,人回来的时候比抹布还惨。展会上,这个人穿圣斗士星矢的衣服也是大大方方的,秦风换衣服的时候,打背后拍了拍他,说,葫芦娃,衬你。

一脸的认真。

秦风给他翻一个大白眼。野田昊给他摆了个pose,他本来没想笑,居然笑了。唐仁说他们不能输,撺掇他俩也给摆了回去。

野田昊看他俩,笑起来露出白牙。比他板着脸故作矜持的样子,好看。

他也不知道怎么地觉得不自在,把挨着自己的唐仁推一把,“得。得了。你还想不想,救,救小林酱了?”

他觉得野田昊是真的幼稚,喜欢台面,但也不是非体面不可。炫耀不影响他实干,讲面子不是穷讲究。他对秦风耍耍幼稚,要逗他笑,好像逗秦风笑是什么成就,能积累换奖品似的。

他幼稚。有他垫底,秦风也可以幼稚幼稚。有野田昊在,他也笑。秦风觉得幼稚也没那么糟糕。

他俩没在谈恋爱。恋爱的人没可能带着对方往危险里钻。他在电视里都见过,恋爱的人是喊着,这里危险,你在外面等着的。他们没这种规矩,从来都是同进同出。他把野田昊撇下,野田昊撇下他,都难以想象。

他们见过彼此更不体面的样子。野田昊见过他站在高处向下望的样子,见过他被押走,戴上手铐的样子。他见过他在最低处的样子。就算这样。

他一路上跟着他,没有说话,直到最后一刻才让他走。

他突然想到那些电话。那些信息。他想到衣柜里的衣服,电动牙刷。那天晚上的事。想到他俩在Crimemaster上的记录。他在乌冬面馆对他说的话。寻找正义。

秦风上车前,不知道为什么,想回他一句。“不是。是你叫我,我才来的。”

 

11.

他俩没在谈恋爱。恋爱是患得患失的东西。

他俩不一样,照理说没道理彼此相信到这个程度。过去这两年的相处,患得患失的东西,他俩之间没有。

他没问,你相信我吗?

野田昊也没问,你真做了吗?

他们只是看了一眼。他觉得野田昊是相信他的。野田昊是知道他的。野田昊知道怎么做。对这一条,他没有物证,只有自己这个人证。过去他觉得这不充分,总有空子可钻。但不知怎么的,现在他觉得足够了。

 

11.

就算把他打死,他也不会和唐仁说。但留在野田昊家里的时候,他和野田昊聊了聊。

他俩没在谈恋爱。他俩也就是谈了谈恋爱观。

他在监狱里突然想起这个来。他拒绝了Q。原因很简单。人性是脆弱的,人性是有缺点的。但抛弃了人性,人就会成为动物。拒绝了人性,就会变成怪物。但说到底,人性不可靠。

野田昊戳过他的胸口,说,不走上歧路,人还是得要有心。但也因为有心,人可能会走上歧路。活脱脱的人情派发言。秦风没反驳。

野田昊喜欢看人情派的小说,之前说过了,秦风不喜欢。感情的事情不能推断,把握不了。他不喜欢。

秦风没有恋爱观。恋爱就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秦风不相信有灵魂。死后没有鬼魂。感情没有至死不渝一说。客观上,他承认激情。承认爱是化学反应。是最无情的吸引力。先是燃烧,然后总有一天燃烧殆尽。激情能让人作出不负责任的事情。迷狂是人不能承受的重担。不过,说到底。

“我,我一直跟别人不一样。”

野田昊挑挑眉,“哪不一样了?”

常年以来,别人评价他的话不少,他从来不在乎。说他孤僻、冷酷。说他不通人情,像台机器,没有心。他觉得是实话。

他什么也没说。野田昊也没再追着问,只是笑笑。不是嘲笑的意思,只是笑笑。像是他知道秦风所不知道的事情,比他先一步地掌握了线索。

他说,秦风。你推理很准。你不是只用眼睛在看。

秦风想说,可千万别说灵魂的事,他不信这个。他低估了野田昊。就像他低估了他自己。

野田昊点了点秦风的胸口,然后是额头。他说,你的这,还有这,都很认真。

他点点自己的胸口,你让我觉得,我也该要认真。

他又说了一次那句话。那是他野田昊第一次和他出去吃饭的时候说的话。他俩吃的是乌冬面。秦风记得所有细节。他忘不掉。他能把乌冬面的单价、发票的序列号完完整整地背出来。

野田昊的语调和那个时候是相像的,但又有点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他把握不了。

他说,秦风,你是不一样。我觉得你很招人喜欢。

 

12.

秦风想说。你,你也不算差。

 

13

他们没在谈恋爱。走出检察院的时候,野田昊走在他身边,秦风不知怎么就在这么想了。

他俩没在谈恋爱。

他在拘留所的时间不长,还穿着野田昊给他买的衣服。领子上有花的刺绣,是野田昊的衣服。他一个人坐着的时候会去摸,针脚不平的地方,擦伤了他的手。他都没觉得疼。

在平台上看烟花那会,野田昊搭着他的肩膀,在和他说话。

他开心兴奋时说话会比原来口音更重,说得太快秦风也听不懂。秦风没听到他说话。也不算没听,只听到他开心,听到他如释重负。他一直听他说话。但这会儿只能看到他的睫毛。凑得这么近,温暖的呼吸。笑得皱起来的眼角。

野田昊没吻他。差一点意思。他拿捏不准,不知该不该跨前一步。无端端想消灭这段距离。

大概他一个人在四面封闭的房间里待的太久。想的太多。

野田昊的笑,他在听筒里听过。面对面也听过无数次。这感觉也出现过无数次。重大的化学反应都是从不规则开始的。像是呼吸。心跳。像是突然的冲动。

他突然觉得思诺留给他的莫比乌斯环是在警告他,但不只是某个远方的神秘组织。就像野田昊说的那样,善恶不是正反两面,不是一刀切的东西,关于人心的东西,从来不是分明,不是推测得到,预判得了的东西。预判不了,要有敬畏之心。能够变坚硬的东西,也可以变得柔软。人所受制的这一点,是最坏也最好的地方。

拒不承认是愚蠢,去反抗就是徒劳。

“怎么,没见过帅哥?”

他发觉野田昊身上有香水味。其实他从来不会忘记这种细节。他从来没有真的喜欢过香水味。但这会他不讨厌。要是他诚实,野田昊身上的香水味,他从没讨厌过。

“见,见过。”秦风说,“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他手放在野田昊肩膀上,没有推。

帅哥他见过。这个世界上不缺长得好看的人。他不相信有灵魂,只不过要是灵魂存在,有趣者万里挑一。正直者千万里挑一。

你有趣。你正直。你心地善良。你有我所没有的东西。你理解我。

这些话,他没跟野田昊说过。他说不出带花的东西。不像野田昊。说出来总是带刺,干巴巴的。但他说的,基本都是真相。

好看的人到处都是。只是,让他想凑过去的,世界上几十亿人,按个数算,还就只有一个。只有野田昊。

 

14.

把手机拿回来以后,他看了看。上面是野田昊最后一条留言。他没来得及回复的那条。

—秦风,上次的事,我俩聊聊。

他俩没在谈恋爱。化学反应只是一部分,就连秦风自己也清楚。其实他原来期待过,觉得没可能,谈恋爱是这样的事:理解、吸引、相互陪伴。想要沟通。互相支援。彼此欣赏。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余裕。交出后背的淡然。最不经意间的神迷目眩。

对这种论调,过去,秦风会说一句,“幼稚。”

但他俩——

他稍微数了数。

可能,他俩可能在恋爱。

 

15.

“你小子眼睛瞪那么大干嘛?我,我这不是也没吃多少吗?”

