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秘史:杜弗尔相关文本
▼原汁原味的刃dlc体验(,全部都能在裂锲网上查找到,用∥号框住的表示在游戏中这段话被显示为斜体字,而标‖号的表示粗体字▼
▼不全,欢迎评论区补充▼
▼为免唐突剧透,不包含结局文本,感兴趣可以去wiki上看(虽然把这个看完也该被剧透得差不多了!▼
▼不是按剧情顺序来排的,会出现大量前后衔接不上的现象,但重新排序的话比较麻烦,大家将就看(▼
——
角争,是一个学徒们用来表示‖刃‖之司辰及其永无止境之争斗的拗口词语。像大多数清算人一样,我一直都远离这一切。
我还记得,我曾经认为自己与角争毫无干系,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每位司辰,每个凡人,每粒尘埃,都在永恒的斗争中扮演着自己的角...
▼原汁原味的刃dlc体验(,全部都能在裂锲网上查找到,用∥号框住的表示在游戏中这段话被显示为斜体字,而标‖号的表示粗体字▼
▼不全,欢迎评论区补充▼
▼为免唐突剧透,不包含结局文本,感兴趣可以去wiki上看(虽然把这个看完也该被剧透得差不多了!▼
▼不是按剧情顺序来排的,会出现大量前后衔接不上的现象,但重新排序的话比较麻烦,大家将就看(▼
——
角争,是一个学徒们用来表示‖刃‖之司辰及其永无止境之争斗的拗口词语。像大多数清算人一样,我一直都远离这一切。
我还记得,我曾经认为自己与角争毫无干系,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每位司辰,每个凡人,每粒尘埃,都在永恒的斗争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不过,跨越欧洲大陆,与一个半永生的对手进行一场不断的战斗——这表明我在角争中戏份不低,不仅仅是一个跑龙套的角色。
我今天早上醒来,发现有人在镜子上写着“爱即战争”。也许是我写的。如果真是我写的,那会让我安心得多。
也许有另一种方式来结束这一切……那就是,使此战永不结束。(七级反抗扔行动框)
祸不单行。(大敌到来时带的马仔)
一所隐秘的神祠,供奉着一位隐秘的神明:这位神灵有时被称为“上校”。我的大敌与上校打过些交道,但他不允许我以前的同伙们造访上校的神殿。
即使是我的大敌也有弱点——但他小心地掩盖着它们。
即使我看不见他,我也清楚他就在那儿,随时都可能发起攻击。
“你躲不过我的,我太了解你了。”(吸取隐秘)
“你该跑得更远一些。”
“很恰当,你将尸骨无存。”(裂分之狼的阴影)
“我于‖雪中‖诞生。”(刺骨的寒风)
“正是我想要的天气。”(震颤的热力)
“好主意,我会用你的尸体喂鲨鱼的。”(海洋)
“过来,咪咪,来这里。”(猫)
“你有得摔呢。”(高处)
“选错神了。”(信仰)
“我拜请制花人,祂永远有我渴求之物……”(制花人的阴影)
“双角利斧,割合剖聚之神。来啊,咱们分析一下你是个什么货色。”(双角斧的阴影)
“我还以为我把你教得比这更好呢。”(未击中)
“你总是这么慢——”(被打中)
这混蛋依旧该死地强大。(被打中出伤口)
轻蔑一笑√(梗,早期刃dlc文本显示错误√,很像歪嘴笑颜文字)
他从没教过我这些。(同时使用武器与密传文本)
无处可逃之时将会到来。然后我必须作出选择:在我能找到的最偏僻荒凉的地方消失……或者在此地转身面对我的大敌。
寒霜冻实了窗子,烛焰在阴影中蜷曲。我太了解这些迹象的含义了。
我的倒影映在刀面上,如同映在水中一般摇晃颤抖。在昕旦所偏爱的冷冽黎明,我的影子显得长而怪异。这些都是我那大敌逼近的迹象。荣誉,或是傲慢,叫他孤身前来。
柏柏尔人管的黎波里叫作“海上的新娘”,而如果我能相信我的大敌的话,我的母亲称这里为“家乡”。
我从一个信任过我的清算人首领那里偷走了一大笔岁月。他会跨越大陆追杀我,但他的能力也有极限。
这颗心脏跳动了多少次?这些心跳又有多少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而它现在正在枯萎。(大敌的心脏。虽然文本描述它在枯萎,但实际上这东西不会随时间流逝消失,Eの神秘保鲜术)
是时候继续前进了。现在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了。(杀死大敌后的文本)
即便是我的大敌也要忌惮丽姬亚。他在犹豫。
我的大敌曾与一名丽姬亚成员有过节。现在他后悔了。
“哦,是的。他在战前就经常到这儿来。”(苏落恰那揭晓弱点)
“我当然知道他。我也认识你母亲,我对她曾寄予厚望……”(厄客德娜揭晓弱点)
“嗯……我知道你的大敌。”(施鲁塞尔女士揭晓弱点)
正如我一直以来怀疑的那般,大敌的教育经历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他不是一个教徒,但他尊重信仰并受缚于此。
传言是真的——风雪使我的大敌头脑愚钝、行动迟缓。
传言是真的——只要天气够热,我的大敌就会变得头脑愚钝、行动迟缓。
所有清算人面对海洋都十分谨慎。但我听说的事情是真的:我的大敌尤其害怕海洋的触碰。
这是真的!我的大敌怕猫!长久以来,哪怕只是有人暗示着提到了一星半点,他都恨不得杀死对方。现在我知道原因了。
高处令我的大敌头晕目眩,意志消沉。
双角利斧并不眷顾我的大敌。它的影子不论落在哪里,都会让他犹豫不前。
如果关于这东西的故事有一半是真实的,那么它以几乎同等的热情憎恨着一切。但对于我的大敌,狼的怒火燃烧得更为炽热。
在我那大敌漫长而可耻的生涯中,他曾做的某事引起了裂分之狼特别的恨意。在其气息强烈之地,他便谨小慎微。
制花人的影响中有什么对我的大敌造成了困扰。我大概永远都搞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不愉快的回忆!四周墙上的镜子闪闪烁烁,我看到了我自己,在那些侍奉我的大敌的日子里,我经受过的事情,还有比那更糟糕的,我做过的事情——
让他来吧。让他看看自己能不能称心如意。
胜利的证明。这将使我的大敌非常沮丧。(清算人尸体)
我可以告诉我的大敌我在这里。甚至还可以给他寄一个“礼物”。
我要给我的大敌送一件强大的武器,因为这∥真的∥能激怒他。
也许他会自己打开包裹,也许他会认为这是一个陷阱,让别人去做。不管怎样,只要想象一下他到时候的表情,我就很难不笑出来。
“你母亲是安泰俄斯的门徒。少有女人如此,但她的“∥巴拉卡∥”——也就是,她的光——是如此耀眼。起初,你父亲希望买走她的光。但是他爱上了她……而她开始认出他的本来面目。这就是为什么,当你快要出生的时候,她从他的手中逃脱,而他却追逐着她。”
“她宁愿结束自己的生命——并且带着你一起去死——也不愿让他抚养你长大。但是在安泰俄斯神庙中,当他们得知你的父亲是一位大地之子后,他们说服她把你生下来——在圣所里,在碎剑的标志下。来,我带你去见她。”
老人谈起了她的美貌,她的智慧和她的∥巴拉卡∥。但是我开始意识到他已经几乎记不清她了,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理想或一段故事。我向外俯视着城市中闪烁的灯火,思绪逐渐飘远;我回忆起我的大敌曾如何教我下棋、出千和杀人,然后我开始琢磨,自己能教∥他∥点什么。
他们过去常说,要想杀死我的大敌,需要一颗银弹。我目睹过这样的尝试,也见证了其失败。那这个呢?(使用神圣武器)
这把刀刃割出的伤口将会不停流血,直至愈合。一说“比德”是十八世纪图卢兹一名喜欢收集刀具的外科医生兼拦路劫匪。另一说“比德”只是阿拉伯语“蚊子”的讹传。但我的大敌曾经把比德列为上校的具名者。(比德之刃冷却中)
没有哪个清算人会愚蠢到进入漫宿的高层。引起真正的长生者——或是其主人——的注意会招致毁灭。但我的大敌确实懂得一些无形之术。或许我也应该去学一些。
他现身与我对决,也就暴露了自己……但要战胜他仍不容易。
我大敌的身体被七道伤口贯穿,就像城墙洞开七道大门;每个伤口都已不再流血。他的心脏在我染血的手上颤抖。他死了。快结束了。我自己的伤口会结疤。如果运气好的话,其他追兵会为了大敌的势力而争斗起来,不再找我的麻烦。
我可以以一种非常古老的姿势来嘲讽我的大敌……同时将自己暴露在他的攻击之下。或许名为狮子匠的司辰会赞赏我的勇莽。
我的大敌发出愤怒的嘶吼!在我来得及脱身之前,他就给了我沉重的一击。
我已为我的勇莽付出了代价——
如橡树般历尽风霜,如海崖般疤痕累累。我见识过他的力量,如果我不害怕,我就是个傻子。
苏斯金的手下很警惕,但是当我提起追兵时,其中一个拍了拍我的肩膀,讲了些关于清算人的下流话。我假装自己没有被冒犯到。
“雅典人”苏斯金确实还记得我。“我会给你张罗一场风光的葬礼的,”他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我打算在季赫温给你挑块地皮。虽然很小,但是我不认为你的朋友会给你留什么全尸。不,别推辞,我一定得这么干。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你可以留下来。”院长说,“但是我不会收你的钱。追逐你的是魔鬼。这里无法为你提供庇护,大地之上没有任何地方能够为你提供庇护。”
爬上来需要很长时间,而我确定我的大敌不需要那么久。但是一旦他追过来,我还能及时看到。
我是在黄昏时抵达的。灯光闪烁个不停。它也会把他吸引到这里来。
这里很安静。无论他来得多么悄无声息,我都能听到动静。但我想,他不会选择暗中潜行,他太骄傲了。
要干掉一个清算人小头目其实也挺难的。但好歹我也算是当过小头目的人。
太近了!他劈手夺过步枪,像撅根棍子一般轻易折断了枪管,甩在一边。
他夺走了比德之刃!并且单手把它撅成了两段。
他扫落了我手中的覆羽!随后风夺走了它,无影无踪。
官网资料相关汇总
由于AK好久好久好久没有更新而且之前那些太占tag了,现在全整合成一个。
0飞蛾
蛾
[图片]
beats within the skull; seeks among the trees of the Wood; is dappled.
颅中振翅之神;于林地树间寻觅之神;斑斑驳驳之神
“Who will remember the barber’s son? However exalted...
由于AK好久好久好久没有更新而且之前那些太占tag了,现在全整合成一个。
0飞蛾
蛾
beats within the skull; seeks among the trees of the Wood; is dappled.
颅中振翅之神;于林地树间寻觅之神;斑斑驳驳之神
“Who will remember the barber’s son? However exalted his brother?”
“谁会记得理发师的儿子?而他的兄弟是多么显耀?”
1守夜人
灯
who navigates; who illuminates; who is not compassionate
指引前路之神;照明驱暗之神;无怜悯心之神
“Behold, I stand at the door, and though I do not knock, it is here I may be heard.”
“看啊,我站在门外,虽然我不去叩门,但我仍可能在这被听到。”
注:
看哪,我站在门外叩门,若有听见我声音就开门的,我要进到他那里去,我与他,他与我,一同坐席。——《启示录3:20》
2丝毧
蛾 心
Who knows; who knows?
明晓事理之神;谁又明晓她?
注:明晓?的司辰()
'When the Snake-Witch killed the stag, Kitling snatched one of its eyes. When the Dry-Witch killed the sow, Kitling stole a cup of its blood. Then she took them to the place Moldywarp lay buried, and she shook out her hair, and she began to dance...'
- from Kitling Ripe and the Moldywarp’s Grave (and Other Stories)
“蛇女巫杀死牡鹿时,仔猫抠出了它一只眼睛。干涸女巫杀死牝猪时,仔猫偷去了它一杯血液。随后她带着这些东西到埋葬鼹鼠的地方,散开自己的头发,开始舞蹈……”
——《老成仔猫与鼹鼠的坟墓(及其他故事)》
3环杉
心 杯 蛾
who is succulent; who is renewed; who encompasseth
甘美多汁之神;缠绕裹覆之神;焕发新生之神
“In Persia taxus baccata is called sorkdhar, which is ‘the red tree’. There they had long understood the Grail-Root. In later times, the Great King of Pontus had bee-hives set in the branches of the oldest of the female trees. The berries open the door to death but the honey of their flowers opens a different door entirely. This was not his mithridate but one who has suckled at the Great Yew fears poison no longer. Perhaps they should…”
– Nathaniel Darcy-Evers, De Ratio Quercuum
”在波斯,红豆杉被称为sorkdhar,即“红树”。他们早就知道圣杯之根。后来,本都的伟大国王在最古老的雌树的枝条上安置了蜂箱。它的浆果打开通往死亡的大门,但它的花蜜却打开了一扇完全不同的大门。他不害怕毒药,那并不是他的万能解毒药的效果,而是因为他曾经吮吸过这株大紫杉的蜜液。也许他们应该...”
——纳撒尼尔•达西•艾弗斯《论栎树》(存疑)
注:
那个国王可能是米特里达梯六世,以恰各种毒药和解毒剂防别人给他下毒著称。那个万能解毒药也是他做的。
4轰雷之皮
心
which cannot be stilled; who demands the dance; who is beaten, like a drum
无法静止之神;强需舞蹈之神;搏动如鼓之神
注:被动变主动了,给雷肤点面子。
The Thunderskin is the Heart Relentless, who does not permit conclusion. With the Mother of Ants, he is among the chiefest Gods-from-flesh. He cannot be stilled; he demands the dance; he is beaten, like a drum. Red and blue are his colours. He is heard in the Wood below the world.
轰雷之皮即为不息之心,不允休止之神。他与蚁母都是最主要的肉源神。他无法静止;他强需舞蹈;他搏动如鼓。红与蓝是他的颜色。在世界之下的林地,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5蚁母
启
注:另一张不过审。
which opens; which encircles; which arisesfrom wounds
洞开之神;盘伏环绕之神;自创口现身之神
“She who encircleth; she who openeth; she who ariseth seven times from seven wounds. She is counted among the Elymaei and she leadeth seven serpents through seven gates: white, black, scarlet, blue, orange, silver,gold."
“她盘伏环绕,她洞开万物,她自七道创口现身七次。她被列为埃兰人,她率领七条巨蛇穿越七道门扉:白,黑,绯,蓝,橙,银,金。”
6双生巫女
杯 蛾 心
注:对于孪生子来说,谁名字在前一位谁就是主导。
who cannot be separated; who cannot be touched; who are pearl
不可分离之神;不可触摸之神;身为珍珠之神
“The Geminiad reminds us that the Witch-and-Sister has been known to manifest as the Sister-and-Witch – and that this face may heal, while the other face is always hungry. It implies connections between the Witch-and-Sister and the Hours of the Wood – especially the secret-keeper called the Velvet – but it is ambiguous on whether the Witch-and-Sister is a Wood-hour proper. And it speaks at length about the sadness of the two-who-are-one, the sadness that remains from their time as flesh.”
“《双生姝丽》提醒我们:众所周知,双生巫女常常以双生女巫的形象现身——并且当其中一面饱足时,另一面仍然可以是饥饿的。这暗示了双生巫女和林地司辰间的联系,特别是与其中一位名为丝毧的守密人的——双生巫女自己是否算作林地司辰则依旧不明。且书中用大量笔墨描绘了二位一体的悲哀,即自她们仍为血肉之躯时便留存下来的悲哀。”
7上校
刃 冬 灯
who is scarred; who is blind; who cannot be denied
身负伤疤之神,目盲之神,不容违抗之神
“Last night I visited the Worm Museum, which is both within the Mansus (for security) and without (for safety). The Hours have charged the Colonel with its defence, and even the Lionsmith does not challenge him here. Winter is the chiefest aspect of this place. The Worms thrive where things end, but they can also be ended, and they must, if the Mansus is to endure. This morning, the chilly certainty of the Colonel’s hand still lies on my shoulder.”
“昨晚我拜访了蠕虫展馆,它既位于居屋之内(为防范起见),又位于居屋之外(为安妥起见)。众司辰将保卫展馆之任交给上校,在这里即使狮子匠也不会去挑战他的权威。冬是这里的首要性相。事物终结处的蠕虫长得肥壮,但并非无法终结;且如果要让漫宿延续下去,蠕虫必须终结。今晨,我肩膀上仍留有上校的手放在上面那种真切的,令人胆寒的感觉。”
8狮子匠
刃 心 铸
who is stronger; who is seamless; who makes monsters
不断变强之神;毫无伤疤之神;制造怪兽之神
9悼歌诗人
冬
from whom nothing more can be taken; who cannot be deceived; who calls each of the Dead by name
被剥夺至夺无可夺之神;不受欺骗之神;唤亡者以姓名之神
10拾滩鸦
启 杯
who sees what is lost; who opens the earth; to whom belongs what is not possessed
明晓失物之神,开启大地之神,辖无主之物之神
11弧月
灯 启 铸
from whom we do not turn; who is exposed; whose beauty is unmatched
光彩夺目之神;揭露无遗之神;美貌绝伦之神
12残阳
灯 冬
which burns still; which is distant; which is not as it was
仍在燃烧之神;遥不可及之神;不类前身之神
He burns still; he is distant; he is not as he was. He is the ruler and the dancemaster of beautiful endings.
他仍在燃烧;他遥不可及;他不类前身。他是凄美终结的统掌管者与舞蹈大师。
13双角斧
启 冬
who bears two blades; who permits passage when passage is to be permitted; who waits at the threshold
两面双刃之神;因时允行之神;待于门关之神
“There are strict limits on the number of Hours, Names, Long and Know. Strict limits. Seven Names for each Hour, seven Long for each Name, seven Know for each Long. Since there can only ever be exactly thirty Hours, we can do the sums and work it all out perfectly.
Except, no matter which way I do the sums, it never comes to thirty Hours. If I include the ones in Nowhere, it’s twenty-eight. If I’m a bit more speculative, it’s thirty-four. The Chancel has its accounted thirty, Xenodice told me once, but Xenodice doesn’t share her mistress’ secrets.”
– Christopher Illopoly, Just Mathematics
“对于司辰、具名者、长生者、通晓者的数量都有着严格的限制。严格限制。每个司辰对应七位具名者,每个具名者对应七位长生者,每个长生者对应七位通晓者。因为至多有三十位司辰,所以我们可以完美地计算出来。
不过,无论我用什么方法计算,司辰数量都从未达到三十位。如果我把在虚界的算进去了有二十八位。如果我再稍微投机一点的话,有三十四位。刻希诺狄刻告诉过我圣坛裁定有三十位司辰,但刻希诺狄刻并没有给我分享她女主人的秘密。”
——克里斯托弗•伊利奥波里《仅仅是算数》
(Xenodice,米诺斯的一位公主。)
14昕旦
灯 铸 冬
who cannot be unbalanced; who quells and quiets; who comes before the Sun
永葆平衡之神;平息靖声之神;先于太阳而来之神
“Janus is the Gatekeeper, the twin-god, the god that wounds, the presager of changes, the sun, the moon. So we identify him with the Watchman, the Twins, with the Mother, with the Forge, with the Meniscate and the Madrugad. He cannot be all these. Can he?”
“雅努斯是守门者、双面之神、制造伤口之神、昭示改变之神,是太阳,是月亮。所以我们视他作守夜人、孪生子、蚁母、铸炉、弧月和昕旦。他不可能兼为上述诸神吧?这可能吗?”
15赤杯
杯
which gives life; Which takes life; Which is not sated
给予生命之神;夺取生命之神;永无餍足之神
“Cybele summons from her terrible shrine her gore-smeared servant. His arms are marked by knives, but he feels no pain. He beats the holy pine-brands against his breast. He tosses his blood-matted hair. He deadens his wounds by running; the very pines feel terror, and the the lions in terror rear the chariot high.”
