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野太中】囚|笼 5
*两个嘴硬心狠互相暗恋的人搞强制爱(不是)
*“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是枷锁,也是盾墙。”
“苦于自尊竖起高栏,屈从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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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走向总是让人无法预料。
中原中也侧躺在黑暗里,干瞪着一双眼,听着耳后均匀和缓的呼吸,僵硬得恨不得让自己变成一块木头。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但是很难承认,当那家伙用难得平静的语气在他耳边说出“我有点累了”的时候,他的确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动摇。
以至于下意识地忽略了对方后半句低迷而夹带强势的“所以别动,中也。”
大概是那该死的肌肉松弛剂让他无力挣脱怀抱,又或者是太宰治今日的种种反常行为连带着...
*两个嘴硬心狠互相暗恋的人搞强制爱(不是)
*“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是枷锁,也是盾墙。”
“苦于自尊竖起高栏,屈从于爱。”
_
事情的走向总是让人无法预料。
中原中也侧躺在黑暗里,干瞪着一双眼,听着耳后均匀和缓的呼吸,僵硬得恨不得让自己变成一块木头。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但是很难承认,当那家伙用难得平静的语气在他耳边说出“我有点累了”的时候,他的确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动摇。
以至于下意识地忽略了对方后半句低迷而夹带强势的“所以别动,中也。”
大概是那该死的肌肉松弛剂让他无力挣脱怀抱,又或者是太宰治今日的种种反常行为连带着叫他也变得奇怪了起来。
他甚至没有反抗,只在那陌生的热量透过被子传递至皮肤时,僵硬地绷直了手臂。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手指都有些麻木,久到天光由谧蓝变成深黑,身后人的呼吸绵缓悠长,他也尽量让自己的气息显得平和。
但是睡不着。很显然,这种境况下,他不可能睡得着。
月光透过窗棂洒落下来,细碎的银霜铺满了整个木质地面和矮柜,窗外树上的叶子稀稀拉拉不剩多少,风一吹,枝桠和地上的落叶尽是呼啦啦作响。
“……好吵。”
身后的人动了动,将脸换了一个方向,夹杂着迷蒙睡意的含混嗓音,压在棉花被料下面,有些失真。
今夜的风,的确有些吵闹。中原中也发呆似的想。
太宰治却低头抵着他的背心,带着凉意的手从腰侧缓缓滑至胸膛,
“中也……你的心跳声,好吵。”
_
心跳……心跳……
中也几乎是霎时落了一身的冷汗,再也维持不住那虚假的平和心态,危险感如附骨之疽,从剧烈鼓动的心脏蔓延至全身。
他甚至一时想不出什么辩驳的言语,激烈的心跳仿佛把他费尽心思掩藏的一切——包括那些棘刺里挣扎生长的爱与欢喜、黑暗里无从言说的控制欲、占有欲、摧毁欲……那些他用自尊和仇恨来自我蒙蔽、自我束缚、自我催眠的……一切,都暴露在天光下。
连着从前那些幼稚可笑的抵死不认、口是心非,都成了他外翻血肉上再明显不过的破绽。
血液加速流动,脉搏沉重搏跳,那一瞬间,他觉得极热,却又如坠冰窟。
太宰治是什么人……他那么聪明……
他甚至不敢细想。
巨大的窒息感攫住了他,像是恐惧,又像不甘,甚至还有隐秘的自曝自毁的快意,潜藏在那薄纸一张的平静表象之下。
他喜欢太宰治,所以无法坦然接受他的靠近,所以会因为电话里一个声音陷入精神内耗,所以不可救药地盲目信任太宰治不会害他……他的确喜欢,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也得承认。
但那点喜欢,扛得住四年前突兀的不告而别,扛得住置之死地的一场爆炸,扛得住迷雾深处献祭一般的污浊爆发,甚至扛得住这磨灭尊严折辱躯体的漫长囚禁。
即便在这不见天日的幽禁中,他死灰一样的心都会因为一丁点施舍般的温情而烧起火星。
好像喜欢太宰治这件事,早已同“活着”挂上了钩——此身不陨,此心不灭。
那它还算是微不足道吗?
中也喘了口气——他才发觉忘记了呼吸。胸腔倒流回氧气,发暗的视野回归正常,触觉嗅觉都更加鲜明,太宰治不知何时已经进了被子,贴靠着他的后背,按在他胸口的手沁着凉意,却又灼得他的灵魂四下退避。
他察觉了自己身体的异状,自暴自弃地蜷起来,觉得自己那点可笑的自尊正摇摇欲坠,有些滑稽,甚至可悲。
“中也……”
太宰治的声音由迷蒙变得清醒,带着沙哑,又有些失真。
“中也啊……”
那人抱他的手紧了,呢喃着唤他,叹息似的,无可奈何。
中原中也甚至从中品出了一点儿幻觉似的温柔。
后颈处有热度传来,那是太宰治贴近的呼吸。
那只微凉的手,贴着他起伏的胸膛梳理,又向下抚过腹部平滑收束的线条,再向下,摸到他努力蜷身掩藏的罪证,隔着布料,缓缓握住了它。
中原中也身子一颤,彻底僵住了。
……
他原以为他会听到一些折辱的言语,最次也是嘲讽——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去贬低一个心理上彻底屈从的俘虏。
但是没有,除却开始时那两声呢喃的轻唤,太宰治安静极了。
以至于他耳朵里只有风声和他自己的喘息声,甚至那风声也不像是外界传来的,而是他被刺激过头产生的幻觉。
疯了……真是……疯了。
_
夜色深深。
几只灰色的老鼠伴着夜色溜过墙缝,无机质眼睛在黑暗中闪过猩红的光。
有脚步声响起在深巷里,沙沙地,踩着落叶与寒风,踏进废弃的庭院。
老楼的骨架是木质的,台阶踩上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男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拾级而上,砂色长风衣在腿边晃荡,襟口的蓝宝石在月光下泛过幽幽的光。
他推门而入,进了屋子,在一片黑暗静寂中,脚步未停,维持着相同的频率,像长了一双能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睛。
触手可及皆是一片虚无黑暗,直到男人停在了铺了整扇墙的老旧书架前。
墙面翻转,透着亮光的暗门为其霍然敞开。
_
“我亲爱的咯秋沙博士,敢问您的研究进度如何了?”
那是一个实验室,建在地下,设备精密齐全,灯光冷而亮。
屋子的正中央竖着一个大型的透明柱状培养仓,看起来至少装得下一只大象,大量结构复杂的软管从其后延伸出来,连接着各种精密的仪器设备。
但在那后现代化的整体布置外,却有一张完全不符合其风格的、布满划痕和铁锈的老式电椅。
甚至不是堆在角落里充当落灰的杂物,反而郑重其事地同培养柱并在一处,占据了整个实验室的中心。
一个小小的人影趴在电子屏幕前,苍白消瘦的手指在按键上飞舞。
他身上穿着不合时宜的、臃肿的棉服,棉服外面又生硬地套了一个白大褂,一边处理数据,一边发着抖,冷得受不了的样子。
但即便如此行为反常,他与这间屋子里的其它东西比起来,还是莫名有些过分的不起眼。
没有多余的椅子,男人懒怠地走了几步路,坐在了中央那把电椅上。
金属质地的椅面和扶手都平直冷硬,他坐得并不舒服,却很自然,像是已经习惯。
电子屏幕前的人影终于给数据收了尾,脚下一蹬,扭了椅背转过身来,
“这么复杂的原理,你指望我一个月内制作出效用合格的样品,免费工也不是这么使唤的吧?”
在棉服密实包裹下的,是个看着很年轻的异国少年,灰色的头发和眼睛,像阴天里铅色的云雾,鼻梁上架着一副硕大的黑框眼镜,几乎遮住小半张脸。
他眉头竖起,鼻尖皱着,不满地嘟囔,
“还有,我叫咯沙,不准再叫我喀秋莎!”
直到此刻,他身上那股诡异浓重的不起眼才随着话语和神情间流露的鲜活气而退散,仿佛在强光之下真切地投下影子。
“你也说了是免费工,免费的劳力自然廉价,咯沙博士。”
男人笑了一声,并不客气。
“你!”
少年忍了忍,没敢发脾气,问道,
“样本的情况怎么样?”
“他很好,体液检测各项指标都在范围内,异能无效化状态稳定……”
男人淡笑着,轻轻眯起了眼睛,
“但我不喜欢有人用‘样本’这个词语来指代他,所以请你换个称呼。”
他想了想,又道,
“对了,营养液也该换个口味了,每天都是草莓牛奶味,再喜欢也该腻了。我想想……柠檬红茶味怎么样,明天能做出来吗?”
“你不要得寸进尺!我不是你雇的保姆!”
少年愤怒地跺了跺脚。
男人对他的无能狂怒毫不在意,支起下颌,漫不经心地警告,
“这是我同你主人的交易,契约里写下的条款,你再不愿意,也要做。你若非要找一个埋怨的对象,也该去找你家主人,沾不到我身上。”
“有这个心思,不如还是想想,怎么才能把试剂失活的瓶颈突破,做出真正的成品来。”
少年撇了撇嘴,
“单纯的血液取样已经走到头了,就算你配合接受人体极限状态下的潜能催发来激活细胞里的异能活性,提取出来的浓缩液,也只能让他的异能表征暂时性地表现出隐性,要彻底躲过‘圣女’的眼睛,让他不受影响,这还远远不够。”
他的语气是故作的平静,目光却有些闪烁。
“那你想要什么?”
男人目光幽深地看着他,若有所思,唇角笑意犹在,但没什么温度,
“咯沙博士,你有什么合理的需求,都可以同你最信任的合作者……好好商讨一下。”
在那有若实质的目光下,少年别开眼,打了个哆嗦,紧了紧身上的棉衣,似乎更冷了。
他吸了吸鼻子,底气有些不足,
“我……我得要你的骨髓。”
TBC.
求一个赞评乌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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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中也:咦,晚餐终于换口味了?o.o
【文野太中】《囚|笼》4
*两个嘴硬心狠互相暗恋的人搞强制爱(不是)
“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是枷锁,也是盾墙。”
“苦于自尊竖起高栏,屈从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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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给小狗洗澡,具体见vb噢~ id和lof相同)
发不出来的部分用省略号代替了:D
一些词也会换掉,所以大家可能看到有词不达意的地方,建议还是去大眼阅读(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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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这么紧张,”太宰治目光落在他绷出线条的脖颈间,心情极好地一笑,“我又不会吃了你。”
_
……
……那种疼痛其实很陌生,他在横滨的黑夜里潜行了这么多年,刀伤、枪伤甚至是污浊爆发后血肉分崩离析的疼痛,都远没有现在来得怪异和不妥帖。
更遑论......
*两个嘴硬心狠互相暗恋的人搞强制爱(不是)
“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是枷锁,也是盾墙。”
“苦于自尊竖起高栏,屈从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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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给小狗洗澡,具体见vb噢~ id和lof相同)
发不出来的部分用省略号代替了:D
一些词也会换掉,所以大家可能看到有词不达意的地方,建议还是去大眼阅读(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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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这么紧张,”太宰治目光落在他绷出线条的脖颈间,心情极好地一笑,“我又不会吃了你。”
_
……
……那种疼痛其实很陌生,他在横滨的黑夜里潜行了这么多年,刀伤、枪伤甚至是污浊爆发后血肉分崩离析的疼痛,都远没有现在来得怪异和不妥帖。
更遑论太宰治的动作还那么慢吞吞的,难受得久了,他脾气上来,一扬手扫落了一大片瓶瓶罐罐,甚至反手就要照着那张漂亮的脸蛋挥下去。
——可惜被抓住了。但浴室也被弄得一片狼藉。
而且太宰治亲自动手时总是能达成目的,不管他配合与否。
唯一在他意料之外的是,清洗完毕后,男人从洗手台柜子里取出的睡衣。
崭新的,叠放整齐,看样子已经过水清洗过,料子也不错,只不过码数宽松,穿在身上有些空荡。
他对太宰治这种打一棍子给个甜枣的行为十分嗤之以鼻,但很难否认,这件衣服终于让他摆脱了那种赤身裸体沦为玩物的难堪,连尊严似乎都随着无意义的体面而稍稍回归。
他在被驯养——并且很不幸地,这种驯化潜移默化,他甚至无法时刻警惕地竖起尖刺抵挡。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叹了口气,难以言喻的危机感总是如影随形,让人连休息都休息不好。
食物也是照例,草莓牛奶味的营养液,他接到手里就是启了封的,顶着那男人该死的莫名其妙笑吟吟的注视,几口灌下肚。
味道其实很不错,中也晃了晃空袋子,难得愿意主动挑起话头,
“……有点少。”
站在门边的太宰治扬了下眉毛,直起腰放下手中的拖把,控诉似的,指着自己几乎湿透的衬衫裤子,故作委屈,
“中也把我的衣服弄成这样都没有丝毫愧疚心,可我呢,我不仅给你买了商场最贵的纯棉睡衣,还本着人道主义没有克扣中也的粮食,门外的猫咪都快要被我感动了,中也居然还要得寸进尺吗?”
中也看了他一会儿,又头疼似的晃晃脑袋,手肘支在桌面,掌根撑住额头,不再言语。
放在以前,以他的脾气,势必要呛回去,再顺理成章地从言语口角激化成肢体冲突,最后以双方鼻青脸肿气喘吁吁地横陈在一处潦草作结。
但那不是现在。
这个分量的营养液,最多维持最低限度的生理需求,根本无法补充他体力大量消耗的亏空。
流失的体力,透支的精神,被严格限制的人身自由,无一不在提醒他,现在,在这里,他与太宰治绝非对等。
他隐约嗅到了山雨欲来风云酝酿的压抑感,这是他多年浸泡在硝烟战场养出的直觉。
——却没有任何线索佐证,全凭他一厢情愿的臆想。
他只是不想承认,在某种程度上,他不相信太宰治会想用囚困的方式看他枯萎退化,爪牙折断。
不是私心为他找托词,就算他们真的敌视到恨不能亲手送对方去死,也一定是张扬而盛大的,甚至想将那死亡盛景昭告天下——就像四年前那场爆炸。
……所以基于这个逻辑,他勉强愿意,给予他旧日里交付后背、出生入死的前搭档,那么一丁点儿,这种程度上的信任。
_
“吃”完晚饭后就是难得轻松的一段时间,太宰治不知从哪摸出一本极厚的大部头,戴着装装样子的平光眼镜,一脸严肃地仔细研读。
中也对他看的什么东西没有丝毫兴趣,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安放视线,像是在发呆,脑子里却梳理着那些错综复杂的线索,试图跟他之前工作时收到的、关于异度组织和外海势力的只言片语串联起来。
可太宰治却并不轻易让他如愿,推了一本书到他面前,打断了他的思考。那双危险的鸢色眼睛,正笑吟吟地盯着他看,不知看了多久。
“中也不必思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啦,小狗可不要想着逃跑噢,也不用出去工作——森先生那边我已经帮中也辞职啦。中也以后就在家乖乖的,我会好好养你的。”
中原中也眼皮一跳,下意识忽略了太宰治没边没际的最后一句话,剔出信息中关键的部分。
果然,太宰治能把他困在这,肯定是用什么方法迷惑了港口黑手党的视线,以他的行事作风,不可能放任这么大的定时炸弹不管不顾。
但他对得知此事的反应也就止步于此,心中的波澜甚至不比被缚时的频繁高潮。
更何况太宰治镜片后面的眼睛正微微弯起,光明正大地观察着他。
是试探吗?总归他已经无心应对了。
他挪开眼,太宰治的目光也重新落回了书上,房间重归静寂。
直到中也终于撑不住疲惫,准备从桌边起身走向床铺时,太宰治的电话响了。
似乎是他在侦探社里的搭……同僚。
他见过的,是一个工作很认真很具有绅士正经气质的男人,着装严肃谈吐得体,和他和太宰治都完全是两种类型的人。
只不过看得出,面对太宰治这个令人火大的麻烦,是个人都很难维持原本的教养——就像现在。
“混蛋太宰你到底在做什么——啊啊啊啊工作工作也不做,迟到早退还翘班!我听敦说你还一声招呼都不打给我预约了什么医生?!”
太宰治没有开免提,但这句话明显是咆哮出来的,听筒传出的音波隔着半个房间都穿透力十足,也难怪他早有预备地,一接通就将手机远离了耳朵。
太宰治熟练地调小了声音,将手机往柜边一放,又扛着拖把清理浴室去了。等他估摸着时间出来,那头男人已经发泄完了怒火,太宰治这才笑眯眯地重新拿起手机。
中也偏头看了他一眼,从棕黑的额发到翘起的唇角,又滑落至他拿手机的那只手上。
——太宰治拥有一双很具有暗示意味的手。
手背上清晰起伏的骨骼、蜿蜒凸起的青筋、甚至是手背到手腕处收束的弧度……都该死得叫人心跳加速。
当然事实也是如此,不管同性还是异性,朋友或是敌人,骂太宰治是疯子是变态的大有人在,却一般都不会选择在太宰治的外貌上下功夫去诋毁。
那毕竟是无用功——太宰治的确有个得天独厚的好皮囊。
平日里能裹到掌根的纱布拆去后,黑色的手机壳更衬得那只手从指背到指节都莹润修长,仿佛看久了就能让视觉转化为触觉,体验到被抚摸的触感。
中也一声不吭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无趣地挪开了眼。
他们说的有一部分是公事,他没有闲心也没多余的精力去跨行业关注侦探社事务,只是很奇怪太宰治明明前言一个字也没听,还能游刃有余地接上对方的话,像是对这场通话的到来和内容都早有预料似的。
不过想到这种事是发生在太宰治身上,似乎也没那么奇怪了。
中也眯了眯眼睛,亮起的灯光在他眼下打出睫毛长长的阴影,他疲惫地坐下来,背靠床头,蜷起双腿闭目养神。
太宰治本来在一旁靠着墙打电话,丝毫没有回避他的意思,现在却走远了,扭身进了全封闭的玻璃阳台,还顺手合上了门。
阳台三面都是用防弹玻璃铺成的落地窗,这样设计的采光和牢固性都很好,很适合养些花花草草,但在他为数不多的反抗回忆中依稀能记起,太宰治的阳台比他的钱包还空荡。
说来真是好笑,那种硬度和韧性的玻璃,往常他能一拳砸碎十个,可现在,他全身的精力只够让自己不在太宰治面前睡得太毫无防备。
他已经快要没力气撑起眼皮,只用余光扫了一眼阳台,而后冷淡地撇了下嘴角。
也不知道他们又要聊什么见不得人的,先前那么吵吵嚷嚷地拌嘴,也没见太宰治要避嫌。
中也昏昏沉沉,艰难地捱到了他们通话结束,看男人从阳台进来锁好门,朝他走过来。
他也不掩饰自己的疲惫,打了个哈欠,冲男人抬起手臂。
他原以为太宰治该走了——甚至已经十分自觉地把将要扣上镣铐的手脚送了上去——结果却被嫌弃地一把拍开了。
中也被这一巴掌弄得有点懵,手臂上被拍打的皮肤微微发烫,烫得他脑子里的混沌都清明了许多,一皱眉,莫名其妙地抬起头。
却见对方一脸严肃,故作正经又语带夸张地批判他,
“中也应该还没有缺爱到看见一个人都要伸出双手要抱抱的程度吧?”
中原中也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原本张口想说句什么,气流通过声带,却干涩得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愣了愣,想说话的欲望轻易土崩瓦解,唇瓣张合又紧闭,不再理他,只表情麻木地低下头,自顾自拉开了被褥,将自己连头带脸地埋了进去。
……不戴拉倒,又硌又冷的玩意儿,早该扔了。
太宰治显然没有被晾在一旁的自觉,中也烦躁地听着那脚步声来来回回转了两遭,最后停在他身后。
应于危险的直觉令他后背一寒,可他尚未来得及翻身坐起,便连人带被子裹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有热流洒在颈间,太宰治柔软的额发甚至都蹭到了他的耳朵——中也一个激灵,只感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但他根本没有挣脱开的力气,只能用力偏开头,声音里夹带愤怒,又像不可置信,
“太宰治!你他妈在干什么?!”
太宰治垂着头,无视他的挣扎,低低笑了,
“中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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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求一个赞评乌乌!是更文动力啊!
虽然我真的是个拖延废但如果看见一位老婆的评论就会打鸡血爬起来几百字,如果还能有长评,我愿意一下午面对此txt(深沉/叼玫瑰/720度回旋单膝跪地/求婚)
【文野太中】囚|笼 3
*又名《虚假囚|禁》
*两个嘴硬又心软的人搞强制爱(不是)
前文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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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先生,我找到了!”
白发人虎少年抱着远超个头的一叠纸质资料,冒冒失失地进了门。
长桌后脸上盖着报纸似乎是在躲懒的男人慢吞吞地正襟危坐起来,脸上挂着一点成年人的笑意,状无其事地推了推眼镜,
“啊,敦君,辛苦你啦。”
少年将捧着的资料放到桌上,举重若轻,已经有了年头的桌子却发出不堪重负的“咚”一声响。
“太宰先生怎么又在工作时间偷懒……”少年小声嘟囔着,“国木田先生如果回来看到了,又要大发雷霆。”
男人......
*又名《虚假囚|禁》
*两个嘴硬又心软的人搞强制爱(不是)
前文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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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先生,我找到了!”
白发人虎少年抱着远超个头的一叠纸质资料,冒冒失失地进了门。
长桌后脸上盖着报纸似乎是在躲懒的男人慢吞吞地正襟危坐起来,脸上挂着一点成年人的笑意,状无其事地推了推眼镜,
“啊,敦君,辛苦你啦。”
少年将捧着的资料放到桌上,举重若轻,已经有了年头的桌子却发出不堪重负的“咚”一声响。
“太宰先生怎么又在工作时间偷懒……”少年小声嘟囔着,“国木田先生如果回来看到了,又要大发雷霆。”
男人鸢眼微弯,懒洋洋地一抬手,
“哎呀不会的,国木田君也早该习惯了,如果每次都那样火冒三丈,我真的会很担忧他是不是提前进入更年期并为他预约医生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纸页上的尘土,仿佛是在安抚资料情绪,然后长长伸了个懒腰,就往门外走,
“辛苦你找这些来,敦君,我先下班了。”
白发少年有些石化,看着那悠哉哉远去的砂色背影,
“欸欸?太宰先生,这就走了吗?那资料……”
“工作上的事情当然是明天工作再说咯,”
“可、可国木田先生那边还等着——”
“那就麻烦敦君代我向国木田君问安,我要去给麻烦的流浪小狗狗喂食了。”
太宰治已然走到门边,偏了半个头,愉快地微笑,窗外灿金色的阳光拥簇着他,将他栗深色的发丝也映得犹如金缎。
“麻烦的……流浪小狗狗?”人虎少年不明所以,“太宰先生收养了流浪动物吗?”
男人哼哼着自编的殉情之歌,没有理会他的疑问,自顾自地往前走。
“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住脚步,狡黠地眨了下眼睛,“我已经给国木田君预约了治疗更年期富有盛誉的医生,建议他在工作日请假半天去诊查,这是身为同僚应当做的,让他不用太感谢我哦。”
“什么?预约诊查?等等,太宰先生,您什么时候——”
长身玉立的男人晃晃悠悠地走进街区,听见身后传来少年隐约的哀嚎,
“这要怎么跟国木田先生说啊,太宰先生——”
下文在围脖,和lof同名
或者大家去评论区,我看看链接发不发得出
知妙《我那没有遗憾的人生》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年底置办酒席。我向来容易受他人的喜悦感染,禁不住为他高兴,从手提箱取出一份我手绘的须弥常见户型室内设计的图纸,塞到他手中,跟他说有装修疑问随时可以约我咨询,我就住在上城区。
他激动得睫羽直颤,连声道谢。“这是最珍贵的礼物。大吉祥智慧主在上,妙论派的同学们一定会嫉妒我的。我要把它装裱到婚房的墙上,传给我未来的孩子,”他在欢欣的罅隙里看我,“卡维大人,我迫不及待想把这张图纸分享给我怀孕的爱人。”
那双绿眼睛里流露出炽热的温度与柔和,让我心中一块被我遗忘的空缺孔洞久违地回响起孤寂的风声。可能发觉我在滞愣,男孩忽地一惊,腼腆地抿嘴:“抱歉,我太兴奋了……”
“我确实没成过家,”我调笑道,“可这不代表我不懂你的幸福,坏小子,真叫人羡慕啊。”
怀抱着喜悦与说不上来的复杂心绪关门离开,我一步一顿朝前走,乘坐电梯到一层。去往教令院大门的路上,很多同事和学生出来和我热情道别。“卡维先生年轻的时候长得很美,倒是想不到他会做个孤寡老学究,潜心向学到现在,”有个老同事抚着胡须看我,对他身侧的助教说,“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是啊,”斜阳从熟悉的焕彩琉璃窗中射入,落在我们的侧肩,在墙面撒下版画似的剪影,“我实在是干不动了。每走两步,膝盖骨就咔嚓响。”
帮我拄拐的梅赫拉克做出代表微笑的表情。“它倒是不会老,”我的老同事微微低头,“小梅,你跟着卡维先生这么多年,和优秀学者的距离应该只差一个学籍了吧?”
梅赫拉克不理解他的玩笑,疑惑歪头,导致我差点没站稳。围着我的学生神情突变,争先恐后地伸手扶我,生怕我再像前几年去大赤沙海考察那样摔成左腿骨裂,以致卧床半年,至今还有后遗症。我尴尬地哈哈笑,慢慢走出这个我待了六十余年的地方。沐浴着夕阳时分带着涩味的空气,风从头顶上方的拱门缝隙无声吹拂过去,听院门在我身后合拢的声响,恍若隔世。
远景沉睡着平缓的山峦,烟霭漫布。东部山麓连着山崖,从高往低徐缓地扩展开去,西部的水泽同矮小的疏林一起消逝于水天一线。学院大门的坡路蜿蜒穿过圣树的缺口。我一下一下往前挪,经过一个独栋,我很久没去过的。我在门口停留一阵,想赌世界上是否有巧合。
事实证明愿望总会落空。
“这人又是旅行去了,”我说,“反正那没良心的肯定不知道我今天退休。没所谓,我只是心血来潮想看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不在就算了。”
想了想,改口说:“不在家就算了。”随年岁增长,有些不好的话,就不便再挂在嘴边。
屋主艾尔海森是我的前室友,以前是教令院书记官。此人与极富社会责任感的我不同,是坚定的提早退休分子,宁愿放弃再做五年提升退休金比例的机会,也要早早卸任。
我当时在去交报告的路上,见他在职员存包处收拾行李,顺口问他要去哪,才知道那天他退休。他一反平日生硬的态度,语气里多出几分上扬的姿态,说:“你也应该还有两个月就能休息了。”
“我刚签了返聘合同,还得再干五年。”我摇摇头,回答他。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语气又回到常态:“……什么时候的事?”