唐仁在结账的地方跟他插着腰。秦风一看着他。刚刚自个儿明白过来的东西,他手上上下下了一会,一时还说不出。

他只好指指自己,然后指指野田昊的头像。

唐仁这个人,坏掉的钟,一天也能对两回。

“我。他。猪。白菜。”

 

16.

回去的路上他没忍住,还是回了一条。

—我俩在谈恋爱?

短信有这点好,现实中磕磕巴巴的部分,变成文字就流畅。

他没预料野田昊会马上回他。他俩平时也不是这个模式。只不过发完了这条,他盯着看,看上面的已阅读。看上面回复等待出现的圆点。

野田昊说,我以为大侦探,会早点推理出来。

秦风说,少了关键性的证据,总是对推理不利的。

野田昊说,你要是晚点有空,我们可以造一些出来。

 

Fin


有昭

【LotR/20年全员纪念】“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 

是一直很想看的演员梗和戏里戏外……赶在元旦做出来了QAQ靴靴观看

【LotR/20年全员纪念】“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 

是一直很想看的演员梗和戏里戏外……赶在元旦做出来了QAQ靴靴观看

鬼师
《康复的家庭》 "今天早上吃饭...

《康复的家庭》
"今天早上吃饭大伯又碰碎了一个碗。不过二伯马上过去给收拾干净了。大家又继续吃,就好像没发生过。我想,我们都在接受所有的一切,一家都随着慢慢康复。"

《康复的家庭》
"今天早上吃饭大伯又碰碎了一个碗。不过二伯马上过去给收拾干净了。大家又继续吃,就好像没发生过。我想,我们都在接受所有的一切,一家都随着慢慢康复。"

砚
“我们出发那天Artanis还...

“我们出发那天Artanis还在生气,因为谁也不同意带上她一起走,最后我保证说,my dear little sister,等到打败黑暗大敌,我们就接你去多索尼安玩。”


(其实我有点喜欢多索尼安双统领cp……)

“我们出发那天Artanis还在生气,因为谁也不同意带上她一起走,最后我保证说,my dear little sister,等到打败黑暗大敌,我们就接你去多索尼安玩。”


(其实我有点喜欢多索尼安双统领cp……)

风里有怪物_

【整理】中土六部曲幕后制作花絮二三事(七)

    啊…本篇出现渡河看月亮事件了…

    如需转载烦请提前告知,且务必标源标作者,感激不尽。

    Enjoy!

    附:

    来源:Anything You Can Imagine,ISBN:9780008192471,作者Ian Nathan。

    前篇戳此:(一)(二)(三)(四)(五)(六)

-------------...

    啊…本篇出现渡河看月亮事件了…

    如需转载烦请提前告知,且务必标源标作者,感激不尽。

    Enjoy!

    附:

    来源:Anything You Can Imagine,ISBN:9780008192471,作者Ian Nathan。

    前篇戳此:(一)(二)(三)(四)(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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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魔戒再现》中护戒队跑过卡扎督姆桥的画面是全电脑制作的,剧组通过动作捕捉扫描演员的奔跑动作,然后用技术手段生成画面。(p353)

 

82. 为了增强咕噜的真实感,剧组最后决定把安迪·瑟金斯的部分面部特征加到咕噜身上。瑟金斯在第一次看到修改后的咕噜时被吓了一跳,表示这看上去跟他父亲简直一模一样(这…你爹听到不会打你吗【捂脸)。(p354)

 

83. v叔拒绝用为了打戏特制的轻型武器,因为他的角色是一个人类而不是超级英雄,不能让观众发现他在战场上轻松地把佩剑甩来甩去,尤其是经过长时间的打斗,每个角色都应该已经累得不行了。(p377)

 

84. 在拍摄海尔姆深谷打戏的时候,v叔的门牙被一个半兽人演员的盔甲撞断了,他找剧组要强力胶,最后他们用口香糖粘回去拍完了那场戏。化妆师Jose Perez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庆幸被撞的是v叔的牙而不是脸,否则半张脸可能已经毁了。开花表示,v叔经常会带跟他对戏的特技演员出去喝酒,因为他一打起来完全不会收敛,经常会结结实实地打到对面演员身上。(p377)

 

85. 萨茹曼的乌鲁克军队脸上的白手印大多是Weta的大佬Richard Taylor和道具化妆师Gino Acevedo的。(p379)

 

86. 海尔姆深谷的拍摄太痛苦了,以至于整个剧组都需要强行苦中作乐。奥克演员有时候会突然对他们的化妆师破口大骂,假装自己还没从角色中出来。化妆师则会偷偷在他们脸上加眼线或者口红来报复,甚至有时会在他们的后脑勺画靶心(眼线奥克想起来也够鬼畜)。(p380)

 

87. 这一条不概括了,直接翻译原文吧。

    布鲁姆讲了个故事,他在2002年6月剧组补拍时专门飞去见莫滕森,后者正在组织一次重聚。只有在《指环王》这种旷日持久的拍摄中你才能在还有两部电影没上映时就规划着演员重逢。布鲁姆、丽芙·泰勒、麦克莱恩、亨利·莫滕森和其他一些剧组成员乘大巴前往郊外,与他们昔日的领袖共进露天晚餐。他们沿着河边嬉戏游玩,月光洒在粼粼的水面,布鲁姆被眼前的美景彻底击中。他冲回营地,后来自称仿佛莫滕森附身,想让所有人“来看看月亮有多美”。

    他们聚集在河岸,莫滕森一时兴起,提议穿过湍急的河水到另一侧去。

    “滚吧。”布鲁姆笑骂。

    “来嘛。”莫滕森怂恿他。

    于是从不怯于冒险的布鲁姆跟着那位演员踏进了河流。“我们赤着脚踩在卵石上向对岸走,河水齐腰深。我这么做完全是因为我是个白痴,愿意跟着他的领导,而他也是个白痴。还因为他是那么了不起…难以置信这听起来有多像我爱上了那个家伙。”

这一段肯定有不少朋友已经倒背如流了hhh)(p397)

 

88. 饰演甘道夫的白马捷影的共有两匹马,一匹叫Domino,一匹叫Blanco,是Domino的替补。Domino非常自傲,除非在场有其他马匹看着,否则它拒绝在镜头前演戏。所以很长一段时间Blanco的工作就是在现场看Domino表演。但冷板凳坐太久总归会不爽,有一天Blanco终于忍不了了,狠狠踢了Domino一脚,然后成功得到了这个角色。(p410)

 

89. Elijah说v叔内心就像住了个小孩子,又好玩又古怪,有种很另类的幽默感。本书作者Ian Nathan采访Billy(皮平)途中,v叔突然挥着一把怪异的绿色海绵大锤闯进来狂打Billy(后来证明是猛犸象身上的特效道具),然后在Billy反应过来之前光速消失。场面最吊诡的一点在于v叔当时还穿着全套人皇的戏服。等Billy终于回过神来发生了什么,撅着嘴大骂:“F—— Viggo。”(p 411)

 

90. Weta工作室成员回忆,“小莱时刻”(Leggy Moment)最早可以追溯到《双塔奇谋》里叶子上马那个镜头。PJ原本准备拍摄开花飞身跃起的镜头然后直接切到他干脆利落地坐到金雳身前,但由于开花在之前的拍摄中非常不精灵地摔下马断了两根肋骨,PJ只能拍开花站在马前跳起来,剩下的镜头交给Weta技术处理。这一段的效果太棒了,以至于接下来PJ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拼命给叶子开挂。(p425)

 

一个彩蛋

v叔在一次外出游玩时被冲浪板打中了脸,骄傲地赢得了一个肿起来的眼眶。于是在拍摄墨瑞亚矿坑巴林之墓时有好几天摄影机都只能对着他的左脸(这事想必也有一大群小伙伴耳熟能详了hhhh)。(来自书中彩页插图)



TBC

白氿泉

【索博】双重生《轮回游戏》-重振旗鼓-P9-中篇HE

————

Chapter 9 不言而喻


索林不知是沉思还是在分析半身人给他的信息,一时间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夜很静,静到几个餐桌之间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烛火摇曳在灯盏里,就放在最贴近餐盘的位置晃出黑影彰显存在,可比尔博无心去看它,他更在意自己接下来的选择。

世界只要在极度的紧张中安静下来,耳鸣就会紧随而上。经历两年轮回的比尔博已经很少再犯这种情况,但那种穿透耳膜与颅骨直达大脑的哀鸣声叫他无法继续保持理智。

他就在他眼前,不是需要用耐心和尊重去换取信任的矮人,而是真正与他经历困难与生死再一次陪伴在身边的矮人王...是索林,是属于他记忆中全部的索林橡木盾。

“...我记...