“库柏勒将一位血迹斑斑的仆人从她那可怖的神龛中召唤出来。他的手臂上刀痕累累,可他感觉不到疼痛。他用神圣的烧焦松木敲打自己的胸膛。他甩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头发。他用奔跑来麻痹自己的伤痛;连松树都惊惶不已,狮子也惊惧地后腿直立,把它们牵引的战车高高抬起。”
16裂分之狼
冬 刃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毁灭之神;毁灭之神;毁灭之神
“CAPUT GERAT LUPINUM. The Sun was divided, and this is its wound.”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who unmakes;
“罪人当佩狼首。太阳曾遭分裂,此即他的伤口。”
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
17浪游旅人
蛾 秘史
who cannot be exhausted; who cannot be stayed; who tells her story to the willing and the unwilling
永不疲惫之神;永不停步之神;向愿者与不愿者叙说之神
Who cannot be exhausted; who cannot be stayed; who tells her story to the willing and the unwilling. The one Hour who can never enter the Mansus, but she goes everywhere else… and, if you believe her boasts, she’s the only one who knows all the Histories.
永不疲惫之神;永不停步之神;向愿者与不愿者叙说之神。浪游旅人是一位无法踏足漫宿的司辰,但她能前往其他任意地点……并且,如果你相信她的自夸,她还是唯一知晓每重历史的人。
18双生女巫
心 蛾 杯
who are pearl; who cannot be touched; who cannot be separated
身为珍珠之神;无法触摸之神;无法分离之神
“The Sister-and-Witch is Cruciate, but the Witch-and-Sister is not. Even those powers that demand a conjunction are not always conjoined. When the Sister is Nowhere, does this mean Nowhere sits in crucem?“
– Malskær, The Intimations of Skin
“双生女巫在十字盟中,双生巫女则不然,即使是那些追求结合的力量也不是一直结合在一起的。当巫女在虚界时,是否也意味着虚界处于十字中?”
——马勒切《表皮的暗示》
19制花人
杯 灯
who cannot harm you; who cannot find you; who always has what you desire
他无法伤害你;他无法找到你;他永远拥有你欲求的东西
One question asked with insufficient frequency is this: flowers grow freely. Who would make one, and why?
一个不太常被问道的问题是:花朵能自己生长。谁会去造花呢,为什么会去造花呢?
20白日铸炉
铸 灯
who remakes with fire; who ends what will not change; who will end all nights
以火再造之神;终结不变之物之神;终结所有夜晚之神
If it’s night, look out of your window. I bet you can see something. Five hundred years ago, that might not have been so.
如若身处夜晚,看看你的窗外。我打赌你能看到某物。五百年前,可能并非如此。
21耀山之隙(Giribrago)
?
注:征集更好的译名!!
图为阿拉伯的光明圣山,穆罕默德曾在山上的希拉洞(Hira cave)里冥想 。
He contains; he brings gifts; he does not destroy. He bursts forth from the mountain. He is the Shard, the Leak, the Remnant, the Wound, the Diamond.
他收容万物;他带来赠礼;他无意破坏。他迸自山中。他是碎片,是裂缝,是残余,是伤口,是钻石。
English Is an Indo-European language.
英语是一门印欧语系的语言。
22白雪
?
注:写着什么字看不清,实在搜不到资料。
“For eight years the city is a place of slow death, frosty ecstasy and silent beauty, but in the ninth year a Conspiracy of Shouts is mounted against the quiet that Chione demands. The conspirators open the city gates, and a scarred man comes to drag Chione out by the hair. Summer returns… but the conspirators die of remorse.”
– Apollo Fireweaver
“八年间,这座城市充斥着缓慢的死亡、霜冻的迷醉与沉默的美。但到了第九年,一场“呐喊谋反”发起,意在颠覆喀俄涅所要求的静寂。谋反者打开城门,放一个身负伤疤的男人前来拽住喀俄涅的头发将她拖出城外。炎夏复又回返,而谋反者们却死于悔恨。”
——阿波罗·织火者
23黑骸(Blackbone)
?
注:动图一艘船。
“It is finished It is finished IT IS THE MERCY”
– Donald Crowhurst
“结束了结束了这是怜悯”
——唐纳德•克罗赫斯特
24扶摇蜘蛛(The Rising Spider)
?
注:实在过不了审了,就是希腊神话那个跟雅典娜比纺织结果被变成蜘蛛的Arachne 。
who climbs unstoppably;
攀登无阻之神;
25戴冠之孳
?
“I took the seeds of the Crowned Growth into me with the Elixir Zeboim. If only I had kept it pacified with the flesh of the dead, it would never have turned its hungers to me. But I was never warned. There are immortalities beyond immortality. So now we thrive together in the soft place that fire cannot touch, and I will always be glad, and always.”
“我已将戴冠之孳的种子就着洗波音灵药喝进肚中。我后悔没有用死者之肉使它保持平伏,那样,它就不会把它饥渴的矛头掉转向我。而我从不知道将有此恶果。世上存在超越永生的永生。所以,如今的我们,在火不能触及的柔软处,共同蓬勃孳长,对此我永远欣然接受,永远。”
26光明果
?
注:AK找的网图顺便P了一下。
“I have been the keystone of a sumptuous event, and even as I am scattered I know joy. My Delight will dwell forever in the chambers of the Grail, as they so ripely deserve, and I will live nowhere at all, where the Applebright has found me. She has gathered my last few fragments to caress and console and restore in her rich baskets of nutritions, and she promises me that sometimes, when she is the Witch and I am inside her, she will show me the world again.”
“我成为一场奢侈宴会的基石,四分五裂亦觉欢乐。赐我愉悦者将永远居于赤杯的厅堂,他熟成至此,理当如此,我则住在全然不存在处,在光明果曾发现我的地方。她收集起我最后的几块碎片,在她丰硕的养料篮中将之照料、抚慰、复原,且她向我承诺:会有她为女巫而我在她体内之时,那时她将带我再度体味整个世界。”
27树中牝马
?
注:第二张来自官方自带的攻略,大体意思是这张铜版印出的内容不明白为什么颠倒了,还在研究它的印刷工艺。
“Once in the Wood we call a visit. Twice in the Wood we call a journey. Thrice, we call home.”
-The Snare of the Tree: Collected Proverbs of Aunt Mopsy
“第一次踏入林地我们称之为参观。第二次踏入林地我们称之为旅行。第三次,我们称之为归家。”
——《树的陷阱:莫普煕嬷嬷的谏言集》
28见证人
?
注:图为超现实主义电影《一条叫安达鲁的狗》中的镜头,下一幕就是她这只眼镜被剃刀从中间划开,玻璃体溢出。(想通过理解这部电影表达的意思来思考AK为什么配这个图,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该电影编剧是著名的西班牙超现实主义大师萨尔瓦多·达利,广为人知的画作有《记忆的永恒》《内战的预兆》等,我很喜欢他。
who does not turn aside; who watches; who is not observed to act.
无所回避之神;观望注视之神;行动难察之神。
It’s unusual for an Hour to be five-aspected, but it’s not unknown. It’s not actually even unique.
一位司辰拥有五个法则是非同寻常的,但不是从未有过的。实际上也不是独一无二的。
29制烛人
?
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AK真的用钱德勒的照片。
“Time. I used to think it was a Wheel. The Princes say it’s a flame. Coolest at its heart. But wildest at its edges.”
“我曾经认为时间是一个转轮。贵胄们说时间是一束火焰。烛心最冷冽,可外焰却最狂野。”
注:AK之前另一个游戏Fallen London里有句话和这个雷同,只是把兜颈贵胄换成了指尖王(Fingerkings)。在那个世界观里,指尖王和兜颈贵胄相似,也是一种蛇形生物,知识渊博,统治着梦境世界Parabola,并且有将个体合并成更强大的有蜂群思维的整体的能力,与猫是死敌。
30Uzult
注:求个大佬翻译查一下uzult什么意思。
The ink in which the First History was recorded by the Unwise Mortal. Uzult is the bright yellow-gold of Lantern. Light lingers on it for a little while even in the dark. Gold is not needed to mix uzult, but amber is. Unobtrusive shrines to Uzult could sometimes be found in the churches of the Unconquered Sun.
该墨水曾被不智凡人用来记录第一史。Uzult是灯的亮金色。纵使在黑暗之中,灯光也会在上面停留一瞬。调配Uzult无需黄金,但需琥珀。在无敌太阳教会的教堂中,有时一些不起眼的供奉Uzult的神龛会被发现。
注:
不智凡人,即愚蠢凡人,之前都认为他大概率是守夜人,而后文中的灯与琥珀似乎也实锤了这个说法。
终末紫(encaustum terminale),之前“给图书管理员的信”系列文本提到的一种颜料,虽然本身没有力量,但合理使用可以引发司辰的关注,参与历史的编撰,如果你有足够分量,司辰甚至可能会采纳你的意见。该颜料被严加保管,一旦被误用,书局的人会派出Fine-Takers(暂译处罚者)来惩罚这些人。
encaustum是罗马皇帝曾用的一种紫红色墨水。
terminale有终止,末端,极限之意。
关于该颜料的其他资料,可以参考https://ailajiabalusi.lofter.com/post/74e5e9fc_2b6200d51
31卟啉
The encaustum terminale of the Second History. It’s the glowing crimson-mauve of the Secret Histories. Porphyrine was venerated in secret by a confraternity of corresponding Cluniacs and Benedictines.
第二史的终末紫。秘史之熠熠紫红。卟啉被对应的克鲁尼亚克教徒和本笃会徒组成的兄弟会秘密崇拜着。
32喉青(Nillycant)
The encaustum terminale of the Third History. It’s the bleak white-blue of Winter. It has spawned an itinerant order of secret celebrants who regard Worms as semi-gods, and who are sometimes called on to celebrate difficult funerals.
第三史的终末紫。冬之冷冽蓝白。它催生了一个由视蠕虫为半神,并有时会被唤去主持艰难葬礼的秘密司仪神父组成的流动教团。(这图片应该是湿婆?)
33欢欣之雌黄(Orpiment Exultant)
The encaustum terminale of the Fourth History. It’s the incandescent orange of Forge.One ingredient – it’s been, as it were, long-rumoured – is the blood of candescents. Certain Masonic and related traditions venerate what they call ‘O.E’.
第四史的终末紫。铸之炽橙。其中一种成分——可以说传言已久——是炽热者的血液。某些共济会和相关传统崇拜这种物质,也就是他们所谓的“O.E”。
34蛾翠(Marakat)
The encaustum terminale of the Fifth History. The colour of the Principle that once occupied the place that Heart does now.In the Fifth History itself, the cult of Marakat was everywhere suppressed, but it’s sometimes been venerated otherwise.
第五史的终末紫。该准则的色彩曾占据了心的位置。在第五史本身,对蛾翠的崇拜在各个地方都被压制,但蛾翠有时也会被崇敬。
注:marakat为印地语,翻译成英语就是emerald,有翡翠,绿宝石,尺蛾等意思,这里选了贴合AK给的图片的一种译法。可以参考这个大佬的https://ailajiabalusi.lofter.com/post/74e5e9fc_2b6240c53
35七蟠
注:许德拉,没什么好说的。
36转轮
注:图为伊斯坦布尔圣索菲亚大教堂的穹顶。
37燧石
注:可能是星轨图。
38逆孵之卵
注:蛋为宇宙之卵World Egg,牛可能是琐罗亚斯德教中阿胡拉·马兹达创造的神牛Gavaevodata,由它产生了所有动物生命。当然,也可能源自日本神话,漂浮在水上的世界之卵被公牛打开,由此诞生了世界。逆孵之卵原型为宇宙之卵这个应该没什么疑问,牛真不好说,我倾向于前者。
39浪潮
注:可能为特拉洛克,有其标志性的大眼睛和尖牙,是阿兹特克宗教中的水神,掌管着土地丰饶,雨水,冰雹与雷电。AK透露过浪潮代表着海洋的深邃与晦秘的繁殖欲。
40骄阳
注:图为希腊的太阳神赫利俄斯。
“Beneath the Church of the Holy Belt in Emesa, there is, as legend relates, a secret room which was also the first church, consecrated around AD 60 – perhaps as a Christian shrine by Paul the Apostle, perhaps as an Invictine shrine by Saul the Illuminated. There in a sarcophagus of black corundum lies poor Elagabalus, accursed of Janus, neither Long nor mortal, neither man nor woman, neither real nor imagined. On his light-suffused skin is made manifest the Sun-in-Splendour’s grand design… or a monstrous lie.”
“据传说,在埃美萨的圣贝尔特教堂下面,有一个秘室,它也是第一座教堂,大约在公元后60年被圣化——可能为圣徒保罗的基督教圣地,也可能为沐光明的扫罗不可征服的圣地。在一个黑刚玉棺里躺着可怜的埃拉加巴卢斯,被雅努斯所诅咒之人,既非长生亦非凡人,既非男人亦非女人,既非真实亦非幻想。在他光洁的皮肤上彰显着骄阳的宏伟设计……或是个可怕的谎言。”
注:保罗就是扫罗,在皈依基督前,保罗叫扫罗,并被称为“法利赛人中的法利赛人”,强烈迫害耶稣的追随者。
【MHW同人】大家都爱巨大蜜虫
WARNING:沙雕向,无逻辑,OOC存在
——————
part 1
正直新大陆的换季,渐暖的天气不仅让各地的怪物都活跃起来。还带来了换毛期。
飞雷龙的硬毛,搔鸟的爪羽,浮空龙的绒毛,猛牛龙换下的长毛,甚至还有那位被称为苍蓝星的猎人从龙结晶之地带回的烫手鬃毛。一团一团的送到了研究员们的手上。
猎人们带回来的毛毛们在长桌上被堆在了一起,差点埋住老龙人研究员。部分绒毛过敏的猎人就难过了,只能主动申请驻守据点外围躲避灾祸。但总是会吹风的,没来得及收集的绒毛们又飘得到处都是。
整个星辰都变得毛绒绒的。
大哥风格的猎人赶走快落在肉料理上的细毛,还没说完话...
WARNING:沙雕向,无逻辑,OOC存在
——————
part 1
正直新大陆的换季,渐暖的天气不仅让各地的怪物都活跃起来。还带来了换毛期。
飞雷龙的硬毛,搔鸟的爪羽,浮空龙的绒毛,猛牛龙换下的长毛,甚至还有那位被称为苍蓝星的猎人从龙结晶之地带回的烫手鬃毛。一团一团的送到了研究员们的手上。
猎人们带回来的毛毛们在长桌上被堆在了一起,差点埋住老龙人研究员。部分绒毛过敏的猎人就难过了,只能主动申请驻守据点外围躲避灾祸。但总是会吹风的,没来得及收集的绒毛们又飘得到处都是。
整个星辰都变得毛绒绒的。
大哥风格的猎人赶走快落在肉料理上的细毛,还没说完话就打了个喷嚏。
得想个办法处理它们。研究组书士队采集完样本交给资源管理员,同样头疼的他们又询问烹饪猫们,艾露猫们本就烦恼于换毛,一并将他们团成团的毛球推到据点的工匠屋。工匠屋的小伙子们也没办法,也只好将毛球往仓库里面搬。
直到这事被远在月辰的资源管理员知道,痛心疾首的申请了一次回星辰的机会。
part 2
被称为苍蓝星的猎人刚回小屋,就看到放在自己床上的东西。
“这是什么?”
“是巨大蜜虫喵!主人。”
管家艾露从窗帘里钻出脑袋,收好小抹布,开心的黑眼睛闪亮亮的:“软软的喵!”
猎人当然记得曾在森林深处遇到的大蜜虫,蜜滴晃晃悠悠从他身边飘过。然后他,好吧他承认他做了坏事,没有人不想着去捏捏这个看起来软乎乎的家伙。猎人想都没想的伸手,略有弹性的蜜滴被他捧在手里。飞着的蜜虫嗡嗡作响,一拉,一扯,嘭,全部白费。
管家艾露从床上把玩偶蜜虫高高捧起,看起来软得如出一辙的蜜滴一抖一抖,试图让猎人用手去摸摸它。它夸张的大小几乎快顶到猎人的下巴。
怎么说呢,做的倒也像那么回事。
这蜜虫它长得真的很……玩偶,不是说它完全不像,处理光滑软皮做的蜜滴看起来真的很软。蜜蜂看着有些不尽人意,但如果是故意这么做的,那他成功了,丑丑的小爪子真的很让人移不开眼。
抓着蜜滴的蜜蜂瞪着叉做的眼睛,瞅着三人一动不动。
它在蛊惑人心。
猎人忍不住伸出手,凝重的仿佛直面漆黑的古龙。摸我,快摸我。线孔中漏出的绒毛搔着猎人的心,让他抓住那诱人的蜜滴。
噗嗤。
五颜六色的毛毛从蜜滴的破口喷出,在烛光下散发着诡异的光。
“太用力了喵!”
part 3
总之这只大蜜虫还是被他们三个补好了,顶着猫爪补丁的玩偶重新被放回猎人的床上,摇摇晃晃的摔在床上。
“这个还要放在这吗?”也不是所有人都对这个安排满意,“它几乎占了整个床的一半。”
“这是大家送给主人的喵。”管家抚摸着蜜虫上的补丁,这种心痛的神情猎人只有上次不小心把蜡油滴在毛皮上时见过。
“给我的?”
“呜虽然不是特意给主人做的但也是第一批做的喵!”
这就是它为什么这么丑的原因吗?
“它也没这么丑吧喵。”
“啊不,我可没这么说。”
part 4
不过它是不是太大了些。
猎人瘫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想。
刚结束完永霜冻土的调查,该做一些让自己暖洋洋的事情。他花了一阵想了这个问题,却没有说服自己去做。
可能不只是这个玩偶有魔力,温暖的床,安静的小屋,还有暖和的棉袄。
他们都能抓住我,比任何怪物都厉害。
猎人翻了个身,枕边软乎乎的蜜滴抖了抖,没滚走。床头暖黄的烛光撒在它身上,猎人伸手戳了戳,抬眼向上看,这个奇怪的叉叉眼也正看着他。
我可不会抱你,别这么看我。猎人拍着蜜袋,不得不承认,它摸着真的很棒。但我还是不会抱你,他想,清醒点,成熟的猎人。
就像是能从奇面族的豆豆眼里看出他是不是想揍你,从这安静的对视中,一丝异样的思绪从它眼里的黑影中传递进猎人的心里。
以至于让毯子能暂时放开猎人,让他起身看看另两位艾露。还好安静的小屋里只有柔毛秧鸡的声音,他独自一人,情况安全。
所以他们为什么不做一个柔毛鸡样子的。
但不管怎么说,他投降了。
猎人伸出手,蜜虫发出漏气般的惨叫声后被压住抱在身下。虽然不是那么还原,但它真的有看起来那么软,不知道填了什么的蜜袋软乎乎的包住了他。
是不是里面还有只蓝色的瓦斯蛙,它该死的好闻,月辰的床铺都还没有的,一股说不清,但闻着就会让你很困的味道。
摸着还暖烘烘的,哦,他爱冬天。
猎人几乎要睡着了,把脸埋进了蜜虫里。蜡烛已经灭了,没人会发现她抱了个玩偶才能睡着。稍微睡一会,即使没盖被子也不会着凉。
他打了个哈欠,闷头睡了个好觉。
part 5
当然猎人不会承认自己抱着那玩意睡了一宿。
他舒服的从床上醒来,神清气爽的离开小屋。没走两步正碰到抱着书本的研究员。
“睡得好吗?”
猎人心里咯噔一下。
“嗯?”
龙人族的青年微笑着:“资源管理的那群人不是送了你一个大蜜虫吗?我昨天正好看见了。”
“真是个大家伙,抱着一定很舒服吧?”他撞了下猎人的肩膀,“唉,我也想要一个那么大的蜜虫。”
你想要你就拿走吧。
为什么会有人对那个叉叉眼感兴趣。
但在叉叉眼的注视下,这句话在嘴里变了味。
“会有的。”他拍了拍研究员的肩膀。
“……你好像很开心?”
“没有没有。”
part 6
他本来以为这只是一个插曲,没想到这成了今天的主调。
工坊最新研制的巨大蜜虫,在第一批顾客处广受好评。
集会所的接待员小姐们聊着那软软的蜜滴身子,料理艾露接话说起那蜜虫有他们两个那么高,书士队的研究员讨论要怎么能让他更还原些,猎人的接待员伙伴在研究大团长到底算不算古龙。
猎人沉默了会。
“你听说过巨大蜜虫吗?”