“‘刚签’,”我嘲笑他,“小老头,你先自个儿玩去。找提纳里陪你也行,我还得继续上班。”
那是我跟艾尔海森最近一次的对话。往后的五年里,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偶尔的纸面交流,和他那天手提公文包、头也不回和我擦肩而过的动作。我记得他因衰老而微微前倾的脖颈,不再如年轻时紧致、只剩依稀肌肉线条的身型。那双曾经能灵活翻动厚重书籍的手,也被皮肤松弛带来的青筋突起毁坏了应有的美感。在我在他身上闻到陌生的味道,后来回家后也在自己的衣服上闻到。那是走到这个年岁自然会有的东西。我不喜欢,但它客观存在,就像艾尔海森和我之间长久的隔阂。即便是友谊也跨不过去的沟壑。
“前任大书记官好像是月初出发的,”酒馆里,前三十人团成员哈坎说,“有够潇洒,艾尔海森先生,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真叫人羡慕。工资又高,事情又少。什么都有,就差个女人。”
继续笃定地:“他应该有个女人。”
“总不会是男人。”
“确实,”几人嘻嘻哈哈地哂笑,有一个说,“我听北边来的一个游商说,他们那头刚效仿西风的国度,通过了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的婚姻法,说是什么捍卫‘爱情自由’。”
“难以想象律法的国度也如此前卫,这或许算是一种politically-correct吧,”开口的人一听语气就知是知论派的学者,“作为具备理性与智慧的须弥人,我等实在无法理解,多巴胺带来的生理快感就那样重要吗?”
另一人道:“说来,以前任大书记官的英明,他怎么会错过和须弥的聪明女孩结成连理的最佳时段?他的智慧不能得到基因链的传承,实在是无比可惜。”
“他国自有国情在,内部事务轮不着我们评判;须弥的女孩们也都很优秀,自己过或者和爱人过都是好结局,倒不必便宜了那家伙,”我忍不住打断这一话题,“你们几个的思想太过落后,应该去伐护末那学院接受社会学改造。”
“卡维先生言重了,我们只是说说闲话,”好在其中一人自己打圆场,“说起来,很久没看过您和艾尔海森先生一起来喝酒了。”
另一个说:“能常常见到您二位一块的日子,得追溯到三四十年前。”
想起来了,我落魄的几年都跟艾尔海森住在一起。那栋房子的产权本来是我们共有,但后来归了他。我倒不在乎。做建筑这行久了,我见过很多家庭因为房屋的归属争得头破血流,四分五裂。艾尔海森能平静收下,不跟我做无谓的纠缠也算是和平的结果。我正常交房租,他也不借此为难我,对此,我在心中一直抱以感激。
我们维持着平淡的友谊,不时出门饮酒作乐。但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无交集,我有我的工作,他要他的私人空间。对于他好心收留我一事,我无以回报,能做的只有尽快攒钱,早日搬出。
在两年后,我终于存够了房产首付的钱,就立刻行动,在离他附近不远的地方买了一栋,才算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倒不是我死皮赖脸要凑过去,只是考虑到那处的地段好,方便工作。我一度以为艾尔海森会拿我的房屋选址打趣,但他却没这么干。那日我告诉他的时候,他语气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内容却是在跟我攀比:“我家离办公室更近。”
我说,早知道天天上班都经过你门口,我就该多等半年,买另一朝向的一栋。
他摇摇头:“按照如今房产的性价比,你哪栋都不配买。”
我当场气得去再接了两单外务,去酒馆找人一块嫌弃这位嘴上不饶人的朋友。
随着肌肉萎缩,吞咽酒液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松,度数稍高,胃里便有些液体反流。我忍住把辣味的酒精闷在口腔等待酸水回落,才把酒液吞下。
摩挲酒杯的杯身,在酒精带来的迷幻中全心感受、拥抱。是我手指上的茧变得厚重,才认为是酒杯的材料变了。自然中的物质变换速度远不及人类。我很久没有摸到过自己年轻时的身体。认识到自己不如从前,只需要某天一觉睡醒,我盯着镜子,发现疲惫下垂的泪沟没有像往日那样在好好休整后就能减淡。它黯淡得像我学生时期用水泥做的模型。
一个人生活确实自由,我可以在酒馆喝到天亮,没有人会用让我痛得瞬间清醒的力道猛拍我后背,让我回家。我也不用在被带回去的路上惶然地思考对方说的到底是不是我家。退休的第一夜,我在酒馆吧台,紧抱梅赫拉克,睡足一个通宵。
等我次日腰肌酸痛地起身后,兰巴德往我面前放下一碟鱼肉卷,凑到我耳边说,艾尔海森回来了。
敲门声撕开春夜厚重的潮气。
我拄着单拐出去开门,和站在我家门口的某人对视。
“怎么是你?”我惊讶中带着欣喜,因为我确实没料到他会主动来找我。自打我搬离他家,我们又各有工作,交流的机会便少得可怜,我很多时候都要通过旁人来了解他的近况。与我记忆中又有了出入,他的脸上出现深浅不一的新皱纹,肤色也不再如多年前那般白皙中透着血色。
他也老了。我深刻认识到这一事实。
艾尔海森被植物在夜里吐出的闷涩气味覆盖,微垂的眼睑下,视线依旧如鹰隼般直勾勾钳在我眉眼,嘴里很快发出一串喑哑的声音:“舍得离开工作岗位了?”
他知道我从学生时期就想做教令院的讲师。“当然。加上这几年工龄,我的退休工资就和你齐平了,前代理贤者大人,”即便许久未见,很是意外地,我跟他讲话一直不会因时间流逝而出现陌生的感觉,“他们说你去璃月了?”
“还有蒙德。”他说,“赛诺帮我写了信函,我在骑士团图书馆找到不少新出的古代文本,他们那位不老的炼金术士也带我去了龙脊雪山,实地考察。”
“一把年纪的人,怎么还爬雪山,”我勉强侧过身,给他让出走路的位置,“进来坐。”
鹅黄色门廊灯下,艾尔海森轻轻从我身前走过,步伐也不快,腿有些抬不高的样子,留下一条狭长的背影。他扫了眼梅赫拉克,问我:“你腿还没好?”
“年纪大了。仅靠保守治疗,恢复慢很正常,”我下意识说,而后感到违和,“等等,我好像没跟你讲过我受伤。”
“贤者受伤这种新闻,几天内就能传遍全须弥。”
“是吗?我以为你终于有了人性,学会关心别人了。”我向来反感他这种把我当成蠢货似的语气,自然就说出口了。
他瞥我一眼,毫不客气在我客厅的单人沙发坐下。“你也是一点都没变。”
我给他拿了个空瓷杯,敲在他手侧的台面。他却径自开口。“我很快就走。”他毫不考虑接下来的话是否会令我震惊,径直道,“卡维,我不认为以你的年纪和身体状况,选择独居是安全而合理的。我家有空房间,你稍微带点必需品就跟我过去。”
“啊?”
他抱着双臂:“听得见么?”
“我是老了,又不是聋了,”我说,“只是,为什么?你不会觉得两个近七旬的老汉住一块很浪漫吧?”
他侧头,眼神流动,露出反感的神色:“建议你把丰富的想象力留作他用,前任贤者先生。”
“那你是想干什么?”
“你和我讲话时总不爱动脑,”他说,“与其浪费时间询问我,不如动用你为数不多的精力回忆我刚说完的内容。”
我不满地再次看向他那张脸。方才在门口光线不足,我没太留意更多的细节。但现在我意识到,艾尔海森和我一样,也不再年轻了。他嘴角有剃胡渣留下的细疤,显然是手抖时意外留下的。而这对于常年惯于持剑的他而言并非常态。我找到了能讥讽他的事,却高兴不起来。“行啊,我不近人情几十年的学弟突然想起来要伺候我这个老单身汉了,我可要好好享受。”我咬着后槽牙说,“等着,我去收拾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做出这个选择是因何缘由。可能有几分是积压的怨气。我半靠房间的木椅,将业果木柜里的衣物取出,叠齐放入外出用的手提箱。艾尔海森在客厅倒我的枣椰奶昔喝,杯具碰撞的响声传到房内。我实在嫌他那副事不关己的习惯,干脆打断他:“你也太自觉了,有空喝饮料不如进来帮我收。”
“我以为,大建筑师有一双巧手,收拾行李这等小事是不必惊动我的。”杯底落在桌面。艾尔海森面带不耐推门进房。我倒没料到他会应允——不过他也从来如此。过去我们住在一起,每次让他收拾房间,他虽然嘴里不会说我爱听的话,但行动倒从来干脆。我将长裤叠起,反手接过他传来的外套。指尖掠过树皮般的皮肤纹理。他很快把手指往衣物后藏了两寸,不再让我触碰到他的指尖。
我怀抱手提箱,看艾尔海森用他那把打磨精细的黄铜钥匙拧开门锁。门口打开一条缝,里面的果木摆件的味道幽幽飘出,随着艾尔海森的左臂伸向我。我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也不解释,从我手里取走了手提箱,半扛在肩头走向客厅。我心头一动,步伐比思绪先一步迈进,跟在他身后走入屋内。
某人丝毫没有过问我要住哪个房间的意思(他家客房不止一个,之前我租住时是自己选的),就直接把我的手提箱撂在我原先住的房门前,不声不响离开。
“你进去放完东西出来搞卫生。”他说。
我耸耸肩,懒得计较他教官似的命令式语气。知道他只是在客观陈述需求是一回事,何况半夜吵架容易影响邻居的休息。
把手提箱留在客厅,我推开木门,回到阔别数十年的房间,却一时不敢往前。屋内的陈设位置正确得令人发指:我选的竹编枕照原样斜放在床笠上,连我刻意留出缝隙的衣柜柜门都维持住半掩的30度角,保持着我从这里离开那天最后的模样。我没摸到桌上有落灰。房内看似不需要大面积打扫。我需要做的只有把带来的衣物鞋袜,惯用的物品整理到它们该在的位置。“你不会这么多年都没动过这里吧?”
艾尔海森在客厅说:“你不要自我感觉良好。这是我家,我当然会收拾。”
我心头闪过一个念想,他会不会是旅行到家后听说我退休,就立刻把我房间整理干净,把我留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摆到我习惯的位置就去找我。很快这个幻想就被打断:“别把东西放在路中间。”
放着我贴身衣物的手提箱被他用笤帚随意地推回房门,像驱逐什么虫蚁。这成功刺激到我的神经,我简直是把最让自己开心的事在脑海迅速过了一遍,才不至于跟他计较。
考虑到自己的年纪已不太允许大喜大悲,和这样说话不中听的老单身汉相处,我得随时催眠自己不要和此人置气,免得咬碎牙齿,还得去健康之家花半个月的退休金做树脂牙冠,得不偿失。
始作俑者对我的情绪波动毫无自觉,单手抱来一床干净的被褥,丢包袱似的扔在床榻,又鬼魅般地离开。
由于搬过去的时间是在凌晨,倒是没人看见我重新去了艾尔海森家住。这令我很满意,因为这样不会生出多余的是非。我展开他取来的棉被,收拾好床铺,走到厅堂,见他已经环抱手臂,深陷在沙发内睡得很沉。他呼吸的声音比以前重,像缺少油润的马车轴承和滚轮摩擦,在房间里不关门就能听见。我可能也是累了,居然一时没想起要叫醒他嘲笑,兴许是这几年工作下来逐渐感觉到入睡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见他桌上叠放着几本书,书堆的边上有个驮兽皮制的笔记本。我记得这样款式的本子是他祖母留下的,数量相当多,他一般用来记一些私人的事——是我以前住在这里想偷看的时候,他会拿词典敲我后脑勺的级别。
我简单拢起艾尔海森床上的棉被,让梅赫拉克帮我把它盖到熟睡的艾尔海森身上。他果然不比过去那样精神收放自如,连我给他掖完被角都没醒来。
又洗了个澡,我换上寝衣站在沙发边,就着煤油灯凝视他的睡脸。大脑里回想酒馆里因他而起的讨论。
我确信,即便我几乎未赞同过艾尔海森的大部分言行举止,许多人对他的了解也远不及我。随年岁增长,他扎根于心脏的理智之种只会蓬勃生长,将一切小题大做的错误避免。他不会徘徊于“家”与“家庭”的论辩与情绪感知,即使他清楚自己会因时事变迁而逐渐失去选择的权利。某种角度而言,他算是一本通俗的读物。
厅堂里的寂静正如午夜本身一般深沉,而沉睡的艾尔海森神情如天鹅绒般柔软。浓烈的反差使我按捺不住自己奇异的心情,就像第一个看到万花筒内部的孩子。我并非文学系出身,无法准确描述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所想,但他让我想到冬日里的炉火,我仿佛能听见火苗在柴木上扇动羽翼的噼啪声,直到倦意与奇妙的安逸占据我的大脑。
等到进房间前,我才发觉他没摘隔音耳机睡觉,就撩开被角帮他关机,拔下接线口。指尖擦过他脸颊时,他轻哼一声,鼻尖微微一缩,吸进去什么,似乎在无意识地确认气味来自于谁。我一转身,在茶几上发现一个被我忽略的小物件:盒盖朝上打开,不起眼的木盒,里面放着我以前用的那把系着狮子玩偶的黄铜钥匙。
想来,他方才在这里等我,是想把钥匙交给我再去睡,只是老人的体力实在跟不上。
我胸口暖洋洋的,自觉地捞起那把钥匙,顺带用指关节轻戳一下他的脸颊,拿着取下的耳机去他房间插充电线。
做完如上行为后,我回到房间躺下,用心感受着熟悉柔软度的床垫,闻到数十年前常感受到的清洗剂香味,伸直双腿,沉眠至天明。
即使晚上熬夜,早上还是天蒙蒙亮就醒来,这就是老年人。我打开房门,看见沙发上空无一人,而对面房间的门没关严,漏出缝隙与屋内的灯光。
“艾尔海森,”我喊我这位久别重逢的朋友,“既然起了,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按照惯例,我默认他不拒绝就是同意,进房间更换外出的衣物。再推开门时,艾尔海森果然整装坐在沙发上,低头在看一本蒙德文字的书。他日常总不像个知论派的学者,习惯用行动替代语言。见到我,他合上书,站起来,很平常似的朝我伸手。
我摆摆手表示拒绝,告诉他梅赫拉克足够让我站稳。他便收回手,环抱在胸前,那双尾部已被眼睑压下的上挑眼露出不耐:“那就先走。站着不动,是想负责锁门?”我白他一眼,故意用拐杖下端把他家地板戳得咚咚响,边戳边走。
他在后面冷冷地:“捅坏就用你养老金付。”
脾气还和年轻时一样臭。我心虚地减小力道,停在路边等他。
我们一前一后走,开门进咖啡馆。店员回头看见我们,惊讶不已,表示看到我们一同出现就像岁月倒流。我爱听这样的话,感觉心里那丛名为青春的森林仍旧苍郁,乐得像从树冠顶端窜过的飞鸟。我一把揽过艾尔海森的肩胛,朝他们大笑:“好,给我们上点好酒。”
店员动作一停,看向艾尔海森。艾尔海森只是皱眉,也不看我:“给我一小杯就可以。”
“艾尔海森,你这是早早在养生了?”我冲他吹了声嘲弄的口哨。
“正视身体的自然变化没什么值得被批判的,”艾尔海森瞥我,“除非有人已为耆老却依旧热衷于自欺欺人。”
我听出来某人又是拐着弯骂我,一时语塞,一走一拐拉开离他两个位置远的高脚椅,坐上去。梅赫拉克自觉跳到我手边的桌板休息。咖啡馆的店员露出几张见惯不怪的笑脸,其中一个走过来把我们之间的两张椅子抽掉,搬去别处,又与我们聊起昨日的教令院趣闻。我边聊边笑,仰头吞下去两杯酒,大脑便开始闷热。咖啡馆内的香气令我陶醉不已,但我几次开口都想不起来要起些什么话题。
“卡维先生,”一个新来的年轻店员把新烤好出炉的枣椰糖饼推到我面前,“您已经盯着咱们墙上的挂钟发呆十分钟了。是咱们店里的钟走不准了吗?”
没等我开口,艾尔海森便道:“这位长者只是还没反应过来从此以后都不必上班了。”
他咖啡馆众人哄堂大笑。我颇感尴尬,忍不住反唇相讥:“我是比不过你这提前退休的懒鬼。明明身强力壮,脑子也还转的动,稍微多一点贡献都不愿意做。属实是薅规定的羊毛薅到极致。”
“我少做的时间,你不都帮我补上了么?”他显然是故意激我,嘴角紧绷着没笑,伸手拿走我面前的一块糖饼,“不如你填个表,申请再回去五年,就当是我也延迟退休了。”
眼见我们又要起争执,店员连忙打岔,扭头问我:“卡维先生退休后有什么打算?”
实话实说,他问倒了我。老去固然是不可控的自然现象,但人要如何优雅地老去,发掘自己往后的精神需求,却是个值得讨论的哲学问题。几年前的我正是因为想不到自己离了毕生挚爱的建筑学该如何生存,又看到新来的学生们还俨然嗷嗷待哺的模样,才选择了留在岗位。当一切尘埃落定,我就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了。
我正发愣,远处一位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妇人起身,笑眯眯地怀抱一叠传单朝我们一摇一摆走来。“两位英俊的先生,”她声音慈祥而婉转动听,带出微微后延的尾调,“如果没什么安排,要不要来奥摩斯港的相亲角看看?”
半白的发梢间,她半掩着嘴笑,脸上绯红:“有很多适龄的老姑娘在等着你们哦。”
两张新世界的画卷在我们眼前缓缓展开,下一秒艾尔海森便出手将他的那张快速卷起并丢弃:“谢谢。但我没有这种需求,以后也不必邀请了。”
妇人的神情转瞬间变得有些尴尬,我又一次被艾尔海森的无情所震慑。“女士,您别在意,他说话总是如此,算是个屡教不改的顽劣分子,”我伸出手,将她落到额前的一绺银发轻轻拨回原位,安慰她,“这样傲慢的家伙不去才是对姑娘们幸福生活的保证,您说是吧?”
妇人又盈盈笑起来,戴着翡翠玉镯的手抚摸我已布满皲裂的手背:“要是我的老伴儿能有卡维先生这样温柔该多好。”
“您谬赞了。”
“这么多年,卡维先生依旧英姿不减,我们有时聊起天来也还是忍不住要说到您,大家伙儿可都一直等着您退休呢,”她说,“所以,您愿意来赏光吗?”
我正思考着,艾尔海森又突然放下瓷杯回头。“不想去就直接说,我知道于你而言拒绝别人的请求是很困难的事,”他对妇人说,“你如果是诚心邀请,就应该把宣传单留下,留别人回去思考,而不是立刻要对方作出答复。”
妇人点点头,将两张传单乐呵呵地塞入我手中。“这位先生说得是。那我先走了,期待你们的参与。”说完,她与我们行礼,又扭着小步离开咖啡馆。我低头去看手上的纸页,上面用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若干事项与时间表,标题则是大号字体的“追寻你后半生的幸福”。
我像读报似的看完上述内容,借此机会找到了提出心中疑问的时机:“艾尔海森。”
“什么?”
“说起相亲,我很好奇,你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出家了吗?”我说,“还是说,你是不婚主义者?为什么?”
“你这是想我一次性回答你三个问题么,”他紧锁眉头看店员给我又倒了杯酒,“第一,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施加新信仰的打算;第二,我不是,所以我不必回答你的第三个提问。”
“你怎么可能不是,”我快速扭头去看他,想到个滑稽的可能性,笑出声来,“噢,让我来猜猜,是不是你这嘴上不饶人的家伙在年轻时一见倾心看中了某个人,结果人家自得其乐,根本看不上你这副怪腔怪调的作态。而后你爱而不得,就一直寡到现在?”
敢开这个玩笑,是基于我了解我这位朋友从不会在意他人直截了当的评价,拿他开涮也并不会被他当真的前提。果不其然,艾尔海森将一小包摩拉放在桌面,起身朝咖啡馆门口走去,只落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评价:“有趣的推理。”
我心里一惊:“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他在门口侧头看我,一字一顿:“大错特错。”
众人大笑。我也哈哈一笑,摇摇晃晃跟上去。与旧友久违的共进早餐环节,对话竟还是以我的胜利为终结,这极大地愉悦了我。我得意地笑着和店员击掌,拄着梅赫拉克,怀抱没得到答案的问题和一整天愉快的心情离开。
春夏的几个月就这样过去。
在那日之后,我把相亲活动一事抛诸脑后,全部心血倾注到培养建筑以外的其他兴趣爱好。当然,我也不会刻意避开过去已具备的学识。比如我回自家院落里收拾出了一块空地,又特地去了趟化城郭,找几个巡林官陪同,一起去山里带了几只蕈兽回来养,顺带给它们打了几间小房子。
“这就是你短时间内帮社区的小孩做了若干个狗屋、猫窝、鸡舍的理由?”艾尔海森的语气里透露着几分尊重但不理解的意味,“就因为他们看中了你家门后养蕈兽的巢。不愧是已退休的前任贤者,闲到做着这等费时费工还讨不到好处的手艺活,还高兴得像捡了天上掉的馅饼。”
“谁能拒绝孩子们亮晶晶的目光呢,噢,是我们前任大书记官艾尔海森先生,”我给地上的黏土添加胶合剂,“喂,把我放门边那只喷壶拿过来。”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打算帮我的模样,只是环着双臂侧靠在门边,说:“我只是过来提醒你注意时间。因为帮你带了须弥蔷薇和香辛果盆栽的提纳里,已经在你家门口徘徊十多分钟了。”
“你怎么不早说!”我急匆匆放下手中的黏土,喊客厅的梅赫拉克,一瘸一拐擦过艾尔海森身前,选择性忽略他那句“别把泥点子甩到客厅地板上”。
提纳里一看到我两手泥泞地过去,高高挑起双眉,快速将尾巴卷到背后。“这几盆东西放你家还是放艾尔海森家?”
我抬手点了点自己后院。提纳里便咳嗽两声,冲那处喊:“赛诺,是放那里。对,按我说的方式摆好。”
行动依旧迅捷的白发中年男性很快从围栏边翻出,朝我走来:“卡维,早。”
“大风纪官今天不用出勤?”
“我昨天刚处理完阿如村那桩走私大案,犯人于昨晚招供。一早又见提纳里进城,就顺路也来看望你,”他说,“几个月过去,我还没空跟你说恭喜退休。”
我对赛诺这等身获神力,不容易步入老年的体魄很是艳羡。但他本人并不如此认为——如今仍活跃于前线的他,在某次酒醉后向我和提纳里表示,不能与挚友同步迎接衰老是他终生的遗憾。祖上有耳廓狐血统的提纳里倒是豁达,对自己最有可能成为我们几人中率先入土的角色表示十分满意,早早与我们商定了待他魂归大地时要在石碑周围种什么植物。当时的艾尔海森听得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一问,理由是提纳里抚养多年的徒弟兼义妹柯莱自会处理她师长的后事。
见我不语,提纳里侧望艾尔海森家的方向,问我:“你又跟他住这么久了?”
“不久,”赛诺倒有闲心调侃友人,“还不到‘九’个月。”
见提纳里滑到嘴边的后话硬生生哽在喉咙口,我不禁手扶梅赫拉克大笑出声。赛诺也绷着嘴憋笑。“艾尔海森还收你房租吗?”
“怎么可能给我免除,”我义愤填膺,“他根本就是按照我养老金开的数字,卑鄙的老东西。年轻时就是吝啬鬼,老了只会变本加厉。”
轮到提纳里对我笑:“挺好。你和他一块住,我们也放心。年纪大了之后,总得有个依靠。毕竟我们不像赛诺这家伙,花甲的年纪却还是壮年的体魄。”
“主要柯莱是好孩子,到独立成家的年纪心里还惦念着你、粘你,”我说,“我就不同。万一哪天在家摔一跤撞到头,人咣一下倒在地上没了,恐怕都得等晨扫的勤卫工闻见臭味才知情。艾尔海森这个独来独往的老光棍更是。我俩无儿无女,别的家人又早都不在了,实在有些危险。”
想想,又补充:“我基本只是在他家过夜,饭点前去买菜做饭吃饭。没事干又懒得跟他呆一块的时候就回家,反正就这几步路。”
“在理,”提纳里说,“你情况还好一点,你为人热情,跟你熟的人多,你消失个半天都能有人问东问西;但艾尔海森那个独来独往的……我不好说。”
我们同时默契地往那间隔着十多米远的房子看了一眼,那房子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门,半倚在门套上注视我们的方向。“进我家坐吧,”我对身边的两人说完,也冲那人喊,“艾尔海森,你别傻站在那,来我家尝尝我做的树莓蜜酱果茶。”他关上门朝我家走来。
客厅里,三人围坐在桌边,赛诺让艾尔海森帮忙洗牌,自己从兜里掏出一包七面骰子。提纳里走来厨房帮我端水果,等我一去,赛诺便把牌往我面前一推,我们就又开始打七圣召唤。
关于打牌的技术,我们几人算得上不分上下。毋庸置疑,赛诺是我们几个里面技术最好的,胜率最高,胜负欲也最强。此外,胜负欲最弱的是艾尔海森,其次是提纳里——我坦白了,谁不喜欢赢的感觉呢?我们连打三轮,战绩是赛诺两胜,我一胜。我得意地往艾尔海森的胳膊上一拍:“来,记账,半个月酒钱你出。”
“我看来是真老了,”提纳里慢悠悠地喝果茶,“脑袋都转得慢了,血量不够都忘了喂食物牌,手气还差。要是柯莱在,可得让她帮我投些好数字。”
“你的语气根本不像是夸徒弟,像在夸孙女,”我调侃他,“柯莱什么时候结婚生个小朋友,好让你做曾祖父?”
洗牌的赛诺直接呛出嘴里的茶水,噗嗤一声笑了。艾尔海森没发出声音,但看他微动的嘴角也能猜出他在憋笑。大受震撼的提纳里把眼睛闭成倒八字型:“……卡维,你偶尔语出惊人的时候实在也是让人无法招架。”
“说起孩子,”赛诺擦完嘴,开口说,“提纳里,我上次在奥摩斯港外勤时,听说你们化城郭那边有户人家似乎因为孩子闹出些很不愉快的事。”
我们就听提纳里讲起这个故事。说是城外原先有个做生论学派研究的普通学者,以前兼任过学堂的教师,与妻子育有一女。原本幸福的生活却因突如其来的冲击解散——此人不顾一切爱上他的一位同性学生,婚姻走到尽头。可那学生来自沙漠地区,家中有些古老的信仰,加上他们的关系存在诸多违背伦理的事实,这段感情便没得到任何人的认可。于是,那学生从崖壁上一跃而下,将悲剧推向高潮;那学者则终日沉浸在失去爱人与家庭的惨痛教训里,近日被发现死在山谷中的一处小屋附近,死因是长鬓虎的袭击。
我脑海里很快浮出那个画面:滂沱的雨,无尽的荒原,沉寂之地,变作死黑色的血液;拖拽的痕迹,被压倒的草叶,横陈的被肢解的尸体。
“死者的前妻与孩子当前境况如何?”我一时做不出反应,只在心中郁结,“那学生的家人呢?需要申请生活津贴吗?”