————

Chapter 9 不言而喻

 

索林不知是沉思还是在分析半身人给他的信息,一时间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夜很静,静到几个餐桌之间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烛火摇曳在灯盏里,就放在最贴近餐盘的位置晃出黑影彰显存在,可比尔博无心去看它,他更在意自己接下来的选择。

世界只要在极度的紧张中安静下来,耳鸣就会紧随而上。经历两年轮回的比尔博已经很少再犯这种情况,但那种穿透耳膜与颅骨直达大脑的哀鸣声叫他无法继续保持理智。

他就在他眼前,不是需要用耐心和尊重去换取信任的矮人,而是真正与他经历困难与生死再一次陪伴在身边的矮人王...是索林,是属于他记忆中全部的索林橡木盾。

“...我记得...”

比尔博的声音更加颤了,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从他的灵魂中挖出支撑用的最后填充物。

“如果我们在不恰当的时间离开,会迎来暴雨,会被哥布林俘虏...我们会被阿佐格一路追杀,会被密林之王囚禁...会在巨龙与黄金的阴影下崩溃,迎来战争...”

然后呢?然后索林会冲破龙病的诅咒,会亲临战场独自面对阿佐格,最终倒在渡鸦岭的寒冰之上,死在他的怀抱中。事情发生的顺序就是这样,就是这短短的一年,比尔博经历了无数次生死擦肩,收获了友谊与记忆,也痛失了自己最重要的人。

他总是问自己,索林于他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他这个顽固的无法代替的矮人,还是提起就会痛苦的名字?如果说时间和习惯会冲淡一切迷茫和伤痕,那为何三年之后的今天,蜷缩在餐桌前的比尔博再一次感受到了肺部充血的窒息?

人死不能复生,他一直都知道。死在他怀中的索林就是死了,就算轮回时再次相遇,比尔博也会欺骗自己那不是,不是他心中牵挂到无法入眠的矮人。

他只要赌上自己的生命来帮助他们夺回孤山...让那份记忆陪着他一同入眠,这就够了。

但索林就在这里,带着同样超载过量的灵魂——

一股大力猛地将比尔博提了起来,属于矮人王特有的温暖瞬间将他包裹。霍比特浑身疲软迎接索林的拥抱,在滚烫的胸膛贴紧时落下悬在眼眶中几年的液滴。

比尔博得说自己一向不是一个喜欢流露太多情绪的人,他尽量克制着啜泣,好让那些年来强压在心底的东西全部咽回身体。但修建的再结实的堤坝,只要有任何一处的裂痕都会导致整个防护墙崩溃,所有的爱慕与眷念都顺着眼角的泪痕涌下,再难止歇。

半身人等这个拥抱等了整整两年,他是绝对不可能在轮回中还把矮人王置于阿佐格的刀刃之下,以至于他与索林最近的几次靠近永远都是逃亡或者躲避的过程中...当然,还有比尔博躺在渡鸦岭时,对方那算不上拥抱的怀抱。

但那到底都是接触不是吗?

比尔博靠在索林的肩膀上,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的太多。他不知道索林在想什么,耳鸣的过程中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任何事,所以当他感受到矮人王宽大的胸膛与他一样都在因为激动而高度的起伏时,泪水很快就化成了笑意。

“...感谢马哈尔,”索林的声音太过低沉,那几乎把国王唯一的慌张都藏了进去,但他们离的很近,霍比特完全可以察觉到。“我以为我弄丢你了。”

温暖的浪潮让比尔博沉溺了不止几秒,矮人王在漫长的分钟内丝毫没有松开力气的预兆,此时此刻他宁愿时间静止,永恒的留存在这份彼此珍视的时光。

直到...

“...你别推我啊——呀!”

随着不止一声的叫喊,一大团黑乎乎不知名的东西从不远处二楼的阳台滚落,摔在地上砸出好几块不同的黑影,躺在那里蠕动挣扎。

索林的反应最快,他直接转过身用手臂为比尔博做保护,比尔博还傻愣在原地,可能是因为那团太像曾经在袋底洞堆成小山的矮人了,所以他的感慨也机械般脱口而出。

“老天...”

“奇力菲力...巴林?”索林的目光狠厉扫过去,隐约的责备中难免也有惊讶,“我已经叫你们回去了,你们怎么现在还在外面?”

警惕解除,矮人王的戒备也放了下来。比尔博匆忙擦干泪痕皱起眉,坐在椅子上不知说什么好。

那当然不止索林念出名字的矮人。奇力菲力首当其冲,因为这两个人是被压在最下面的;巴林和波弗横在中间,欧因和格罗因一左一右落在两侧。比尔博顺着他们的位置抬起头,果然在二楼坠下的边缘看到了正朝下观望的欧瑞和多瑞。

他叹了一口气。谁来拯救这群矮人的八卦之心?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强烈要求埃尔隆德为自己的领土建筑修建围栏!

“咳,是这样的,”波弗从奇力身上一跃而起,顺手把巴林也扶了起来,“我们刚才在测试精灵的走廊能不能一次性通过六个人...”

“结果呢?”

“如你所见,失败了,”巴林有些尴尬的喘气,显然他没料到自己会被一齐推下来,“我早就说过不要在这里一次性站这么多人...”

 

...

 

这场小闹剧的结果就是,比尔博独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带着相认的喜悦与对未来隐隐的期待,有了最安稳的一次睡眠。他与索林谁都没有提第二天傍晚动身的事情,但两个人都在太阳升起之时默契的走出屋子,隔着漫长的走廊相望。

比尔博的休息室是整个过道最后面,左边是墙,右边是属于自己矮人同伴的十几个房间。作为队伍的领袖,索林的位置是最容易暴露在危险中的。

不过在幽谷能有什么危险呢?精灵既然已经接受矮人们的暂居,自然不会加以陷害。比尔博心里最清楚,但他可不打算拿它去劝说任何一个同伴。种族间的世仇他了解不多,作为局外人就要有局外人的自知之明。

当然,这也是比尔博在漫长的轮回中学到的道理,有些事关心则乱,他只负责三个矮人王嗣的安全以及整个队伍的路线就足够了。

清晨的阳光很好,太阳洒下的温暖透过幽谷的层层防护,照的霍比特浑身暖洋洋的。索林站在原地没有动,比尔博猜那可能和他一如既往想要守班的领袖作风有关,也可能是受昨晚其他人窥视的影响。

其实那也没什么的,八成就是两个年轻王嗣的好奇心引来了长辈的凑热闹罢了,但无论怎样,比尔博都打算忘记这件事。至少在索林提起之前,他会当自己缺了一半的记忆,全当半个不知情的傻子。

作为连同甘道夫来访的贵客,矮人们的早饭必定十分丰盛。可这些侏儒们早就习惯了酒肉作伴的生活,精灵们精心准备的蔬菜瓜果自然被他们扔一半玩一半,晚上再凑在一起偷偷烤肉。