“嗯?”接待员想了想,“古代树森林的深处的那只吗?还是……啊,你是说那只吗?”她伸手比划出了一个大大的圆,笑起来:“昨天工坊给了我一只。它抱起来真的很舒服。”
“哦对了,当时伙伴你不在,我就帮你选了个最大的。你应该回过小屋了吧?见到了吗?”
原来是你吗?
他是为什么要挑起这个话题的。
于是猎人三两口干完碗里的炖菜,向厨师长问好后跑回小屋。此时他的随从猫正趴在蜜虫上摇摇晃晃,被猎人一把拽起。
“我们得离开这。”
“喵?”
“我怀疑这里偷偷建立了叉叉眼蜜虫教派。”
“没那么严重喵!”
part 7
好评如潮的蜜虫准备开始第二批制作。为了蜜虫的柔软程度,资源管理处发布了更多关于浮空龙软毛的需求。
“主人不是不喜欢那个大蜜虫吗?为什么还要接这个任务?”
“因为我们没钱了。”
建设中的月辰几乎还处于由星辰供给的状态,再加上从到达到现在几乎未停过的调查任务,能支付的赏金并不算多,但因此相对应的花销可只增不减。
为什么我的存款少了一位数,猎人查看了公会的记录,才发现到了月辰后在任务报酬和日常花销中的长期负增长。
猎人坐在餐桌前上神情凝重。
“没关系没关系,算婆婆我请你的吧。”月辰的厨师长为猎人倒上满满一杯的蛋奶酒。
“新的一天,要加油啊喵。”
part 8
节约一点是一点,这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任务,我们大可以去浮空龙的巢里搜集一点它的毛,然后回去拿赏金。
猎人阐述着计划,一旁骑在猫蜥龙身上的随从猫犹犹豫豫。他扯了扯猎人的衣角,圆圆的眼睛乖巧又可爱。
和上次想要一套新防具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主人…”
“你想要什么。”猎人悲伤的捂住耳朵。
随从艾露也想要一只巨大蜜虫。
“不是主人那么大的。”被吸引香诱来的蜜虫吧唧停在猫猫头上,被艾露一把抓住。
“这么大的就好。”
第一批的蜜虫分给了调查团里的老人,和在调查中表现出色的猎人们。但猎人们的随从猫却没有。
猎人蹲下身来,拍了拍随从猫的肩膀:“你是个成熟的猎猫了,你不需要这些。”
“但是主人都有!”
“我更希望他们直接给我发点餐券。”
“可主人你明明很喜欢它。”
“我什么时候……”
“你最近一直抱着它睡觉。”
猎人一把捂住了随从猫的嘴巴,表情再一次的凝重起来。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吗?”
part 9
被猎人们带回来的软毛被交到星辰的工匠手里,处理光滑的毛皮被塞得满满,稍微加入了一点有眠草成分的香料,中间被放了一小撮炎粉,发热但不至于烧起来。
蜜滴的工艺更加完善了,可惜他们还是不太会做蜜虫,保留了叉叉眼的设计。
第二批蜜虫已经完工,有需要者可以去星辰的工坊处购买。
工坊的小伙子看着面前的猎人显得有些意外,或者说尴尬。
“第一批的蜜虫你没收到吗?”
“不是,我是来给我的一个朋友买。”
工匠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之前的蜜虫有问题呢。”他一边把蜜虫递过去,一边说:“你的那只是我们做的第一只,因为不知道该放什么,所以…”
“资源管理的大姐头直接抓了一把毛塞进去,说一定没问题。”
“明明做好了以后一副要炸了的样子。”
嘭。
下次有些事情可以不告诉我。
“那么,还有什么事吗?”工匠忍不住询问安静伫立的猎人。
“……再给我拿一只吧,小的那种。”
part 10
刚回月辰的猎人正遇到同为推荐组的猎人。
“你头上戴着什么?”
“看不出来吗?”他标志性发型被一只蜜虫样的帽子代替。
叉叉眼,哦又是叉叉眼。
显然月辰的工匠也耐不住寂寞,全新的创意被开始在这片冰天雪地里萌芽。
“还有这个。”推荐组的猎人拿出他的短剑,用矿石雕刻成的小蜜虫被挂在刀柄上,“很可爱吧?”
完喽,教员增加了。
磨不住热情,猎人也获赠一个蜜虫挂饰。矿石做的蜜虫凉凉的,中空的蜜滴里放了一个稍小的石块。不过眼睛居然是豆豆眼。
“本来也该是豆豆眼吧。”
“不是复眼吗?”
来都来了。猎人也把它挂在武器上,叮叮的响。
part 11
“所以为什么是蜜虫呢?”会议后的小聚会,推荐组的接待员提出疑问。
“为什么呢?”资源管理处的大姐头想了想,“当时之前因为用了点咬鱼的皮,又包成了一个球。”
“啊,滑滑的。”
“没错。”达成一致的女人们对了个杯。
“不过为什么不是摇曳蔓?看着也是滑滑的。”调查班班长忍不住问。
“长长的,抱着很奇怪吧?”
“我倒觉得抱着会很舒服。”
“艾露猫也很可爱吧。”
“艾露们的衣服感谢祭做过了喵。”集会区的料理艾露给猎人们送来了新的餐食。
“还是因为蜜虫可爱吧。”生物调查员说,“软软的,一下抱住。”。
“大家都爱巨大蜜虫。”
“但,为什么不是柔毛秧鸡的呢?”猎人随口问了一句,啃起烤串。
对啊,为什么呢?
part 12
第三批蜜虫在期待中开始售卖,同时第一批柔毛秧鸡版玩偶试售卖中。
仿鸣袋做的小玩意被塞进玩偶里,捏着会传来轻声的鸟叫。
管家艾露特地给前往调查的猎人拿回了一只,和巨大蜜虫放在了一起。在松软的慈爱制作经验下,眯着眼的柔毛鸡不需要叉叉眼,还好还好。
事实证明,不只是巨大蜜虫,可爱的东西没人不喜欢。
即使是总司令和大团长,抱着蜜虫的时候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温泉银猴,你的市场也很大啊。
管家艾露铺好床铺的毛毯,出门准备猎人的食物。正看见剑术大师坐在集会所的餐桌前,手里的柔毛秧鸡玩偶叽叽的叫着。
“玩偶,很可爱。”
無授權自漢化 侵權即刪
禁止轉載及商用!!
OS:第三張 ※素的意思是真實/本來的面貌/性格,猜測大概是比起飛吻,還是拔谷垣的毛更為自然www
每多一個漢化發文,就多一撮谷垣的毛被拔掉,你覺得看到更新很開心,但你有想到谷垣的毛被拔的感受嗎?沒有,你想到你自己。
無授權自漢化 侵權即刪
禁止轉載及商用!!
OS:第三張 ※素的意思是真實/本來的面貌/性格,猜測大概是比起飛吻,還是拔谷垣的毛更為自然www
每多一個漢化發文,就多一撮谷垣的毛被拔掉,你覺得看到更新很開心,但你有想到谷垣的毛被拔的感受嗎?沒有,你想到你自己。
【继国兄弟】见我如是
写得真好啊,让人忍不住叹息流泪……必须承认,再也没有比这篇写得更好的黑死牟了。
*原著日黑CP向,但是味道淡,全文以对严胜的描绘为主,非常多的过去捏造,算是圆了我给哥补设定的心愿
*有两人妻子的相关情节
*以上都OK请继续↓
Summary:
“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降到岛上,树起天之御柱,建立起八寻殿。但他们是兄妹,不可结合。于是伊邪那岐向他的妹妹约定,彼此围着这根天之御柱走,将相遇的地方算作初识,便可结合,生产国土。”......
写得真好啊,让人忍不住叹息流泪……必须承认,再也没有比这篇写得更好的黑死牟了。
*原著日黑CP向,但是味道淡,全文以对严胜的描绘为主,非常多的过去捏造,算是圆了我给哥补设定的心愿
*有两人妻子的相关情节
*以上都OK请继续↓
Summary:
“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降到岛上,树起天之御柱,建立起八寻殿。但他们是兄妹,不可结合。于是伊邪那岐向他的妹妹约定,彼此围着这根天之御柱走,将相遇的地方算作初识,便可结合,生产国土。”
三途川,指的是三种渡奈河之法。
好人从桥上过,是“桥渡官”。
罪轻的从浅滩沙石上过,叫“山水濑”。
罪重的只能从深水处过,称“江深渊”。
渡船来了又往,有人缓步行于桥上,回头频望不舍;有人挽起裤脚,赤脚踩石而过;有人交出六文钱,便搭上渡船,无忧抵达对岸;也有人在滚滚血水里挣扎,被拖入漩涡之中,没了声息。
黑死牟就行走在河中,血水没过他脖颈,这里雾气缭绕,叹息,抱怨,悲鸣声在浓稠黑暗里交织一片,千奇百怪的声音,叫喊,怒骂,痛呼,人或非人,如同风沙般遮天蔽日。他身边一同渡河的人,有的撑不住,走到一半力量尽失,泄气了,于是放任自己下沉,溺毙在这生与死的交界里。许许多多的他们不能影响他,血水撕扯着他的身体,终于没能将他绞成碎片。
他登上了对岸,送他来的那条河刹那间潮水消退,归路也消失在浓雾中,于是黑死牟也消失了。他变回继国严胜,将以这个最初的身份接受审判。
大门在他面前打开了,一团白光在此处等候他,这白光模糊,没有五官,但又确实从里面传来声音。
“我是此处审判者。”那白光说,“我知晓你是谁,也知道你生前是人,而后为鬼,做下诸般恶事。如今你来到这里,要把你应入的地狱都走一遍。”
“人和人生前作恶不同,死后地狱自然有异,这幽冥之所有万万千千地狱,如大千世界粒粒芥子,你要紧紧跟着我,一直向前,才能进入你的去处,不可混淆。”
继国严胜颔首。
“我们走吧。”那白光说,“路程很长,不容片刻耽搁。”
于是继国严胜跟着白光,走入面前的门,这是第一重门。
<壹.劬劳>
这处地狱宽长八千里,呈现半月环抱形,踏入其中,身体如同被一分为二,左半部分冰寒,右半部分炙烤。
继国严胜跟着白光走,他的身体左半部分丧失知觉,行动极为不便,耳边始终笼罩着模糊水声,温和地包裹,如同婴儿浸泡在羊水中,让他竟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的路,他停下了,在地狱的正中央,莲花之上端坐一素色和服的女子,怀里抱着襁褓,低眉敛目,神情温柔。
“这是这间地狱的主人。”白光说,“她的名字是朱乃。”
“朱乃……朱乃……”
严胜低声重复,似有困惑,直到某一刻他瞳孔骤缩。
他后退一步,被白光喝止。
“这只是第一重地狱。”白光说,“你就想要退却吗?”
“不,不是。”严胜略带仓皇地摇着头,“我并非想要逃避,可,她是……”
“她是你的母亲?”
白光很快地回答:“无论她是谁,只要出现在这里,就是你的因果。”
素服的朱乃闻声抬头:“是……严胜吗?”
继国严胜僵硬地走上前去,他下意识地摸自己的脸,只有两只眼睛。
朱乃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他高出她许多,再不是能依偎在她身边的幼童——不,即使幼时,他也很少被她搂在怀里爱抚过,她身体不好,要静养,他常被告诫要少打扰母亲休息。但那时候、那时候她怀里总是揽着另一个孩子,他练剑回来后经过偏殿,看见她坐在廊下赏雨,她的孩子就挨着她坐,她的孩子……明明他也是她的孩子。
“严胜长这么大了。”她说。
继国严胜无所适从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她身上有常年缠绕的药味,和熏衣服的淡淡檀香,这就是母亲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气,记忆里的一处被撬开,他近乎贪婪地用力地呼吸,仿佛能把这味道吸满,饱胀,塞进肺里。
“来。”她说,“挨着我坐,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仔仔细细一寸一寸看过去,从眉,到眼,到鼻,到唇,手指轻轻捏着他手臂的肌肉,关节,是一个测量自己孩子身体成长的母亲,她的力气不重,却让她的儿子感到犹如千斤。
继国严胜凝视着她。
他真的很久、很久没见过她了。
她不像什么地狱的主人,他迷茫地想:怎么会有人把她和地狱联系在一起?她理应居于神光之上的天国,在那里和她最疼宠的孩子,她爱的丈夫一同自在地生活,再无病痛,永恒幸福,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严胜啊。”她叹息,“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我做了恶事。”她的儿子说。
她怀里仍抱着襁褓,布料形状单薄,没有任何声音,继国严胜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他的左半身很痛,痛得他几乎坐立不安。
“对不起。”他沉默片刻,“我那时不知道您病得甚至站不稳。”
他自嘲地笑了两声:“幸亏有、缘一。”
朱乃温和地凝视他,并无任何责怪之意,“你日日勤于训练,我也不曾告诉过你们,你怎么会知道呢?”
“严胜,你过的好吗?母亲不在之后,你过的好吗?”
继国严胜张了张嘴,他想说好,很好,我继承了家主的位置,好好地带兵,日复一日精进剑术,我甚至曾拥有几百年的寿命。他想说不好,母亲,我过得不好,糟透了,我的人生一塌糊涂。他想说现在问我这个有什么意义呢,您为什么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您知道吗?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问了她一个问题,一个他幼时想过很久,后来再无人给他解答的问题。
“母亲。”他问,“您有给我取过名字吗?”
就像“缘一”一样,意味着人与人之间的羁绊,缘分是第一位的。那我呢,您有为我取过名字吗,随便一个名字,什么寓意都好,您有想过吗?
朱乃凝望她高大的儿子:“你的名字,是你父亲为你取的。”她慢慢地说。
“我知道了。”他说。
朱乃悲伤地望着他:“不,严胜,你不知道。”
她眼里的情绪,继国严胜不能读懂,他没机会读懂,他从来没读懂过。
她生下她的孩子,为她的孩子争一条命,为她的孩子取名,亲手求来耳饰,日日怀抱她的孩子在身边。
可继国严胜也是她的孩子,十月怀胎的血和肉。
有时他想,如果生出来额带斑纹的那个是他就好了。无论哪种结局,好像都可以接受。
“母亲。”他站起来,“您保重,我们就此别过吧。”
莲花下铺开一条荆棘路,朱乃抖开手中襁褓,铺开,展平,是一件紫色的小上衣。
“严胜。”她对着儿子一瘸一拐的背影低声说:“日日练剑很辛苦,盔甲坚硬,又笨重,你看这衣服,是母亲给你做的,想着你穿在盔甲里面,练习的时候能舒服些。只是我做的太慢,还没做完就……”
她慢慢地抚摸那件衣服,像抚摸曾经那个站在廊下远远望着,犹疑不敢接近的孩子。
“可惜,到底是做不完了。”
<贰.慕公卿>
在城墙和坟场之间的狭窄道路上,白光走在继国严胜的前面。
“大热恼地狱,凡在世不孝父母者,让父母愁闷烦恼者,皆会堕入此狱受苦。”白光说,“过了第一重后,想必你也已经知道这里有谁了。”
此狱之苦,一切无间,乃至虚空皆悉炎燃,炽火与无量百千岁,常烧不止。
熊熊烈火间继国严胜看见他的父亲,坟场正中间的墓碑,刻着“继国六代家主灵位”,曾是他亲手刻下,而他父亲现在就盘腿坐在自己的墓前。
他看起来很年轻,严胜想,他去世时不过三十余岁,不比自己为人时的年纪大多少,如今他们看起来一般年纪了,甚至儿子比父亲还要年长。
但严胜还是开口:“父亲大人。”
男人拎着酒壶,倒满杯,一饮而尽,严胜安静地站在他身边。
他又倒了一杯。
母亲死后父亲就开始酗酒,有时候严胜看着他,会觉得困惑,母亲至死都爱他,这是当然的,那他爱母亲吗?
似乎是爱,他没有纳过任何一房妾室,家主的正妻,继国家的家主夫人永远是朱乃,她死后他终日消沉,不过几年后就一病不起,随她而去。
可是他想要她辛苦怀胎十月的孩子死,她生育后他甚少去探望她,他甚至从未察觉到她早已时日无多。
“是严胜啊。”他说。
“是我,父亲大人。”
他把倒满的酒杯递给严胜,“陪我喝一杯。”
熟悉的命令口吻,一时间让严胜恍惚,仿佛还是在继国家的宅子里,他们都不是已死之人。
严胜跪坐在父亲面前,脊背挺直,仪态端正,作为世家大族的继承人,他的仪态从小就被专门训练过,端坐,饮茶,下棋,执剑,稍有差错,师傅的竹条就会抽下来,如果父亲正好在场,就会亲自动手,下手比师傅重得多。
很荒唐。严胜想,几百年岁月流逝,他连父亲的脸都模糊了,居然还能记住这些东西。一对已死的父子,于地狱中相对饮酒,这场面着实荒唐得让人想要笑出声来。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男人慢悠悠地满上,“这可是地狱啊。”
“那您又怎么在这儿呢?”严胜用一样的话来回答他,“这可是地狱。”
他蓦然蹙眉,露出严胜最熟悉不过的那种阴沉表情,严胜小时候只要看到父亲露出这种表情,就知道自己要挨打了。
他抿了抿唇,四处火焰升腾,火舌舔舐着墓碑。
“你,”他说,“严胜,你长大了。”
“自然,父亲大人。”严胜说,“毕竟已经四百多年了。”
“四百年。”他喃喃:“四百年了,你的本领倒是学得好。”
但他仍是那副姿势,头也没有转,腰也没有弯。严胜看着他,他曾是压在继国严胜心头的一座山,那时候他年轻,高大,是镇住继国家的一柄刀,大名和城主信任他,给他军队,让他享受荣光,为他们而战。他曾是严胜心中最触手可及的优秀武士,是榜样,骄傲,父亲。
继国严胜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无论是美酒还是黄泉血,都不在乎,严胜整理所有和他有关的回忆:有风雨欲来的演武场,落下来的拳头和巴掌,有被弃如敝履的恐惧,有他酒后醉醺醺的痛骂和猩红的眼睛,也有他专门叫匠人为自己打造的武士刀,有他传位给自己时搭在肩膀上的手掌的力度,他望着偏殿那个三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发呆的样子……
于是继国严胜第一次仔细审视他的父亲,幼年的他恐惧,怯懦,不敢对视盛怒之下父亲的眼睛,后来他有了和父亲对抗的地位和权力,彼时那早衰的男人躺在病榻之上,一位位医师叹息着进去,摇着头出来,继国严胜站在他床边不远处,看他胸膛起伏,衰弱地呼吸。
严胜很难说明他的痛苦有多少来自于这个血脉相连的男人。婢女忙前忙后,给他擦身,喂药,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原封不动地送出来,似乎继国家上下都在力图挽留老家主的生命,只有他的儿子,他骨血相连的至亲,站在人来人往的房间里,像个局外人。
严胜想自己应该是希望他能和自己说点什么的,说点什么呢,什么都好,问问他,问问他您后悔当初的选择吗,您认为我做的怎么样,您到底为什么总是打我呢,父亲,是我做的不好吗,还是您讨厌我,后悔消失在这世上的不是我?父亲、父亲,您到底是需要儿子,还是只需要一个儿子呢?
他说了,严胜蹲在他的榻边,像平常人家的小孩呆在父亲身边,只是他们向他们的父亲索要的是糖果,而继国严胜向他的父亲乞讨的是一句遗言。
他说:“我很放心。”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他的儿子保持着蹲在榻边的姿势,这次再不会有抽下来的竹条,指责他仪态不端了。
太阳落山了。
很放心,放心什么呢?这句话没头没尾,继国严胜的父亲死了,只留给他这样一句话。
放心什么?放心继国家没有被我毁掉?放心你剩下的儿子还算成器,放心自己是病死的,而不是被长子弑父夺位,放心你一生对外名声坦荡,无愧于心?