“放心,后续他们的生活问题教令院已经处理好了。那位女士是因论派的学者,经济上还算宽裕,只是那孩子,”话到嘴边,提纳里略一沉吟,“我见过两次。或许是从小缺乏关心,说话总有些带刺。”
我一看赛诺的脸色就知道他是在心里暗暗否定的,而艾尔海森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看不出喜怒。
再打了半局七圣召唤,我心里一直走神,手上出招速度也变慢,结果牌面血量直接被艾尔海森一轮清空。“卡维,”他说,“有些一开始就注定是错误的事情是没有解决办法的。”
我没理他,闷头喝了口果茶,靠在沙发上,转过去看提纳里:“那人一开始就是非常规的婚恋取向吧?”
“是,”提纳里这局的手气很好,下一招就将赛诺的最后一张卡牌击溃,“按照常理,他应该早些面对自己的真心,而不是去伤害他人——但换到那个时间点里人们的观念,这也实在是无解的情况。”
赛诺大概也是想安慰我:“你在苦恼吗?”
我很诚实地点头,并婉拒了他们后续的关切言论。想起那日在酒馆听到的言论。
在须弥,同性间的婚姻并无明文禁令,但并非主流。这符合群众对智识的推崇。大部分人认为婚姻制度的实质是财产与权力的结合,繁衍后代是结果;至于情感,那是不重要的东西。
我心里那个空洞又浮出来了。我恍惚中看见自己站在洞口前,看见自己坐在山崖前眺望远方被雨雾映掩的卡萨扎莱宫,听见除去死域的巡林官从我两侧走过去时,雨声里皮靴与枯草摩擦的声响。
那位抛妻弃子的学者被野兽啃食死去的时候会是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如天启般的曦光落下,抚慰他的内心么?
“卡维,”那慵懒的声音从餐桌那头传来,“听不到吗?叫你吃饭了。”
今夜,提纳里和赛诺并不留在我家吃饭,打了一下午的牌就各回各家。我就跟着艾尔海森回去吃晚饭。我久久注视桌面的饭菜:“艾尔海森。”
他从饭碗上边抬起眼睛看我。
“我突然感觉人生有点短,想起来很多事情还没尝试。”我说。
他又无言地吃下去几块烤肉。“那就做。”
有他这句话,我便心里有了底。由此,我往后两年的退休生活堪称精彩。除了养出一批又一批蕈兽,把它们轮番送回山野,我还托以前的妙论派同学推荐,去做过半年的老人速写模特,后来因为学生反馈说我的面部肌肉太流畅,不好画,我才辞了职;提纳里送来的须弥蔷薇和帕蒂沙兰花都是好养活的品种,我很轻松就让它们开满了自家院落;我还和城中的蔬果商联络,跟他们的商队去沙漠里,将新鲜瓜果卖去各个沙中部落。
艾尔海森在我邀请的情况下会跟我一起出门,我在路上给他比划哪处建筑来自自己学生的手笔。不过他说什么都不乐意跟我去卡萨扎莱宫,理由是看得腻了。每逢这时,我就会啐他一口,并毫不上心地带他去下一个点。
我们还在沙漠里吃烤肉。我烤的禽肉热气腾腾,脆皮紧致爽口,色泽金黄,咬下去滚烫滚烫,肌肉间的汁水和额头上汗水一起滑落。我懒得揩拭——我不认为有人会责备一个年逾七十的老人不注重吃相,所以我当着艾尔海森的面,左右开弓,一只手扯一只腿,一只手抓一块全翅,轮流撕啃。商队里的人轮流夸我,我这位老友也会给我递手帕,或者在我提出要求时面露不耐地帮我擦嘴上的油。
我在人堆里就像回到鱼群,灵魂在热闹纷呈的气氛里快乐追逐,追到星月升天、追到旭日高照,在锣鼓喧天中跳着祭祀幸福的舞蹈。
唯一的一次危机是,我去集市里买水果吃,和赛诺、艾尔海森去的。我在摊位前跟摊主聊得兴起,恰好瞧见身穿长裙的多莉从远处走来,我便一个不慎将墩墩桃的桃核卡进了喉咙。
多莉原本还在跟我笑着打招呼,见状连忙转身,顺着赛诺指的方向去找艾尔海森求救。赛诺给我拍后背,未果,想给我做海姆立克急救,身高又不太够。好在艾尔海森步伐还算矫健,几个箭步过来,双手在背后很有力地抱住我,用拳头冲撞我的上腹部。我立马吐了一地,丢了面子,但万幸保住了小命。
赛诺和多莉帮我清理地面,而艾尔海森抱着我不动,我后背紧贴着他的胸口。我从不知道他胸口那颗心脏也会跳动得如此剧烈,如此慌不择路。我听见他在我耳边的声音有细微的恐惧,不认真捕捉都感受不到的程度:“喂,就这样别死了。”
我后来和酒馆的年轻人聊到这个事,说:“人没到那个年纪,就不知道小事都可能丧命。”
这两年里,我和艾尔海森的相处依旧是那样如饮凉白水,不痛不痒。我乐得多个聆听我说话的对象,他也不在意多了双吃饭的筷子。即便这间房子多年来过的,除了各类目的水电修理工,就只有数十年前那位来自星海的旅行者和我。但到现在,我们依旧会为各种琐碎的小事争执,吵到怒火上头的时候,我就会甩下一句“我今晚回家睡”,然后摔门出去。走到自家门前,觉得刚刚关门有点用力,就又灰头土脸撑着梅赫拉克走回去,拧开门锁,轻轻带上。最硬的语气配最怂的力道。
在我再几乎遗忘那个空洞的时候,一个噩耗撕裂了我趋于稳定的退休时光。
提纳里去世了。
那个没有一丝风的午后,我是被艾尔海森背去健康之家的。起初见到来门口通知的风纪官后,我光着脚就扶着门廊往外跑,连梅赫拉克都忘了拿,也忘了自己几乎不能独立行走,直接腿一软翻滚到斜坡下方的石墩,脚踝剧痛难忍,怎么撑地都站不起来。艾尔海森锁门,追出来找我。我一看到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就忍不住流泪。
某人今日原不打算出门,连泛白的胡渣都没剃干净,但他用力把我从地上拖起来,背到身上,去最后看了一眼我们相识数十年的朋友。
柯莱撕心裂肺的哭声震耳欲聋。她跪坐在病床边,死死抓住提纳里从白布间垂下的双手,哭得面容扭曲,嘴里大声喊提纳里师父。不再是少女模样的她此时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凌乱的发丝像失去大树依凭的藤蔓一般在风中摇曳。
前面的人给艾尔海森和我让出位置,艾尔海森刚把我放下,我就连滚带爬扑过去,看着友人那张灰白色的脸难以自抑地痛哭出声。柯莱泪眼朦胧地喊我,我便和她紧紧抱着哭作一团。队伍后面发出重物坠落咚的一声,而后是风纪官手忙脚乱的声音。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倒下去的是赛诺。
艾尔海森是我们当中最安静的。他走过去,手在提纳里的脸上和手上反复摸,最后将白布轻轻盖上。我看到他眼睛很快地红透了,眼底盛着泪水,但一滴都没掉出来,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表示。
据巡林官那边的说法,提纳里是前一夜走的。那天早上有个年轻的巡林官牵着猎犬经过。那猎犬在提纳里家的门口停下,朝里面叫。小巡林官便走进去,便见满头白发的提纳里躺在床上,双手搭在胸前,动作平静得像只是陷入沉睡。桌上留下几封手写的信笺。一封给柯莱,一封给赛诺,我和艾尔海森也有份。从页数来看,提纳里是最后写到给艾尔海森的那份时开始脱力的。
“亲爱的卡维,”字迹没了平日里的工整,纸上有笔杆没拿稳掉落后留下的墨点,“不要为我的不辞而别难过。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让你参加我的葬礼我很抱歉,但希望你知道,与你的相处使我终生愉快。”
“生命不是永恒的 ,不过,我由衷希望你的后半生能过得更加幸福。”
署名是“你忠诚的朋友提纳里”。
葬礼那天下着雨,浑浊的空气带着秋风的味道。队伍穿过伛偻的行道树,暗绿潜入大气中,折射出晦暗的光斑。提纳里教过的数百号学生,带过的巡林官全来了。风纪官团队也来了大半。蒙德那位叫阿贝多的炼金术士和他的女学生也来了。很多年后,他们都说提纳里的葬礼是排场最大的,场里的花圈是最多的。
阿贝多接管了站在灵柩边久久不愿离去的卡卡塔,带它回了蒙德,据柯莱说那是提纳里先前约定好的。赛诺走在队伍前方,跟在怀抱遗像的柯莱后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他——很惭愧,我几个整宿都睡不着。
走过一条小路,忽然有刺耳的声音从旁的村庄边传来。我看清楚了,是两个个中年男人。一个嘴里咬着草根,朝队伍前头斜斜地瞟,嘴里呸一下,对他旁边穿汗衫的男人说“那棺材里的不是大官吗,抱照片的怎么不是他婆娘”。
“可能婆娘早走喽。”
一人嘻嘻地笑:“或者根本就没婆娘,你看,走前面的都是……”
大脑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地涌出来,我很确信我一生都没有出现过此时的情绪,愤怒像火焰般以我的血液为燃料迅速点燃我周身。我两个箭步朝那方向冲过去,想抓住那种嚼舌根的混球痛骂,却差点跌倒在地,被后面一个默默流泪的女巡林官扶住。我只能在给提纳里坟边播撒花种的时候边撒边哭,哭得连赛诺都看不下去,伸手拍我后背,我就又抱着他流眼泪。事后一想,心里更是愧疚。
总之,我那晚回去还是睡不着。从房间到客厅来回走,一直流泪,不忍再看桌面的信纸。某人多次被我的脚步声吵醒,走出来看我,眼底也是黑黢黢的一片。
他扶着后腰慢慢落座在我对面,说:“卡维,伤心事既成事实,想再多也不能改变。”
我问他:“提纳里给你写了什么?”
他只是摇头。
我疲惫地揉眼睛,问他:“我能看吗?”我只是想再看点朋友留下的痕迹。
艾尔海森知道我不是偷窥癖。他点点头,但是说:“提纳里让我烧了。”
“那你就烧了?”我苦笑,“他让你这么做,你就这么做了?”
“尊重朋友的意愿更重要,”听上去还有别的理由,但他没说出来,“况且,我确信我记得住。”
“好。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走,你也要记得住我的话……不,我不想,”我想说的哽在嘴边,几次试图讲出来,鼻腔都酸得发苦,“艾尔海森,我不想像他那种走法。”
某人给我倒了杯水,用眼神示意我说下去。我就描述噩梦里见到的画面:一个人躺在林间的小屋,身体的力量慢慢消失,可能会因呼吸困难而颤抖。冰冷的医疗器械。想叫人,也叫不到。夜里黑漆漆的,只有阴森的灯,灯芯跳啊跳啊,声音轻轻的,像自己的心跳一样。
“我以前一直想要个家。但现在看,连提纳里这样家庭美满的人都是自己走的,”我沙沙地说,“没有爱人,没有孩子,房间里就只有自己在等死。人类来到世界上是那样热闹,家人在笑,医生在笑。但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留下的只有名声, 还会被愚者弄脏,”我悲愤道,“他们根本不知道提纳里是何等智慧的人。”
“我也听到了。”他没否认。
我想了很久,说:“我的想法可能很自私——名声能好一些最好,人类本就该干净地来、干净地走,但最希望走的时候不要一无所有。答应我吧,我太害怕孤独了。”
艾尔海森沉默地看我,沉重叹气,说:“生死并非人能决定 ,你的愿望太过无理取闹。我当然可以假意答应你,而后呢?”
他的话像一盆凉水浇了我一身。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拄着拐杖冲出家门之后是去的哪片野地,只知道自己一直往前走,经过提纳里的新墓碑还停下来哭了一阵,心里想到他往后就像山野里的花朵一样孤独,又难过起来,漫无目的地走。我走得像无头苍蝇,像是怕某人找到我,又怕某人找不到我,天蒙蒙亮就又回去了。
那段日子我过得都如同行尸走肉,直到大半年过去,我还在昏朦的歧路上走,看到花花草草都能眼含热泪,不时去公墓还能撞见赛诺。除开眼里的疲惫,他的精神反倒比我好些,每次都会送我回家。艾尔海森也都站在自己家门,确认我朝他那里走,才自己先转身进屋。
我足足用去了一年有余,才勉强从提纳里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心中无名的空洞愈发深邃。多少还是需要感谢艾尔海森——我能看出他的情绪也很低落,但他却私下帮我联络了珐露珊,让对方给我找了些编写建筑机关学科普书的私活。而他自己则是从草神纳西妲大人那边接了点文学稿件任务。
顺带一提,珐露珊前辈的心情也不大好,但似乎是她送走的后辈数量已经数不清,所以转变情绪的速度远胜于我。
我一忙起来也确实没太有力气去悲伤,成日在制作模型和编写讲解词之间游走。在某人的默许下,我还将养的蕈兽和花搬到了他家后院。这样我就不必总是拄着拐杖回家处理。
某个雨夜,我在房间里做模型做得忘了时间,想起来的时候惊得差点心脏骤停。我惊恐地走向后院,见瓢泼大雨已经劈入后院的门框。我几乎要当场昏厥,腿一软,摸着沙发扶手半跪了下去。
那是提纳里给我留的最后一批花种了。
我回头想喊房间里的艾尔海森帮忙,却突然瞧见雨中黑色的身影——艾尔海森穿着暗色的斗篷,正抱着一盆须弥蔷薇朝门边走来,雨水成股顺着他的鼻尖滴落,滑过他已布满皱纹的脖颈。
艾尔海森淡淡看我一眼,转身走进厨房。我扶着沙发边站起,慢慢跟过去,见我的花果们都整整齐齐排在厨房的地面,瓷砖上湿淋淋一片。呆滞的蕈兽们摇头晃脑,抖着身上的水在炉灶间蹦跶,有一只还向艾尔海森滑稽地吐了个泡泡。艾尔海森将斗篷脱下,露出不再宽阔的后背。
他甚至连上衣都没来得及穿。我凝望着他已变得半白的短发,心中五味杂陈,突然就很想哭,觉得自己真的要振作起来,好好珍惜还在眼前的人。
艾尔海森冻得浑身发抖,虽然我很快帮他烧起壁炉的火,又拿了厚衣服给他换上,但他还是患上了重感冒,低烧了几天才好转。
那天我坐在他床头写文案,突然说:“喂,艾尔海森。我想起两个事。”
“你又有什么异想天开?”他带着厚重的鼻音问我。
“我当年退休的那天你去游山玩水了,那晚赛诺和提纳里又刚好都在外勤,就留我一个人在酒馆,”我说,“后面你回来了,他们两个回来了。结果到提纳里走的时候,你们还是没来得及给我庆祝过这个重要的日子。”
“这样,等我七十五岁的时候,你无论如何都要陪我补过一个退休仪式。”
他蒙在被窝里先低声说了句“幼稚”,后面说“知道了”。
“然后,”我无视他的调侃,对他郑重地说,“从明天开始,我想去一下奥摩斯港的相亲活动。”
听完我后面的话,艾尔海森似乎是一直看着天花板,没有出声,我低头继续写稿,没太留意他别的反应。很久之后,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我转过去看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相亲的地方在奥摩斯港的一个老旧餐馆。没人坐在室内区。因为内里的位置都闷热而潮湿、终年发着霉,我几乎都想要询问店家是否需要改造建议。万幸,我上学时参与改造的货梯还能照常使用,只是运行时发出的声音嘶哑又拖沓,时刻提醒着我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家伙。
室外的桌椅上坐着二十多位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他们见到我时都面露惊讶,下垂的面部肌肉里挤出灿烂的、如花开似的笑脸。有些在教令院上过学的,还冲我喊前任贤者大人。我便一一和来和我聊天的妇人交换联系方式。她们当中许多是成过婚、也有孩子的,也有将一生献给学术研究,最后错过婚恋年纪的。我完全不介意她们的过往,倒不如说我对需要改嫁的妇女抱有更深切的同情与关怀,可能是她们令我回想起自己曾经孤身一人的母亲。
可每当有人垂着眸子看我,面露羞色地说是否乐意做她后世的伴侣,我又都无法打从心底应承下来,最后内疚地留下一句:“感谢您的欣赏,但时候不早,我得回去做饭。家养的小蕈兽饿了。”
她们靠在门上等我的模样,让我很容易联想到某个人。 包括她们低头拿着放大镜看报,安静思考的姿态,总让我看见心里那个挥之不去的人形。
我便觉心头有冰河淌过,想快速逃之夭夭。
星霜荏苒,又是一个新年。
天色缓慢黑下来,罩住我们住的上城区,像戏剧到了下一场似的。
我校对完珐露珊前辈要的稿件,怀抱配图的草稿,在傍晚经过酒馆,提了一箱啤酒回艾尔海森家,庆祝我们两个老东西又平安无事地熬过了一年。那晚雪下得很大,风吹得玻璃砰砰响,窗户外什么都看不清楚。艾尔海森喝了小半口酒,问我:“还没找到能收留你的女人吗?”
“也不是没人乐意,”我实话实说,“但很奇怪,我都没有和她们再走后面十几年的想法。”
“可能我这个人真的不需要老伴吧,”又乐呵呵地补充,“说不定我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脆弱,不用人陪也能走到那个阶段。”
他用指尖捏着酒杯摇晃,没说话。我看他花白的眉毛已经软得垂到了眼尾,那双草叶色的眼睛却还是澄澈的,心中不由一动:“艾尔海森,我有没有说过你其实长得挺漂亮的?”
某人终于抬起视线跟我四目相对。“……我很遗憾你到这个年纪才能发觉身边人的优点。”
“说什么呢,”我笑他,“我年轻时就这么想。只是那时候觉得夸你容易让你尾巴翘上天。”
他放下酒杯,已经有些干瘦的后背朝前微倾,在风声与柴火焚烧的声音里拉近我们的距离。“那么,你想让我做那个人吗?”
“你做我老伴?”我一想那个画面,身体就诡谲地打了个寒颤,“那倒是不必了。两个干巴巴的老男人搂在一块睡觉,想一下就怪吓人的。”
艾尔海森点头,似乎是在认同我的话,但也可能有更多我没读懂的情绪。我心里便有些发虚,补了一句:“喂,我不是嫌弃你,我觉得你作为老伴会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只是我本人觉得跟男人在一起实在是个崭新的选项,在须弥不多见。你也是,都这把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等一下,喂,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某人一边嚼肉一边听我越描越黑,脸上浮出略带戏谑的笑,唇角的胡渣也跟着抖。
“还笑,我忍你很久了,”我说,“你就这么乐意见我相亲失败?”
“多思多虑,情感脆弱,难怪久久找不着归宿。”他用自己的酒杯把我那杯往前推了推,就当是碰杯,“新的一年,有想做的事就去做,卡维。”
寒潮来的日子就在新年之后。
某晚我起夜,去看了眼蕈兽们有没有保暖措施,忽然听见那边房间里顺着风传来低沉的咳嗽声,像还含着痰。我就一步一拐走过去,敲开门:“你又着凉了?”
“可能是,”艾尔海森在黑暗一片里回答,“拿个手炉给我。”
我就去客厅,往那铜制的暖手炉里夹炭片,用带纹路的布包好,拿进去房间,就着柔白色的月光坐在他床边,掀开被褥的一角,朝他怀里塞。我摸到他的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布满皱纹,冰冰凉凉,好像没什么血气。“真荒唐,”我发觉他的身体素质大不如前,心里难过,怕他看出来,又开他玩笑,“你以前壮得像头牛,没想到还有今天。”
他在睡眼惺忪中回握我的手,指尖穿过我的指缝,松弛的皮肤在我带厚茧的掌心摩擦,像是在确认我存在。我听不清他在被窝里说什么,弯下腰去听,才听出来他困得迷糊也在怼我“你才像头牛”“牛比你聪明”。
我忍不住骂出声来,但还是拄着拐杖去给他煮药汤。等待药汤滚沸的时间里,我做了两个重要的决定。
一周后。
“你想做腿脚手术?”酒馆店长兰巴德的眼睛瞪得像鱼。酒保们也纷纷摇头,表示不认可我的计划。
我正义严辞地辩驳:“你们这些年轻人会反对我,是因为你们对靠自己走路这件事没有兴趣。你们可能暂时无法理解,但我们这些上年纪的人都是生活的斗士,是有意志力继续活下去的人。我就是要抗争这种依靠外力才能走下去的结局。”
说这话的时候我满腹激情,就像当初即便一无所有也要把卡萨扎莱宫造出来一样。优秀的建筑师就是要懂“无中生有”。
年轻人们都住口了,较我年长的兰巴德倒是没被说服:“手术有风险这句是老话了。你有没有想过,卡维,你一旦躺到那个床上,可能就永远下不来地了。你当年六十出头的时候为了能继续教学生,都选择保守治疗,现在人近七十反倒冲动起来。艾尔海森,你不阻止一下你这位异想天开的老同学吗?”
某人没开口,我就急不可耐地替他说了:“他说他支持我。”
“怎么可能,”兰巴德看艾尔海森,“你答应他了?”
“他自己都考虑好了,只是给我下通牒,不存在我答应或不答应的选项,”艾尔海森优雅地将一块鱼肉慢慢送到嘴边,在兰巴德的目光中,击碎对方的希望,“何况,就算我反对,他也会去做的。”
“很好,够了解我。”我十分满意,给他倒了半杯香料茶。
兰巴德不解:“可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早想好了理由:“是这样。我在某人家里看了不少他出游那几年写的游记,觉着挺有意思,和我年轻时那种为游学外出而准备的路线全然不同。”
这就是我的两个决定。一个是手术,一个是旅行。我过去一直为职业梦想而活,从未怀抱纯粹的欣赏之情去游山玩水。在离世之前,我想作为一个纯粹的旅人走遍提瓦特大陆。
“我想去走你走过的路,”我跟艾尔海森前一夜是这样说的,“也想带你看我走过的路。”
同样,健康之家的医生们一开始也对我的想法呈否认态度。出乎我所料,一言不发的艾尔海森在我舌战群儒未果时站了出来,力排众议支持我。我后来笑他:“你是多想跟我一块去玩啊。”
他用那种略带鄙夷的神情看我,手里拿着手术知情同意书。
“签啊,”我理直气壮,“你看我也没用,我没别的‘家属’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在家属那栏爽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勾选知情。“小心点,别死在里面。”
“放心,”我躺在狭小的手术床上,推开他另一只握住我的手,被医生推进病房前还冲他比划,“作为回报,以后你的我来签哈。”
“你那张嘴巴到老都还学不会控制,”他的声音好像在发抖,但还是随着手术室门关闭而消失,“知道了。”
手术是全麻。我倔强地觉得自己全程醒着,只过去了不久的时间。被推出来的时候,等医生把我面罩一摘,我就说“我一直醒着”,把满手血污的他们都逗笑了。过后,我看到天色已从我来时的午后变成了凌晨,见到艾尔海森的时候,他两只眼睛都熬成了红色。
“你差点大出血两次,”他狠狠瞪我,“你还好意思说你醒着,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尴尬地哄他:“咳,我这不是好好地出来了?”
等三天观察期结束,我就被送回了家——准确来说是艾尔海森家。他让人在门口停下,把我抬进客厅内。来帮忙的赛诺第一次进来了客厅。趁艾尔海森进房间收拾,他坐我隔壁对我笑:“我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坐这几张沙发的机会,提纳里都没来过。”
“想来可以提前打声招呼,”艾尔海森从房间里走出,“你们又没说过想来。”
赛诺笑笑,没有吭声,只是去集市买了点食材回来,放下就走了。说是去化城郭的老树屋看看柯莱。
手术完至少半年不能动弹。我躺在沙发上,享受了一把指挥官的乐趣,指挥的还是艾尔海森这样伶俐的部下。让他给我拿水果吃,他会洗好切好,泡在盐水里插着竹签送过来;让他给我拿书,他会连带着书签和我惯用的划线笔一块塞我手里,顺带给我拿靠枕和架在腿上的小桌板。
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感觉身上黏糊糊的,就说,送我去浴室,给我拿个桶,我给自己擦擦身子。艾尔海森就去取了梅赫拉克,看着我把它变成拐杖形,扶着我,我们两个一起颤巍巍走进去。他把我抱到浴池的边缘,转身出去取了几条浴巾,往桶里放温水。站到我跟前,让我把衣服脱完。我就脱下上衣扔给他。做完手术之后几天我都没穿长裤,从医院光到家里。艾尔海森把我衣服抱去丢进脏衣篓,搬来一张矮凳坐我面前,一手抱起我那条完好的腿,用沾湿热水的毛巾给我擦拭皮肤。
实话说,我心里是非常不好意思的。主要在于给对方添了巨大麻烦的愧疚。我脸上烧得像烙铁,赧然得不敢看他,通过讲话掩饰情绪起伏:“喂,艾尔海森,开个条件吧,我该怎么感谢你?我不习惯欠别人人情。”
他似乎一直紧盯着我的身体,根本没有避嫌的意思。“你要继续跟我算这种账?”
“哪有无条件接受别人好意的,”我说,“你想想,我还得再让你这样照顾至少半年呢。我年纪比你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做同样的事报答你。”
某人没立刻回我,像是在思考。他挥手示意我转个身,然后帮我搓后背。在蒸气缭绕里,他那双发皱的手落在我多年未让他人触及的皮肤上,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象到他的表情——忽略那人其他的五官不看,只要他不开口,那双眼睛看什么东西都永远是深情款款的。他对待我的力度很合适,仿佛是在抚摸一座珍贵的雕塑,而动作在大脑里模拟过无数次。
下一秒,他说:“我想好了。”
“说。”
“很简单,”艾尔海森的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酒桌上谈生意,“我做的是类似护理的工作。你应该按照须弥的老人护工的平均价位给我发工资。考虑到我已是退休的年纪,又跟你相识一场,还非专业出身,价钱可以给你打个八折。就每个月跟你的房租一起交给我吧。”
他很爽快地在我背上写下一串摩拉的数字。
“你……”这笔飞来的开销直接把我堵得连呛都不想呛他,“你这年轻人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我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同志!”