这样的恶性循环持续了两天,好在现在还没到开饭的餐点,不然比尔博又要在食物的飞洒和喧闹间吃下苦恼的早餐了。

他轻声咳了咳掩盖尴尬,主动来到了索林的房间前。矮人王正靠在门框上看他,这时也自觉的侧开身让对方进去。

“很抱歉一大早来打扰你,我为自己的不礼貌道歉。”比尔博站在干净敞亮的屋子里有些无措,“毕竟...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有些事我们私下聊是最安全的,你不需要这样拘谨。”索林摇摇头,为比尔博指了指铺着柔软坐垫的椅子。那张椅子从他进到这间屋子之后就无比的嫌弃,要知道矮人对这种柔软的东西没什么太大的需求,尤其是男性。

而作为一个霍比特,比尔博舒舒服服的靠在里面乐得自在。他的直觉总是没错的,瑞文戴尔的确适合他久居。他早就有想法了,等到帮助索林一行人完成任务,比尔博绝对会在斟酌利弊之后寻个理由跑回这里,就当他是来安逸渡过下半生好了。

反正他也蛮喜欢和精灵一起的,这没什么难。

“你昨晚说想让我延长在这里的时间,为什么?”

索林坐在离比尔博不远处,他本想站着,但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半身人始终是“别人不坐我不坐,别人不吃我不吃”的交际态度,作为领袖高位的他自然选择主动坐下。

眼看着对方的交谈直奔主题,比尔博也不得不皱起眉开始思索利弊。他在来时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但等到真正面对索林那双琥珀一样的双眸时,又再一次被其中的宽阔与波光吸引,原本想隐瞒的事情也开始动摇。

他总不能直接告诉索林戒指的事情,上一世就是因为戒指的暴露导致他再次重生...至少,这告诉了比尔博,这枚戒指的存在不能被索林察觉到。虽然不清楚原因,但脑补的力量总是无限的。他可以猜,比如戒指也是金色的,索林对金色的金属东西莫名执着之类的理由...

“我需要去做一件事...”比尔博斟酌着开口,“可能会用一到两天的时间,如果你今晚就离开...我会错过那里。”

“如果我说我想要了解你口中的事情,你会告诉我吗?”索林语气严肃,就算是疑问也能表达出对此事的重视。比尔博抬头看了对方一眼,险些又要被他那双眸子绊倒。

“如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索林,我没办法让你来参与,因为当时它也是...在我一个人的时候发生的,”比尔博垂下头,盯着地板发愣,“如果你想了解,我只能告诉你和迷雾山脉有关,我要去那边一趟。”

“通往迷雾山脉的路程太危险,你一个半身人没办法过去,”索林的回答直截了当,“除非你身边跟着其他矮人,否则我不会同意的。”

“我一个人可以,之前...”

“不行,巴金斯老爷。”索林浓厚的眉毛皱起来了,“这不是儿戏。”

见鬼了,比尔博内心咆哮。这一路上他离队的次数都快能用两只手数过来了,次次也没见索林说什么,怎么今天就这样?对没错,矮人王在担任领袖这一职位的时候无比的有头脑有安排,但...他和自己不是特殊情况吗?就允许他带着杜瓦林私自去食人妖洞穴,不允许他跑去做其他事?

一股无形的怨念又开始在心中腾起,霍比特像个即将充气的气球一样堆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不是太过自负也不是故意赌气,比尔博完全有能力完好无损的从迷雾山脉回来。拜托,索林没有重生时前两世他也是这么自己一个人摸爬滚打过来的啊?他索林总不能一回来就把他当个重点保护对象一样圈在矮人堆里。比尔博不想直言,但就冲索林那个做事的性子,全按照这位矮人君王安排,后面几个月八成还会出事。

“我知道这对你不是很公平,但是...”似乎是忍受不了沉默游戏,索林按着眉沉声解释,“请饶恕我的私心,比尔博...我不能放任队伍留在精灵的领地,也不能冒险带着他们再次踏入哥布林的地盘。”

比尔博静静的听着。

“同样的,我也不愿意再失去你。所以这件事我们还需要再商量,期间还请你不要一个人离开,好吗?”

对方的态度已经从强制命令转变为商讨,这很好,这很让比尔博暖心。起码这的确是一个战胜龙病杀死阿佐格的索林才会向他说出的话。只是不知为什么,出于其他方面,他的心情还是很糟糕。

可——失去自己?为什么他会这么说,难道是因为城墙上的那件事吗?

“...我为当初做的事而道歉,其实你不必要这样纠结,我不会再在你的允许之外做出出格的事情。”

只要一切都在控制之内。

“你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了,”似乎触及到了什么情绪点,索林的目光明显柔和下来,“所以...我认为你至少可以歇一歇。”

比尔博点点头,又缓缓的停住,“我是这么想的,但是咱们要做的事还很多,如果想休息的话...就一起努力吧。”

“早饭的时间快到了,一会儿你和奇力他们先去,我需要去和巫师谈谈其他的事。”

“比如下次见面?”

“当然不。”索林有些诧异,“只是时间安排罢了,他的去留不是我考虑的事情。”

比尔博再次懵懂的点头,一时半会儿有些摸不透索林的性子。明明他当时非常在乎甘道夫的踪迹的,还因为对方迟迟不到而发火来着...

“啊对了——”半身人在临出门时突然转身抓住索林的手腕,目光恳切,“我不知道你昨晚有没有去走廊外面,甘道夫和埃尔隆德的谈话你...”

“我不在乎。”索林并不抗拒比尔博的接触,连回答也十分平静,“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会注意的。”

比尔博愣了愣,转身道了别便离开了。

 

——

“嘶,我说什么来着,”奇力从窗户边露出半个脑袋偷看,走廊外的霍比特刚刚走回自己的屋子,“比尔博居然和舅舅待了一晚上!”

“一晚上?”菲力还在穿衣服,托兄弟关系的福,索林特意允许他们二人同住一间屋子。他皱着眉凑过来,“你别乱说。”

“谁会一大早不睡觉跑去别人房间里,肯定是昨晚就在了。”奇力摸了摸下巴继续思考,“你知道吗哥哥,我觉得舅舅和比尔博有事瞒着我们。”

“瞒着我们?就算有事也是瞒着所有人。”菲力耸肩,走回床前继续为自己戴腰带,“你就不用操心了,这种事都是巴林最先关心的。”

“对啊!所以昨晚巴林叔叔也来偷看了!”

“......”

“而且我还总有一种错觉,好像以前就见过比尔博这个人似的。”

“的确,如果我没猜错,舅舅肯定知道些内情。”菲力拍了拍自己弟弟的肩膀,“这事儿先放放,抽空咱们一起研究研究。”


——TBC——

这章爆字数4K6

标注一下,这篇文是完全按照-电影-的设定和时间线走的,后期的细节我会单独标明。

x.w

【索博】A fool(will always find another)

*

一个老梗(aka在街上大喊一声能找到男朋友吗):

为了让你的朋友或家人不再烦你,你以令人不安的详细程度虚构了一个交往对象。

你暂时得救了。一切都很好。直到他们提出/强迫要见见你的交往对象。

你走到了街上。你陷入了绝望。

但是,等等,旁边路过的人看上去和你的虚构人物很像。


或者,Thorin和Bilbo在另一种情况下见面了。


1.

事到如今,Thorin,Thrain之子,也不知道当初是马哈尔把他的哪条筋敲错了。因为他在Dis以令人岩石都胆寒的摧枯拉朽式地追问下,询问他这段时间到底去了哪里见了谁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来,脱口而出,“我正和别人约会呢...