继国严胜不知道,没人能知道了。
他可以被称作一个丈夫,但绝不是一个好丈夫,他可以被称作一个父亲,但绝不是一个好父亲,他不纯粹。因为他不纯粹,所以他的儿子也不纯粹。所以他们都不得解脱。
四方火焰升腾而起,灼热让人难以忍受。
“严胜,你是我的儿子。”他说,“你的身体流着继国家的血,你像我。”
他幽幽地说着,语气古怪,不知是叙述,爱语,还是诅咒。
他到最后都没有对严胜笑一下,在记忆里他一次也不曾对严胜笑过。继国严胜挥刀破开火焰,他父亲坐在原地,姿态沉定,没有阻拦他。
<叁.十日不晴>
继国严胜推开第三重门。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白光沉浮在继国严胜头顶:“这一重地狱你便抓住机会吧。”
继国严胜和许多漆黑鬼影浸泡在血池中,四周是墓穴一般的寂静,鬼影不会说话,血水没过他口鼻,阴寒刺骨,腥臭难闻,带着浓厚的死气。
白光也消失了,只能听到血水在黑暗中的滴答声,继国严胜安静地沉在池里,地狱之中不辨日夜,他无事可做,于是便有很多时间思考,比如他还会见到谁,这间地狱的主人是什么人,为什么他没有立刻出现。
白光说,他们都是他的因果。
也许过了一年,十年,也许只有一刻钟,继国严胜不经意地抬头仰望血池的上空,一根纤细的银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垂到他手边,闪着耀目的光,将深沉的黑暗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伸出手,那丝线冰凉,勒住他血肉,他也不觉得痛,相反这痛让他感到鲜活,纤纤细细一根,却禁得起他的体重,连摇晃也不曾有一分。
他心念一动,沿着丝线攀爬。
严胜爬得很稳,那丝线牢牢地悬在空中,浓稠的黑暗里它是唯一的光源,他近乎贪婪地凝视它,下方的血池已经十分遥远,隐匿不见,丝线上光华流转,凑上去听,隐约传来细细碎碎的讲话声和笑声,模糊的,轻细的,像在他耳边振动的蝴蝶翅膀。
顺着这条丝线,他一点点上升,感到头顶上方越来越明亮,血池消失,两侧漆黑的峭壁也坠入脚下,鼻端萦绕的浓厚血气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名的花香,鬼魂号哭的声音也尽数消弭,黄鹂鸟悦耳地鸣叫,阳光洒下来,暖的。
他爬出了血池地狱。
他万没想到地狱之上是一片鲜妍花园,广阔,无边无际,绚丽得让他眼睛生疼。
继国严胜抬起头仰望天空,碧蓝如洗,绵柔云朵一角摇曳着一只风筝,一个小小的影子坐在草坪上,垂下双腿,那孩子手里握着木制的线轮,长长的风筝线从风筝尾部垂下,沿着草地一路蜿蜒。
继国严胜才发现,那闪着光的风筝线的另一端就系在他无名指上。
清浅的河流围绕草地,孩子赤着脚,本来在看天上的风筝,听到声音就向严胜转过头。
严胜放轻了声音:“……缘一?”
男孩儿眼睛里骤然灼灼晶亮。
“缘一?”他又重复了一遍。
年幼的继国缘一用力点头,“兄、长。”
他看上去不常开口说话,第一句讲得费力,是继国严胜不能忘的样子。
“你怎么在这儿啊。”继国严胜站着,喃喃道:“缘一,你怎么在这儿啊。”
“兄长怎么在这儿?”
“因为,”严胜顿了顿,“我应该的。”
“那缘一也应该在这儿。”男孩儿说,“兄长做什么,缘一就做什么,兄长在哪里,缘一就在哪里。”
他拍拍身边位置,示意严胜坐过去。
他们一起躺在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风筝在天上悠悠地飞着,缘一伸手给他指:“那是兄长给我做的风筝。”
阳光直射到严胜眼皮上,让他眼眶都在痛。
“……你还记得?”
“这是缘一第一个玩具。”
“那是、蝴蝶吗?”
“是燕子,兄长做的是燕子的。”
“这样啊,是燕子啊。”
“……”
“兄长。”继国缘一伸出手,阳光从他指缝洒下来,“您长成大人了。”
“大人……”年长者茫然地注视天空的流云,“你觉得好吗?”
“嗯,缘一也想长成大人。”
他们有一段时间没说话。
“其实也没有那么好。”严胜说。
阳光暖融融地洒满全身,继国严胜想不起来他上一次接触太阳是什么时候了,以至于他已经忘了它的感觉,原来是暖的,烫的,刺眼的,被沐浴着时感到疼,躲到背光处又觉得怅然若失的。
严胜举起手,指尾的丝线横亘在他和太阳之间,牵引着他向日头去,也把那日轮一割两段。
“缘一。”他轻声问,“是你把我拉出来的吗?”
男孩儿回望他,不能理解他话语的意思。
“这线,”他一字一顿,“是你的吗?”
继国缘一摇头,“是兄长的。”男孩儿眼神澄明,“风筝是兄长带我放的,是兄长的。”
“……是……吗?”
“您能一直陪着缘一吗?”男孩儿说,他站在无边无际的光明和鲜花里,向严胜伸出手,“或者说,缘一能一直陪着您吗?”
“就在这儿,只有我们两个,哪儿也不用去。”
“兄长,您陪着缘一长大好吗?”
这场景如在画中,没人会认为这是地狱,它芳香,绚烂,美丽,像一个璀璨的梦。
继国严胜后退一步。
“兄长?”
狂风骤起,天上的风筝摇晃着,风筝线扯着严胜的手指,似乎在挽留他,拽着他的脚步。
留下吗?留下就能永远拥有一个馨香柔软的梦,一个光明温暖,充满希望的归处,在这里只有小小的,小小的继国缘一,一对相亲相爱的普通兄弟,只有他们,没有其他人,未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留下吗?
留下吗?
留下吧。
留下吧。
继国严胜抽刀出鞘,刀光雪亮,反射进他眼睛,让他看不见年幼的缘一的表情。
他右手在空气里停滞半秒。
随后猛然挥下,将风筝线一刀斩断。
曾坚韧得能承担他体重的丝线触刃即断,继国严胜从天光之处直直坠落,视线最后是失去凭依的风筝,盘旋着,被狂风扯碎。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人遁其一。
<肆.斩阎罗>
走到悬崖的边际,大块断石叠成圈子,高台垒垒,这场景似有相识。
“多动刀兵者入此地狱。”白光说,“若有杀生,此业普遍,杀业究竟,和合相应。”
在山路之口,风猎猎地抽过严胜的身体,他看到下方重叠的黑点,厮杀喊叫之声隐隐传来。
他走近了,他们在他视野里愈见清晰,那是一群士兵,全套盔甲,锹形前立星兜,配有精致的胴丸,有袖甲,皮笼手,着臑当和皮沓,腰间配箭筒和长刀,有秩序地矫健跑动,是一副娴熟的操练模样。
他们看见严胜走近了,齐齐转身站定,冲他拱手行礼,喊声震天。
“参见主上——!”
这喊声撬动了继国严胜的某处神经,起初,他注视他们,感到困惑,但随后他看见他们胸口盔甲和旗帜上的家纹。
家纹呈月亮形状,以云朵遮蔽,似是满月,也如日轮。
这是继国家的家纹。
——他们是曾经的继国严胜手下的兵。
严胜已不记得他们中绝大部分人的面容,但曾经他也一一问过他们的名字,籍贯何处,家中父母兄弟几人,他们有的和当时的严胜一般年纪,有的年长他许多。
这支军队是他父亲还在世时,交给严胜来养的,起初只是支杂乱不堪的队伍,最末流的轻兵,连像样的盔甲都分不到,里面大部分甚至是瘦弱的孩童,继国家家生奴才的孩子,从马房、草料场、田间地头报名入伍,为了求一口饭吃,求一个活命的机会。他们没有强烈的建功立业的欲望,也没有誓死守护家族荣耀的决心,只是为了活着,浑浑噩噩地活着。
——和十二岁的继国严胜同样迷茫。
严胜不知道这是父亲对他的考验还是打发,他站在这支队伍面前,和他年龄相仿的面黄肌瘦的孩子呆滞地注视他,而更年长的那些神情也趋于麻木,陪同严胜的武官低声建议先对他们进行体术训练。继国严胜沉默半晌,说,我觉得应该先让他们吃饱饭。
他回去后翻遍兵书典籍,纸卷千百,洋洋洒洒,列举无数练兵之法,吹嘘各种忠臣轶事,治兵之道,为君者需铁腕施治,方能服众……等严胜合上最后一本时,天色已经黑透。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过,他想,他要做得好。
接下来的日子里,继国家的武官们见面都会谈起一个相同的话题:少主最近有来向你请教吗?
严胜向所有人请教:教过他的剑术师傅,为继国家训练兵士的武官,武者奉行,军奉行,他父亲手下最得重用的家臣……姿态尊敬,毫无身段,请求他们指点他练兵之法。
他学到许多东西,每日和这支队伍待在一起,他希望自己强大,也希望他的士兵强大,父亲在钱财上从不曾短缺,严胜的物质欲望又低得可怕,攒下的钱向来由手下的账房先生替他打点着,他也不怎么关心它们具体的去处。现在严胜把它们都拿出来,替他的队伍购置好的武器,坚固的盔甲,给他们的伙食里添加肉菜。他日夜和他们待在演武场上,和他们一同风雨无阻地训练,吃同样的食物,同样在泥土和火焰里翻滚,在夜幕里安营扎寨。
继国严胜十三岁那年打赢了人生中第一场仗,尽管只是城郊外的一小支叛军,他带领他的部队出色地完成了清剿,大名召开会议,论功行赏,城中各家主一一出席,大名下令,特意钦点继国家少主须得到场。
席间大名称赞他年少有为,青年才俊,周围人也跟着附和,向他父亲恭贺,桌案上摆置各色精巧菜式,严胜垂目盯着面前的象牙箸,四座的称赞潮水般涌来。
父亲说了什么严胜不记得了,只是父亲的表情看上去舒缓了些,他确实该高兴,继国家在这场战役里夺得首功,大名又赏了父亲土地和财物,继国家的地位又稳固了,父亲当然会高兴。
这高兴里会有几分是因为他吗?
直到宴席散了,继国严胜也没等来父亲的一句称赞,“做的不错”或是“辛苦了”。
甚至连“还可以”都没有。
他习惯了,少年拒绝了等候的马夫,踩着一地破碎的月影独自走回家。夜晚的演武场空无一人,大概是刚刚打了胜仗,军队的各营都在庆祝,隐隐传来的喧嚣声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可继国严胜被排斥在这张网外,没有任何一个方向能让他融进去。
席间的佳肴他一口未动,他不觉得饿。
严胜在黑暗里机械地挥刀练习,劈开一个又一个草人。他在心里数着个数,其实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必要数,似乎脑子里有个念头就能不再胡思乱想,刀光被月亮反射得若隐若现,他对自己说,这是正常的,应该的,因为你做的不够好,只要下次,下次做的更好……
他数到第三十六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是他手下的传令兵,才十岁,严胜刚见他时他个子还不到严胜胸口,伙食改善后又勤加锻炼,脸上有了肉,身板也更强壮了,传令兵提着灯笼,即使夜色里严胜也能看清他一路跑来通红的脸,他手撑膝盖急促地喘息,连气还没换过来就对严胜说:
“大人,原来您在这儿啊!”
“有什么事?”
那小少年挠挠后脑,笑得傻气又腼腆,“您带着我们打了胜仗,兵粮奉行给大家都发了酒和肉,所以弟兄们都想着请您来跟大伙儿一起庆祝庆祝……但是都不敢说……”
严胜觉得有趣,“那你就敢来找我?”
“属下划拳输了……”
“你们在哪儿?”他又问。
“不在宅子里。”那少年兴高采烈地说,“有几个老家是东海道的大哥,家里有祖传的烤肉手艺,说要给弟兄们打打牙祭,属下们在外面找了片林地,不远,就两三里。”
“您去吗?”小传令兵眼睛亮晶晶的,让继国严胜想起某个早已离家的人。
他把刀收回鞘里。
“走吧。”
篝火烈烈,他们把他围在中间,起初大家顾忌他身份多有拘谨,严胜盘腿倚着一棵树桩坐,沉声道:“不必多礼。”
“是我要谢谢大家。”他顿了顿,“干得好,诸位辛苦。”
他要给他的战士们称赞,尽管无人称赞他。
火光映亮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明亮,单纯,喜悦,一个个酒坛被砸开,大块的肉烤熟了,酒过三巡,严胜脸上泛起薄红,他的士兵更是如此,他们醉了,大声说笑,大声交谈,互相用家乡话划拳喝彩。
他们提起他。
“多亏了大人。”他们说,“没有大人我们也打不赢这场仗。”
“不愧是继国大人,脑子就是比我们好使,谁能想到在那种地方放弓箭手呢!”
“哈哈!当时对面那贼头子脸都绿了!”
“没有大人安排我早死了,哪儿能和你们坐在这儿喝酒吃肉,这么痛快。”
“……”
严胜维持着清明,“是你们自己——”
话没说完被热烈地打断。
“我原本就是个农民。”他的物见番头醉醺醺地说,连自称也忘了改,“爹早死了,娘也改嫁了,又给我添了几个弟妹,这日子越过越穷,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为了活命我什么都干过,讨饭,山贼,当兵。”
“没人把我们这样的当人看。”
高大威猛的汉子语调里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直到跟了继国大人您,我才第一次知道堂堂正正活着是什么滋味。”
他的军目付低声说:“我们这种人,您知道,就算曾经有过建功立业的念想,也早被这吃人的世道给嚼碎了。”
军目付和严胜同岁,读过书,心思细,在战术方面能说得上话,他告诉严胜:“属下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是邻居家做教书先生的爷爷养大的。”
“属下十岁那年爷爷得了疫病,没钱,也治不好,不出一月就没了。”他仰头灌酒:“村里人说晦气,还说我也得了病,怕传染给整个村子,我上山埋葬爷爷回来之后,发现房子已经被他们烧了。”
“明明他们家里的小孩都曾跟着爷爷读书,爷爷从来没收过一分钱……”
开口说话的人越来越多:
“每天想着的就只剩活着了,哪能想到有一天得您这般重视呢?”
“您赏识一回,咱们愿意为您上战场。”
“继国大人,您是会有大作为的人。”
“您是好人。”
“属下们心甘情愿给您卖命。”
“不论生死。”
“……”
他们叫他大人,你一句我一句,表达不同,大部分都没读过什么书,搜肠刮肚地想把表忠心的话说的动听一些,可那份真诚都是一样的,严胜的胃沉甸甸的,他感到饿,东海道的烤肉手艺香得他头晕眼花,他难得失了仪态地大块吃肉,又喝了很多酒,仿佛这样便能掩饰他眼眶的酸胀,篝火猎猎,劲装束发的少年将军在围坐中举起酒壶,醉意醺醺地在星空下大喊:
“我不是大人,我是继国严胜——”
“不尊称可不行。”他们说,“那从今往后,您就是主上。”
大人是大人,主上是主上。
“继国家主”和“大人”可以有很多,却只有一个主上。
继国严胜十四岁那年收获了人生的第一份认可,再没人比严胜懂得这两个字的分量,他父亲还在世,这意味着这群人绕过了他父亲直接向他宣誓效忠。
从此他们拥护他所拥护的,憎恨他所憎恨的,执行他的命令,斩杀他的敌人,把自己的性命交托他身。
“要下降了。”白光说。
“什么?”严胜愣愣地说。
好比倾泻而来的山崩,四处参天大树拔根而起,遮天蔽日,严胜被他的将士围在中间,不远处还散落着未扎好的帐篷,有人向他拼命冲过来。
那是他的传令兵,他长高了,成熟了,一副青年模样,面上不再挂着憨笑,此刻他满脸惊恐。
“主上!!”
还有几步,他声嘶力竭冲着部队道。
“快撤——这附近有——!!!!”
他的话没能说完,身后黑影掠过,传令兵的半个头颅在严胜眼前被撕开,鲜血溅了严胜满脸。
青面獠牙,形容狰狞,树林里无声无息出现了几只鬼,它们速度极快,利爪触到人就能破开血肉,部队刹那大乱,随着“保护主上”的喊声,严胜被他们推到身后。
为什么?
他呆滞地想。
这是?
鬼?
可是,为什么?
又一排士兵在他眼前被咬断喉咙,继国严胜瞳孔骤缩。
原来、原来是那时候啊……
他抽刀出鞘,想要像久远的几百年前那样,和他的将士并肩作战,可是无论他怎么挥刀斩杀,他的刀刃都像空气般触不到实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上前,拼杀,而后倒下。
一个又一个。
传令兵的头颅被撕开了,一只鬼啃着他的脖颈,那半张脸最后的表情凝在惊恐上,曾经它的主人在夜色里有一双闪着光的眼睛,满怀稚气和天真地邀请严胜和他们同乐;高大强壮,酒量绝佳,总是憨笑着对严胜絮絮叨叨的物见番也倒下了,他的身体断成几截,骨茬白森森地戳出血肉;沉稳又年轻的军目付双眼淌出血泪,伏在严胜面前的沙地,眼睛还睁着,手伸向严胜的方向,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主上快逃……
那些人,那些从十三岁开始跟在他身边的人,陪他出生入死,坐上家主之位的人,他们一个个倒在继国严胜面前,他们满身的力气,训练多年的剑技,严胜带领他们日夜研究的出神入化的战术,在那几只鬼面前通通像充饱气的皮球般不堪一击,他们的躯体被吸干血肉,如同空了的口袋,转瞬之间被吞噬殆尽。
树叶呜呜作响。
顷刻风声成为话句,如同谁的悲鸣。
当最后一个人倒下时,一切重置,满地尸骸立时复原,传令兵再度向他跑来,嘶声要他们快逃。
“等活地狱罪人彼此相见则如猎人遇鹿,身躯破裂,为恶鬼吞吃,乃至各个破截而死,粉摧残骨。”白光浮在严胜身旁,幽幽道:“但经冷风吹过等等因缘,忽然身形复生,再度受苦。”
“罪人?”严胜低声重复:“他们是罪人吗?”
“他们不是。”白光无感情地回答:“但你是。”
他的将士开始了新一轮的拼杀。继国严胜站在原地,冷风猎猎,吹过他袍袖。
这就是,第四重。
“要到什么时候呢?”他轻声问。
“此地狱之众生寿命五百岁。”白光说:“其一日一夜相当于幽冥五百岁,而幽冥的一日一夜则为人间五十年。”
“日夜在此,不得解脱。”
自那以后白光就消失了,那树干上的树叶凋零再长出,树干汩汩地流着血。
最初那几百次严胜还会在心里数数着个数,其实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必要数,似乎脑子里有个念头就能不再胡思乱想,他们的刀光反射进他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主上,白骨探出血肉,而后白骨也被嚼碎。
那之后严胜就不再数了。
后悔吗?他站在冷风里,对着对面重复千万次的血腥屠杀,问出这么一句。
后悔吗?
你们?
向这样的人效忠,认可这样的人,奉他为主上。
他不够强大,一事无成,跟着他不仅没能建功立业,甚至不能死得其所。
你们原本不该是这种结局的。
你们是家主的家臣,各个都有官位在身,你们本该几十年与主上并肩作战,娶妻生子,到老得赏土地财物,留一个忠臣的美名,或告老还乡,或发挥余热,继续扶持小少主坐稳他父亲的位置,等到大家都老了那天,儿女绕膝,也许还能坐在一起喝酒烤肉,练练新兵,谈谈杀过的那些敌,打过的那些仗。
而不是不明不白地倒在这片荒林,被鬼把躯体咀嚼得七零八落,死无全尸。
后悔吗?