“我退休金几乎都给你做房租和生活费了,”我气得牙痒痒,“坏东西,我哪里来的其他经济来源?你干脆直说让我把自己房子卖掉算了。”
“首先,我早就不在年轻人的行列里;其次,你那点微薄的不动产不至于让我动心思;”艾尔海森慢条斯理道,“再次,我给你开出的价格并不需要你通过卖房来解决问题,希望你活动一下许久没使用过的大脑。”
我转过去指他,指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骂什么合适。直到最后,我猛地想起一个可能性,立即一阵急火攻心,闭上双眼:“你告诉我。我们须弥上城区租房的平均价格是多少。”
某人开口说出一个我预料中的数字。
“你做得好啊,算盘打得响啊,艾尔海森,”我咬牙切齿,“把我的房子租出去,刚好就够付你给我加的这笔钱啊。”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负罪感地跟我对视,并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悠然自得。
“一肚子坏水!”我转过去不再搭理他,一开始的愧疚感已然烟消云散,理直气壮地指挥他帮我擦身洗衣。
次日,我便骂骂咧咧地给学院的老同学写信,让他们以正常偏低的价格把我空置的房子按单间分租给有经济困难的学生。某人全程在旁边翘着腿隔岸观火,还很是主动地询问我是否需要他帮忙把我的全部东西都搬来。
对于已付费的服务,我自然是毫不客气地答应。但他一走出门我就又后悔,怕他搬重物受伤,紧急联络几个熟识的老邻居去帮他。
“我就是太善良才会每次都狠不下心罚你,”我气喘吁吁看着他和我叫的的邻居帮手们走到房门前,“你跟我认识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都没被感化。”
“让一个岩神信徒去蒙德风神像参拜一辈子,他也不会觉得自由比契约更重要。”某人平静地谢绝邻居们把我行李搬进他屋内,独自忙活起来,“你下次找人来我家之前,麻烦先把自己的裤子穿好。”
我猜测他根本只是不想让不熟的人进他家门,就不疾不徐拉过旁边的毛毯,把打着石膏的下肢盖上。
时间如水,不知不觉流逝。
或许是我的愿望打动了命运——事实上我更愿意把功劳归给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我的恢复时间并不像医生预估的那样需要半年以上。仅仅从冬末到夏初,我就可以下地走路。一开始有些使不上力,但在复健锻炼半个月后,我居然能走得比艾尔海森还快些,不再需要他停下来等我。这在过去十年里我都不敢想象。
拆石膏的那天,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回家后在地上连蹦几下,被艾尔海森按回沙发上坐下。
在得到医生的确认后,我和艾尔海森收拾行囊,将家中的蕈兽和花草托付给赛诺,就一块出发,按着这几个月里计划好的行程周游列国。
和外界的印象不同,艾尔海森除了擅长整理繁复如山的档案外,本身是个很会写文章的人。 即便我对文学一知半解,也知道他那种精准简练的文字、意境优美的比喻绝非常人能写出的水准。比如此刻,我站在蒙德境内龙脊雪山的对岸,回想起他在游记中的记叙:
“半空白雾皑皑,绕山之河游鱼戏水。以寒天之钉为柄,致密雪层覆盖植被,整座山体宛如一只被巨人弃置的手摇铃。”
我啧啧叹奇:“你不去应聘做旅行社主编,真是业界一大不幸。”
“有魅力的是景物本身,”他说,“听再厉害的吟游诗人传颂也比不过亲眼所见。”
“你就非得要怼我才会说话是吧?”
我们就慢悠悠地并肩走,奔赴下一场盛景。
在西风图书馆中,我寻来一些蒙德建筑学的书籍看,艾尔海森则是坐在我对面看些音韵学理论。我们从清晨看到日上三竿,临近饭点,我就托着下巴,看他手持放大镜,侧头思考的模样。我瞬间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也是在图书馆里,被木质书柜与草叶芬芳环绕的那个午后,我原本只是抱着模型路过,远远瞧见他专注的神情,不知怎地,脚步就迈了出去,像是冥冥中受到蛊惑一般。
我们一见如故,携手并进,虽中途分道扬镳,却又再一齐面对生活的考验了。
璃月港口的小吃摊上,我们在长凳上并排坐,分享买来的烤吃虎鱼和炸萝卜肉丸。美食带来的简单幸福感浸泡着我的内心,就像身处须弥雨季,在禅那园亭台里坐观湖水涨满鱼池,将月莲拥入怀中。吃到半路,我沉迷于环顾四周,观赏璃月建筑,没留意身边有个跑过来的孩子往我身上一撞。我身体一歪,手上的炸肉丸逃出竹签的禁锢,弹着跳着滚进身后港口的滔滔大洋。
我正为到了嘴边的鸭子飞了而失落,艾尔海森就用齿尖撕去鱼鳍的一角,不紧不慢:“希望下一个变成鱼饵的不是你的其他重要物件。”
“万一真有那种情况,我就不能跳下去捞吗?”我白他一眼。
他皱着眉看我,唇角的胡渣抖动:“如果你只是为了反驳我而提出这个荒谬的观点,我可以忽略你话中的反逻辑性。”
我听出来他是担心我,心里高兴,就低头吃鱼,不和他争辩。
有神之眼傍身的我俩,能随便深入一些人迹罕至的山区游玩,撞见小型魔物也并无压力。我们走走停停,用着这个年纪应有的速度,从不赶急赶忙。我负责看地图,艾尔海森负责记录日期。至细雨弥散于河流之时,我们便会找些高地,用元素力支起营地,脱下鞋袜,闻着湿灰的气味,坐在地上观望翠绿的林海。
而到璃月无人的海滩边,我们脱去外衣,只留一条短裤,两个连吃烤肉都要切成拇指大小的老人,踩着水花滑稽地打慢动作式水仗。湛蓝的海水清波粼粼,将我们闲适的心情如花卉般绽放开来。只是打闹了一小阵,我们便双双脱力,坐在水里湿淋淋地感受清凉。
夕阳下,他那消瘦的、逐渐布上象征老去的斑点的身体印在我心头。快乐之余,我确实感觉到,那些永不知疲倦的少年岁月,就像扑到沙上的浪花,就这样消失,再也不复返了。
傍晚,我们去客栈落脚。常规情况下,我们是会要一个套间,某人睡一间、我睡一间。由于恰逢大暑,客房已几近被订满,我们只能住单间。夏蝉彻夜鸣叫,我把窗开到最大,都还是热得直流汗。我便脱了外衣,躺在窗台内侧的床扇风乘凉。
艾尔海森冲洗了身体,裹着浴巾出来,一眼看见我大翘着腿躺在床边摇扇子,忽地目光一闪,警觉地抬头看向窗口。我冲他吹口哨,调笑说:“这么老了还讲究这个?多秀一秀,说不准早就不用被调侃打光棍喽。”
“用这种方式寻找的伴侣岂不肤浅至极?”他语气里很不满,反手将浴巾解下来,甩到我脸上,“我跟你不同。你明明有成家的愿望,却连自己想要什么类型的伴侣都搞不清楚。年轻时装得自由自在,老了相亲相一半没下文,现在又摆出那副寂寞的嘴脸。你建的那些楼,难道不用画工图就能自己从地基里长出来?那真该说一句生命的奇迹。”
“早说你的脾气不好,”我把浴巾抓下来,扔回他手上,脸上还留着他连同洗澡水夹在一齐的味道,“明明是我失败,也不知道你在着急什么。你一个不想成家的人,反过来指导我,合适么?”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想成家。” 艾尔海森没好气地坐到我旁边,准备擦干头发。
我一时兴起,拿回浴巾,跟他说:“我给你擦。”
他颇感突然,眨眨那双已经被白雾蒙了大半的眼睛,没有反抗,安静坐在原位。
我意外于他没有出言损我,心里高兴,就更乐得伺候他。手心托着布料,给他从发尾开始吸水。他的发丝已不比过去的弹性十足,发梢变得柔软,发根也有些稀疏,是岁月蹉跎的印记。我翻开他的发缝,小心地擦拭着他的头皮。忽然,我擦到一撮雪白色的发茬,指缝里上还挂着两根,心中不由一动。
“怎么了?”艾尔海森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开口问我。
我伸出手:“你长好多白头发。”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白发,把它放在手心细细摩挲:“人总是会老的。”
“那是自然,”我笑了笑,“我比你只多不少。”
“况且,老不是问题,关键是老得有滋味。”我继续说,“就像这样,有人陪在身边,哪怕是擦擦头发,也很温暖。”
“你这是做教令院导师上瘾,”他抬手搭在我的手腕,“别说教了。”
“哈哈,也许吧。”我哭笑不得,“你这人真没情调。”
他拿下浴巾,侧过脸看我,眼里带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同时语出惊人:“卡维。”
“嗯?”
“我们确实都老了,”他说,“我也知道你一直想成家。”
我没否认他的说法:“所以呢?”
“既然你相亲失败已是板上钉钉,”他说,“为什么不考虑领养小孩呢?”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领养?”
“你可以领养学龄期的孩子,”他说,“你如今距离七十五岁还有将近三年。即便你八十岁就彻底干不动了,几年也足够盯着一个半大孩子上完义务教育。”
艾尔海森的建议十分合理,我一时竟觉得没什么破绽。思考半晌,心里感觉有些不安,但又有种莫名的期待,就没吭声。
他见我不说话,就当我接受了:“等回须弥,给赛诺写信问问。他应该有经验。”
我们最终只去了三个国家。脚程太慢,等到岸时已经错过枯水期最后出航的客船,赶不上去稻妻。但结果不算糟,一年多的时间,我们依次穿行枫丹、蒙德、璃月,绕大陆中东南走了个圆圈,还能恰好回到须弥参加这年的花神诞日。回国的路上途径道成林,我们顺道去了提纳里所在的公墓,给他带去几朵在层岩巨渊附近摘的清心。
“我这几年过得很充实,你介绍的风景区我都去了,现在在继续寻找幸福的路上 ,”我摸着那已被他人擦拭干净的墓碑,“一切还算顺利,感谢你的祝福。”
扶着地面站起身,我侧头问艾尔海森:“你有什么想和他说的?”
艾尔海森摇头:“该回家了。”
“无情的家伙,”我又转过去对墓碑小声说,“他老大不小还害羞,把什么话都藏心里。先欠着,等下次我来帮他讲。”
巡林员将我们送回城中心,我们走螺旋形的水泥楼梯回去。往上城区的路蜿蜒上升,伸到圣树中心的青绿里去,越往上层人声越热闹,楼宇幢幢,我的心跟归巢之鸟一般雀跃,一路和每个认出我的老友或后生打起招呼。
意识到自己心态确实有了转变,是我不自觉地走到艾尔海森的家门口。恍然间想起,刚经过自家房产的门前,竟然没想起来要回头看一眼。艾尔海森似乎也发现了,但既不提醒我、也没调侃我,想来也是默认我本来就会跟他回家。
我俩进了家门就开始搞卫生。他以前看书时间太长,腰椎僵硬,但胜在脑子清醒,就负责做些收拾整理的零碎杂活;我体力较他还好些,就是早年熬夜过度,不太想动脑子,就负责大面积的清扫。我拿笤帚转了半日,才扫完两个房间和餐区,见艾尔海森还在沙发上分类擦书皮,就逗他:“我以前怎么没感觉咱家这么大?”
他动作好像是停了几秒。我才发觉自己说错话:“哦,我是说,你家。”
“就算房产证写的是我的名字,”他语气听上去很轻松似的,“以你知名建筑师的专业知识,住了这么久,还看不出我家的套内面积是多少?”
他真是在和我抠字眼。我心里很不舒服,就提起笤帚去厨房清扫,不想在他半径两米的范围里呼吸同一片空气。走进厨房,我意外瞧见除开地面还未清扫,桌上已被擦拭干净,砂锅里在煮东西。提起锅盖边角,一闻,香气像冬眠苏醒的穿山甲的四肢一般从内部舒展开来。我立刻就知道这是我爱吃的石榴核桃炖禽肉。
在早年我们同居的日子里,我们就差不多轮流做饭——倒不是我不乐意为他承包,实在是我俩口味各有倾向。我常熬夜,消化不好,就偏好些汤汤水水的食物;某人则是连吃饭都想抱本书在旁边看,所以喜欢煎炸、烘烤、干煸类的菜式。我们虽会揶揄对方的口味,但在下厨时还是会互相考虑(排除吵架期间各做各的情况)。直到四年前。某天我做早餐,香料不够去邻居家借,借的过程里被邻居家孩子缠上,一时竟忘记回家关炉火。
冲天的灰烟直入无人之境,不仅在铁锅锅底大炼钢铁,还将整个房子填满,甚至无孔不入,钻进卧室,硬生生把在睡回笼觉的艾尔海森给熏醒。等到我拿着香料拖着步子走回家,就瞧见他靠在门上狠狠瞪我,脸色铁青,衣服上的每道褶皱里都在散出烟味:“我如果没醒,你现在回来刚好能给我收尸。”
我全然知道这是我老了的缘故——我从来没犯过如此弥天大错,差点失手害我最重要的朋友丧命。那天,我立刻给他还上买新锅和厨房清洁费用的摩拉,午饭晚饭都食不下咽。倒是他看不下去我一直愧疚,在两天后就不作声地承包了下厨的任务。我也没胆和他讨价还价,只能心虚地承受他独特风格的关心,专注于买菜、备菜和洗碗。
想起那件事,又看到他做了我爱吃的菜,心情便平复许多。
作为微不足道的报复,晚餐时我当着他的面把长粒香米直接倒进锅里,狼吞虎咽,把汤汁吸出很大的声响,吵到他几次抬头看我,最后留下一句“蕈猪吃饲料都比你优雅”。
距离花神诞日还有两个月。我抽空去做了次全面体检。几天后,艾尔海森在沙发上看我报告单,前后来回翻动。纸页的响声也不小,吵到在客厅插花的我。“怎么,我指标还有啥问题吗?”我说,“医生都说只是些常见的小问题,像你说的,都是‘自然就会有’的东西。”
他语气还是很平淡。“嗯,不用我伺候,挺好的。”
“你就别想着伺候我了。就你这大大小小的毛病,稻妻怕是去不成喽。”
我哼着小曲继续插花。插完后,抱起一整个彩瓷瓶慢慢踱步去客厅边几,放在一幅我早年买的挂画下方。我喊艾尔海森:“喂,等会再看,看我有没有放在正中间。”
艾尔海森顿了两秒才抬头,显然没在听,只又低头下去,手里不知道写什么东西:“摇摇欲坠。”
“我是问花,不是画,”我不满他敷衍的态度,走过去看桌面,“在干什么呢?”
“你不要孩子了?”他瞥我一眼,“你不是说,等你体检完,身体没什么问题就开始申请?”
“要。”我连忙鸡啄米似地点头,立刻就不想花的事情了,跑去房间拿纸笔坐到他隔壁去,跟他讨论该怎么写给赛诺的信。写到最后,干脆让他这思路清晰的人给我代笔。
艾尔海森的行动力是毋庸置疑的。几乎是第二周,我们就收到须弥几处恤孤院送来的信件。和院长们交流之后,我决定先作为普通的爱心人士保持接触,再看孩子们的意愿来决定。
秋日的须弥城郊仍旧那般华美。金黄的落叶里,我们坐在湖畔,看放风的孩子们在羊毛毯似的草地上打滚、嬉戏,笑声化作音符落在水中,荡出阵阵微波。我事前已和孩子们玩得气喘吁吁,累得动弹不能,就侧身去看一直没动的艾尔海森。
某人就这样静坐,观看山野里迸射着活力的画面。他微皱眉头,白色的眉毛压在眉骨,略微掩盖威严的眼眸,那双曾经清亮动人的淡湖绿色的眼睛,早在几年前就被一层可悲的白雾笼罩,失去应有的光泽,浑浊的眼球上泛起细血丝。他下垂的脸颊深深内陷,唇上被修剪整齐的胡须随着呼吸在抖动。
孩子们在他身前纵情奔跑,其中一个捡了几枚野果,摇摆手臂小跑来,把战利品送给我们。我又在视线的余光里看艾尔海森,他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不明显的微笑,嘴角挤出单侧纹路,用满是厚茧的手拂拭那孩子的头顶。
飘摇的秋风里,我突然就觉得他其实也孤独得很。所以,在他问我说有没有合眼缘的孩子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他一开始是点头,但后面可能是觉察到我情绪不对,就也默不作声把这事搁置了。
这一磨,就磨到了这年的花神诞日。
我早起出门去,路过邻居门前,见他们早在房门口摆好各种菜品,从月莲到香辛果应有尽有。在早市买完雅尔达糖果,我一步一步走回家,将东西放到餐桌上。听见我的动静,艾尔海森打开房门,看我一眼,算是道过早安。
“去看花车巡游不?”我问了一句废话,因为某人显然已经换好外出的服饰。早饭后,我们就推门出去,朝奥摩斯港走,一路听见响彻社区的鼓声和铜制号角的呜叫。我是跟艾尔海森并肩走的,走过街头摊贩,闻见烤肉和咖喱食品的浓郁香气。摊位上有数不尽的手工艺品,比如彩色丝绸和绣花挂布。
我们跟在花之骑士法里斯的花车后面,听达布卡鼓拍击的响声和阿卡贝兹清澈的轮指奏乐。到月上梢头时,灯火辉煌的奥摩斯港被须弥群众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手捧糖果、欢呼着迎接盛大的花神诞日。在港口中心停泊的帆船上,一排排通体发亮的烟花燃放开来,要将黑夜都点亮。从遥远的角落里逐渐传来了肆意的欢呼声和嘈杂的交谈声,人们跳着舞、手舞足蹈地欢呼。
我和艾尔海森站在人群边上,肩膀靠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他肩上的神之眼隐隐闪烁着,脸被五颜六色的焰火反射的光芒映照,双眼半眯着看天空。
某人的声音像羽毛一样拂过我耳畔。“我们又一起度过一年了。”
我突然就想起,他出现在我家门口,强硬地要求我和他同住,让我们的生活轨迹再次拥有交点的那晚,他那张灰白色的脸。如果我就这样领养孩子,将他一人留在那房子里,那游弋于巷口的炊烟、灶台上的塔吉锅、深夜里的铜制手炉,便永远要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这种情绪令我震惊而茫然。
“卡维,”艾尔海森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在想领养的事?”
他指的是旁边一群抢糖果的孩子。
我摇头:“是在想你。”
某人面露不解地看我。我也不敢马上回答他,只是盯着眼前的景象出神。人们欢呼的声音如鼓点般热烈,在我心中却像秤砣一样慢慢坠下去……脑子里想的浑然是某人少年时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一直知道有很多人惦记他,尤其青年时代。他才思敏捷,时常针砭时弊,提出颇有见地的观点,是教令院里当之无愧的天才。即便他只是站在图书馆的书架边上翻书,都有路过的同学用眼睛偷瞄他。我忍不住想,假如当初我年轻时没有在艾尔海森家合住,没有被动占据他的一切私人时间,给他留足与人交往的空间,他或许如今就不必和我一块站在这里,而是在家中享受真实的天伦之乐了。
“这样,就当是感谢你过去对我的帮助,艾尔海森,”我说,“我是认真的,比起领养孩子,我想以照顾你为优先。”
过去了很久,我没等到他的回答,再次回头,只见他仿佛是被雷击一般,胸口略微起伏,像是听到不可思议的回答,眼中闪烁着迷茫:“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猜他是听觉退化导致的反应迟钝,“呃……总之,家人不一定得是孩子,对吧?”
我眼看艾尔海森困惑、惊恐中夹带震悚的表情,忍得很难受才没有大笑出来。“行了,和你开玩笑的。一把年纪还这么不经逗。”
他这才松了口气:“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记得讲话要过脑子?”
有个诡异的念头也在我脑海浮现:跟这人一起走下去,就当这辈子已经成过家了吧。
发觉自己对一个人怀抱特殊感情其实不难。我陡然想起青年时和同学合作做课题的日子,许多人在若千年后好不容易突破知识瓶颈时,会顺嘴说一句“也没有那么难”。我过去不理解,直至现在才知道他们的感慨是由衷而发。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生活里只剩艾尔海森。现在的他和年轻时的他在我眼前重叠起来,构成我一生的情感波动。
心脏慢慢跳起来,起初是轻轻地叩响胸腔,而后速度渐渐加快、力道愈发放大,从我心底很小一片地方扩散到我的整个躯体,啸聚于我的灵魂,充斥我的大脑。迟到的,为安心而雀跃的狂喜跨过屏障,在参会群众的脸上绽放出来。我像被灌满糖蜜的琉璃樽,摇摇晃晃、天旋地转,甚至急得唇干舌燥,想直接叫他,等他回头,然后就这样在五光十色的烟火里看他的脸。
我过往的旅程就像是一本毛边纸书籍,而艾尔海森无疑是这本书中最独特的一页。
我决定要把这份心情好好整理一番,留待重要的时日再和他剖白。
很快,我选定了日期——次年,我的七十五周岁生日,也是我早计划好的退休纪念日。我暗自做好被艾尔海森调侃的心理准备,决心在那天向他诚挚倾诉我多年和他相处下来的感悟和感激之情。
好消息是,我们的相处与过往几十年有了很微妙的变化。倒不是说整体有很大变动,但就像纯净水体中被投入一枚散出烟雾与气泡的干冰,至少我这种比较敏感的人一下子就能感知出来。譬如,我们同样在客厅停留的时间变多了。有时我坐在餐桌边上煮香料茶,他就背对我坐在沙发上。可能在睡觉,也可能在发呆,反正即便什么都不干,也不急着进自己房间。
当然,我们还是免不了会为某些截然不同的观点起争执,甚至吵得脸红脖子粗,胡须一起抖,气喘连连,连饭都不想坐在同一张桌上吃。可相应的,我们冷战时间肉眼可见地缩短。年轻时,我们当中总有一个会犟着等对方买酒回家赔礼道歉;现在,基本不到一天,我俩就又会像没事人一样梗着脖子坐一张沙发上,你瞪我我瞪你,看谁先忍不住低头。
长达大半年的时间里,我几乎一周有好几天都在心中暗自完善着计划。我觉得艾尔海森也有一套他自己的想法。有好几次,我俩在酒馆分享闲暇时,一等酒意上涌,艾尔海森就转过来看着我,眼睛里落着认真的星星,“卡维,我有话和你说。”我就猜出来他是要跟我说花神诞日那件事,赶紧委婉地打住:“别提,有什么话留给我来讲。”如此几轮,他在后面几个月也就没再开口。我能在他那张扑克脸上感到些许期待,心里更是欢喜。
考虑到从青年时的同居开始,我总是处在被动位置,包括落难时从酒馆去他家借宿到连续几年的长租,大部分情况都是他提出邀请,我选择接受。
艾尔海森考虑事情的风格很“独”,不像我那样总会在乎他人的情绪,参考的变量很少,因此总比我更快做出判断,从来不需要我去冲锋陷阵。所以我很看重这次表明心意时的主动权——直白点说,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德行。如果我连这次都不主动,可能后半辈子都再没其他机会对他表达真心。
我的生日在漫长的盛夏之初。我早起梳洗打扮,换上最符合我个人喜好的服装,在客厅香炉点上喜欢的熏香,去餐桌给自己动手做生日蛋糕。
我烤了块香草蛋糕胚,搭配葡萄干,拼出须弥传统的“破饼干”蛋糕,外形参照年轻时考察过的赤王陵,削成金字塔形状。倒不是我不想做成别的,只是年纪一大,手远不如年轻时灵活,只能弄个基本的几何体。艾尔海森本来提议说他来做,被我拒绝。一个是他弄的蛋糕造型实在缺乏美感,另一个则是我自己特别想纪念这个日子。除了是退休纪念日之外,也是我和艾尔海森重新同住的十周年纪念日。
我猜他不会理解这种独特的意义, 干脆独揽为自己庆祝的筹备工作。为了能和他有机会谈心,我一个老朋友都没邀请,就打算只跟他一块过。
中午饭是艾尔海森做的,他特地做了两份汤菜给我拌饭吃,搭配家里我们自己弄的发酵酸奶。我心情很好,吃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看。他几次抬头见我都在看他,浅浅笑一下,又了无踪迹:“我以前做这菜都不见你这么好胃口。”
“因为以前没觉着你长得这么下饭。”我美滋滋道。
他啼笑皆非,埋头把餐盘里的炸饼吃完。
回房间睡午觉的时间里,我一直盯着自己书桌看,在想抽屉里那一束我事前悄悄剪下的帕蒂沙兰,心里重复背诵准备好的台本,不敢休息。
“我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我在大脑模拟那个场景,思考自己要把彩条扎到哪个位置,才可以确保在光线合适的画面里,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往后也和我一直走下去吧,艾尔海森。”
大部分事情准备时间越长,就越容易临场紧张。我看着指针到了下午三点,还是睡意很浅,就开门出去。门往右边翻开,我一眼瞧见坐沙发上吃枣椰的艾尔海森,吓得身体一震。
某人不紧不慢抿了口藏红花咖啡:“怎么起来得这样早?”
我近几年午休确实贪睡,自然也没理由反驳,只能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还有水果吗?”
“厨房倒是还有赤念果,”他示意我看桌面剩的几颗枣椰,“给你洗两个吃?”
我心思根本不在水果上,只想着赶紧找机会布置客厅,装上我好不容易设计制作好的彩条、黄铜煤油灯,再在餐桌的陶瓶里插上选好的品相完美的花:“怎么还在家,不是说好你买菜吗?”
“我可没有把重要事情留到截止日期当天做完的习惯,”他表情没动,眼神却在实打实地调侃我,“昨天早市就一起存好了。”
“你又没问。”他又顺口预判了我的下一句话。
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舌头打结:“你……”
不行,他要是一直待在家,我就没办法为他准备惊喜了。我心急如焚,手指挠门框。艾尔海森神态自若地看我,手上优雅地抓握咖啡杯:“还有什么事?”
“……墩墩桃!”我急中生智,终于寻出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艾尔海森,我突然想吃墩墩桃。你去大巴扎的果摊给我买点回来,成不?”
我滑稽的神情尽数映在他眼中。我都想象到他会怎么拿我蹩脚的表演寻开心了,他却只是垂眼又喝了口咖啡,再将瓷杯和瓷碟放回桌面。
他转过去,按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拿过手边的钥匙包和放零钱的腰带,一步一步地挪出空位。
“想一出是一出。”
一开门,艾尔海森侧身看我一眼,留下一句很生活化的评价,还可能有两分休憩时间被占用的不满。午后暖黄色的阳光撒在他脸上,给他勾了一圈温柔而明亮的轮廓,就像他本人对我的意义。
他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道光。
我跟他挥手道别,扭头就跨进房间里,幸福洋溢地、满心期许地拿出我准备好的装饰品们,打扮起我们的家。
没错,这个房子是属于艾尔海森一人的,我自己也不是没有独属自己的房子。但至少对于我而言,任何再美丽的房产也不是“家”。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从青年时至今,我终于不再是繁茂雨林里的孤魂野鬼。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数十年来,我从未对建筑之外的事物产生这样大的期盼之情。我甚至跑回房间拿滴管给帕蒂沙兰的花瓣末梢滴水珠,让它们保持鲜活的模样。
我的未来也要像那盛开的花一样美丽而坚强。
完全准备好后,我瘫在沙发上,欢天喜地地等待家门口传来熟悉的拧动钥匙的声响。秒针的滴答声前所未有地悦耳。
饭点。我心里开始纳闷,隐约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心道去大巴扎买东西怎就需要去一整个下午。甚至站起身,到门边等。
直到月光撒在窗边。
我最终没有等到艾尔海森回家。
来报信的是个惊慌失措的教令院学生,等他搀扶我到达城区边缘的斜坡底下时,我看到的就是一场令我惊惧终生的事故:
艾尔海森后脑着地倒在路边的石台阶上,头部下方鲜血如注,泼洒一大片刺眼的红,染到脖子衣领上全是血。而在他手边不远处,滚落一地的,是十余个新鲜饱满的墩墩桃和一个空塑料袋。
我当时就已经做不出别的反应,四肢一软就倒了下去,大脑无法作出任何有效判断,只知道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有好心的路人提前叫了救护车。几个身着白衣的人走下来,迅速检查地上那人的状况,把他抬上救护车。
“家属!”一个医生回头,四处张望。
我成了失去理智的疯子,只在听到这句才大叫着从地上挣扎着举手:“我!我!”