*

一个老梗(aka在街上大喊一声能找到男朋友吗):

为了让你的朋友或家人不再烦你,你以令人不安的详细程度虚构了一个交往对象。

你暂时得救了。一切都很好。直到他们提出/强迫要见见你的交往对象。

你走到了街上。你陷入了绝望。

但是,等等,旁边路过的人看上去和你的虚构人物很像。

 

或者,Thorin和Bilbo在另一种情况下见面了。

 

1.

事到如今,Thorin,Thrain之子,也不知道当初是马哈尔把他的哪条筋敲错了。因为他在Dis以令人岩石都胆寒的摧枯拉朽式地追问下,询问他这段时间到底去了哪里见了谁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来,脱口而出,“我正和别人约会呢。”

马哈尔救他!

这是个拙劣至极的谎言。所有在蓝山的人都知道他在过去的至少三十年间没对恋爱表现出一点儿兴趣。老实说,他上哪找这个时间。当你是一个国王、一个家长、一个赚钱养家和处理几百上千人家长里短的矮人的时候,就算你的对象被打包装在一个盒子里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送到你的门槛上,你都不一定有时间拆包装。

但这就引发了另一个问题。他几个星期不见人影究竟能上哪里去?

事实上,他在和那个狡猾又该死的巫师策划着一场去往孤山的远征。有一天他会必须告诉Dis,Fili和Kili,以及所有他最信任的人。但他不想在事情没有敲定之前早早地把消息散播出去。有太多不确定性了。而他在整个回程的过程中居然忘记找一个合理的借口,以至于他妹妹提问时表现得像条张着嘴的胖头鱼。

“我正和别人约会呢。”他又咕哝了一遍。希望在事态急转直下之前赶紧离开。

站在他和大门之前,Dis看上去没被说服。就连她美丽的胡子里都写着怀疑。“你约个会要半个月时间?”

“是个半身人,行了吧!”他接着说,自暴自弃地,“从夏尔回到这来可不近!”

 

2.

这也不太难。真的。显然Thorin在恋爱这件事就就足够让他们自娱自乐上好一段时间了。就算Thorin必须得时不时地提供上一点压根就不存在的信息,那也只是很少的代价。随口胡掐能有什么代价啊。在他宣布这个消息的一周后,人人都知道Thorin有一个外族的恋人……..

“听说是个半身人。你能想象吗?”当然,必须是外族的,事后他想这选择做的确实聪明。死无对证。再说,人类的小气惹他讨厌。而精灵排在半兽人后面。

“喔。我知道。有一双大脚。一头金发。打卷那种。还有一天吃七顿的胃口。”巴拉、巴拉巴拉。真的。有哪个半身人不是吗?

“有一个舒适的家。大门是绿色的。”好吧,绿色是有点过于细节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问他为什么是绿色的?红色、黄色、蓝色,其他一万种颜色。为什么不呢?

“是的。一双温暖的大眼睛。而且笑容甜甜。人美心善。勇敢。富有同情心。真诚又坦率。”好吧。他承认这部分里有些私人的幻想。但,不。他才没渴望有人陪伴。一点也不。

当然,得有缺点。不然整件事就太不可信了。所以他必须又在那些追问中补充一些,打击一下人们的积极性,你懂得。“喔。不。你们最好不要去拜访他。因为他不喜欢突然出现的客人。讨厌管闲事。有点懒洋洋的,又太毛绒绒了。还特别在乎他的家具干不干净。你们的脚没一个过得了他的标准。再说,他实在忙得很。跟我们可不是一个概念。几乎每一分钟不是在吃饭就是在准备吃饭。”

“而且他的名字特别奇怪,”他想了想,然后追加。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在给自己判死刑。命运对Druin的子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残酷。“他叫…..呃,叫作”

“他叫Bilbo。”他说。因为这名字就是感觉会对矮人而言很怪。他们绝对没法在整个中土找到这么一个怪名字的半身人。

为了证明整件事是这么的可信。他还当着Dis、Kili和Fili的面给这个“Bilbo”写信。给Shire的Bilbo,他这样写。在其中抄了几段蹩脚的通用语情诗。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你的嘴唇是热情的火。等等之类的。署名,爱你的Thorin,木啊,很多亲亲,抱抱以及举高高。再附上他的画像。反正他们找不到收件人就会处理掉。他也没写回信地址。矮人有太多重要事情要做了,从来不把这些小事放在心里。三个月之内,这件事就会风吹云散。没人会记得。整件事就是这么万无一失。

直到,Dis,他的妹妹。带着摧枯拉之力的那个。记得每一件事情并且很可能在睡觉前写日记的那个妹妹。宣布她,以及他的亲人和朋友们,要么能够和这个Bilbo见上一面。要么他就可以带着他的矮人国王头衔从蓝山滚蛋。

他不能从蓝山滚蛋。他还得集结一支远征队伍呢!

“我一直觉得自己会是一个很不错的女王。”Dis一点也没有威胁意味地温柔地对他说,挥舞着一把锤子。这做工精良的道具正闪烁着美丽的寒光。好像在比较Thorin的脑袋和宝石哪个更硬。她从三岁起就对他这么温柔了。

哦。对了。他是不是刚刚给这个家伙起了个奇怪的名字。那个整个中土也找不到这么个名字的Bilbo?

这是索林·橡木盾。蓝山地位岌岌可危的国王。

马哈尔救他。

 

3.

马哈尔救不了他。他得自救。

这就是为什么,他一个庄严而尊贵的矮人国王,正灰头土脸地站在夏尔村庄的岔路中央。看着人们在收获季节把一车又一车的土豆拉走。

他可以躺进其中的一车并且等他们把他安详地埋了。又不疼又能保持他的尊严直到最后。Dis会是一个很好的女王的。

他的眼睛突然被那个推着土豆的人吸引了。

那个推着一车土豆的、有着一头金发、穿着红色背心和褐色长裤的半身人,也明显被他吸引了。他们就在夏尔这条窄得要命的路口那瞪着对方。

他瞪着半身人。

半身人瞪着——好吧,没有,用明亮的褐色双眼上下打量着他。

那个推着土豆的人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卷——羊皮纸?他看看Thorin,又看看那张羊皮纸。

“索林·橡木盾?”那个半身人怀疑地说,从画像上抬起头来。

“对。”Thorin麻木地说,“是我”

等一分钟。

“你怎么会有那个?”他瞪着那张纸。然后,他看了看那头金发。那个信封。又看了看那幅画。

一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成形了。

“你?”Thorin说,“你,Bilbo?”

“对啊。”对方说。好像在说天是蓝的。

天是蓝的。土豆的叶子在风中摇摆。他眼前有个叫Bilbo的半身人。

“不可能。”Thorin说,因为,因为,“不可能——那是我取的名字!”

对方皱着眉毛。“不,我很肯定是我父母取的名字。袋底洞的Bilbo·Baggins。为你服务。”虽然他看上去因为判断Thorin精神错乱不太愿意为他服务。

“让我理清一下。”Thorin说,如果这样做不失尊严他本会伸出他的手并开始掰手指,以免他现在有的这些疯狂的想法溜走。“你住在Shire。你的名字叫做Bilbo。你是个半身人。你还有一双大大的、明亮又美丽的眼睛。”

他说了最后那句吗?他想踢自己一脚。最好能把自己踢晕过去。

“对。呃。我是说除了眼睛那部分。我不知道。”半身人——Bilbo说,表情越来越怀疑了。等等,还有点儿脸红?“而你。索林·橡木盾。一个矮人。寄了你的画像给我。还有一些,well,咳。你比画像更好看。要是你不介意我这么说。”

Thorin,脑子终于跟上了现实(无论有多荒唐),由于如释重负而感到有些摇摇晃晃,挡在那车土豆前面,问出了那个最紧迫的问题。

“袋底洞的Bilbo·Baggins。”他用他最国王最真诚的声音说,“听着,你一晚上多少钱?”