没人听见,也没人回答他。
再一次,继国严胜低头看向自己的佩刀,刀刃,刀柄,握把都布满眼睛,他摸上自己的脸,感受到多余的眼球触感。
他提起刀,一人走进那片血雾里,挥刀,虚哭神去。
那是最低等的鬼,触碰到他刀刃的那刻就从脖颈开始崩毁,继国严胜漠然地和自己刀刃上的眼睛对视,循环终止,原地的将士们也随着鬼的崩坏开始消散,从四肢,到头颅,再到躯干,最后是满月家纹的铠甲。
最后一个人消失时,远处黎明微末一线,继国严胜用力将刀插入血淋淋的地面。
虚哭神去笔直地矗立着,像一面旗,像一块碑。
<伍.远行人>
他推开第五扇门,又是一片沧海桑田。
白光浮在他身边,继国严胜没有和它搭话,他们走在一条堤岸上,河面上蒸汽缭绕,头顶日光灼灼。
“前面有喜事呢。”白光突然悠悠道。
严胜没理它。
“不去看看么?”它又说。
严胜停下脚步,看向它,尽管白光模糊一团,他仍紧盯着它不放,“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幽冥之所的引路人。”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它一路跟着他,是个十足的旁观者,从不插手他任何事情,无论继国严胜处于什么样的处境,痛苦、诧异、还是漠然,它完美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引路人,正如现在它轻飘飘地带严胜向前去看它口中的“喜事”。
确实是喜事,前方不远处的宅邸,严胜走进去,遇见一群人,从门里迎面向他走来,每个人都面带喜气,黄昏渐落,他们的笑容好像新月。
宅邸的门前燃起了热烈的火,映红了半片夜空。门前人群簇拥,露出花轿一角。
轿帘被掀开,一身白无垢的纤细身影在她母家兄弟们的搀扶下,婷婷袅袅地向严胜走来,她踩过继国府门口那一条长长的青石路,她的奶娘和侍从在身后提着十几个嫁妆箱。
“你还记得她吗?”白光说。
严胜觉得它这句问话几乎是饱含恶意。
白光里继续传来声音,它尽职尽责地向罪人传达消息:“阳世之人,若其不吐真情,夫妇不合,辜负痴心,死后打入孽镜地狱。”
“了结孽缘,四面如镜。”
随着它的话,四周场景轰然变化,烈火熄灭,人群车马都散去,继国严胜看见无数个自己,无数个杏色和服头发低挽的年轻女人,仿佛有谁把镜子打碎成千万块细碎的碎片,每一片里都有他的影子。
“大人,您回来了?”
他看见镜中的她给自己奉茶,左手掌托碗,右手五指持碗边,手臂高抬,动作优美,他浅浅抿一口,而她眼中隐含期待。
“这是今年的新茶,烹煮时加了刚下来的樱花。”她柔和地说,“您尝着怎么样?”
严胜其实并没尝出什么味道,他放下茶盏,点一点头:“很好,你有心了。”
“大人是刚从军营回来?”
“嗯。”
“那、您今晚有什么想吃的吗?前天的鱼汤我看您尝着还好,我去给您准备……?”
“都可以。”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的尴尬,黑发白肤的美人用力握住手中茶杯,再抬头时仍是一副温婉神情,提起精神笑盈盈道:
“对了大人,您知道吗,前些日子小加惠给我寄信,说是她已经顺利生产,为在原先生诞下了一个小女儿。”
严胜闻言一愣。
“啊。”他说,“那确实、是件好事。”
在原全名在原信道,是严胜的家臣之一,小加惠全名藤川小加惠,她父亲藤川一生是严胜岳父织田的家臣,她本人和严胜的妻子是手帕交。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随着继国和织田两姓联姻,两家私交甚好,经常在一起练兵,也互办宴席,二十四岁的在原信道在一次家宴上邂逅十五岁的藤川小加惠,二人一见钟情,自那之后时常秘密约会,时间一长自然引起藤川家的怀疑,在一次幽会中,在原被藤川一生抓了个正着,被当成窃贼狠揍一顿。
在原信道是个性子轴的,养好伤后也没有放弃,一有时间就偷偷跑去见心上人,而这边藤川也在给女儿物色夫婿,藤川一生人老成精,想着自己女儿和主君家的小姐是手帕交,竟动了让小加惠给严胜做妾侍的念头。
这下一对情人傻了眼。
一日暴雨如注,不能外出大规模演兵,严胜在前院练过一上午剑,回到前厅时看到妻子手里拿着一封书信,神色忧愁不安,似是有话想和他讲。
严胜问她有什么事。她咬了咬嘴唇,最终把事情全貌和盘托出。
严胜听得皱眉:“我不需要妾侍。”
她眼睛里骤然而逝一抹光亮,继续说:“……小加惠在信中对我说,她只倾心于在原先生,但父亲大人不松口,如今她也无计可施。”
“若是不能成为在原先生的妻子,她人生便再无幸福可言。”
“小加惠是我的至交好友,她求我替他们想想办法。”
继国严胜沉声打断她:“我知道了。”
“大人……?”
“这件事你无需插手,我会带着在原亲自去和藤川说。”严胜从架子上拿下檀香熏过的羽织外套,继续道:“……力图促成他和藤川小姐的婚事。”
“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她愣愣地说:“谢谢您……”
严胜点点头:“中午不必备我的饭,我要去郊外的演武场。”
“晚饭也不必准备了。”
他把刀佩回腰间,廊外雨尚未停,男人也不在意,临踏出门前她突然出声叫住他。
“大人!”
严胜回头。
“您……”她看着他,那神情似喜悦也似哀伤,“您为什么会愿意帮忙……”
“我说过我不需要妾侍。”严胜说,“何况藤川小姐是在原的心上人,在原又是我的家臣。”
“只是、因为这个吗?”
严胜不解地点头。
她不死心:“只要、有心上人,大人您就愿意成全吗?”
“……?”
她深吸一口气,微笑道:“我明白了,您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
每次他出门前,她都会对他说上这样一句,有时严胜听到了,点一点头,更多时候这句话就就散在风里,雨水里,孩子们的跑动笑闹里。
直到那个薄暮冥冥的傍晚,他交代好房屋地契,剩下的护院,所有能给她留下的财产,然后对她说:我要走了。
——您要去哪儿?
他没说话。
——您还会回来吗?
还是沉默。
晚风把树叶吹得哗哗响,巢中的鸟儿归家了,他和她年幼的小儿子追着一只皮球从他们之间跑过去。
“这样啊。”她笑着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这样啊。”
“大人,您要一路平安啊。”
……
镜子的碎片忽而散去,又忽而合拢,他看见她就坐在几百年前继国家的宅院里,黑发挽着,儿子趴在她腿上,女儿倚在她怀里,都是粉雕玉琢的幼童模样,而她神态宁静,笑容温柔。
继国严胜慢慢走过去。
她仰起头,神情惊喜:“是大人啊,您回来了?”
“你、”严胜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你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在等您回来。”她说。
她膝盖上的儿子一骨碌爬起,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严胜瞧,女儿向她怀里缩了缩,怯怯地看过来。
“不知道您去了哪儿。”她摸着儿女的头发,“也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归家,于是我就在这儿守着,想着总有一天您会回来的,要是我们都不在了,您该怎么办呢?”
她和服上的夕颜花柔软地开满整个下摆。
她娓娓地说着,容色愧疚:“可惜我太没用,没能替您守住家业,父亲大人收了一部分来庇护我,但剩下的土地和护院都被瓜分了。”
“后来织田家家臣犯上作乱,父亲自顾不暇,朝定又生了病……医师说是被下了毒……”她面上滚落大颗泪珠,“朝定是您的儿子,参与瓜分的其他大族不能容忍继国家还有少主活着,不出三日朝定就没了……”
她搂紧怀里天真娇憨的女儿,越发哽咽:“朝定没了,连月姬我也没能替您保护好,父亲说不得不把月姬推出去,不然继国家最后这点祖上基业也保不住,父亲大人做主把月姬嫁给了时透家……”
她终于哭出声来。
“我的月姬才六岁,小小的,还是要抱在怀里撒娇的年纪,就要远嫁……”
继国严胜闭了闭眼。
她伸手慌乱地拭干面上的眼泪,对着严胜重又露出笑脸:“但是、现在好了,您回来了,您看——”她一手搂着一个孩子,无措地往他身前送,“——您看,大人,这是朝定,这是月姬,咱们的孩子都好好的,都回来了——”
月姬抱着她的腿不肯上前去,朝定站在原地胆怯地不敢接近,父亲离家时他们尚且年幼无知,严胜对他们来说无异于陌生人。
她急急地推着她的孩子,语气逐渐慌乱严厉:“去啊!那是父亲大人,父亲大人回来了!朝定,月姬,你们不认识父亲了吗——”
幼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严胜,你是我的儿子。你的身体流着继国家的血,你像我。”
继国严胜猛然想起第二重时父亲最后的那句话。
你是我的儿子,你像我。
你像我。
像我以传承家族荣耀为责任,像我以成为出色武士为心愿,像我抛妻弃子,辜负痴心。
他突然就懂了父亲那个眼神。
——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对妻子无情,对幼子不慈?
——好儿子,你回头看看,你走的像不像为父这条路?你犯下的孽,大过你父亲百倍万千。
“够了。”继国严胜说。
“已经、够了。”
早已不是别时故人。
她的动作猛然僵住,儿女抽噎着回到她身边,严胜拂开衣袖,在他们面前半蹲下,他伸出手去,用指关节很轻很轻地蹭了下朝定和月姬的脸。
“大人!”她抓住他的衣袖,她嫁给继国严胜的几年里,一次都不曾违逆过他,从来都是娴静温柔,一举一动都合乎礼数,但现在她抓得死紧,她的头发散乱,眼泪浸透了整张脸。
“大人,”她颤声:“妾只问您一句,您后悔过吗?”
他的手搭在她的手上,她仰着头,眼底似有万般祈求:黄昏夜,继国家门前映红夜空的火,白无垢,她还是小姑娘时偷偷读过的动人爱情话本,对夫君的憧憬,她的少女时代,门廊下被雨打湿的樱花树,她守着炉火细细地炖汤,他练剑的高大身影,檀香熏过的羽织……那些有过的、没有的、求不得、爱别离。
有怨无憎,再不得会。
严胜的手握住了她的手,然后,缓慢而坚定地,将她手指挪开。
“不曾。”
他回答道。
“如果有来生。”他缓缓地说,“不要再嫁给我了。”
她的手滑落下去,继国严胜听见千千万万面镜子碎裂的声音。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
——“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陆.雪上空>
有一轮明月,朗朗地照射着天空。
继国严胜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年,十年,一百年。
同一个场景,同一轮月,他站在原地不曾挪动半分。
“这是谁的地狱?”
严胜已经学会和白光搭话,也不指望它能立刻回答,又过了一段时间,可能是另外一个十年,白光终于说话了。
“他来了。”
这地狱的主人就站在他身后,明澈得出奇,无论是神态,还是气质,继国严胜看着他,好像在看初夏的群山。
他穿着大红的羽织,浅黄色的内衫,头发高高地束起来,在夜幕里也光耀如日轮,他很自然地走到严胜身边。
“兄长,您还不睡吗?”
去哪里睡?严胜沉默地想。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睡觉的概念了,鬼不需要睡眠,地狱之中不辨日夜,何况此处和他走过的那些广阔无边际的地狱不同,第六重门只有这一个场景:方寸之间,一棵树,一片夜空,一轮月亮,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二十四岁,严胜看着他,这时候他该是二十四岁。
在继国严胜的记忆里,他们之间的这种月夜寥寥无几,鬼杀队……那时候他还在这个组织,鬼杀队的排班不同,他和缘一常常是两班倒,一个在白天,一个在夜晚,缘一晚归时,刚好轮到严胜出门带队巡夜,他们甚少有同处一片夜空下的时候,总是擦肩而过,说不上几句话。
“今晚天气很好啊。”大红羽织的青年抬头,于是严胜也跟着他一同仰首,凉风习习,月上树梢,他们的面容也淡淡地映上一层明净的影。
“缘一好久没和您说过话了。”他说。
“是。”严胜无意识地顺着他说,“是有好久了。”
继国缘一撩开衣袍坐到地上,动作随意,半点看不出曾经出身贵族,反观严胜,跪坐的姿态下也脊背挺直,衣袖丝毫不乱。四周杉树亭亭如盖,继国缘一双手撑着背后的树干,向后仰着身子,暗绿的叶将月分割成疏落的影。
四周深沉而静谧,他靠的这株树不辨岁月,北面的枝桠却枯到了顶,光秃秃的树枝,像是倒栽在树干上的尖桩,宛若凶神之兵。
“要是有酒就好了。”继国缘一说。
随着他话音刚落,二人对坐间的空地上果真凭空出现酒壶和酒盏,缘一也不感到惊讶,而是兀自开心地向严胜讲起来:“兄长酿过酒吗?”
他抬高酒壶,将液体倾入盏中:“缘一从前务农时,和当地人学了酿酒的法子,先将米蒸好沥水,然后制造酒母……”
“上槽榨酒,过滤后再割水……如果喜欢原酒的香气,也可以不过滤……”
他即使絮絮地说着这些,脸上也没有太鲜明的表情,但严胜无端感知到他开心,一种单纯的,淳朴的喜悦,以至于让年长者感到困惑。
他在高兴什么?
酒盏被递到严胜面前:“兄长请用。”
酒,对继国严胜来说也是久远的记忆了,他做鬼的几百年间,没有味觉,进不得任何人类的吃食,更别提酒。第二重时他在父亲面前也曾一饮而尽,可那时杯中液体浑浊,空气炙热,他舌尖发苦,仿佛饮尽黄泉血肉。
酿酒啊……
粮食谷物的香味,阳光的香味,辛辛辣辣地在他舌尖上炸开,随后柔软地滑入喉咙,喉头与肚腹燃起畅快的火。
如果还是贵族的少爷,武士家的少主,又怎么会去务农酿酒。
“缘一。”严胜触目盯了那酒盏的花纹半晌,慢慢说:“你……离家之后,都做了什么?”
事实上他进了鬼杀队后,从其他人偶尔的议论和里听得过只字片语,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主动去问缘一,他也不记得四百年前的自己有没有问过他,也许问了,也许没有。
黑发红衣的青年没说话。
“那兄长,缘一离家之后,您都做了什么?”
于是继国严胜也沉默了,他不清楚所谓的双生子究竟有没有心灵感应,但他猜,也许此刻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那些往事都不愉快,自己遭难,对方未必不在受苦。
他只是想不通缘一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也许人人坠入地狱都有根由,可唯独他不该。
“你不必多想。”许久未出现的白光突然说:“所有人出现在这儿都是因为你,记得吗?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他们都是你的因果。”
“他们……”继国严胜喃喃:“确实存在吗?”
白光静默片刻:“重要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你是怎么认为的,事实就是什么样的。”
“看你的心。”
“这里的一切,你看到的,听到的,都由你的心决定。”
面前的缘一似乎看不见白光:“兄长,您说什么?”
严胜回神,摇头。
他们喝了三盏酒,继国缘一双颊染上薄红,他垂着头。
“兄长,对不起。”
“……什么?”
“多年后重遇兄长、”他看起来喝醉了,却又不像口齿不清,而是努力组织词句,“缘一来得不及时、才导致兄长的部下全军覆没……”
严胜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继国缘一用手按着胸口:“虽然兄长从不曾提起,但是、缘一都看见了……兄长那时候,饮酒前会把碗中酒浇一半在地上,您是在祭奠吧。”
“如果缘一来的再早一点……”
“与你何干?”继国严胜冷硬地说,“技不如人,自当如此。”
他这话说的着实无情至极,然而袍袖下指甲已深深掐入手心。继国缘一静默片刻,举杯,将半盏残酒对着月亮的方向浇入地面。
“真的?”他轻声问,“您真的是这么想的么?”
严胜喉咙发紧:“你很了解我?”
“缘一不敢。”
整片夜空深深压下来,满天星斗,多到令人难以置信,仿佛谁在他们头顶搅碎了半条银河。
月亮逐渐看不见了,繁星闪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把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严胜想起从前听的关于月明星稀的说法,他随意地提起一句,而身旁的胞弟抬头注视半晌,说:“太阳也看不见了。”
“……什么?”
“太阳也看不见了。”继国缘一认真地重复:“太阳和月亮一起回家了。”
他的表达天真,甜美,充满孩子的稚气,继国严胜愣愣地盯着他,疑心他醉了。
哗啦一声,银河的碎片倾泻而下。
他不是第一次讲这种故事。
在继国严胜感到雨水落到自己脸上时他突然抓住了这一闪而逝的念头,如同抓住一只从四百年前飞来的遥远蜻蜓。年幼时继国缘一几乎不讲话,成年后他们再度重逢,他眼里情绪很多却鲜少开口,只有偶尔,偶尔他出任务回到他们共同歇息的房间,两张床榻,一尺见方的距离,如果那时严胜醒着——他总是醒着,缘一就会和他说话。
低低的,温温的,没有固定内容的,多半是出任务时途中的见闻,今天去了哪个村庄,村里的人们都很热情,留了他们吃饭,菜色是这个、这个、和那个,比队里的饭菜味道好,出门的时候看到田埂上的麦子长得很好,有一种小黄花,开的很好看,今天总体来说很顺利,最后解决那只鬼的时候被擦到了,受了一点伤……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严胜本已在他前面的絮语中昏昏欲睡,听到最后清醒过来。
“你受伤了?”
“一点点,不妨事。”
“处理过了吗?”
“有的。”
继国严胜在黑夜里睁着眼睛,耳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多年带兵,和军队在野外扎营是常事,五感的灵敏程度即使在没修炼呼吸法前也是上乘,只听声音严胜就能在脑子里描绘出身边人一切动作:取下佩刀,搁在榻旁手边位置,脱下羽织外套,解开束发的绳,掀开被子,穿着里衣躺在他一尺之隔。
他甚至听到他的呼吸声。
一点一点,逐渐合上他的节奏,两道变为一道。让继国严胜蓦然产生非常奇特的幻想:这黑暗的屋子是母亲的胞宫,两人共享呼吸和心跳,置于二人之间的佩刀便是脐带一条,他们其实从未出生。
“兄长。”他听见缘一低低的声音,“您睡不着吗?”
他的头发,浓密而微卷的,长长地铺满整个枕面,甚至和严胜的缠在一起,严胜转头就能嗅到那些发丝的气味,暖融融的,带着阳光和麦子的味道,还有一点刀剑的铁腥气,严胜的左脸就枕在他弟弟的头发上,左脸,有斑纹的那一块。
缘一平躺着,他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抚上他额角。继国严胜用指尖描绘那些刻在他骨头里的纹路,月之呼吸清冷,于是他的指尖也是凉的。
二十四岁,他想,他们已经二十四岁了。
沸腾的痛苦裹挟了他,胸腔里有东西在剧烈地燃烧,继国严胜在臆想里把指甲深深掐入胞弟的皮肉,将那块花纹抠开,撕烂,鲜血淋漓,然后是自己,最后他会放一把火将他们两人和这间屋子烧的干干净净,第二日黎明时,鬼杀队的队员们会在废墟里发现两具焦黑的尸体,身量如一,不分彼此。
不……不对……他死死咬住牙……
我不想死……
我不能……
缘一,缘一……看看我……你不害怕吗?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呢?
你有真正入眼入心的东西吗?有吗?没有吗?
告诉我,缘一,请你告诉哥哥吧。
我不能死啊……
然而最后他只是用力闭上眼睛,手指搭在胞弟的额角,指尖粗糙的茧擦过肌肤,轻的,慢的,一下又一下。
宛如爱抚。
“兄长。”缘一没有把严胜的手拿开,而是转过头来,轻轻把年长者的手压在自己脸下,“缘一今天,听了个故事。”
“您想听吗?”
继国严胜模糊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是同意还是拒绝。
于是他说下去:“那,缘一给您讲一讲。”
“据说,在很久之前,我们这里还是个四季分明的地方,六月有一望无际的薰衣草田,能把人的眼睛变成紫色,十二月则换了漫漫的雪天,可以埋住最热的心。”
“有一天,天照神和阎王同时派了使者来到这里,神使的任务是留住这里的六月,而鬼差的使命是困住这里的十二月。”
有一小片月光,从窗棂透进来,投在他们之间。
窗外两声蛙鸣。
他继续讲,“可是,神使在和鬼差打了照面之后就发现,原来他们是旧相识,现在这个局面,他根本就无法出手。”
“于是神使就去恳求她,请她留下来和自己一起生活,请她留在这明媚的六月。”
“但是鬼差却说:不,你不忍下手是你的事,而且这和六月无关,我是一定要离开的。”
“神使说:可是如今见到了你,我已经不能再回到天上去了,如果你不肯留下,那哪里才是我的家呢?是六月不好吗?还是我令你深恶痛绝呢?”
“鬼差说:不是你不好,而是,我有事情必须要做。”
他的声音像水一样,温和地将严胜包裹起来,严胜感到眼皮重下来,“然后呢?”
“然后——他们两个沉默了很久,神使最后决定了,他说:我已无计可施,我会帮你留住十二月,然后永远守护这里。”
“从此以后,我们这里十二月的雪就变得非常甜美。”继国缘一轻轻地说:“……代表着留不住所爱之人的眼泪,也意味着不求回报的心。”
“兄长。”他小声道:“是个很好的故事,对吗?”