“家属上车!”
我哭得走不动路,几乎是被两个护士硬生拖上车。路上,几个急救的医生一直围着担架床忙碌,把我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我急得要扭头去看。一个男医师转过来:“别影响病人抢救。”
一听影响抢救,我就不敢出声,连呼吸都闭着气。各种我认得和不认得的仪器突突地响。还要不断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他们说着“病人无自主呼吸”,“立即启用应急预案”,就毫不吝惜手中的力道。我浑身都在发抖,又闻到空气中弥漫药物、血液与呕吐物的恶臭,满心都是绝望和痛苦。有旁边插不上手的护士过来安慰我,拍我的背,嘴一张一合在说话,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车很快到健康之家。他们把担架床推下去,一个医生跪在床上做心肺复苏,另外几个也鱼贯而出,跟急诊室里跑出来的同僚汇合,将担架床往通道里推。我一手把要拉我的护士往前推出去,自己跟着跌跌撞撞跑出去,推开堵在大厅里的人,从他们之间一个一个挤过去,朝担架床去的地方跑。
手术室的大门在我眼前十米的距离沉沉关上,我被追来的护士搀扶着,瘫倒在旁边的长椅。门上的红灯亮起,嗡鸣声从门内响到我的胸口,像有人拿刀子在我心上捅。
在家属签名那栏用最快的速度写下自己的名字后,这世界的其他声音我都听不见了,只知道紧抱自己颤抖的身躯,在手术室门口绝望地等待。
我能做的只有等待,就这样耗着时间苦苦等待。
我知道,每每我多等一秒,艾尔海森都在门那头多受罪一秒。那些平日里看着不起眼的手术器械变得像怪物一样可怖,我控制不住去想象它们一分一分切开艾尔海森身体的样子,心脏也跟着骤缩着疼痛。
我想起自己当初从手术室出来,艾尔海森慌里慌张骂我的时候露出的那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他坐在手术室外等我的时候,也是怀抱着和我如今同样的心情吗?
我双手捂着脸,缩在长椅的角落,眼泪淌到掌心,在一闪一闪的廊灯下苦等到天明。在我即将因疲劳和饥饿失去意识前,手术室绿灯叮一声亮了。
艾尔海森从铁门里被推出,灰白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在枕上,糊在额前。他双眼紧闭,脸上扣着呼吸罩,吸气管顺着鼻腔捅入,身上也插满各种导管和针头,包括裸露在外的腿侧。他的外衣与长裤被剪成了几片,装到袋子里,由后面跟出来的护士递给我。
仅次于那个最糟糕的结果。艾尔海森因严重的颅外伤导致脑干出血,脊椎和盆骨也存在骨折,目前还处于深度昏迷之中。医生立刻将他转去危重症病房。我跟着进病房时,恰好内里有离世的老人被推出,盖着白布,就在我面前离开。
艾尔海森被安排在两人间靠窗的病床。医生调了他的个人资料,确认他没有任何家属,只能将我这个唯一赶来的朋友定为紧急联系人。
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听完医生的嘱咐,我即刻拖着疲惫的身躯启程回家,将艾尔海森的血衣丢弃,给他和自己收拾了若干套便于更换的衣物和相关的日用品,又去他房间翻出银行存储卡,在沿路早餐档上买了一份。
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去了。
艾尔海森的深度昏迷持续了近一个月。在这期间,我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他的护工,每日给他擦拭皮肤,定时倒尿管流出来的液体和清理护垫的排泄物,学着其他病房的护工给他做下肢按摩。赛诺中途来过五六次,严厉要求我回家休息,并帮我替班看护。但即便是躺在床上,我也依然夜不能寐,耳畔里回响的全是仪器数字跳动的声响,休息不足半日,就扶着梅赫拉克回去。
在只能鼻饲进食的状况下,艾尔海森肉眼可见地瘦下去,脸色从过去还算良好的淡色变得彻底晦暗。
我每天就扶着病床的扶手看他,看他好像没怎么呼吸,心里就忍不住害怕,跑去卫生间用温水暖手,再试他的心跳。
大量无法承受的痛苦和担忧转变成对自己的责备,我在医院卫生间角落狠狠咒骂自己,恨自己不能代他躺在病床上受罪。愧疚感如荆棘般缠绕着我的心脏,我每天都在与无尽的窒息感做斗争,看到艾尔海森的脸就难以呼吸,生怕哪一天自己眼睛一睁开,就再也见不到他。
在我情绪濒临崩溃的边缘的某个正午,艾尔海森的手指动了一下,碰到我的手心。我茫然地看向他的脸,见有眼球滚动的痕迹,不作多想便冲出病房,跑去前台喊护士。
一群医护人员像白色的鬼魂浩浩荡荡涌进来,又让我去走廊等。
我坐在门外祈祷了整个午后,又回去继续照顾。不知是幸运亦或是不幸,次日早晨,艾尔海森醒了过来。长达一个月的深度昏迷使他的口舌都变得有些歪斜,在我恳求的目光里,他很艰难才能用气声缓缓对我吐出一句模糊的话。
“我没事,”一阵断断续续的喘息,而后说,“不是你的错。”
他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慰我。我眼泪立刻就控住不住流下来,滴在自己手背上,握着他的手,多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也一直看着我,透着混沌的虹膜看。我能看出他很难过,却不知道他难过的原因是什么。
“你会好起来的,”我只能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的。”
等了很长时间,仿佛时间静止,足够让羽毛沉入深潭。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回答我:“……那就一起面对。”
我那时还太单纯,不知道他这句话的分量,只知道那天的天还没亮全,半冷的月光落在地面,病房阴寒的灯光下,艾尔海森松弛的嘴角抖了抖,像是在笑。他的目光越过他脸上的呼吸管,又无声地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好,我们约好了。”我自顾自地说。
于是,浑身的力量短暂地回来了。我强迫自己振作精神,每天都在不断学习相关的手册,更积极地给他做护理,和他讲话,让他能保持清醒。但我确切地体验到了事不在人为的无力感:由于卧床时间过长,且骨折严重不能随意翻身,他身下长了一整排刺眼的褥疮,稍微移动都能听见他鼻腔里发出隐忍的闷响;接踵而至的是口腔感染,粘膜溃疡,他疼得连嘴都张不开,因此也很少跟我讲话。
他的理解力远不如从前了,连我问他病好后想吃什么,他都需要反应好一段时间,最后说一句“随你”。
我们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在疾病的阴影下勉强前行。艾尔海森病得愈发厉害,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顽强。
他被推去做电磁波检查会疼到发抖和抽搐,被几个医护人员按住才能勉强拍出较为清晰的成像;因肺部感染的加重,大半年里,他有六七次呼吸衰竭被带去抢救,医护多次按断他的肋骨,强迫他喉口插入更宽的呼吸管;鼻饲管在他鼻唇接触处擦出一个血迹斑斑的裂口,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得强忍巨大的心理压力,才敢用医用酒精直接给伤口消毒。但他只是沉默地承受这一切。
从病历单的记录来看,他原本甚至撑不过三个月。但他做到了,即便命运的考验孤独而残忍,他依然顽强地活着。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位英勇的斗士。常有日常诊断完成的医生聚在病房门口,感慨神之眼持有者的强悍生命力。那劫后余生般的语气落在我耳中,我心中的痛苦却难以排解,因为只有我知道他时常会在入夜后无意识地呻吟,甚至整夜无法入睡。我眼看着他的各项数值一日日下降,却无能为力,只能很多次摸着艾尔海森的手,跟他说,想和他回家,想跟他生活再长一点时间。每逢这时,他就会食指轻轻叩我的指节,表示自己活下去的决心。
我们便如此疲惫地走过不堪的一年,各种节日都在病房内为伴,闻着刺鼻的药水味。我再没仔细打点过自己的生活,自己也因疲劳过度进过两次输液室,连生日都是赛诺来找我送礼物,我才想起时光如此匆匆。
赛诺出门后,艾尔海森的眼睛就盯着我,嘴里含含糊糊像要说话。我就趴过去,轻轻贴在他的呼吸罩上听。这个动作我已经做过无数次。我听见他说“没有礼物”。我只能苦笑。“别想礼物了,”摇摇头,想起他年初生日那天还在抢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就说,“你还在就是我最大的礼物。”
他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枯枝般的手臂动了动,像要来拉我。我就和他十指紧扣。
而后是一场冬天。第一片雪落在窗沿,我抓起来,放到他面前:“换季了。”
艾尔海森半眯着眼看我,眼睛里有些湿润的样子。我紧咬着下唇,对他摆笑脸,说“再加把劲”,就被敲门的医生喊出去,说我那张卡的存款已经都用完了。
我收拾行李,把自己银白色的长发挽到脑后,跟艾尔海森说“怪你总收我房租,把我钱都收完了”,就走路回家拿别的银行卡。
须弥治病倒不用花钱,就是在病房养病需要。我很快在艾尔海森房间翻到他自己的卡,刚走的时候瞧见抽屉里面好像还有东西,伸过去一摸,是另一张做了标记的卡。我就都拿出来,连着他的个人医疗证明一起去银行取。
那柜员很快把第一张卡的改密码权限给了我,第二张做了标记的却不让。我一边登入查余额,感慨艾尔海森也是个败家子,存款只约摸是我两倍不到,一边问剩下那张卡为什么不可以开。
柜员很平淡的语气:“艾尔海森先生当初签署的是,里面的钱等他过世后作为遗产留给继承人,非特殊情况不能取出。”
“他哪里来的继承人,”我再看了眼手上这张卡的余额,在心里盘算,确定至少能再用一年多,就没再强求,“至少告诉我那张卡里有多少钱?”
柜员看一眼屏幕,报出一串令我惊讶的数字。
我就拿着两张卡走了。一路上心里琢磨第二张卡那余额,对数字残存的本能在我脑海盘旋,总觉得这笔额度很是熟悉。在我把第一张卡交给医院登记的那一刻,我才想出来,那数字分明恰好是我多年以来上交房租的八成。某人将我房租生吞了去,竟只是每回拿二成的金额作为生活用途。而大头的吃穿用度则全出自他自己的收入。想起他早年爱指责我的“为了做所谓行善开销无度”,我就一路抽噎回到病房,看着昏睡的他偷偷掉眼泪。
多年过去,我只是暂时不想着别人了,他却一直是想着我。
他醒来就又见到我在啜泣,呼吸罩上呼出气息,我趴过去,听到他很小声说“别这么脆弱”。
在他卧病后,我愈发怀念他这种毫不客气的斥责,或许因为这能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他还在身边的事实。我破涕为笑:“多说点。以后不跟你斗气了。”
而这个冬天来势汹汹,寒潮压迫,撞得窗框直摇晃,跟匠人给钢铁淬火一样凶狠。这晚,我穿着柯莱送过来的棉外套,把暖好的手炉放到艾尔海森的身边,就给他按摩冰凉僵硬的脚底。
他昨晚又进去抢救了一夜,裸露的手臂上都是淤青和红色的针孔。他直直看着天花板,默默不语。我看见他小腿肚下溃烂的皮肤,胸口的痛感愈发深重,能做到的也仅有给他换上冷敷贴。回到床头,我坐在他旁边吃医院的盒饭。饭菜冷硬干涩,我因此还得过一次急性胃病,去了门诊大半天,回来就见他焦躁地左右扭头,像要挣脱脸上的呼吸罩,看到我才没再移动。
他视线在我身上,一直看到我把饭吃完。
福至心灵,我突然就觉得他好像有话想跟我说。我就凑过去,贴在他身上。
他果然开口了:“……卡维。”
嘶哑的声音,我知道他声带已经在多日抢救时的惨叫中损坏了。“我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话很含糊。“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犹豫了一阵,在怕后半句话会刺伤我,“如果我不在了。”
我鼻尖在刹那间酸涩到无法呼吸,扭过头去看窗外,才没让眼泪涌出来。“我会再去稻妻走走,之前没去成,”我无法再继续想象下去,赶紧掐了话头,转过去看他,“之前的日子,都是你在问我有什么遗憾。你自己呢?”
他又想了很久,在认真思考要回答我什么内容。最后他闷闷地开口,吐出一句话。
我毫不犹豫起身,走去救护站。
“他这辈子没求过我别的事情,”我把完整的过程转述完,拉着旁侧的扶手,对面前的医生鞠躬,“我知道他身体情况可能不适合出门,但是……他有好久没有看过提瓦特的星空了。”
医生长叹,将我扶起来,走进门内和同事商议,又带着人去病房。我再进门的时候,就看见艾尔海森身上的管子都被暂时拔除,只有呼吸管接到便携氧气瓶上。医生对我说,大雪天容易风寒,早去早回。我对他们千恩万谢一阵,走过去揽艾尔海森的身体,将他从床上捞起来。我抱着他,给他套里衣,又把自己最厚的外套换给他,单膝跪下去给他穿棉袜,套靴子。他浑身都没有多余的气力,只能任由我摆弄,但我看到他眼里的笑意。
我好久没见艾尔海森这样高兴过。
那晚,我们迎着风雪出去。我背着他,他抱着我的脖颈,脸埋在我的肩窝,呼吸管从我身前绕过,连在梅赫拉克拿的氧气瓶上。我们走走停停,他几次示意我放他下来走,我就拒绝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轻,轻得让我感觉根本不像在背着一个人,有的只是沉重的悲怆。我直接背着他去了城外的公墓,沿着斑驳的石路与两旁杂乱的枯草,我们坐在了一座墓碑前。艾尔海森的肩上落着月光,银色的星辰在我们头顶闪烁。他挪过去,静静注视着上头的墓志铭。
我看着他瘦弱的肩上,变长的白丝垂落,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眸落寞而踟躇,抱着双臂的指尖绷紧、颤抖,只是看着那个方向。“足够了,”杳杳风声里,他微笑着,眼底却是红的,语气从未如此眷恋而温柔,“这样就足够了。”
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动摇,在他背后抱紧了他。我知道他是想念祖母,想念家人,但奈何世事无常。我们就这样在冬日的夜里静静待着。“走吧。”我扶住他的上身,想背他回医院,“我们明天来看。”
他很缓慢地摇头,气若游丝:“我还想再去一次……”
约莫两个小时后,我们坐在了一处高崖。夜风将我们的衣摆与长发吹起,我们依偎在对方的肩膀,坐在瀑布上。艾尔海森朝远方的那处建筑看去,眼里很快浮上一片水雾。
卡萨扎莱宫。
那不是我一生中最优秀的作品,但却是最重要的作品,是我建筑师梦想起航的锚点,也是我与艾尔海森初次重逢的契机。我依旧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月夜,自己也是坐在这样一处高地,看着被死域毁损的地基与宫殿,沉默、冥想,等待将倾的大雨。
飘落的雨丝在我和艾尔海森身上落着,我知道他不舍得走,就用神之眼的力量给他圈了一片位置,能勉强挡去一些水珠。“怎么突然想来这里?”我拉着他的手,手心那头传来的力量渐渐清晰,一颤一动,在我的心头划过。在我的注视中,他垂下头去,沉沉呼了口气,白雾打在氧气罩上。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深陷的眼窝,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都在向我诉说着一切。我忽然就又想到那片废弃的楼宇,想到从指缝流出去的沙粒。
艾尔海森微微转过头看我,徐徐开口:“它很美……但我并不想让你认为,你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可以帮你一次,”他转回去,注视着那座雨中的华美宫殿,“但我不可能帮你一辈子。”
释然的语气。“‘愿我的孩子艾尔海森过上平静的生活’,”他枕在自己并拢的双膝上,像在对彼岸的家人汇报,“我做到了,甚至还有陪着走到现在的……朋友。”
“你问我有什么遗憾?”他闭上眼睛,说,“卡维,我的人生很圆满,没有什么遗憾。”
他最后那句话一出,我的灵魂便如从神殿坠落,堕入荒芜。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奋战是徒劳的,他的生命已如这雪夜中的残烛那般岌岌可危。我想起他那句带着犹豫的“一起面对”,意识到是自己期盼他活下去的愿望成为了他的牢笼。
我泪潸潸不住地流,但赶在他出言安慰我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腕。“你累了,对吧?”我看他,“和我说实话。艾尔海森,我没有那么脆弱,不要再把自己的痛苦建立在哄我这种蠢事上面。”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接触。我看着他的眼神从疲惫到讶然,而后是山体崩塌似的疲惫、恐惧与悲伤从识海中滚落,重砸在地。他回握住我的手,压抑着声音中的痛苦,把头埋在我的怀里。
“……每一次抢救都是又一场折磨,”他垂着双目,“学长,对不起。”
我两眼热得疼痛,声音也变得哽咽:“别这么叫我。”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依靠着神明的照拂获得了支撑至今的力量,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我亲眼看着他的肋骨在抢救时被一根一根按断,连痛苦的呼救都发不出来;透明的管道刺破肌肤,将他像死物一样钉在病床上。我给他擦拭身体的时候,他会沉默地注视着自己身上四处溃烂的皮肤,久久不语。
过去的我不明白,艾尔海森作为教令院公认的“天才”,他的理想为何仅仅是过上平凡的生活。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干成大事再隐退山林。可我后来明白了。在我还有家人能依靠时,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而对于这样的人而言,能平凡地活着就已是难以企及的梦。
他从不声张自己的苦痛,是因为能倾听他苦痛的人早已不存在这世界上了。
在很年轻的时候,我问过艾尔海森一次,为什么从不叫我学长。那时的他双目炯炯,眼中闪着明亮而锐利的光,反问我“你是如此在意辈分尊卑的人吗”。
我们相识已有数十载,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他显然已经油尽灯枯,而我也不想再看到他受苦了。
“听着,艾尔海森。你今天这么叫我,那就给予我与这个称呼同等级别的信任,”我的胸口涌上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力量,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同他耳鬓厮磨,“把一切交给我,我来背负你的生死。”
从这日过后,我们再不去管顾头顶那柄终会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闷头走进看不见的倒计时。我们回到健康之家,熬过跨年,熬过寒冬,每天都在祈祷那个日子来得再晚一些。在他的要求下,医生给他拔了鼻饲管。我恪守他朋友的身份,给他做流食,往来于家与病房。他从不挑剔食物的卖相,总是含着含着就吞服完毕。他看起来甚至还精神了些许,能在赛诺来看望我们的时候作出回答了。
但仪器的数字还是一天天在下降,艾尔海森昏迷的时间也一日比一日长。和他相反,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就睁着眼睛无望地看他,想再看久一点。
在二月的第一个周末,也就是春日转暖的天日,那个午后。
仪器叫魂似地发出警报,刺眼的红点映入我的眼底,我没去管屏幕上的线形图,翻开被褥一看,身体下侧的肌肤已经泛紫。医生像往常那样快步跑来我面前:“家属,是否还要再抢救?”
他们都习惯直呼家属。我定在原处沉默片刻,觉得是时候了,就跪到他身边去,拉住他的手。
这是我和他预先做好的约定:不论前提如何,放弃下一次的抢救。
“艾尔海森,”我的本能在抗拒我说出这句话,但我还是开口,声音颤抖得几乎要消失,“还撑得住吗?”
“撑不住的话,我们就回家。”
他几乎听不清我在说什么,只在听到“回家”的时候拼尽全力点了一下头。我就回过头去,压抑着胸口迸裂而出的疲惫与悲凉,对医生说:“有救护车吗?我们出院。”
我就带着艾尔海森回到他阔别一年半的住宅。救护车一路呜叫,救护人员把我们送到房内才离开。走之前,我刷卡付了用车和临时氧气瓶的费用,就开门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拉开他的工作椅,坐在他床边。做好上述一切后,我俯下身握他的手。“我给你拔呼吸管,”我的声音抖得厉害,一句话一次说不清楚,只得又重复一遍,“我没这么做过,可能会有点痛。”
艾尔海森半睁着眼睛,“嗯”一声,很安静地看我,眼里是鼓励。
他现在只有我了。我就鼓足勇气,咬紧牙关,一只手牵着他,另一只手摘下他的氧气罩,俯身跪上去,一寸一寸地抽出沾满血丝与黏液的呼吸管。艾尔海森长长呼出一口气,嘴里很含糊地做口型。我看得出他说的是“谢谢”。
“要听你一声谢谢真是好难,”我强忍眼中的湿意,同他打趣,“怎么样,艾尔海森,回到家的感觉如何?”
他很不明显地笑了,干裂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其实你这房子没什么好的,”我说,“设计很平庸,就是上城区的常规居民房,胜在格局方正。而你的室内装修又十分缺乏艺术美感……要不是我这些年来认认真真布置……”
“……嗯,”艾尔海森从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以后也是你说了算。”
他好像又暌违地活过来了。晦暗的眼底闪烁着感慨的光,用平静的语气开始设想更多以后的事,语速渐渐快起来。他说,以后这栋房子和里头的书都归我,我可以随便看,柜子里的他都没锁;他的衣服我也能随便处置,捐献或者烧掉都随我喜欢。
总结就是,他早已写好遗嘱,他的一切,包括那张取不出钱的银行卡——包括他没说的,他这个人,以后都是我的。
可是我们没有以后了。
按照他的要求,我给他翻出在教令院的时候,我们课题组的合影。当时我站在正中间,把他拖到我隔壁拍照,那会儿我们还不曾针锋相对,只有打从心底地尊重彼此。他指着他的脸说,等他走了,就把这张照片的他裁下来做遗照。我问他为什么,他看着我说“我以为你会很怀念这段时光”。
他说对了,但也没完全对。他知道我很理想主义,总喜欢一些纯白无瑕的事物,但能在我身上留下痕迹的东西,不论是伤口还是别的,我也同样珍惜。更何况,那是他留下的。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前半生。
忘却时间的流逝,握住他的手,我就一直坐在他身边陪他,和他说话,好像这只是普通的一天,和我们过去十二年里的大部分午后没有什么不同。直至昏惨惨的阳光逐渐让月光取缔,我开了屋内的几盏床头灯,就这样和艾尔海森一直说话。我不再想和他探讨任何问题的答案,只是数着我们的过去,拾着那些生命长河里碎落的星光。我们的一生平凡而简单,所谓的才华和神明注视,也仅仅让我们在获得平淡生活的难度略微降低。我跟他都不会去想自己这一生有什么意义。因为漫漫人海中,每个独立的个体都在为寻找生命意义去奔忙。庸俗的从来不是世俗本身,是生于世俗却否认世俗的人。这是我和他都认同的观点。所以我们只能适时放弃,坦然接受渺小人类终将迎来的命运。
就在星月升空的某一时刻,艾尔海森忽然加速了呼吸的频率,伸手圈住我的手腕,像是挣扎,在大口吸入空气的间隙里,发出结节似的喉声,跟我说:“还有两件事。”
“我书房地面箱子里的记事本,”他竭力呼吸着,布满淡斑的脸上憋得发紫,“把皮面的都烧掉,然后、然后……”
“别急,”我反复揉搓他愈发冰冷的手背,“我都会记住的,你慢慢想。”
他宽慰地点头,看着头顶,半晌,竟带着绝望地:“我忘记了,但这件事很重要。”
“没关系。你以前不是说过,‘许多疑问永远不会有答案’?”我握紧了他,“没有什么东西现在比你更重要,艾尔海森,我会处理好一切,就坐在这里,陪着你……走到最后。”
他怔然看向我,口型动了动,好像嘴里还有话要说,但喉咙发不出声音。我读不出他的情感,就也只是和他对视,看着他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夜里的时钟指针走着,和他的呼吸一样微弱,他手上的力道也在消失,回握我的力量愈发减小。“卡维,我……”
他挣扎着要开口,却还是没能把话说完整。“你太累了,”我只能伸出手,为他慢慢合上眼睑,对他轻声说,“谢谢你,为了陪我撑了这么久。你该休息了。”
灯影憧憧,艾尔海森闭上双眼,空气中只剩他微弱的呼吸,他枕边那枚神之眼的光芒也在消逝。我为他盖好被褥,摆好手脚的位置,让他躺得舒服一些。
“艾尔海森,你以前帮过我。我也陪你最后这十二年,照顾你这么长时间,就算是报答你了。”
“别忘了我,”我把脸凑到他耳边,“我警告你,别一下去就忘了我。我们下辈子也要一起。重新做朋友也行,做前后辈也行,继续做没名没分的室友也行。”
“……做家人也行。”
再没有别的声音。他已经走了。
过去很长时间我都静坐着,没动。在某个点,我恍惚地反应过来,按灭床头灯,脱下鞋袜,蹑手蹑脚爬到床边,把他冰冷僵硬的躯体往床的内侧推进去半掌距离,钻到被褥里,趴在他已经干瘪瘦削的肩头抱他,伸手去摸他凹陷的脸。他瘦得可怜,两颊的肉像被挖了一样,颧骨嶙峋地耸起来。明明我每天都在努力给他做好入口的流食,他却缩得皱巴巴的,像变回了一个孩子。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可是我已经说了很久,喉咙累得又干又苦,眼前也无法聚焦,连深呼吸都做不到,只知道用额头去埋他的颈窝,双手抱着他,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
这是我第一次和艾尔海森共枕而眠。
一夜过去,我离开房间,用清水洗脸,又给健康之家打去电话。很快有车辆来。车后下来两个人,他们步伐匆匆,怀抱白布,一前一后,去包床上那冰冷多时的身体。我站在房门,看那张凹陷下去的脸被他们用布料盖上。他们让我让出一个位置,我就挪开,看他们前后抬起担架,托到车后,重重落在后厢。力道之粗鲁令我惊心胆颤,哪怕我知道他再也不会疼了。签死亡证明的时候,我五指抖得笔杆都握不稳。我敢肯定我上学后就再没写过那样难看的字。耳边两人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好像说的是卡维先生节哀。我牵起嘴角朝他们笑,说没事,这一天总要来的。
赛诺在得知艾尔海森离世的当日便即刻请了假,来家门口敲门找我。他拍我的后背,是安慰我,也是提醒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们打电话向殡仪馆预定告别仪式的日期,付了定金。赛诺帮我拟定一份名单,跟我确认之后,让我留在家里写悼念词,他去帮我联系到场人员。
他走后的几天还是初春,这样一个雨奇晴好的时间,淅淅沥沥的水珠落到窗台,银白一片,屋内因而弥漫一层沉痛的光,我胸口那些代表着生存、呼吸、悲叹和呻吟的情感成为洒落在洞穴中的折射点,刺穿我的胸膛。和连绵的雨丝不同,我的写作断断续续,删了又改,总觉念悼词那固定的三分钟讲不完我们的过往,也怕写得过分嗔痴丢了他的名声。
我不是没想过改变自己去成为一个理性的人,让沉着的精神成为主导我人生的光亮,可我的灵魂总难以舍弃为热忱和感性所吸引的心性。所以我几度被波动的情绪叨扰得无法提笔,去荒野里散心,因为家中无处不是逝者生活过的痕迹。我侧卧在草地上,看灿烂的积云在头顶展开,湛蓝的天空微起雷鸣。雨湿的草叶碧影婆娑,在我眼前扑朔迷离地晃着,又使我痛苦地想起那双美丽的眼睛。
艾尔海森的葬礼来的人不多,远不及提纳里那次壮观,这是在我们意料之中的;倒是多莉看在我的份上送了相当数量的花圈,算是撑起了这位前大书记官应有的排场。赛诺找了书记官旧部给我打下手,登记帛金数量。我几宿没怎么合眼,精神是麻木的,只知道双手接摩拉,很多次连道谢都忘记说,心里全是那躺在木棺里的人。我给他选了最昂贵的刺葵木——如果他还在,恐怕会就“人死后是否需要贵价棺材”来跟我争论八百回合。但主持者是我,我就是想给他最好的,因而不可能采纳他这套观点。
后续的事就是纯粹走流程。我读完悼念词,就跟随队伍绕棺材一圈。我最后一次看艾尔海森的脸。入殓师将他的面部恢复得还算红润完整,神态和遗像上那张桀骜的面孔相似了个十成。
我很容易想到一句话: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有时它象征重生。
于是,我久久站在棺材前想他,直到工作人员上来向我鞠躬,让我离场留给下一批预定好的来宾,我才回过神,同意他们把合上的棺材拉走。
赛诺和柯莱帮我去张罗白事宴,我就一个人抱着遗像,跟去火葬区。四周是空旷的回声,呈现一派奇妙的肃穆,好像有什么声音在炉火的那头在呼唤。我亲眼看着棺木被滚动的轮轴带入焚化炉中。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哭,写悼词、念悼词的时候也没有哭,连看到他躺在棺材里都没有哭。但直到赤色火光升起的那一刻,似大梦初醒,我立刻就泪流满面,喊了句“再见”,就蹲在地上发出喑哑的号哭。我哭得耳鸣不止,手握着本该一同投入火炉,却实在难以割舍的,那枚早已熄灭多日的神之眼。在那一刻,我终于刻骨铭心地认识到,我和那个人已经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了。
火葬区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安慰我,问我是死者的谁。我抹开满脸的泪水,心里升起无数个选项,最后还是说“朋友”。
从头到尾,我们只是朋友。还没有来得及再朝前走,我们的关系就永远定格在这个阶段。
下葬日后第三天,我打包好艾尔海森的全部衣物,留下我能穿的,其他都丢进壁炉里烧掉,连带着他说的那十来本驮兽皮制的记事本。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能果断烧掉提纳里给他留的最后的信,因为是他想把秘密带到地下去,我这活着的人又有什么权利去左右他的意愿。
我做了他爱吃的烤饼,放在他照片前面,而后坐在位置上,想着他大口吃的样子。他算是很不挑食的人,不论我从外面打包回来什么东西,他都吃得很香。
我没有养成对照片说话的习惯。赛诺那天说,艾尔海森告诉过很多人说我很脆弱。我怕某人回来看见我在自言自语,会坐实了他的指摘。我就很安静地泡茶,又剥水果吃。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我身旁看书、写作,或者干脆就靠在沙发上小憩。可能他往后也会继续这么做,只是我看不见。
好多天过去,我都没有梦到某人。我只能安慰自己说,可能因为下面的路太长了,找回家要的时间很久。
没关系,我可以一直等。
我决定卖掉自己青年时期另外购置的住宅,专心守着这套从我名下去而复返的房产,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初春的天气每日都很相似,但我心里总想着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如果那天我没叫他出门,我们两个就简简单单吃顿饭,喝个酒,也许他就不会意外从斜坡上摔下去。而每逢我坐在门槛上,看天空杳霭流玉,他就会走过来教训我,让我别用肉眼直视阳光。
下葬日的半个月后,购置我住宅的买家联系我见面。我不再隐瞒自己的住所,让对方直接来家里面谈。令我讶异的是,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信仰的神明,纳西妲。
叫外表年幼的神明瞧见我桑榆暮影的模样,我一时有些慌乱:“见过草神大人。”
“不必多礼,卡维,”她向我略一颔首,“艾尔海森过去于我有救驾之恩。于情于理,我早应到现场缅怀。”
我就请她入座。纳西妲坐在沙发上,一直在观察屋内的布置。“我希望能按照市价买下你那套住宅,作为了解须弥人民生活的参考样本之一,”她说,“你似乎许久没有清理过这间房子了。”
“……抱歉。”
“请不要说‘抱歉’,”纳西妲温柔地看向我,“你或许应该先从修整自己开始。我知道,他的离开一定给你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但,他的人生已然画下句点,你的路却还很长。作为神明,我理应为子民实现力所能及的愿望。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愿望。”
我们的神明走过亘古时空里互相角逐的舞台,见过的生死轮回数不胜数,却仍然否定奥古斯丁式的预定论,要为我们驱散无益的迷茫。“感谢您的慈悲,草神大人,但愿望应当是人类靠双手去实现的,”我内心感动不已,但还是保持了应有的理智,“如果可以,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以您的智慧,想来是可以给出答案的。”
“请讲。”
我便抛出埋藏于心底的那个空洞:“我有一个朋友曾在遗言中和我说,‘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可他同时又祝我在余生能获得幸福。您说,人类这样渺小无力,能握在手中的事物总不过须臾就流逝了,自身的生命也不是永恒的。那么,于人类而言,究竟什么是幸福的?什么是永恒的?”