 

4.

他被人用土豆砸了。五个土豆。他在对方拿起第六个时及时地举起了双手。

好吧。他活该。他承认他的话在没有语境的情况下是有那么点令人误解。半身人看上去对自己行为大吃一惊,不停地对他道歉。而Thorin,在捡起那些土豆和弄掉头发上的泥巴之后,修改了而他的措辞并告诉对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简直是酷刑。对自己承认自己是个傻瓜是一回事。和另一个人以及其详细的细节描述自己是一个多大的傻瓜是则另一回事。

Thorin认为对方会大发脾气。或者偷偷取笑他。除了对方既没发脾气,也没有偷偷取笑他。

因为对方在放声大笑

但,几乎奇迹般地,听上去不像是嘲笑。也没有恶意。只是显得乐不可支?那被逗乐了的快乐十分真诚。大笑使得对方脸上爬上红晕,双眼明亮,甚至出现了酒窝。而且那笑声让他感觉胸口里毛茸茸的。减轻了那股因为自己干了傻事而感到的羞愧。Thorin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

“好吧。”对方说,把手放在膝盖上,脸红红的,上气不接下气,“好吧。”

好吧?好吧

Thorin的眉毛挑了起来。有点难以置信。“好吧?”就这样,“你不生气?”以及多少带有点希望的,“你不想把我埋进土豆田里?”

“把你埋到——?不?为啥我会那么做。”Bilbo说,似乎惩罚Thorin念头一点也没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使得Thorin不得不对他眨了眨眼。“我是说,的确,你的信是带了一点麻烦。毕竟我们这里的信差是世界上最爱管闲事的人。而且一个秘密仰慕者的传闻都快让我的门槛磨坏了。”就在Thorin想要再次提出补偿他的时候,他打断了他,“——但,这可能是我今年听到的最有趣的事情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比大多数书写的更精彩。要知道,有趣的事可不经常出现在Shire。至少在没人吵着争家产的时候。再说,那是个确实很机灵的做法,很有创意,我想。以及。以及”,对方又有点脸红了,耸了耸肩,“well,你的诗歌,它们很可爱。我不经常收到这样的信”

有一小部分的Thorin因为羞耻而当场死去了。

另一部分的Thorin,大概是同一个部分写的那封信,说,“它们一点也不可爱。”以及,他的嘴不该在他没有允许的情况下发出声音,“你应该经常收到这样的信。”

一定是土豆把他砸的太狠了。也许是因为他自我放弃了。随便吧。

对方眨着眼。“抱歉?”

“我是说——你愿意接受我的钱吗,Baggins先生?”Thorin用他最后一丝希望理了理他的外套,挺起胸膛,提醒他自己什么才是紧急且重要的(而不是注视对方脸上的红晕),“为了你的时间。就这么一次。我保证。你甚至不用应付他们超过半小时。”

他朝霍比特人伸出手。而对方朝他手里的钱袋皱起了眉头

Thorin的心坠了下去。

“不。”他说,“我不能接受你的钱。Thorin先生。”对方礼貌且坚决地说。他看上去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村子中心的钟响了起来。Bilbo猛地转向那车(被他俩遗忘了好一会的)土豆。“糟糕。”他说,“我真的,真的得在天黑前把这些事情做完了。”

“让我帮忙吧。”Thorin说。完全不是为了说服Bilbo。因为老实说,他在出门之前就已经预想到结局了。因为为了Bilbo拒绝他而感到沮丧是一回事。站在那里看着霍比特人为整车的货物而挣扎则是另一回事。

“我真的不能麻烦——”

“你可以。”Thorin说,实事求是地。“在我给你寄了那封信以后。”他轻松地抬起推车的另一边。“你能在完事以后顺便把我埋了吗?”

“什么?”

“没什么。”Thorin说,叹了一口气。“我们往哪里走,巴金斯先生?”

 

7.

Bilbo正在哈哈大笑。他们俩的脚都在一堆泥土里。太阳不知不觉已经开始下山。而Thorin——Thorin发现自己听得入了迷。

“她确实是位很有个性的女士,你的妹妹,”Bilbo说,抹了抹眼睛,“我是说她真的威胁要打晕你然后——”

“把我的胡子编成地毯。有格子的那种。对。”Thorin确认。于是Bilbo又笑了起来。而Thorin意识到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上次这么笑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他发现他自己想不起来了。也许在很久之前。也许久到他父亲失踪之前。也许在埃尔波尔被夺走之前。

这不是说他在蓝山过得不开心。他永远会向往回到埃尔波尔。但蓝山有他的家人。他的妹妹和他吵闹的侄子们。他的朋友和忠诚的同胞。他的家是他的人民。

但和这个霍比特人在一起。他不知道。他甚至没想到自己会和一个认识得并不太久的人说上这么多的话。但事实就是,他站在这里,在一群土豆里,发现自己正一样地大笑。为了一件过去的事。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也许是因为霍比特人总是显得那么无害。让人安心。或者只是这个,他说不上来。他觉得安全。他可以不是一个国王。他能说出他在想的事情。而没人会因此受到伤害。

因此他谈起了Dis。因为Bilbo想要知道他为什么没能直接向他的家人坦白。然后他谈起了Kili和Fili,只因为他可以。他们两个令人头疼的年轻矮人,烦恼编织在他生活的每一个部分里。

“就好像我的表兄弟一样。”Bilbo同情地说。然后他看着Thorin,有一阵子什么也没有说。

“你很爱你的家人。”他突然说,双眼柔软。

“更胜我的生命。”他承认。

Bilbo微笑起来。Thorin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认为他可以满足于一直看着对方微笑。

“我的父母去世了有一段时间了。”Bilbo说,微笑中有点感伤,当他们注视着其他的居民在小路上来来往往。“所以我得一个人做这些事。这不是说我找不到帮手……..”

他静静听着Bilbo谈起他的父母。他有多想念他们。尽管他知道他一个人也可以舒适地生活。但他想念那种温暖。有人陪伴。为人理解且有人倾听。而Thorin意识到他也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因为他也生活其中。当对方为他打开了话匣子而不断地道歉的时候,Thorin打断了他。因为,不,他不需要为此道歉。

在坡地上,他们站得比之前近了一点。Bilbo低着头,喃喃着谢谢。

他们又忙了一阵子。直到所有的土豆都到了他们该有的位置上。然后Bilbo开口了。

“关于你之前说的那笔钱…….”他说。

Thorin尽可能地让自己没那么满怀希望。“你愿意接受了?”

“不,Thorin先生。”对方说,“我不会接受你的钱。”

我理解。Thorin想说,压下心里的失望,做好准备接受他的失败。Dis总是可以用她的锤子试试他的脑袋。或迟或早罢了。抬起头,他注意到黄昏光线为霍比特人金发镀上了玫瑰色。他向前走了一步,朝Thorin伸出了一只手。

“但我希望你会接受我对你和你的家人提出的晚餐邀请。”他说,诚恳地,“他们听上去很可爱。人很好。而我有对一个人来说实在太充足的食物。”然后也许他听错了。也许他没有。但那里很可爱,人很好后面似乎隐隐约约跟着半句。而你也是

Thorin盯着那只手。以及那个有些紧张的、但仍然真诚的微笑。和那双期待的眼睛。他不太想让它们失望。

“你单身吗,Baggins先生?”他脱口而出。

“是的?”Bilbo说,有点吃惊。他显然忘记了自己另一只手还戴着手套,因为他不自在地用它挠了挠自己的发卷,“呃,怎么了?”