没有回应,继国严胜在满腔痛苦中挣扎着昏睡过去,他的梦一分为二,一半是他自己,受烈火炙烤,于岩浆边缘踽踽独行,另一半是头顶广阔无边际的白色天空。
满天飞雪,无声地,无声地飘落。
地狱中会下起雪吗?
他和缘一之间骤然隔了万重风雪,于是继国严胜终于回忆起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不是十岁那年夜深人静房门前的匆匆一瞥,不是六十年后红月夜血淋淋的物是人非,只是个平静无波的冬日清晨,缘一照常外出执行任务,地点是几座山外的村庄。
那天雪下的特别大,是几十年难遇的大雪,继国缘一叮嘱好队员注意事项,回头看见严胜站在不远处杉树下,遥遥地望着他。
雪迷了继国缘一的眼睛,他模糊间看见兄长只着单衣,面容在漫天飞雪里苍白得透明,只有额角和脖颈的斑纹,烧得烈烈,像两捧绝望的火。雪,纷纷扬扬的雪几乎把他盖住,拂了一身还满。
缘一向他挥手,提高声音:“兄长!外面很冷,您快回屋里去!”
继国严胜听到了,也许没有,总之他没有动。
其他队员催促着他尽快出发,继国缘一想,兄长是在担心吧。于是他又向前跑了几步,喊道:
“兄长,任务规定的期限是三天,但是,缘一会尽快回来的。”
“缘一明天就回来了!兄长!明天见!”
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冰裂声,大雪迷了所有人的眼,于是无人看见继国严胜眼里的那抹悲哀,他立于原地,注视着那个大红色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视线尽头。
继国严胜握紧自己的佩刀,转身,一步步离开,面上再无任何神情波澜,一滴冰挂在他眼角,转瞬消失不见。
雪一直在下,渐渐盖住所有痕迹,仿佛从没人来过。
——明天见,兄长,明天见。
他们再没有明天了。
<柒.问鬼神>
继国严胜在风雪里站了太久,早已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只是看雪看久了,居然还会像活人般眼睛刺痛。
“这就疼了?”许久未见的白光浮在他手边,幽幽道:“一会儿有的你疼呢。”
严胜问:“第七重?”
“是啊。”白光说,“要不要歇歇?”
它在这一重话格外多,竟流露出几分体贴他的味道,严胜觉得怪异,那白光自顾自说下去:“你可以跟我说说话,免得撑不下去。”
它没有表情,可严胜愣是从那模糊一团里看出森森笑意来。
“前面的地狱都不得章法。”白光慢条斯理地说:“你受的刑还远远不够呐。”
“血流如注,蚀骨摧心。”它慢慢浮起来了:“红莲那落迦,色变红赤。皮肤分裂,或十或多……”
“严寒逼切,身变折裂,如红莲华。””
后半句的声调猛地一变。
阴云密布,梅红瞳孔的男人笑得非常漂亮,严胜看见自己站在屋顶上,那男人就坐在他对面,穿深黑色和服,姿态随意,前襟敞着,露出大半个苍白胸膛。
“黑死牟。”鬼舞辻无惨说,“真是、好久不见啊。”
严胜静默片刻。
“无惨大人。”
随着这个称呼的出口,鬼舞辻无惨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狂笑起来:“大人?你还叫我大人?如今你我二人同处地狱,你竟还叫我大人?”
严胜一时无言,他在重重地狱里早已度过了不知多少岁月,渡过三途川后,躯体骨肉重新涤净,血脉也再不受无惨控制,他自认对眼前人什么称呼并不重要,既然过去几百年里他都是这么叫的,严胜想不出有什么因为下了地狱就改头换面的必要。
“好、好。”无惨用指尖按住眼角,喉咙里挤出一点残余的笑音,“果然是你。”
“黑死牟,我等你很久了。”
他是这一路走来第一个重又叫他“黑死牟”的人,这名字原本就是他赐予他。
四周雾气浓重,严胜隐约感觉是黑夜,阴云密密地从天际铺到他们面前,此处四目所及只有这一片屋脊,他的眼光透过厚密而昏暗的空气,犹如城堡建着望楼。
“只要成为鬼就能拥有无限的岁月。”他听见对面的人这样说,是上演过的二幕剧,他熟悉的场景和语调,“我没有骗你,黑死牟,对吧?”
“你成为了鬼,我们在地狱相见,彼此都永生永世,不得解脱。”鬼舞辻无惨阴恻恻地笑:“这不就是「无限」吗?”
他的笑声愈来愈大,口中念念有词,起初他的妄语还有迹可循:呼吸,剑士,永生,致死。但随后他的词句变得古怪,低柔,难明莫测。
“黄雀拿起斧头,
砍了同巢的黄雀九十九下,
当它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
黄雀的翅膀在盯着你。”
严胜感到剧烈的头痛。
“一个扭曲的男人,走了一条扭曲的路,
钩吻和水银,神子和恶鬼的眼睛,双生的血是药引,
是谁没有回头路。”
黑发血眼的苍白恶鬼舔了舔唇,这场景宛如四百年前。
“没有回头路。”
鬼舞辻无惨的手臂骤然化为刺鞭,严胜感到胸前剧痛,交叉的十字伤口横亘他胸膛,随后是两处手腕,双脚,毫不留情地在动脉割开纵深的伤口,肌肉迟钝地反应了一刹,紧接着血如泉水般失控地喷出来。
“会呼吸法,又开了斑纹的剑士啊。”他摸着嘴唇说,“想必血也比常人滚烫几分吧。”
“先把你这人类之血放干,再来承接我的血液。”
继国严胜的身体从屋顶上直直坠落,砰地一声,他在触地的瞬间如被骤然扔上岸的鱼般挺起胸膛,呕出一大口血,他的骨头摔断了,碎裂的骨茬白森森地戳穿皮肤,碎骨渣和血肉混在一起,随着他竭力仰头呼吸和痛极的翻滚,手肘和胸腹都在地面上磨烂成血糊糊的粘浆。鬼舞辻无惨就坐在屋顶边,双腿垂下,手指点着自己的下巴,接着,他犹嫌速度太慢般伸出手臂,刺鞭的尖锐口器在继国严胜脖颈,心口和肚腹戳开几个深而圆润的洞,几线鲜红的血串珠般跳出来。
大量的血混着骨头的碎片从他满身的伤口汩汩而出,继国严胜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面上,清醒着感知自己的血液从身体里跑出去其实是件很恐怖的事,他数不清自己身上有多少处伤口,他好像一个失控漏水的水袋,鼻端已经麻木到嗅不出任何血腥气。
疼,伤口被血泡的软烂了,他突然想起传说中的凌迟,他感到自己在被分割成一片片,奇异的是他居然还是清醒的,每一寸伤口被血浸过,冲出骨茬,牵连尖锐挑动他的神经,血肉瓣瓣绽开。
“故此那落迦,名曰红莲。”白光又出现在他身边,“你的血肉是不是看起来很像莲花?”
严胜努力把涣散的眼光凝到它身上。
“要和我说点什么吗?”白光说。
严胜摇头,又大口大口地呕血。他能看到的颜色随着体内血液的大量流失逐渐褪去,逐渐趋于黑灰,在静默的黑中,浮在他身侧的白光,他的引路人,反而格外鲜明起来。
像一块只落了一颗白子的棋盘。
严胜的棋术是幼时父亲聘请国手亲自教授,唯独在这点上老家主没那么严苛,只要求他学个表意,日后社交场上足够风雅,不丢贵族面子就好,但这心态反而让他的儿子松了口气,可以稍稍放肆些,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这成了继国严胜难得的放松方式,哪怕是作为鬼的四百年间,也从未弃置。
在后来的某一日,无惨曾经和他对过一局。
严胜并没有因对方是主上就要让棋的概念,在他的概念里对局是非常庄重的事情,每一子都要落到实处,他执黑,无惨执白,安静地轮流落子,居然如同俗世一对再正常不过的友人。
那时距离无惨把他变成鬼已经有一百多年了,黑发红眼的男人落下一子,突然开口。
“黑死牟。”
“在。”
“你、”棋盘对面的声音顿了一顿,像是漫不经心的试探:“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严胜落下一子,围住假眼:“不曾。”
“无论做人做鬼,都离不开「欲」之一字。”无惨说:“你当真半点无所求?”
“您已经为属下提供了条件。”高大的六目剑士回答,“而属下想要的只能靠自己去追求。”
半晌,无惨嗤笑出声:“我说过你不必自称属下吧,我们——”他舌尖打了个转,“不是合作关系么?”
“……礼不可废。”
“你倒有趣,做鬼做了一百多年,做人那一套竟还半点没忘。”无惨将手中棋子丢回棋笥:“改日再下吧。”
继国严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百年前的半局残棋,他的血流干了,檐上无惨尖牙探出削薄嘴唇,趁着他还有最后一口气时,从严胜体内的伤口将自己的血灌了进去。
严胜听到自己皮肉燃烧的声音,那些血,那些不属于他的血在体内几乎像活物横冲直撞地撕咬,吞噬他最后作为人的机能,他的体内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叫,皮上的伤被无惨的血修复得光洁如新,内里的肉却在一张皮下寸寸开裂,裂帛声从胸口沿脊椎一路攀升至鼓膜,他的血液凝结成冰,而后寸寸爆裂,沸腾如要冲破眼眶,他被揉搓,被搅碎,被抛到高空再重重摔下,他一遍一遍被洗得褪色。
痛。
很痛。
他想痛呼出声,但口腔内壁也在渗血,他的声带被破坏了,还没长好,一口一口污黑的血呛住了他的喉管,直到积满,然后狼狈地从口鼻溢出。
他在清醒地被凌迟。
“跟我……说点什么。”继国严胜自以为声音很大,在外人看来不过是翕动嘴唇:“说话——”
白光里传来平静的声音。
“剑在敌旁,动必能及,随机应变,无所不通,使敌生畏,能败敌而不为敌所败。”
“谦而不满,敬以探究,逊乃不傲,敏乃能捷,慧才见巧,制而能让,敌败不怨。”
继国严胜睁大了眼睛。
这是,他幼时背过的剑谱。
白光还在继续,他努力维持清醒,用浸满血腥味的口腔跟着默背。
“知已知彼,相敌而动,曰剑意。”
“能避人险,动必伤人,曰剑志。”
脑中突兀闪过一则画面:红衣孩童一柄竹刀,四下击昏他的剑术师傅。
继国严胜蓦然呕出一大口血来。
“人以此式来,我以此式应之,顺天路,得天命。”
“经者常也,庸者不易,无成法不能为毂率,舍规矩不能成方圆。”
“……”
那时候、那时候缘一的动作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为什么他看不清呢?
耳畔传来萧瑟之声,他分不清是风声,还是父亲抽下来的竹条,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地滚到倒在父亲脚下,鼻血溅上男人马乘袴的下摆,父亲的羽织上布满诡异的图案,那是、眼睛?他看不清。
他感到脸上的皮肉活动,仿佛生出活物,裂开口子,却流不出血来。
一、二、三、四。
它们渐渐爬满他整张脸,一动不动像具尸体的继国严胜蓦然睁开眼。
虹膜赤血,眼瞳鎏金,纤细黑丝密布,如凶罗蛛网。
鬼舞辻无惨一跃而下,面容微露诧异。
“居然……生的是眼睛么……”
“结束了。”白光说,“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它没有说。
但继国严胜也不需要它解释了。
<捌.不亡>
此处位于黄昏和夜色临界之间。
华灯初上,花柳街两侧每隔几户便有一玲珑灯盏,灯光和深红霜叶交织成一片暧昧绯色。
街道此刻热闹无比,行人往来如织,羽织佩刀的武士,粗布麻衣的平民,步履匆匆,向不同的方向四散而去,梳着圆圆发髻的孩童,簇拥笑闹着从街头巷尾跑过。
这般鲜活热闹的人气,让继国严胜从踏入这里开始就怔愣了。他知道花街是什么地方,只是生前无论为人为鬼他都不曾踏入过。他不确定自己是来到了第八扇门,还是早已陷入第七重的幻境里不得解脱,所幸白光仍浮在他身边,让他安心,告诉他,此地是第八处地狱无误。
“是谁掌控此处?”严胜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他们似乎根本看不到他,而是迎面直直地撞上来,尽管如此,当有人走近时他还是下意识避让。有游街的花魁,身着繁复和服从他身边一步一拜地经过,面容涂得惨白,只有嘴唇一点艳色。
白光没有回答他,在昏黄混沌的天幕里,逐渐浮起淡淡的青紫色影子,泡沫一般从人群里缓缓升起,从器物间钻出来,向上飘荡,飞舞着,碰撞着,撞在挂着灯彩的飞檐上,化为更多碎片。
“您往何处去?”
低柔的女声在他耳畔响起,严胜回头望去,是刚刚经过他身边的那个花魁。
她望着严胜微笑,浓妆艳抹下一双眼睛格外澄净。
她又重复了一遍:“客人,您往何处去?”
严胜蹙眉:“你能……看见我?”
三味弦和琵琶的乐声轻轻软软地钻入他的耳膜,那花魁绽开两瓣柔软的唇,唱起歌来。
“高滨海,风行波上,声萧瑟。”
“层云涌,八重垣墙,藏故知,”
“川柳荡,柳叶飘飞,自起伏。”
“……”
她的声音拖长了,从低柔婉转,变得粘腻,变得沉闷,仿佛压抑着喉咙里的什么东西。
天色完全黑下来,严胜抬头才发现绯色的缠绵彩灯不知何时已经变成和那些影相似的青紫,钩月被云层完全吞噬,灯笼在风里幽幽地一荡一荡。街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何等身份,都停下了脚步,垂着头冲同一个方向。
那花魁的喉咙上突兀显出两个血洞,像被什么给咬烂了。
她的声音变得尖锐嘶哑,像在惨叫,但她还在唱:
“明月何在,我爱无觅。”
“霰飞急,竹叶嗒嗒,共眠时。”
“散去人悄,幽恨谁知——”
青紫的影子渐渐显出形,和那些僵硬的人一同向严胜的方向袭来。
“你想起来了吗?”白光说。
是的,他想起来了。
继国严胜以为自己从未去过花街之地,但其实他去过的,四百年前他刚变鬼不久,躯体同化得还不十分完善,神智也不清楚,刚刚转化的大量血液在体内叫嚣着吞噬的欲望,他感到饿。
他几乎是顺着本能向人气最鲜活的地方去,眼前蒙上一层血红薄雾,他看不清方向,他碰到了……人?很多人,听到喧嚣的交谈和乐声……他闻到人类血肉的味道,他饿,他需要。
“咚——”
谁用力砸下一槌太鼓,黑发的六目恶鬼从游街的队伍里抓住了最高处的花魁,女子惊恐地发出惨叫,下一秒连头颅带喉咙被悉数咬穿。
饿。
吵。
还不够。
继国严胜对自己那天吃了多少人已经全无印象,他最后一点记忆是被风吹起的,染血的灯笼,连高高挂起的灯上都溅了血,那一晚那条无名花街究竟沦为何等惨状,已经无需多说。
“冤魂索命。”白光默然:“百鬼夜行。”
重重鬼影向他袭来,严胜抽刀出鞘,挥下时却顿住,鬼影里闪过一抹纯白,在青面獠牙里格外突出。
他凝神望过去。
层叠鬼影也为那抹白让了路,男人穿纯白羽织,黑发齐肩,血水漫过严胜脚背,他双足却纤尘不染。
“严胜。”那男人低垂双目,神情悲悯,“你来了。”
你来了。
继国严胜缓缓抬眼,他想起这人是谁了。
“主公。”
百鬼夜行,冤魂索命。
“您也是来索命的么?”
产屋敷不是第一次对他说这句话。
那是个雨夜,雨声盖住一切不应有的喧嚣,继国严胜——那时他已是黑死牟,提着刀步入廊下,雨水淋湿他黑衣。
窗前站立的,那被称为主公的男人随即回头,即使重病缠身,产屋敷依旧耳聪目明,严胜半个身体尚隐匿在黑暗里,他已经对着他的方向开口。
“……你来了。”
六目的鬼武士静默一瞬,从阴影里完全走出。
产屋敷看到了他的形貌,也看到他出鞘的刀,刀刃,刀柄,握把布满眼睛,他悠悠地叹息一声,不知是怜悯还是悲哀。
“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
产屋敷没再像从前那样叫他“严胜”,而他刀锋反射雪光,沉声:“我前来取你性命。”
纯白羽织的男人眼都不眨,仿佛没听见这死亡宣告一般,产屋敷仰头望向窗外夜雨。
即使在鬼杀队时,众人皆敬仰这个男人,奉他为主公,继国严胜也从未像他们一样,奉产屋敷为神明,在他自己看来,他和鬼杀队是合作关系,他们为他提供栖身和修习剑术之所,而他替他们斩杀鬼,很公平。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产屋敷讲话仍是平和的:
“你见过缘一了吗?”
“……”
“看来是没有了。”主公说,“你知道吗?产屋敷一族的人拥有对时代和事物的直觉,我们,可以看穿未来的发展趋势。”
“你想说什么?”
男人未答言,漆黑的双眼清凌凌地映着他,六目鬼能从他瞳仁里看见自己。
四处的住所逐渐亮起灯,他听到鬼杀队的队员们跑动的声音,天际一道雪亮电光划过。
他挥刀而下,产屋敷的头颅滚落在地,咚的一声。
“咚——”
“记得吗,严胜。”此刻鬼影中的主公微笑着说,“产屋敷一族可以看见未来。”
“我看见你和我同处地狱之中,踩血水而过,我看见了这副场景。”
几百年了,继国严胜第一次仔细审视这个男人,柔和的,总是悲悯地微笑着的,春日一般的男人。
“不。”最终他说。“主公。”
“您不会在地狱里。”
他用了敬称。
鬼影里走出更多的人,有的不存在于他记忆里,有的,他怔愣过后被挑动一线神经。
他手刃了那对兄弟中的弟弟,看着他的身体在自己眼前一断两截,而那哥哥冲过来,怒视他的神情像头年轻的狼,他记得他们,他们也是一对兄弟。
一对,曾经那么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兄弟。
他看见那长长黑发的清秀少年,他被严胜斩断了左臂,钉在柱子上,那时的六目鬼感到少年身上传来源源不断的清冽气息,如霞似雾,与他同出一脉,却比他清澈温暖得多,他告诉时透无一郎他是自己的血脉,他想说他身上流着继国家的血,随后又想起自己的血都早已换过一轮,又何谈血脉。
时透无一郎就站在这百鬼的影里,仍穿着那套鬼杀队的制服,静静地看着他。继国严胜在漫过膝盖的血水里和他对视,他很年轻,才十四岁,自己十四岁时在干什么?
他想起第五重时妻子曾说过的,“月姬嫁给了时透家”,恍惚地盯着少年的脸,似乎能找到那个缩在母亲怀里的小姑娘的几分影子。
可惜月姬不需要他这个父亲,正如时透无一郎也不需要他这个祖先。
“咚——”
“咚咚——”
太鼓的声音又响起来,仿佛在催促什么。
那些鬼影扭曲成一团向继国严胜扑来,都是死在他手下的人,他们的怨气凝成黑雾,要将他吞噬殆尽。
产屋敷出现在他身前。
“严胜。”他垂下眼:“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苦海脱身。”
四百年前的暴雨夜,纯白羽织的男人也是这样对他说。
让他早回头,莫怨怼,放下执念,及时抽身。
继国严胜后退一步。
他轻声道:
“已沉苦海,何来脱身?”
高大的武士没有任何犹豫地挥刀,一如四百年前那样斩断了面前男人的头颅,那些影子,那对兄弟,他的后代,那些曾被他吞吃的人,那些使用过日之呼吸的剑士,他同样毫不动容地将它们再度劈碎,黑雾越来越浓,然后变得稀薄,被圆月的刃风交错搅碎。
鬼影的碎末散在风中,满地血水褪去,花街的场景消失,继国严胜执刀立在漆黑一片的雨夜里,身旁唯余一团白光。
“走吧。”白光说,“该走了。”
<玖.忆旧容>
七重塔。
最初的七重塔位于京都相国寺,由室町幕府将军提议修建,上千名贵族公卿和僧人出席了宝塔的落成法会。塔顶设有宝盖、宝顶,并装饰有日、月及火焰花纹,以表示佛法象日、月那样光芒四射,永照大地。
七重塔,浮屠七层,三十三丈,诚心求佛之人赤裸双足,手持金铃,三步一拜,五步一叩,七步一摇铃,从第一层徒步到第七层。双手合十,高举过顶,低声诵经,以最虔诚之态,来到这最神圣之地。
继国严胜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在七重塔的最顶层,头顶宝盖烙印日月花纹,石阶盘旋沿级而下,幽深不见底。
“向下走吧。”白光说。
“我听闻朝圣之人都是从一层拾级而下。”严胜说,“为何我是从顶层向下走?”