纳西妲沉吟片刻,说:“很有价值的提问与迷思,我会回去慎重思考。”
“我明白了,草神大人。”我对她诚挚地道谢,“然后,关于住宅产权转让一事,我会与相关机构联络,您届时提交申请便好。您这次拔冗前来,可是还有什么要事?”
纳西妲携着慈祥而静谧的面孔,在客厅中转了一圈,停留在地毯前的空地。“那还未清理的残渣中,似乎蕴含有强烈的情感力量,”她看向地上的壁炉,“卡维,可以告诉我那些残渣来自何物吗?”
我仔细回忆一番,将衣物与那我从未看过的驮兽皮笔记本之事告诉了她。神明小步走去,用那孩童般稚嫩的双手捧起一抹灰烬,用指尖擦开尘土,找到一隙未焚烧彻底的纸片。“也是很有价值的情感沉淀物,”纳西妲征询我的意见,“请问我能将它们带回净善宫吗?”
“作为谢礼,我会赐你一场梦,”她看出了我多日以来因颠乱作息,精神与肉体早系在悬崖上的事实,也看出我为孤寂和悲叹所困、辗转难眠,只垂眸看着手中的灰烬,“我想,我也许能在它们当中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希望你能获得前行的力量。”
是夜。
四周峭壁环绕,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崖。我用指缝擒住石间的沙土往上攀,使不上力,又像无头苍蝇在茫茫林海里狼狈地追逐远处的一个人影。我大喊人影的名字,求他回答我,而后在跑过一处山丘时跌倒在地面,浑浊的河流倒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人影回过头,和我对视。我想起来,我和他相遇的时候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那是我人生里最自信,最闪闪发光的时段。我曾想他做我最锋利的矛,与我刺破世间的万般不平;他却实在是枚无趣的盾,堵死了我们之间的所有可能。但我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拉他的手,走到他站立的位置。
于是我的眼睛成为了他的,我的大脑成为了他的。
他在图书馆坐着翻阅古花神史文献,听见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就抬起头,和年少的我撞上视线。他在心里等着我向他伸手,而后紧紧扣住了我伸过去的手腕。
……
高耸入云天的世界树前,纳西妲将灰烬洒向根系处。飞回她手中的,是数十本早前被卡维投入壁炉焚烧殆尽的笔记本。她端坐在世界之前,将这样珍贵的文本细细查阅:
——致亲爱的祖母:
抱歉,我确信自己成为了赫希菲尔德那般的精神异常者,我选择了一个没有结果的人。
要怎样向您概括这个人呢。用我在书上看过一段话来说吧:
“我谴责那些赞美人类的人,也谴责那些谴责人类的人,我只赞赏那些一边哭泣着一边赶路的人。”
我认为“一见钟情”是生物繁殖本能压制人类理性的产物,仅在文艺作品中为拓展剧情而服务,放到现实中则庸俗不堪。由此,我确信我一开始对他仅有好奇之意,绝无他想。我甚至一度对此人感到反感。因为他不论是言行还是举止都像是要强硬地证明我的生活哲学是错误的。您知道的,我不喜同他人交换自己的观点。不过,有一点我必须承认,他是独特的,和教令院里的所有人都有着天壤之别。只是我们有太多的不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互相认可,我们的初次合作也以散伙告终。
我不会忘记那个夜晚,我在酒馆见到了卡维。他自以为能保住自己的体面,被梦想与世间蹉跎的痕迹却从来不是轻易能被掩盖的。
那是我们第一次促膝长谈。他跟我倾诉了很长时间,也喝多了,我就鼓起一生中全部的勇气跟他小声说,我可以给他一个家。但他喝得太醉了,没有听见,只是一直在自言自语,说自己以后想要成家,想要一个爱人,然后是想要一个孩子。他想做一个世间最好的父亲,用尽一切去爱他的孩子,以弥补过去的错误。
“我们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她看看我,我看看她。我们的孩子在餐桌边看着我们笑。”那时,身穿教令院制服、醉醺醺的卡维傻笑着,靠在我肩膀上满脸幸福地幻想未来。而这个未来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等他醒后,我再次确认他的想法,让他以租客的身份借宿我家,而后将他上缴的房租取出少部分作为生活用,大头存入定期。
我可以直接给他一个家,可以比任何人都对他更好。但我唯独不能让他获得拥有自己血脉的孩子,获得那个弥补童年缺憾的机会。
自然,我相信卡维会是一位十足的好父亲,他的孩子也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其中之一。毫无疑问,他会用尽一切努力陪伴在孩子身边,用自己破碎的心去滋养一个全新的生命。
他以前太苦了。我不想让他后半辈子活在无法消解的愧疚中。哪怕我心里清楚,这意味着我会走上无止境的苦旅,我也希望他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即便不能和他成为伴侣,至少也要做那位在他婚礼上给他致辞的友人。这就是我的私心。
我看着他从我家离开,走向光辉灿烂的事业殿堂,成为聚光灯下最耀眼的一分子,又因岁月不饶人而隐退幕后,成为教令院导师,甚至坐上学院的贤者之位。他的所为均无愧于“妙论派之光”的称号。
而与卡维这种意识不到获得总是建立在牺牲基础上的人不同,我从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也从未拥有高尚的个人理想,无论何时。所以,我只是默默算好了他离岗的时日,申请提前退休。我自认这是一步完美的棋:倘若他在这些年岁里已与他人喜结良缘,我倒也不会做出如此选择。不过,既然我给足了他离开我视线的时间,他没有把握,便算是他自觉放弃主动权,交回于我。只是我未曾料想到,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他的理想主义竟还是丝毫未有退改的痕迹,甚至乐意在没有人身保险的情况下自己选择延长退休,仅仅是为了让手头带的几个学生顺利毕业。
荒谬、可笑。他对待其他人用足了心底的共情力,却从不稀罕在我身上用情。我知道这是自己纵容的结果,许多时候还是难以忍受,只得强忍怒火,告负离开。
只是,在决定成为那个他唯一不需要照顾情绪的对象的那一刻,我心底早已觉悟。因而怒火早早在旅行中消散,惟留无法说出口的思念。而等到我日夜兼程,赶在他退休的次日回到须弥,只在和他重逢的第一面,我就可悲地意识到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和杜拉斯那本《情人》写得一致:“和过去一样,我依然爱你,我根本不能不爱你,我爱你将一直爱到死为止。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在大陆游历的日子里,我在蒙德教堂的广场上站立,环视被青蓝花环、音乐和花海环抱的城市。街尾的吟游诗人被淹没在彩旗与人群之中,石板路缝隙间长出生命的痕迹,但我的灵魂留在潮热的雨林里,和我见不得天日的情感终日纠缠,和眼前的狂欢格格不入。在世界里随便找个人爱很容易,但仅有那只聒噪的天堂鸟能令我的大脑陷入高潮。
我半胁迫地让他搬到我家,赌的是过往他对我多余的感激与责任心,还用了不少诸如提升租金和生活费的手段。如此,我们的故事才再度开启新篇章。
提纳里早已看穿了我对卡维的想法。在给我留的绝笔信中,他尽量用简洁的语言写明了我与卡维共同生活后会遇到的困境,并在结尾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支持你,”笔划变粗,大抵是写信人犹豫了许久,笔尖流出更多的墨点,“但如果卡维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我建议你把我这封信先烧掉,未免他看到之后留下心理负担。”
我拿着信纸的一角,放到烛火上方,让其化作永远的秘密。心中不免感慨,连他这个做朋友的都能想到的事,我如何会想不到?
我就在心里盘算,想着如何潜移默化转变我们的关系。筛去一切能利用他心理弱点来攻破的方式,我还是决定用最和缓的一招,从他的愿望着手。
我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父亲。但如果这是成为卡维家人的必备要求,我有信心做得比他更好。我甚至做好计划,在他找到自己想要收养的孩子的那天,就给他一份作为家人证明的惊喜。
一切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他终于开始主动留意我的言行,看我因他相亲失败而窃喜也不会恼火。在数次尝试结束后,自花神诞日他向我剖白伊始,我确信他是喜欢上我了。在我为这个迟到多年的愿望即将成真而窃喜时,我因不可抗力,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成为了他人生中又一场噩梦。
那个午后,卡维用拙劣的演技叫我出门给他买水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乐意跟他玩这种“我看穿了你,也知道你知道我看穿了你”的低级把戏,或许是太期待能从他嘴里听见我等待了数十年的话语。我路上健步如飞,连按照他平日说的那样记得购物砍价都忘了个精光。我在手心里算着时间,思考等回去之后,要在门口站多长时间才足够叫他把家里布置成连我都能想象出来的华丽样式。只是,走到陡坡附近,风中传来卡维的名字。我循声看去,见两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正暗暗瞄着我的行动轨迹,嘴里怀疑的是卡维如今的去向,以及他为什么会多次从我家中走出。
我本该是就此离开,如果话题的主角是我,我甚至连驻足去听的兴趣都没有。但我很难不想起卡维那极其在乎的“名声”。他过去就不愿声张与我同住,何况如今已入迟暮。
于是我转身,走到他们面前,两人一见是我,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朝我身侧逃去,其中一人力道奇大,径直将我撞了个趔趄。我便失去了意识。
事实上,我在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从我和卡维那明显有差异的体检报告就能看出。只是难以料想,倒计时会进入得这样快——亲爱的祖母,我如今仍是孤身一人。用卡维的话来说,干净地来,干净地走。这与我的计划全然不符。我最早时想的是,此生已无机缘成为他的伴侣,但如果能在最后几年里做个伴,取个家人的头衔,也足以慰藉余生。
可世界的恶行较史书的记载只会更加残忍。我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就知道卡维会为此自责终生。而那份“惊喜”也因我的记忆中枢受损,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终究是变成了他心上一道丑陋的伤疤。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睡了很长时间才醒,一醒就听见卡维在我旁边哭。我心里也在滴血,不是因为自己快要死了,是因为我努力保护了他这么久,最后还是失败了。
我跟很多人都说过卡维很脆弱,目的是让所有可能和他有交集的人都照顾他一下,理解他是个抱着泡沫般美梦前进的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毕竟谁都能看出来卡维很坚强——谁都能看出来的事实,我也不必挂在嘴上夸耀,以免长了他从不顾惜自己的恶劣气焰。
听到我答应他努力活下去的时候,他高兴得手都在抖。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和永远能找到下一阶段人生追求的他不一样,我早早完成了所有生命中想实现的目标。只是想到他,心里才会升起一种不舍得死去的欲望。
我下定了决心,不能让卡维在往后余生中再次背负家人因他而死的痛苦。所以,我必须做出一生毫无遗憾的样子,仅作为他的一个普通朋友,在圆满中死去。
“所幸,爱而不得是人间寻常之事。”
“能与这等无畏世间丑恶之人相识已是幸事一场。因而,此生无需任何意义”。
“我不妄想来生还能相遇的幻梦,只希望他能一直没心没肺地活着。”
纳西妲转过身,手捧的青绿色投影状书页化作齑粉,追随没入深海的洋流去了。
……
我和艾尔海森又走过了一生。
我看到年少时的艾尔海森和“我”在做课题。仅从学术角度来说,课题毫无疑问是成功的。当然,我从来不知道,在我对同课题组的同学屡次伸出援手时,他的视线从未从我身上离开。我过去认为他全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可等他回去家里,他又细细检查起被我多次提醒又更改过的同学的文本,乘着夜航船在学识的深海里独行。直到其他人全从组里离开,我因他的“不作为”而怒火中烧,他就手握已有成果,同我据理力争,同样怒浪涛天地指责我不应当将余力放在无才者的身上。
曲终散场,我爽快地划去自己的姓名,抽身离去。他握持我留下的一切,在负责修改变更成员的办公室门口长立,直至下一场钟声回响。而我被命运催促着从人生出发,迈向下一个时期,建起我的两幢卡萨扎莱宫,又搬去了他的家中。而数年后,且算是功成名就的我自以为扬眉吐气,拖着行李箱,同他在玄关处告别。
“我要奔向我的新生活了,”我说,“当然,还是要感谢你这些年的帮助。以后在教令院见到学长我,可还是要记得打招呼。”
彼时的我满心激动,急着思考新家布置的方案,却未注意到,他是听到我说的新住址离他很近,脸上才浮出那带着戏谑的神色。更不知道,在我离开后,他依旧站在原处,抱臂而立。不论在过去还是未来,他都是以这个姿势等我回家。
由于行业差异,我们的工作少有交集,我更不会想到,自己跟同僚勾肩搭背地去饭馆喝酒时,偶然擦肩而过的艾尔海森总会回头看我。我们便如此生分地走过数十年,就像从未结识过一般。我几次逼着“我”去追随,那幻影般的画面却全然无法撼动。
时光流转,再次重逢时,我终于穿破屏障,走过去,在那个他敲开我房门的时刻,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我为自己终究能这样和他毫无芥蒂地靠近而欣喜若狂,说出了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我想成为你的家人。”见他还似记忆中的那日一般毫无反应,我又说:“艾尔海森,我陪你到最后了,你不会再孤独了。”
他先是很无措地看我,而后反手扣住了我的后背。
“我爱你。”似乎仅仅一次还不够,他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对他的神明做祷告,“我爱你,卡维。我一生都爱着你。”
我的眼泪在一刹那间遏制不住地涌出。胸腔里一度冷却的热度又涌入大脑,挟卷着无数流转的时光,被一种异教徒似的狂热与苦痛摇撼。图书角里安静坐着阅读的艾尔海森,和我做课题时看着我写的板书笑的艾尔海森,争吵时看似面不改色实际下颌都在颤抖的艾尔海森,面色淡然地看我走进他家门的艾尔海森,跟我一起布置家居装潢的艾尔海森,无言目送我离开他家的艾尔海森,和我无意中愈行愈远的艾尔海森,再次同住后和雷雨抢夺盆栽的艾尔海森,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疲惫苍老的艾尔海森,雨夜里坐在墓前沉思的艾尔海森,陪我一起在高崖处眺望我一生中最重要作品的艾尔海森——那个惊艳我年少,还要我用后半生去思念的男人。
我们之间的过往却那样短,短到一段话就能概括完。
人生贪欢。人生澎湃。人生苦短。人生苦短。
“草神大人,”意识到这只是一场神明赐予我的梦境,我的泪水大量地涌出,闭上双眼,胸膛抽动,“谢谢您,但他是不会对我说这种话的。”
脑海深处却响起一个女声:“卡维,你所看到的艾尔海森,包括他的所思、所想,都来自世界树的记录。”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睁开双目,看着身前的另一个身影怔愣在原地。
大吉祥智慧主神色悲戚。她周身生出蔓枝,现出原形,向我微微欠身:“他为你写了一部漫长而伟大的童话。”
我在失重感中醒来,陷入混沌的恍惚。须臾,我冲出房门,摇摇晃晃,丧家犬般撞进书房。我翻箱倒柜寻找纸笔,一手开灯,一手摊开稿纸,蘸墨水,写,六神无主地写,想写下梦里的故事,却慌张得写不出一颗形状标致的字,只能任由梦境随着太阳升起而被我遗忘。我的眼泪滴落在纸面,擦过眼眶后还是在流泪,一开始还咬着牙关忍耐,后面干脆哭得一塌糊涂,最后只能趴在桌面上啜泣,哀悼从指缝不断流逝的黄沙。
梦境的结构是混乱无章的,艾尔海森是有跟我这样说过。但我没料到有一天我会因为遗忘梦境的内容陷入绝望。我的一生中造出过无数伟大而瑰丽的建筑,却无法为这场梦筑起它应得的记忆宫殿。
又过去了许多日。我站在等身镜前,给镜中面容沧桑的人换上出行的服装,携着小件行李,去完成我们过往的约定。
我抵达奥摩斯港。港口的海水轻轻碰在岸边,月光落在上面,像撒满了盐。我登上去往稻妻的游船,在船头找了个宽阔的位置坐下。等船开的时间里,我拿出放在外套里的一个不起眼的木盒:那是我从艾尔海森的书桌抽屉里翻出来的。我们再重逢的那晚,他就把我的钥匙扔在这个盒子里,放在茶几上。而我只拿走了钥匙,盒子被他收了起来。
我百无聊赖地把玩这半个拳头大小的木盒——我从来没有仔细地摸过它。就在我手指第一次触碰到底板边缘时,一条隐秘的缝隙使我颇感困惑。我立刻直起身,借着月光端详内里的乾坤。冥冥中,我有预感,这就是艾尔海森临终前提及的,他遗忘的那件事。
两分钟后,我开启内里的暗格,手一抖,金属撞击木饰的清脆声响传出,两枚素戒从盒中滚落到地面。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刻,一枚弹了几下停在甲板上;另一枚则是从甲板与船舷的边界处滚落,纵身一跃落入海中,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我捡起仅剩的那枚,上头毫无雕饰,看上去就只是个普通的饰品。我起身,举起那素戒对着船上的灯光看去,在戒身内侧看到了一串我一时没辨认出的语言。照了许久我才看出,那上头刻的是艾尔海森的名字。
漫长的沉默后,我意识到一个事实。
人生的末路好似时空,就像黄昏总有来临的时候,夜晚也会随之而来。我听见港口里浩瀚的海洋传来海鸟的叫声,那是在呼唤,就像少女呼唤着情郎,草木的国度呼唤着下一场雨季,无望的爱恋呼唤着奇迹。
“因为曾经相遇,即便失去也是幸福;虽然生命终有休止,但爱是永恒。”
这便是神明给我的答案。
我永远都不会记起那场梦境里的具体内容,但我已经知道,自己经历的一切不再是彻底的悲剧。我获得了新的,足以支撑我独自走向迟暮的东西:
——其名为“希望”。
【太中】爱的教育
*小宰x首领中
*年下养成系
*太宰治第一人称叙事
*请确保你毫无雷点,可以无条件接受一切。
BGM:Mama's Gun-Glass Animals
00
中也教我的第四十二件事是哥伦比亚领带的打法。把人的喉咙割开,舌头从裂口拽出来,新鲜地悬挂在胸前,这就是哥伦比亚领带。如果割开喉咙时巧妙绕开动脉和气管,这个人就还能保持着这副样子,活上个把小时。
01
中也教我的第十六件事是训练狗接飞盘。但是我讨厌狗。我也讨厌出汗,讨厌周而复始地奔跑与弯腰,讨厌狗的吠叫。中也站在树的阴影下,而我站在草坪上,所有植物都在烈日下爆发出尖锐的香气。那条狗完成任务叼了飞盘回来,殷切地冲......
*小宰x首领中
*年下养成系
*太宰治第一人称叙事
*请确保你毫无雷点,可以无条件接受一切。
BGM:Mama's Gun-Glass Animals
00
中也教我的第四十二件事是哥伦比亚领带的打法。把人的喉咙割开,舌头从裂口拽出来,新鲜地悬挂在胸前,这就是哥伦比亚领带。如果割开喉咙时巧妙绕开动脉和气管,这个人就还能保持着这副样子,活上个把小时。
01
中也教我的第十六件事是训练狗接飞盘。但是我讨厌狗。我也讨厌出汗,讨厌周而复始地奔跑与弯腰,讨厌狗的吠叫。中也站在树的阴影下,而我站在草坪上,所有植物都在烈日下爆发出尖锐的香气。那条狗完成任务叼了飞盘回来,殷切地冲我摇尾喘气,我不得不假装爱抚它。
我讨厌这样。
我也讨厌中也。
可笑的是,我最厌恶的训狗工作,起初被中也当成是了不起的奖赏。他告诉我有奖励的时候我很高兴。一本书。一顿大餐。一台游戏机。一双新皮鞋也不错。中也收藏了许多洋酒,但他是不可能奖给我酒的。那时有很多我想要但中也绝不会给我的东西。中也把那条狗牵出来时我失望至极——它是中也养了些日子的,没有品种,并不好看,曾流浪过,毛皮倒是被喂得油润。中也指示它蹲下,引导我去摸它,我感到它的骨架在黑色毛皮下如山峦一般涌动。它别过头用热乎乎的舌头舔我。我一阵恶心,并且说不清让我恶心的到底是狗的舌头还是我正在从中也那里领赏的事实。
从那时候开始我变得很叛逆,不再愿意从中也那里理所应当地接收所谓“如何成为一个优秀黑手党”的必备知识了。
说白了,成为黑手党对我而言,就与世界上所有其他事情一样了无生趣。我会呆在这里只是因为我是个被黑手党捡回的婴儿。在我九岁之前,他们把我放在一间郊外的别墅里,由一个管家和一位家庭女教师抚养我长大,屋子里还有几位女仆,经常更换,不是每天都来。中也则是一个星期来一次,固定是礼拜天,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手里捧了一束硕大的白玫瑰,像游乐场的棉花糖一样蓬松,遮住他整个脑袋和小半个上身,我几乎以为来的是一位戴帽子的玫瑰花妖。但很快中也就对我公布了身份——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我目前的合法监护人。
“合法”二字如此堂而皇之地从一个黑手党首领的嘴里说出来,有些好笑。
中也掏出一份文件,厚厚一沓,用质感极佳的纸张印制而成,里面是我所谓的教育计划。我粗略翻了翻,每一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这上面写,十八岁那天,我要成为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我指着文件某页的某个地方。
“嗯。”中也点头。
“但你——你们从来没问过我想成为什么呀。大多数我这个年纪的小孩,会想要成为科学家、宇航员,或者快餐厅店长。”
“黑手党不会询问任何人的意见,它只会通知你我们的安排。”中也说,“你有任何其他想法,都先成为首领再说吧。我可以告诉你,港口黑手党就管理着很多家连锁快餐厅,甚至还有高级餐厅。”
“那要是我做不到呢。”
“不会的。以你的资质,计划中的每一项你都会完成。”
中也的声音强势而沙哑。我看容貌会猜他只有二十多岁,但他的声音却像被腐蚀数十年的古董银饰品,看得见的地方,已经全都发黑了。
世界上总有些事你不得不接受,比如空难、肿瘤、坠落的大型广告牌,以及所有飞来横祸。比如我按着中也提供的计划书开始接受训练。
中也教我的第二件事,是枪的用法。他把给我的枪从皮套里取出来,手把手教我如何握枪、上膛、开保险、瞄准、扣动扳机。枪比我想象的沉重得多,枪声震耳欲聋。我还没来得及看子弹打中了哪里,脸上就挨了结结实实一个耳光。
有皮革和火药的味道。
“开枪时永远不要闭眼。”中也看着摔在地上的我,这是他少有的能够居高临下的时刻,“你以为你是在接吻吗?”