Thorin看着那只手。并伸出了自己的手。这一次,他没拿钱袋。他的手几乎和霍比特人的一样沾满了泥土。

“没什么。”Thorin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

“嗯,”Bilbo说,朝Thorin微笑了一下,“总之,我的家就在那边。”他指向一棵大树下的一个山坡。

Thorin几乎没能及时回答那个“好”字。他可能已经被命运抓住,Thorin想。开始怀疑冥冥中有种力量在从中作梗。他的手握着霍比特人较小的手掌,非常温暖。暖意从那片肌肤渗入。而对方仍然对着他有些害羞地微笑着。


8.

“那就是你家?”Thorin问,在跟着Bilbo走到一半的时候。

“对啊。”Bilbo说。

“你确定吗?”

对方有些困惑。“我确定?”

“马哈尔”,Thorin说,“你的大门是绿色的。”

 

9.

“他很完美。”Thorin严肃地说,“你明白吗?”

“我们已经知道了。”Dis说,摆弄着她的胡子。

“他有一头金发。”Thorin说。

“我们已经知道了。”Kili说。

“他有一双很大的眼睛。”Thorin说。

“这个我们也知道。”Fili说。

“他的大门是绿色的。他爱笑。他很容易脸红。他很友好。富有同情心以及——”

“我们都懂了。”其他人说。

你们什么都不懂,Thorin想。你们什么都不懂。

不过他们当然不会懂。没有像他一样进行过那次荒唐不已的会面。因为他们没有像那样靠近过Bilbo,听过他的笑声。握住他的手和注视他的双眼。没见过他眼中那种无言的理解。他们没有收到过Bilbo的信。在他们上一次告别之后成为Thorin每周的高光时刻。他们不知道Bilbo的妙笔。他的关切。他的真诚的态度。他那偶尔对矮人那字里行间小小的气恼。他那有时亲切有时干巴巴的幽默,像是他们在田地里的谈话。

爱你的Bilbo,亲亲、抱抱和举高高。他有一次端端正正地写道,在一封他们争论矮人还是霍比特人能做出最好吃的土豆饼的信里,霍比特人在此之前是那么严厉地警告他他会为此后悔的。他们还谈了更多。比如Thorin的噩梦。失落的家园,龙焰和黄金。Bilbo表示他理解对家乡的渴望,知道Thorin想念他的双亲正如他想念自己的,一个眷恋家园的人当然会理解。而Thorin,在过得并不顺利的一天里,由于看到那荒唐的一行字,那显然是为了逗乐他而付出的努力,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止不住地大笑。那时Dis看着他好像他长出了第二个头。

他收到了一小卷Bilbo的画像。他很小心。因此没人知道。

“是那道绿色的门不?”Kili沉思着说,“因为它闻起来真的好香。”

确实是那道门。就在Bilbo为Thorin所指的那个方向。

而且Kili是对的。那道门真的很香。而且看起暖洋洋的。Bilbo·Baggins穿着红色的马甲站在门前,朝他们招手。带着笑容。他几乎忘记了自从上一次见到他已经过去了相当一段时间。以及他们在这之前还只是第一次见面。在看见Thorin的同时,他笑容更明亮了。那香味也更浓郁了。Thorin思索着着这二者之间也许是有某种联系。

 

10.

“舅舅,我们先吃晚饭。你可以晚饭后再吃他。”Kili接着说,而且还很大声。好像这是他能给出的最理智的建议。

Dis还在摆弄她的胡子。他看见她在它后面笑了。

没人反对Kili的话。

Bilbo看了过来。

理论上,Thorin只需要一个继承人。

Thorin想杀了他。

 

9.

“不用这么费劲。”Thorin说,在把其他人赶走并要求留下来为晚餐做准备后,为Bilbo取下了放在橱柜高处的碟子。而对方还在佯装气恼地告诉他他自己也能做,“Fili和Kili会把碟子也吃掉的。”

“你是不是打算整个晚上都摆出一副‘我是世界上最严厉的国王和舅舅’的样子?”Bilbo说。

Thorin觉得自己有点被冒犯到。但霍比特人迅速微笑着安抚了他。“我只是喜欢你像现在放松的样子。你看起来很愉快。”对方承认,“你刚来到我门前的时候看起来有点紧张。”

他可不紧张。他曾经单枪匹马的击退了白兽人。这个?紧张?“我很愉快。”他强调。但是更重要的是,“你喜欢我?”

霍比特人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也许他把另一个盘子举到Thorin面前并开始事无巨细的指导是显得有点刻意。

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不是有那么多材料要拿。还是只是有意的在他身边晃来晃去。手肘蹭过他的或是视线越过他的肩膀。他的触碰让他微笑起来,而对方回以会心的一笑。而他闻起来和食物一样香。他感到——

“舅舅!说真的!先吃饭再吃他!”Kili说,他的声音好像是从花园里的哪个地方传来的。

Bilbo的脸涨得通红。Thorin把脸埋在他的手里。

但没有人从对方身边移开。

 

10.

Bilbo很完美。而晚餐是场灾难。

尽管他很想这么说。但晚餐和Bilbo本身一样完美。如果Kili仅仅在大门外就能闻到,他们就该料到,整个晚餐会有多么令人垂涎。他看得出Bilbo有些紧张。因为他一直问他们是否需要更多的食物。直到Thorin把他摁在椅子上阻止他因紧张而跑来跑去。

“它们非常美味,巴金斯先生。”他的妹妹说,微笑着。这时候她看起来真像个天使。

“确实如此。”Balin说。他看起来像个年纪比较大的天使。

Fili的脸颊因为食物而有些鼓鼓的。他看起来像个金发的天使。

“谢谢你们。”Bilbo说,会以微笑。肉眼可见地放松了。随着晚餐的进展,他们开始交换故事。在这方面你总能指望矮人。虽然Thorin禁止他们携带乐器,遭到了他们的一致谴责。但这仍然是个明智的决定。因为Bilbo被那些故事逗笑的样子让Thorin盘子里的土豆饼显得非同一般的美味,而他几乎准备决定在这个问题上认输了。

Bilbo全程都挨着他。这次是大概是有意的。因为他时不时会抬头看看Thorin。就在他认为Thorin在专心吃饭的时候,或者被故事所吸引的时候。然后看看他们由于座位紧张而贴在一起腿和手臂。就在Thorin也打算看向他时,耸耸肩并拿起水杯喝水。Thorin很难不对此扯起一边嘴角。

他的妹妹显然看到了他的表情。因为她悄声说,表情带着逗乐的满意,“他确实很不错。”

“我说过他很完美。”Thorin说。小声到不会让Bilbo听到。

她再次微笑。这一次有点让他紧张。而他的紧张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就直接说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巴金斯先生,”她说。因为Dis几乎在她人生的哪一个时刻都是直截了当的。“为什么你选择了我的哥哥。他不是脾气最好或最聪明的矮人。当然我非常爱他。”

Bilbo瞪大了眼睛。然后他看了看Thorin。他看了看他们挨着的手臂。看了看盘子里的土豆饼。然后。

“你是说,除了他很善良。”他说,“很热心,很忠诚。有耐心还有同情心以及——写很好的诗。还会为了他的家人而——”他及时止住了自己。

“哇。他真的陷得很深。”Kili低声说。

Thorin没听到。因为世界对他来说很安静,特别是霍比特人把他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看向了他。

“我觉得,我只是,”Bilbo说,似乎想说得更多,但,“我只是很难去喜欢他。”他仿佛认输地笑了笑。那也许是正确的答案,因为Dis点了点头。

“我明白。巴金斯先生。”她说。

他的眼睛抬起来的时候看向了Thorin。那目光有种询问在其中。他没真的预料到这个。也没预料到这一切感觉起来这么自然。但Thorin真的觉得似乎他也能够明白。

 

11.