“因为此乃地狱。”引路人回答,“其他人是求神,你是弑神。”
严胜默然,他抬头看向塔顶壁画:金彩勾勒出栩栩如生画面,一尊佛像,两人参拜,似在交谈。
一人去寺庙参拜佛像。几叩首后,这人突然发现身边一人也在参拜,且模样与供台上的佛像一模一样。
此人大惑不解,问道:“您是佛吗?”
那人答:“是。”
此人更加迷惑,又问:“那您自己为什么还要参拜呢?”
佛答:“因为我知道,求人不如求己。
灯火幽微,却只照亮他手边方寸,脚下前路一片漆黑,玲珑塔阶梯盘旋玲珑,石阶陡峭,只要踩空便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你要听。”白光说。
“……什么?”
“听心的声音。”
“咚。”
继国严胜在黑暗里睁开眼睛,他迈出第一步,踩到坚实的地面,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他逐层而下,每阶的手边浮起红色的光团,像烛火,像灯笼,像血花,每走一步他足底都传来灼痛,漫长的曲折石阶像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荆棘路。塔中不辨日夜,严胜分不清到底走了多久,他只能确定,自己一刻也不曾停。
他看见金身的佛向他投来淡淡的影,千百种妖怪神灵从壁画上剥落:木灵深深扎根,树叶在他头顶交织成网;背着琵琶的琴师站在海中遥遥相望,不知火在海面上燃起;夏日栖息在水边的候鸟妖怪冬天迁徙往山里;黑云里钻出的赤面鬼以吐出的舌头长短判断吉凶;古战场上燃起漫天磷火,手持神伞的神女跳起舞;说书灵讲着没人听的故事,紫藤化成痴情女,夜夜垂泪悲鸣……
继国严胜沿深不见底的深渊下行,千百生灵从他头顶掠过,虔诚地向光明的塔顶去。
“咚——”
他听见沉闷的,有规律的撞击声,仿佛有谁用皮肉撞击地面,脚步声,清脆的摇铃声。
他愈往下走,离那声音就越近。
接着,从下层骤然而起明亮光晕,灼灼如日轮,亮过继国严胜在这塔中见过的一切生灵。
他脚下的千百阶梯被照亮了,继国严胜惊讶地驻足,一个身着大红羽织的身影正俯身跪拜,额头撞击坚实石阶,随即双手合十,口中默念。接着,那人站起身来,行走几步,摇响手中金铃,然后再走,再跪……
三步一跪,五步一叩,七步一摇铃。
那人仰着头,仿佛凝视佛像的巨大金身,也像用视线和脚步丈量这天梯。继国严胜言语不能,呆立在原地看着继国缘一沿着石阶一路虔诚跪拜而上,起初,他听不清他口中念念有词,只能愣愣地看着他翕动的唇,随着他拾级而上,继国严胜听见他的声音。
继国缘一跪倒在地。
“一愿天下清平,百姓再不受生灵涂炭之苦。”
他站起身,数五步,跪下后深深叩首。
“二愿枉死妻儿早入轮回,及时往生,早登极乐。”
他的额头已经血红一片,爬起身,数七步,摇响手腕上金铃。
“三为缘一私心之愿,六十年前雪上错身竟为诀别,遍寻不见,苟延残喘至今日,离世前唯愿得见我手足骨肉。”
男人再次重重用额头叩击地面,声音因这重复过千百次的祈愿而嘶哑:
“缘一求佛祖……再赐我二人一面之缘。”
他的面容逐渐变得憔悴,变得苍老,从身强力壮的青年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就在这三步,五步,七步和无止境的石阶之间。继国严胜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看他一年又一年从底层来,一次又一次深深跪拜,叩首,摇铃,谦卑地对虚空的神明重复自己的祈愿。
直到那老人经过他身前。
擦肩而过的瞬间,继国严胜听到七重塔倒塌的声音,石阶,壁画,佛像,它们都悉数消散了,夜风拂过海浪般的芦苇,一轮血月正挂于天幕间。
他脖颈横亘一道伤口,然而顾不上剧痛,他看见对面的老人翕动嘴唇。
鬼的听力胜过常人百倍,继国严胜不敢相信自己听不清楚,“你说什么……缘一……你说什么?”
继国缘一用刀撑着身体,缓缓合上眼,他的头颅垂下,几缕白发被风高高扬起,单薄地舞了一阵,不动了。
“……缘一?”
不,不是这样的。
继国严胜后退一步。
他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严胜拼命搜寻那时的记忆:缘一说自己“可悲”不是么?他说过那句话,甚至没给自己反抗的机会就与世长辞,生前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是讽刺……是的,应该是这样的,一直是这样的。
你想说什么?
你还要说什么?
油尽灯枯的身体轰然倒塌,压倒一片芦苇。
“他死了。”白光说。
再一次。
继国严胜站在原地,夜风拂过他袍袖。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那具尸体,洋洋洒洒的血红月光泼了满身。
“他死了。”他轻声说,“这是第九重吧,我该出去了。”
白光沉默着。
“我要出去。”他重复。
“你在哭吗?”白光说。
继国严胜不可置信地抬头,“你说什么?”
“哭?怎么可能……四百年前我亲手……亲手……”
白光漠然道:“亲手什么?”
芦苇被夜风翻搅出层叠的浪,风里缥缈传来笛声,有谁唱着不知名的童谣。
“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布道场,
爸爸起来把马骑,妈妈起来蒸糯米,
娃娃闻到糯米香,打起锣鼓接姑娘……”
“别唱了。”他捂住双耳,“别唱了。”
笛声还在响。
笛子……笛子……
继国严胜大步走过去,一刀将那尸体斩为两半。泛黄衣料触刃即碎,一只粗糙的,断为两节的竹笛滚落出来。
“大太阳,小太阳,弟弟起来放牛羊,
四月里头麦草黄,家家田头闹洋洋,
哥哥在那田里忙,小弟弟呀送茶汤……”
那节断笛仿佛在他手上仍发出清越之声,继国严胜突然想起:从这支笛子送出去开始,他一次都没有听到它被吹响过。
一次都没有。
他注视那支断笛,如同注视一节被砍断的花枝,不受控制地举高双手,将断笛拼拢,放在嘴边。
当然不会再被吹响了。
他神色骤然发狠,将那两半断笛向自己胸膛捅去,竹节尖端刺入血肉,伤口扩大,加深,皮肉被捅穿发出“噗嗤”声。他面无表情地用手指扒开血肉,指甲一划,心脏便分为两半,接着那支短笛被塞进心脏里。
他伸手抹掉胸膛蔓延的血,一如四百年前。
接着,继国严胜跪坐在那具尸体前,用手盖住了尸体已经合拢的眼睛。
他的獠牙探出嘴唇,眼角滑落眼泪。
<拾.不自量>
三途川,指的是三种渡奈河之法。
好人从桥上过,是“桥渡官”。
罪轻的从浅滩沙石上过,叫“山水濑”。
罪重的只能从深水处过,称“江深渊”。
继国严胜登上了对岸,送他来的那条河刹那间潮水消退,归路也消失在浓雾中。
大门在他面前打开了,一团白光在此处等候他,这白光模糊,没有五官,但又确实从里面传来声音。
“这是第十重。”
“……这是我来的地方。”
“是。”白光说,“也是最后一重。”
一切都隐匿不见,景物,光线,生灵都归于寂灭,这宛如太古初生的黑暗里,只有继国严胜和白光对视。
“孤独地狱。”它轻声道,“非如所有地狱之各有定处,不因众生共业而现,而因众生个别之恶业而生。此处主人为你本身。”
严胜沉默。
“若是如你所说。”他对白光道,“孤独地狱当只有我一人,你为何也在此?”
“引路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白光静寂了,接着,它扭曲起来,拉长,逼近又退远,逐渐勾勒出人型,四肢,面容,五官,变成一个高大的青年,黑色长鬓发束成高马尾,身着紫色和服,黑色马乘袴,额角和脖颈两处火焰斑纹,灼灼如血。
“我是你。”
它说。
也许过了一秒钟,也许是一刻,十年,一百年。
继国严胜说:“原来如此。”
一切冥冥中都有暗示,白光跟着他,带领他,寸步不离,时而讪笑,时而冷漠,冷眼旁观他于痛苦中,又于危难中出手相助,此刻他们面对而坐,竟如揽镜自照一般。
“我该怎么出去?”继国严胜问。
“不清楚。”
“如果你是我。”他一字一顿,“怎么会不清楚?”
「继国严胜」以同样的话回答他,“正因为我是你,所以,我从来不知道此处解脱之法。”
话音未落,继国严胜挥刀向他劈去,「继国严胜」不闪不避,被一刀斩开,化为虚影。
很快它再度凝成实体,化为高大的六目恶鬼。虹膜赤血,眼瞳鎏金,纤细黑丝密布,如凶罗蛛网。
继国严胜咬着牙再挥出一刀,虚影碎裂,分成千千万万个碎片,盘旋在这无间孤独里。他看见许多自己,年幼的,年长的,做人的,为鬼的,一张张脸在他周围盘旋,一个又一个身影,夹杂着嘈杂话声。他冲上去,一一挥刀将他们砍成碎片,但碎片只分裂为更多碎片,他们撕扯着他,将那些话声无孔不入地塞进他的耳膜。
“母亲,您有给我取过名字吗?”
“父亲大人,您到底是需要儿子,还是只需要一个儿子呢?
“兄长能一直陪着缘一吗?”
“继国大人,您是会有大作为的人。属下们心甘情愿给您卖命。”
“大人,妾只问您一句,您后悔过吗?”
“缘一明天就回来了!兄长!明天见!”
“无论做人做鬼,都离不开「欲」之一字。”
“严胜,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苦海脱身。”
“苟延残喘至今日,离世前唯愿得见我手足骨肉。缘一求佛祖……再赐我二人一面之缘。”
“我就是你,正因为我是你,所以我从来不得解脱……”
“……”
不得解脱、不得解脱、不得解脱、
你永远不得解脱!
究竟是为了什么?
继国严胜口中不断溢出鲜血,精疲力尽,直至再也挥不出一刀。
千千万万个「继国严胜」包围注视着他。他按住胸口,眼光涣散地从他们当中扫过,直至瞥到衣衫一角。
他强撑着从「继国严胜」们中步履蹒跚地经过,抓住自己想要那人。
是个孩子。
扎着高马尾,身上的紫色羽织灰扑扑的,鼻青脸肿,嘴角还在渗血。
那孩子见到严胜,眼里流露出戒备,看见他面容时又顿住了,他小心地打量这个形容狼狈的大人,“你……怎么了?”
继国严胜不答反问,“你怎么了?你挨打了吗?”
男孩儿流露出一点羞愧神色,“没有!”他顿了半晌,在严胜的目光下垂头丧气下来,“……嗯,我做错了事,被父亲大人教训了。”
“你做了什么?”
“我偷偷找我弟弟玩。”那男孩儿瘪着嘴巴,“被父亲大人发现了。”
“是吗?”继国严胜颤声道,“那你现在要做什么去?”
“找我弟弟啊。”男孩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嘘!你别太大声了。”他左右环顾,然后才做贼般从怀里摸出一支做工粗糙的笛子,骄傲地对严胜道:“看到这个了吗……是我自己做的。”
那双伸出的小手满是刻刀划出的伤口:“我要把这个送给我弟弟,这样如果他被欺负了,我就能第一时间知道——”他天真地对面前的大人炫耀,不知是炫耀自己的手工,还是炫耀自己的弟弟。
直到他看见对面的男人泪流满面。
“啊……那个,你别哭啊……”男孩儿不知所措,“怎么搞的,你一哭我也好难过……”
他真的难过起来:“说起来也是,你说父亲大人是不是不喜欢我,不管我怎么做,他好像都不满意,但是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继国严胜的眼里不断流出泪水,他对着男孩儿高高举起手中的佩刀,似是想要将他和其他人一样劈开,男孩儿睁大眼睛望着他,不闪不避。
他的刀重重落下去,掉在地上。
高大的武士跪下来,将男孩拥进怀里,额头贴在男孩儿肩膀。
“可以了。”他的声音带着死死压抑的泣音,那是几百年无尽的苦楚倾泻:“已经、可以了。”
“你做的、已经足够好了。”
随着这一句话,男孩儿的面容顷刻间隐去,躯体也消失在他怀中,四周千千万万的碎片合拢归一,重新变为白光。
“结束了。”白光说,“十重已过,继国严胜,你的罪悉数赎清。”
<拾壹.见我如是>
“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降到岛上,树起天之御柱,建立起八寻殿。但他们是兄妹,不可结合。于是伊邪那岐向他的妹妹约定,彼此围着这根天之御柱走,将相遇的地方算作初识,便可结合,生产国土。”
白光宣判的那一刻,继国严胜感到身体一轻,如同灵魂升上半空,他看见一根巨大的柱,直通天地,没有始末尽头,在这柱身环绕十重标记。
“十间地狱,绕柱一圈。”白光说,“走过之人回归原点,赎清罪孽,重获新生。”
严胜放眼望去,地狱广阔无垠,视线极目还有数不清的,与这一般无二的巨柱,归属于每个罪人。
人人都在绕柱而行。
“……结束了?”他愣愣道。
“结束了。”白光肯定地说。
“我会去哪儿?”
“转世重生。”
“伊邪那美死后,伊邪那岐非常悲伤,他匍匐在女神的枕边,又匍匐在女神的脚旁,悲痛地哭泣,伊邪那岐很想见到他的妻子伊邪那美,便一直追到黄泉国。”
在白光中,逐渐显现出一面镜:“一切因你执念而起,如今罪孽洗清,你可再度转世成人,与你羁绊最深之人再度相遇,一切回归原始,重新来过。”
“这是对你走过十重地狱的奖赏。”白光沉声道,“你不曾沉溺,也不曾动摇改变既往结局,不像许许多多的罪人般沉溺幻象不得解脱。”
“不要误了时辰。”白光说,“尽快转生吧,让一切重新来过。”
继国严胜凝视着镜里呈现的种种转世后景象:忙碌的产房,素色和服的女子,高大的男人,襁褓里的两个婴儿、很快婴儿长成牙牙学语的幼童,长成挥剑的少年,长成青年……
他近乎贪婪地凝视其中一个人的脸,像是要把他的面容刻在血肉之中。
随即他转身,再未向那边看过一眼。
“我曾经很困惑。”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何作为这个身份活一遭。”
“我想得到认可,也许那样就能找到生存的意义。”
“我不知道母亲,读不懂父亲,看不透缘一。”
“但……我能掌控我自己就好,只要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就好。”
“也许有一天,我能找到答案。”
“我不转世。”继国严胜说。
白光沉默,片刻后传来笑声。
“果然如此。”
“你既是我。”他说,“自然再清楚不过。”
白光凝视着他,“那你又要到哪里去?”
“……向前。”
这是一个非常模糊的答案,白光又默了默:“我就是你,我的认知仅局限于此,我知道这是你的地狱的尽头,但,如果你继续向前走,究竟会到何处,又要跋涉多久,最终又会归于何地,我一无所知。”
继国严胜将刀回鞘。
“你已下定决心。”白光说,“我不会阻拦你,不会祝福你,不会诅咒你,既然如此——”
“走吧,向前走。继国严胜,不要回头。”
这是它说的最后一句话,严胜看着它,他的引路人,同伴,朋友,自己,缩成一个小小的光团,一个微末的亮点,坠入他胸口,轻飘飘的,又好像重如千斤。
他微笑起来。
无边无际的幽冥之所,继国严胜拿上自己的佩刀,大步流星地向前方走去,背影隐入青色的群山,渐渐的,渐渐的,他好像走入一幅水墨画里。
再看不见。
(End)
*Summary: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兄妹,日本神话中的父神和母神,也是开头结尾对继国双子的隐喻
*三途川:出自《地藏菩萨发心因缘十王经》,淌水者交六文钱,便可坐船渡河
*本篇叙述手法上模仿了《神曲》的结构,地狱的设定一部分综合参考了中国古代佛教和日本的传说,还有一部分完全是我杜撰的(意思是不要信啊!)
*《十日不晴》的风筝线灵感来源于芥川龙之介的《蜘蛛丝》
《远行人》中严胜女儿的原型是德川秀忠的女儿珠姬,为了拉拢势力三岁就被迫嫁到前田家,嫁过去十六岁开始生孩子,一直生了八个,二十四岁因产后虚弱而死
《雪上空》中青年缘一讲的故事魔改自北海道白色恋人的传说
《问鬼神》白光背的剑谱我抄了武当剑法(?)里的一段,结尾做了改动
《忆旧容》七重塔的象征历史什么的全是臆造(还是说不要信啊)
*十个章节对应哥一生的十个阶段,十桩心魔,对应地狱十殿阎罗,章节名化用十句古诗,放在彩蛋里了
额外一点絮叨:三次太忙,全篇32014字断断续续写了半个多月,算是我对哥所有看法和相关思考的总结和审视,以及给我流日黑原著向一个完美结局。地狱设定和基调决定了这称不上一个光明美丽的故事,篇幅很长,捏造了太多哥的过去,也用了大量的隐喻,大家如果读得疲惫是很正常的。(因为我也被榨干了)
有想过要不要分成几篇来发,但最后还是选择这种一气呵成的形式,见谅。
我绝不回避和否认继国严胜行的恶,但也永远不会抹杀他的光辉,就像在《慕公卿》这章写的一样,“他不纯粹,所以他不得解脱”,我能看出鳄鱼想把缘一塑造成“纯粹”的神子,但我接受严胜的不纯粹,愿意描绘他的不纯粹,并永远为之动容。
我当然希望他能理解别人,理解他们对他倾注的感情,来获得感知更多的爱,但如果注定理解不了,那就不必强求。
“我也算,万种风情,实非良人。”
到底是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在文章中无法为他解答,因为这个问题即使拿来问我自己,我也没法给出明确的答案。一个人降生,降生的是你,而不是别人,就和大千世界里多了一粒芥子,宇宙中多了一颗星星,海洋里多了一滴水是一样的。我想,一个人诞生的意义从来不是“为了什么”,而是诞生了,长大了,你又“想要什么”,为此“付出了什么”,“舍弃了什么”。
甚至意义不在于“得到”这个结果。
所以继国严胜可以不理解母亲,看不透父亲,读不懂缘一,但至少他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所以他选择不回头地,向着心的方向一直走,即使他是人人喊打的异教徒,众生放逐的朝圣客。
见我如是。
青山见我应如是。
感谢你阅读至此,我们下个故事再见。
——by 盐水星
【王样红银】于是在无法飞行的夜里
Summary:从强龙者地球返回后的某个深夜的故事。
BGM:夜空の虫とどこまでも
本文为系列上篇,下篇在跨年活动放出
以下正文
夜行记录(前)|于是在无法飞行的夜里
我明明记得很清楚的。他第二次喃喃自语,站在上了铁锁的大门前困惑地咬了咬嘴唇,想要敲门又缩回手。这本是不该发生的事件:少年时走惯的路线,穿过街巷抵达的秘密基地,年长者和蔼的面容,同伴们的说笑与吵闹,仍然层叠地堆在他的脑海中,驱使着他游荡在寂静的黑夜里。然而,陌生的红砖平房矗立在他面前,并不是他所要抵达的那个。一些无从验证真伪的模糊记忆像寒气缠绕在他的身上,只有手机屏幕维持着苍白的光亮,对话框里留下唯一的线...