我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迅速道歉吸取教训,然后端起枪,对准中也湛蓝色的两眼之间扣动了扳机。
咔。
“你以为我会傻到给你装两颗实弹吗?”中也第一次笑了起来,他笑起来不怎么优雅,倒像是真的很开心似的。
02
中也教我的第十一件事是如何拷问。他带我见识了千奇百怪的药物与刑具,它们的适用场合,以及如何搭配能效果最大化。人类在施虐这门学问上的创造力是如此丰沛,着实令人惊叹。那一天我绝望地发现,我极有可能将如中也的构想那般,在规定时间内学会黑手党的所有技能。因为我的天赋和智商都高得离谱,几乎没有任何办法把事情搞砸。他拿给我练手的是一个真实的敌对组织中层干部,我先是对他用了水刑,再钳去了他全部的牙齿,最后拿出电击仪器的时候,他就哆嗦着全招了。
我兴味索然。
中也吩咐一个部下记录我套出来的情报。他拿着录音带一遍遍倒带重播,以确认那个倒霉蛋到底说了什么。我听着那些反反复复的求饶与哀鸣,混杂着部下在电脑上输入的敲键盘声。
我不禁心想:用上什么样的刑罚才能让中也求饶呢?
恐怕今天用过的这些都是无法奏效的。
中也给了我一把属于我的手枪,以及应有尽有的弹匣。但我却再也没有尝试冲他射击过。第一是知道我不可能打中他,我亲眼见过他用单手轻而易举挡下狙击手射来的步枪子弹。第二是,若我打中他了又怎么样?
我的人生都被他安排好了。
我如此想着,将我的手枪拿了出来,用白衬衫袖口擦了又擦,让它变得乌黑锃亮犹如吃饱喝足的乌鸦羽毛。我拉开保险,举着枪在审讯室里环顾一周,发现实在没什么我可以射击的东西——我承诺过那个倒霉的敌方干部说出情报就饶他一命,而那个正在敲键盘输入的部下人还不错,我不想杀他。
我将枪口调转过来对准自己,深深地凝视进枪管内部,仿佛要窥探什么秘密。而这时我的余光突然瞧见,在入口处抽着香烟的中也,脸上闪过一丝惊惶。
我屏息静气,将扳机上的食指扣得再紧了些。
中也如我所料地疾步朝我走来,他顺手用拇指摁灭了刚吸不久的烟。我看着他微皱的眉心和抿起的嘴角就知道他一定想对我说什么。
于是我赶在他说出来之前,将手枪好好地在桌子上放下,保险栓也拉回去了。
仿佛我只是在研究这把枪的构造。
中也闷哼一声,突然转了方向,在一处墙边背过身,重新点上了烟。我觉得中也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十分有趣——他是如此不擅长伪装。我趁中也看不见我的时候,不由自主露出了一丝微笑:
原来中也害怕我死掉。
死掉。
这或许是我唯一可以用来拷问中也的东西了。
03
中也教我的第六十五件事是街机游戏《灵魂骑士》的玩法。我上手得很快,和中也打得有来有回,可惜到底是新手,最后还是中也赢得更多。我们从游戏厅出来时云霞低微,华灯初上,年轻的情侣在甜品店和商场之间肆意流淌。我们两个都一身黑衣,和这轻松欢愉的气氛不太搭调,但大家都不在乎。中也从游戏厅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两瓶汽水,其中一瓶递给我,冰凉的碳酸液体滑下喉咙,我分辨不出里面究竟是哪一种果味。
意大利血橙,我转转瓶子,标签是这么说的。
一辆黑色轿车在我们面前停下,驾驶座上的黑手党成员下车,毕恭毕敬为我们拉开车门。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中也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把手机递给那个黑手党司机,说:“给我们拍张照吧。”
“诶?”
“给我们拍张照。”中也指了指身后的游戏厅。他朝我靠近半步,我能闻见他帽子上的古龙水香味。那时候我已经十五岁,长得快和中也一样高了,就会超过他。于是我偏过头小声问:“中也,是要给能平视我的最后机会留个纪念吗?”
他狠狠踩了我的脚。
后来中也把那张照片洗了出来,装在相框里给我,还摆了一张在首领休息室的台面上,真是够老派的做法。不过他本来就比我大了二十一岁,只是长了张娃娃脸罢了。照片里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在思考什么别的事情——明明是他提议拍照的。被带上的我态度反倒认真许多,不仅看了镜头,还面带微笑,是对年长女性专用的得体笑容。
如何得体地笑,是中也教我的第九件事。
04
中也教我的第三十三件事是如何运用我的异能“人间失格”——说是运用,其实根本无法主动施展,只能在他人使用异能力时予以牵制。但由于我发动能力需要直接触碰对方,所谓的异能力训练最后又成了我最讨厌的体术练习。
我讨厌出汗,我讨厌剧烈运动,我讨厌心跳加速。
我讨厌体术练习时那种,我仿佛永远追不上中也的感觉。
我仰躺在训练场的地上大口喘气,中也拿了两瓶冰水走过来,把其中一瓶直接拧开来倒在我脸上,另一瓶则松开手,用他的重力异能让它漂浮在半空中。
我伸出手,握住中也的脚踝,水瓶掉下来,正正好砸中我的额头,我连忙用另一只手去抓它,却扑了个空。
仰头一看,水瓶又回到了中也手里,他笑嘻嘻地俯视着我,说以我这种反射神经,在战场上连小命都会丢掉,想喝上水简直就是妄想。
“与其这样艰苦训练,还不如直接丢掉小命。”我一副委屈模样,耷拉着眼皮望向中也求情。
“那可不行。你的异能力十分重要,你至少得有能在战斗中触碰到我的体术水平。”中也拧开瓶盖肆无忌惮地喝着,“否则我们早晚有一天,会在战斗中双双毙命。”
“那就是殉情了。”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中也明显呛着了。我看准时机,抓着他的脚踝突然一扯,再屈膝一勾,一个翻身,竟然将中也按在了身下。
“这么看来,也许是大意的小矮子首领先战死哦~”我拖长语调,欣赏着中也惊愕而气愤的表情,“而我独自活下去——真可惜啊,这种时候,按照小说情节,一般是活下去的那个人更受折磨吧?”
中也怒目圆睁,帽子掉在地上,露出蓬乱的橘发。他大喊快放开我,并试图用膝盖攻击我的腹部,被我挡下来了——我知道我胜之不武,中也擅长的是用来杀死对手的格斗术,而他绝对舍不得杀死我,动作难免束手束脚。我压制得更加用力,望着他形状好看却不断吐出难听字眼的嘴唇,出神的瞬间,竟然将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他安静了下来。
“可惜”我松开中也,说,“我才不会受任何折磨,要是中也死了,我要放烟花庆祝的。”
他安静地打了我结结实实一拳。
05
中也教我的第一百三十七件事是如何开游艇。那次我们一起暗杀了一个南美来的毒枭和他的情妇。他们的别墅坐落于一处地图没有标记的海岛上,共有三层,第二层的露台花园上种满了罂粟和大麻,赤红花朵随风摇曳,生生不息。男女主人都死在同一张洁白的大床上,鲜血一路顺着真丝床单流进羊绒地毯里。我们把他俩连铺盖一起裹起来踢到地上,像某种在他们故乡很受欢迎的卷饼小吃。然后这张床就属于我和中也了,我们在上面尽情做着两具尸体临死前也在做的事情,只是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断我们。床单上有未干的血迹和浓郁的腥味,但我们都不在乎。
如果有灾难在这时候发生就好了。海啸、地震、庞贝城火山灰、像泪珠一样从天而降的巨大树脂。什么都好。只要能将这小岛在一瞬间彻底毁灭,将我和中也永久包裹在这房间中慢慢腐烂,将时间停滞在这一刻,让未来永不到来。
我已经十七岁了,再过半年我就十八岁了。
我希望未来永不到来。
最后我的任何一个祈愿都没能成真,中也用冰箱里的食材做了简单的晚餐,煎虾仁、通心粉和白葡萄酒。我们决定第二天再离开这里,权当是难得的度假。我躺在中也身边,很晚都没能睡着,听见窗框微微震动,是外面的海在呼啸。我想象着翻腾的海水,浅寐了一会,在天快亮时下床,走到了海边。
太阳还未升起,雾的味道将一切溶解进苍茫的蒙昧里,脚下的沙子粗糙而冰冷,海浪是黑色的。我赤脚走向大海,潮湿的沙子在趾缝中流动,潮水周而复始地抗拒我又迎接我。不知何时,海水已然淹没我的腰际,我快要踩不到底下了。不知道当淹过头顶的时候我会不会挣扎,兴许我届时已经误踩了有毒的水母或海星,会全身麻痹直挺挺地沉下去。
据说这片海域有长着黑斑点的橙色海蛞蝓。
我听见有声音在后面喊我的名字,一声一声,急躁不安。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中也,我才不听他的。我要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水,像远方的白昼那样,动荡而闪耀地朝我奔来。
当海水淹到我胸口的时候,中也紧紧拽住了我的手臂,指关节捏得发白,我有些被他掐疼。低头一看,中也大海色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我,海面波光粼粼,十分刺眼。我不得不移开目光,望向远处的别墅和沙滩,突然一个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游艇吗?”我指向那里,突兀地转移了话题,“中也,我们上去玩玩吧!”
“你想干什么?在海里把自己淹死?”中也抱起胸,狠狠地瞪着我。我努力搜寻自己的大脑,想要找出一句俏皮话,既能滴水不漏将事情蒙混过去,又能噎得中也无法回嘴。可惜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平日里那股巧舌如簧的机灵劲不知道跑哪去了。
也许是昨晚没睡好。
也许是中也拉住我的时候,看起来真的很害怕。
要退潮了,强壮而冷酷的水流簇拥着我们,邀请我们去大海中央。中也见我不回答,啧了一声,扯扯黏在身上的湿衬衣,拖着我一步步迈回岸边。我找不到我穿来的鞋了,或许已经被浪卷走了。中也走在我前边,嘴里一直嘟囔着些骂人话,总是老一套,都没有新的。
顺着沙滩上比正常男性略小一些的脚印,我看见他走上了那艘游艇,在驾驶台前摆弄了片刻,突突的马达声响了起来。他冲我比了一个拇指,咧嘴一笑——他就这么喜欢游艇、机车之类的东西,以至于迅速地原谅了我疑似投海自杀未遂的行为。
游艇在海面上平稳行驶。中也教我的第五十件事是如何根据云朵的形状判断天气。看来今天会是一个大晴天,称得上风和日丽,别说地震海啸火山爆发,连阵雨都不会有。中也心情不错地开始教我如何开游艇,指点我每一个拉杆、按钮和表盘的作用。我漫不经心地听着,但是都记住了。中也的白衬衫逐渐被海风吹干,领口里敞出的锁骨洁白发亮。他说这海水要是再浅些,就能在船上用肉眼看见很漂亮的珊瑚礁,如果有潜水设备就更好了——说着,他进到船舱里四处翻找,将驾驶台留给了我。
我回忆着中也刚刚教我的东西,将航速调到了最高。油箱大概是半满的,如果在空空荡荡的大海中央耗尽燃油,这艘游艇就只能漫无边际地在海上漂流了。我想起曾经读过的那则新闻,在没有食物与淡水的救生艇上,四个人合伙杀了一个人,分享了他的尸体得以苟活。
如果我把燃料在返程前挥霍一空,结局会是我吃掉中也,还是中也吃掉我呢?还是我吃掉中也吧!他饭量那么大,要是吃光了我,结果还是饿死了,岂不是很不划算?
“你自顾自笑个什么,怪渗人的。”中也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原来他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除了几瓶不冰的苏打水什么也没找到。他不满地喝着水,伸手将航速调低,又转了转方向盘。
“开那么快干嘛,想直接开回横滨,好赶着看你的八点档电视剧?”
“中也。“我声音里带了几分委屈。我可从没看过任何八点档电视剧,中也纯属捏造事实血口喷人。我说:”你知道吗?你刚刚差点就要被我吃掉了。”
中也白了我一眼,说:“你又在说什么傻话?”
“如果我们用完了燃料,被困在大海中央,我会为了保命吃掉中也——虽然个头有点小,好在肌肉还算多。”
“你打得过我?我吃掉你还差不多。我会像昨天晚上那样,把你吞吃到精疲力尽。”中也不屑一顾地说,径直走向阳光普照的甲板。他用手搭了个遮阳棚四处张望,澄净的天空中连一只海鸥都没有。
“但是话又说回来,要是真落到那种地步,我相信你不会让我们轻易死掉的。”中也突然说。
“嗯?”
“平日里每天念叨自杀,在绝境中却总能找出一线生机。”中也站在强烈的阳光中回过头,冲我呲牙咧嘴地笑。“那才是你呀。”
海面颤动着嶙峋的白光,仿佛正被迫对太阳昭告它的一切秘密。
06
中也教我的第二十二件事是如何点烟,我那时还没到应该抽烟的年纪。到了第一百零八件事,他才教我如何品酒,并从酒柜中取出了多年珍藏,看样子就价格不菲。但中也不知道的是,我早就品尝过酒的味道了,是医院楼下便利店里便宜的易拉罐啤酒。
那天晚上,为了对抗俄罗斯来的异能者,中也第一次在我面前使用了他异能力的真实形态。敌人召唤出一头怪物——据说为此动用了至少三十名异能力者的全部力量,一部分为它创造肉体,一部分赋予它异能,一部分充当能源。在各种枪炮武器及普通异能的攻击统统宣布无效后,中也摘下手套,露出因甚少暴露在阳光下,而格外白皙的双手。暗红发黑的纹路逐渐在手背上浮现,像火舌般慢慢舔上他的脖颈和面颊,仿佛有什么力量要撑裂中也的躯壳,横行于世踏平一切。
“如果我失控了,你要用你的异能力把我拉回来。”他对我说,“就像在训练时那样。”
事实上,中也的这般姿态是我前所未见的。我们准备了几个杀招与暗号,但在如今的绝望状况下没有一个能派上用场。没有退路,没有选项,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殊死一搏。而我不会让中也死。
至少在这心高气傲的小矮子向我求饶之前,他和我都不能死。
“别担心,中也。”我说。
我不知道中也到底有没有听见这句话。眨眼间,他的身影已经跃向空中,如一道黑色的利刃劈开层层迷雾,直冲向那头俄罗斯异能者召唤来的怪物——严格来说,它的外貌更像典籍中描绘的“天使”,只是更为畸形怪异。它六只巨大的翅膀遮蔽了整个夜空,每一根羽毛上都生着一颗半腐烂的眼睛,流着泪水一般的脓和血。只是那浑浊的泪珠还来不及落到地上,就已在怪物天使周身的高温中化为了水汽。
滚滚浓雾中,午夜的天空竟然呈现出一种古怪的粉红色,犹如整个横滨都已被传说中的巨兽吞吃入腹。
我的肩膀中了弹,血已经止住了,但依旧很痛。我找到一处掩体,忍着痛楚抬头看,试图在无边无际的粉色烟雾中找到中也的蛛丝马迹。我看见烟雾在炽热地翻腾,偶尔有强烈的光线迸射其中,仿佛要将空气都撕成碎片。中也刺耳的大笑声和嘶吼声从地上也听得到。
要是让我站在完全理性的立场上分析,这场属于两个怪物的战斗,我毫无任何插足的余地。但我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中也一定会赢并且他一定不能死。
我如一个着了魔的狂信者般,在交战的残垣断壁间奔走。附近的几栋楼房和一座体育馆都被波及,毁得一干二净。天空中传来隆隆的响声,我循声望向西南方的一角,那里原先伫立着一栋大厦。只见在烟云低微之处,雾气的颜色逐渐变得像血液一样红。
我拼命奔向那里,耳边风声呼啸,头顶的浓雾开始抽搐着散去,露出纯黑而宁静,水洗过一般的天幕。那头怪物天使已经消失了,那中也呢。
所有雾气都集中在了一处,变得鲜红浓稠,像一轮落日般不堪重荷地滴落下来。当我终于赶到那里,用双手接住垂死的中也时,我已经连风声都听不到了。
我的伤口早已撕裂,鼻腔里有血的腥味,但我知道当我抱住中也时,将我的绷带和衣袖都完全浸透的,绝对不是我自己的血。
我身体里哪有那么多的血。
路面被毁坏严重,港口黑手党的车子绕了一个大圈,停在我们面前。我将中也抱上车,命令司机立刻以全速开往医院。
中也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脱离生命危险。与我一起在医院等待的下属从便利店买来了啤酒。我一听一听地喝,感觉酒有时候喝起来像血的味道,有时候喝起来又像是没有任何味道的。
07
中也教我的第七十一件事是包扎伤口。那天我和中也连夜处理完任务,在十字路口等待来接我们的车。我看见街边新开了一家店铺,正浮夸地招揽顾客,就不由分说地拉着中也走了进去。那是一家沐浴用品店,整个店面都充盈着甜腻的人工水果香气,中也一进门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揉着鼻子说要在门外等我。
我诡计得逞地窃笑,中也的嗅觉一贯灵敏得出奇,他这副样子一点也不像个冷酷的黑手党首领,更像条炸毛的小狗。
一个女店员来迎接我,她的嘴唇饱满闪亮得仿佛吞食过这家店的商品——一个个满载色素亮片与香精的浴球,扔到热水里会像泡腾片那样炸开,染出一大汪香喷喷的颜料水。她热情洋溢地介绍各种当季最新香氛,将那些亮闪闪香喷喷的香膏浴液与润肤露一个接一个涂在我的手背上。
就在三小时之前,这双手曾揉捏遍一个女人小肠的每一寸,为了找到被她吞下去的保险箱钥匙。
那个女人就和面前的女店员差不多大。
“不要橘色的。”我对女店员说,“也不要个头太小的,不要带黑色的,最好也不要柑橘味和红酒味。”
她夸张地点了点头,又拿出几样给我挑选。门外的中也则不耐烦地踱着步。
“有完没完,该走了!”他催促道。
“好啦好啦,好不容易见到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不想回去面对你的臭脸也是人之常情嘛!”我故意高声嚷嚷,招待我的女店员明显脸红了。买单时她给了我一大捧小样,里面还夹着一张泡泡糖香味的纸条。我出店门时瞄了一眼,上面是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港口黑手党的车子早已等候多时,中也摇下车窗,恶狠狠地冲我竖了个中指,然后往他旁边一指,示意我快点上车。我乖乖遵命,并在坐上车子之前,让那张纸条飘进了下水道口。
对不起,莉可小姐。其实我觉得臭脸的小狗更可爱一些。
车子没有开回港口黑手党,而是停在了中也的公寓楼下。他说他实在是太困了,得先找张像样的床好好睡一觉。
我笑了,说:“这么容易累,中也果然已经是糟老头了。”
“那等会老头子睡觉,年轻人在玄关站岗如何?”
“不要啊——人家三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了,再不让我睡可是虐待未成年人!”我夸张地打了一个大哈欠,顺带用高中辣妹的做作语气恶心中也。
最后总会是中也妥协。他不但在床上加了一套枕头被子,还被迫答应与我一起泡澡,用刚买回来的那个浴球。我接了满满一盆热水,将浴球放进去,只见它珍珠白色的外壳一点点溶解,露出宝蓝色的内里,像一片阿司匹林,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能止痛的药也能治愈一切疾病。浴水慢慢被染成了一片夏季海水般的温暖湛蓝。我和中也面对面挤在狭小的浴缸两端,四条腿交叠在一起。水汽暖暖地蒸着,整间浴室弥漫着薄荷与洋甘菊的清香——这个浴球有个“雪原之歌”那之类的名字,我记不清了。
中也线条流畅的身躯上遍布陈旧的伤痕,有不少枪伤和割伤都令人惊疑他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但是在水里触碰到他的腿时,触感却十分光滑。我多摸了几下,中也竟没有挣扎。他低垂着眼睑,用湿漉漉的手指划着手机屏幕,湿润的橘色发丝贴在脸颊上。
这是难得什么也不用考虑的悠闲好时光,我一动不动注视着中也。我意识到,我千挑万选的不是橘色不是黑色也不是柑橘味的浴球,泡出来刚好是中也双眼的颜色。这令我有些丧气。但我只是屏息凝神,默不作声,等待中也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浴室里的气味越来越像是一只企鹅被开膛破肚在茫茫冰原上。
中也突然双目圆睁,倏地站起,水珠稀里哗啦从他身上滚落。他惊讶、愤怒且有些恶心地瞪着我——只见澄净的宝蓝色浴水里飘满丝丝缕缕的猩红。放在浴缸边上的剃须刀不见了。
我趁中也放松的时候割了腕,他老早就泡在了血水里。他狠狠地把我拽出来摔在了地上,用脚踩住我那条流血不止的胳膊,在柜子里翻找急救箱。
我侧过头——先按压远心端止血,再擦去多余水分,用酒精消毒,最后用绷带和消毒纱布包裹。我已经全部记住了,下一次,我会吓完中也之后自己包好的。
中也喋喋不休地咒骂着我,但我脑子晕晕乎乎的,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被中也摔的。我只听见他很暴躁地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我咯咯直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中也啊,巴托里伯爵夫人用少女鲜血沐浴以夺取她们的生命,我把我的生命给你,你代替我承受这世上的痛苦吧。
我意识朦胧,拉扯着中也的头发、手臂、腰肢,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把他海水色的眼珠子也扯下来,那样大海就会永远都离我这么近了。紧贴着我,包容着我,亲吻着我。
中也教我的第七十二件事是如何在进入他的时候不弄伤他。
08
中也教我的第八十四件事是如何埋葬尸体。被港口黑手党杀掉的那些人,他们的尸体有专人去处理,方式从硫酸溶解到沥青密封不等,总之不是什么体面的下葬方式。同伴的葬礼我倒是参加过几次,只要是为港口黑手党而死的人,无论生前地位如何,中也都会为他们举办葬礼,并亲自在棺材前献花,脱帽默哀。要是死者还有亲人健在,他们还会收到一笔丰厚的抚恤金。
默哀时我低着头,和所有其他人一样表情沉痛,但心里想的却是我绝对不要为港口黑手党而死。到时候中也像个失魂落魄的寡妇似的给我默哀,我会恶心得在地底下也无法安眠的。
但即使如此,即使中也对每一个黑手党成员的死亡都报以无比真挚的悲痛,他从来不曾亲手埋葬过任何一人的棺木。他带着我两个人一起去埋的,是一条狗。
我九岁时,和我一起玩了一下午接飞盘的那条狗。我时常看见中也在偌大的首领办公室里,蹲下身轻柔地爱抚它。他甚至会脱下手套,让狗热情地舔他的手指。我听老资历的部下说,那条狗是中也从郊外捡回来的野狗。刚来的时候有皮肤病,瘦骨嶙峋,见人就凶。许多人都不理解为什么中也那么精致一人看上了这么条又丑又病的狗。
但是没办法,中也把那条狗牵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我们最大的头啦。那个部下无奈地笑着说,我们只好听命找来兽医为它治病、好好养着……
中也亲手将那条狗瘫软而冰冷的尸体放进车里,甚至不是后备箱,而是后排车座。汽车发动的时候,他告诉我那条狗是老死的,它活了整整十八岁,在狗里面算得上老寿星,并且在后半生没生过任何病。
“比我还大两岁呢。”我说。
“它可比你强多了。这种野狗和宠物店里的货色可不一样,一两岁就得和其他狗拼命,互相撕咬茹毛饮血才活得下去。”
“我就喜欢宠物店里的狗。”我反驳道,“尤其是吉娃娃那种长不大的,一辈子是小狗的。”
车内陷入长久的寂静,我有些奇怪,要是在平时,我说了这样的话,中也非得气得跳脚朝我大吼大叫不可。但今天他一直沉默,表情也波澜不惊,仿佛灵魂已经脱离躯壳,去了一个很遥远很遥远,我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
外面下起了小雨,雨刷刮去前窗的水珠。我们已经开到了郊外,周围人烟稀少,树木郁郁葱葱,在雨中晕开一片深绿。中也和我一起抬着狗的尸体来到一处林间空地,然后去车上取了铲子,一人一把。土壤被雨水浸润得柔软,挖起来十分容易,天气也凉爽宜人,周围弥漫着泥土与草木湿润微苦的香气,一切都比森严的黑手党大楼感觉要好。中也突然啧了一声,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不幸的蚯蚓被我拦腰铲断了。
“哎呀,真可怜。”我说。
“没事,它不会死,只会变成两条一模一样的新蚯蚓。”中也弯下腰,捧起断成两截的蚯蚓放到一旁的草丛里。我心底突然涌现起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杀人如麻的黑手党首领,居然会心疼一只蚯蚓的生命,居然会为死去的狗真心哀悼。
我们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坑,看起来足够埋一个人而不仅是一条狗。狗尸在它巨大幽深的墓穴里显得非常小,黯淡下来的黑色皮毛与黢黑的泥土融为一体,仿佛它一下葬就腐烂在了里面,连白骨都没有剩下。
中也挥铲,将泥土铲回坑里,好似在填补一个巨大骷髅空洞的眼眶,让它重新长出肌肉血管与会流泪的眼睛。当一切完成,土地恢复到我们来之前的平整样子时,中也十分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用自己的重力异能。
中也像以往的每一次葬礼一样,摘下帽子捂在心口,这一次他默哀的时间似乎前所未有地漫长。
当黑手党的成员死去,中也总会在葬礼的末尾说一句“愿我们在另一个世界再会。”
但是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说,默哀结束后,便径直离去了。
09
中也教我的第一百五十件事是如何给领带打埃尔德雷奇结。准确来说,他并没有教会我。我擅长对付绷带,但领带的材质太光滑了,又怕起皱,我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要么绕错方向,要么弄错正反。我将第五条被我搞得皱巴巴的领带随手丢在桌上,说:“就不能打个普通的领结么?比如温莎结之类的。”
“还自诩智将呢。这点事情都搞不定?”中也揶揄地说,“今天可是你正式就任首领的宣誓仪式,不正式点不行啊。”
“我记得温莎结和艾伯特王子结都是适合正式场合的,这两种我都会。”我耸耸肩。只见中也如我所愿地拿了一条新的领带,绕在我脖子上,开始娴熟地为我打结。
“中也,你手头这可是勒死我的好机会啊。”我善良地提醒道。
“要不是所有备用领带都被你浪费光了,我一定至少把你勒到口吐白沫,眼球暴突。”中也恶狠狠地说。
“那你就得为我做人工呼吸了——哇哦,这不会正是你的如意算盘吧!”
“你以为我是你?我警告你,等会不准在黑手党全体成员面前做出任何出格举动。”中也吼道,听得出来他在努力压抑自己的脾气,却收效甚微。
“中也总是这么固执。”我赌气地一扭脖子,中也手中一滑,薄而软的丝绸领带像水一样散开,使他前功尽弃。他气得大叫一声,狠狠地踢了我的小腿一脚。
“呆着别动!否则有你好看!”中也骂道。
“今晚过后,你可没有威胁我的资本了。”
“那我们走着瞧,即使你当上首领,我也有一千种办法治你,我就是这么了解你。”
“这一千种中有任何一种,能阻止我从这座大楼的顶端跳下去吗?”