他自己知道这有些荒唐。他想出了一个奇怪的名字。然后他给奇怪的名字写了一封信。这封信让他来到了这个有奇怪的名字的霍比特人家里。而他现在有点不太想离开。

他们帮忙清洗了碗碟。把东西回复原位。Dis和其他人去取他们的马。而Thorin站在那扇绿色的大门前,本不该,但确实有些不知所措。

Bilbo开口了,在暖黄的灯光下,“我承认我本以为他们会对我…..更苛刻一点。而且我确实有一阵担心我得把所有的餐具都洗了。”他有意要轻松气氛。

“我警告过他们了”Thorin说。

霍比特人挑起了眉毛。“你对他们警告我什么了?”

“我说你很完美。”Thorin说。

Bilbo的脸烧了起来。“啊。Well,我显然并不完美。但。”他没声了。

他们看了对方一会。

“你在餐桌上说的那些话,”Thorin说,接着说,“为什么?”

“我只是说了实话。”Bilbo说,“你知道,不是所有的矮人国王都会千里迢迢地为他的家人寻求一个陌生人的帮助。或者帮助这个陌生人做杂务。给他写信和听他说话。那并不难看出来。”

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番话。以及它们背后的真诚,“谢谢你。”Thorin哑声说,“我和我的家人也许不是最好相处的人。”他承认,“我不该像这样麻烦你。而且我一开始时很粗鲁。”

“哦。不。呃,好吧。是有一点。但我们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他宽容地耸耸肩,“我还用土豆扔你来着。”

“你有很好的准头,巴金斯老爷。”

Bilbo嗤嗤地笑了起来。“至少它们现在都进了矮人的肚子了”。而Thorin毫无办法,只能跟着微笑。

“不。回到原来的话题上。Thorin,谢谢。我很久没像那样笑过了。”对方也承认,有点感伤地,“至少没在我父母去世以后。当你出现在那个路口的时候,我想我是第一次放声大笑。这感觉…….很好。感觉很有生气。”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瞬间。尽管他知道所有的霍比特人都很娇小。但他看上去显得那么小的一只。知道他能让一个很久不曾欢笑的人微笑起来有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而Bilbo甚至不知道他也对Thorin做了同样的事。

“那是个很好的下午。”Thorin说。“也许你有机会该到蓝山来。”老实说,现在对于自己时不时地脱口而出他已经不再感到那么惊讶了。

“虽然Baggins家的人很少出远门。”Bilbo说,微笑着,眼睛里是愉快的、温暖的光,“但也许我会的。你还会给我写信吗?”

“你希望我写吗?”

“那些是很可爱的诗。”Bilbo说,“还没人注意过我的眼睛呢。”Thorin带着喜爱的烦恼意识到那其中带着调侃的意味。并止住了自己反驳,“它们完全不可爱。”

“那么你会得到它们的。”

那是个大大的、令人炫目的笑容。他们站在那里好一会,除了对对方傻笑以外几乎什么儿也没做。

“我想我该说晚安了,矮人先生。”Bilbo低声说。

他们靠得相当近。他们离彼此只有几厘米。Thorin只需要弯下腰去。

“舅舅!”Kili又开始用那种喊破喉咙别人也只会觉得他烦而不会去救他的方式喊。以至于他们都吓了一跳。总之,现在,对Thorin来说,他已经不再是家族的一员了。

“抱歉。”Bilbo说,调整着和Thorin的距离,“我——”

“晚安,Baggins先生。”Thorin说。拉近了他们。然后吻了Bilbo。像国王般庄重,而像矮人对待宝石那样小心地。在脸颊上。

 

11.

只有脸颊?

脸颊。因为一见钟情虽然听上去非常浪漫,但现实还真不是这么一回事。Bilbo是个很好的霍比特人。而且他们之间确实有股吸引。但事实是,一星期的时间和一些封信,一个美好的下午和一个更美妙的夜晚并不够,还远远不够,他不真的熟悉Bilbo,而Bilbo亦然。他打心底里希望他们能够有多点时间。他想要更多。他想知道更多。

但他们有没有可能性?

从Bilbo在门灯下看他的方式,温暖又友善。还带着点小小的喜爱。以及他胸膛深处那阵像炉火火苗似的跳动,和他认真地思考着放任流言继续散播下去的可能性来看…….

有的。相当有的。

那他后来有没有写信给Bilbo?

也有的。他写了好几封。他写了更多那些愚蠢的诗歌。但不承认任何一首是他自己作的。他还写了括那封最后改变一切的。那封对Bilbo提出一个邀请的。那封得到好管闲事的巫师首肯的。那封让所有人不需要问路就知道他们的飞贼住在哪里的。毕竟,他们忘不了那些土豆饼的滋味,而且对那个地址一点也不陌生。

那Thorin最后,最后,最后的最后吻到Bilbo没有?嘴唇上。别装傻。

好吧。好吧。有的。中间省略的部分人们大可以去看Bilbo那本著名的历险记。Thorin就在那里丢了他的心。没必要赘述了。他坚持让Bilbo删去了他们之前这段小小的绪言。因为一个国王需要保持他的尊严,也不需要这么多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认识Bilbo的。唯一的遗憾就是,当他躺在寒鸦岭上动弹不得的时候,霍比特人进行了一段相当精彩的咒骂,涉及到了Thorin干过的每一件他知道的蠢事。而他姐姐的孩子们,就算躺在地上看上去和他一样的要死不活,总能听到不干他们屁事的任何一点事。

“你们要是敢开——”

“‘爱你的Thorin’”他们甜甜地说,一高一低,“‘亲亲,抱抱,举高高。’”

总之,他躺在帐篷里的时候,他们尽用这事烦他。半兽人要是有耐心的话,完全可以等他俩把索林烦死。

“你知道,”Bilbo说,在他们的床上翻阅着他的书,另一只手挥动着笔,“我认为我还是应该把这段加进去。毕竟人们有权利知道。你还会写‘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呢!”

“我那时是个傻瓜。”Thorin承认。

“也许我也是。”Bilbo说,佯装严肃,“因为我最后决定为他和他的家人们做了一顿Baggins家在过去五十年里见过的最丰盛的饭。证明了霍比特人能做出更好吃的土豆饼。喔,让我们也别忘记杀龙寻宝的事。”不过,他的眼睛则出卖了他。而Thorin,在这种时刻,确实一点也没法对自己干了蠢事而感到生气,命运对都灵的子孙而言就是这么妙不可言。

“你做的饭很好吃。”

Bilbo自豪地微笑起来。“所以是我的烹饪而不是我的飞贼技巧为我赢得了一个国王?”

虽然他们都知道,赢得Thorin的,说到底,并不是Bilbo的任何一种技巧,而是在那小小的身体里所寄寓的力量。忠诚。百折不挠。

以及那个微笑。和现在一样。

“不。是你对一个陌生的矮人缺乏基本的警戒心。”而Bilbo(不太用力地)锤了他的胳膊。

总之。Thorin的自尊获得了五分钟宁静。但也就这么多而已。

“你的嘴唇是热情的火——”Bilbo拖着调子说,又开始了。在书的后面,他的微笑扩大了。

“够了!”Thorin说,转过身去,伸出他的双臂,知道买断沉默的唯一的方法,正如他那拙劣的信尾一样。就算他得小心不让他的伤口裂开了(孤山可没必要为了他的粗心大意而换一个新国王)。是对一个有着奇怪名字,“金发、大眼睛、爱笑和有绿色的大门的霍比特人”……

Thorin伸手恼怒地搂住了他。Bilbo笑个不停。

他叹了口气。但说到底那只是装出来的饱受折磨。他当时是傻瓜。但一个傻瓜似乎总能找到心甘情愿的另一个。

所以他说,“亲亲,抱抱和举高高”。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