Summary:从强龙者地球返回后的某个深夜的故事。
BGM:夜空の虫とどこまでも
本文为系列上篇,下篇在跨年活动放出
以下正文
夜行记录(前)|于是在无法飞行的夜里
我明明记得很清楚的。他第二次喃喃自语,站在上了铁锁的大门前困惑地咬了咬嘴唇,想要敲门又缩回手。这本是不该发生的事件:少年时走惯的路线,穿过街巷抵达的秘密基地,年长者和蔼的面容,同伴们的说笑与吵闹,仍然层叠地堆在他的脑海中,驱使着他游荡在寂静的黑夜里。然而,陌生的红砖平房矗立在他面前,并不是他所要抵达的那个。一些无从验证真伪的模糊记忆像寒气缠绕在他的身上,只有手机屏幕维持着苍白的光亮,对话框里留下唯一的线索,一条在被分成了三段发送的暗号般的讯息:我刚才,问过了老师,或许你可以到蓝鲸去。
名叫基拉的年轻人就这样被放逐在黑暗里,这让他感到恍惚,像是此刻迷失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和自己极为相似甚至共用同一个姓名的存在被永远困在了这个城区,每一个夜晚都遵循某种固有的线路在街上徘徊,直到最后一座建筑倒塌。
原本是不会出现像现在一样的黑夜,也不该出现诸如此类的错误的。他从遥远的异星返回不过数十个小时,先是王座与国民都被死而复生的血亲抢了去,连容身之处都被剥夺干净,再是恩科索帕夺还失败,只得暂时撤离从长计议。扬马拒绝了友人们关于一同前往狭间休整的邀请,带着仍然昏迷的侧近前往备用安全屋去了,神乐崎也借机告退,残垣断壁之间只剩下他与杰拉米相顾无言。
“要拜托你一件事情,”最后他抢先开口,“把我送回修戈达姆吧。”
杰拉米不赞同地望着他。
“扬马刚才不是说,要想把主控权抢回来的话今晚只能设法切断供电……趁这个机会,我得回去看看。”他把柯加涅发来的简短消息递到友人面前,“我有地方去的。她说的蓝鲸是孤儿院的维恩老师家,我们之前经常去那里玩,如果能见到维恩老师的话,正好能问问她这半年里的事情,说不定能够弄清那个人究竟要干什么。”
于是他站在完全陌生的建筑前了。起先他以为自己拐错了路口,便向这栋建筑的背面走去,然而映入眼帘的还是只有单调死板的砖墙和两扇狭小的玻璃窗。基拉无声的叹了口气,走到了小巷更深处的视线死角抱膝坐下——这样即使突然恢复供电路灯亮起也没有人能够发现他的身影——决心要把所有的一切从记忆中重新找回。九年或十年之前,总之是他还能算作小孩子的时候,维恩老师在附近的街区买了新房,对孤儿院的孩子们说把这里也当做自己的家。会去的总是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们,德沃尼卡、佩托利特、卢卡莉亚,和许多已经记不起名字和长相的友人。那时,他跑出孤儿院大门,只觉得轻快又自由,他看着柏油路与砖块就能辨认出自己身处哪条街巷,因此总是低着头迈开脚步,或者把目光放在街边的店铺上,他几乎没有抬头看过天空是什么颜色,也没有在脑中构建过一个路线图。往事像色块在他脑海中堆积,被深夜的雾气晕染变得混乱,打湿了披风的表面,他因此将膝盖抱得更紧些,仿佛要避开并不存在的寒冷似的。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经常去的朋友们一个个离开了,或是终于联系到了远亲,或是找到了工作自食其力,他们终于从这不幸汇聚而成的群体中挣脱出来,进入到由更多不幸构筑起的生活。直到现在,基拉才明白同龄人们迫不及待的冲出大门再不回头的真正原因,他们在灾难发生之前曾有过完整的家庭,也正好处于能够开始保留下这些幸福回忆的年纪,神之怒将这一切都强硬地剥离,他们三番五次造访维恩老师的住处,其实是拜访某个陌生的名为家庭的概念——但当时的自己不可能懂。不知何时,原本壮大的队伍消逝不见,奔跑时也没有了踢踢踏踏互相追逐的声音,德沃尼卡喜欢悠闲地散步,卢卡莉亚和佩托利特总是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还有一个,他记不清关于这个人的任何事情了,只记得跑的比他更快,总是转过街角就消失不见,最后在目的地的正门等待着……在分别后的某一天,他们永远认不出彼此了,遗忘使他们由家人退行成陌生人。从孤儿院出门向左转,沿街一直向前,直到房屋墙壁换一个颜色,街区因为洁净的落地橱窗显得更为明亮。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他就是知道要在哪里转弯,习得了如何重复过去的路线向前行进,他现在后悔没有把路线图记在任何一张纸上,这本该被保留下来的路线图被时间无情地卷走了。
然而对于基拉来说,也许造成遗忘的不只是时间。两年前的一个下午,在伊莎巴娜举行的例会,到最后只剩他和姬野留下来。他们在等全球最好的脑科学专家,来对屏幕上的检测结果做最后研判。“昨天到现在我一直在看你的片子,”姬野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损伤,不,更严格的说是混乱。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引起了你的失忆,更别提怎样把丢失的那部分找回来。”她平静的语气下有些懊恼与困惑,让基拉想到二人初识之时她谈起毒药的神情,于是他反成了出言安慰的一方。“没关系,会来找你也只是因为扬马和杰拉米总是催我来看看而已,我自己完全不在意的,平常也没什么影响……”他的话被姬野止住:“你就安静的在这里等着,我们还在想办法。”于是他再不说话,又退了两步站到靠墙的位置,为忙碌来往着的医生们腾出道路,等到专家会诊终于结束,姬野来找他的时候,他已经溜到了隔壁病房里,哄着等待着装义肢的男孩玩在了一起。他看着姬野的表情就清楚了会诊的结论,却丝毫没有感到失落,好像答案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本能的清楚了似的,所以最后他说:“我其实只有一个问题,姬野,正常的遗忘是怎样的?”
这是一个极具代表性的、亲身示范的例子——他现在已经记不得友人的回答了。应该记得吗?或是顺从自然规律的遗忘,目睹一块岩石风化?他隐约猜测自己与旁人不同,曾经在自己身上发生的意外把记忆变成了一方上下都是空洞的盒子,每增添新的东西,就要从底部等量漏出去一些,像是遵守着命运提出的等价交换的规则,一艘全部零件都被替换过的忒休斯之船。有时他几乎想要用纸笔或镜头将每一天的细枝末节记录下来,不然总有一天会忘记被什么推动着走到今天,忘记他曾亲手剥夺性命的至亲的眼睛,最后忘记自己的名字。这种念头总是在他即将忍耐不住付诸行动时轻轻溜走,只剩下想要倾吐出的语句哽在喉间:你们,正常的人类,究竟是怎样活下去的?
在他终于准备好将问题永久放置在心中时,那个人突然带来了答案。现在他不得不再次用名字称呼那个人了,一如几十个小时前脱口而出的那样,拉库雷斯,死而复生的拉库雷斯,带着并不能解答疑惑的答案堂而皇之的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换上一身水蓝色的军服嵌在由黄铜与火焰构成的大殿上,像一颗被强行固定住的零件。基拉又默念了一遍用于指代对方的四个字节,撑着地站起来,向着王城中心的方向跑去。他几乎想要现在冲上城堡去,抓住对方的衣领把一切问个明白,再或者只是说一句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把随着再次夺得的喜悦递到复生之人的手中,那之后哪怕再次拔剑相向也可以,他在屋檐的阴影下狂奔,逐渐习惯了被大雾浸湿的披风的重量,脚步越来越轻快,像是终于摆脱了背上粘稠的血,直到机械神树反射着月光映入眼帘。
像是被透过雾气直刺过来的月光震慑,基拉终于顿住脚步,从冲动当中挣脱出来。要去的地方绝不是那里,一旦天亮或是供电恢复,从黑夜中苏醒的民众就会再次蜂拥而至将他追捕,到那时候,他恐怕会以极为被动的姿态被推到拉库雷斯,或者是宇虫王的面前,从而丧失一切获胜的可能——说到底,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回到这里的?
为了弄清楚拉库雷斯究竟要做什么。他喃喃自语着,在寂静中挤出声音,有了一种在逃亡中不小心留下记号即将被人追捕的错觉,心脏在忐忑不安地砰砰狂跳。到蓝鲸去,回孤儿院去,到哪里都好,找到一个逃过了洗脑或是堕落的,能说得上话的人,至少要知道拉库雷斯从何时接管了这颗行星,如果自己和友人们没有及时从异星赶回,他下一步又要采取怎样的行动?他站在街角,疑问潮水般从脑海中涌出,但没有一个能再推动他迈开脚步。柯加涅亲眼见证了这半年来的一切,不只是她,孤儿院的其他几个老师与朋友也都清醒地等待着自己,只要想问,一通电话就可以问清楚,然而他还是执拗地拜托杰拉米载着自己回到这深夜中来了。神狼蛛载着二人从恩科索帕出发时,基拉就拜托了守护神向王城之外的树林中飞去,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他要从城墙南方的缺口处溜进去。杰拉米抱着双臂在一旁等待,在基拉终于和神狼蛛讲清楚了具体位置之后才开口,声音像浮在名为担忧的水面上:那里没有人看守吗?
“没有人的,那个地方离孤儿院很近,是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知道的小路,平时大家也都从那里抄近路。”他出言解释,说到一半才觉得有些后悔,因为他其实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熟悉,“总之我等到天黑再进去就没问题了。”
事实上他对这条路一直停留在有所耳闻的阶段。孤儿院有一阵子流行半夜溜出城外看星星,孩子们提着从废品堆里捡来零件拼起的望远镜,从城南的城墙缺口钻出去,待到快要天亮再返回,第二天坐在早餐桌上打瞌睡。基拉从来没参与过这项活动,第一次他太困睡了过去,再往后也就顺理成章退出了冒险的队伍,毕竟第二天还要留出精力帮忙照顾更小的孩子。后来有一次老师们带孩子们出去露营,看星星的机会终于落到基拉身上,可是整整三天的重感冒让他在床上一直躺到了众人返回的时候。他从传闻中成功拼凑起了细节,带着神狼蛛与杰拉米停在了城墙的缺口,没有走过的路顺利出现在他的眼前……可是为什么找不到真正去过许多次的蓝鲸呢?他在黑夜里漫无目的的挪动脚步,脑中闪过原路返回,联系杰拉米再回到狭间的想法,但这种想法也像燃尽的火苗,在心中轻轻闪烁了两下就熄灭了。他的眼睛像是刚刚才适应了黑暗,逐渐能够看清楚街上的景象:乱堆在脚边的废弃金属零件,丢失了盖子的板条箱,以奇异角度倾斜的高压电线杆。他看每一处都感到陌生,并非因为街上混乱的景象,而只是因为一场简短又漫长的异星之旅,他从未离开过这样长的时间,哪怕被同伴们带着去各国游行,也总是要回到这片土地上来。他就要变成一个被故乡疏离的陌生人了,可知与不可知的一切咀嚼着他,他只得以同样的气势审视回去,如若不然,某种狭窄的乡愁就要轻而易举将他磋磨殆尽。过去、现在和将来,一切在他的脑中交错叠加在一起,挤在方形盒子中等待他徒劳的尝试堵住盒子下方的空洞。街角的书店门前摆放着半人高的宣传板,新锐小说家伊莱法斯·温普顿的推理新作——写着作品名的右半被折断,也许是被游手好闲的过路人踢断了板子;一家咖啡馆,落地窗的海报上贴着招牌酸橙派买一送一;一张印刷的寻狗启示,歪歪扭扭地贴在服装店旁边的墙上,他沿这条街走过去也只发现了这一张,躲过了被撕下的命运,他仿佛看到张贴寻狗启示的失主捏着同样版式散发着油墨气味的传单,忧心忡忡地盯着被镜头定格的动物:某天清晨,它就这样消失在我的视野中了,可是生活依旧保持着原样,像是它总有一天会回来似的,我向你保证,它一定还活着呢……
窸窣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了,基拉躲在阴影处张望着,看到卫兵与虫奈落混合着的编队从身后行进而来。他这才意识到了自己已经离中心区相当近,再走两条街就能抵达广场,锹甲仔还在那里暂时沉睡着。夜巡的编队越来越近,基拉向后退了两步,几乎是瞬间判断出自己已经无路可躲,于是翻身跳进了身旁的木箱。他蜷在空荡的木箱中抬手把箱盖扣好,在彻底的黑暗中听着并不整齐的脚步声逐渐踏近。他几乎要被突如其来的安全感的潮水淹没,像是终于在这狼狈的黑夜游行中有所依靠,再也不需要经历来自故土的排异反应,再也不需要到一个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他闭上眼睛等待潮水褪去,背部僵硬地弯曲成拱形,心跳高速撞击近乎凝固的夜晚像捶打一堵高墙。这颗沉闷的心脏迷失在寂静的夜里,只剩下发狂跳动这唯一的应对方式,直到他归还存在本身。随即,他意识到那震动着发出响声的并非是自己的胸腔,而是有人在敲着木箱的顶端,而后动手将它开启了。
“总算找到你了!”柯加涅带着兴奋的表情将他从木箱中拖拽出来推到大路上,“快点跟上,我们就要晚了!”
不等基拉提出疑问,目光所及之处的景象就先一步堵住了他所有的问题。所有人都聚集到街上来了,简直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集会都要热闹,卫兵们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在最前面,穿着华丽衣服的民众紧随其后,带着修戈达姆传统的黄铜首饰,带着欢乐的神情向前走去,队伍两侧是正在奏乐的音乐家与穿着正装的舞者,抱着军鼓的乐手敲着鼓点,从队伍前方向后跑了过来,身着红色长裙的舞者们踩着节奏旋转着,跳起的瞬间将手中的花束向人群正中抛出,于是天上也下起花瓣雨来了。他向上看,守护神们也都在半空中悠然地行进,锹甲仔正浮在他的正上方,笑着说我们可是要到更幸福的世界去,叫他快点跟上来。于是他真正迈开步伐奔跑着,追逐着前方奔跑着的背影,看见前方的天空中真的漂浮着水蓝色的巨大鲸鱼,它抬起头鸣叫着,随即登上城堡高处的平台再也望不见了。基拉冲上大殿时上气不接下气,然而那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他在隐约的既视感中向城堡内部跑去,路过正开着门的起居室与书房,书本还翻开着,外衣还搭在椅背上,像是某个人走出屋门,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还会回来那样。我们都把某一部分忘掉了,你和我,满怀凭空产生的关于早晚都能将其找回来的信息,把某一部分永远的丢在时间线的东侧了,所以现在才要遮掩身形徘徊在黑夜里,期待某一束突然泄露的光亮能指引着我们回去……我们,我和拉库雷斯。
基拉停住脚步转身,向着那个平台飞奔。毫无来由的,他就是知道那个人会站在那里等候自己。他握紧拳头,向着那个掩人耳目的滑稽面具挥出去,声音从喉间挤出来:你把人都带到了哪里去了,哪里有什么更幸福的地方!于是面具应声落地,露出那双基拉时至今日也不能理解的眼睛。他被这视线钉在原地,一切想要询问与求证的事情在脑中炸开,在他们身后绽开了一束又一束烟花。世界就在此时发生了变化,他的至亲的那双眼睛不再愤怒而又疑虑,不再用他不能懂的疯狂与不安看着他了,那一瞬过后,水蓝色的身形便逐渐模糊,再也看不真切。
可是我们又能去哪里呢?他问着,想要抓住对方却没能如愿,视野紧跟着黯淡下去,如果不想出来目的地的话,这一切就要从指缝间流逝了——他就在这时听到一个更年轻也更温柔的嗓音,那声音像是有形般牵住他的手腕,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基拉,我们回家去。
回家去,好,我们回家去。基拉答应着踏出一步,于是脚下的平台瞬间消失不见了,他从高空当中垂直坠落——睁眼时头顶撞到木箱发出一声闷响。他急促的呼吸着,按亮手机屏幕,发现时间已经是清晨了。他手忙脚乱地向友人们报了平安,在收信栏的末尾看到柯加涅发来新的消息:抱歉我们也才知道,维恩老师家就在昨天上午的暴乱里被波及到,受损很严重已经没办法住人了,但你现在直接回来找我们也没有问题。基拉在对话框里写下婉拒的词句,深吸一口气按下发送,现在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留在深夜里了,赶在有朝一日不可避免的遗忘来临之前,他必须要永远在这黑暗中行进着把它们找回来才行,必须要找到那个终将存在的名为死亡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的目的地才行,到那时候一定会心怀爱与恨与自己的一切再次冲上前去的。
The end.
后记:
看到故事发生的时间点,想必大家也能猜得出来,确实是在哥酱刚回归的时候产生的脑洞。拖到现在是因为整个故事前前后后改了六次,最后变成了面目全非的,不算故事的故事……写出来算是一桩心事了却吧。
BGM也换过很多次,现在能想到的有……不要夺走我们的记忆/深夜徘徊/(天丛云P的)エリカ/(平泽进的)parade,总之就是安利一下。
感谢您看到最后!
我画完了!!!!!! 我填坑了!!!
这大概是我除了美术作业外完成度最高的一系列图了[
我真的画完了!!!!!拖了接近两年的套图!!!!!!!!
Strange Man Series!!!!! 我终于可以一起发出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要不要趁着这机会用这套图去表白uri? 还是我挑战画完偏执狂和人鱼沼...? [这样的话感觉要拖到第三年了...
顺便大家吃安利么, 恐怖解密RPG, 奇怪的男人系列. 游戏性很高的恐解系列!! 一共四部!! 游戏顺序就是我这套图的顺序! 作者uri...
我画完了!!!!!! 我填坑了!!!
这大概是我除了美术作业外完成度最高的一系列图了[
我真的画完了!!!!!拖了接近两年的套图!!!!!!!!
Strange Man Series!!!!! 我终于可以一起发出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要不要趁着这机会用这套图去表白uri? 还是我挑战画完偏执狂和人鱼沼...? [这样的话感觉要拖到第三年了...
顺便大家吃安利么, 恐怖解密RPG, 奇怪的男人系列. 游戏性很高的恐解系列!! 一共四部!! 游戏顺序就是我这套图的顺序! 作者uri, 就是人鱼沼和偏执狂的那位!
是无根生(冯曜),意识到宝宝可能是有家人的时候真的好激动,经历了这么多到底不是白忙活的感觉。
从前面开始理了一下,越看越难绷。赵姨那句“如果不是疼爱极了,怎么会给自己娃娃取名‘宝宝’”想到无根生这样看上去没心没肺的粗汉子小心翼翼的逗刚出生的一小团宝宝开心就很破防。
加上金凤婆婆叙述的「无根生的藏品」中,泥人张、海螺、风琴、蝉蜕,这些都是小宝宝会感兴趣的东西(?不排除无根生童心未泯自己也想玩)包括藏品中宝宝小时候的照片都不难看出无根生对孩子的喜爱。
从漫画中各处细节来看(包括那张照片也是宝宝从出场以来唯一一次笑容),无根生离开前宝宝完全是富养的,甚至可能没吃过一点苦。
大胆猜测一下,...
是无根生(冯曜),意识到宝宝可能是有家人的时候真的好激动,经历了这么多到底不是白忙活的感觉。
从前面开始理了一下,越看越难绷。赵姨那句“如果不是疼爱极了,怎么会给自己娃娃取名‘宝宝’”想到无根生这样看上去没心没肺的粗汉子小心翼翼的逗刚出生的一小团宝宝开心就很破防。
加上金凤婆婆叙述的「无根生的藏品」中,泥人张、海螺、风琴、蝉蜕,这些都是小宝宝会感兴趣的东西(?不排除无根生童心未泯自己也想玩)包括藏品中宝宝小时候的照片都不难看出无根生对孩子的喜爱。
从漫画中各处细节来看(包括那张照片也是宝宝从出场以来唯一一次笑容),无根生离开前宝宝完全是富养的,甚至可能没吃过一点苦。
大胆猜测一下,无根生最后可能不是没有(能力)悟出更高的手段,而是为了保护宝宝不愿意透漏,或是不愿意再去往深处研究。总之宝宝被他保护的真的很好,同样都是三十六贼,张怀义千防万防还是不能护张楚岚周全,而宝宝作为甲申之乱的最关键人物这么多年却一点都没有走漏风声。
顺便提一句,宝宝在无根生心里应该也是「我之美」而并非「天下之美」吧。或者说他压根儿就不愿意宝宝成为天下之美,正如同宝宝身边的人所说的,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危险,所以只能将喜爱藏于内心而不愿(能)昭告天下。
再放个随手写的宝宝和无根生的亲情向(大概不算太短)传送门
ps:以上都是我的猜测,宝宝到底是不是无根生的孩子并没有直接说明,具体的还是得看米二老师安排。