中也的手停住了。埃尔德雷奇结已经打好,呈现出精致的松果形状,与此同时他戴着黑手套的双手颤抖起来。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中也此刻竟然在发抖!我兴奋得呼吸急促,像是在流沙中淘到了难得的碎金。我一把抓住中也的手腕,感受他血管近乎癫狂的奔涌搏动。
“中也,你要我必须打这个式样领结的原因——”
我慢慢凑近他,他蓝色虹膜中央的瞳孔急促缩小。中也害怕极了。
“是因为’太宰治’就任首领的那一天,打的是埃尔德雷奇结吧?”我俯下身,微笑着问。
一个月前,我借口找出泄密叛徒,拷问了那个老资历部下。
在连续二十天的睡眠剥夺之后,他告诉我中也之所以挑中了那条又病又丑的狗,是因为它吃掉了中也的前任首领兼多年搭档兼地下恋人跳楼自杀摔成一滩肉泥的尸体。
而我的名字、长相、性格和能力,都与那具尸体生前一模一样。
10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
中也教我的第三十八件事是跟踪的技巧。那天我们一起在一家商场行动,那时候我只有十四岁,对自己既定的命运十分抗拒,心中盘算着如何将任务丢给中也,找机会偷溜去玩。商场里满是新鲜事物,我一进门就浏览了扶梯旁的楼层指南——一楼是珠宝和化妆品柜台,二楼至四楼是服装卖场,五楼是餐厅影院之类,六楼是游戏中心还有个畅销书作家的签售会,七楼主要是奢侈品专卖店,还有一家米其林旋转餐厅,也就是我们和跟踪目标待着的地方。我们坐在相距很远的两张桌子上,中也给自己点了牛排和好酒大快朵颐,给我点的却是一份儿童套餐。
中也说,这是因为预约时他声称我是他的小侄子。
我用叉子绕着蟹肉意面,百无聊赖,感觉楼下的每一层都比这儿有意思。那个跟踪对象已经和他的同伴聊了一个多小时的天,兴致高昂滔滔不绝,感觉就算商场突发火灾也不会停下来。而我和中也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我实在坐不住了,凭什么我必须乖乖听中也的话呢?没有他我就会在襁褓中死去,这不假。
但我本来也没那么想活着——活到十八岁,然后当港口黑手党首领。我宁可在一开始就死去。
“我要去厕所尿尿!”我突然大声说,直接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中也那么好面子的人,一定会被我幼稚的措辞吓一跳,然后他将不得不面对四面八方投来的惊愕目光,这个空档足够我跑出餐厅。
中也绝对不会追出来,否则跟踪目标就无人监视了。
我一边奔跑,一边露出得逞的笑容——无论如何,就算中也之后会惩罚我也好,我赢得了一段自由自在,可以在商场里尽情游玩的时光。我先买了个双球冰激凌吃,再到游戏中心玩了一圈。跳舞机和投篮我都不太擅长,好在抓娃娃运气还不错,用最后一个硬币抓到了一只圆鼓鼓的小企鹅。
小企鹅眉头紧锁,怒气冲冲,我一想到旋转餐厅里的中也估计也是这副表情,就不禁哧哧地笑了起来。我揪着小企鹅的一只翅膀走出游戏厅,偶然望见不远处的作家签售会。虽然我从来没读过这位作家的书,但心情大好,就也兴味盎然地走过去凑热闹。
“抱歉,签售会已经结束了哦。”工作人员弯下腰对我说。
“真的吗?好可惜哦。”我露出委屈的表情。
“织田先生签售了一个上午,已经很累啦。”
一旁的长桌后,坐着一个穿米色毛衣的中年男子,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看起来的确累坏了。他听到我们的谈话,从桌边走来,微微屈膝与我视线齐平。
“这位小读者……”织田有些局促地开口,“请问,你是横滨人吗?”
“我家住在青森,专程赶来这里参加织田先生的签售会的!可惜带我来的舅舅一路上磨磨蹭蹭,还是迟到了……”我低下头,手指头捏紧小企鹅的翅膀,看上去像极了一个伤透了心的十四岁小男孩。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来,我给你签名。”作家连忙从一旁的纸箱中拿出一本书,在扉页上签好名递给我。旁边的工作人员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织田先生你怎么老这么干,你这样我们很难统计数量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打着哈哈连连道歉,“顺便,别叫我织田先生那么正式嘛,读者一般都直接叫我织田作的。”
“谢谢你,织田作!”我举起书,笑得灿烂,“你肚子饿了吧?我请你去楼下吃点心吧~”
中也教我的第十三件事是如何阅读别人的微表情。
我觉得,这位姓织田的作家见到我时有些惊讶,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这令我好奇。
尽管织田作很不好意思,但他明显是一个不懂如何拒绝别人的滥好人。我最后还是成功把他拽进了楼下的咖啡厅,请他吃了点心。他对着黑森林慕斯有些拘谨,说自己常吃日式点心,不过偶尔尝尝鲜也不错。
他吃了一口就直夸好吃,眼神却总瞟向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仿佛在观察什么新奇事物。
“怎么了?”我问。
“不不不,没事,错觉而已!”他用餐巾纸抹了抹嘴,连连摆手,“只是你和我之前见过的一个人,长得有点像。”
“真的吗?你是在哪里见到他的呀!没准你见到的就是我本人呢。”
“不可能。”织田作十分果断地说。
那时候我心中就有了异样,我早该意识到的。
“为什么?你看我这外貌,应该不算是路人脸吧!”
“因为那个人死了。”
我突然有点尴尬。
“抱歉。”我说,“是你的旧友吗?”
“不是,我不可能和那种人当朋友。但我们曾经在一个酒吧里有过一面之缘——他主动和我打招呼,想必是把我认成了别的什么人。但我可不想和他那种人有任何牵扯。”
“诶?为什么?”
“年纪轻轻就当上黑手党首领的,能是什么好人呢?”
我愣住了,直勾勾盯着对面的小说家看。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很久远的废墟里传来的。
“我当时直接没搭理他,但是不久后就听说了他的死讯,好像是从黑手党那栋大厦上跳下去的……虽说是黑手党,但好歹也是条人命,还很年轻。我对一个将死之人露出了那种表情,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所以见到你时,我才要送你书。“
织田作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刚说的话可能有些不妥,忙补充道:”我不是说你像黑手党啊!你们只是长得像,几乎一模一样那种像……但他已经死了十几年了,就算假死活下去了,时至今日也该是个我这样的邋遢大叔啦!“
就算他是有财有势的黑手党首领吧,但人怎么可能变回少年呢。
人又怎么可能死而复生呢。
11
我终于知道中也那天为什么要那么做了。
中也教我的第一件事是如何接吻。也许这并不是他有意为之,却是他第一天见到我时做的第一件事。那时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还以为他是戴帽子的玫瑰花妖。他的手套上沾着白玫瑰的花瓣,他的领口有红玫瑰的味道,他的口腔有粉玫瑰的色泽。
他也许不是有意要教我,但我确实是在他的唇舌中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接吻。
12
中也教我的第二十七件事,是如何收集并分析情报。那次他使用了污浊,并险些丧命的战斗结束之后,我仔细调查了那头怪物的来历,发现俄罗斯人所使用的战斗技术,竟然是从港口黑手党的异能研究部窃取来的——将多个异能力者的能力集中融合,施加在同一个个体之上,发挥出质变的作用。
我起初以为,那个小说家的话只是一个有趣的巧合,或者他创作间隙奇思妙想的产物。但是,当我在港口黑手党的地牢中找到三个被剥夺了全部感官和行动能力,用电击和药物控制,强制发动异能的能力者时,我彻底明白了:原来我和那个全身嵌满腐烂眼球的怪物天使,是一样的东西啊。
中也力气很大,我必须同时用上两只手才能制服他,于是那把枪掉在了厚厚的地毯上。羊毛温暖地包裹住坚硬的金属,让它束手就擒,无能为力。我将中也按在桌上报复性地入侵他,每一下撞击都满怀恶意。门外传来脚步声和呼唤声,忠心耿耿的部下们喊着“首领”,提醒我们是时候出席仪式,在全体成员面前致辞了。但是首领现在正在下任首领的身下辗转哀鸣,他这副难堪的样子一定会被部下们看到——但是那也没有关系吧?他们一定会保密的。毕竟连我是前任首领的复制品这件事,他们都能守口如瓶。
我停下动作,让被我折磨得乱七八糟的中也得到一丝喘息机会。
中也教导过我,拷问的诀窍并非一味施加痛苦,因为纯粹的绝望只会触发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多巨大的痛苦都会变得麻木。关键是要在施刑的同时永远提供一线生机,诱惑受刑者主动求生。这样才可以将“死亡”这一最终退路阻断,让痛苦变得永无止境。这就是为什么水刑如此有效——许多人可以被殴打一夜而不发出一声呻吟,但没有人可以忍住在露出水面的一刻不大口呼吸。
就像现在的中也,一边狼狈地喘着粗气,一边语无伦次问我到底是如何知道的一切。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捡起地上的枪,一时陷入了无比的混沌,仿佛过去使我引以为豪的智识、谋略和判断力都从我身上剥离,像鸟飞向山一样,回到了某个盘旋不去的亡魂那里。
我不知道是应该杀死中也,还是应该杀死我自己。
茫然间,我注意到,在刚刚的粗暴动作中,一直放在休息室台面上的那张合照跌了下来。我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一般,扑过去捡起相框,将照片扯出来,揉在手里细细地看。
照片上的两人手里拿着的是柠檬味的汽水,而不是意大利血橙。
翻过来看,照片的背面用记号笔很潇洒地写着:太宰和中也。时间落款是距今二十五年前。
13
我终于发现了那件昭然若揭又毛骨悚然的秘密:
中也从来没有叫过我“太宰”。
14
原来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手中从来都没有任何可以逼迫中也求饶的筹码。他是一艘被囚禁在茫茫大海上等死的船只,所有燃料都早已被照片上那个和我容貌异能性情都一模一样的男人消耗殆尽,无计可施无处可去。而我是他赖以生存的一具尸体。
无论他想不想活,他都必须吃掉我来活下去。
赶来查看情况的下属在敲门了,他们很快会推门进来,看见我们如丑陋的野狗般撕咬交缠的样子。但是没有关系——中也给我打好的埃尔德雷奇结并没有散开,我随时可以登台,正式接过港口黑手党首领的身份,而中也到时候会成为我的最高干部。
我已经做好了选择——我不会杀死中也,因为我杀不掉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我也不会杀死自己,因为我杀不掉一个从未活过的人。
我只能选择爱中也。因为我被创造出来,就是一件用来爱中也的工具啊!
我捧起中也苍白如纸的脸庞,虔诚又满怀柔情地吻去他脸上的血泪与脏污。
15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中也从来没有教过我的事情是如何爱他,因为这是我自一诞生就懂得的事。而中也教我的最后一件事是他永远不会爱我,因为他所有的爱都给了一个在我出生之前就死去的人。
这对我而言已经足够。
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
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
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就这样,我学会了当一个黑手党首领所需的全部课程,从今往后港口黑手党首领将履行他的职责,永不止息地折磨最高干部余下的生命。
END
【词汇】充满be美学感的成语
「日薄虞渊」:人已经衰老或事物衰败腐朽,临近死亡。
「雨井烟垣」:荒凉﹑冷落的景象。
「坠茵落溷」:有的飘在茵席上,有的落在粪坑里;比喻境遇好坏不同。
「月坠花折」:月亮落下,鲜花夭折。比喻美女死亡。
「风烛草露」:风中之烛易灭,草上之露易干。比喻人已衰老,临近死亡。
「荆榛满目」:形容遭遇变故后到处都是荒凉的景象。
「狐死首丘」:狐狸如果死在外面,一定把头朝着它的洞穴。比喻对故国、故乡的思念。
「琴剑飘零」:文人潦倒失意,落拓四方。
「如月千早」:事物看起来很近却无法得到。
「别鹤离鸾」:离别的鹤,孤单的鸾。比喻离散的夫妻。
「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比喻夫妻恩情断绝,欢乐成空。
「俟河之清」:期望的事情无法实现。...
「日薄虞渊」:人已经衰老或事物衰败腐朽,临近死亡。
「雨井烟垣」:荒凉﹑冷落的景象。
「坠茵落溷」:有的飘在茵席上,有的落在粪坑里;比喻境遇好坏不同。
「月坠花折」:月亮落下,鲜花夭折。比喻美女死亡。
「风烛草露」:风中之烛易灭,草上之露易干。比喻人已衰老,临近死亡。
「荆榛满目」:形容遭遇变故后到处都是荒凉的景象。
「狐死首丘」:狐狸如果死在外面,一定把头朝着它的洞穴。比喻对故国、故乡的思念。
「琴剑飘零」:文人潦倒失意,落拓四方。
「如月千早」:事物看起来很近却无法得到。
「别鹤离鸾」:离别的鹤,孤单的鸾。比喻离散的夫妻。
「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比喻夫妻恩情断绝,欢乐成空。
「俟河之清」:期望的事情无法实现。
「白发青衫」:年老而功名未就。
「杳如黄鹤」:比喻一去不复返,没有踪影。
「悔读南华」:学识渊博却不为人所容。
「音容凄断」:形容声音容貌哀伤到极点的情态。
「槐南一梦」:比喻人生如梦,富贵得失无常。
我在乙女游戏里封神(二)
前文(一):https://mengzhongqingrenshichuang.lofter.com/post/7419450a_2b4dad5e5
找不到的可以去合集找哈
黑桃:人在厕所坐,老婆从天上来。
13.
这样的重逢……确实有点出乎白柳的意料。
塞壬谢塔看起来有些迷茫,纤长的睫毛上滴满了水珠,鳞片闪闪发光,看起来有一种非人的美丽。他歪了歪头,说道:
“你…看见我居然没有晕倒?”
他的眼神里好像装了一片星海,眼神深邃地看着白柳。
“我叫谢塔,你呢?”
“白柳。”白柳直视着谢塔银蓝色的眼睛,心中有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那么,你要我实现你什么愿望呢?”谢塔认...
前文(一):https://mengzhongqingrenshichuang.lofter.com/post/7419450a_2b4dad5e5
找不到的可以去合集找哈
黑桃:人在厕所坐,老婆从天上来。
13.
这样的重逢……确实有点出乎白柳的意料。
塞壬谢塔看起来有些迷茫,纤长的睫毛上滴满了水珠,鳞片闪闪发光,看起来有一种非人的美丽。他歪了歪头,说道:
“你…看见我居然没有晕倒?”
他的眼神里好像装了一片星海,眼神深邃地看着白柳。
“我叫谢塔,你呢?”
“白柳。”白柳直视着谢塔银蓝色的眼睛,心中有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那么,你要我实现你什么愿望呢?”谢塔认真地看着白柳。
他当时在塞壬小镇的时候是要了什么愿望来着……?
好像是一个吻?
但现在,白柳缓缓看着从马桶里钻出来的谢塔。
还是算了吧。
14.
“我的愿望就是,你能够从这里出来。”
这回轮到谢塔惊讶了,他是第一次遇到没有看见他就晕倒,还想要他出来的人类。
尤其还是一个这么漂亮的人类。
他有些愧疚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卡在马桶里的尾巴,有些委屈地说:
“对不起,白柳。这个愿望我没办法实现你......我被人用道具困在了这里,我自己也出不去。”
“我只知道把道具放在这里的人,长的和你很像。”
远在校长办公室的看门大爷白六打了个喷嚏。
白柳仿佛早就预料到了是白六这个b。
他面无表情地在洗手台下的柜子里翻找起来,果然在柜子里找到了一个卡在里面的人鱼鳞片吊坠。他用力把吊坠拔了起来。
远在校长办公室的白六感觉后颈一痛。
15.
谢塔的身形开始变得透明,他有些慌乱地看着白柳,说道: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当然。”白柳把吊坠挂在了脖子上,漆黑的眼睛看着他,谢塔感觉自己仿佛已经陷了进去。
“如果你下次不是出现在马桶里的话。”
话音刚落,逐渐消失的谢塔突然变成了一个漆黑的人形,晕倒在厕所的地板上。
【恭喜玩家白柳触发攻略书《双重人格的神秘邪神》】
【攻略角色姓名:黑桃/?】
【角色好感度:?】
白柳看着这个熟悉的身影和他头上大大的红色问号好感度,觉得这个符号完美地展现了他现在的心情。
掉到马桶里的谢塔不要扔,洗一洗,换套衣服,翻新变黑桃,隔壁白柳都馋哭了。
16.
白柳刚想扶起倒在地上的黑桃,黑桃就猛地睁开了眼睛,然后条件性反射地拎起白柳的胳膊,反手把他撂倒在了地上。
“你是谁?”
黑桃藏在头发间的眼睛凝视着他,具有压迫感的高大身形在白柳上方笼罩着一片阴影。但他的眼神却截然相反地纯净,更像是一只在公园扑倒了人的大型犬。
白柳实在是不想和他在这几分钟的时间内玩“猜猜我是谁”的游戏了。他双腿突然一发力,勾住黑桃的腰,一个翻身把他压到了身下,两人瞬间调换了位置。
黑桃死死盯着他被白柳压住的地方,殊不知对方现在满脑子都只是不想躺在厕所的地上。
“我是谁?”
白柳轻笑一声,手抚上黑桃完美俊俏的脸。看着对方茫然的神情,白柳心中突然生起了一股恶趣味。
“我是你老公。”
17.
黑桃还是一副茫然的样子:“老公是什么?”
白柳:......我早该想到。
白柳想起身离开,但黑桃却开始缠着他不放了。一生要强的黑桃搂住他的腰不放,眼神坚定地对他说:
“你很强,我们能打一架吗。”
“我想赢你。”
同样一生要强的白柳一脚踹开他,咬牙切齿地说:
“放,我,走。”
两个一生要强的人的结局就是都像是幼儿园小朋友踩水坑地一样拉扯了起来,最后是白柳精疲力竭地拖着脚步走出来厕所,任由后面这个巨大的幽灵拉着他的衣角缠着他不放了。
“我叫黑桃,你呢?”
“白柳。”
“我在高二(6)班,白柳你呢?”
“一样。”
“白柳,老公是什么意思?”
“闭嘴。”
“白柳,那我是你的老公吗?”
“......闭嘴。”
......
18.
乙女游戏里这群闲的发慌的贵少爷当然会经常举办一些聚会,刚回去白柳就果不其然被牧四城拖着要去校外的一个豪华会所参加白柳的转学欢迎仪式。
但当牧四城看到白柳一副衣衫不整,面色潮红,后面还跟了一个黑桃的样子,话都有点说的不顺溜了:
“白柳你,你和黑,黑桃去女厕所干什么了???”
这个句子里的三个名词但凡拎出两个都可以组成一个不平凡的句子了。
白柳像是没听到牧四城的质问,十分自然地让已经呆掉的校霸带路抵达了那个娱乐会所。
牧四城走进包厢的那一瞬间,房间里的人们短暂地沸腾了一刻。但当看到后面跟了个带着黑桃的白柳时,包厢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黑桃像是醒了一样抬起头。他突然想到陆驿站教过他,如果和别人交流时场面突然变沉默,那一定是因为气氛过于尴尬了,这时候就需要主动打破沉默,提出话题。他礼貌地向人们点了点头:
“大家好。”
“我是黑桃,这是我的老公白柳。”
包厢里的诡异沉默超级加倍了。直到不知道有一个人突然打破了沉默:
“我艹,我刚刚梦见黑桃和那个新转过来的白柳在一起了,太离谱了吧哈哈哈哈......”
他转头看见门头黏在一起的白柳和黑桃,这次他差点真的永远睡过去。
19.
没过多久包厢的几个人就开始玩起了聚会必备的国王游戏。
白柳已经喝了5杯酒了——幸运值为0的倒霉邪神每局都被抽中,为了不冒犯别人,他只能一口闷了。
几杯不知道是什么的酒混杂着下去,白柳的脑袋已经开始晕乎乎的了,视线也是迷糊的,看身边在黑桃都像小狗线团。
“下一个.....那就让1号坐在旁边人的腿上并亲吻他,怎么样?”这次拿到国王牌的是一个玩的很开的富二代,整个包厢的气氛已经炒热了,这个要求一出来全场就起哄了起来。
白柳翻开自己的签,果然一个“1”赫然标在上面。
他左边坐着一脸慌乱说自己恐同的虚假直男牧四城,右边坐着黑桃。白柳缓缓收回准备去拿罚酒的手,随即十分熟练地坐在了黑桃的大腿上。
他双手捧起黑桃的脸颊,带着水汽的双眼朦胧地看着他。黑桃几乎能听到自己砰砰不停的心跳,他这白柳靠的越来越近的脸,吻了上去。
“你好软。”
一滴酒没沾的黑桃此刻却像比白柳还醉了,迷迷糊糊地说道。
包厢里爆发出阵阵尖叫,但此刻这两个人仿佛都听不见周围的喧闹,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黑桃......你好硬。”
【角色黑桃好感度+?】
20.
坐在包厢里沉默许久的木柯突然站起身,径直向包厢的出口走去,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没意思,我先走了。”
【恭喜玩家白柳触发攻略书《病弱的高智商冷淡精致美少年》】
【攻略角色姓名:木柯】
【角色好感度:10】
没人敢去留这位性情高傲冷淡的少爷,仍由他离开了包厢。白柳看着木柯离去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孩子叛逆怎么办?
孩子叛逆怎么办?
抵达包厢,看见坐在黑桃腿上的白柳的陆驿站也想问这个问题。
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学生会加班加多了出现了幻觉。
“嗨。”白柳平静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陆驿站这才抓狂地冲过来,像是看到自己种的白菜没有被猪拱,而是自产自销了一样。
但当他真正冲过来时,却发现不知道先责怪哪一个,只能幽怨地说道:
“你们俩是什么时候发展这种不正当关系的?”
“不是不正当关系,白柳是我的老公。”黑桃认真地回答道。
“那你们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今天。”
坐在旁边看戏的牧四城一口水喷了出来。
21.
当白柳醒来的时候,已经在658宿舍里了。他几乎能够想象到陆驿站和牧四城昨天晚上是如何把断片的他和黑桃拖回去的。但是当他回过头来看向黑桃的床上时,上面却空空如也。像是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回来过。
他毫无情绪地起身,洗漱穿衣,准备去上课。脑中却推演出一个可能性:
根据之前谢塔变成黑桃的现象来说,黑桃之所以会消失很可能是因为被再次变成了一个“校园异端”谢塔,被困在了校园的某个地方......
他一边走着,一边遇到了门口值日的陆驿站。毫无疑问地他迟到了。
陆驿站正准备大义灭亲,把他记下来,白柳却开始面不改色地扯谎:
“老陆你先听我说,我今天不是平白无故迟到的。”
“我今天上学路上,遇到别的社团在进行公益募捐活动。”
“所以你迟到是因为你给人家捐钱了?”陆驿站看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感动起来,甚至决定黑桃和白柳搞起来没什么了——自己教了白柳这么久,终于有一天他也会捐款帮助别人了......
“不,我告诉他我在福利院里的悲惨人生,以及我被当成门钥匙,但是我现在仍然励志不放弃,争当每个人的灵魂挚友的故事。”
“于是他们决定先资助我,这是他们给我捐的10块钱。”白柳拿出钱给他看。
陆驿站:“......你是流浪汉吗。”
22.
平平无奇上了半天的课,当白柳准备跟着牧四城去蹭饭时,去食堂的路上出现了一点小骚动。
“人工湖有人落水了!!!”
“据说是木家的少爷......”
“看我干什么,真不是我撞的!人太多了,一不小心他就自己下去了......”
优美的湖边叽叽喳喳挤了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想去救人的。
“木柯吗......他好像还有心脏病,不太妙啊。”牧四城正皱着眉看着眼前的一幕,却发现身边的白柳直接跳下湖去了。
“卧槽,白柳你干什么啊!”
白柳向水底游去,冰冷的湖水贴着他的身体,鳞片吊坠在水里发出美丽的光泽。不过一会儿,白柳果然在水不深的地方发现了正在挣扎的木柯。
他无视对方的抵抗,用力握住木柯冰凉的手,把木柯从水里拖上岸。
冰冷的水滴从他发梢上滴落到正在虚弱地咳嗽的木柯脸上。木柯的眼睛发涩,他想用力睁开看看眼前的景象,但他只看见一片单薄的白衬衫,和自己紧紧攥着那片衣角的手。
“没事了。”
他听见那个声音说。
木柯晕了过去。
【角色木柯好感度+20】
23.
当木柯再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是医务室的天花板,而白柳在他的病床旁边削苹果。
他慢慢坐起身,沉默了许久,然后那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睛开始泛红,不受控地掉下泪水来。
“......你为什么救我。”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整个人像一个湿答答的小狗一样。
他从小就有心脏病,父母从悲伤逐渐变得麻木,后来对他直接失去了希望。他为了那一点可悲的自尊,倔强地在学校里扮演一个傲慢冷淡,什么都不在乎的少爷。
本来应该不会有人来救他的,他是应该被放弃的孩子。
木柯在被撞下水那一刻,脑中也是这个想法,于是他逐渐放弃了挣扎。
可是当他坠入冰冷的黑暗中时,有一个人,握住了他的手。
白柳放下手中的水果刀,把削好的一盘兔子苹果推到木柯面前。他的皮肤还因为湖水的冰冷变得有些苍白,但他却像是开玩笑一样,轻描淡写地笑着对木柯说道: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想要你的灵魂?”
病房外的樱花树随风飘摇,只有短暂花期的它在这个副本中被定格成了永恒。
“所以,好好活着吧。”
因为你的神明需要你。
【角色木柯好感度+30】
24.
“话说那副眼镜,你还给人家了吗?”
白柳一出医务室,就对在门口等候的牧四城说道。
牧四城明显僵了一下,然后不自然地回答道:
“早就还了......不过这事也不需要我插手了。”
白柳表示疑惑,他顺着牧四城的视线看向学校的公告牌。上面贴满了各类新闻,其中最醒目的,都印着“国王新闻社团”的字眼。
其中最新的一张就把那个男生偷看女生裙底的模样拍了下来,登在报纸上。下面的文案里像是调皮一样,印上了一句“毒药报道”和一个小小的骷颅头。
再往旁边看,还有不少报纸登着许多好人好事或者是公益帮助类的新闻,旁边也赫然写着“解药报道”这样的字眼。
各类缤纷的八卦报纸中间,白柳还发现了一份“化学竞赛获奖名单”——特等奖的栏目里,贴着一个少女的照片。她的面容十分清秀温婉,眉眼间却带着疏远,而眼睛是灰蒙蒙的一片,旁边写着——“刘佳仪”。
牧四城接着说道:
“毕竟国王新闻社的王牌记者小女巫,已经出手了。”
非常感谢各位的喜欢,我会继续加油的!
各个角色和副本的出场顺序会参考原著,所以下一篇+1就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